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的家园-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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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要回老家,一定会进水桥沟,去看亲戚。准备的礼当,无非两斤橘子,一爪香蕉,外加一包茶叶和一包水果糖,有时还有一样盒装的点心。这些东西,加一起不多,但要走四五家,每家一份,提在两只手里,也就沉沉的。常年在外,表达一些心意是必要的。去大舅家,得再拿一瓶子白酒。大舅爱喝酒。去碎舅家,得两份。另一份是给二舅的,多了一条纸烟。都交给碎舅,再转给二舅。一般不直接和二舅见面。早先,我一年回老家五六回,也难得见到二舅。要么出去了,要么在。如果在,二舅不愿意见人,我也有些怕二舅,不敢见。二舅的房门,关得严严的。分明地,二舅又知道来人了,窗户上的帘子动弹着,能听见,能看见,但二舅不会出来的。碎舅说,我走了,二舅才出来。我相信。一次,我离开碎舅家,出了巷子,过了石桥,沿河岸边的土路走着,就看见二舅出来,嘴上叼着纸烟,手里抓一个空纸盒子,一甩,扔进河水里,似乎看见对面的我了,似乎认识,却不言语,折转身回去了。空纸盒子在水里漂浮着,正是我带给二舅的装点心的盒子。

    二舅是个病人,病了几十年了。

    我的记忆里,有两个二舅。一个是得病以前的二舅,一个是现在的二舅。

    我有三个舅,只有二舅,面相文静,说话也文静。在我小时候,过年,平时,二舅来家里,坐着站着,都得体。一定会和我说几句,虽然我正上小学,但能感到二舅把我当个人看。二舅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说我念的课文,让我觉得亲近。二舅的手,厚实,宽大,却绵软。

    我妈说,你三个舅,只有你二舅把书念下了。

    这多么了不起。

    果然,二舅考上了平凉农校。虽然是一所中专,但在那个年代,这也是极不容易的。大舅,碎舅,没有谋下前程,只能当农民,在山里种地。二舅穿干净衣裳,胸前别着校徽。水桥沟的人,提起二舅,都一致夸赞。二舅有了自己的将来,也给家族荣耀了脸面。在农村,这有时特别重要。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一锅子一锅子吃旱烟。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也被一丝丝烟缕抚弄平整了。

    我就喜欢二舅来家里,也会凑一边,听二舅说话。二舅说话,不紧不慢,听着顺耳。我爸我妈,都对二舅热情。倒茶的玻璃杯子要用开水烫一遍,非要吃了加了鸡蛋的饭才让走。

    二舅从农校毕业,按说分配到农机站或者哪个水库上班,也是不错的职业。由于学业优秀,被县委宣传部看上,直接进了机关,成了政府的人。坐带电话的办公室,到哪里,都有车坐,有人陪,还给安排吃住。

    二舅走到宽展路上了。

    二舅结婚,我妈领我去了。我去吃好吃的,去看新媳妇。这在那个岁月,都是很吸引我的。好吃的是啥?猪头肉。结婚的宴席上,一定有这道菜。第二好吃的,便是丸子了。也是猪肉的,剁碎了,和些葱花进去,和些面粉进去,团成一个个团,油锅里煎熟,放起来。吃法有丸子炒粉条,火锅丸子。我爱吃火锅丸子。二舅的新媳妇,我该叫二舅母,大个子,穿戴新鲜,双手端盘子,上头站三个白瓷酒盅,挨桌敬酒。二舅拿一只酒壶,在一旁给酒盅里添酒,一起听祝福话,说感谢话。每个人跟前,听的,说的,都大模一样。敬酒到有的桌,二舅被鼓住喝了酒,脸红红的,舌头大了。水桥沟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帮忙的,贺喜的,看热闹的,都来了。院子里专门搭起棚子,有唱戏的棚子那么大,用来待客,吃流水席。

    如果就这么继续下去,照在二舅身上的阳光,会越来越多。这是每个人的思想。

    大约在一年后,也许是一年半后,二舅出事了。这谁都没有料想到。我的印象里,婚后,二舅来过我们家几次。也和二舅母一起来过。好好的人,上了一回山,就出事了。二舅的人生,从此发生了改变。几乎改变成了另外一种人生。大舅、碎舅后来常常说,你二舅要是好着,多少人都能跟着沾光。看来,改变了的,不光是二舅一个人。

    当时的情况,我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似乎很简单,似乎很正常。可是,偏偏在二舅这里,产生了天大的后果。在水桥沟深处,就是北山,山上面,是极大的塬。水桥沟人种的地,就在北山上。说是秋天的一个星期天,二舅和几个朋友约上上北山打猎。北山上都是梯田,种玉米,种豆子。几乎没有树,树早就砍光了。这样的山,能有啥动物,最多出没个别野兔子,扑腾几只野鸡、呱啦鸡。山里转悠了一个下午,只打了几只麻雀。天也黑了,几个人不想回去,就钻进看秋的草棚里烧玉米吃。还喝着白酒唱歌。闹腾够了,也累了,睡在草棚里,天亮了才下山。

    回来还正常。可是,下午开始发烧,以为受凉,熬姜汤喝了,睡下又叫起,药也吃了,身子软软的,眼睛通红,不见任何缓解。送医院时,人开始说胡话,说的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事情,却穿插了这几年的内容。

    二舅在医院睡了三天,烧退了,可以回家了,人却不是原来的人了。

    用人们都明白的说法,二舅疯了。

    疯子有两种,一种武疯子,砸东西,打人,具有破坏性,威胁其他人的安全;一种文疯子,常自言自语,或一言不发,乱跑,行为不定。

    二舅属于后一种。

    如果静静呆着,也许亲人会觉得另外一种难受。可是,二舅似乎静静呆着,可吃饭时叫他,人却不见了。大舅出去找,碎舅出去找。有时没走远,就找回来了。有时在跟前找不见,水桥沟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找不见,要到县城的街道上找。县城不远,也不大,找一个下午,也找见了。二舅常常中午出去。二舅也听话,找见了,就跟着一起回来。

    一场大雪后,也是中午,二舅又不见了。这一次,连县城最偏的柳湖公园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天黑实了,还不见人回来。奶奶张大嘴,不出声,只是喉咙里头出声,拳头一下一下在炕上砸。大舅碎舅又出去找,还发动亲戚出去找。天亮了,一个一个,神情沮丧,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

    二舅连个影子也不见。

    一天过去了,没找见,两天过去了,没找见,三天过去了,还没找见。寻人启事印出来,贴到人来人往热闹的路口的墙上,贴到学校门口的树上,贴到电线杆上,也没有可靠信息传来。说城南沟头一个疯子像,赶紧去,一看,不是的。说泾河滩大水冲上来一个死人,都肿胀了,衣服似乎像,心慌着去辨认,看手,看脚心板,不是的。一下轻松了,又沉重起来。

    不知道人在哪里,怎么样了。

    五天后,兰州方向有了消息,先电话打到二舅的单位,再由单位来人到家里,一起去看,看看是不是。

    去了,果然是。

    兰州多远,也不知二舅是坐车去的,还是走去的。要走,走两天不一定走到。衣服上有土有泥,鞋开帮了。额头上,还有一道血口子,都结痂了。好在人基本完整,没有大碍。

    别人着急,喊叫,二舅不言语,似乎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好像他不是当事人。二舅的眼睛里,看不出喜还是怒。眼神是平静的,甚至是超然的。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按照大夫说的,二舅被送到天水看病,送到山东看病。都是看精神方面的病的有名的医院。大舅、碎舅轮流陪护。农闲了,就一起跟着。大舅说,光是吃药,都能把人吃饱,一次吃的药,够装一碗。这样治疗了半年,回来,歇在家里,似乎有所好转。可是,一到秋天,二舅又开始出走,只好再送到医院去,又看了半年。吃下去的药,怕能拉一汽车。

    二舅再回来,不怎么乱跑了。可是,人却显得更不正常了。和其他人的交流,几乎完全中断,也不见自言自语,只有奶奶、碎舅问一句两句,似乎能听来,表情上有一丝表现,但不回答。估计用药过量,起了副作用。睡觉,连住睡三天,吃饭,要么一口不吃,要么一天吃七顿八顿。这让亲戚更加不安,平时在一起,话题几乎都会涉及二舅,即使说着别的,说着说着,谁唉一声,马上就又说起二舅。

    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二舅的病治不好,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到二舅身上,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会遇上三长两短,但是,像二舅这么大的难,一千个人里,不一定有一个人遇上,偏偏让二舅遇上了。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疯子,变成废人。

    就联系二舅在山里打猎,是不是惊动了土地爷,或者什么魂灵。大舅碎舅到山上,提着蒸碗,蒸馍,还备下烧酒,烧纸,线香,祷告一番,求取神圣原谅,放过二舅。说二舅如果有所得罪,那是年轻,不懂事,通过神圣教育,一定吸取教训,重新做人。

    只是图个心安,奇迹怎么会发生。

    又有人说,二舅得这样的病,一定是前世欠下了什么孽债,才有这样的报应,要安稳,得求神灵。入冬,奶奶托付村里的人,请来了道士,在家里作法捉鬼。请来了阴阳,在家里查勘风水。经也念了,符也贴了,没有效果。奶奶年纪大了,还上崆峒山,见庙进庙,见道观进道观,又是布施,又是上香,把大愿许下。

    这样折腾,还是没有奇迹出现。

    又传来一些话,进了奶奶耳朵。意思是二舅命薄,要是当农民,肯定顺顺的,啥事都不会有,可是,竟然成了政府的人,自然就被克住了。

    别的,奶奶都信。说二舅命薄,就该当农民,奶奶生气了。开开院门,骂了一天,也不知骂谁,反正骂说这样话的人。

    再怎么样,二舅还是个病身子。谁都觉得,要看好没指望了。

    二舅的媳妇,开始还照看二舅,也抱有二舅康复后,一起好好过日子的想法。但这两年多下来,知道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人了,就提出离婚。道理不用讲都明白,一个人跟一个人过一辈子,好过也不好过,长着呢。谁愿意和疯子过一辈子呀。二舅病人,说话没效力,奶奶做主,当时就答应了。二舅的媳妇离开时,给二舅做了一顿饭,是手擀的面条。看着二舅吃了一碗,又吃了一碗。二舅的媳妇离开时,坐在屋子里,哭了一鼻子,才出来,才走了。

    二舅病了,二舅的媳妇走了,奶奶的头发,全白了。

    说起来,多亏二舅有个单位,还是政府部门。要是农民,看病的钱哪里来,谁养活他,这可是个问题。即使是别的单位,比如工厂,合作社,那也会有麻烦。如果工厂倒闭,肯定没人管。说起来,二舅在不幸中也算有福,没有上几天班,工资月月发,吃喝总归够。中间曾有一段,发工资少下了,二舅到单位,坐下不走,也不闹,只是定定的,木头人一样,单位的领导受不了,也是同情二舅,表态以后一分不少,一定按时给。报销药费,也没打过磕绊。不是报一回,是一百个一回都不止。

    二舅病了,知道他有单位,单位发工资。但是,二舅确实病了,治不好了。

    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接受了二舅是病人这个现实。我回家去看奶奶,奶奶提起二舅,话语也平和多了。但是,奶奶还有操心,她岁数大了,迟早要走到二舅前头,她走了,二舅得有人经管吃喝。大舅另家了,搬出去住,碎舅和奶奶住。在农村,这意味着给奶奶养老送终,主要由碎舅承担。自然,老院子也由碎舅继承。奶奶明确了,二舅也由碎舅照顾,一直和碎舅一起过。二舅的工资,也由碎舅安排。大舅同意,碎舅接受,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碎舅虽然是排行最小的,但能靠住事,心善,不吃烟,不打牌,喝酒只喝一杯两杯。把二舅托付给碎舅,是最好的结果。

    如今,奶奶过世许多年了。如今,二舅还是老样子。吃饭了,碎舅给二舅端房里。平时,留神二舅的动静。怕二舅不注意出去,碎舅养了一只狗。生人来,咬得厉害。我到碎舅家里来,在大门口就大声叫碎舅,叫把狗看住。往院子里走,我有意无意往二舅的房门看一眼,房门自然关着,没有声音传出来。二舅在这个世上,似乎存在着,又似乎不存在。

    二舅这一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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