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的家园-领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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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盘旋,高低的崖畔顶和山坡间,不时浮现出一团团银白的洋槐花。这个五月,潮湿,明亮,生动,万物的欲望都在充分苏醒。我压抑着舒展的心情,估算着剩下的路程。这一趟,行走三百公里,我要去陇东宁县的郎李家村。我二十多年的朋友小平的母亲去世了,走走停停,向路人打听着地址,我去给老人烧香磕头。

    早上走,下午到。郎李家村在塬头上,地势起伏错落,一道宽大的沟槽两边,分布着人家,人家上头是宽阔的塬面,覆盖大片麦田,生发出一缕缕热气。小平家的老屋,就在沟槽的中间地段。老远,就能看出来,门口人多,门口立了杆子,上头飘扬着白纸和黄纸扎制的经幡。

    按照习俗,来吊孝的,有的戴着幛子。红缎子缝制的,有窗帘那么大,字是绣上去的,上头写着悼念的话语,还要让当地政府的最大领导挂名。来了先不进门,要等着接幛子。只有德高望重的人去世,才有得到幛子的资格。所以,接幛子也是一个仪式。一张桌子摆在路当间,我就在桌子前站定。一溜人过来了,个个披麻戴孝,小平脏头土脸的,也在队列里。队列被吹唢呐的在前头引导,到跟前,全跪下,勾下头。这是谢诚人的大礼。一个主事的过来,先敬给我一杯酒,再接过幛子,当即有人用竹竿支撑起来,挑着带路,我跟着走,队列随我后面。一路进到院子里,然后,我进灵堂祭拜,队列分两行跪在门外。我起来了,队列才能起来。这也是礼节。

    礼毕,我和小平说话,吃纸烟。院子里,一只冠子血红的公鸡,爪子在刨土。几个娃娃不懂事,你追我,我赶你,在一起打闹。原来是菜地的一角,起了锅灶,地上是整盆整盆的猪肉、鸡肉、鱼。鸡肉在水里泡着。整捆的大葱、芹菜,成袋的洋芋、包菜、萝卜,整箱子的白酒,也堆积在地上。接上的幛子靠院墙陈列,已经有二十多块了,起风时便舞动一阵。一会儿,又来人了,唢呐赶紧响起,小平小跑着出门,一溜人又去接幛子。下午的阳光,亮晃晃的,我的身上热起来了。而设置灵堂的正房,却那么冰凉,那里,现在是另一个世界的边界。朋友的母亲高寿,活了八十多,人缘好,有口碑,来的人特别多。许多人和我一样,是远路来的。

    我和小平认识早,都在一个单位,都是单身汉时就来往。后来又都成家,相互聚会是少不了的。小平的母亲,我熟悉。一年里,会过来一两次。第一次见,奇怪老人腰弯得厉害。小平说,父亲过世早,儿女多,母亲常半夜起来磨面,早上又出去拾柴,打猪草,回来更不得闲,洗洗刷刷,点火做饭,一个人支撑起一个家,没白没黑,过度劳累,身子就直不起来了。小平的母亲,让我敬重。小平接来母亲,是想多尽孝心,可是,母亲哪习惯坐下,收拾里外,做饭洗衣,还是早晚都忙。小平母亲做的手擀面,凉拌粉条,条子肉,我也吃过,老人看我们吃得高兴,自己也高兴。一次我俩在外头喝酒喝多了,我送小平回来,老人担忧又无奈的神情,深深触动了我,以后再喝酒,我不让小平多喝。

    半个院子,都被临时搭的帐篷占了,里头摆满桌子。一拨人离开,又一拨人接着坐满,吃流水席。农村过事,尤其是过白事,来的人多,说明有面子,被看重。来的人,一定要招呼到,一定要吃好喝好。还请来了唱歌的,是一男一女,站一处高台上,扯嗓子唱流行歌。过去唱戏,现在也随潮流有了变化。过白事,老人又是高寿,也得热闹,更得按议程行事,这是讲究,这是不变的。我也坐了席,还多吃了一碗酸汤面,然后,站院子里,东看西看,显得无聊。看我没法安顿,四处又乱,小平让我到村支书家里歇息,说给说好了,我不愿去,待着又帮不上忙,就一个人到外头走走。

    我顺着沟槽上弯曲的细路,倾斜着登上了塬面,刚上去,麦子的穗子,就触碰到了我的腿上。这里的泥土滋养庄稼,麦子棵棵壮实,麦穗硕大。田埂上,间或长一棵杏子树,间或长一株核桃树。核桃树树冠稀疏,枝干却分得很开,枝杈向四周伸展,粗壮的树干,布满细密的裂纹。杏子树不高,我的头刚能够上杏子树低处的树梢。杏子只有指甲盖大,青色,和树叶的颜色几乎一样,皮上一层细毛。我伸手摘下,吃着酸,却也新鲜。这杏子名气大,叫曹杏,是当地一个沟口的名字,杏子好,繁衍出去,就这样统称了。曹杏熟后,汁液黏稠如蜜,甘甜异常,我多年前在陇东生活时吃过。杏子收获还得几个月,我是不能再来了。

    晚上,有一个仪式。这本来是自家人参加的,小平看我愿意,就让我也留下。灵堂内,披麻戴孝的晚辈,全跪在地上,都不说话,气氛一下肃穆起来。什么仪式呢?叫领羊。这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人这一辈子,生死在两头,都具有终极性。生前事,死后名,和老百姓也关系着。陇东把人去世说成没了,是一种委婉的表达,含有惋惜、无奈、感伤的意思。人没了,最难受的是家人,但一定得有交待,对于逝者,对于生者,都重要。小平对我说,领羊就是一种交待的方式。一会儿,一只公山羊被牵了进来。这也有讲究,羊必须是公山羊,而且,一般由女子或者女婿买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反正,都这么做,就沿袭下来了。

    民间有说法,在这个场合,羊是通阴阳两界的。似乎,此时的羊被赋予了某种神性。可是,白天爬山钻沟寻草吃,晚上在圈里安静反刍的羊,遇见这样的情景,是头一回。羊就奇怪平时驱赶呵斥它的人,怎么都穿成这样,还勾着头。于是,羊受到惊吓,一动不动,站在地上发愣。这下可把主事的人给整下了,但也心里有数,知道该怎么办。这里的人认为,人死了,魂还舍不得走,还游荡在生活过的房子里。可不是,家里的器物,样样都被触摸过、使唤过,地上有脚印,墙上有影子,哪能一下子就消散呢。似乎,人的身子不能动了,意念还在起作用。这自然表示对人间的依恋,也说明还有牵挂。亲人却会矛盾又不安,因为世上是一个地方,阴间是一个地方,再难受,也得让没了的人安心走。羊既然是生与死之间的媒介,就起到传话的作用,也起到给没了的人带路的作用。羊如果摇头,抖动身子,就证实没了的人对安排是称心的,生前惦记的事情也有认可的结果。可是,羊平时经常有这样的动作,这时候,却迟迟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孝子贤孙们焦急的表情。

    看到羊没有表示,主事说话了。说坟地也是你看过的,棺材也是你看过的,三身老衣也是你看过的,都是按你的意思办好的。停顿了一下,大家都盯着羊看,羊似乎在听,但还是不动弹。主事的又说,亲戚这两天都来了,吃的喝的也都满意,唱歌的也请了,都是按你交代的来的,都合适着呢,都在礼性上呢。又停顿了一下,大家紧张地看着羊,羊似乎要走动了,却只是移动了一下前后腿,一颗脑袋还是静静立着。主事的再说,舅家人该来的都来了,也满意着呢。舅家人和没了的人是血亲,如果有看法,那可不得了。大家又着急起来,都盯着羊看。羊不理会,也不理解这些,还是不予配合。就在主事说着的时候,人堆里辈分高的,也跟着附和,不停说着就是就是,对着哩对着哩。只是,人把羊当成了啥都知道的,羊自己哪里听得懂,一双潮湿的眼睛,显得更潮湿了。就在大家失望的时候,羊突然走了几步,而且,径直走到了小平跟前,还伸出头,用嘴叼了一下小平的衣袖。我不明白羊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也心慌了起来。只见主事的借机说,儿子里头,小平最有出息,他在单位上,事事都在人前头呢,最近还当上科长了呢,小平回来,伤心得很,这两天吃饭,都是胡乱吃两口,尽忙着招待客人呢。说毕,主事的又说,小平单位上送了幛子,还来了不少体面人,村里人也说小平把事情干大了,都夸小平,也高看你呢。说完,羊还没有点头,只是又走动起来,这一次,停在了小平大哥的儿子跟前,又不走了。就说,你最心疼这个孙子,也一直操心给孙子找一个贤惠的媳妇,这个你放心,来年前就说和一个,把婚定了,一起到你坟上点纸。羊似乎领会了,又走动,走动到了原来站着的地方,还是不点头。

    看着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羊还是老样子,似乎又在思考什么。跪在地上的人,膝盖一定又酸又麻,中间有些忍不住,慢慢习惯了,甚至忘记了。本来就伤心,这时加重了,更因为羊的表现,而反思自我,追溯以往,检点平时,看哪里没做到,哪里没做好。总有一次两次让老人不高兴,甚至那一次为孙娃上学还和老人顶过嘴,甚至还有那一次给老人过寿慢待了客人……一件一件,都回忆起来了。就暗暗后悔,就深深自责。我猜测,小平也一定记起自己喝醉酒回家晚,母亲等到半夜,给他准备酸汤面的情景,心里也一定不会好受。

    这时,主事的拿过来一个马勺,一个水桶,往羊跟前走。干什么呢?只见舀了凉水,给羊的头上浇,羊躲闪了一下,没躲开。凉水浇上去,羊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规规矩矩站着。就又浇,又浇,浇了有四五下。凉水顺着羊头、羊身上往下流,地上都湿了一大片。就在主事的准备再次浇水时,羊出现了反常的行为,打了大大的一声响鼻,大家都把身子抬了抬,看着羊。而后,这只羊,不光点头,身子也剧烈抖动,身上的毛都张开了。这叫羊毛大抖,是非常满意的意思。主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家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主事的说,这下好了,你放心走吧。大家也附和着,不停点头。羊终于按照人的要求,完成了应该做的动作。羊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当下就被牵出了灵堂。跪着的人,点香、烧纸、磕头,也可以起身了。

    事后我听小平说,领羊的仪式上,羊很少一开始就点头,都得折腾一番。没办法,只能浇凉水。羊有反应,实际是凉水刺激出来的。有的人家,不住浇凉水,羊也不点头,又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就采取折中的办法,拿针扎破羊的两只耳朵,各贴一块白纸在上头,也算程序上合乎要求。

    领羊这个习俗的形成,我大概了解了一下,差不多可以在上古找到记载,只是我没有看到。为什么要领羊呢?我觉得,由于人们对于生死都看重,就摸索出了一套礼仪上的规矩,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内容上、形式上都有不同和差异,有的甚至很独特,领羊应该算一种。在陇东宁县还有其他几个县,领羊是举办丧事必不可少的一个议程。这样做,也是一种对于亲人的怀念,可以借助羊这个和人的关系最密切,又十分温和的动物,来表达关于孝道的观念。大家在一起,指出不足,教育后人,起到示范和褒贬的作用。是一次特殊的家庭会议,一次有着警示意义的内部活动。而在陇东的另外一些地方,我还见过另一种做法,叫告孝。和宁县这里我看到的领羊类似,只是缺少了羊这个媒介。就是人没了以后,在抬埋的前一天晚上,家里的晚辈依次跪下,老大领头,头上顶一张托盘,上头搁着一溜酒盅,大声表示尊重,小心述说安排。族里的长辈坐在炕上,接着开始评说,这些儿女平时是否尽孝,有无不是,你一言我一语,都一一发言。如果认可,则端起酒盅把酒喝下,如果提出要求,晚辈要满口答应,如果批评尖锐,也一定接受。这相当于给长辈汇报,相当于接受检查验收。

    领羊仪式结束,羊就被宰杀了。羊头被供献于灵前,羊肉则置入大铁锅,在放了调料的水里煮。煮羊肉,水要旺盛。肉快熟时改慢火,一直煮到天快亮。第二天一早,出殡,浩浩荡荡的队列,一路出去,女人间歇着哭嚎,遇见人,经过村镇,哭声增大,纸钱也密集地飞舞在空中。从坟上回来,大家吃的饭,就是晚上煮下的羊汤。汤是煮羊肉的原汤,肉切片,碗底放一层,有的加萝卜片,粉条,也加羊血,再调上辣子,就是这里的人们普遍热爱的清汤羊肉。我突然就想,过去,人们难得吃一回羊肉,办丧事,大鱼大肉,虽然吃喝尽好的,有羊肉吃,那更好,是好上加好,所以演变出这么一个规矩来。又不直接说吃羊肉,而先让羊在虚幻的现场,扮演一次神圣的角色,来回传上一阵话,然后再进入人的肚腹,落个都满意不说,还多了一重用场。而且,喝羊汤的,主要是家里人,以及关系很近的人,不会太心疼损失。这些天,全忧伤了,总辛苦着,睡没睡好,吃也对付,人没了,已经入土为安,活着的人,日子在继续,还得打起精神,还得过活,喝一顿羊汤,正好弥补身体的亏空。我把这个意思说给小平,他说也许是这样,这有一定的道理。我看到,小平憔悴的脸面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轻松。这时,有人过来叫小平喝羊汤,小平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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