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窗前的时候,终于有了主意。窗户上不是可以系住绳子吗?她将绳子打了个活结,套住自己的脖子。她踮起脚尖,开始往窗户铁窗子上系绳子,她的手在颤栗着,几次也没有系好。她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珠,在惨淡的灯光下闪烁。她是热爱生命的,十九岁的年华正如一朵绽开的花蕾啊!
生活之于她,有多少憧憬、多少梦,多少美丽和希望啊!可这一根绳子,将把她拴进永远的黑夜里!生命的尊严一次又一次地激励着她,使她断绝了一切生的犹豫。她咬了咬牙,定了定神,手止住了颤抖,把绳子终于系牢在窗子上……“走吧!”竹子说,“你不要说了,走吧!”
竹子不想再与他说些什么,说那些有什么用呢?反正自己是不相信他的话的。继续说下去,只能拖延时间,甚至出现更加意外的情况,迫使自己乱了手脚,完不成处决叛徒的任务。组织已经认定他是叛徒,那还会错吗?又不是自己听了他的辩白,所能改变得了的。自己只是执行处决他的任务而已。想到这里,她握紧了手中的枪。
“你要把我带到哪去?”冯茂回过头来,问道。“这不是回游击队的路。回游击队应该从那条小路走。现在走到右边来了,这条路是通向廖家崖的”。
竹子面孔颇为严肃,硬硬地又不无讥讽地说:“你以为还能让你回游击队么?”
冯茂大为惊骇,瞪大了眼睛,“么样?你要打死我?”
“可我不是叛徒!”冯茂极力辩白,但又找不出有力的证据,显得气势汹汹,却又无能为力。他双手擂着胸脯,大声嚷着:“我不是叛徒!不是!”似乎无法为自己辩解。
竹子再也不与他搭话。只是叫他再往前走,她在后面紧紧跟着。她突然觉得,处决一个人看起来好像简单明了,只要用食指勾一下扳机就行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她头脑里其它的东西顷刻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冯茂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的精神仿佛彻底垮了,路也走不稳。身子摇摇晃晃的,还不时地叹着气。她很奇怪,像冯茂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当叛徒。平时打仗,他可是不要命的,敢打敢冲啊。日本人一抓去,么样就怯了呢?可见一个人的心深不可测!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她想象着自己处决他的情形,不免有些害怕。她尽管打死过不少日本鬼子,见过污血,也见过白花花的脑浆。但不能想象曾和自己一个村里滚大,后来又共吃一个锅里蕃瓜饭的人,死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样子。她竭力阻止自己这样想下去,可就是阻止不住。若真的他不是叛徒,不就太冤枉了他了吗?那么,自己就要遗憾一辈子。她的脑子突然嗡嗡响,像有弹片横飞和呼啸,搅得她心烦意乱。或许应该相信冯茂,他是当事者,有些事情组织上并不晓得?过了一段时间,自然便会澄清。可这是战争期间,容忍一个叛徒的存在,会给游击队带来惨重的损失啊!这么一想,组织的决定似乎也对,自己应该平静去做,不能把心乱了。她自问着,是不是太没有原则?太软弱?自己又不能作答。又悄悄地骂自己狗肉端不上正席,没出息。便狠了狠心,考虑在什么地方处决他。
走到一座青石旁边。冯茂突然站住了,转过身来,说:“不要再往廖家崖走了,还是回游击队去吧!求你相信我。”
竹子一听,浑身顿起鸡皮疙瘩,一下子对冯茂憎恶起来。她把枪口对准他的胸膛:
“求我相信你?好一个冯茂!你怕死了,你这个软骨头!”
面对竹子黑洞洞的枪口,冯茂也不躲闪,也不惊慌,“你们真的把我当作叛徒?”
冯茂脸色很暗,像有乌云在翻滚。眼睛干巴巴的,失去了光泽。他迎着枪口,站得笔笔直直的。看不出他害怕什么,倒可看出他非常绝望。
“在你没打死我之前,我有一个要求。”冯茂一点也不惊慌,很平静地说。
“什么要求?”
“还有么事可说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游击队的规矩!当初你为么要出卖他们!”
“我没有出卖他们!”
“还嘴硬!”
“我真的没有干那缺德事!”’
“你拆白!”
“我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竹子蔑视着他,“冯茂,你拆白得不像呢!你说林子是被狼狗咬死的,青青是自己上吊的。意思是说,不是你出卖了他们!那我问你,桂花是么样死的?”
林子死后第二天上午。天阴沉着,浮云幽暗地下沉。大地黯然无光,恐怖与时俱增。桂花、青青都被带到一个小平房里。小平房搁了一张床,矮胖鬼子已经等候在那里,眯缝的眼睛闪出不易被人发觉的狡诈。他在三个人面前摇来晃去,突然把桂花拉出来,推倒在床上,桂花的双手反绑着,不能动。鬼子几下子就把她的裤子脱得光腚光。桂花用脚乱蹬着,一个粗壮的鬼子走上前去,伸出那双又黑又粗糙的爪子,抓住桂花白皙而富有弹性的小腿,用力扳直。桂花大声呼叫着,凄惨而绝望。
矮胖鬼子走到冯茂跟前,“说出游击队在哪里,就放了她。”
冯茂啐了他一口:“畜牲!”
……
鬼子强奸了桂花,慢腾腾地系着自己的裤子。盯着桂花下身殷红的血,露出狼吞噬羊羔一般的神情。他对着冯茂说:“再不说,”他拍着屋里的四个兵,“就交给他们!”
冯茂又骂了一声:“畜牲!”鬼子朝他脸上就是两巴掌。一声吼,四个鬼子呼的奔向床边,手忙脚乱地轮流对桂花施暴。最后一个鬼子从桂花身上爬起来时,桂花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被割碎,四分五裂,不再属于自己。她想挪动一下身子,也做不到。
青青呆呆立在一旁,她的心怦怦跳得很急。她有些受不住,看了冯茂一眼。冯茂站立如一尊石头,脸上如霜。她不晓得鬼子将如何进行下去,她宁愿死去,也不愿意受到鬼子的蹂躏。她一头向墙上撞去,“砰”的一声,撞昏过去。
矮胖鬼子悄悄露出得意的奸笑。他叫一个兵朝青青头上浇水,青青醒了过来。
“还不说吗?”
他对那个手持长枪的鬼子哇啦了几句。那个鬼子走向床前,把枪靠在床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擦着一根,蓝色火苗忽闪着,烧向桂花的阴毛。桂花再没有扭动的劲了,那鬼子烧了一根洋火,两根洋火,三根洋火……桂花嘶哑地叫着,下身烧得黑乎乎的,“哧哧”响着,冒出一股烧糊焦臭味。那个鬼子见再无什么可烧,便把洋火一扔。
端起那根长枪,打开白森森刺刀。鬼子弓着腰,用刺刀对准桂花的下身,先是轻轻地推进,后猛力一捅,桂花发出一声惨叫,青青也发出一声惨叫。桂花扭曲了几下,就不动了。
端枪的鬼子脸上溅了许多血点。他抽出刺刀,抹去血迹,讨好地朝那个矮胖鬼子傻笑。
竹子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禁浑身战栗起来。她拿枪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她向四周望去,看见的全是白森森的刺刀,把自己团团围住。她也晓得这是眼睛花了,她定睛一看,那些刺刀原来都是一根根落满雪的树枝。她脑子很乱,头皮麻酥酥的。鲜血和鬼子各样的嘴脸,在脑海里翻腾着。她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又摆脱不了鬼子那把白森森的刺刀!那把刺刀在脑子里戳来戳去,戳得她一阵阵昏眩。
竹子想着,如果这是真的,青青上吊那是一定了。是不是该相信冯茂呢,要是他并没有拆白呢?这样的想法一冒头,竹子就把它掐死了。自己来时,队长么样说着?“不要轻信叛徒的话!”坚决不能信!他就是用那三寸不烂之舌,把石头说得流泪了,也不能信!面对冯茂可要加倍小心。他的眼睛一眨,主意就来了。以前倒是没有发现他会拆白!可见一个人总是在变。她把手抬起,枪口重又对准冯茂。冯茂逢山能爬,能走,能跑,满世界飞,矫健如鹿!遇水能泅,能踩,还能顶一面荷叶,当帽子,藏在绿水清波里,如一尾鱼。不加倍小心他,还行?
竹子还是想好在廖家崖嘣他。对他说:
“往前走吧!”
“走就走!”冯茂转过身去,他晓得枪口对准了他的背心,“你非要打死我?”
“走吧走吧!”
于是就朝前走。
冯茂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么事?”
“你答应我,莫跟我那堂客说我是叛徒!以后也莫说给我那细伢!”
“为么事呢?”
“这是耻辱!不能让他们晓得!”
“你终于承认了你是叛徒!”
“屁!”冯茂扭过头来,神色很凶狠:
“我不是!”
“你怕死了!”
“要是晓得死在自己人手里,还不如死在鬼子手里!”
“可你并没死!”
“你不是要打死我么?”
“你舍不得死吧?”
“好像你舍得?”
“所以你就叛变了!”
“我没有!”冯茂又扭过头来,神色更加凶狠,咬牙切齿,眼睛射出一股如火的光束,跺着脚,“我没叛变!”
“还说没有!”
冯茂用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是要把心抓出来,“真的没有叛变,我!”
“没有么样把你放了?”
“放了就一定是叛变了么?”
“鬼子杀人不眨眼,不当汉奸么样放你!”
“鬼晓得狗日的么样要放我!”
第四天中午,那个矮胖鬼子又来了,还带来一个二鬼子。二鬼子一身膘,刮了个光头,油光闪亮。嘴角两边不对称,一边上翘,一边下歪,眼睛贼溜溜乱转,一看就晓得是个坏种:
“太君叫我来劝劝你。当土八路有什么好?吃香的,还是喝辣的?风里来,雨里去,还把脑壳提在裤裆里,值得吗?”
“照你说,跟鬼子当狗腿子,把他们当你干爷干爹,就值得了?”
“话不能这么说,”二鬼子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抗日抗日,抗了几年?事不顶!你自家也看到了,皇军跺一脚,地就要塌下去一块!要你子时死,你就活不到丑时。”
矮胖鬼子说:“只要答应与我们合作,我们就放你一条活路。”
“合作?”冯茂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合作么事?”话问出后,他立刻感觉非常后悔,自己能与鬼子合作么事?可那一条路诱惑着他,使他冲口问了一句。他立即明白了,鬼子是要自己当叛徒、当汉奸,出卖自己的伙伴啊!像面前这个二鬼子一样,那样猥琐,如一条摇尾乞怜的癞皮狗。那样苟活着,还不如死了了事。他浑身颤动着,有些害怕,仿佛自己真的当了叛徒一样。他大叫一声:
“不!你们杀死我吧!”
“真是不识好歹!”二鬼子说,“你不要害怕,往这里按个手印就行了。”说着,把一张类似表格的东西捏在手里,在冯茂跟前轻轻一晃。另一只手上是一个小圆盒子,那是一盒血红血红的印泥。
冯茂没理。二鬼子说:“这倒是一次机会啊!活着么样能那么死心眼,你按了手印,鬼晓得?”
鬼子说:“你的按了,明天就放你。”
“不按!”
鬼子脸一变,脸上肉鼓胀起来,吼了一声。门外冲进来两个又蛮又粗的鬼子,各架着冯茂的一只胳膊。
“不按?也得要按!”矮胖鬼子叫二鬼子打开那个小圆盒,捉住冯茂的手,将手指往印泥里蘸。冯茂竭尽全力挣扎着,手握成一个拳头。鬼子没办法扳直他的手指,一个鬼子到屋外捡来半块砖头,朝冯茂的手背狠狠砸去。他“哎哟”了一声,手背就被砸破了。手指痛得再也不能合拢,鲜血沿着手指,一点一点往下滴。
矮胖鬼子抖开那张纸,抓住他流血的手指,也不用印泥,就朝纸上按去。纸上留下了一个指印,鲜红鲜红的,冯茂看得竟有些呆。
第五天早晨,我被几个鬼子押到江边。我想我死期到了,该我的衣禄也只有这么多了。我看到了拉了篷的大小各样船只,在江面匆匆穿行。那一刻我真舍不得死。我的堂客怀了伢,挺着个肚子,还没生产呢!
游击队的伙伴都么样了呢?念着自己么?这时,鬼子在我后面推了一掌,示意我快走。走就走!狗日的,从我背后开枪你就开吧!不要以为老子怕你开枪,就腿软走不动了。这样死去虽然很遗憾,但我没有出卖伙伴,死也是对得起我同志们的。我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走了大约二十几步,还没有听见枪声响起,感到有些意外,便回了头,这才发现后面一个鬼子也没有了。
冯茂停了半步,竹子的枪口便触在他的背心。虽然隔着棉袄,他还是感到彻骨的冰凉。竹子后退了半步,把枪口移开。冯茂扭回头来,“你信么?”
竹子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冯茂转过身来,晓得了她的意思,把袖着的那只手伸到竹子面前。那的确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手背破了一大块,破皮贴在肉上,变成暗紫色。有一处骨头还露在外面,白惨惨的。
竹子看了,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冯茂又敞开胸脯,让竹子看。一道道青青的鞭痕,皮带扣抽打留下的血印,一一落在竹子眼里,竹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冯茂沿着江边往前走。江边泊有船只及木筏。偶有细伢和包了头巾的女人,伸了脖子看他。那眼神一律有些吃惊,于是,又缩回头,若无其事地盯着别处。其实,那心跳得极快,别人看不见罢了。
他晓得,自己的衣服又烂又脏,还沾满了血,么样不吓人,走到江边,弯下腰去,洗了手,又捧着水,抹了脸,江水混浊,照不见自己的面容。江水静静地流。渡船上,有人叫叫嚷嚷,抚慰了一江寂寞的流水。
冯茂不敢回家,也不敢回到游击队去。他常常回头,看背后有没有人吊屁股,当跟屁虫。他总是看,总是没有。鬼子为么事要放掉他,他只找到了一种答案,那就是要他把鬼子带到游击队驻地。游击队没有防备,就要吃亏。别看背后没有人,谁晓得有多少只狗眼盯着他?一旦他上了路,鬼子就会跟上来,自己不就成了汉奸么?
在江边糊糊涂涂地走,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要是有日头就好了,可以晒晒。月头被一天铅色的云埋住了,风阴阴地刮,风和云正在酿着雪天哩。他觉着冷,把棉袄夹了一夹,勾着头,立起来,又走。黄昏来临的时候,岸边的大船小船多了起来,长短不一地泊在江边。天渐渐地黑下,船只成为一个轮廓。有的船上吊起桅灯,在风中摇摇晃晃,飘飘忽忽,就是不灭。船上飘来饭味鱼香,他的胃一阵痉挛,隐隐地疼。他见一只长烟袋,红红的烟头,明明灭灭,不时地磕着船帮,“嘭嘭”响成一种节奏,一种欲望。他犹豫了片刻,爬上船。船上的汉子惊异之余,竟有水般柔情,给他做了饭,煨了水。暖暖船舱里,让他歇了一夜。
翌日晨,冯茂被桨水声弄醒。他拉着那位陌生汉子的手,道谢而去。留一层乳白薄雾笼罩江面,自己则消失在岸边叶子早已枯落的杨树林中。
他决定先回家看看,他晓得堂客这几天就要落月子了。他心里火燎火燎的,躁得不行,仿佛听到了堂客的呼叫。上山前,他路过八旋街。街两边的铺子都已开了门。他来到一个熟悉的米铺,店小二围着一只火炉烘手。火炉里熬着一个干树兜子,火不大,很文。
店小二瞧了瞧他,带着不屑的神情。他感到有点奇怪,店小二和自己的交情一直都蛮好的呀!他试探地问明了原委,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店小二骂他是叛徒!他像雷击了一样,呆立了半天,最后没精打采地出了店门。
他惴惴不安起来。叛徒?么样说自己是叛徒?他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结果。
身上到处是伤,迈腿就钻心地痛。他拣了一条小路,一步一挨地上了山。快到冯家时,酿了几天的雪子,终于大把大把地撒起,撒得很恶。
顺着那条雪白的山路,冯茂怀一腔忧郁,朝前走。竹子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她被茫茫雪野弄花了眼睛。起伏的山峦与灰蒙蒙的烟雾交融一起,白茫茫一片。雪野只有微微的飒飒声,冯茂和竹子踩着雪的嘎嘎声。那声音显得孤寂和单调。头顶的天空渐渐被风荡亮,不知何时又悄悄地酿了重云,又黑了下来。一种阴郁的气氛在空中浮动。
走到一个洼地,冯茂收住了脚步。
竹子也停了脚,立住。盯着他的脊背,说:“往前走!”
冯茂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脸被充满了委屈的神情所覆盖。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看不出掩饰了什么罪恶。脸颊红扑扑的,像是冷风擦的,显得颇为生动。整个脸给人一种温厚纯朴然而又是受屈的感觉。他摆了摆头,表示不再往前走了。他问道:
“你信不过我么?”
竹子把眼睛从冯茂脸上拔出来。冯茂几乎把她完全瓦解了。她从冯茂的神情判断,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应该相信他了,如果是叛徒,处决他那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不是呢,那不冤枉了他吗?自己么样能对自己的同志开枪呢!她好像对他下不了手,她感到那只手枪很沉很沉,整个手臂都显得麻木了。她把手垂下,显得舒服了些。她实在感到很为难,这件事或许不应该由她来做,应该由男人来做。……男人?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去年,游击队出了一个叛徒,由他去处决。那个叛徒又奸又猾,说他是冤枉的。他的心被叛徒的眼泪泡软了,没有开枪处决他。叛徒趁机夺过他的枪,向他开了一枪,匆匆逃走了。后来,游击队的伙伴把他找回来,他还没闭眼。他最后说了“轻信了叛徒”几个字,就死了。……她想到这里,脸上一阵发烧,好糊涂,难道自己还要上当么?这时队长的话变得格外清晰,要汲取老公的教训呀!她心里静了些,似乎不那么乱了,有了底。再往前走吧,或许自己能把他看得更清楚些。她说:
“走吧走吧!”
“不走了!”冯茂一动不动,口气还硬。竹子重又把枪口对准他。
冯茂显得很从容,冷笑了一声,“我劝你放聪明点,还是不要在这里开枪!你看,四周全是碉堡。你开一枪,鬼子就能听到,你也就跑不脱!”
“哼!”竹子一听就不对劲,不由得一阵火起,蔑视着他,“你以为我也跟你一样贪生怕死?可怜虫!你别在这里吓唬我!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把你先嘣了!”
冯茂的眼神变得迷惘起来。他的呼吸加快,似要窒息。内心寻求理解的热切渴望,一下子变得比冰窖还要冰凉。与其屈辱地活着,还不如默默地死去。
竹子似乎一下子看准了他真是叛徒,终于下了决心,“转过身去!”
冯茂石雕似的,动都不动。
竹子从他的眼睛看不出胆怯和悲哀,但可看出疲惫和绝望。竹子后退了十来步,不再盯着他的眼睛。但她抬头看到的仍是那双睁着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不把她放在眼里。奇怪的是,并没有流露出怨恨她的眼神。她倒觉得那双眼睛很有些力量,盯得她整个身子微微发颤。也许一辈子也摆脱不了那双眼睛的注视,直到把她盯烂为止。她缓缓地举起了手枪,手在微微地颤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对待叛徒,不要手软!”这时,她把视线射到冯茂身上,与他的眼睛对视。她想他是叛徒,是晓得自己有罪的。她深信自己的眼神,是可以把他逼垮的,使他再也不敢睁开眼睛,去面对他负疚的游击队员、亲人以及家园。然而,他的眼神毫无负疚感。突然间,似乎非常炽烈,有很强的穿透力,看清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窥见了藏得很深的软弱和犹豫。她稳了稳情绪,在心里再次咒骂自己没出息,她终于咬紧了牙。一瞬间,她面孔歪扭、凝固、僵硬,如同一具假面。
冯茂极力敛起自己的目光,力图使目光纯净一些,柔和一些,恢复到常态。突然,看见竹子面前放出一团火光,从那火光中冒出一只黑色苍蝇,“嘘”地飞来,成一弧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躲之不及,那苍蝇便毫不犹豫地钻进他的左肩肩胛,锥得他发热、发烫、似火在烧。他觉得大地正在抖动,天空正在倒塌,四周漆黑一片。他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竹子的枪声果然引起鬼子的注意。枪声立刻如煮粥。洼地正处在几个碉堡的射程之内,子弹打得竹子趴在地上,抬不起头。鬼子显然从望远镜里发现了她和冯茂,密集的子弹,像暴雨一样洒过来,雪地上穿了许多窟窿。竹子这才有些后悔,冯茂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不像是在吓唬她。她看到前面是一个土坎,想翻过土坎,进入那个山坳。那样子弹就不能拐弯打到她了,她趴在地上,爬着向前移动,手被积雪和冰凌划得满是血痕。她刚爬到土坎,正准备翻过去,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右腿,火灼灼地痛。血立刻流出来,染红了白雪。她鼓足劲想翻过去,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子弹仍一阵一阵地飞来,在前后左右钻进积雪。爬在坡上,更容易被打中。她索性滚了下来,和冯茂挨在一起。
枪声渐渐稀疏。靠洼地最近的那个碉堡走出三个鬼子,各自端着枪,向洼地走来。
竹子见鬼子向洼地走来,心里有点怵。一个人对付三个鬼子,如果腿没打中,能跑能躲,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留一颗子弹给自己,不就得了?她又开始向土坎爬去。若爬过土坎也行,就可以将土坎作为依托,向鬼子开枪。趴在洼地是不行的,无遮无拦,鬼子可以像打一只野鸡一样,把自己穿得满身都是窟窿。
她拖着流血的腿,好不容易爬到坡上,却怎么也翻不过土坎。她气喘吁吁,努力了几次,仍未成功。手一滑,又滚了下来,趴在原地。
冯茂浑身灼热,仿佛有火烧他。烧得他口干舌燥。他嚅动着嘴唇,喃喃地,“水,水。”
竹子吓得一惊。
冯茂这时睁开眼睛,看见趴在身边的竹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见她的腿正在流血,染红了一片白雪,似乎明白了一切。
竹子惊异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人命真硬扎,竟然一枪没有把他打死。他随手抓了一把雪,放到口里,嚼着,吞着,仿佛那雪蛮有滋有味。他用手撑地,坐在地上,顺着竹子的目光望去,看见半里路外走下来三个鬼子,赶紧说:
“还不快跑?!”
竹子听后,更是惊异。脑子里突然有种古怪念头交替闪现,搅得她浑身不安。她有些不知所措,胸口突突直跳,竟然害怕起来。至于害怕么事,她也说不清白。
冯茂晓得了,她的腿这时没能帮她的忙。正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他拽了她一把:
“爬到我背上来!”
竹子显得犹豫不决。冯茂弓起身,不由分说,右胳膊夹起她,便往林子里钻。
冯茂的左肩胛火烧火灼地痛。他咬着牙,跑了三十多步,实在没劲了,便把竹子放了下来。
竹子也没有说话。心里似乎镇静了一些。她爬到一个耸起的石头下面看着三个鬼子嗷嗷地跑过来。她静静地,一动不动,等待着鬼子拢近过来。她晓得,自己捏的是短枪,打不远,不把鬼子放近打,一个也打不着,“花生米”只能喂了地球。鬼子使的是长枪,打得远。你就是飞毛腿,枪子儿也能追上你,穿一个黑洞,放干你的血。
三个鬼子跑了一阵,见没有人影,便放慢了步子,呈三角形散开。怕踩着蛇一样,弓着腰,一步步走近竹子的枪口。
竹子的子弹早就上了膛。她盯着步步逼近的鬼子,大气不喘。当鬼子离她只有十来步远时,她伸出手,“啪啪”就是两枪,两个鬼子应声倒下。另一个鬼子扑倒在地,连连放枪。子弹打在石头上,“嘘”地跳向半空。竹子也不放枪,只等鬼子探出脑壳。那鬼子只顾胡乱放枪,乌龟头不敢伸出来。
这样对峙了一阵,冯茂说:
“撤吧!”
竹子觉得也是。这样对峙下去,会引来更多的鬼子。那样就真是跑不脱了。冯茂也不待她回答,依然夹着她,悄悄地走了。那鬼子以为竹子还趴在石头后面,既不敢探出头来观望,也不敢挪动身子退出,仍然在那里放枪。
冯茂夹着竹子消失在丛林中。冯茂尽管膀大腰粗,毕竟肩胛挨了一枪。血流出来,和衣服凝冻在一块儿,气力就虚了许多。走了一会儿,他浑身冒汗,脸色苍白,就不得不把竹子放下来,歇一口气。然后,又使劲把竹子背起,这样显得要轻松一些,继续往前走。周围很静,没有鸟儿在歌唱,也不晓得鸟儿都飞向何方。漫山遍野的积雪覆盖了一切。认不出哪是野梨树、青栋树、檩树、葛藤、野玫瑰,只见一丛丛白雪,如冠,戴在那树、那藤、那草、那花头上。由于雪坠枝头的缘故,偶尔可听见树枝断裂“嘎——”的声音。竹子见他又在喘粗气,哈出的热气在他头发上凝成一片白霜,说:
“放我下来吧!”
冯茂就把她放下来。她一只脚站不住,冯茂赶紧将她扶住,她也就拽着冯茂的胳膊,半个身子偎在他身上:
“就这样走走看!”
冯茂就这样搀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步履非常艰难,走得很慢。
“这样走到明天也到不了家!”冯茂说,“还是我来背你吧!”
竹子看到离碉堡越来越远,稍微叹了一口气。心思却越来越沉,冯茂真是个叛徒吗?若真是个叛徒,为什么还要救自己呢?他不是把她背得朝柯家崖的方向走了吗?那里是游击队的驻地啊!
突然,她觉得事情不对。自己并没有叫他往回走呀?雪地里行走,一步一个雪窝,鬼子可以沿着脚印,非常从容地找到游击队!想到这里,她身上冒出一身冷汗,挣扎着从他背上溜下来。
“刚背上,么样回事?”冯茂问。
“不走了!”竹子说,“歇一歇,天还早哩。”
冯茂说,“山上到处都有危险,要赶紧下山才是!”
“你打的算盘不错!”
“什么算盘?”冯茂不解。
竹子刚才还不明白,为么事自己开枪处决他,他不记自己的仇?活转来,反而还救她,走出碉堡的重围?难道叛徒还会这样做吗?别说叛徒了,就是一个胆小的人,懦弱的人,少点正气的人也早就溜之大吉了,还管你什么死活!她简直就要相信他不是叛徒了,她以为叛徒绝不会这样舍命救她,她一时竟然想把缴来的手枪还给他。幸亏没有那样做,枪仍然放在自己的裤兜里。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之所以要那样做的全部依据,是因为他要把鬼子带到游击队驻地,好把游击队吃掉。她坐在地上,嘲笑着他:“冯茂,你把鬼子引到游击队驻地,给你多少赏钱?”
冯茂一听,脸刷地红了,像血泼了一样。接着,那脸又渐渐地发白,没有了一点血色,如霜打过。他的两眼死死地盯竹子,喷出灼人的烈焰。竹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光,也不曾面对这样的表情。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骤然闪烁了一下之后,便变得暗淡了。他的右手在空中猛挥了一下,像是要撕碎什么,抑或是要抓住一个人猛揍一顿似的。最后,他咬得牙齿格格响,那手便又怯怯地收了回去,僵在胳膊上。
竹子一阵惊惶。是不是真的委屈他了呢?她看到他的表情的细微变化,不像是装出来的。也许自己没有理由这样怀疑他,可组织有结论呀,不得不信。不过,战争中有很多事情往往是你意想不到的,错的搞对了,对的搞错了的事还少么?身为副队长,应该帮助组织弄明真相,不伤害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才是!她似乎觉得冯茂又不是一个叛徒。
“你真的没有叛变么?”
冯茂没觉出竹子有什么细微的变化,粗鲁地说:“还问这事干什么?我在你手里已经死过一回了。要不,你再补一枪!”
竹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是走不走?”冯茂说,“在这里磨缠着做么事?我是叛徒,死了像死了条狗,不碍事!你那腿上还流着血咧。再不走,没有鬼子打你,血流光,你也就交待了。划得来么?”
“那你就走吧!”竹子试探着说。
“你叫我往哪儿走?”冯茂瞪了她一眼,“回游击队你又不让!”
竹子说:“你为么事不跑?”
“跑?”冯茂像是没有想过,又像深深思考过一样,“跑到哪里去?背着叛徒的黑锅,比臭狗屎还臭!”
竹子从这一句话中,仔细分辨着冯茂的真实性。她终于相信冯茂的话了。只有一个正直的人,才考虑自己是否清白!一个叛徒,卑俗、猥琐、可耻,哪有这样的情怀!她那一瞬间,心咚咚地撞,侥幸自己一枪打歪,没有把他打死!否则,她会折磨自己一辈子,不得安生。她说:“我们回游击队吧!”
“回游击队?”
竹子“嗯”了一声,说:“回去帮你说清。不然的话,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冯茂听了,眼睛粲然一亮。嘴唇抖了几抖,欲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只是那眼眶汹涌着潮,他极力忍着不让那潮水漫出堤坝。
他重又背起竹子。竹子显得轻了许多。
山顶结了冰,地上很滑。脚一落地,踩不稳,就往前溜。冯茂气力其实蛮弱,只是凭着一口气,憋足劲,一步一步探着,朝前走。两边有时是竹林,有时是树木和枯藤。一边走,还得一边把它们拨开,枝头上的积雪就摇落下来。
冯茂还没有走上石板路。石板路在右手不远处,一二十步的样子。他宁可在灌木林里走,也不想走到石板路上去。那石板路上,常有汉奸和鬼子。走了一里多路,冯茂额头密密麻麻沁出一层汗珠。他把竹子放了下来,用那只很脏的袖子,把汗揩去。
竹子说:“坐下歇会儿吧!”
冯茂就坐下来,也不说话。他突然听见有沙沙的声音,离他不远。他屏住气,再仔细听,那沙沙的声音在右边,好像是脚步声,悄悄地向他走来。
竹子也听到了那沙沙的声音。她马上警觉起来,眉毛锁起,从腰里抽出那只勃朗宁手枪,“你拿着。”
冯茂接过,连忙将那三粒子弹按进弹匣,并推上膛。
竹子也有一把短枪,那是从日本鬼子那里夺过来的转轮手枪。
冯茂说:“我们不能停在这儿!”
竹子也感到了潜在威胁,“那就快走!”
冯茂背起竹子,又在灌木林中钻来钻去。树叶哗哗,雪落纷纷。“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冯茂近旁的树枝上,树枝断为两截。
竹子说:“别跑了,放下我!”
“再向前几步。那儿有几座岩石,可作依托,抵抗一阵子。”
“这儿你熟?”
“么样不熟!还是光屁股的细伢时,常踩着秋日的阳光,采摘野果子吃!你忘了?”
“那就走吧!”
“砰”的又是一枪!这一枪打在石头上,“嘘”的一声,弹头跳起来,折成一道弧,落在远去的丛林。
冯茂的肩胛被一棵断树撞了一下,痛得他“哎哟”了一声,大咧着嘴。伤处又开始冒血,滴在雪地土。他不时地看着右边的丛林,一不注意,踩着一块斜着的石板,摔了一跤,竹子扑倒在他的背上。她爬了起来,又把他扶了起来。两人弯着腰,摸到岩石背后,趴在地上,伸出头来。拨开乱草,朝右边望去。丛林中,隐隐约约地奔跑着几个黑影,到底几个,一时看不清。
冯茂问:“你子弹多不?”
“一共六粒,打了一粒。”
“你看清了有几个鬼子?”
“没有看清。”
“怕有七八个。”
“把他们放近打!”
鬼子在奔跑中,突然失去了目标,便胡乱地放枪。子弹呼啸着,啪嚓啪嚓打在石头上,树上。枪烟黑黑的,一缕一缕,像游动的乌蛇。他们突然放慢了脚步,也停止了放枪,力图捕捉到一点声音。可他们除了只听到同类粗重的喘息声外,再听不到其它的声音。他们战战兢兢地朝前走,不晓得目标在哪里突然冒出来,子弹直直地飞来。他们害怕得很,子弹锥在头盖骨的滋味,一般是尝了一次,便不能再尝了的。
冯茂和竹子都异常的冷静。这时才看清,一共有七个鬼子。他们探头探脑的,显然十分惊惶。一个鬼子走在前头,离冯茂只有十来步了,冯茂对竹子说:“我来!”
冯茂的枪法,在游击队向来有名。只见他把枪机轻轻一勾,“啪”的一声,子弹“嘘”地飞了出去。鬼子来不及叫,就倒了下去。其余的鬼子一齐卧倒在地,发疯地朝冯茂开枪。子弹打在岩石上,弹头像苍蝇一样乱飞。冯茂趴在那儿,也不还枪。他不晓得这些鬼子是偶然撞上的,还是跟踪他而来的。他心里一阵乱跳。
打了一阵,枪声便稀了。鬼子们爬起来、弯着腰,又一步步地向前移。
冯茂趴着的角度非常好。鬼子全在他的眼皮底下。只是都不在他手枪的有效射程之外,他打不着。他耐心地等待着鬼子,走近他的枪口。鬼子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放枪,子弹在头顶飞过,一度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抬不起来,索性就不抬起来,他在心里一、二、三地默数着数,数到二十的时候,猛地抬起头,有三个鬼子离自己正好十几步远,他“啪啪”就是两枪,两个鬼子应声倒下。另一个鬼子朝他开枪,没有打中他,却打中了他身边的竹子。子弹打在她的胸脯上,她呻吟了一声,枪掉在地上。冯茂捡起,抬手一枪,把那个鬼子也击倒在地。
竹子用手按着胸脯,不让血往外涌。子弹正好打在她的乳房上,疼痛难忍,嘴唇都咬破了。那种疼痛她有些抵挡不住,她的整个身子都在痛苦地抖动。后来,抖动又变成了抽搐,抽搐一阵,在地上扭动着躯体,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冯茂着了慌。他爬过来,轻声地叫着:
“竹子,竹子!”
竹子不应。
“竹子,竹子!”
竹子依然不应。
冯茂害了怕。他把手背放在她的鼻孔上,蛮好,还有气。
他看了看面前的灌木林,三个鬼子远远地贴在地上,像粘着了一样,再也不敢向前一步。他再也不想在这里与鬼子对峙下去,那样只能耗掉时间,竹子的血流干了,就救不了她的性命了。她的儿子失去了父亲,么样能让他再失去母亲呢!
他连忙把竹子放到肩上,悄悄地从岩石后面走了。竹子一压到肩上,肩胛就钻心地痛。他感觉有虫子爬过他的胸脯,他晓得,那是伤口又在流血了。那虫子顺着他的胸脯向下爬,爬过大腿,爬过膝盖,爬过小腿,爬到脚后跟,最后爬到了地上,像雪地上绽开的梅花。那梅花是寒冬腊月的精气,可使万物繁茂,煽动着生灵勃勃向上。枯叶中新芽抬头,过不多久,绿色蚱蜢横飞直跳,片片翠叶都是它们的乐园。枝头断了的蝉声将会又起,且一次比一次汹涌。树上悠悠地立着黄鹂,弄翅搔首,歌声一年比一年婉转和缠绵,那是自然。
梅花开得越来越多。他离柯家崖已经很近,不过里把路吧。身后的枪声不断,很远,他晓得那枪声对自己已构不成威胁。他断定鬼子没有胆量再向他追来。他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肩胛痛得使他直吭。本来他不爱吭,可他实在忍不住,吭一下好像减轻了疼痛。他把竹子放下来,自己就一头栽倒了。
他的脸贴在冰凉的雪上,显得很舒服。他浑身发烫,脸烧得冒火,他趴了一会,眼前没有再冒火花金星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竹子么样放下的,她就么样倒在那里。她仰面躺着,一只手放在地上,一只手压着胸脯。脸上蛮平静,显不出有什么痛苦。冯茂觉得怪哉,她比自己伤重,自己咬牙切齿,脸孔歪扭,疼得不像个人样了,可她么样那么坚强,一声不吭,还那么泰然?他叫了一声:
“竹子!”
竹子未应。
他以为竹子只是晕过去了。其实,竹子已经死了。当他重新将她放在肩上的时候,他才发现竹子手已发冷,鼻孔也没有气出了。
冯茂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相信一个生命就这样默默地结束了。刚才还在说话,一刹那间,就永远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他是多么愿意她活着,如果可能,他甚至也愿意替她去死。她不是说好了,回到游击队要帮助他,澄清事实真相么?可她竟然没能坚持住,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悄悄地与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告别了。她带走了他唯一的希望,支撑他的那根柱子突然倒塌了,他一下子再次栽倒在地,他觉得他也要死了。肩胛疼痛得让他难以承受,这是自己人面对面给他的一枪啊,他没有什么怨言。他曾庆幸那一枪没有把自己打死,现在看来,那一枪还不如把自己打死了的好,说不定竹子早已跑出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自己的生命已经成为了一个耻辱的符号。这种符号,把他置于无底的深渊。他就是浑身是嘴,回游击队也说不清啊!他很自然地拿起了枪,颤颤巍巍地对准了自己的脑壳。他正要扣动枪机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家门前的那棵古槐树!那棵古槐树,谁也说不清它静静地站立了多少年,刀砍过,火烧过,霜压过,水淹过,历经多少沧桑,依然从容恬淡地立在那里,依然年年长出一树绿荫。他心里豁然一亮,做一个人难道不也是这样么?受不了委屈的汉子还有什么分量?他决定,就是爬,也要爬回游击队去。就是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他相信,与他一起患难多年的组织和伙伴会理解他,会承认他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励着,非常艰难地爬起来,对着竹子的尸体说:
“竹子,我们回去吧!”
他扛着逐渐冷却的尸体,一步步地向柯家崖走去。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挪动的步子,很细、很慢、很艰苦。
走了个把时辰,他才走到柯家崖。走到崖边,他把尸体放下,自己也就倒下了。
这是一座悬崖。脚下是一面鬼斧劈下的石壁,石壁又高又陡,藤萝草木皆不生长,那壁就显得清瘦。悬崖下,是一深潭,崖有多长,潭就多长。潭边生着翠竹,挺拔得逼人。长年幽幽,蚀着那崖壁。悬崖边,一条石板小道,如一架梯子。下得崖去,就是柯家湾了,游击队的驻地就在那儿。山里人上崖下崖,如履平地。站在崖边,如云里雾里,青幽幽,黑幽幽,常有鹰在悬崖盘旋。
冯茂极力想爬起来,可他试了几次,均未直起腰来。他倒在地上,仿佛那手和脚都不再属于他,长了根,锥进了土。目的地就在眼前,莫非一座悬崖悬在其中,再也走不到了么?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浑身筛糠一样,立了起来。他要背着竹子的尸体,回到目的地去。当他正要弯腰,去扛那具尸体的时候,他的眼前冒着无数的金星,闪闪烁烁,组成一个迷蒙灿烂的世界。黛色悬崖剧烈地晃动着,他一下子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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