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莹中短篇小说集-青山无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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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往日,日头只要爬上山坳,飞云寺必有一缕蓝蓝炊烟,悠悠缠云而去。可今天,日头被江水洗净,离开山坳沿着竹竿爬了一阵之后,苍松翠柏环抱的飞云寺一片寂静。

    门闩哐啷一声,那扇黑寺门便开了。一个圆脸小和尚,在青石门槛那里弯下腰,拔上鞋后跟,便甩开手脚,急急忙忙走出了寺门。

    飞云寺地处龙首山顶,视野开阔,八面来风。龙首山半腰,坐落着一个小村——石湾。村子二十多户人家,百十来口人。村子背后,一条青青石板小路,梯子一样架向飞云寺。

    小和尚下山,两袖呼出一阵风来,他眉毛紧锁着,睫毛下流露出哀愁和焦急的神情。

    村头第一家是城的家。小和尚径直去敲他的门。敲了几下,方知那门半掩着,他就推开门,侧身走进去。叫着“城伯伯”,也无人应。那声音大约是吓着了一只黑猫,它从暗处呼地蹿出来,倒把小和尚吓了一跳。小和尚急急忙忙退了出来,和一个又高又大的黑汉子撞了个满怀。

    小和尚又吓一跳,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城。小和尚连忙跪下:

    “城伯伯,我师父他不行了。”

    城一惊:“吃药了?”

    “那黄汤止不住他吐血。”

    “再去请个郎中嘛!”

    “师父他不要我请。”

    “不请郎中你为么事跑出来?”

    “师父叫我来请城伯伯。”

    城觉得有些意外,略一思忖,就跟在小和尚身后,直奔飞云寺。

    老和尚躺在禅床上,深陷的眼睛憔悴而又暗淡。听见有脚步声轻轻地移到床前,老和尚极力睁开眼睛。看清了是城,便抖抖地伸出那只枯如干枝的手,示意城坐到另一只竹椅上去。城没有那样做,就近坐在他的床边,并将老和尚那只颤抖的手轻轻塞进被子里去。

    老和尚嘴唇嗫嚅着。

    城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地说:“你有什么要说,尽管说好了,不要有什么顾虑!”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眼角滚出几滴老泪,泣不成声。城安慰着,叫他不要再难过,还有什么没办的事,尽管吩咐,老和尚停止了哭泣,那双眼睛不敢再看城的脸,他嚅动着嘴唇:

    “城老弟,我这辈子罪孽深重,害得你家破人亡!我知道你为人忠厚、豁达,早不跟我一般见识。可我这负疚的心,再忏悔也得不到安宁啊!”

    城欲说什么,老和尚继续说道:“城老弟,我有一事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我们在一个山上过了这么多年,”城说,“谁不互相帮帮忙!别说求了!只要我能办到的,你只管说出来。”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也是我这一辈子的愿望。我死后,你能把我埋在你爷爷的坟旁边么?”

    城一惊!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这条命,是你爷爷从火里救出来的。他也是为我而死的。

    我生为他超度亡灵,死,也让我做个小鬼,侍候在他的身边吧!”老和尚像是释放了许多的忧愁,“求求你了!”

    城正要答话,外面有人敲门,并大声叫着:

    “城伯伯在吗?”

    城闻声,走了出去。来者是乡邮员,他手里捏着一封电报,挺神秘地说:“日本来的!”

    城接过电报,急忙撕开封口,电文是:

    龙首山乡石湾村石城转大平和田妻儿孙女三人于1991年4月5日抵石湾城谢了乡邮员,目送他下得山去。

    小和尚匆忙跑了出来:“城伯伯,我师父归天了!”

    城的手猛然哆嗦了一下!那封电报从手里悄悄滑落。一阵风,吹得它坠入悬崖,如一只断翅的信鸽,坠入江波,溅起一片血和泪的波涛……一

    1938年春天。

    日本兵船乌龟似的,沿长江逆流而上,从龙首山下缓慢地移过,撞得那流水不停地呜咽。

    这以后村里人莫不提心吊胆。这儿距石灰窑不到五里。从石灰窑时常传来消息,说那东洋鬼子杀人、放火、奸污女人。天气晴朗的时候,可望到那膏药旗在风中呆立,使天空变得毫无生气。

    黄荆山,是座矿山。日本人在这里开起矿来。石灰窑附近,日本鬼子经常来进村抓夫。石湾也被抓过几次。可每次被抓的寥寥无几。只要日本鬼子在石板路上一露头,就会有人喊“牛吃麦啰——”大家于是一阵风钻进山洞,就近隐进竹林,屏息凝神,把自己化作一块石头。只有那些迎面碰上的,实在来不及逃脱,才被抓去。抓去之后,每人一根扁担,两只藤箩,在刺刀威逼之下,往船上挑矿石。淹到吃水线,船就顺水而下,越洋过海而去。

    清明时节,一场春雨,不但淋绿了许多枝条,而且酥软了泥土,带壳的竹笋破土而出。

    有了竹笋,村民便有了许多希望。只要手脚勤快,挽着竹篮,上得山去,抽满满一篮,第二天一早,再拿去卖。那小街人莫不爱吃。那篮子便装回自己要的油盐酱醋和米面。

    石湾村村前屋后多有泉水,汇成小溪,亮晶晶,跳着流入长江。地皮潮湿,做屋就用那石枕下脚,不怕水沤,也不怕烂穿。多数人家还用石枕垒墙,风蚀不烂,雨咬不断,固而又固!

    石磊十岁起与石头打交道,几十年,把那石头摸得没有了脾性:要方能方,要圆能圆,成为当地有名的石匠。

    石磊话不多。他的话一钎钎、一锤锤叮当作响,全交给了山野和石头。无论烈日暴雨、风雪严寒,他都很少歇息。那石头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默默地把自己的岁月融进那青色的石头。他在山里呆了四十年,恬淡、安详,没有什么失意和烦躁,更何况他有一个很乖的儿子和那敦厚贤惠的堂客。

    他的堂客柳柳是十五年前一顶花轿抬来的。那时她十七,瘦小如一根毛竹。预先做好的衣裳,穿在身上,左右晃荡。过了门,像是吃了人参发药,胸挺起来,臀圆起来。那该耸的都耸起来之后,腰则显得更细了。自石磊在她肚里下了种,那肚子便一天天把衣服撑起来,直到撑得不能再撑,儿子就哭闹着爬到了这个世界。石头屋里,洋溢着蓬勃生气。

    石磊给儿子取名为城。

    城像条狗儿,在石头窝里爬来爬去,哇哇乱叫,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小小人儿,见风就长,等他会叫姨会叫爷了,石磊和柳柳更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了。

    一方天地有一方天地的规矩,这里称父亲为爷爷,祖父为爹爹,母亲为姨。

    眨眼工夫,城就十二岁了。

    日子虽清淡,却也安静平和。

    日本鬼子一来,就全乱了。

    大家都躲着日本鬼子。石灰窑可以不去,那油盐总不能不吃。男人去石灰窑,必装跛子。要扭得很歪,日本鬼子见实在不能挑担,也就不抓你去挑矿。年轻女人去石灰窑,则往脸上抹灶灰。胸凸一点的,臀肥一点的,还要将那该勒的勒紧,穿上肥衣肥裤,尽量模糊身上的线条。

    柳柳说:“当家的,盐罐要见底了!”

    石磊头也没抬:“吃淡点!”

    “淡点淡点!不吃盐,哪有劲!”

    石磊不吭。

    “城也在抽条儿。不吃盐,就枯了!”

    石磊把锤和钎一丢,碰在石头上叮叮当当脆响一片:“戳他姨!这日子没法过了!”

    柳柳说:“要不,我去抽点笋子,明日去石灰窑一趟?”

    石磊说:“你不怕?”

    “人要活命哇!”柳柳长叹一口气。

    石磊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点上水烟袋,狠吸一口,说:“明日我去!”

    也只有这样了。柳柳转身进到屋里,挽起竹篮,向江边山上走去。

    “姨——”城在后面喊,“等等我!”

    柳柳收住脚。石板小路上一阵啪啪脚步声,声到人也到,“姨,我也去。”

    母子俩钻进竹林。林子很密,人走时要用手把竹子掰开。城人小,也机灵,松鼠般跳来跳去。发现一根竹笋就钻进去,伸出手去,捏到竹笋根处,用力一抽,笋便离土了。林子也很静,只有微微南风在吹,竹叶飘动,也没有声音。偶尔有三两只野鸡,从绿色的草丛霍地飞起,拍打着翅膀,飞一道弧线,在另一片丛林落下,发出“咕咕”叫声。

    “姨,这里笋被人抽过了。往前走吧?”就往前走。

    有石头的地方,就有苔藓,爬在石头上,滑腻腻的。人走上去,不敢踩瓷实,只踮起脚尖,小心走过。不知不觉中,母子俩已走得很远,俯身可见江水流淌,仰头可见山峰耸向天空。峰尖隐在云中,看不见它的巍峨和陡峭。

    柳柳见城走得远了,喊了一声,城便停住了。待柳柳走上一个山坡,突然愣住了!

    从大青石后头闪出一个日本鬼子来!瘦瘦的,面孔如菜板。两撇八字胡,像两根黑毛虫,微微颤动。军帽歪向一边,斜背着一支步枪。刺刀闪着幽光。一开口,便咧开牙:

    “花姑娘的过来!”

    事情来得猝不及防。柳柳着实显得慌乱。慌乱之中,她一把将城拉到面前,像是他要被人抓去。当她醒过神来,猛地扔掉竹篮,拉住城的胳膊,转身就跑。

    退路上也立着一个鬼子。他就是佩戴着上等兵军衔的大平和田。大平和田粗而壮,腿像树桩埋进草丛。他也有两根黑毛虫八字胡,所不同的是一块黑痣如一只苍蝇叮在他的下巴上,挥之不去。

    左边是悬崖,崖下便是长江。右边是陡壁,再也无路可走。柳柳站住了。

    面前的这鬼子一步一摇地走过来。

    柳柳遗憾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铁锤,没有铁钎,哪怕是一把砍柴刀也好啊!那两个鬼子一前一后越逼越近。柳柳叫城快走,城正要跑的时候,只见那个瘦鬼子几步上前,伸出手朝姨腰里插。姨向后躲闪。城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瘦鬼子扔去。瘦鬼子一闪,石头砸在大平和田的右脚上,痛得他直咧嘴。瘦鬼子丢下柳柳,去抓城,城一闪,瘦鬼子扑了个空。大平和田趁城躲闪之机,从背后飞起一脚,将城踢翻在地。瘦鬼子企图将柳柳掀翻在地。柳柳那一瞬间便狂了,做了宁可玉碎的准备,她竭尽全力把瘦鬼子向崖边拖,要与鬼子同归于尽。瘦鬼子显得力不可支,眼看要把他拉到悬崖边了,大平和田几步上前,将刺刀从柳柳背心捅进去。噗嗤一声,血溅出来,翠绿的草丛立刻染红了一片。

    城朝母亲扑了过来。大平和田不让他靠近,一脚将他踢下悬崖。

    那时云雾遮住了日头,天色很暗。

    城被踢下三丈高的悬崖,跌入江中。幸亏被渡船上的老艄公发现,救了上来。

    二

    四十岁的石磊,把儿子留给了奶奶,悄悄地跑到了大别山,投奔了抗日游击队。后来那支游击队被新四军收编,在中南地区使敌人闻风丧胆。石磊捏惯钢钎和铁锤的手,拿了五年“汉阳造”!立了三次战功。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腿炸断。治好了伤,他却多了一根拐杖,少了一条腿。再也不能上战场了,他晃着一只空裤筒,一步一磕地回到了石湾。

    没有谁知道他为什么丢了一条腿。问他,他也不说。石湾属于白区,歪戴礼帽的汉奸比狗还咬人!他留一个谜给别人猜,自己仍然拿起钢钎和铁锤,再与那冰冷的石头打交道。

    几年过去之后,便是1945年闷热的夏天了。

    三

    城接了堂客,那是几天前的事。

    山里的风和水,膨胀着城。他身材方方正正。胸脯阔,肩膀宽,腰板直,个头与石磊一般高了。石磊教他一手好手艺,在当地已是小有名气了。

    叶子喜欢他。

    叶子少吃他一年饭,整十八。三年前她父亲被鬼子抓去挑矿。上船的时候,跳板塌了,他掉进江里。只冒了一阵水泡,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她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还搭上了一双眼睛,世界在她面前从此漆黑一团。叶子的大哥不言不语,赶着那头老牛,侍弄黄土地。二哥自父亲死后,就被抓了壮丁。一直没音信儿,不知是死是活。

    叶子勤快。她家和石磊家是邻居。石磊家缝补浆洗的事,叶子总是帮着干。城也帮叶子干些力气活。她大哥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帮她挑水、抬粮什么的。叶子很喜欢看城干活的样子。城干活的时候很专注,从不打野。他用劲的时候,身上像吹了气,顿时到处都鼓凸起来。那些肌肉条条块块的相互错动,好像能听得出哧哧的声音。他的颈、他的肩、他的胳膊、他的胸大肌到处闪耀着熟桃子般的光环。

    “城哥,歇会儿!”

    “不累。”

    “喝口水!”

    “嗯!”

    “擦擦汗。”

    接过她手里的毛巾,顺势看了叶子一眼。叶子正拿一对澄澈如水晶的眸子看他,他的心一下子乱了。毛巾在手里捏着,忘了擦。目光相撞的那一刹那,他似乎掉进她眸子的深潭,再也爬不出来。那种突然而至的甜蜜使他恍然大悟:原来叶子那羞涩的温柔和鲜艳的容光,都是为自己准备和绽开的啊!

    这以后,城干活就经常走神。不是忘了拿钎,就是忘了拿锤。有时还一锤落空,砸在石头上,留下一个白印。

    石磊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托人说媒,一说就成。

    结婚那天,日头特别的好。一大早,太阳就在山顶涂上金黄的颜色。光芒四射的太阳带着欢喜,带着祝福不慌不忙而来。

    喜酒是在中午开始喝的。堂屋摆了两张八仙桌,坐了二十多人。大家正喝在兴头上,门口突然出现了三个人。

    来者不是客!

    站在前面的是戴草帽的假洋鬼子。后面的两个,一高一矮:高的腰里有把短枪,矮的背着一杆长枪。矮的就是大平和田。

    两个鬼子对着二鬼子叽里呱啦一阵。二鬼子对屋子里的人说:

    “太君问你们在干什么?”

    石磊放下酒壶,跛到门口,对那个汉奸说:

    “你也认得中国字么?”

    他又指着门两边“鸳鸯鸟双飞,福禄水流长”的对联,说:“我伢娶亲。”

    “呦西!”

    高个子明白之后,显得颇为高兴,又说了一通日本话。

    汉奸说:“太君说,在他们富士山,碰到别人举行婚礼,表明自己运气好!在中国也是这样吗?”

    石磊说:“中国自有中国的风格。各地也不一样。在这里,谁吃了喜糖,谁的牙就不痛!谁喝了喜酒,谁就能交上好运!”

    汉奸翻译了一遍。

    两个日本兵咧嘴大笑。同时伸出手,要吃喜糖。

    石磊见他们并无恶意,便把他们让到堂屋里坐下,给了他们糖。

    他们轻轻剥开糖纸,那是两颗黑不溜秋的苕糖。他们把它放在手掌上,反复玩味,才放进嘴里,轻轻嚼着,露出微笑。

    这时大家都松了口气,恢复到常态。开始低低地说话。

    两个鬼子开始喝谷酒,一气喝了三杯。

    那三杯酒,少说也有二两。高个子满脸通红,情绪起了变化,哭丧着脸,与大平和田谈着谈着就哭了起来。

    大家微微有些慌。

    石磊不敢再斟,便叫汉奸翻译。汉奸说:“高个子太君说,他正准备结婚的时候,战争开始了,不得已他当兵到了中国。现在他的未婚妻是死是活他都不知道。他说她肯定在等着他回去。他对自己能否回去,表示怀疑,因此而伤感。”

    大家晓得了是怎么回事,也不说什么。

    大平和田站了起来,对二鬼子说了句什么。二鬼子说:“太君要看看新娘!”

    石磊这时一跛一歪到洞房门口,脸掉了下来,很威严地说:

    “按我们的规矩,生人是不能见新娘的。”

    汉奸翻译完,大平和田不以为然,用膀子撞击石磊,硬要进。脸上还露出淫邪的笑。

    石磊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抓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地正色道:“你敢进,老子就卡死你!”

    大平和田退后一步,把横在背后的枪拿在手里。

    高个子吼了一声!走了过来,伸出巴掌,在大平和田脸上左右开弓,大平和田被打得左右摇摆,只好把枪又放回背上背起。

    高个子对石磊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那样子似乎是道歉。

    汉奸和鬼子退出了酒席,走了。大平和田朝后望了望,眼神狠狠的。

    大家重又喝酒。

    酒席上就有了新的话题。有的说,那高个子肯定是矮个子的顶头上司。不然打他,他为什么只能干挨。要不是高个子,今天还不知道怎样了。有的说,大秦朝,我们中国五百童男童女越洋过海,停在一个岛上。在那里开荒种地,安营扎寨,生儿育女,才有了日本。

    “那我们中国人不就是他们的祖先了?”

    “谁说不是!”

    “可这些龟孙子现在来打咱们老祖宗!”

    也有的说,这只是传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你说不是?那他们长得怎么和我们差不多?”

    “都是黄皮肤、黑头发。”

    “除了说话不同,你说他们和我们哪一点不同?”

    “那倒也是!”

    “喝!喝!他姨的日本鬼子,尽干坏事!今天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怎么着?”

    四

    到了端阳节。

    端阳节划龙舟,在当地很盛行。一般的,一个村子一条龙舟,一条龙舟十个桨手,一个鼓手。桨手是本村挑出来的好汉,代表本村的形象,去参加划龙舟竞赛。谁被选中为桨手,那是一份自豪!也有的在划龙舟中大显身手的,被姑娘看中,结为秦晋之好的。心头荡漾着春波的姑娘,胸中燃烧着情焰的小子,都把端阳节当做一个快乐的节日。

    城被选为石湾的桨手,是最近两年的事。石湾的桨手暗暗下了决心:这第一今年还得拿回来!

    早饭时,叶子给父亲和城各斟了一杯雄黄酒。自己则将雄黄酒润湿太阳穴。说是雄黄可驱蚊虫,就连毒蛇也不敢叮咬。

    “你去不?”城问。

    “爷爷呢?”叶子分明想去,但又怕自作主张,惹得父亲不高兴。

    石磊想了想,说:“想去就去吧!呆在山里也闷得慌。只是外面兵荒马乱,要格外小心才是。”

    叶子点了点头。

    不至于太惹人,叶子换下了那件红衬衣,穿上一件白色棉绸短袖褂子。裹在人群中,也不怎么出众。只是那身段无法改变,身上总有热辣辣的目光。她拂也拂不落。

    划龙舟要开始了。

    长江正是汛期,江面宽。龙舟赛场设在一个很大的水湾,起点和终点均插着小黄旗。叶子站着的地方,正处在终点。终点距起点大约千步之遥。岸边上都是看热闹的人,皆勾了脖子,等那鼓声咚咚擂响。

    岸边突然骚动起来。

    三个日本鬼子横背着长枪,摇摇晃晃向岸边走来。他们东瞧瞧,西望望,眼睛滴溜溜乱转。

    年轻一点的妇女,赶紧往人丛里躲。

    一个鬼子直向叶子走来。看见她窈窕的身躯,发出一种古怪的笑。他一笑,众人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笑声刚落,后面的两个便咧着嘴走上前来,贪婪地盯着叶子。

    叶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感到浑身有虫子在爬。她很恐惧,不由得哆嗦起来。

    叶子正要往人群里钻,便被鬼子拦腰箍住。这个鬼子正是在她家挨了两记耳光的大平和田。村里人也认出他来了。叶子想挣脱大平和田的手臂。大平和田箍得很紧,她一时挣脱不得。他腾出一只手来,伸进叶子的胸脯,随即发出一阵淫笑。

    村人被激怒了,一齐吼道:

    “放开她!”

    如雷霆,在大平和田头顶炸开。大平和田被这声音震慑住了,松开了手。另两个鬼子面面相觑,气色很虚。有一个鬼子竟面孔发白,不知所措。当鬼子发现所有的人只不过瞪着眼睛,两手空空,一根根柱子一样立在那里的时候,自己的手便得意地握紧那枪,便壮了胆,黑色的枪口在人前晃来晃去!

    叶子见鬼子松了手,拔腿就跑。

    正在这时,划龙舟开始了。

    只闻岸边“咚咚咚”三声鼓响,江里八条龙舟的八个鼓手,站在船头,几乎是一齐擂响了各自的铜鼓。一瞬间,鼓声震天,像落地雷“砰”地炸开,轰击着江岸。那鼓声如漫天洪波狂涛,裂岸而去,一下子淹没了岸边站立的人群。

    这突然的鼓声,使岸边所有的人都受到强烈震撼。他们的眼睛突然一亮,有了绚丽的色彩。他们和那鼓声一齐吼,“加油!加油!”声音铺天盖地。

    鼓声显然构成一种威慑的力量,使三个鬼子在几分钟之内惶惶不安!他们东张西望一阵,确信对自己构不成实际的威胁时,便又哇哇乱叫,追起叶子来。

    大平和田正要抓住叶子时,一个汉子伸出腿,将他绊了个嘴啃泥。他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咧着嘴,“呀呀”直叫。他慢腾腾地端起枪,又慢腾腾地拉开枪栓。推子弹上膛的声音又脆又亮,周围的人都听得耳根发麻!那汉子猛扑过去,大平和田这时抠动了扳机!子弹像水里的蚂蟥,一下子咬住那汉子的腿,那汉子扑倒在地。大平和田怪叫着爬了起来,对准那汉子,又开了一枪。那汉子痉挛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血在弹孔处汩汩涌出,咕嘟咕嘟冒着鲜红的血泡。

    大平和田哼了一声,向正在与叶子扭打的那两个同类走去。他走到他们身边,见他们扭打毫无结果,很蔑视地盯了他们一眼,嚎叫了一声,那两个鬼子便住了手。

    大平和田慢腾腾地打开刺刀。刺刀白花花如一条僵硬的毒蛇,顶住叶子丰满的胸脯。叶子从刚才愤怒的挣扎中渐渐平静下来,她以为他要把她挑死。鬼子把刺刀用力向上一挑,那件白棉绸短袖褂子“嘶啦”一声撕成两半,叶子正在惊恐之中,鬼子又用刺刀挑碎了那件贴身的背心。叶子“哎哟”一声,忙用双肘靠紧,遮住裸露的胸脯。她的细腻而富有弹性的肌肤和那圆滑柔润的双肩,在阳光下闪耀着白瓷瓷的光泽。

    大平和田把枪交给另一个正在淫荡地大笑的鬼子,一步上前,把叶子按倒在地。

    在黑洞洞的枪口威逼下,人们不敢近前。大平和田吞噬着叶子的生命和尊严。叶子竭尽全力抗拒着他,那喘息和臭气喷在她的脸上。她想大叫一声,但她无力开口。肢体像被切开不复存在了。

    江上的鼓声越来越近。鼓声轰轰隆隆,在人们头顶擂过。

    生命的蹂躏不死的力量支撑着她,叶子奋力推开了已经瘫软的大平和田。她爬起来,向江边跌跌撞撞地跑去。

    大平和田举起了枪。

    八条龙舟呼啸着,翻动着浪花,正要压过来。

    枪声响了!

    叶子应声倒入江中。

    枪声激怒了八条龙舟。八条龙舟如一条巨龙,前后一线,倒海翻江般扑了过来。桨手哪还顾得上什么龙舟竞赛,纷纷跳下水,朝叶子游去。

    江水已经染红了一片。

    五

    一丝风也没有。头发丝儿也不动一下。天空像烤得冒烟的锅盖,闷得人要死。

    城不吃不喝,已有三天了。

    石磊颠踬着,摸到城的床沿:

    “你该吃点东西了。”

    “不想吃。”

    “这样闷着不是个事。”

    “这日子没法过!”

    “谁说不是?叶子,你姨,都死在日本矮子手里。”

    “这口气我咽不下!”

    “谁能咽得下!”

    父子都不说话。静了一会儿,石磊拿来一把蒲扇,为城一边扇风,一边说:

    “可我们还得活命啊!这么大热天闷在屋里,还不闷出病来?!”

    “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

    “这是什么话?没出息!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仇,总有一天要报!”

    “爷,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想说,你就说!说错了,爷也不会见怪!”

    “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爷不要说伢不孝!爷可要挺得住。”

    “你想搞么事?”

    “寻日本矮子去!”

    “你用什么家伙?”

    “拳头!”

    “那不行!你没拢上他们的边,他们就先把你搞倒了。他们有枪!”

    “他们发现我了,我就跑!”

    “跑?你能跑得过枪子儿?”

    “……”

    “你岳母屋里有铳!”

    “你是说用铳?”

    “不用铳用么事呢?”

    “只怕是岳母不肯。”

    “你说打猎用。”

    “山里又没什么好打。”

    “就说打狼!”

    “……”

    城翻身坐起,几口喝尽了父亲给凉好的稀米粥。用手掌在额头抹了把汗,再一甩,一串汗珠成一线砸在地上。他忽然来了精神,从床上一跃而起,借铳去了。

    六

    土地被烤裂,村子里连狗都不叫,那是七月八月的事情。

    石磊父子一直在寻找机会。

    那根老铳,很有了些年头。据说还是叶子的曾祖父传下来,只是多年未用,到处是锈。那锈点点块块,如同老者脸上暗紫色的老年斑。石磊毕竟摸过五年枪,擦枪还有些办法。他用一块纱布,蘸上煤油,几经擦拭,老铳霍然一亮。

    那铳被城背着,形影不离。

    九月来临的时候,一阵阵的凉风也就吹到了龙首山。正当人们对残夏厌倦时,秋天又以它的果实散发出芬芳馥郁的草木气息,唤起人们的希望。

    那些日子,站在半山腰,可看到长江上游漂下来一只又一只日本兵船。那船头都飘着一面白旗。船上没有什么躁动和喧哗。

    “为么事挂白旗呢?”

    “挂白旗挂红旗,还不是由他们高兴!”

    “是从汉口下来的?”

    “可能是吧!”

    “这是去哪儿呢?”

    “哪个晓得!”

    “你看你看,那只船斜了!”

    “好像要沉!”

    “沉了才好哩!”

    “这几天每天都有沉的!”

    “这才叫报应呢!谁叫他们造那么多孽!”

    “江上漩涡多,只怕是他们来得去不得!”

    “全沉了才好!”

    “你看真沉了。”

    “哈哈!沉了,沉了!”

    “狗日的也有今天!”

    石磊那些日子没有出村,看不到那些日本兵船和那些白色的旗帜。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日本战败,已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七

    石磊父子在郁悒中等待的机会,也终于来临了。

    那天,云彩很淡,天空尤显其高。日头照到茅屋顶的时候,三个日本鬼子背着枪,沿着石板小路,嘻嘻哈哈上了山。

    村子里便有人喊:“牛吃麦子啰——”

    村子里一阵鸡飞狗叫,一会儿就空了。

    鬼子们站在村头,把步枪取了下来,三杆枪呈三角架在一起。那个高个子鬼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照相机,正在东张西望,这是他第二次到石湾了。大平和田来过多少次,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另一个鬼子是第一次来。

    他们正准备照相。

    石磊和城一早就上了山。锤声钎声石头声响了好一阵。突然听到村子里有人叫喊,晓得是鬼子来了。立即丢掉那锤和钎,提起铳,城搀着父亲,沿着竹林小路,急急忙忙地溜下村来。

    三个鬼子在照相。

    快门咔嚓咔嚓响过一阵,两个鬼子头碰头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们这里看看,那里指指,最后走到石磊门前,大平和田从裤兜里取出洋火。

    手提照相机的高个子大喝一声,大平和田捏着一根洋火,不敢擦。

    另一个鬼子叽里呱啦,带着讥笑的表情,显然是在怂恿那个手捏洋火的大平和田。

    手捏洋火的大平和田显得颇为得意,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擦着了洋火。

    手提照相机的鬼子又大喝了一声,显然是在阻止他。

    另一个鬼子也干嚎了一声,分明是在怂恿他。

    大平和田依旧吹着口哨,那火苗飘忽着,舔着了一把茅草,茅草呼呼燃烧着。手提照相机的鬼子急忙跑过去,要从他手里接下来。大平和田连忙将燃着的茅草扔在石磊的茅屋檐上。那火顿时呼哧哧而起,屋顶的竹梁烧得啪啪脆响。炽热的气浪使周围的树叶、竹林发出恐惧的簌簌声。火舌卷曲着,如一条蛇,在房顶上窜来窜去。

    鬼子们被火光映得通红。高个子鬼子站在那儿,像发呆。另两个鬼子得意地吹着口哨,高个子鬼子不肯跟他们照相。他们把照相机拿去,以燃烧的房子为背景,幸灾乐祸地做出各种丑态,自顾自地照了起来。

    石磊和城这时离鬼子大约十来丈远。看不清鬼子的脸孔,只看见房子在燃烧。父子两人的脸都憋得通红,城就趴在地上,催父亲快装铳子铳药。石磊一言不发,找了个地势开阔、便于放铳的土坎趴了下来。

    铳子铳药上好了。城把铳要了过去。

    城把铳伸了出去。

    城的手战栗着。

    父亲低声地说:“还是我来吧!”

    “不,我来!”

    “看你,手抖得邪乎!”

    “不碍!”

    “那就快放!”

    城瞄准着鬼子。高个子鬼子走到一棵老槐树下坐了下来。槐树背后是一个茅棚。茅棚四周全是堆起的干茅草,那两个鬼子仍在照相,刚好对着城的铳口。

    “只能套住两个。”

    “三个都要套进去!”

    “先干掉两个!”

    “莫!放了一铳,再装铳子铳药来不赢!那一个就能去捡起枪打我们。”

    “那就等等?”

    “我来看看!”

    “不!这一铳我打定了!”

    “你可别慌!”

    城咬着牙。腮帮子格格响。

    石磊见另两个鬼子照完相,也走到老槐树下,坐在高个子鬼子身边,便问:

    “可以了吧?”

    “可以了!”

    “扣扳机!”

    ……

    “么事扣不响,爷?”

    “要扣到位,还是我来。”

    “不,我能行,再来一次。”

    “手莫颤。”

    “嗯。”

    “扣。”

    “砰——”铳响了。沉沉的、闷闷的声音如同浑厚的男低音在山谷回荡。铳子儿雨点般洒去。三个鬼子大约全淋湿了,齐齐鬼叫了一声,倒了下去……四周空旷而寂静。只剩那房子劈劈啪啪地燃烧,浓烟横在空中,像倒淌的一条黑河。

    这一铳响的那一瞬间,父子俩头脑里只有铳响的声音。打那一铳,城像是耗尽了多少年的精力!他散了架一样,无力地扑在地上,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用铳打人,毕竟他还是第一次。

    这一铳终于打出去了。至于打着没打着,城心里实在没底。

    “打着了吧爷?”

    “好像打着了。”

    “去看看吧爷?”

    “去看看。”

    城只晓得,在扣扳机的一刹那,自己用力很猛。不晓得那铳托就很自然地压下了一点,铳口便翘起,铳子就打高了。

    三个鬼子果然没打死。但都被铳击中了,只是没打在要害处。鬼子被突然的铳响吓瘫了,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在对他们射击,那种声音他们没有听过。他们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如缩脖子乌龟。

    过了一会儿,鬼子见没有动静,就开始向架枪的地方悄悄地爬行。那三支枪离他们只一丈远。

    这时父子俩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石磊一看,鬼子没死!他迅速取过一支枪,端在手里,把另两支枪向后扔得老远。他端枪的动作那样熟练,三个鬼子以为是遇到了新四军,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那个高个子鬼子用生硬的中国话求饶:

    “开枪的不要!开枪的不要!”

    石磊晓得手中是一根日本三八大盖。他从容地拉了枪机,把子弹推上了膛。城见父亲会熟练地使用那杆枪,很是有些意外:

    “你会用,爷?”

    石磊微微点了点头。

    石磊一句话也不说。紧咬着牙齿,面孔如岩石。他稳稳地平端起枪。

    那三个鬼子突然平静了下来。

    “开火吧,爷!”

    石磊眯缝着眼睛,进行瞄准。

    “哇……”那个高个子鬼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开火吧,爷!”

    “开枪的不要!开枪的不要!”鬼子急促地呼叫着,并摆着手,“开枪的不要!饶命了的我们。开枪的不要!我们就要从中国的离开!让我们回家的你的大大的好!”

    石磊鼻子哼了一声:“让你们回家?”石磊捏紧了枪,“你们这些畜生,还记得有家!”

    高个子鬼子哭丧着脸:“有的有的大大的有!我家有七十岁的妈妈!你的开枪的不要,放我们回家的,你的大大的好的!”

    石磊平端着的枪,晃动了几下,仍旧一言不发。这时候求老子放你们回家?你们杀人放火的时候,怎么不想到我们也有家?你们这些两条腿的狼,喝了我们多少中国人的血!把你们千刀万剐也不解我们心头之恨!晓得吧畜生!

    高个子鬼子看着石磊的脸。他从石磊愤怒的表情看出,石磊对他们恨之入骨!他突然认出来,面前这个拿着不知是什么武器的中国人,不是别人,正是那燃烧的茅屋的主人!他没有认出石磊的脸,却认出了石磊那只飘摆着的空裤筒。几个月前,自己还喝过他儿子的喜酒啊!他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擂着身边那个放火的大平和田,还哇哇地说着什么。大平和田也不动,由着他打。

    石磊看在眼里,鬼子的话虽然听不懂,可以看出是在埋怨那个鬼子。石磊趴在地上的时候,看见是那个矮鬼子点的火。石磊就想:你点我那茅屋算得了什么!我会到山上去砍茅草啊!你也可以把山烧光,但那雨一落,逢了春,新茅草还会突突冒出土啊。日本矮子,你们虽恶,虽毒,可你们总不能把这山这土如何得了吧!石磊见鬼子停住了打,也不再哭,右手食指放在枪的扳机上。高个子鬼子突然大叫:

    “开枪的不要!开枪的不要!”

    “开吧,爷!”

    “我到中国的,也是不愿意的!”高个子鬼子说。

    城大喝一声:“不愿意怎么来了!”

    “抓来的。”

    “抓来的?”城和石磊有些惊异。

    “是抓来的!那时我正在大学读书,抓来当兵了的!”

    石磊把平端着的枪缓缓放了下来,一只手提着。

    高个子鬼子见石磊放下了枪,轻轻嘘了一口气。他对石磊说:“我在你家的米西过的。”

    石磊听不大懂。

    鬼子用手做成一个酒杯模样,往嘴唇边一放,成喝酒状。

    石磊顿时记起来了,这是那个喝了三杯酒就哭起来,说他正准备结婚被抓来当兵,未婚妻不知如何的鬼子。

    另外两个鬼子一声不吭。城盯着他们,一个满脸横肉,年龄也就二十一二的样子,吓得粗气都不敢喘。另一个就是大平和田,年龄大约二十七八,留着两撇八字胡,下巴上有一块黑痣。

    城脑袋像是被人砸了一下,天旋地转,似要爆炸:这不就是七年前害死母亲的那个日本矮子吗?

    “爷,把枪给我!”

    “给你?”

    “那个下巴长痣的鬼子就是害死我姨的鬼子!爷,打死他,打死他们!”

    “你没有看错?”

    “剜了我的眼,我也认得是他!”

    石磊重又举起了枪。那枪有些颤动。石磊喘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黑色的枪口对准了日本鬼子。

    “不!不!”高个子鬼子吓得又大声嚷着:“你的饶了我们。开枪的不要!开枪的不要!”然后又爬到那两个鬼子面前,用身体挡住他们,“开枪的不要,开枪的不要!”他指着大平和田,说他的妻子和儿子都盼着他回去。他不断地叫着。

    “够了!”城咆哮一声,“你们一个个心狠手毒,坏事做绝!对我们么时候手软过?!今天是你们的报应!你们哪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石磊盯着大平和田,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浑身颤抖着,枪也在晃动着。

    石磊的食指放在扳机上,没有扣。他突然想起叶子的二哥,抓了壮丁现在不知下落。他把枪一横,对那高个子鬼子大吼一声:“你跟老子过一边去。”

    高个子听不懂,愣在那里。

    “过去!”石磊用手指着旁边,鬼子大约明白是让他离开。他猜不透石磊要干什么。便爬到一边去了。

    石磊重又举起枪,向那两个鬼子瞄准。爬到一边的鬼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又连滚带爬,挡在那两个鬼子前面,向石磊跪下:“你的饶了的他们!饶了的他们!”

    石磊颇为震惊!这个面目清瘦的鬼子,倒是有点不同寻常。石磊曾常常为城圆房那天的事后怕。如果不是高个子鬼子那两巴掌,说不定那天就要搞个稀里哗啦,喜事怕要变成丧事哩!想到这里,他又把枪放下来。

    高个子鬼子磕头如鸡啄米,视石磊为救命恩人。磕毕,指着大平和田,说他在中国八年,除了妻儿,还有瞎眼的老父亲等待他回去。

    城吼了一声,打断了鬼子的话。

    “你问他,八年他杀了多少人?做了几多的坏事?说得倒轻巧,他狗日的是回不去了!”

    石磊重又把枪口对准了他们。

    大平和田流露出乞怜的目光,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另两个鬼子也颤巍巍地把手举了起来。

    城不明白鬼子玩的什么鬼花样:

    “爷,为我姨报仇,放枪吧!”

    石磊平端着枪,枪口向上抬了抬,告诉城:

    “鬼子投降了!”

    “举手就是投降了?”

    “投降了就不能打了。”

    “为什么?”

    “不能虐待俘虏!”

    “这是哪里的规矩?”

    “新四军的规矩!”

    “你怎么晓得?”

    “我……我当过新四军!”

    城“啊——”了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顿了顿,他又说:“现在你不是了!那规矩管不得你了!”

    石磊无言以对。不错,现在自己是普通老百姓了,战场纪律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但他立刻脸红了,又否定了自己。

    他额头爆出许多蚕豆大的汗珠。他紧咬着嘴唇,陷入蚀骨裂心的痛苦之中:面对杀妻的仇人,却不能向他开枪!他不能忍受杀妻的仇人在他手下生还。他情不自禁地把枪口压下来,重又对准了大平和田。大平和田的双手哆哆嗦嗦,在他的准星上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就又把他的心晃乱了。此刻,他真想大平和田能够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过来。抖抖侵略者无法无天的淫威,同自己厮杀一番!他可以赤手空拳打他个人仰马翻,还可以用他们自己的枪把他们穿成马蜂窝。可是,大平和田双膝跪地,只是无力地举起双手,那双手像冬日枯萎的树枝。

    城说:“开枪啊开枪啊爷。”

    石磊紧咬着的嘴唇几乎不动了。他喘息着,像是跋涉了很久很久,显得非常疲乏。他的痛楚使眼睛射出凶狠的光芒。然而,这种光芒在迟滞的时间里渐渐暗淡,成为一种痛苦的闪光。身体内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东西抑制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勾在扳机上,可他没有勾动。他像一座雕像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唯一摆动的,是那只空裤腿。

    匆忙躲进山洞隐进竹林的人们,这时都纷纷走了出来。老槐树下呼呼啦啦围上来一大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强壮的,瘦弱的,聋哑的,跛腿的,全都没有了惧色,一齐跑了来,脸上都堆积着极端仇恨之色。他们有的拿着棒子,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拿着挖锄,还有的拿着打狗棍。实在没来得及拿上什么的,手里就捏着半块砖头或石头。

    人群中有人惊叫:

    “噫!那不是杀死叶子姨的那个矮鬼子吗?”

    “哪个哪个?”

    “那个那个!”

    人群一阵骚动。城这时冲了过去:“打死叶子的是哪一个?”

    那人指给城看。大平和田一脸横肉,正恐惧地望着人群。他的骨头开始一根根发抖。

    “打呀!”

    “打呀!”

    一人带头喊,其他人齐声应和,吼声如困狮,响彻山水。有的用棒子打,有的用铁锹抡,有的用石头砸。一边打还一边骂:“打死这些狗日的!打死这些狗日的!”“你们也有今天,让你们尝尝挨揍的滋味!”老槐树下,落叶纷纷,脚步踢起的尘土,扬起好高,成一团黄色的粗壮的烟柱,把老槐树隐在中间。

    鬼子被打得嗷嗷直叫。他们三人抱成一团,以老槐树为掩护,不时躲避着石头和棍棒。这时,一个手臂粗如一棵小树的汉子,几步上前,拎起那个高个子鬼子的衣领,拉了出来,扔到一边。五六个人便立即围了上去,用拳头揍,用脚尖踢,用手指抠,用砖头砸,打得鬼子在地上乱扭。那双手,一时抱头,一时护屁股,发出声声惨叫,如杀猪。

    “打!往死里打!”

    发怒的人们正如一座酝酿很久的火山!他们把屈辱和苦难火山一般喷出来,那火焰喷向那三个鬼子。

    大平和田见高个子鬼子被打得在地上乱扭,突然双膝跪地,一声大叫。拿着棒子和砖头的人一惊,便住了手。他用手击打着自己的胸脯,做出叫大家打死自己别打死高个子鬼子的动作。人们从他生硬的中国话听明白了,他说高个鬼子没有杀过中国人。最后他大叫一声:“留着他,打死我吧!”人们的手只停顿了一下,他们的眼睛已被愤怒的火焰烧得红炽炽的,谁能制止一座火山的爆发呢?!人们举起的手仍继续向鬼子们砸过去。

    鬼子的声音渐渐止息了。

    村民们这才住了手,一个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看着三个以不同姿势扭在地上的鬼子,长嘘了一口气。

    有两条壮如小牛的黄狗,红舌头伸出来,掉得老长,龇出白得发亮的尖牙,呼呼呼地从远处跑了过来。狗也不想把鬼子放过。它们最先发现躺在地上的那个高个子鬼子,恶狠狠地一齐向他咬去。两只狗见他不动,便松了口。围着他转了一圈,吠吠有声。两只狗转到鬼子的两腿处,一只狗咬住一只脚,将那鬼子向另两个鬼子挺着的地方拉过来。那个鬼子大约是瘦长,两只狗竟也把他拖动了。他的额头砸破了,鼻子和眼窝砸得一齐塌了下去,只剩下一个黑窟窿,已完全看不清他的面目了。他的头在地上拖着,像一个破葫芦。

    村民们有的自己倒吓了一跳。没想到鬼子这么不经打,一打就打得稀里糊涂,不敢朝他们看了。他们从来没有杀过人,当他们确信自己真的杀了人时,他们的心怦怦地跳得很急,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他们只想出口恶气,没想到这么三下两下就把鬼子打死了。

    村民们依然站着,谁也没有动弹一下。当狗咬大平和田时,他的手痉挛了一下。他的脸已被打破,血流满面。另一个鬼子趴在地上,当狗咬他的小腿时,他的脚猛地缩了一下。

    原来两个鬼子没有死!

    石磊拄着拐杖,一歪一歪地歪过来。也不说话,只把狗赶开。狗用尾巴垫着屁股,蹲在一旁,伸出如血的舌头,喘着气,偶尔对鬼子吠几声。

    村民们都以为把日本鬼子全打死了,谁知只打死了一个。这时就有人开口了:

    “我看再补几下。”

    “这两个才是最坏的。”

    “不打死,就便宜了狗日的。”

    也有人说:

    “算了吧,说不定等会儿就死了。”

    没有人再说什么。

    说再补几下的,也就说说而已,并无动作。大家依然站着,并不离开。

    石磊紧咬的嘴唇松开了。他严峻的面孔流露出让人难以辨认的表情。他对大家说:

    “算了吧,打也打了,死也死了。”

    没有人吭声。

    于是,他像指挥打扫战场一样,叫两个汉子把那两个没死的鬼子抬到茅棚去。有一个汉子问:

    “抬进去干什么?”

    “说不定等会儿能活过来。”

    那汉子也不多说话,就按石磊说的去做了。

    “死了的这个,挖个坑,埋了。”石磊说罢,有几个年老一点的,便动了身。离大槐树不远处,石磊指了那个洼地:“就那儿吧!”也无人说是,无人说不是,便默默地挖坑。土很松软,于是有人说:

    “这里种棵番瓜才好呢,结的瓜怕要放半屋。”

    石磊也不答话。

    坟坑挖到两尺深的时候,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这时茅棚冒起一股烟,随即一炷火劈劈啪啪而起。石磊一惊,拄起拐杖,一歪一歪地赶去。

    那火是怎样烧着的?他不知道。是哪个点着的呢?是城?是叶子她大哥?是……或是他们一起点着的?或者谁也没有点,而是那一阵回头风,从自家燃烧的房子吹来的火星,把茅棚点着了?

    石磊来到茅棚跟前的时候,那火烧得呼呼翻卷,把茅棚的门封住了。他似乎听见了鬼子在哀嚎。

    石磊浑身一颤,随手在泉边提起一桶水,当头淋下,一头钻进茅棚。

    村民一下子全呆住了。烈火毕毕剥剥地燃烧,一下子就蹿上了棚顶。

    棚里还没有起火,只是那黑烟很浓。石磊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他摸到一个,那鬼子的手正在空中乱划着,像一个落水者。他弓下身子,用力把那鬼子挟起来,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拐走出燃烧的茅棚。

    石磊把鬼子放到地上时,鬼子的眼睛流露出惊异和感激的目光,眼角滚下一串泪珠。

    村民们站着,仍一动不动。

    当石磊正要第二次进入茅棚时,城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着:

    “爷啊,棚子要塌了!”

    “伢,放开我!”

    “不,烧死他!”

    石磊用力掰开城的手,拄着拐杖,那拐杖磕在地上闷闷地响,一路匆匆地磕进草棚。这时棚子里面的茅草也烧着了。棚子里火浪翻滚,他摸着鬼子就想挟起来。他发现自己力气不够了,怎么也不能将大平和田抱起来。他抓着他的胳膊,干脆就向外拖。正要拖出棚子门时,顶棚那根梁落了下来。大平和田面朝上,一声惊叫。那根梁砸在石磊头上,“砰”一声闷响,石磊软软地倒在大平和田身上。

    村民见状,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把石磊和鬼子拉出了火堆。整个棚顶一下子全塌了下来。四周堆放的茅草全烧着了。那火凌空飞翔,仿佛有无数只红鸟在展翅。

    石磊半躺在城的怀里。城大声叫唤着:

    “爷啊爷啊!”

    石磊闭着眼睛,像睡了过去。

    “爷啊爷啊!”

    石磊嘴唇开启了一下。

    “爷啊爷啊!”

    石磊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的样子很艰难。石磊睁开眼睛后,城便不叫了。石磊嚅动着嘴唇,好像要说话,可老半天也没有说出来。石磊看到那两个蜷缩在地的鬼子,脸上浮现出黯淡而豁达的神情。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抓住城的手,城也抓住父亲的手,石磊终于说:

    “不要再……打死……他们。”

    声音很细,很低。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不再那么僵硬,顷刻之间柔和了许多,被暖暖的温情所净化。额头光洁发亮,一种纯白的色调弥漫了石磊整个脸庞。石磊的话不重,城却要面对它。城看着父亲的脸,看着父亲的眼睛,一种深沉无边的情感如洪波巨澜将他覆盖。面对父亲的眼睛,城庄重地点了一下头。他点头的时候,看见父亲的嘴角微笑了一下。微笑之后,眼睛又如天上的流星一样闪烁,倏忽便闭上了。

    八

    安葬完父亲,城的眼窝瘦了一圈。眼角和眼泡微微有些青,脸也发白。

    茅屋烧了,乡亲们又帮他盖。说是茅屋,其实石枕码起很高,连两边山头也码得是。那火烧不着石头,烧去的只是茅草、竹竿和房梁。乡亲们这个背来一捆草,那个抱来一抱竹,还到山上去砍来滴着白浆的青栎树当梁。那房不到半日,便又盖起来了。

    家里的东西烧得只剩下一只水缸、两口铁锅和一把杀猪刀。碗柜烧了,碗自然砸得希巴烂。米坛盖也烧了,米上面落了一层灰。他也无心去煮饭,奶奶含着泪给他做,一口一声说他是苦命人。他不哭,奶奶倒是哭得挺凶。他劝奶奶别哭:“人死了,又哭不活。泪水是血做的,别哭了,奶奶。”自己则把眼泪往肚里流。

    奶奶摸着他的手,说:

    “伢,听说打死了一个?”

    “早埋了。”

    “还剩两个么样了?”

    “还爬不起来。”

    “……”

    “日本矮子作孽太多,难怪都吼起来打他们。都打死也不解恨哩。”

    “就是。”

    “他们就没有父母兄弟堂客细伢?对我们么样就能下这样的毒手?!”

    “……”

    “都是爷姨所生,怎么连禽兽都不如!”

    城不吭声,气却喘得很粗。

    “听说东洋人败了,也该走了是不?他们的家人就不盼望他们回去么?”

    “鬼晓得!”

    “伢,你能不能听奶奶一句话?”

    “奶奶说吧。”

    “伢,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爷怕是想到了这个,才跟你留下那话,还不是为了让他们活着回去?”

    “……”

    “去把他们搞到屋里来。过几天他们能走了,就让他们走。”

    城两眼瞪得发直。后又低着脑袋,很久很久。

    站起来,默默地去做那件事。他先借来几条长凳和木板,支起两张床。铺上竹席,再把鬼子放在竹席上。又烧了一锅水,把粘在鬼子身上的土和血都一一洗去。日头从门上斜射进来,落在城的脸上,那脸闪烁着成熟的麦子一样金黄的颜色。

    几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还送来一些草药。城便用石头捣烂,敷在鬼子的伤口上。过了两天,两个鬼子都能下地了。

    天色微明,城便起了床。他提着锤和钎,想去为父亲凿一块碑。他轻手轻脚出了门,怕弄醒里屋困觉的鬼子。夜里,两个鬼子哇啦哇啦说到半夜,有一个还呜呜哭了。最后还吵起来,声音很大。城翻了一个身,鬼子听到竹床吱吱响,就不吵了。

    星星渐渐隐去,山影也渐渐地明朗。大约是那露水下得很重,扑鼻的空气也很潮。城猛吸了一口气,像添了许多力量,大步向山上走去。

    走了几步,他看见父亲的坟前跪着一个人。他好生奇怪,是谁呢?这么早就在向父亲下跪磕头。从那磕头的姿势看,那人显得非常虔诚,嘴里还念念有词。城离那人也只有十来步远,那人竟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城放轻了脚步,走了几步,便站住了。那人也抬起头,神情专注。城从侧面认出,这人原来是那个脸上有痣的鬼子。

    城吃了一惊。

    大平和田立了起来,换了个方向,又面向东方跪了下去。前面江水如银,正缓缓地向东流去。大平和田拭去两行泪痕,面孔如雕,一脸肃穆之色。他一边喃喃有声,一边合掌磕头。城不晓得他要搞什么名堂,忽然见他解开衣扣,露出胸脯,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那把刀宽约两寸,长有两尺,不正是自己家里的那把杀猪刀吗?大平和田左手两个手指轻轻抹去刀上的灰尘,那刀寒光闪闪。他在刀上吹了一口气,然后很从容地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城一个箭步蹿过去,一脚将刀踢飞,顺手给了鬼子一个耳光,还骂道:

    “狗日的,我爷把你从火里救出来,是为了你再寻死么?你就不想想你那瞎眼的父亲和堂客细伢?”

    鬼子似懂非懂。但从城的神情看出来,是明显地阻止他自杀。他“哇”的一声嚎出来,趴在石磊的坟头上抽搐着。

    第二天,村人就送走了另一个鬼子。下山之前,他与大平和田抱着哭了一场。大平和田一一交待他什么,他不停地点头。他拉大平和田一起走,大平和田硬是不走。他要到山上寺里去,去做僧人。他无脸面回去见妻儿父老,自己手里沾了中国人的鲜血啊!他面如死灰的脸孔,跳动着两粒火星。他要留下来,忏悔自己的罪孽,为死者超度亡灵。他们两人扑通跪在城的跟前,城把他们扶了起来。城目送他们走过那棵老槐树,走到那条石板路上。他们哇啦几句,用手掌抹掉泪水,一个挥手别了城和同胞下山而去,在拐弯处一闪,便没了踪影。一个回过神来,向城又深深弯腰,鞠了一躬。他的目光恍恍惚惚,眼窝溢满了泪水,点点滴滴洒在青石板上。别了城,沿着石板小路,拾级而上。他的步履沉重,拍打着石板,发出“扑扑”的声响,惊飞栖息在枝头的一群小鸟。他的背影,一会儿便消失在早晨那团缥缈的乳白色雾霭之中。

    写在后面

    公元一九九一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清明节。

    飞云寺内立着陌生的二女一男。他们是祖孙三代:白发苍苍的祖母,西装革履的儿子,亭亭玉立的孙女。

    他们把所有的波涛抛向身后,虔诚而平静地弯下膝盖,跪了下去。

    那妇人,欲哭无泪。嘴唇痛苦地颤动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声音,如泣如诉。

    那男子,手极度颤抖着。颤抖中好不容易点燃了两炷香:一炷敬给父亲大平和田,一炷敬给中国伯伯石磊。

    那少女,颇潇洒地将锦缎制作的小旗插上香案。那旗上很精心地绣着一只洁白的和平鸽。

    紫烟袅袅,很快融入丽日蓝天,谁也再看不见。唯有青山不老,叶绿花红,一年一度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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