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真想有一个小爱人!”
“别忘了,你说过你或许一辈子不结婚的。”
“我是说身边缺个小爱人,并没有说一定要结婚。”
“不结婚,怎么叫小爱人?”
“嘻嘻!用词不当,应该叫朋友!”吴静歪着头,“我真想有一个男朋友陪我照照相。”
陈康若是在另外的场合他一定会说“我陪你照相行不行”,可这时他却缄口不言。吴静看着他的脸,在雪光的映衬中如一座浮雕。她充满柔情蜜意地说:
“如果他像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这是一个孩子的设想。”
“谁是孩子了?过了年我就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也是孩子。”
“孩子孩子,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孩子?”
陈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真切地看到有两串泪珠从吴静的眼眶里一涌而出。吴静转过身去,缓缓走到河边。阳光和白雪笼罩着她烘托着她,她仿佛虚幻得不像一个真实的存在,倒像是一片轻盈的云,抑或是一首韵味悠长的绝句?那一刻,他为吴静感到委屈,感到不平甚至愤懑!他绝不是一块木头。可他在吴静面前完全像一块木头。他为自己的平静吃惊,随之而起的是一丝忧郁,一丝惆怅,一丝苦涩。他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慢慢地咀嚼着她的失意、痛苦和悲壮。脚立着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他知道一个人的立锥之地是何等渺小,而他所支配的时间也短如蜉蝣。也许爱是没有栅栏的,爱使生命增加了沉甸甸的分量。可他却在回避着她,冷漠着她。他之所以这样额头如一座冰山,是因为他觉得爱一次,就是一次毁灭。他不忍心自己的情感去焚毁一个对他情意缠绵的姑娘。他只有冷静如水,随时去泼灭她燃来的火焰。在他看来她的确是个孩子,和他的读大学的妹妹一样大,尽管被许多新观念塞满了脑袋,看起来挺新潮,但仍然需要诱导,需要敲打。突然插上来一股哥哥一般的温情。他喊了一声,那声音竟然柔和动听,湿润如一株出水的芙蓉。她悻悻地低着头,走了过来。当她抬头看到他冰山一样的额头正在融化,似乎正在流淌着春水的时候,她被霜打的面容顿时被那春水所浇灌,一下子鲜活起来,在那幽蓝幽蓝的雪地,一株雪莲似的摇曳。后来陈康就发现这正是他的失误之处,或许他自始至终都应该保持木头那种固定不变的形象,她就不再向他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返回的时候,吴静没说多少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羞涩,显得端庄、优雅、恬静。她离他很近,一副小鸟依人状,使得不少行人连连侧目或回头。当天色枯萎星光初显的时候,吴静又来敲开了他的门。
“跳舞去吧!”
“不去。”
“联欢会呢,也不参加?”
“不想。”
“你看你,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年中最后的几个小时了,不去乐乐?”
“我想写封信。”
她不再开口。她知道他要给谁写信。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提他的妻子。她在他的玻璃板上看见过他妻子的照片,那张照片令她妒忌,也令她生长出一种莫名的烦躁不安,甚至惶恐,甚至焦灼。他不去跳舞,她也没有了兴致,转身上楼去了。陈康铺开信笺,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了那好听的声音。如果不是照片,他一下子并不能拼凑起她的形象。而她的声音却总在耳畔回旋,经久不息。前几天他竟然向她挂通了一个电话,她的嗓音清新而甜美,握住话筒如同拥抱着妻子,他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一个办公室的人都不敢开口讲话,只听他与相隔几千里外的妻子娓娓交谈。他讲完电话的时候,办公室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都浮出一些苦涩酸楚的笑容。那一刻他是幸福的。那一刻改变了他只是书信中看到妻子笔迹的夫妻生活方式。那一刻他知道了夫妻生活还有另外完全不同的内容和方式。那一刻他也知道了什么是思念、挂念和感情以及执著和爱。现在她的声音如潮,弥漫而起,正在逐渐地淹没他。他这时候就回忆起了妻子的笑容,妻子的笑容使他宁静而平和。妻子伸开双手向他走来,他充满了激情,仿佛就要伸出手去拥抱她了。这时候他听见了自己的嘴唇发出的一丝揶揄的笑声,他用笔在信笺上用力戳出了一个洞。写完信,他就把它塞到风中雨中坚定不移的那只绿色邮筒里去了。他抬起手腕,正是司令部开联欢晚会的时候。那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而他心里却空空落落的,仿佛无家可归的游子。他有些同情吴静起来。一个男人这么脆弱,这么沮丧,更何况她是一个女孩。一个和妹妹一样还需要撒娇的女孩,一个远离故乡需要温情需要梦想的女孩,哪怕梦想扑朔迷离。他顿时对她有了很强烈的怜悯之情,心里涌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滋味。他正有些忧郁且心神不定百无聊赖的时候,吴静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跳舞去吧!”他没有拒绝她。在他点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吴静的双目,很妩媚地眨动了一下,如一道闪电掠过寒冷而又清幽的夜空。开始就是那首《四季流浪》的乐曲,他很喜爱这首乐曲,他只对吴静看了一眼,还没有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动作,吴静就站了起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那一曲他们跳得很不错。陈康基本上忘记了孤独和忧郁,沉浸在一种默契、和谐、热烈、温情和潇洒的快乐之中。这样温煦的夜晚也许是很难得的。跳毕一曲,渐渐地有些热。吴静脱下了外套,身上粉红色的羊毛衫柔美如梦,鲜明了她身体的曲线,充满了烂漫如霞的魅力。一曲又起的时候,吴静很优雅地向他伸出了手,对他的第一次邀请作出了相应的回报。陈康站了起来,很规范地搂着她的腰肢,一步不乱地跳到舞池之中去。舞者越来越多,本来宽敞的舞厅渐渐变得狭窄起来。舞者与舞者相撞的现象时有发生。吴静也被人撞了一下,她一下子就靠在陈康的胸前。陈康想急遽地后退一下,但是来不及了。她的丰满而柔软的胸脯全部正面地贴在他的胸前,好像有什么把他的心蜇了一下,隐隐作疼。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吴静伏在他的胸前,他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做了一个手势,吴静不得不离开他的宽大的胸膛。可她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很明显地向肩上伸了过去,指头在肩上摩挲着,像与他在娓娓地倾诉什么。而她的胸脯已经逼得很近,脚步移动时,他的胸膛就能触及到她的乳峰。陈康发现自己有一种很危险的亢奋应运而生。那种在遥远的地方飘浮已逝的东西又回到他面前来了。他的喉咙有些发干,涌动着一种令他害羞的渴望。他想起了第一次把叶梦露搂在怀里的情景。他把她的嘴唇当一枚熟透了的香蕉吞食了。现在他的面前,又是那样曲线鲜明而又柔和的嘴唇,透出一缕芳香。嘴唇微微颤抖着,浮现着热辣辣的一层甜意。他知道面前是一触即发的火山,火焰的味道已经逼近了他的鼻腔,进入了他的身体。一下子他有了要很好地把她搂抱一下的愿望。立刻他又感觉到了羞耻,面前毕竟不是妻子。他浑身暴起的血管立即枯萎下去,血流不再呼啸有声,渐渐归于平静。只那么一会儿工夫,感觉敏锐的吴静发现面前这条汹涌澎湃的河流只剩下潺潺的水流。她刚刚有了一些眩晕,以为那汹涌的波涛会将她沉没,会把她带到神秘莫测的水晶宫去。可他把她从波涛里拉了出来,脚下是坚实的岸,坦荡而又坚实。她的舞步终于有些滞涩,有些僵硬,失去了许多的韵味。
叶梦露面对混沌、汹涌、沉重而狂嗥的长江,有些不能自已。在人群成堆的地方,她处处觉得孤独和空旷。而河流,似乎蠕动在她的心中。那些忽隐忽现的漩涡,黯淡地流来涌去,像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一旦进入到漩涡之中,就失去了对自己的把握。她如同淹没在河水里,无枝可栖。水雾朦胧,色彩变幻,她仿佛不知道岸在何方。她有些慵倦,疲羸,她不知道还要这样漂浮多久。她真想靠在陈康的胸膛上歇口气,或者挡一挡她的寒风。可他在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给她寄来一封又一封信。最初读他的信时,曾经流过泪,曾经把信压在枕头下,陪着她入眠。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常常发现抱着的并不是他的身躯,而是那只他买回来的枕头。当姑娘的时候,她不知道性能给人带来那么富有诗意的幸福,那么深重惨烈的痛苦。当时她不能理解一些漂亮的素质很好的姑娘怎么能够拒绝那些风度翩翩的远在他乡的小伙子的求爱。不能生活在一起是她们最充足的理由。可她没有想过。或者想过,想得与她们有些区别。她要的是一个爱人,而不是一部性机器。只要能爱,没有性的满足又何妨?结婚之后,苦苦地守了一段时间的空房之后,她就遭到了婚前浪漫选择的严厉报复。每当她倒在席梦思上,她就发现这张床宽得不合比例。本来那多余的部分是为他的躯体准备的。新婚时他躺在那里,她明显地感到这床是不是太窄了。她曾经考虑过是不是更换一张稍宽一点儿的床。他走了之后,才发现这是自己的情感失误。他睡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有一种很强烈的受保护的感觉。他的躯体如绵延巍峨的山脉,将她圈进春情荡漾的梦乡。她非常迷醉于他的肉体,轮廓鲜明,肌肉鼓暴,皮肤虽有些黝黑,有些粗糙,但仍然充满了男性那种强健和凌厉的魅力。而她文静的柔情一经他爆发的火焰点燃,她就像一个突然坠河的人,不顾一切地将他死死抱住。她捕捉到他,任汹涌的流水冲击着她,任爆发的火山烧灼着她,她都不去管它了,即便是沉没吧,即使是熔化吧,只要与他在一起,那又有何妨?他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就领略了那种神奇的力量,那种力量几乎是重塑了她的生命,开发了那一片封闭很久的处女地,使她看到了生命原来是这般的壮美和辉煌,令人留连忘返,令人亢奋也令人憔悴。她非常爱惜他的肉体,她让他睡在她柔嫩的臂弯里,恬静如一个婴儿。她害怕碰醒他,他会像一只突然爆发的狮子朝她扑来,地动山摇的时候,她总能酿出惊人的风暴,使生命走进一个高峰又一个高峰。新婚之后,随着他的归去,这一切便都消失了,只给她留下了回忆,留下了梦,留下了无法遏制的欲望。她觉得她的生命没有琼浆的滋润,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皮肤失去了光泽,皱纹横行。甚至连高耸的乳房也因枯萎而倒塌了,必须使用胸罩让它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大约正是那时候,她走进了那个风雨之夜。现在想起来,鸦翅肯定是窥见了自己的最需要的部分。自己在被他吻过之后,举起的手没有扇到他的嘴上去,难道仅仅是出于轻蔑么?是不是她的潜意识已经接纳了他呢?抑或是她生活残缺不全的部分需要得到某种补偿呢?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在鸦翅顽强的攻势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当然,鸦翅围绕主题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她正色地警告他,“以后别来找我,我是有丈夫的人。”鸦翅很古怪地笑了一下,脸上是一脸的倔强,他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丈夫。他隔你几千里,能算丈夫吗?鸦翅仍然对她纠缠不休。表现出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赳赳气概。叶梦露不与他争辩,一缕红云悄悄地潜上了她的脸颊。鸦翅的著名“哲学”是,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不怕不破,只怕功夫不到。因此他总是不失时机地给她打电话,在门口等待她出来,用尽各种办法死缠硬磨。虽一次又一次遭到了冷遇,他仍然一点也不气馁,继续使用他的功夫。新年的前一天,也就是陈康和吴静在黄河边照相的那天黄昏,叶梦露洗完澡,把自己关在屋里独自看电视。那是一部美国西部片,男主人公剽悍而潇洒,她越看他越像她的白马王子陈康。她的心口怦怦地跳动着,接踵而来的是陈康的胸膛、大腿散发出来的情欲的火焰,驱走了她所有的寒冷和愁绪。她陷入一场虚幻的自爱中。电视画面在她面前模糊起来,她感到他强健的双臂把她搂得很死,甚至她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愉快的呻吟。她的胸脯上有他柔情的手指在抚摩,她的乳房渐渐地坚挺起来。她沉浸在那种风暴的然而又是宁静的连绵无际的海洋中,他的眼睛闪出的火光,仿佛是浩瀚的海面中翻滚不息的涟漪。他的青春活力极具生机,使她受到震动,受到驱使,她眼花缭乱,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如风掠过草地。那匹烈性的白马驮着她又重新回到熟悉的故乡。在那熟悉的场景中,她又看到了往日潮湿的山坡上摇曳的山花,听到了山岩和深潭非常默契的交谈。她历经的这一切,使她深深地陶醉。她躺在故乡温厚的土地上,止不住地颤抖和抽搐。她想细细地感受这一切,可没有礼貌的固执的敲门声这时候闯进她波澜起伏的河流。她颇不情愿地去开了门,鸦翅像一个幽灵闪现在她的面前。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仿佛他们已经不很自觉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她想把他推到门外去,可她缺少那样的爆发力,她向来是个绵柔而温存的女人,那样做显然不是她的气质所能允许的。鸦翅在幽暗的夜色里眼睛流出一片磷光,神情恍惚。这时候叶梦露还沉浸在那条波澜起伏的河流中,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出鸦翅的脸孔已经涨得通红,也没有听到风暴的声音已经临近。他突然蹿到她面前,狼一样的迅捷,将她扑倒在那张显得宽得多余的床上。她张开嘴正想喊什么,结果他的嘴将她的声音堵了回去。他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胸脯,揉搓着她的乳房。这时她从虚幻的自爱中苏醒过来,鸦翅粗糙的手指带着野蛮的力量,似乎要把她揉成一摊烂泥。不止是胸脯,她的腹部、她的大腿、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受到了空前的电击,每块骨头顿时酥麻麻,松软无力。鸦翅趁机把她重新抛到那条真实的波澜起伏的激流之中去。她感觉到河水从她的脚背轰然而起,渐渐淹过她的膝盖,淹过她的胸膛,淹过她的头颅,把她彻底地覆没了。冥蒙之中,她在坠落着,坠落着。她不知道她要坠落到哪里去,她有些胆怯,她祈求得到拯救,她的手最后抓紧了一块漂浮的圆木。她把那圆木抱得很紧很紧,后来才知道那是鸦翅的腰。她有些无地自容。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怎么这样轻易地做了他的俘虏!还竟然死死抱住他,害怕他突然抽身而去,把她一个人扔在那茫茫的波涛之中。她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看到身边那个赤裸的显得丑陋的躯体。她想起了陈康,陈康正从远方洁白的雪地里投来肃穆的一瞥。她觉得对不起陈康,陈康在遥远的地方守卫着祖国的尊严,而自己竟然连自己的肉体都守不住,喂给了一条狼。她嘤嘤地哭起来,把头埋在被子里。鸦翅已经不声不响地穿起了衣服。坐在床边,用手揭开被头,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她突然翻身坐起,“滚!狗!”鸦翅冷静而荒谬地说,“你身上少了什么吗?”接着他又欣赏地看着叶梦露因激动而更加妩媚的脸,那目光如一只飞来飞去的苍蝇,赶也赶不走。在他看来,她真是太嫩了一点。手上满是黄金,可她不知道如何使用。现在到底有多少人在维护那所谓忠贞不渝的爱情?只有这些还需要性启蒙的未出茅庐的家伙及那些被封建文化熏陶得濒临窒息的人们。性只是人体本身的一种需要。正如进餐、家庭是你必需的方式之一。可你总不能拒绝公共食堂以及大街小巷各种餐馆对你缺乏食物的补偿,你拒绝这种方式,你就不能生存。他将这些本来非常文明的话题,肢解成无比粗俗的链条,试图套到叶梦露的脖子上去。叶梦露在迷惘之中,听到了如同墓穴传来的霉烂的声音。她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棵枯朽的树。几近衰竭,又爆出绿色的惊悸和火光。她陷于不能自拔的泥淖,她或许永远解释不清:自己那么深爱着丈夫,又为什么容许了这样一个卑俗的家伙对丈夫的取代?
新年那天,陈康收到了三张贺年卡。其中有一张是吴静自己制作的。她不当面给他,却要通过邮局。那张贺年卡洒了不少的香水,浓郁的芬芳扑鼻而来。画面淡雅清丽,洁白的雪地上是一株摇曳的并蒂莲。她既没有致以新年的祝福,也没有写上“思念”或“友谊”那样常见的字眼,而是写了一首诗。她说她的诗是她灵魂真实轨迹的自然流露。她的诗只给自己看,或将来给情人看。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老爱盯着陈康的脸。显得格外的关注和耐心。他看到这首题为《假若置身你的河流》时,已经看出她不是含蓄地而是直白地向他表露心迹了。平心而论,如果这首诗是别人写的,他会喜欢它。但出自她的手,他说不出来心里头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把这首诗重新读了—遍。
我知道一个人
不能拥有一条河流
我不敢奢望你的水波
只灌溉我干裂的土地
假若能在如火的夏天
跳进你的水中
你清澈的水流环抱我
使我燥热的心灵
有一次有一次
湿润的体验
然后你再流去
挥挥手送你远行
我身上的水滴
将簇拥着我
即便此生长长
也不会风干
陈康对这个浪漫的女孩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怜悯。他清楚地看见她是如何一步紧似一步地向他逼来。她来自她那个真实的世界,娇弱而又富于韧性,固执得近于愚蠢。她向他频频挥动着的橄榄枝,他伸手就能将它很轻易地折断。她不知道一个成熟的男人就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岩石,尽管岩石有时也可以被划上印痕,甚至粉碎。岩石毕竟是岩石。他只是不愿意让她快乐的脸庞产生尴尬,天真的心灵受到伤害。她还是一株晴天丽日下的小棕榈,爱护她的成长远比像微风戏弄她的枝枝叶叶要神圣得多。可是,有时候他的眼睛在她面前不经意地就泄露了他深藏着的秘密。只有这时候,吴静才看到他不易察觉的一部分。那一部分正是她孜孜以求的啊!而他却把它们关闭起来了。显而易见,那里面是充满阳光的、温馨的、和煦的一片生机勃发的天地。他让她看见的,只是习以为常的凉凉的碎浪,拍打着他那能让不明真相的小鸟发出凄厉的鸣声的严峻的海岸。陈康将那张贺年卡夹在新年日记的那一页,再看了一眼,就很干脆地锁到抽屉里去了。远离妻子,由于肉体的空闲,精神活动就变得格外忙碌。也许这正是抵御失落、空虚和孤寂的最有效的途径。他经常幻想着妻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突然面对她的笑脸,她的乳房、细腰及大腿。他不这样去想是很困难的。他依靠这种幻想逐日加深着对妻子的思念,并打发着自己蠢蠢欲动而被理性和良知控制得严实规范的肉体。作为男人,这是一个更为壮怀激烈的没有烽火硝烟的战场。只有那些肤浅的仅满足于一勺剩汤残羹,饮尽大海仍然不能制止贪婪的渴望的那一类人,遭到惨败。而真正的男人是无法征服的,他的结局总是让庸人目瞪口呆。尽管情欲很温驯地沉睡在体内,像一枚潜藏的地雷,一触即发,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爱护它们,决不放纵它们,如一匹奔腾的烈马,使无辜的庄稼苗遭到蹂躏。不要以为放纵的男人就是男人。那些深爱着女人但又不去做那不该做的事的男人,则具有更高的品位。吴静来敲门时,陈康正在咀嚼着妻子爱抚他的滋味。他面对吴静的眼睛,慌乱地掩饰着自己渴望妻子的神情。由于慌乱,他的神情更加狼狈,好像做了一件极不名誉的事,突然被人当场抓住似的。
“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给我什么礼物呢?”
“泡泡糖。”
“我不要。”
“巧克力?”
“也不要。”
“去堆个小雪人送给你?”
“小雪人会融化。”
“这就是大自然,有的东西注定了要消失。”
“对!……比如我们人。”
“新年要说吉利的话。”
“所以要热爱我们的生命。”
“吉利的话总是让人感觉平安。”
“生命是很短暂的,要提高生命的质量。”
“一年又开始了!好快!”
“生命的质量是以不浪费时间为前提的。”
“今天的天气真——”
“好!今天的天气真好!你不打算与我对话。故意岔开我的话题,何苦来着?”
“你在做诗。”
“年轻的生命就是诗。”
“你很浪漫。”
“没错。我们大家活得太累。浪漫可以为心灵减少一些压力。我们的快乐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世俗的风尘浊浪湮没了。”
“快乐往往不是纯粹的。我从来不去企望得到不属于我的快乐。”
吴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缕别扭的笑容。那笑容显得难堪和尴尬,“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很坏的女孩子?”
“不!一个真实的女孩子。你的许多想法都是在暖和的被窝里想出来的,走不到冰封雪地的世界里去。”
“为什么不能让世界温暖一些?”
“我们所做的工作,难道不是为了迎接春天吗?”
吴静看着陈康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那深沉的、丰富的、充满魅力的世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春天的原野有一匹白马朝我奔来。那匹白马原来就是你。”
“你看错了。我是我妻子的白马。她骑着我已经走得相当遥远了。”
吴静绝望得呜咽了一声。她低下头,不让陈康看到她因不被理解而积蓄的一汪泪水。他稍稍安慰了她一下,那些话他至今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那些话或许比较温存,可以让她看见鲜明的界限和轮廓。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与他保持着那种不冷不热的距离。进入初夏的时候,马兰花疯长,她大约是模糊了那些界限和轮廓,她又走到陈康面前。她穿着一条碧绿的短裙,粉红色的短袖衬衣薄如蝉翼。
吴静说:“现在是夏天了。”
“是呀,是夏天了,”陈康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夏天,“夏天是你们女孩子的节日。”
吴静向他逼过来,“你还记得我新年赠给你的那首诗吗?”
陈康仍然没有回过神来,“那与夏天又有什么联系?”
“太有联系了!”吴静说,“你听,假若能在如火的夏天/跳进你的水中/你清澈的水流环抱我/使我燥热的心灵/有一次/有一次/湿润的体验……”她双手出其不意地勾起陈康的脖子,吊在他的面前,喃喃地说,“爱我一次吧!”
陈康觉得自己正从这个女巫的馅阱中掉下去。恍惚昏迷状态中,他立刻站稳了脚跟,冷冷地说,“你别疯了!”
“我不是疯,我是爱你!陈康,我爱你。”
“不!你还是个大孩子,你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我懂!我能给你爱。一个少女的爱。”她脸上全然没有羞怯之态。
陈康试图把缠在他脖子上的手移开。然而她死死地缠着,“别这样。我们是两棵互相站立再也不能靠近的树!那样做,只能毁了你!”
“我不怕!我爱你!”
“请你能够理解我,我绝不会那样做。”
吴静突然酥软了。两只手从他的脖子上垂落下来。眼神悲哀而绝望,显得孤苦无依。她的泪一下涌出。难道她真是一只美丽的蜻蜓叮一下就能呜呼哀哉?她最后向他投去揶揄的一瞥,便跑到外面去了,渐渐消失在初夏五彩缤纷的阳光中。
陈康平静地看着江水缓缓地流。在这条江边他摸过鱼、捉过虾,做过鱼佬的梦。后来他在这棵老榆树底下,把打着淡蓝色遮阳伞的叶梦露带进了他的生命。三年之后,他们又来到老榆树下,庄重地面对着江水。水面波光闪闪,倒映着他们朦胧的身影,那身影被波涛推来涌去。仅仅三年,他们仿佛熬过了千年,历经了所有的炼狱。他们面对着流水,虽各有千言万语,但谁也没有打破沉默,不发一言。他看着叶梦露被风吹乱的头发,真想将自己的手指头插到她的头发里,为她梳理得整齐一些。可他没有那样做。
他知道自己变得矜持了,变得冷静了。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自己还只有二十八岁,还是蓬蓬勃勃、血气方刚的年龄。他不应该那么老气横秋。他瞧了一直在默默流泪的妻子。他突然一阵哆嗦,厌倦起自己的沉默来。也许没有比沉默更能羞辱一个做错事的人了。他见有几只蜜蜂围着她飞来飞去,他从蜜蜂的心感到了她的芬芳。他立刻打破了沉寂。他说:“还是这样的江水。”
她说:“不,原来的江水早就流远了。”
他说:“可这棵老榆树还在。”
她说:“可老榆树的心已经衰老了。”
他说:“可你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叶梦露真想跪在他的面前,请求得到他的宽恕。
这是一个她真正倾心相爱的男人。可她在爱他的同时,又委身于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如果她是一个男人,她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真想对他说,我的心一直属于你。在与那个男人做爱时,我从来就是把他想象成你的。然而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她真想最后一次扑在他的怀里,作一次告别的长哭。她极力想开口说一点什么,可她的喉咙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颓丧地站着,如一株霜打的丁香。
陈康那一天非常快乐。军区游泳池第一天开放,他就去了。当他上岸歇一会儿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使他有一种灼痛感。他看清了那是吴静。吴静示意叫他过去,他犹豫了一下也就过去了。他栗色的皮肤与她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反差。他们身上都有晶莹的水珠在流动。
吴静说:“我不恨你了!”
陈康说:“本来应该这样。”
“我想通了。”
“什么想通了?”
“你不笑话我?”
“哪能呢!”
“以后我把你当哥哥!”
陈康微笑着,他的脸上晃着透明的光斑。他有些眩晕,他一把将吴静推下了水,溅起许多漂亮的水花。他这天玩得挺开心。人在开心的时候总是没有提防折磨将至。当他回到宿舍,见门上信袋装有一封加急电报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电文很简单,只有“家有大事接电速回”八个大字。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非要他回去不可。他拿着电报去请假,当天晚上,登上了归途。火车上三十六个小时,他设想着一件事又一件事,结果都被自己排除了。他实在想不出来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被盗?被抢?被烧?他还没有想清楚,脚已经踏上了故乡的街道。那时候天正在下雨。他匆匆往家赶的时候,有两把雨伞挡住了他的去路。打黑伞的是他的哥哥,打花伞的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哥哥的女朋友。以后他应该叫她嫂子。那时他很窘迫,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他看见哥哥的脸色很忧郁。哥哥的眼睛里流出一种凄楚的无法言说的光芒。哥哥的女朋友显然也投入进去了,她的异常的长睫毛倒塌着,眉头紧蹙着,也许正在为这个即将踏入的家庭而担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急,到家慢慢说。”
结婚时,广播局给叶梦露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子。那栋大楼在雨雾中矗立着,拐过弯就到了。哥哥在拐弯处挡着他,“我们回家吧!”陈康从哥哥脸上看出的只有冷漠。他甚至认为这个文学硕士研究生未免太专业化了一些,对于他未涉足的领域知之甚少。到了楼前,他能不进去看一眼新婚久别的妻子吗?
他说:“我去看看梦露,再回家。”
哥哥淡淡地然而又是果断地说,“改日吧!”
“为什么?”
“她不在家!”
陈康昂起了头。斜射的冰凉的雨点躲过雨伞的阻挡,落在他的脸上。他找到了梦中千百回思念和想象的那扇窗户。不错,没有开灯,窗户如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洞。黑洞?怎么突然把自己认为是最温馨的一扇窗户联想成是一个黑洞呢?他不安起来,仿佛有了某种预感:
“她到哪里去了?生病了吗?”
“她在医院里。”
“哪个医院?”
“七医院。”
他搜索着自己所有的记忆终于记起来那个医院在市北边偏僻的郊区里。他抬手看了看表,“这是给我打电报的原因吗?”
哥哥点了点头。
“那我得去医院!”他试图将提包交给哥哥,哥哥没有接。哥哥冷冷地说:
“你别去!”
“为什么?”
“我以为你现在去不太合适。”
叶梦露那天搭第一辆班车赶到了七医院。接待她的是妇产科手术室一个戴着大口罩只留两只大眼睛的女医生。医生仔细检查了她的子宫,对她说:“你不宜打掉。”
叶梦露鼻子发酸,直想哭,“不打掉怎么行?医生,你得为我想点办法。”
医生问:“你没有结婚手续?”
“我有。”
“没有生育指标?”
“……”
“不要紧。我跟你们单位出具一个不宜堕胎的证明,单位会认账的。”
“不!我现在不想要孩子。”
“可你堕胎有危险。而且,你以后不一定就能怀上孩子。”
叶梦露咬了咬牙,“那我也只有认了!”
医生注意到她奶油色的脖子上痉挛的青筋。对这个固执的堕胎者不能理解。现在的堕胎者越来越多,也许是由于感情的疯狂投入,才忘记了廉价的避孕药具的使用,使女人陷入痛苦的境地?医生有些怜悯她们。她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医生说:“那好吧!只是你的手术比较特殊,手术前,你丈夫要签字。”
叶梦露哆嗦了一下,“他在很远的地方。”
“在哪里?”
“西北。”
“这样吧!”医生说,“叫你单位领导签个字也行。”
叶梦露仿佛从天空掉落下来,面前闪出一片金星。她的脸顿时通红,连忙说,“我没有单位。”
医生审视着她,企图辨别出真伪。这时候医生被人叫到隔壁去接了一个电话。她边说边笑着讲完了电话,重新坐到叶梦露的对面来。叶梦露几乎是带着哭腔请求着医生:
“给我做了吧!”
医生仍沉浸在刚才电话的快乐之中。她的男友说十一点前来看她。现在她的面前是唯一的叶梦露。她有些不知所措。
“给我做了吧!”
叶梦露又请求了一声。她的心受到了刺痛。她上了七年的医科大学,不知道做了多少例不同的手术。小小的刮宫术,难道也能使自己翻船么?尽管她不宜堕胎。可她看到叶梦露那种请求帮助的眼神,她的心就软了。她也是一个女人,她觉得应该帮助她。她下定了决心,准备给她做:
“你要配合。”
叶梦露非常感激,她用手绢擦了一下眼睛,走上了手术台。手术开始进行得颇为顺利,冰凉的扩宫器像一条蛇进入她的子宫。然后,就在里面撕咬起来。她痛得大叫,她后悔不该来到这个弥漫着乙醚气味的小房子。她的额头冒出冷汗,“你轻点,轻点!”医生听不见她的呼唤,医生只与她手中那把不锈钢刮宫刀交谈。她理所当然地没有理睬叶梦露凶狠的呼叫。叶梦露呻吟着,声音嘹厉。她仿佛觉得自己正坠向深渊,尖硬的石头将她洞穿。她拼命挣扎了一下。医生没有提防到这一点,她的刮宫刀或许碰到了不该碰到的地方,马上就有一股殷红的血水不是潺潺地而是急遽地喷涌而出。
叶梦露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嘲笑自己已经堕落成了一个冷面杀手,谋害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她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问身边的护士,“我今天还能回去吗?”护士告诉她,至少要在医院呆一个星期。她听了头皮发麻,明天的“晚间半小时”还没有录音哩。再说,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她产生了一连串非常可怕的联想。她想逃走,但是她直不起腰来,仿佛有一根筋被抽走了。她认真地躺了一会儿,决定跟妈妈打个电话,让她到电台去请假。她从病床上颤颤悠悠地爬了起来。护士问她干什么?她说去打个电话。护士跑过来,搀扶着她。她一下子得到了许多温暖。她们向放有电话的那间小屋走去。走廊很直也很长,仿佛她一辈子也不能将它走完。远远地,她看见电话旁边站着两个人,说说笑笑着,很是亲密。那女的,就是给她做手术的医生。那男的是谁?怎么似曾相识?她远远地停住了脚步。她想起来,那不就是陈康的哥哥吗?她转身回来,说电话不打了。她问那护士,“那个医生是他的女友?”护士点了点头。叶梦露头一歪,再一次晕了过去。
陈康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他不敢相信那只风姿绰约的小鸟飞到他不愿想象的地方去了。他甚至有些怨恨那个被许多线装书弄得一头脑都是文字的哥哥,用滞涩粘冷的声音告诉他这个令他心尖流血的事。这是南方一个闷热的夏夜,他却领略到彻骨的寒冷。他想面对着茫茫的黑夜大吼一声,吼出他的凄伤,他的痛苦,他的愤怒。他提着苹果和香蕉到医院去看她。曾经被他认为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妇产科”三个字,像炸弹一样,将他炸得眩晕。他敲开了那扇门,叶梦露的眼睛正望着天花板出神,他轻咳了一声,她发现来人竟是她的丈夫。她习惯地伸开双臂,想去抱住他。倏地,她又把双手收了回来。她呆呆地看着有些苍老的丈夫,丈夫脚步沉稳地走到她的床边,很有尺度地向她微笑。她就哭了,她哭得很彻底,仿佛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了,他没有见她这么动情地哭过,她的哭声为他烦躁不安的心境给予了一定的安慰。她止住哭声的时候,他已坐到她的床边来。他用手指轻拂着她的乱纷纷的头发,“你的头发比我想象的还要乱得多!”“我不知道你要来了!”叶梦露神情黯淡地说,“你比去年憔悴多了。”陈康凄然一笑,有些无可奈何。那一天他们没有谈兴。他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他说闻不惯乙醚刺鼻的味道。她没有拦他,让他走了。出院那天,陈康去接她。她挽着丈夫的手,这样的动作也显得陌生了。回到家,她就用手勾住了丈夫的脖子,他的男人气息总是使她得到一种亢奋。她把嘴凑到丈夫嘴边,他的嘴唇坚硬而又冰凉地从她唇上轻轻擦过。丈夫的鼻翼搏动了一下,像是在拒绝一种来历不明的气体的侵入。这象征性的接吻,使她绝望。她知道丈夫在充满理性地敷衍她。她的泪又涌出来,窗外的阳光把她的脸镀成一片纯白。她感到他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很远,伸手再也抓不着他了。她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她知道家是温暖的,令人缠绵的。可道路已经消失,她不知道如何回到家中去。只有凄然无助的困境不让她突围,而她不知道哪里是可以突围的缺口。陈康在窗前透过凝重的空气观察着她。她非常惊奇的是他竟然将愤怒和哀伤掩饰得那样密不透风。他从来不提为什么,不问那个人是谁,对整个的堕胎事件缄口如瓶。可他明显地消瘦了,由于睡眠不足,眼窝下是一抹黛青色颜料,他洗了几次脸,都没有将它们洗去。他从窗前蹒跚地走过来,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他用胳膊挽住她的腰。她侧过身来,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仍然是那样坚硬和冰凉,仍然只那么一移而过。她发现那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他肯定以为她身上留有另一个男人的气息。他之所以接近她,是想安慰她。他跟她说,你应该到大西北去看看大草原、大沙漠,去爬爬终年不化的雪山。那儿的世界才让人觉得是太神奇、太博大了,也就知道了自己固守的天地是多么狭小和缺乏生机。他说他请她去,请她去骑马,请她去草地上打滚,请她去沙漠里进行沙浴。她听出了他的彬彬有礼,她知道那些对于她已经纯粹是一种慰藉了。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很平静地躺在床上。他的胳膊依然枕着她的头颅。然而他们之间有一条很深的鸿沟,越不过去且令人生畏。他以前睡觉只爱穿一条短裤,现在却穿着一条长裤子,腿上满是焐出的痱子,他也不脱。有时在梦中他偶尔把她抱得很紧,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便很羞怯、很坚定地松开了手。就这样在家里过了二十天,二十天使他度日如年。他决定返回大西北去。他提议,到江边去转一转。她同意了。他们有三年没有到江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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