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莹中短篇小说集-人们每天面临的河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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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情绪也立即受到了感染,按她的本意她是不想这么早就结婚的,她还只有二十一岁。她有些害怕,害怕走进那种规定好了的情景之中去。她并不以为婚姻是一只笼子。若陈康真是那么一只笼子,她也愿意囚在其间了。陈康等待着她的回答,眼睛闪烁如发亮的宝石。她没有勇气拒绝他提出的问题,他身上洋溢着的那股男人气诱惑着她,使她眩晕而迷醉。在不知所措中,她显得更加绵软和温柔,陈康见到的是鲜艳柔和悦目的色彩。她正视了他的眼睛。他看到叶梦露的眼眶突然积蓄了许多透明的物质。她扭过头去,悄悄地又把那些一涌而出的物质包在手绢里。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三年之内不要孩子。陈康能洞晓她的微妙之处,很爽快地答应了她。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陈康那个正在读文学硕士研究生的哥哥也赶回来参加了婚礼,且不无感慨地说,“当兵的真是敢打敢冲啊,一下子就蹿到哥哥前面去了!”

    那天下班的时候,叶梦露正好碰上了一场狂暴的风雨。她把办公室的窗户关得很严,任倾泻的雨水在玻璃上淌成河流。耀眼的闪电把房屋照得白炽炽的,霹雳一个接着一个,一次又一次地把天撕裂。叶梦露窘窘地站着,眼看着她的同事一个个被丈夫或朋友接走,在一把雨伞下嬉闹而去;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忧伤。那个神兮兮的陈康早走了,过完蜜月就走到她的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去了。她看到窗外的雨有一些变小的趋势,便迫不及待地下了楼,站在广播电台大门口,想等那雨稍停后,再搭车回家。非常凑巧的是,一辆银灰色伏尔加小卧车在她面前嘎地停下。后座上伸出半只脑袋:

    “梦露回家吗?”

    叶梦露终于认出那半只脑袋。她朝那半只脑袋点了点头。那半只脑袋就很敏捷地把门打开,她就闪了进去。半只脑袋是她半年前认识的本市晚报的记者。那天她刚从录音室出来,台长就把她介绍给了他:“叶梦露,晚间半小时播音员。你找她采访好了。”半只脑袋那时候有过片刻的僵硬,他的眼睛盯在叶梦露的脸上好久没能拔出来。叶梦露受不了这种羸弱而猥亵的目光,那种目光仿佛在饕餮着她,她的背心有了一丝的寒意。

    “我听过你的声音,”他终于缓过神来,“你播出的晚间半小时真是好极了。我每天都听的。”

    叶梦露经常面临着这样的恭维。她甚至有时分不清哪些话是真实的,哪些话是虚假的。她当然想获得更多的听众,但不想听到那样无根无据的恭维。

    “你播音几年了?”

    “三年。”

    “毕业于——”

    “广播学院。”

    “喜欢什么?”

    “浪漫。”

    “讨厌什么?”

    “恭维。”。

    “妙极了妙极了!”他用手指头梳了梳那蓬乱如草的头发,“真是不谋而合!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也!你知道么,我也最讨厌恭维了!因此我的笔名才叫鸦翅。”

    “鸦翅?”

    “对,鸦翅!”他显然很得意,“就是乌鸦的翅膀嘛!我不是喜鹊,不去恭维。我是乌鸦的翅膀,扇出来的都是不和协音。”

    可是隔不多久,他就在晚报的“艺术走廊”专栏里发表了一篇恭维叶梦露的印象记。叶梦露不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人,对此并不以为然。然而,百分之十提前晋级时,那篇印象记成为了台长“枪毙”百分之九十的人的武器。她没有想到,一篇文章竟然能使自己加一级工资。这时候,鸦翅的电话就多了起来。叶梦露情绪不错的时候,她可以听他大聊特聊。应该说,他的谈吐是不那么酸涩的。有时候他也找个借口来电台转一转。他的眼睛总是猝不及防地将她捕获。他的目光很粘。她总是躲避着他的目光。可是他却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在这个雨天,他又走到了她的身边。雨继续下着,路上全是亮亮的小水泡。车窗被雨点砸得沙沙响,坚韧而富于力度。小车开到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停下了。她有些奇怪。她正想问这是什么地方,他说到了我的家,进去坐坐吧。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转而一想,不敢与一个男子独处,也未免太脆弱了些。他为她打开了车门,她就从那车里钻了出来。跟着他进了那间乱七八糟的小房子。叶梦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用衣服将自己的外表装饰得很好的家伙,房子竟像一个猪窝。她觉得这样的男人真正是徒有其表。她突然发现他的眼睛热辣辣地盯着她,那里面有他执著的脚步匆匆地向她奔来。她立刻有了一种被绑架的感觉,并预感他们之间必然要发生点事情。她撤回自己的目光,她害怕这个颇有心计的男人会一步步地走过来,蛮不讲理地将她抱住。她又觉得自己也许不该那样去设想一个晚报的记者。她努力放松自己,接过他倒的开水,她叫他放进了一勺白糖,她爱糖,从小就爱吃甜食。她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糖,她又想起了那个同样爱吃糖的陈康,陈康煮汤做菜都爱加点糖。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陈康做的饭菜了。家里有很多糖,可只有她一个人品尝,她有点单调、有点寂寞了。生活不应该只让一个女人支起一片四角的天空。生活应该是另一种样子。应该是一种什么样子?她自己也说不准,反正不是自己那种样子。她真想到那个地方去,他来信说他奉命调到他所在的那个大军区司令部当作战参谋去了。现在正陪同首长在边防勘察地形呢。她不知道参谋是个什么角色,儿时有人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她真希望他说话能管点用。他如果想她了,说想回来就让他回来了,那多好。这时鸦翅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声音有微微的颤抖,他叫她喝水。她对他微笑了一下,拿起水杯呷了一口。她见窗外雨还在有条不紊地下着,天也渐渐地黑下来,就有了些烦躁,要是在自己家中,就可以好好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了。鸦翅大约是窥见了她的心思,他说你别急,等雨停了,我们一起上馆子凑合一顿,她说算了吧,再过五分钟,雨不停我也得走了。鸦翅说,我跟你看看手相如何?叶梦露有些不屑。她觉得一个晚报记者和一个手相先生相提并论,我们这个社会变得玄奥和鬼气森森了。她没有伸出她的手。鸦翅固执地说看看吧。叶梦露有了一种要捉弄他一下的愿望,便伸出了那只手。那只手白皙,丰润,手掌温厚,手指修长,珠泽闪闪。一刹那间,鸦翅被震慑住了。他连忙将她的手托住,神情有些出窍。他的手哆嗦着。叶梦露不用看他的眼睛,就从他的手上顿时感到了一场风暴是不可避免的了。她的自尊和敏感立即通知她:把手收回来。然而,当她那样做的时候,手却收不回来了,手被他捏得很紧。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也一下站了起来,仿佛是为了迎合她站起来似的。她知道自己冲不破他这一堵墙壁了。自己正如一块绿地,海水迅速包围了她,她正在渐渐地沉没。没有人可以救她,除非陈康。那个该死的陈康如今在哪里呢?他不守在妻子的身边,注定要受到一些必要的报复。鸦翅抖动着双手,突然松了紧捏着她的手,而把她的腰牢牢箍住。这个平时看起来有几分斯文几分迟钝的家伙,现在却是异乎寻常的粗鲁和灵活。没有等叶梦露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就不甘落后地跟了上去,战术运用得非常娴熟,一下子就把她的嘴唇覆盖住了。她那时只感到海水已经覆盖了她的头颅,她确确实实地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窒息。她甚至连反抗也不知道了,脑子突然一片空白。鸦翅误以为这是他的征服,女人只不过装装样子而已!他激动得加大力气拥抱着她,吮吸着她,仿佛要把她揉成一股氤氲之气,吸到那只贪婪的胃里去。他以为他的处心积虑并没有白白浪费,终于在这个没有星辰的风雨之夜,摘到了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他有些忘乎所以。他的嘴唇在撤离叶梦露嘴唇的一刹那,她再次有了被绑架的感觉。她本想狠狠扇他一耳刮子,但举起的手突然退缩了。她有些轻蔑地看着他,终于看穿了他的良苦用心。一个男人活到这份上也许也不太容易,他应该找到属于他自己的嘴唇,可他显然是找错了。叶梦露一分钟也不愿再停留,她夺门而出。雨水一会儿就把她淋湿了。她的脸上迷蒙一片,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陈康从边防勘察地形回到军区机关,已经接近新年了。那几天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光秃秃的白杨树枝肿成一条条银鞭。道路和墙垣、屋顶及山坡都铺上了一层洁白、绵软而又烁烁闪亮的白雪。一大早他就被钉着铁掌踩得他头顶上的水泥楼板嗒嗒直响的那个名叫吴静的少尉译电员敲开了门。这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蓝天如翡翠,满目净是幽蓝如玉的积雪。陈康实在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婉言谢绝她提出到黄河滩照相的建议。他就跟着她去了。冬日的黄河瘦成一钩,水流无声。留出宽宽的积雪的河滩,供那些雅兴正浓的人,去踩,去拍照,带到他们的梦里去。吴静一点儿也不安静,嘴里不停地飘出各种流行歌曲的旋律。其中有一首《似水流年》她重复了好几遍。陈康也喜欢那首歌,跟着徐小凤在录音机前唱了许多次。

    当吴静唱到“谁在命里主宰我/每天挣扎/人海里面/心中感叹似水流年”时,他就想与她一起唱。然而他并没有开口。他知道她太单纯,也太浪漫。她是夏天从军校毕业刚刚分到军区机关的,理所当然地住进机关这一栋唯一的单身楼里。没过多久,陈康也调到机关来了,也住在这栋单身楼里。因为是一个单元,又是楼上楼下,他们碰面的机会就非常多。也由于他们是机关调来最新的两位,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上班的时候,她爱来叩他的门。或许是她的关照,他从来没有迟到过。有一天她忽然有些呼吸急促地问:

    “你为什么那么早就结婚?”

    “早什么早,二十五岁结婚还早?”

    “就早就早!”

    “我看你什么时候结婚。”

    “嘻嘻!我这一辈子或许就不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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