曹树莹中短篇小说集-白色山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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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近黄昏时,天空便大把大把地撒着雪片。撒着撒着,就把天色撒得阴暗了。雪片开始密密地飘,如一面洁白帏幕。近路远山模糊飘忽起来,渐渐隐去真实面目。在飞雪的努力之下,天和地缩短距离,终于连成一片。所有的道路和陷阱、村庄和碉堡、草木和冰苔,都被如刀的雪片匆匆忙忙地覆盖了。旷野沉寂深邃,偶有飞鸟擦天而过,留下两声鸣啼。

    山道上出现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大。

    游击队员冯茂,穿着一件破棉袄,顶着杀脖子风,佝着腰,袖着手,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冯家走来。

    冯家是一个小村,撒泡尿可以围着绕三圈。地处黄荆山腹地,四周环山,出门进村都得爬坡越岭。村里人练就一双铁脚钢腿,莫不行走如飞。换了别地方人,就是口吐白沫,累个半死,要想追上他们也是枉然。

    弯弯的一条小路,从冯家穿过。向东可去石灰窑。石灰窑只有一条街,名为八旋街。街不长,铺面就窄些。开粮店的,开布店的,开药店的,开当铺的,也有。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也有,浓妆艳抹的妓女也有。日本矮子来了之后,多了些竖着耳朵、伸着血红舌头的狼狗和惨惨淡淡的膏药旗,还有那些经常“嘿嘿”直叫穿着黄军装,眼睛盯着女人拔不出来的大头兵。向西可去大冶湖。那湖碧波涟涟,鱼肥藕圆,离这三四十里,要穿山林,过泥滩。山下湖畔都是村庄,人若到石灰窑去,必从冯家经过。日本矮子就在冯家四周山头上筑了碉堡和炮楼,必经之道上还垒起了岗楼。于是就有子弹嘘叫,冷不丁地撕裂寂静。

    冯茂孤单沉默地在山路上行走着,突然颠踬了一下,扑倒在地。他用双手撑着地,咬着牙,慢慢爬了起来。胸口针扎般疼痛,他用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那疼痛是那凛冽的寒风吹进所致。其实,那风也不大,草丛和树梢轻轻摇晃,使那天空的雪花飘得失了秩序,显然是有些乱。

    他的胃蓦地痉挛了一下,一股辣水,酸水汹涌着,翻腾着,冲击着,寻找着出口,往喉咙直涌。他弓起腰,连呕了三口。顿觉好过了些,轻松了一些。他看见,呕出来的不是别的,还是没有呕完的辣椒水,铁锈色的辣椒皮还附在其中,细细的,碎碎的,如火子。

    “这些杂种!”

    冯茂恶狠狠地在心里头骂了一句。三个粗壮的鬼子把他打翻在地。一个把他扳得仰面朝天,然后就坐在他的胸脯上,按着他的两只手。另一个抓住他的两只耳朵,不让他的头扭动。第三个鬼子左手拿一截铁棍,用力撬开他的嘴,并将铁棍插在口中,不拔出来,右手端着舀满辣椒水的绿茶缸子,往他嘴里灌。辣椒水刚进入他的口中,鬼子倒得太猛,太急,就把他呛得咳了起来,呛了鬼子一脸。另两个鬼子哈哈大笑。那鬼子放下缸子,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重又灌起来。

    冯茂平时爱吃辣椒,甚至喜欢喝辣椒汤。辣椒水刚进口时,他并不觉得格外的辣,还以为这仅仅只能吓吓细伢而已。如果肚子可装的话,他可以把那半脸盆辣椒水喝干。谁知灌到第二茶缸时,他仿佛吞了火炭,五脏六腑全被烧着。烈火一经点着,便轰然而起!他如同掉进火海。无论他怎样挣扎,总是挣脱不了烈火对他的烧灼。他的胃他的喉咙烧灼得非常厉害,灼灼地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棍子伸进喉咙,搅得胃团团旋转。他想把那些肠呀胃呀什么的全部呕出来,呕它个干干净净!可他的喉咙似乎被烧坏了,没有了。一扇门倒塌了,关住了那团烈火!那团烈火没有出口,烧得他嗷嗷叫唤。他已听不见鬼子幸灾乐祸的笑声,只看见鬼子的鼻孔,也成了一只只尖尖的红辣椒。

    冯茂推门进得屋来,眼前一片黑。他立住身子,跺了跺脚,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叫了声:

    “翠枝!”

    堂客也不应声。冯茂又怯怯地叫:

    “翠枝!”

    翠枝挺着个大肚子,正坐在火炉边。火炉上吊着个铁鼎罐,鼎罐里煮着苕,哗啦哗啦响。她一手捏着针,一手捏着小鞋底,正在为肚子里蹬腿的细伢准备鞋儿。听到当家的叫唤,手一哆嗦,针就扎在中指尖上,随即冒出一点红来。她用大拇指压住,只是不理他。

    眼前的黑色渐渐退去,冯茂挪动脚步,走过一道门槛,到了厨房。他走近火炉,拉一只凳来,垫在屁股上。

    他见翠枝虎着脸,心里也就晓得个八九成了。手不由得也就跟着打颤。

    “翠枝!”他又轻轻叫了一声,声音微微有些颤栗。

    堂客狠狠白了他一眼。

    “翠枝!我想着你要生,才回来呢!你还拿白眼翻我?真没得味!”

    “哼!”翠枝用黑线将那小小鞋底一缠,往桌上一丢,用手指着他的脸,骂道:

    “你不是当了二鬼子么?你还回来做么事?你革命革命,这下子你自家革成汉奸了!丢祖宗八辈的人啊!我也跟着你背叛徒的黑锅,脊梁骨都被人戳断了!你这个挨千刀的,害得我好苦啊!”呜呜呜,呜……双手掩面,双肩一抽一抽的。

    冯茂一动不动,有些呆。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被一层寒霜覆盖了。那一刻,冯茂似乎没有了知觉,脸上所有深深浅浅的皱纹不再波浪起伏,而像熔岩一般,凝固成一种雕塑状态。

    翠枝哭了一阵。冯茂也活转过来,伸出一只手,轻拍着堂客的肩膀:

    “莫哭!”

    翠枝猛地将他的手打开。

    “莫挨我!不晓得你手有几脏!”

    冯茂嘴角抽搐了一下,本来阴暗的脸色更加阴暗了:

    “你也信么?”

    “我为么事不信?”

    冯茂的目光变得冷冷的,口气也硬硬的:

    “你为么事信?”

    “为么事信?”翠枝顿了顿,“就为你一个人能回来!”

    “这是么道理?”冯茂越发糊涂了。

    “我问你!”翠枝说,“你们一起抓走四个,么样只你一个回来了?”

    冯茂的眼睛立即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他显得紧张起来,两眼发直。对这样的问题,他回答不了。自己一个人能活着回来,鬼晓得是为什么。

    “那三个呢?”

    冯茂没好气地说:“死了!”

    “么样死的?”

    “被鬼子打死的!逼死的!”

    “为么事你没死?”

    “……”

    “你当了叛徒?”

    “没!”

    “那么样把你放了?”

    “鬼晓得!”

    “是你出卖了他们?”

    “扯屁蛋!”

    “那么样独独把你给放了?”

    “……”

    “你的命就那么金贵不成?还不是留着你当汉奸呗!”

    堂客的话好硬,一句句戳得他心里好痛。他咬紧牙床,腮帮鼓起。额头的青筋暴起,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是当汉奸的那种人么?”

    “我也不信你骨头是泥捏的,那么软!你晓得的,当了汉奸,你就再也做不出人了。那么多父老乡亲,一人一口痰,也能淹死你!”

    “我会向组织说清白。”

    “你真没做坏事?”

    “没!”

    “没当叛徒?”

    “没!”

    “那么事就有人说你叛变了呢?”

    “哪个说的?”

    “谁都这么说。”

    “别人么样说,那是别人的事。我是你老公,不会哄你!”

    一直脸很长的翠枝,这时脸短了一下,露出了微笑。然后,又一板一眼地说:

    “要是哄我,你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你莫咒我!我这就走。”

    “去哪?”

    “找组织去。”

    “明天吧,天要黑了。”

    “不!这就走。”

    “你还没吃吧?来,”堂客揭开鼎罐盖,鼎罐腾起一团热气,“抓几个苕,填填肚子再走。找组织去,我也不拦你。”

    冯茂哈着气,手伸进鼎罐,随便抓了一个,放在粗瓷麻碗里。翠枝盖了鼎罐,转身从碗柜里拿出一盘炒辣椒米,那辣椒油光闪亮,鲜红如血。

    “接倒,你爱吃的!”

    冯茂不看还罢,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两眼发直,两手发颤,胃立刻痉挛起来,他呕着不止。冯茂朝堂客摆了摆手,叫她把辣椒赶快端走!那些辣椒还能吃么?鼻子,一只只割下来的朝天鼻,鬼子的鼻子!那些鼻子仿佛也长了牙齿,要把他吃下去似的。

    翠枝把那盘辣椒又放回碗柜,关了柜门,不解地问:

    “你么搞的,不是爱吃辣椒的么?”

    冯茂止住了呕,摇了摇头,“这一辈子怕是再吃不成那玩意儿了。”

    “那是为么事呢?”

    “见它就呕!”

    “怕是吃伤了。”

    冯茂捏起一个柿子样软的苕。

    “你晓得组织在哪吗?”翠枝问。

    “只要游击队没转移,就能找到。”

    “找到了,要一五一十地说清白。”

    “那是当然。”

    “找到后,回来几天。”

    “要生?”

    “怕是的。我猜也是这几天。”

    “要得!我来料理你。”

    冯茂立了起来,正准备走路,这时门外有人敲门。

    敲门声不大,怯也不怯,壮也不壮。是谁呢?翠枝听到敲门声,乐了,脸上突然晴朗起来。自从传说当家的当了叛徒以来,整整两天,别说有人来串门了,连只狗也没有走进门过。她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嘴都闭臭了。

    门口站着的是游击队副队长竹子。

    竹子在门口已经立了一会。她耳朵贴着门缝,分辨着里屋说话的声音。听清是冯茂和翠枝后,便弯起指头,把门叩响。

    冯茂听到敲门声,心里直打鼓。他不晓得来者是哪个,是乡亲还是游击队员?抑或是跟踪而来的鬼子、汉奸?他闪进里间屋子,躲在暗角,且把粗气敛起。

    翠枝把门打开,见是竹子,满脸的高兴。急忙将她让进屋,随手将门关严,领到灶间炉边坐下。

    “竹子姐,好长时候没见过你了。好么?细伢子会说话了么?”翠枝一边拍打着竹子肩上的雪,一边问她。

    竹子一进屋,四处一打量,没看见冯茂,心里就起了毛,手就不由得握紧了裤兜里的手枪。她一边应酬着翠枝,一边不露声色地问:“你么时生,快了吧?”

    “怕是这几天的事!”

    听到竹子说话,冯茂从暗处走了出来,脸上阴郁的神色一扫而光,颇为喜悦地叫了一声副队长。

    竹子应了一声,淡淡地。她的眼睛从他破烂的棉袄移到脸上。他的脸孔浮出光彩,真实而又生动。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暖暖的温和,对她有一种亲切的表情。她立即感觉到了。她仍然淡淡地说:“坐吧!”眼睛就从他脸上移开了去。

    冯茂坐下来心里突突地跳。刚才她盯了他一眼,盯得他浑身发烧。他从她的眼神里,捉到了她对自己的态度。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一种不信任的目光。是啊,他们都死了,自己却活着,能让人信得过吗?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也倦了,从她的脸上缩回来,面色也随之暗了下来。

    翠枝坐也不安,站也不安,说:

    “你们坐吧,我坐不住了。”

    竹子一惊:“要生?”

    “哪个晓得?腰酸得要死,坠得慌!一会儿就要解小手,安宁不得!”

    竹子眉头一皱,弯弯的眉毛僵得不动,“怕是真快了!”她起身立起,把翠枝扶到床边,弯腰帮她脱了鞋,“你好生躺会儿。”

    翠枝刚一躺下,就叫:“当家的,我肚子好痛,你去把接生婆叫来。”

    冯茂就去了。

    竹子一惊。她也晓得翠枝有了喜,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碰得那么巧,她要落月子。

    她是奉命来处决叛徒冯茂的。

    五天前,冯茂带四分队的桂花、青青和林子离开游击队驻地,准备取道石灰窑,过得江去,前往大别山。途经冯家时,鬼子突然围住村子。他们见无路可逃,七手八脚把枪藏好,混进村民中,被拥到一个半坡。鬼子和狼狗把站立的人群围成一圈。一个歪戴礼帽的汉奸叼着一根烟,后面跟着两个鬼子,一只狼狗,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瞧见一副陌生面孔,便嘴一歪,两个鬼子就把那人拉出人群。

    他们四个就这样被捕了。

    被捕之后,冯茂为了苟活下来,保全了自己的性命,把另外三名游击队员出卖了。

    冯茂是昨天早晨释放的。释放后,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去找游击队,大约是害怕被游击队处决。他在外面转来转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游击队里出了一个叛徒,几乎炸了窝:

    “去年出了一个叛徒,今年又出一个!”

    “这样的人平时看得很正经,一到要他命的时候,露怯了不是?”

    “还留着他做么事!”

    “要立即把他杀了!”

    “说不定他正带着鬼子来捣我们的窝呢!”

    经请示组织,组织决定:立即派人无条件地处决叛徒。

    队长把大家召拢,说,现在是抗战的第五年,我们面临的形势很困难。个别人叛变,也是不奇怪的。大家晓得,我们对叛徒从不手软。我们讨论一下,派谁去处决他!

    “我去!”

    “我去!”

    “我去!”

    竹子站起来,“你们谁也莫去!我去最好。你们人生地不熟,那地方四面都是鬼子。枪一响,你跑都跑不了,我则可以跑回家躲起。这是一。二呢,冯茂还不晓得在哪里转悠着。我猜想他堂客要生了,他非要回去不可。我和他一个村子,我在家等着。他么时候回来,我晓得。别人去,夜里你到哪里歇去?大冷天的,不冻死你!三呢,我有个小心眼儿,说起来大家别见笑!我想我那细伢了。”说完,羞涩地一笑,脸微微有些红。

    大家于是便静了,也不再与她争。队长最后说:“那你就去吧!只是要多长个心眼,不要轻信叛徒的话!要汲取你老公去年的教训。”

    竹子就这么来了。

    她是中时踩着枯叶和败草到的家。一岁半的伢正躺在摇篮里玩,奶奶轻轻摇着。伢很乖,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脸蛋圆圆的。他还不会说话,见到她,却“呀呀”有声,伸出那一双嫩嫩小手,在空中划动着,做出要人抱的样子。她一下子把伢抱起来,抱得紧紧的,如同怕别人抢去!她亲着伢的脸蛋,“波波”直响。伢很使人怜爱,用那白嫩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脸,拍着拍着,拍出她满眼泪水。

    一个多月没见到伢了呀!

    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冯茂独自回到屋来,一脸沮丧:“接生婆不肯来!”

    翠枝在床上呻吟,“接生婆挺好的一个婆婆。半个月前,她答应得好好的。为么事不来了,你晓得么?”

    “我晓得!”冯茂垂着头,“婆婆也真是倔!我求她半天,她脖子也不给。还说叫我去请东洋人接去。”

    竹子冷冷地看着冯茂。恨不能一枪把他嘣了了事。可他的堂客要生伢了,这是她事先没有料到的。虽然晓得她要生,谁晓得正碰着生?现在当着翠枝的面把他打死,这会吓着翠枝,说不定那未出世的细伢也要遭连累,她下不了这个手!原先她就想好了,把他带到外面,离鬼子远远的,寻一个僻静处,给他一颗“花生米”了事!那个地方最好是在廖家崖上,一枪打不死,摔都要把他摔个粉身碎骨。鬼子赶来,她早就钻进林中,了无踪影,或者是在江边,死了落进江中,连尸体也找不到,活着当汉奸,死了让他喂鱼。

    现在翠枝临盆,她只得容他多活一夜了。她要帮帮翠枝。自己是个女人,晓得女人的苦处。十月怀胎,吃了多少苦!她要帮她顺顺利利地生下来。

    翠枝这是头一胎,不晓得自家生伢是难还是易。心里无数,害怕得“呜呜”直哭。

    竹子走过去,平静地对她说:“翠枝你别怕!你大姐我生过伢,么样生伢我晓得。俗话说瓜熟蒂落,日子到了,伢也就呆不住,非要出来不可,你不用害怕。”

    翠枝这才止住了哭泣。

    “有剪子么?”竹子开始做些准备工作。

    “有一把,在抽屉里。”

    竹子拉开抽屉,找出那把半旧的剪子。

    竹子拿到眼前,见有锈斑,忙说:

    “要不得,剪脐带要好剪子。”

    翠枝着了急,“又没有新的,么办?”

    “有砂石么?”

    “有!”冯茂应着。

    竹子把剪子给他,“快磨去!磨掉锈,磨出刃来!”

    冯茂接过剪子,在水缸里舀了大半碗水,蹲在地上。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脚后跟垫着屁股。往那紫红色的砂石上倒了一点水,呼呼霍霍地磨了起来。

    竹子给火炉添了两根柴,屋里热得很,她把煤油灯点着,放在里屋窗台上。煤油灯冒着一缕黑烟,很呛鼻孔。

    她问翠枝:“暖瓶放哪里了?”

    翠枝说:“哪有暖瓶!你要喝水?”

    “我倒不喝。我去烧一些,生了伢,要洗的,要好些热水哩!”

    “那就在鼎罐里烧吧。”

    “好。我烧去!”

    鼎罐里有苕,竹子把它捡起,放在小竹筛上。然后用一竹帚,把鼎罐刷净。她捏着葫芦水瓢,往鼎罐舀水,舀满了,提到火炉挂钩上,吊好。又朝鼎罐底加了几根柴,柴就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不时地炸着火星。

    翠枝喊:“竹子姐,快来,我不行了。”竹子跑进房,也不说话。急急地解开翠枝的裤带,抓住两条裤脚,叫翠枝躺好,两手用力一拉,裤子就脱了。竹子晓得她不能动了,用力将她移到床边,端来两把竹椅垫着她的两只脚,两腿伸开,竹子看了看她的下身,说:

    “开口了,你别急。”

    “还要几多时?”翠枝有些受不住。肚子里的伢好像在拳打脚踢,踢得她肚皮直跳。她下身又胀又痛,呼吸也有些困难。她张开嘴,气喘得粗了起来,额头上沁出密密的一层汗珠。

    “快了!”竹子捉住她发颤的腿,“你骨盆宽,屁股大,生伢好生,你莫怕!”

    “怕倒是不怕!我么样老颤呢?止不住!”

    竹子把木盆搁在翠枝两腿间。那把剪子也磨好洗净煮了一会儿,摆在椅子上。说,“颤就颤吧,不颤伢么能出世!”

    翠枝的肚子胀得难受,咕咕地叫。莫非有一肚子水,那孩子在水里游泳?孩子在拼命地蹬着水,手忙脚乱地寻找着岸。在黑暗中寻找了那么长时间,也许已经找到了吧?!

    翠枝感到腹中有一处地方显然是被孩子抓着了,她疼痛抑或是惊恐地一声大叫,仿佛蓄满水的堤坝一下子被扒开了。那水翻腾着找到了出口,汹涌着飞奔而出。翠枝的下身“哗啦”一声响,紫红色的羊水流到漆着桐油的木盆上,一股腥味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木盆上腾起一团雾气,像朦朦胧胧的广阔原野。她晓得孩子走上了堤岸,在腹中走到了路的尽头——那是一条黑暗的道路,也是人人必须经过的道路。她有了片刻的轻松。她晓得黑暗的尽头便是光明,外面的道路蜿蜒而来,伏在大地上,正在等待着孩子。如果有勇气,就可以走上新的道路。翠枝明显地感到,那孩子听从了自己的召唤,正在艰难地向外爬行。她在鼓励着爬行的孩子,穿过那条长长的没有光线的隧道。

    翠枝坚持了一阵,自己倒有些累了。两只柔嫩而壮硕的手臂无力地垂上来,疲劳渐渐覆盖了她。她的坚毅从嘴角上消失了,她颓然地躺倒在床上,气咻咻地喘息着。她面前立刻拥上来一群张着小嘴巴的孩子,那么多的孩子被堵在一条十分窄小的隧道上进退不得,似要窒息。她想大声呼唤一声,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竹子端来一杯温糖水,轻轻地叫着。

    “翠枝,翠枝!”

    翠枝从冥冥之中听到呼唤,清醒过来。把竹子端过来的杯子贴近嘴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竹子说:“加点劲!”

    翠枝“嗯”了一声。她屏住呼吸,运足了气,追赶着爬在隧道里的孩子。那孩子没有了退路,其实也没有打算再退回去,便一鼓作气,爬到了隧道的尽头,露出了那黑幽幽的、柔嫩新鲜如悠悠水草的头发。翠枝觉得那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又似乎觉得离自己越来越近,如果伸出手去,便可以抓到孩子。不一会儿,那孩子就踏上了人间。也许孩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爬行,累了,倦了,不哭也不动。眼睛紧闭着,额头上全是皱纹,浑身红彤彤的,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头儿。竹子倒提起孩子的两只脚,朝那小屁股上就是三巴掌,小伢“哇”地吐出满口苦水,“吭嗳吭嗳”地哭了起来。

    “翠枝,是个伢子哩!你听他哭得几凶!”竹子说着拿一块干净白棉布,小心地将细伢包好,外再包土棉包裙,往被子里一塞。

    翠枝微笑着,显得很累。突然地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旷。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么回事情,好像陡然之间丢失了什么。到底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并不晓得。也许是觉得孩子一下子远离了她?她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身边的婴儿,心里得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安慰。她的乳房胀得好疼,恍惚之中,有好多好多孩子向她走来。她裸露着丰润的胸脯,给众多的孩子喂奶。她一阵甜蜜的昏眩,睡了过去。

    收洗停当,竹子和冯茂坐到火炉边上,烘着那火。这时已是半夜,夜空很静,雪无声地飘着,占领了整个黑暗的空间。竹子正凝着眉头,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冯茂说:“你累了,歇歇去?”

    竹子摇了摇头。她回家去也只有几步之遥,她担心冯茂趁机溜掉了。

    “那我说说林子是么样死的?”

    “难道不是被你出卖而致死的吗?”

    心里这么想着,他还不是为了开脱自己。她没有表示讲还是不讲。在她看来,他的任何表白将不会对她起一丝一毫的作用。

    鬼子沿着江岸站成一排,个个端着长枪,刺刀闪着惨白的光。江水滔滔奔涌,—个浪头吞噬着另一个浪头,发出哗哗声响。

    岸边青草已枯,几根芦苇在风中摇曳,成扑倒之状。天空西斜着一轮淡淡日头,也许正是严冬,光线冷冷的,清清的。一只鸟在空中拍翅,猝然一声凄惨的啼鸣,声音尖厉而幽长。声音还未逝去,那鸟早就消失,无了踪影。

    一个矮胖鬼子站在一边,是个官,如枯树一截。他旁边蹲着四条大狼狗。日本鬼子身材虽然矮小,可豢养的狼狗犹如牛犊,身体粗壮,一条条大头粗颈,耳朵如扇,高高竖起。仿佛它们弥补了鬼子的身体缺憾,使鬼子身心获得了一种平衡。这些狼狗显然都受过正规的训练,兽性依然存在,还渗进去了人性的堕落、凶残和机械。它们规规矩矩地蹲在那里,都在那里不停地吸鼻子,喘气,舌头尖尖,掉得老长。它们一点也不忧郁。在它们主子身边,倒显出一种踌躇满志的神情。爪子不停地刨着地,眼睛斜斜地看着周围,并专心致志,观察着主子的表情。

    矮胖鬼子咧着白扎扎的牙齿,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浮出阴险毒辣的眼神。这种眼神与他满是横肉的脸暗合成一股杀气。这时候,那四条狼狗仿佛是得了什么指令,突然站起来,摆动着尾巴,用舌头舔着鼻子,呜呜有声,仿佛渴望着什么。

    林子、冯茂、桂花和青青四个人并排站着。矮胖鬼子走到他们面前,一一打量着他们,然后说:

    “你们都要死了死了的!”

    说完,观察着四个人的表情。他们四个人的表情早就凝固。看他们四个人,如同看四块石头。

    “要活,还来得及!”

    鬼子看到四个人谁也不皱一下眉头,便走到冯茂跟前,一把将冯茂拉了出来,看他的手掌。冯茂的手掌,一个茧摞一个茧,很厚,也很硬。黄黄的,如一枚枚粗糙的镀铜纽扣。看罢手,鬼子又细细打量着冯茂。冯茂眼眶里又深又黑,蕴藏着无限神秘。他镇静得很,若无其事地任鬼子的目光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鬼子紧蹙眉毛,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恶狠狠地说:

    “你的真正的土八路?”

    冯茂说,“我是一个庄稼汉!”

    鬼子歪着头,又看了看冯茂的手。拿不准主意似的,走到林子面前,盯着他:

    “你的是土八路!你想活命,只要说出游击队在哪里,就放了你的!”

    林子两眼瞪着鬼子,鬼子显然害了怕。他退后几步,面朝那四条狼狗,“嘘”了一声,那四条狼狗得到召唤,突然起动,争先恐后地蹿了过去。凶狠地嗷嗷叫着,拉直了脊背,向林子扑过去。这些狼狗只是那么一瞬间,眼睛一只只都红得滴血。它们几乎是一齐蹿到林子周围,用尖利的牙齿对他实施攻击。林子伸出手去,击打正面的那只狼狗。那只狼狗猛地向前一冲,带着它奔跑过来的冲劲,一下子就把打得软弱无力的林子撞得个仰面朝天。四条狼狗一哄而上,呼呼呼地撕咬着。这时,它们的兽性大发,融合着鬼子教给它们撕咬的技巧,恨不能几下子将林子咬得粉身碎骨,连骨头都嚼碎,吞到肚子里去。林子这时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在痛苦地嘶叫着。那叫声撕心裂肺。冯茂想冲过去,鬼子用刺刀顶着他的胸脯,他一步也动弹不得。桂花和青青咬着牙,用手蒙着眼睛。

    那些端枪的鬼子哈哈大笑。

    矮胖鬼子十分得意地看着他们三个。突然又“嘘”了一声,狼狗便一齐中断了撕咬,站立在原地,摇动着尾巴,用舌头舔着嘴巴周围的鲜血。

    那鬼子也用手抹了一把嘴巴,说:

    “要救他,还来得及!你们说出来,游击队的在哪里?”

    游击队!那是黄荆山唯一的一支抗日武装啊,那是一片青青翠翠的森林!那是一支真正的打狗队,是劳苦群众的心尖尖!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牲,最终逃不出他们的惩罚!

    他们三个谁也没有言声。

    林子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

    “再不说,就咬死他!”鬼子声嘶力竭地说着。见半天没有回答,便又“嘘”了一声,四条狼狗又凶神恶煞地扑向林子。

    林子不能挣扎时,狼狗也停止了撕咬。他的脸全被撕烂,喉管也被咬断,冒着血泡,咕嘟咕嘟响。

    矮胖鬼子近前一看,见林子已死。便叫来两个兵,抬起林子的手和脚,扔到了江里。波涛呜咽一声,载着他,眨眼便不见了。

    翠枝醒了。这时鸡已经叫了三遍。竹子不让冯茂再讲下去,决定要走。她走到翠枝床前,翠枝睁开眼睛,看着她。她突然犹豫了一下,说:

    “翠枝,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是么事?竹子姐,尽管讲。”

    竹子颇为犹豫。看着疲惫不堪的翠枝和刚刚出世的细伢,她突然决定哄一哄翠枝。她稍稍顿了顿,说:“是这样,我们游击队这几天要执行重要任务,冯茂不能留在家,现在得跟我走。”

    翠枝说:“走也是要得的。只是太赶巧,我这个样子,他走了,我么办?”

    竹子后悔自己不该跟翠枝说这个。真应该趁她睡着了,把冯茂带出去,一枪了事!她在偷偷地骂自己心肠太软。生完伢,就该设法把他带出去,打死再说。不该听他讲那许多,谁晓得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拖延了这长时间。现在要把他带出去处死,她怎么办?竹子不敢这样继续想下去,那样就会动摇自己的决心。当初,她生伢还不满月,当家的被叛徒打死,她一个人带个细伢,吃了多少苦啊!女人来到世上,比男人受的苦更多些。如果摊上一个坏男人,或是男人遭到不幸,女人经受的苦难就可想而知了。她为翠枝难过,她阻止自己,不能这样深想下去。否则,大伙说自己婆婆妈妈的臭毛病又要重犯。自己这次来执行处决冯茂的任务,谁说不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竹子咬了咬牙,面孔显得生硬。她说:

    “你娘家还有姨吧?叫她来料理你一些时,度完月末子就好了。”

    “那也要得,”翠枝显得很懂道理,“你们现在就走么?”

    “现在就走。”竹子说,“我们拐到罗世屋,把你姨叫来。”

    “天快明了。那你们快走吧。天亮了,日本鬼子比狗还多,你们千万要小心些。”翠枝说,“多亏了你,连口水也没喝!伢长大了,我告诉他,你是他的接生娘。”

    竹子苦笑了一下,感到一分钟也不能等了。翠枝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而自己正在哄她,要处决她的男人。她再不走,就怕完不成任务了。她又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没出息!不如游击队的男子汉,做什么都干净利落。

    竹子叫冯茂把藏着的那只勃朗宁手枪找了出来。出了门,说:“把枪给我!”

    冯茂一怔,一缕阴影从心里爬过。他么事也没有说把枪交给了竹子。

    “有子弹么?”

    冯茂抠抠搜搜着,从口袋里摸出三粒,也放在她手里。

    竹子和冯茂谁也不说话,只有脚踩积雪嘎嘎的声音。小路上一个脚印也没有,雪也停了,天气逼人的冷,有寒气浸入人的身体。

    冯茂哆嗦了一下,把两手袖起。

    走不多远,就到了罗世屋。冯茂走在前,这时扭转头,像是征求竹子的意见。竹子会意,说:“去叫吧!”

    冯茂就去了。“咚咚咚”,敲开一扇门,进去三两分钟,就退了出来,又走。

    天快亮了。四周白皑皑的积雪被朔风吹冻,树枝上偶有积雪被风摇落,团团如云落下。半边冷月如舟,隐隐约约,在云隙、在树林子里慢慢游动,树叶不响,也就听不到浪的喧哗。玫瑰色的晨曦泼在如宣纸般的天空,渐渐浸染一片。

    山头上的碉堡依稀可见,给人带来一股彻骨的寒气!竹子心里有些急,催着冯茂,“走快点!”

    “你不怕我跑了?”

    “这是什么意思?”

    “副队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问你,你真是带我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么?你拆白都不像!”

    竹子一怔:“那你说说我做么事来了?

    “做么事来了?我出门才晓得!去执行任务,为么事缴了我的枪?”

    “为么事缴了你的枪?你应该晓得!”

    “我不晓得!”冯茂扭过头来,“无非是说我当了叛徒……”

    “够了!”竹子低吼了一声,阻止了他,“当了叛徒还不可耻么?!”

    “可我没当叛徒!”冯茂也低吼了一声。

    “不是你出卖了他们三个,他们么样会死!”

    “我没有出卖他们!”冯茂再次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跟你说吧,青青是吊死的!”

    “青青会吊死?鬼相信!”

    林子死后的第二天,桂花也死了。第三天晚上,鬼子把冯茂和青青带到一个小房子里。房子有一扇窗户,窗户钉着铁窗子。可望见外面的灯光和黑暗。房子里摆了一张床,还有一床破褥子。地上搁着碗,碗里有饭,也有菜。

    冯茂说,“吃点吧!”

    青青说:“不吃!”

    “吃点吧,死也不做一个饿鬼!”

    “不想吃!”

    “三天没吃了,饿也饿死了。吃!”

    “还不如死了拉倒。”

    “这不是还没有死么?吃一点吧,有了劲,说不定我们能逃出去。”

    “你怕死了,冯茂哥?”

    “谁不想好好活着?死不了,我们就要想办法。”

    “你有么样法子?”

    “先吃饭!”

    “好,那我就吃!”

    冯茂和青青刚把饭吃完,那个矮胖鬼子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虚假的微笑。他见饭菜都没有了,显得颇为得意。说:“现在有两条路等着你们。一条是活路,说出游击队的下落;一条是死路,和那两个死了的一样。给你们一晚上考虑。”说罢,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走了。门口依然留下一个哨兵。

    屋里没有灯,窗外的灯光照进来,正好落在床上。

    “冯茂哥,你怕不?”

    “怕?怕什么?”

    “我要是男将,也不怕。”

    冯茂懂了,低着头。

    “看鬼子把桂花糟蹋的!”

    “那群畜牲!”

    “我就怕那样!”

    “……”

    “你笑我软弱?”

    “不!”

    “我不坚强?”

    “就是!我不怕死,就怕那!”

    “别尽想那!”

    “不想就能不想么?明早我就完了,跟桂花一样!”

    “冯茂哥,我求你一件事!”

    “么事?”

    “你得先说答应我。”

    “只要我能办得到。”

    “你一准办得到。”

    “办得到就答应你。”

    青青终于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庄严肃穆的神情:“冯茂哥,不准反悔!”

    “不反悔!”

    “那好!你把我卡死吧!”

    冯茂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这么样行!”

    青青呜呜地哭。

    “你莫哭好不好?一哭我心里就乱!”

    “你说不反悔的。”青青用袖子擦着泪。

    “我下不去那个手!”

    “你忍心我被鬼子那样?”

    “你莫横扯筋!”

    “要不你试试?”

    “么样试?”

    “把手伸到我颈上来,再卡住。”

    冯茂把手放到背后。青青把他的手抓过来放在颈上,“就这样,用劲啥!”

    冯茂不敢用劲。她的颈这么细,这么嫩,他怕一用劲,就把颈一下子掐断了,像掐断一枝丁香。

    青青叹了口气,“算了吧,不为难你了。”

    黑夜寒冷而静寂。恐怖威胁着青青。她身上突然微微地痉挛,心抖得很急,说:

    “冯茂哥,你躺会儿吧。”

    “你歇着吧!”

    “我不困,你躺吧,不碍事的。”

    冯茂这几天被鬼子折腾得没有合眼,眼皮在打架,“那我先躺一会儿。”

    “嗯!”

    冯茂一躺下,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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