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灰里偶然也能闪过一丝光亮,那就是Tom的态度。自从上次汇报之后,Tom好像对自己的态度缓和了很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告,怎么就打动了Tom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最让人欢喜又纳闷的是,Tom那边所有的新项目都会有意无意地倾斜到苏丽诺的团队,平日各种碰头会,他还愿意主动挪动大驾,到苏丽诺的办公区来商讨。态度十分客气,绅士,甚至还偶尔谈笑两句,搞得一向严正以待的苏丽诺有些不知所措。有传言说,Tom的升职好事将近了,上面的管道已经打通,只差发布通知了。苏丽诺隐隐地感觉到Tom的表现很反常,有可能是在积累人气,鬼知道你身边哪个人会一跃成为新东家的宠,都是未知,但是并购带来的风雨飘摇一刻都没有消停。
苏丽诺小心地应对Tom抛来的各种问题,直到她收到自己老板的调令之后,才恍惚的明白大势已去,自己的新老板此后恐怕要是Tom了,但是公司裁员风如此强劲,怎么就能知道下一个走的不是自己而是于浩呢。
自从上次和于浩吃了午饭,苏丽诺就没再私下里很于浩有过任何交道。她不只是讨厌他,还要时刻保持警惕。多说多错,这是她的原则之一。可还没等苏丽诺把于浩摆出来分析一下优劣势,于浩就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了,还是小薇告诉她的,说的绘声绘色地,就跟自己眼见着了一样,说公司里都在传,于浩是在加班时发作的,但还是忍着把合同审完了,疼的汗都把文件弄模糊了,才咬牙打了999急救电话。急诊车就停在公司楼下,保安给护送下去的,叫了他家人来,诊断是急性阑尾炎,当时就决定割掉阑尾,说是再晚去半小时就得穿孔了,有生命危险。
“瞧人家这病得的,在工作岗位上累倒的。”茶水间里,两个人力资源部的女孩口气鄙夷地说。
“是呀,这个干法,就是去国企也能风生水起。”
“他这病来的真是时候,这回有人要帮他背黑锅喽。呦,苏来了。”那女孩一边接咖啡,一边跟另一个八卦,见苏丽诺来了边当即打住了话题。咖啡机传来魔豆的尖叫声,苏丽诺只是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她能理解,非常时期,人人自危,问了也是白问,少说多做才是上策。
那个下午,Tom把苏丽诺叫去了办公室。
“来,苏,请坐。”Tom挺客气。苏丽诺没有放松警惕。
“把你请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看看这份名单里,哪些是你想要的人。”Tom将一份邮件,从桌子上“刷拉”一声,推向了苏丽诺,那邮件的主题表明了“保密”两个字。
苏丽诺仔细看了一遍,名单里全部都是于浩团队的咨询师。“他们的情况于浩最了解,要不我们给于浩打个电话问问他意见?”
“重组嘛,就是个圈地的过程。如果你做了两个团队的老大,这种事情也要问他意见吗?”Tom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是要苏丽诺从对方团队里挑人呢,可苏丽诺更想知道没被选中的人的命运。但她没问出口,说实话,这种时候,能保住自己实属不易,能保住自己的团队完好更是难得。再能护着几个对手团队的人,就是太完美了。
“如果按照经验和工作努力程度看,客观讲都说得过去。但是论专业优势,这位,那位,还有这位都比较不错,其他的我持有保留态度。您可以多咨询一下于浩意见。”苏丽诺干练地总结了面前的名单。
“我完全能明白你的想法,只是,于浩病在这个时候,确实有点没有运气呀。”Tom的话是在暗示,于浩病在了公司要下狠心的时候了。想起于浩平时小人得志的样子,苏丽诺心里竟然也升起一种得意又不易察觉的阴暗来。
“下一步要怎么样,公司对两个团队有安排吗?”苏丽诺在期待任命,又不想说得太明确,说一半留一半。
“这个不好说,在人力资源部正式安排此事之前,我需要你和于浩中的一人,和每一个被重组掉的员工谈话。这次中国要裁掉两百人,我们大部门有20个名额。要确保每一个人对赔偿满意,不会提起仲裁。这一波是重要员工,等到下一刀就不会有一对一的谈判了。他们算是幸运的。”
“可是于浩现在这个样子,他适合静养吧?”
“所以,要辛苦你了。”
“可我想,于浩的病半个月也就恢复了。我们?”
“不用等他。就由你代为处理。稍后我会通知人力资源部,他们的负责同事会给你发一份《裁员谈判须知》,只照着做就行了。”
离开Tom办公室,苏丽诺觉得心口有阵凉风。竟然还有《裁员谈判须知》这样的文档,公司要裁掉员工的准备真是充分啊。
打开文档,“机密”两字作为水印,在文档的显眼处俟机卧着。那里面写了用怎么样的开场白和员工讲出被裁掉的消息。如何看对方的反应再做出选择,然后抛出后面的话。所谓人文关怀和企业的无奈都白纸黑字的写在里面。
苏丽诺扬手把最后一口咖啡喝了进去,感觉心情低落极了,她望向大办公室,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事们,不知道该用何种语气和方式亲自做完这件事情。可这就是职场,犹如斗兽场,不是比谁斗地恨而是比谁活得长。游戏的规则早就注定了,无人能够改变。巨大的压力向她袭来,排山倒海。小薇在自己的工位上接了一个电话,嗲声嗲气地,听不清她说什么,但凭声音,就知道不是工作的事情。苏觉得自己这般纠结,正因为她已经积累到了这个位置,不再是个职场新人了。她要向上爬到更好的位置,所以理应承担这样的重担。
她轻点鼠标,刷新邮件。却刷出了廖杰的邮件:晚上六点,你公司楼下见,一起吃晚饭,有事谈。
苏丽诺犹豫了,她看着屏幕感觉又惊又喜,可很快她便从这种情绪里镇定了。手指掠过桌上的一盆仙人掌,坚硬的刺扎在皮肤表层,有种尖锐的疼,像是一种提醒。于是她关闭了那个邮件窗口,权当没看到那封邮件。思虑过多要算是一种投射,所谓的以己度人,此刻苏丽诺满脑子都是廖杰那一抱和万朵拉关上廖杰车门的一幕。
然而,廖杰的邮件还是极其富有内力的,犹如冬天里的一把火,把苏丽诺从悲伤歉疚地情绪里拉了出来。整个下午她都坐立不安,这样,裁员谈话的事情反而没有那么沉重了。临近六点,她佯装伸懒腰般立在窗口,楼下的车和人都小的无法辨认。真傻,她在心里骂自己。公司这种情况,已经没有人有心思加班了,也没有必要加班,没有那么多是事情需要人来做。于是,六点一到,人们就纷纷结伴走了。
“苏?不走吗?”小薇还在收拾她的书包,一身粉色运动服很称她的脸色,苏丽诺想提醒她,在办公室这身着装十分不妥,但想到已经下班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马上就走,你怎么还没走?”苏丽诺随手关了笔记本,像是问她自己。
“哦,我等个朋友。晚上一起吃饭。”小薇笑眯眯地低头接着摆弄她包上的一个毛绒挂件。那不是一般的背包,是个意大利品牌,皮质很好,Logo不显眼,可苏丽诺还是看到了。此前出差,她曾多次留恋机场里那家店,都因为价格太高,想想就算了。
苏丽诺抓起大衣随意搭在手上,跟小薇道了再见,便出了公司,她搭乘直梯到了一层,大厅里没有廖杰,又远远地望向停车场,街灯闪亮,可分辨车子很难。苏丽诺并没有径直走出大厦,而是拐进了一层的咖啡店,什么喝的都没有点,只是找了一个不太明亮的角落坐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等到廖杰?还是要怎样。她刚坐下,就感觉背后有人拿报纸轻轻地敲她肩膀。
“嘿,吓了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啊?”苏丽诺回头看见那人不禁叫了一声。
“算准了你会来。”廖杰注视着她的眼睛,很小声地说,一脸严肃,然后沉默地笑了,笑容有那么一时半刻的定格,看上去很有吸引力。这让苏丽诺很不自在起来,竟然有点心跳加速。
“怎么算的?”苏丽诺歪头看他,目光回避他,落在窗外,心里开始狂跳。这对话和表情不是和普通朋友该有的,不是吗?
“不能告诉你,走吧,先去吃东西。”廖杰先站起来,接过了苏丽诺的背包。这举动让苏丽诺心里一暖,觉得廖杰很贴心。这个动作从前沈波做过,也带给她同样的感受,只是此时,沈波带来的不悦已经成了她心里的一个参照物而已。看来摆脱一段恋情最好的方式不是忘记,而是去开始一段新的。只是这次有点错位了。苏丽诺一笑,没有多话,跟在他身后。走向停车场的路上,两人只是不自觉地对视了一下,便都默契地沉默地笑了。苏丽诺坐进车里,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那车里有股很好闻的味道,是她熟悉的香水味,万朵拉的迪奥真我香水,那是万朵拉最常用的味道。她潜意识里涌起一阵内疚,自己在做什么啊,背着朵拉,和他男朋友悄悄约会?可很快,一种战胜朵拉的快感便在她心里取胜了。车子启动,苏丽诺开始觉得无比开心,她想到了安阳婚礼结束时的自己。车在大厦门口挑头,光影重叠的片刻,苏丽诺隐约看到小薇站在大厦门口,旁边站的人,背影很熟悉。
廖杰带苏丽诺来了一家漫画为主题的韩式西餐店,小店安静极了。主色调是原木色和红色,温暖明亮。大厅里空无一人,一侧墙上有木质小门,每一道门都可以推开,那里面是一间间独立的会客厅。廖杰和苏丽诺选了一间,脱掉鞋子,对坐在沙发上。服务员送来廖杰预先点好的菜品,苏丽诺点了杯咖啡,被廖杰换成了玄米茶。
苏丽诺觉得廖杰安排得很浪漫,可这样的评价她很难说出口。只是在廖杰问起口味如何的时候,配合地笑了笑。
“你平时喝很多咖啡吗?”廖杰问。
“恩,用来提神的。工作压力大会喝,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喝。好像对咖啡因成瘾的人,很难戒掉。”苏丽诺很坦诚,这样的气氛,让她想起婚礼那天在草坪上的聊天,尽管只是刚刚开始的谈话,可是她感觉时间跑得飞快。
“改喝茶吧,一样可以提神。日本从前癌症患病率很低,主要以海鲜素食为主,后来西方食肉文化传进日本,近些年癌症发病率越来越高。这说明不适应的体质接受新事物是要付出代价的。亚洲人本来也是不喝咖啡的,喝太多了,对身体不一定是好事。”廖杰这套理论苏丽诺头次听说,可她很喜欢廖杰分析一件事情的方式和表情,认真又清晰,眼神很有说服力。
“恩。”苏丽诺点头,答地简单,廖杰很会心的什么都没说。晚饭后,廖杰开始跟苏丽诺谈正经事,是生意上的事情。他把手机递给苏丽诺,画面是一份商业地产企划书。
“胶东城市综合体项目?”苏丽诺双眉略蹙,眼神里多了一丝疑虑,但她没有说出来。
“正在招标的一个项目,七家投了,三家进入了第二轮。你比我有经验,想请你帮我看看,我们的策划报告有没有问题,还有,能不能再提点意见。”
“东方地产很有口碑的,廖总手下兵强马壮,个个都是精兵,怎么看得上我的意见?”苏丽诺在犹豫怎么拒绝,她拎了拎茶包的细线,让茶包在水里游起泳来。廖杰就那么瞪着眼睛扁着嘴看着她。苏丽诺在心里嘀咕,这个项目她不太了解,是于浩负责的。可是据她所知,中标的三家公司里,除了自己所在公司是外资的,还有一家就是廖杰的东方地产,再有就是北京一家新成立的小咨询公司,好像是叫联合咨询。
“回头我把方案放到你邮箱里。真心需要你的意见。”廖杰直率地笑了,抬手掠过头发,动作很轻,但苏丽诺能察觉到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后面有些尴尬。
“千万别,往来邮件公司有监控。这么做不合适,别意见没提成,再把你自己的东西暴露了。再说,核心策划案决不能随便发,咱们两家公司在这个案子上是竞争对手。”
“你们公司的核心策划案是你出的?”
“不是,是另一个团队,我们接触不到。”苏丽诺说完,眼睛扫过茶杯,她说了谎。大家共用的数据库,两个团队中,只要拿到授权,都可以轻松调阅全部案例的核心策划案。
“看过无间道吗?”
“看过也不想那么做,大家彼此尊重彼此的职业操守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想说你刚才一低头的样子很像那部电影里的陈慧琳。”
苏丽诺扬起脸和廖杰对视,她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没找到应时应景的话来。头顶上一盏昏黄的灯,将小会客厅照的一团温暖,甚至有点燥热。廖杰轻咬了一下嘴唇,尴尬地笑了,那动作不易察觉,可是苏丽诺捕捉到了,不声不响。
廖杰在苏丽诺低头的瞬间看到了内衣肩带是深紫色的,蕾丝边上有隐秘的银色丝线。这和苏丽诺想象的世界完全不在一个曲度。
那天晚上廖杰送苏丽诺回家,他问苏丽诺,有没有跳槽的打算,苏丽诺没给他正面的回答,但提起这个话题,难免忧心忡忡,她望向街灯下的世界,隔着玻璃窗看,那般诡异,暗藏玄机。此时在苏丽诺心里,拒绝廖杰的要求是无比正确的,于公于私。
于是也就不多想了,在家加班,准备裁员谈话,她站在穿衣镜前反复练习,但是几次都被自己的沮丧情绪打败了。从道义和情感上,她没办法面对那些眼神。可从她自己的职业道路上看,这是她不能逾越的砍儿。
清晨,天阴沉着,好像随时可以下一场暴雨。苏丽诺出门时换上了一套纯黑色的西装,配上脚上的黑色高跟鞋,看上去干净洗练。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着正装时,很有安阳的冷峻和洒脱,这让她感觉很好。城铁嘈杂拥挤,每个人都冷漠地沉着脸,有人塞着耳机,有人仰头默然地看地铁电视,没有人给孕妇让座,也不见人给乞讨者零钱。窗外掠过大片在建的房屋,冰冷地矗立在雾霾天里,钢筋裸露,水泥毫无掩饰。车飞快地闪过,那景象一霎见宛如好莱坞大片里的废墟城市。可不久,那里即将完工,会有人砸上三辈子的存款去贷款买它,然后娶妻生子,成为房奴。新毕业的孩子要是想在这里安家,压力可想而知啊。苏丽诺想到了小薇,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Tom昨天跟苏丽诺开会后,就给苏丽诺发了邮件。只是约谈名单和她们会上确定的并不相同。苏丽诺觉得很不妥帖,于是去找Tom,Tom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说这是公司的决定。约谈的邮件已经发出去了,苏丽诺这个下午要谈的4个人,都是元老级别的资深的咨询师。
能容下二十人的会议室,只坐着两个人,显得荒凉又空荡。Mike梁和苏丽诺对坐,他似乎有所预知,所以只是沉默。
“我很抱歉地通知您这个消息,您在这波裁员名单里。”
Mike无语,双手交叠着,靠在皮椅上,低着头。他没问那句苏觉得很难面对的话,比如为什么是我?如果是这样,苏丽诺会像手册里写的那样,补上一句:请别激动,您的情绪我理解。这不是您个人的问题,是重组的需要。可Mike没给她这个机会。Mike的沉默也是手册里预知的一种反应,因此苏接下来道,“我明白,这变化来得突然,心里一定很难接受。所以,有什么要求,公司也会尽量满足。现在的赔偿标准在这里,您看一下。一周之内,人力资源部的人会跟你再确认赔偿细节,有任何不满意的,您都可以先行提出来。但是,现在请在裁员确认书上签字。”说完,苏把一张写着简明公式的打印纸推到Mike面前。
Mike依然没有什么反馈,抬手就签了字。他在这里有七年的工作经验,是于浩团队里今年刚刚提拔的高级咨询师。他递回那张纸,看了一眼苏丽诺,目光里有些许不屑和抱怨,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在林世亮进来前,另两个同事也都顺利谈过了,反应和Mike差不多,但多少还有些互动。并且有一个家伙,还表现出了认同和配合。苏丽诺隐约感觉自己的工作开展得过于顺利了,有些不真实,可哪里出了问题,她不知道。
苏丽诺被要求在十五分钟内一定要谈完告知的内容,并且要求对方对一切赔偿条款保密,并对公司决定签字确认。因为手册里明确地写着,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人在最开始知道变化时,是恐惧的,因为不知道变化对人来说是好是坏,所以会退缩,会有不知所措和担心,在这个时候,很容易接受心理暗示。心理防线也比较容易打破,因此此时签字是最佳时刻,也是对其进行未来描述的最佳时刻。所谓的夜长梦多。
林世亮坐在苏丽诺的对面,拉着一张脸。苏丽诺明白,Mike他们回到座位,一定会有些许的沟通。但是她也知道,事关赔偿,每个人的不同,在没有真拿到钱之前,每个人都不会透露自己的裁员细则的,这就是冷冰冰的职场,这里不是家。
“很遗憾地通知您,您在这波裁员名单上。”苏丽诺说地诚恳,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今天这几个人她最没办法面对的就是林世亮。当年她来公司,是林世亮面试的她,也是林世亮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交给她基本技能。可以说,林世亮是她的职场导师。甚至,当时她选择走管理路线,也是林世亮向上面力荐了她。今天的约谈,两人的角色是多么残酷。然而,依照公司规定,在这场约谈前,苏丽诺不能透露半点消息给他,这让她在道义和情感上都觉得自己恶心。
“哎。”林世亮长叹了一口气,两眼无神地看向了窗外。苏丽诺此刻感觉用些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来吧,我签了吧。不能为难你。”苏丽诺的手还压着那张确认书,被林世亮轻轻一抽就抽走了。他拿着笔斟酌了半天,从目光的位移上看,苏丽诺能确认,林世亮并没有盯着赔偿的条款,只是在需要签字的地方,笔悬在半空,又放下。
“怎么是我?”林世亮终于问出了苏丽诺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公司的决定,重组的需要。也许第一波走,得到的补偿会最好,为了避免劳动仲裁。您的资历深,应该,”苏丽诺想接着说,您的资历深,应该不难找工作,可她没说下去。这是敷衍的话,林世亮的年纪,已经不合适在职场上继续了。
“应该好工作啊?”林世亮干笑了两声,“四十八啦,在这里做了二十四年,人生的二分之一都在这家公司。不过也能理解,新东家是要节约成本,养着资历深的,未必有大用处。”
苏丽诺哽咽了,这是她的导师啊。她想跟林世亮说,让咱回家就回家,拿上他一大笔赔偿,要是有一天我可以,我一定请您回来帮忙。可那是孩子才有的话,这里是公司,公司不是某个人的,无法依照她个人的意志为转移,除非公司是你苏丽诺的。苏丽诺沉默了。
“苏,你不该接这个活,你的性格不适合来谈这个事情。这是于浩该做的,这事招人恨。”林世亮的语气像是长辈在劝告孩子,苏丽诺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确认信里,没有让我承诺不能发邮件,我想最后发个邮件给大家,行吗?”
“对不起。恐怕不行了,在我找您约谈的同时,IT部门的同事已经注销了您的邮箱。您的私人物品,也已经有保洁阿姨安排了箱子等着你回去收拾。快递会在半个小时后统一来公司取件,帮您送回家里。”苏丽诺说到这里,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这是多么冰冷地指令,她要讲给她的导师。会议室如太平间一般冰冷,苏丽诺觉得手心出了一层冷汗,浑身的汗毛也都战栗着,仿佛都在流出汗来,又将冰冷的寒气锁在身体里。
“哎,从被并购那天就有这样的预感,看来新公司和老公司,我都是多余的。还有,于浩那小子你要当心。”林世亮说着不断地点头,反复肯定这个无情的事实,之后留下签好字的确认书,转身走了。留下苏丽诺站在那里,身后雷声轰鸣,大雨下在眼前,在玻璃窗上呜咽成河,依然毫无章法,任意流淌。
苏丽诺将椅子转向,孤独地面朝窗外,坐在大会议室里。她没有勇气走出那间会议室,尽管这不是她的错,可她不想面对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他们会有怎么样的情绪和眼神,第一波裁员血淋淋的发生在左右,办公室里一定乱作一团,这些猜测伴随雨声很快就把她淹没了。她在黑暗里不断的反思,入职这八年来,自己的成长之路。最初是争强好胜,想往上爬,要走上管理路线,可是真坐上这个位置,才发现自己离专业远了,每天各种繁杂的事情都跑出来了。要应对的不只是工作和项目,而是人,对上和对下,哪一方也不容的她马虎。就连实习生也不能怠慢,想到实习生,她想到了小薇。已经八点多了,最近很爱晚走的人,也该也走了吧。
苏丽诺收拾了东西,从会议室回到工位,小薇果然已经走了。自己谁都不想见到,也不想说话,这下如愿以偿了。小薇的桌上放了一只新花瓶,插着一把新鲜的玫瑰。实习生里像小薇一样女孩不多,漂亮水灵,人也聪明。她恋爱了吗?那该祝福她,职场残酷,也许嫁人才是女孩最该梦想的事情。苏丽诺暗暗地想,从旁经过,她想到了那天婚礼上的安阳,光从她唯美的背后扫过,想到她说“我愿意”三个字,那种幸福的表情。而自己的幸福在哪里呢?
进电梯,按了楼层1,苏丽诺默默地看着鲜红的数字,在向下的箭头旁边不断跳跃。从二十八层到一层。廖杰会不会出现?苏丽诺使劲地摇摇头,自己拒绝了帮助他,人家凭什么还来找你呢?可她的确盼着廖杰的出现,如果说此刻她需要一个人陪伴的话,城市之大,唯有廖杰。多么可笑又不可理喻的想法,只见过两次,便开始念念不忘,何况这心心念念惦着的还是闺蜜万朵拉的男朋友。苏丽诺有种是失重的感觉,恶心,眩晕和身体发热。她感觉糟透了,都干了些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开始怀疑自己在这里每天加班拼命到底为了什么。也许有天走得比林世亮还惨,也未可知。
她提着笔记本包来到大厅门前,怎么都拦不到车,大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一味的瓢泼般汹涌着夜晚,雨水紧密而落,砸在柏油路上,在水坑里冒着泡。小时候在安阳家里,她们也是这样看雨。被雨阻隔的苏丽诺无奈地徘徊在一层大厅。她从包里翻找出手机,廖杰和舅妈的未接来电同时跃入眼帘。苏丽诺先是给舅妈回了电话,说晚上不去吃饭了,周末再去。然后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仿佛害怕片刻的占线又错过什么。
她喜悦伴着犹豫地在大厅踱步,手机在苏丽诺手里颠三倒四的摆弄着,考虑再三,苏丽诺还是拨过去了。
“嗨,廖杰。不好意思,下午在开会,没有接到你电话。有事找我?”苏丽诺调整了情绪,从一个战败的斗鸡变成了条理清楚口齿清晰的小播音员,自己都觉得问地心虚。有事,他一定会再打来,何况已经很晚了。
“有事。我明天出差,去杭州,去三天。”电话那头廖杰的声音很急迫,像是在吼,隐约能听到音乐的声音和女人的笑声。
“哦。”苏丽诺想脱口而出的是你在哪?却在脱口的瞬间只说出了隐忍的一个字。偏偏语气出卖了她,那里面有失落和失望。廖杰不傻,他听得出来。可苏丽诺不想让廖杰误会自己很在意他,更不想让自己被动了。
“你在公司,还是在家?我去找你。”
“在公司。”
“别动,等我,五分钟到。我在离你三条街的醉爱酒吧。”苏丽诺还举着电话,好字说了一半,廖杰已经收线了。雨越下越凶,仿佛要把世界淹没了。苏丽诺似乎能完全了解廖杰为什么要来。
路面上跑的车不多,远远地,苏丽诺看见廖杰的车飞驰而来,并在禁止调头的标识牌下面转了弯。苏丽诺跑出大厅,冲进大雨,瞬间被淋透了。廖杰忙推开车门,苏丽诺钻进去。车门关上的瞬间,窗外的雨声小了好多。雨水从苏丽诺的头上漫过脸庞,滴答着。廖杰的车里没有音乐,没有寒暄和问候,只有温暖,沉默和热切的目光。
“为什么过来?”
“我明天要出差,三天,杭州。”
“我是想问你为?”苏丽诺的话没有说完,被廖杰突如其来地深情一吻封住了嘴唇。苏丽诺毫无准备,可也没有拒绝。那一刻她相信廖杰的感情是真实的,尽管在沈波的事情之后,她还是相信爱情的,尽管还有朵拉的存在,可苏丽诺依然贪恋在廖杰温柔拥抱里。爱情是没有理智的吗?她不知道。
一个漫长深情的吻,足以把苏丽诺暂时带离现实世界,忘记白天的糟糕和痛苦。直到廖杰慢慢放开她。
“你喝酒了?”苏丽诺望着他,廖杰的手指滑过苏丽诺的脸庞,将黏在她脸上的头发轻轻拨开。
“一点点。”廖杰露出还一般的笑容,好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糖果。
“这样开车很危险。”
“有些事情冲昏了头脑,难免想要疯狂一下。”
“的确很疯狂。”苏丽诺茫然地转向车窗,失神地说。
“你脸色很难看,感觉像是发烧了。先送你回家吧。”廖杰把车驶离辅路,车子一路向苏丽诺家里飞奔,轮胎压过雨水溅起水花无数。雨刷在勤力地摇摆,前路模糊一片。他们彼此都没再多说一句话,雨让他们都感到极度疯狂。红灯的间隙,他们对望着,无声胜似千言万语。
苏丽诺的家有四十几个平房,是Loft里很小巧的那种。这房子是她当年晋升时奖励自己的,两万块一个平房,现在这个位置,已经翻了一倍还多。可苏丽诺没想过卖掉,对于不炒房不投资的人来说,房价再涨也是无用,居住是第一个位的,这是刚性需求,毫无弹性,就跟人要吃盐,吃大米一样,价格变动了,可需求不变。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苏丽诺打开咖啡机,然后转身跑去楼上卧室换衣服,廖杰帮她在楼下的医药箱里找退热药。然后把药和温水拿在手里,看着苏丽诺烧的脸红扑扑地从楼上下来,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家居服,头发依旧湿着,自然卷曲在肩头。
廖杰递上药,看着苏丽诺吃进去,然后帮她拿来毛毯,盖在身上。苏丽诺窝在沙发里毫无精神。发烧让她打着寒战,脸色煞白。
“我没事,吃过药很快会好,不用担心我。”
“刚才量是三十九度,等你体温稳定了我再走。”廖杰把一只手放在苏丽诺的太阳穴上,很轻柔地为她按摩,苏丽诺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好吧,孤男寡女。明天不是还要出差吗?”感性屈服了,可理性还醒着,他们时刻伺机反扑提醒着苏丽诺。
“放心,我比你有原则。刚才咖啡被我倒掉了。昨天刚答应过戒掉它,除非你敷衍我。”
苏丽诺无奈地笑了一下,精疲力尽。廖杰靠在沙发边上,坐在地毯上。回过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比之前还热了很多。苏丽诺执意不去医院,廖杰便要求留下陪她。人病了就会觉得有人陪伴很重要,尽管是那么不合适,苏丽诺也没有拒绝廖杰。毫无理由,只是感觉。此前沈波的存在和现在并不相同,沈波喜欢暧昧不清,而她总是被动的猜来猜去。就像猫咪追逐线团,理不清还不肯放手。似乎和沈波在一起时,她病了,沈波从未出现过,只有短信和电话。
苏丽诺不舒服,可她还是跟廖杰一五一十地讲了今天的遭遇,廖杰一言不发,摆弄手里的打火机,发出啪啪啪啪的声音。
“像不像刽子手。”
“你想多了,也许哪天就是你自己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可那也是被炒掉的刽子手。你能想象吗?我把自己的导师裁掉了。”
“那不是你的决定,你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被人当枪使而已,一颗螺丝钉。”
苏丽诺无语,侧躺在沙发上可怜兮兮地望着廖杰。
“林世亮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要不能呼吸了。太可怜了,人生二分之一的都在这里。也许在办公室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都多。”
“你打算帮帮他?”
“我时常有这种打算,总觉得自己该强大一点。去帮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可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谁来帮我。”
“如果林世亮愿意,我这边倒是很欢迎他来。林世亮在业内的口碑很好,专业性很强。我觉得外企裁员从成本考虑的想法就是狗屁。新人的确便宜,但新人没有产出啊。”
“真的吗?你愿意聘请林世亮?我这就给他电话。”
“真的。不过等你好了再问他意见也不迟啊,已经很晚了。”
廖杰思虑周全,苏丽诺点头同意了。
“其实,你也不喜欢现在的位置吧。心不狠地位就不稳,职场和爱情是一样的。你喜欢尝试去驾驭你驾驭不了的事情,是吗?怎么不去做点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啊。这个公司今天伤害了他们,也是在伤害你。看清真面目了,还要为他们卖命吗?你的人生梦想呢?哪去啦?我相信你有梦想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狗屁公司的存在!可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要为这个公司的冷酷无情,搭上自己的健康,脑力,时间和青春。你自己呢?哪去啦?你该为了你自己活着才对,不要被束缚。”廖杰有板有眼地跟苏丽诺分析当前的形势,苏丽诺在廖杰手起手落中,感受到了一种被理解被看穿的痛快。安阳和朵拉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安阳从没真正了解过她的伪装和从容背后到底是什么。朵拉只顾着自己开心和挤兑她的保守和毫无魅力。而廖杰,却一眼看穿了自己,一语中的。苏丽诺太在意别人的评价和关注了,哪怕是在安阳和朵拉面前也一样,她不卸下防备,所以倍感压力,却无处释放。
“你爱朵拉吗?”苏丽诺脱口而出,这是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没等廖杰回答她,白加黑里的苯海拉明就开始发挥作用。它让苏丽诺在嘟嘟囔囔中睡着了。
廖杰望着苏丽诺,这女人没有哪里比身边的各种美女更具魅力,但她身上有种东西独一无二,是感觉,一种无法言喻,说不清楚的感觉。而也许他可以坐在这里,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苏丽诺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看见廖杰盖着他自己的西装睡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心里涌起一片温热。廖杰是这套房子迎接的第一个男生。沈波没有来过,甚至连提出来要来的念头都没有过。晨光照在廖杰脸上身上,斑驳一片。
刚要起身,就觉得浑身酸痛,发烧带来的副作用在苏丽诺身上发作。她轻轻起身去倒水喝,感觉脚在拖鞋里毫无着力点,腾云驾雾。拉开纱帘,雨后的窗外格外美好。蓝天,白云,花园里银杏树的叶子,一夜黄了许多。她伸了伸懒腰,感觉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回头蹑手蹑脚地想去烧咖啡,站在咖啡机旁边,廖杰便站在她后面,轻柔把她抱在怀里。苏丽诺把头倒在他身上,默不作声。她能深刻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幸福,不是昨晚淋雨的疯狂,也不是一眼动情的痴迷,只是很平淡的感觉,就像这晨光,照进心里。
廖杰为她做了早饭,煎蛋,牛奶,面包片,简简单单。对面坐着,苏丽诺看到廖杰的嘴边胡渣微青的颜色,他熬夜了,新陈代谢加快会让胡子长得很快。
“几点的飞机?还要回去换衣服吧?”
“吃完就要走。不换了,助理会带上资料和我的笔记本。放心。”廖杰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衬衫的袖口上有一处污渍。
“喏?”苏丽诺咬着面包,撅起嘴,坏笑着看他。
“酒吧记号。”廖杰得意地一字一顿,笑起来可爱极了。苏丽诺心里没有什么不舒服,这是的确是她管不着的男人,这是万朵拉的男朋友。于是便云淡风轻地看向了窗外,留廖杰的目光停驻在她的侧脸上。
“你一般,都会很轻易放过一起共度良宵的女伴吗?”
“那要看对方的魅力有多吸引我。”
“呃,”苏丽诺问了白痴的问题,如同挖了一个大坑把自己埋进去了,“明白了。”
“呵呵,你以为男人都是野兽,再演动物之美吗?我是有原则的,至少需要你是自愿的。”廖杰带着苏丽诺出了家门,电梯敞开的瞬间,他左眼很放电地闭了一下。苏丽诺难为情地笑笑,跟着进了电梯。
苏丽诺要去公司,廖杰便把她的药塞进她包里,开车送她,嘱咐她按时吃药,随身带着手机。并告诉她,如果林世亮愿意,待遇可比现在涨10%,位置还是他做了多年的独立咨询师。
看着廖杰的车疾驰而去,苏丽诺觉得一身轻松。仿佛这个男人的出现,真的把她拖离了苦海,什么冷冰冰的职场,乱糟糟的情史,一切阴暗都抵不过现在心里的阳光。她抬头挺胸地,踩着高跟鞋,自信满满的上了电梯。昨天廖杰说的对,自己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眼睛只盯着工作和项目,还有让人烦躁的各种关系。也许商学院真的有好消息呢,她怀念那场面试,甚至那场暴雨。心里又默默开始留恋起廖杰,转念又嘲笑自己,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患得患失。
办公室里一如往日般平静,实则暗藏杀机,谁知道呢。坐在第一排的Lily跟她打招呼:“早啊,苏,今天看上去好漂亮啊。”
“早,谢谢。你也很美。”苏丽诺大方地回应,走到工位。这里她是头,她有着统揽全局的掌控感。走过小薇座位,她人不在,瓶子里换上了新鲜的百合,香水百合的味道充斥着办公区。苏丽诺无暇顾及太多,她今天的第一个任务是找到林世亮,按照昨天谈判的结果,除非特别的手续交接,林世亮是不会再来公司了。这是早有准备的,早在前两周,咨询师们便被要求填报自己的工时,把手头所有的策划案都报备在系统里,并由行政部以重新安排座位为名,回收了资料柜的钥匙。只是当时是全员参加的事情,大家并没在意。昨天被裁掉的四个人里,有两个人掌管纸质的资料库。看来公司的筹谋够缜密的。
放好包,打开电脑,苏丽诺像往常一样走到茶水间,手指掠过咖啡机就停住了。她笑了笑,转身取了一个立顿的茶包,泡上了。然后带上手机进了电梯。她要给林世亮打这个电话,但是不能是在公司,苏丽诺太了解公司的监控系统了,天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帮人不成,连她自己也要翻船。
苏丽诺坐在星巴克最隐蔽的角落,带着一点点兴奋和愉悦拨通了林世亮的号码。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林世亮那边是片刻的沉默。
“谢谢你,还为我的事情分心。苏。师徒一场,你这么做,我特别感动。真的。”
“应该的。您觉得这个位置适合吗?”
“怎么说呢?是个很好的机会,特别是对我来说。”
“那我帮你跟廖杰那边把下面的安排敲定一下?”
“多谢,只是我很奇怪。你和北区的竞争对手一直没有关联,他怎么会成了你的朋友?而且,还在这么微妙的时候?”
“是在我好朋友婚礼上遇见的,算是巧合吧,说来话长了。”
“不过,廖总我很了解。我们从前在北区和他的东方地产多次交过手。为人挺正直,但是生意场上就不好说了。我有点担心这里头不那么简单,别连累了你。毕竟你和于浩的位置都不那么稳定了。”
“我负责南区,对他本人的风格还真的都不知道。从朋友角度讲,我还是信任他的。从工作机会来讲,对你来说,更是很难得。想想其实也算合理,公司不裁员,我们也还是没有新的选择。其实我现在挺羡慕您的,至少自由了。”
“没错。可有一点,如果我接受了,胶东城市综合体的项目,就变得微妙透了。那个项目的核心策划案是我出的。你知道吗?”
林世亮一语点醒了苏丽诺,胶东城市综合体的项目?不就是廖杰找她帮忙的项目吗?她感觉事态的确有些复杂,但是说出来的话又不好收回。是啊,廖杰的出现和这个工作合约来得太是时候了。
“苏,公司这么对我,也是说明我在这个项目上对他们无用了。既然这样,我就自由了。你该也留意到了,让我们签署保密协议里,少了最敏感的一条,就是没有要求我们半年内不得去竞争对手公司工作。既然这样,该怎么选择,就可以怎么选择。我愿意接受廖总的邀请。谢谢你,苏。”姜是老的辣,苏丽诺回想起昨天林世亮签字的瞬间,他竟然能在那般纠结又愤怒不平的时刻,注意到这样的条款缺失了,二十几年的咨询师不是凭空来的,她为公司失去林世亮惋惜,也为廖杰即将如虎添翼而高兴。
和林世亮挂断电话,苏丽诺百感交集。如果林世亮加入了廖杰的公司,这么强有力的支持,廖杰势在必得了,那么也意味着于浩失去了一个重量级的项目。
可是,苏丽诺没有急着跟廖杰讲林世亮的意见,而是坐着电梯回到办公室。
她坐在电脑前,首先进入了公司的数据库,调取了东方地产和公司竞争的全部项目,五个项目,除了正在投标中的胶东城市综合体以外,其他两败两剩,是个平手。也就是说,廖杰的团队并不差,林世亮的加入是锦上添花,但也并不是决胜之招。这减轻了苏丽诺原则里的背叛感。她的原则都是有点古怪的。
之后,她查看了这个项目的核心策划案,林世亮是牵头的咨询师,多年的经验让他的策划报告无懈可击。至少从表面上看找不出问题,除非有什么隐秘的硬伤,只有总策划才了解。如果真的有,那么于浩失手是在所难免的。也就是说,于浩将承担这个项目损失的责任。
这个上午时间飞快,不知不觉已是午餐的时间,安阳打电话来说晚上一起吃饭,苏丽诺想起会遇到万朵拉,害怕尴尬,于是就支支吾吾地推掉了。之后苏丽诺一头扎进一个邮件里,她在一个新项目谈判上有了点斩获,忙着写邮件得到上面的批准。廖杰的电话在午餐时间把苏丽诺从专注中拖了出来。
“刚出机场,这边天气不好,也是雾霾。刚下飞机,第一时间打给你。”廖杰一开口还能听到背后飞机起落的轰鸣声。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同意了。”苏丽诺半遮着手机话筒,声音很小。办公室里空旷的很,所有人都去吃午饭了。
“太好了,我会安排人跟他联系。放心,林世亮我们请都请不来,一定不会亏待他。倒是你,退烧了没?午餐好好吃,然后把药吃了。”廖杰的话说进了苏丽诺心里,她眼睛不自觉地扫向小薇桌上的百合,感觉幸福满溢。
廖杰出差的三天里,他们之间的短信和电话从没停止过。廖杰向苏丽诺汇报的都是杭州项目的细枝末节,苏丽诺也都提出关键性的意见。谈公事比谈感情更让苏丽诺觉得安心。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在小别的这三天里悄然发生着变化,逐渐升温。
发生变化的不只是他们之间,公司里也是风波不断。首先是Tom手下的几个部门开始了正式的重组,毫无预兆的召集大家开会,然后原来的组长纷纷成了庶民,于是很多人纷纷提出了辞职。辞职是拿不到赔偿的,可偏偏有人耐不住承受暂时的失利,觉得颜面扫地。很多经理被平行调动到其他的部门,新手下,新上司,多数人不堪其扰,纠结着走还是不走。表面看,闹腾了三天,似乎这场风暴暂时平静了。
实习生的合约也开始纷纷解除,毫无信用可言,说是从前公司签的合同,无法沿用到新公司,实习生势单力薄,纷纷投降,回学校去了。小薇被人力资源部找了谈话,她被意外地留下来。可留下小薇的决定,竟没有通过苏丽诺,这让苏丽诺不很舒服。小薇跟公司签了劳动合同,并且是先于所有人,签了新公司的合约。这让很多人感觉费解,苏丽诺隐约感觉这和那晚大厦前看到的男人脱不了干系。再想想那些花,小小年纪,好的没学怎样,这一套手段倒是门清。这让办公室的气氛有点紧张,几个咨询师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公司里任何不公平的出现都会引起波动。最明显的就是下午茶时间,Lily跑来跟苏丽诺说,休息室里正在辩论呢,小薇和另一个组的咨询师讨论起来了,还很激烈呢。
“谈论的什么?”苏丽诺眼睛不离开电脑屏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谈论外企文化里的结果导向,是不是就等于不择手段。对方话里有话啊。”Lily讲话时阴阳怪气,听得出来她也有三分察觉。苏丽诺没有接她的话茬,她向来不喜欢这种对话。
于浩提前结束了病假回到公司,术后一周看不出变化,人不但没憔悴,还白胖了一些。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听说是林世亮被裁掉让他特别愤怒。他几次发邮件要找苏丽诺谈谈,都被苏丽诺以繁忙为由挡回去了。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于浩在下班时单枪匹马地杀到她办公桌前,质问她。
“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动我的人呢?我需要你解释一下!”于浩咬着槽牙,凶相毕露。
“只是公司的安排,你该找Tom去。”苏丽诺表面上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内心里觉得愤怒和委屈。
“你以为我没找过他?名单不是这样的,你自己看看!”于浩甩手放在苏丽诺桌上一张打印的邮件,用食指把那封邮件钉在桌上一般。苏丽诺发现那张纸上竟有自己当时和Tom开会时画上的笔迹。心凉了半截,是Tom,是Tom调换了人名单。她也曾提出过质疑,但是现在她百口莫辩。
“你该清楚,我只是帮你去跟他们谈了而已,谈判的名单是人力资源部发给我的。会议邀请也是人力资源部发出来的。这是公司的决定,你以为这公司是我苏丽诺的吗?我若是搞错了裁员对象,还可能今天坐在这里吗?”
于浩十分没有风度的隔空点了点苏丽诺,意思是你真行,或者是真有你的。苏丽诺感觉气氛到了冰点,仿佛周围一切都在结冰,于浩转身走了,苏丽偌大口吐着粗气,她觉得无比气愤和委屈,她想冲出去找Tom质问他,什么情况?那张纸怎么跑到于浩手里了,更想去问问Tom,裁错了人难道?这简直是玩笑。不过苏丽诺很快就平静了,于浩最善于的就是凭空生事,没事演一出戏,打个莫须有的小报告。她感觉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她沉沉地做回椅子,整个人都摔在里面,心跳不止,身边像有千万只手在她眼前晃,让她分不清真伪。
廖杰的短信又一次救了她,在回程登机前他给苏丽诺发短信说:晚上一起吃饭,等我。苏丽诺此时对着手机傻笑了一笑,感觉从刚刚于浩的羞辱中平复了些。她不屑于跟于浩争辩,多说多错,天知道背后是什么?
廖杰的车就停在大厦的门口,苏丽诺跑出电梯,便看见倚靠在车门旁边的廖杰,看得出来他很疲惫,眼神有些倦怠,头发不似第一次见时那般清爽,可笑容依旧迷人。见苏丽诺走过来,廖杰打起精神来。两人站在车前对望着,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立在那里。苏丽诺在那一瞬间忽略了这个世界,天空吹起的风,路上经过的人,统统不在她眼中,只有廖杰,在她不远处与她深情对望。
两人一起吃了晚餐后,廖杰送苏丽诺回家,在她家楼下,廖杰的手机响了,来电的名字苏丽诺看得很清楚,是朵拉,朵拉的名字在廖杰的手机上是全名:万朵拉。这让苏丽诺很有兴趣知道自己在他的手机上是什么名字,可她没说出来。此情此景让苏丽诺感觉窒息,手机铃声在她和廖杰之间不停地响着。
“接吧。没关系。”苏丽诺本该下车的,可她解开了安全带,却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不想当着你面接她电话。”廖杰把话说得十分清楚,这让苏丽诺感觉到一种被保护,同时也觉得自己太过分,有些无地自容。于是道了晚安,就匆忙下了车。
回到家的苏丽诺从房间的窗口向下看,廖杰的车子已经不在了。他去了哪里?去找朵拉了吗?想到这里,苏丽诺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不能呼吸。她看向咖啡机,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于是抬手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味道重新弥漫在房间里,苏丽诺感觉有种胜利感,她又做回了她自己。廖杰不是她的,她心里很清楚,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改变自己呢。
想到这里,她给安阳打了电话。安阳在电话那头很挫败,这是少有的情况。蜜月回来之后,老王家的局面就开始发生变化,就连她自己的爸妈也加入了这场唠叨。主题只有一个:什么时候要孩子。
“我觉得要孩子是我自己的事情。可是婆婆说,这是全家的事情。因为我要上班,孩子要老人来带。那么就有必要在他们身体好的时候要。我说,您和我妈现在身体都很好,不要着急。你猜她说什么,我们身体好,可是你拖不起了啊,转眼就三十了,再拖下去就是大龄产妇了。早晚都要要的,早早生了吧。”安阳在电话那头少有的唠叨,苏丽诺觉得心烦,但这是闺蜜的责任,在她烦的时候,倾听也是一种陪伴。
“那你打算这么办?”
“不要。新时代女性,连要孩子也要听家里安排,那活的也太没尊严了。”安阳在一旁说着气话。
“打算结婚就该有这个准备,家长都是这样的。别烦了,也是为了你好。老王什么意见?”
“他没有意见。我有点怀疑他们是一伙的。要是被我发现他也倒戈了,我就把钠扔他水杯里。”苏丽诺能想象到安阳狠呆呆又冷冰冰的样子。
苏丽诺想知道万朵拉打电话找廖杰时是不是和安阳在一起,在做什么,于是就很策略地说:“晚上和朵拉聚会了?”
“恩,朵拉,我和老王在一起吃的烤鱼。缺你和廖杰。”安阳这么说,让苏丽诺心里咯噔一声,有点不知所措。她想问,那后来廖杰去了吗?可她没有理由和角度来这么问。
“哦,朵拉说,你帮廖杰公司挖了一个高人,是真的吗?”安阳此话一出,苏丽诺有种被玩笑的感觉,原来他们之间是消息相通的,自己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多余的人。
“是,一个资深咨询师。搭个桥罢了,算不上挖,他们早就认识。好了,洗洗睡吧,明早还有会。”苏丽诺挂断安阳电话,便在通讯录里找出了廖杰的电话号码,按下了删除,然后仰脖一口气喝了手里的那杯凉咖啡,径直去洗澡了。
廖杰一连几天都打来电话,看着那串原本陌生的号码,苏丽诺已经能完全背下来了。这让她不堪其扰,想接不能接,心里有气,又心痒痒的。这种所谓的三分热度,在苏丽诺心里其实从没凉下来过。只是碍于万朵拉的存在,她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远离廖杰这个人。有人说,世上最容易的就是对一个人消失,可如果这人是你闺蜜的男朋友,要想消失,除非你连她也不要了。这情况在苏丽诺这里不能成立,其实万朵拉和苏丽诺在男人的问题上,已经不是第一次有冲突了,早在大学时,追求苏丽诺的男生便是每次都在见到万朵拉之后纷纷转舵,安阳说这是雄性动物荷尔蒙分泌的结果,但是在苏丽诺心里,这是种无言的伤害。可是她从不怪万朵拉,人美性格爽快,这都是她这样的闷葫芦做不来的。男生不爱她这个型号的,她早就习惯了。这一次是她人生里,在男人的问题上,首次战胜万朵拉,可她不想这样做,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奇怪的是,对大厦熟门熟路的廖杰,没再出现过,也没有此前甜蜜的短信。苏丽诺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果然是被利用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她有心给林世亮打给电话,也终究是没有打。倒是林世亮给她发了短信,说是人在胶东出差,二次投标师见到了于浩,估计公司在胶东项目上失去了全部优势。
舅妈的院子里,铁线莲怒放,周末她约了苏丽诺去家里赏花。苏丽诺起了大早,因为家里的水管坏了,找人来修,赶了晚集。
刚走进院子,就看见舅妈在花园里支起了绿色的遮阳大伞和白色小桌。舅妈穿着舒服的棉麻长裙正和一个穿警服的人聊天。桌上摆着热茶和几碟精致的自制曲奇。苏丽诺往里走,架子上攀爬着淡玫瑰红的大花朵,宛如花墙,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不小心脚下踢到了东西。
“呦,公主回来啦。当心我的德国大汉泥炭。哦,不行,那个也别踩,那是颗粒土。你和你舅舅一样,他可是刚踩了这两样被我轰进房间的。”舅妈笑声爽朗地招呼苏丽诺,苏丽诺抬左脚,绕路小心地又放下,踩着独木桥般地走了过来。
“快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彭湃,市局里最年轻的一级警司。这是我的外甥女,苏丽诺,外企的高级咨询师。阿诺,你们年轻人有话题,帮我招待客人。我进去看看你舅舅是不是闹脾气呢。”舅妈媒婆上身般的闪了。
彭湃见到苏丽诺竟然脸红了,这让苏丽诺很是意外。她很大方地招待彭湃吃饼干,不过话题里倒是不那么友好。她对警察这个职业很陌生,或者有些不屑于多加亲近,碍于舅妈的面子,送走彭湃时只是两人互换了电话号码。苏丽诺埋怨舅妈安排相亲也不事先打招呼,舅妈不以为然道:“多个接触男人的机会不是坏事,等你到我这个年龄想接触还没机会呢。再说,彭湃可是你舅舅相中的,我就是个跑腿的。”
舅舅夹起一只红烧鱼块放在苏丽诺碗里,笑着说:“希望阿诺慎重考虑,他们局长很器重他。”
“无感,舅妈能理解我的,没有感觉宁可单着。”
“这是你妈给我们布置的政治任务,说是三十岁之前解决不了,她们就亲自来北京监督你把这事办好。”
几周之后的中午,前台通知苏丽诺,一个超级美女正在等她。苏丽诺心里盘算十有八九是万朵拉,出来一看,果不出所料。她戴着墨镜,身穿黑色风衣,正靠在前台和市场部一个男职员请教问题,声音嗲极了。
“天啊,市场部的工作真是辛苦啊。”苏丽诺走过去的时候,万朵拉正在夸张的表演。苏丽诺把她拉出了公司,径直带到电梯。
“来也不打声招呼?工作时间啊小姐。”苏丽诺嗔怪道。
“先去的安阳那里,被她门口收发室的大爷一顿盘查,愣说我是范冰冰,你说可气不可气?结果聊了半小时才告诉我,安老师今天去什么地方政治学习去了。真无聊。”
“别装了,心里肯定乐开花了。”苏丽诺站在电梯里揶揄万朵拉,从电梯的镜子里看,她其实更像苏菲玛索,身材高挑,美容美艳,苏丽诺下意识的不敢看自己,觉得相形见绌。
万朵拉喊着不吃午饭,要减肥。苏丽诺拗不过她,便提出找个咖啡店。可是朵拉不同意,坚持要去一起美甲。苏丽诺只好跟着她去,万朵拉嘴上说时间紧张,这让苏丽诺在心里翻了一圈白眼,一点正事没有的家伙,哪来的时间紧张呢。
两人在写字楼里的高级美甲店坐好。美甲的技师拿来色盘让她们选。万朵拉选择纯黑色的甲油胶镶钻,苏丽诺只选了简单的养护服务,万朵拉不依不饶,一定要帮她选最后涂一层艳红色的指甲油。
两人躺卧在沙发上,手交给两位半跪的技师。
“阿诺,你觉得廖杰怎么样?”
苏丽诺被她的问题搞晕了,说完全不熟悉吗?万朵拉到底知道多少,她心里毫不知情。只能硬着头皮说,“接触不多,还好吧,你觉得好就行。怎么了?”
“我想我这次对他是真的。我很想结婚。”万朵拉侧头看着苏丽诺,眼光里有诚恳,简单,纯真和信任。苏丽诺也侧头看着她,不经意地咬了一下嘴唇,点了点头。
“恩,那就好好相处吧,会有好结果的。”苏丽诺把眼睛闭上,仰在沙发上,她跟技师说,麻烦把艳红色改成肉粉色。
“干嘛?做指甲就是为了改变一下啊,不疯狂来做指甲干嘛?”
“那不像我的风格,还是做回我自己吧。不改变了,这和点菜一样,一改变准出错。”苏丽诺依然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万朵拉也闭着眼睛,《左右为难》的钢琴曲飘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世界安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这时苏丽诺的手机短信响起,轻轻按键,那串号码发来这样的短信:我在胶东出差,每天很忙,几夜没合眼了,为什么不接电话?发生任何事都要告诉我!提防于浩!
苏丽诺想到林世亮走时也说过这样的话,提防于浩!她有种什么都失去的感觉此时,就算来千百个于浩她也不怕。此刻躺在沙发上的苏丽诺,感觉血液也是冰冷的,尽管身边躺着的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轻轻按下删除键,好像这样手机里就不再有秘密,干干净净了一般。
“安阳吗?”
“不是,垃圾短信。”
一个月之后的下午,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菲利普斯请苏丽诺去大会议坐坐。这让苏丽诺有了非常不好的感觉,一切都像裁员那次,突然又紧张。她做好的最坏的准备。
当她走进会议室时,发现气氛彻底的不对了,除了菲利普斯,还有两个人,于浩和法务经理。于浩要动手了吗?可他又有什么把柄呢?
“苏,坐。请你来是想了解一下关于前员工林世亮的情况。”
苏丽诺心里一沉,她知道,公司不会无缘无故地调查裁员员工的,何况新的组织架构下,人力资源的人和法务的人对之前架构里的员工毫无了解。
“了解哪些方面呢?于浩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
于浩眯着眼睛一言不发,表情严肃,面前的笔记本半敞开着,最朝前揪着,看着阴险邪恶。
“我们不会无端调查,事情还是有前因后果的,请于浩简单介绍一下。”菲利普斯礼貌地伸手,示意于浩讲话。
“此前,公司竞标的胶东城市综合体的项目在二次竞标时失利了,现在我们失去了北方区这半年最重要的项目。这和林世亮离开公司有绝对的关系。这么重要的人竟然在公司的裁员名单上。现在,我高度怀疑苏和前员工林世亮,也就是这个项目之前的总策划师的离职有关。我们的项目策划在新能源解决方案上有硬伤,但可以在注资达到一定标准时,想办法解决。在这次竞标会谈上,被两个竞争对手抓住把柄,一败涂地。并且,我接到举报,林世亮正在和我们的竞争对手东房地产咨询公司合作。其他离开的咨询师,现在正在联合咨询供职,你谈完的前员工,全部去了竞争对手那里,成了我们项目发展的阻力,你对此事富有全部责任。”
苏丽诺觉得血往头上涌,但是还尽力保持着职场的风度和冷静,“首先纠正一下,林世亮不是离职,而是被公司重组裁员掉的员工。其次,裁掉林世亮不是我个人决定,是公司决定。Tom也之情的,我建议把Tom一起叫来,当面澄清。菲利普斯?”
菲利普斯觉得苏丽诺的建议有道理,第一时间拨通了Tom的电话,Tom来的时候,会议室正剑拔弩张,双方较着劲,不可开交。
菲利普斯简要地把情况又说了一遍,Tom的脸色全变了。他严肃地凝视着于浩,显然对于浩没把事情先行向他汇报感到不满。
“中国人做事的顺序总是反过来的,出了问题,就找责任人,究其责任,一查到底。殊不知,先解决问题才是正解。我建议,于浩小组里先自查一下,有什么方式能弥补损失。胶东城市综合体是个大项目,不是哪一家策划案能全盘吃定的,需要多方协调资源来完成。第二轮没中标,不意味着我们丧失了全部战场,也许后续的招商方案我们能胜出,或者物业规划可以拿到一杯羹,这些都是挽回损失的方式。然后要做的是总结经验,整合团队,开拓新的项目,进一步减小损失。至于责任,我看于浩该头脑冷静。做好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在这搞批斗大会!”
Tom一席话正中要害,把于浩说的脸通红,苏丽诺第一次领教了Tom的厉害,暗自佩服。Tom转身要离开时,于浩却不紧不慢地发话了。
“Tom请等一下,我收到有人举报的照片,我觉得你和苏都有必要解释一下。”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于浩扫视了一圈,嘴角向上扬起,轻轻点了几下鼠标,把笔记本转向大家。画面两张图片,一张是廖杰和苏丽诺对视着,地点是公司楼下大厅门前。另一张图片是Tom和几个人在餐厅里聊天。苏丽诺惊地目瞪口呆,那几个人里有Mike梁。她一时搞不懂状况,但是却大概有了答案。这就是Tom偷换名单的原因吗?到底为了什么?
“前一张照片里和苏在一起的男人是东方房地产咨询的总经理廖杰。时间在我们与东方地产咨询第二次竞标之前。两人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可以看出暧昧程度,林世亮是苏的导师,裁掉林世亮,让林世亮拿了一大笔赔偿金,然后再介绍给自己的情人,苏这一招太高了。”于浩疯狗一样咬着苏丽诺。
“你这是诽谤!你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太无耻了,你竟然偷拍我?”苏丽诺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镇定和从容。
“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菲利普斯?”Tom此时的解围帮了苏丽偌大忙。
“不说明问题吗?我还有证据表明,苏层在二次招标前,进入过数据库,产看了胶东城市综合体项目的核心策划案,你敢说没有?”
“有。当时你休病假不在公司,我代理你的位置,至少要了解你的项目吧。这是我做的例行功课,不用解释,也不必要解释。”苏丽诺已经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她的辩解十分合理,这让不懂业务的菲利普斯和法务的经理无法分辨他们谁真谁伪。
“于浩,简直是闹剧,到这里吧!我还有没问责你丢了项目,怎么你跑来这里闹这么一出戏?扯出比别人的私人生活,这简直太可笑了!”Tom怒斥于浩。
“闹剧?我能来举报这件事,原因是,我没办法做下去了。这项目没法再运作了。你们全部勾结竞争对手,让我怎么进行下去?看看第二章图片,Tom,其他被裁掉的人,他们几个跳去了联合咨询,竟然也出现在了招标现场,都是熟悉我们方案的人,这游戏你让我怎么玩?关键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也在?而不是和我们的人在一起,却是和联合咨询的人吃饭!”于浩福尔摩斯上身般分析得头头是道。
“首先,我出现在会场不需要跟你报告。我是你上司,请你端正态度。其次,我去现场是和客户方的高级经理搞好关系,见到原来的老同事老部下,喝茶聊天很正常的事情。需要跟你解释这么多吗?倒是你该跟我解释一下,失去项目的原因!”Tom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一般,于浩缩在他的笔记本旁边默不作声了。他的准备的确充分,但是他敌不过思维敏捷的苏丽诺,敌不过经验丰富的Tom。
菲利普斯连忙在其中调和,客套话说了一堆,大概就是都是为了公司着想,没有问责,只是把事情澄清之类的话罢了。看得出来菲利普斯此前和于浩打成了协议,否则不会被无端拉来开这种公堂的。可他现在明白了,事情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而苏丽诺也以为自己明白了,原来Tom调换了名单,是为了让自己的人能进入联合咨询,拿着高赔偿,又跳去自己的关系公司。所以,在裁员确认书上,那行缺失的话就太明显了。这是Tom做的局!
会议散了,几个人尴尬地离开了会议室。于浩在后面的几周里被晾在一旁,没有项目没有规划,什么都没有。而他也丝毫不在乎,人力资源的人终于在一个下午找他谈话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概是重组需要之类的,他被裁掉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他顶撞了Tom,而且偷拍事件本不是光荣的事情。传说于浩拿了一大笔赔偿走了。走的痛快又决绝。然而事情远没有苏丽诺想的简单,林世亮电话告诉她,新成立的联合咨询公司里,大股东有两人,一个是于浩,另一个是Tom本人。这出戏他们唱的十足的好,有准备,有条理,有筹谋,这让苏丽诺心都凉透了。吃里扒外是小事,她感觉这个公司里值得信任的人太少。而自己也不过就是这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向上汇报吗?她已经对这个公司失望透了,好像这么做毫无必要了。
于浩走了,桌子上空荡了很多。他留下了一缸热带鱼,保洁的刘姐每周帮忙换水侍弄,鱼儿不知道世上发生了什么,看上去依旧生机勃勃。有天苏丽诺来得早,经过于浩的座位,看见刘姐正在忙碌,便随口问了一句,“早啊,刘姐,多亏您在,这鱼养得真好。”
“苏小姐早啊。我也是瞎琢磨着养呢。这是斗鱼,都死了几条了,不过我发现了个诀窍。”
“您还真能琢磨,什么诀窍?”苏丽诺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边笑着回头看着刘姐。办公室空荡荡的,已经过了上班的准点,却还没有人来。
“我在鱼缸边上放了面镜子。斗鱼喜欢向同类炫耀自己的美,它们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就只顾着将镜中的自己误认为同类而打开鳍,让它们臭美总比内斗强。”刘姐絮絮叨叨地提着水桶向前一个工位挪,抹布胡乱掠过桌子和隔板。
苏丽诺以为于浩走了,日子会好过一点。然而一切还只是开始,Tom并没有如预想的一样连升几级,他稳当地坐在他的总监位置上,而苏丽诺自己也没有因为于浩的走,就此一统天下。项目开始少得可怜,公司开始对苏丽诺所在的团队施行末位淘汰制。偌大的办公区,空出几个缺来,便足够让每个人都极富危机感,早走好过晚走。一连两月都有人走,苏丽诺明白,这是Tom和于浩在里应外合。一箭双雕,Tom好比金牌猪肉摊主,靠着公司的名声和客户关系,招揽客源。然后把抠门难谈,只买便宜的硬骨头的客户丢给苏丽诺的团队,把那些买肥肉富得流油的客户领进后厨,迎进于浩和Tom自己的公司。这种模式让廖杰的东方地产咨询也开始打败仗。苏丽诺看懂了游戏规则,觉得格外寒心。可寒心还能怎么样,不做了?跳槽?可跳槽这得可以解决问题吗?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公司一个样。
下决心暂时告别螺丝钉生活的苏丽诺,在一个看似晴朗,实则冷风吊诡的午后迎来了她无比期盼的电话,来电的是那家商学院。苏丽诺看见号码,便激动地从工位上站起来,快步走进电梯,电梯里信号差极了,对方好像站在大风里一样。苏丽诺只好按着激动的心情,跟对方道,抱歉,信号不好。然后等电梯停稳,一步迈出去。
她来到一层大厅里,风从南北两扇转门中横贯而入,吹在单薄的米色七分袖毛衫上,手臂冰凉。苏丽诺心里的期待是滚烫的,让她脸上飞出两朵绯红。她举着手机立在大厅的角落,眼睛瞄着玻璃门外的世界,川流不息的陌生人各自躲着风走着,她有种预感,她就要获准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冷漠忙碌的陌生人,离开她熟悉的人们。于是吸足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抱歉,信号不好。”她开口礼貌,有点颤音。右手举着手机,轻微的抖动,要靠左手帮忙托着手肘才能稳固。
“下午好。首先感谢您对我们学院的课程感兴趣,并且尝试申请和面试。但是经过面试初选的结果,很抱歉地通知您,您的面试申请没有被通过。”来电的不是南希,是另一个声音甜美,态度谦和的姑娘。
“为什么拒绝,上次面试不是好好的嘛?”
“申请人的面试结果排名就是这样。很抱歉。您还可以留意我们其他的课程。”
“我能申请后一年的机会吗?”
“很抱歉,我们评估的结果认为,读明年的课程是您最后的机会。这次申请失败,恐怕后年的申请窗口我们不能开放给您。因为我们对工作年限是有限制的,我们要去计算对一个人才的投入和产出。超过7年工作经验的申请人我们都很慎重,害怕您的理念根深蒂固,我们的课程不能帮到您,还浪费了一个名额。”
“所以,贵校的MBA课程我再也申请不了?”
“很抱歉,是这样的。您可以留意其他课程,比如EMBA。”
老外讲话有板有眼,清晰婉转却又冰冷极了。苏丽诺举着手机傻愣在那里,她脑子掉线了。在对方的再三哈喽之后,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对着手机用中文说道:“可那是我的梦想啊。打碎了,你说再多抱歉也没用啊。”一种绝望包裹着苏丽诺,她似乎听见身体里某处脆弱的部分,摔得粉碎。
对方听不懂她说的中文,于是好脾气地请她用英文重说一遍。苏丽诺这才调整到了正常的频率。互道了感谢,便匆匆挂掉了。
苏丽诺举着手机,冷风扫过她身边,让她打了一个寒颤。她竟然无厘头地想到了一句歌词,岁月长,衣衫薄。
上行的电梯里,苏丽诺感到一种莫名的委屈,同时一种绝望也从她心底升起。三十岁就要来了,她的事业是个大坑,周围一群看不见的手。她的婚姻遥不可及,她的爱情雾里看花,现在就连她觉得最有希望的学业也向她关上了大门。
苏丽诺快步走回工位,打开邮件,写了一封极其简短的信。那邮件白晃晃的直刺人眼,苏丽诺娴熟敲地击键盘,似乎这封腹稿她早就了然于心。噼里啪啦之后,她轻点了发送键,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封邮件的收件人是Tom,抄送人力资源部。内容很简单,苏丽诺辞职了。Tom比预想的要决绝,他在收到邮件不到十分钟便发了邮件,深表同意和祝福,甚至都没有电话沟通。
这完全在苏丽诺的意料之中。从前几周她在银座中心迎面撞上Tom和小薇牵着手开始,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那天安阳约了苏丽诺在银座逛街,苏丽诺跑了半个城来赴约。她想不到还有两个秘密的恋人也要跑半个城来避人耳目,Tom和小薇。
苏丽诺撞见他们时,他们刚从五层电影院出来,小薇拖着Tom的手,侧身正摆动着Tom一只胳膊,像是小女孩在撒娇,Tom的领带歪向一边,不在正中的位置。明眼人一看便知一二。
苏丽诺本能地想侧过脸装作没看到,但是上行电梯一如既往,节奏如一地带着她上了最后几个台阶,直到Tom和小薇迈上下行电梯,才结结实实地让目光撞个正着。Tom收紧了下巴,正了正领带,看不出半点尴尬,他直视着苏丽诺,面带微笑,点了个头。苏丽诺看不清小薇的表情,她的关注点都在Tom身上。
苏丽诺并没有完全的震惊,只是那个瞬间她明白了小薇是怎么脱颖而出留在公司的,Tom又是怎么知道她去商学院的,一定是自己和小薇聊天无意提到的。职场处处杀机,哪怕是在最构不成威胁的实习生面前也一样,多说多错,这是真理。随之而来的不安瞬间席卷了苏丽诺,这么非常的时间,实在是不该撞见这个场面。
她跟安阳简单地提了两句刚刚看到的情景,就差掰开饽饽说馅了,安阳竟然没听懂。她举着一只贡茶饮料的杯子,嘬着了一口,露出一脸云淡风轻。苏丽诺心烦,也不想为了旁人的事情去给安阳添堵,远处电影院门口排着漫长的队。
苏丽诺回过神来,眼前依然是Tom简单的邮件批复,她合上了笔记本,转了一圈椅子,有种莫名其妙地轻松。手边的资料柜里摆满了八年来的合同和谈判资料,现在唯一要操心的就是把钥匙交给谁,而不再是把任务交给谁,这感觉真好。她站起来,站在几排佯装忙碌的同事后面,购物的,看视频的,写报告的,无聊翻小说的。唯有小薇在不远的位置装订策划案的纸质档。这公司还有什么项目是需要保密的呢?真是搞笑,小薇此时可以轻松的查阅核心的资料,而这些机密将在一时半刻之后传到Tom那里,并成为竞争对手攻击公司的软肋。他们凭什么可以一手遮天,掌握着其他人的命运?想到这苏丽诺踩着高跟鞋径直走到了小薇面前。
工位间隔还算大,在绿植掩映下,没有人发现她们立在那里对视着。
“换个地方聊聊?”苏丽诺歪着头直视小薇。小薇没有说话,扬起下巴,示意苏丽诺去茶水间说话。
“不去会议室吗?”苏丽诺问,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咖啡机的前面。
“不用去会议室,晚上一起吃饭吧,在兰会所,我在那等你。”小薇笑着拍着苏丽诺的肩膀,言语成熟简练,一时间苏丽诺有种极度的挫败感,什么时候轮到她这样跟自己讲话了。愣神的功夫,只看到小薇的背影,纤长的腿包裹在弹力很好的名牌筒裤里,腰身明显,青白色的衬衫把身体很凸显了出来。她不再是个穿着运动服来上班的小薇了,那个面试时候喜欢讲话托着腮,双手捂着嘴笑的姑娘了。
小薇先行回到了办公室,留苏丽诺在茶水间发呆。手机的震动在口袋里有一次发作了,拿出手机,还是那串被苏丽诺刻在脑子里的数字,是廖杰。
苏丽诺坐在茶水间的高脚椅子上,头脑发热,按下了接通键。
“最近怎么样?”廖杰的声音从手机听筒而来,浑厚又清晰,带着能穿透人心地魔力,手机的热度贴在耳朵上,让苏丽诺恍惚想起那个下雨的夜晚和那个从后背而来的拥抱。
“老样子,你呢?”
“不好。怎么一直不给我打电话?”廖杰的声音有些低落,有穿透力一般,直达苏丽诺的心底。打电话?要怎么打?打了说什么?不过他这话问的,倒是让苏丽诺觉得,有一阵子没有万朵拉的消息了。想到这里,苏丽诺刚刚还痒痒的心,慢慢趋于平复了。
“最近很忙,你不是也在忙胶东城市综合体的项目吗?”苏丽诺故意生疏了很多,但是听上去不着痕迹。
“那个项目三家吃,为期两年。我基本上算是抽身了,林世亮会主要盯着那个项目。”
“不错。主力项目配上良将,如虎添翼。”苏丽诺这话说的语气有些酸。
“我刚回来,晚上一起吃饭?想去哪家?我去接你。”廖杰语气温柔,听上去那么值得依靠,苏丽诺觉得累了,如果此时廖杰就在身边,或是名正言顺一些,该有多好。她转身望向楼下,汽车小的像玩具一般,真不明白这世界每天忙忙碌碌是为了什么。失重感又一次袭来,让苏丽诺很想卸下防备。于是她轻描淡写地对着电话里哦了一声。
“那六点,你公司楼下见?”
“呃,刚想起来,晚上约了同事。那么就晚一点,兰会所见吧。”苏丽诺回过神来,她本想推掉廖杰的邀约,可话说出来便是这个样子。
六点钟下班时,苏丽诺站起来,伸展腰背。半个下午的时间,她整理出一个纸箱。还列了一个长长的检查单,包含了九个大项目,每一项又抻出四五个小项目。再加上最迟完成时间这一列,每一项查缺补漏的画钩打叉。要交接的事情和材料,统统打包好。任务完毕,苏丽诺感觉心情开始复杂。她在工作上没有拖延症,这样干脆利落,多线程是她多年工作的习惯,可这一次,这习惯让苏丽诺心里很不是滋味,像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无从找起,没有着落。
六双鞋子,鞋跟尺寸不一,苏丽诺将它们一一包裹好塞进纸袋。过去八年的春夏秋冬,它们伴着她的每时每刻,在每一处留下的模样都少不了它们,毕竟赤脚奔跑不是世俗风格。往日时光开始在她眼前电影般闪过,她甚至想起林世亮面试自己时候的样子,她便是穿着其中一双黑色小皮鞋,一身灰色西装,局促地坐在会议室里了,青涩又稚嫩。可那时候,她很敢于讲话,敢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回头看看,外企奋斗的八年,苏丽诺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到了今天。这就是她的梦想吗?她竟然浑然不觉,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潇洒地走掉,而前途此时一片漆黑。没有下家,没有商学院接受,离职日期一到,她便可在街上晃荡,没有报告要做,也没有老板和裁员的压力。她不是一直想要东方不亮西方亮吗,现在想来,都是一种更逃避。自己的行为到底是什么动机。
收拾桌面时,一张名片夹在工位隔板,苏丽诺好奇地抽出来,竟然是吉塔斯男爵的那张名片,背面的字已经被钢笔墨水模糊过:别人看见我们的行为,但上帝看到我们的动机。
在工位的侧面,有一个苏丽诺一直不太想搬动私密的小柜子,她走过去,轻轻拉开来。本来想着过几天再去收拾,刚提出辞职,现在收拾时间有点早,但如果不这样做,苏丽诺又怕时间来不及。这个选择让苏丽诺对此前一直坚信不疑的一条定律有了自己的注释。凡事如有纠结,必当放弃。而这话缺少一个条件,那就是,此事和当事人所处的状态。想来,该为这条定律加上一个条件,如果此事出于一个漫长过程的结尾,那么切莫犹豫,当机立断。再不想翻动也要翻动。还有个好处,今天收拾妥当,只剩离职当天来办手续,岂不是更好。苏丽诺打算把剩下的年假全部用掉。
忙中难免出错,自己升职前给Lily画了一张卡通铅笔画,被她夹在一摞参考数据里,顺手撕掉了,苏丽诺觉得很可惜。那是几年前的Lily的模样,和自己的手艺,话说自己也有几年没有动过笔画过画了。小时候当个画家也曾出现过在她的梦想单上,怎么过去这些年这梦想全部都忘记了呢。她望向了一眼Lily,曾经的清汤挂面头变成了方便面卷。时间是把杀猪刀,总是在不经意中改变着一切。
苏丽诺在写着“机密”二字的文件夹里找到了前老板的护照复印件,那是刚刚变动汇报线时,新老板要来中国,办理手续的留存。苏丽诺把它们果断送入碎纸机,如果他知道这个东西自己还留着,必定漂洋过海来追杀吧。苏丽诺暗暗地想。
老板换成了Tom,按理说应该更顺风顺水,而且于浩也已经离开了公司,为什么她还是感觉心寒了,甚至连等待赔偿的耐心都没有了。有些事情跟钱无关,无论有仇没仇。苏丽诺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有尊严和道理的。她在心里反复地自我安慰着。
苏丽诺的指尖,抚过那些自己曾经摆弄过的,研究过,标注过的各类纸质文档,并麻利地将它们重新分类,装订,希望能为其他人提供方便。那其他人会是小薇吗,苏丽诺在脑子里不停地想。要是小薇,可真是笑啊,一个实习生,竟然可以坐上自己熬了八年的位置,不是鸠占鹊巢是什么。想到这里,有种阴暗的想法从苏丽诺的心里升起。晚饭她要说什么?是诉苦还是怎样?
轻轻地取下工位隔板上的磁铁,各种奖励悄然而落,苏丽诺试图把它们折起来,又觉得平铺收藏更好,于是拿出大信封一一收藏了。看着厚厚一个信封,苏丽诺有些五味杂陈,那些熬夜拼命,奋力赶方案,出报告,换回来的成就,出了这栋大厦就丝毫意义都没有了,那些奖励都是废纸一般。这难道就是奋斗的意义吗?
女人的办公桌上少不了小玩意,护手霜、保湿乳,各种瓶瓶罐罐,被她前后搜罗出七瓶。随之还有大小香水若干瓶,被她随手丢掉了。扔东西的感觉让苏丽诺觉得片刻的放松。
最后她搬出记录了八年的笔记本,大大小小竟然有8册,每一本都厚厚的,她想着取出内页去碎掉,可随后翻了几下,竟改了主意。苏丽诺觉得,那里有她生活的每一天,笔记就是她的生活。对一个没有稳定感情生活,只能跟事业谈恋爱的剩女来说,这些记忆丢掉了,怕以后会忘得遥不可及。这世上没人能无法丢掉走过的岁月,少了哪一秒都是不是现在的这个自己,要带着走。
苏丽诺在工位上闷头忙活,办公室里却是异常安静。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苏丽诺要离开公司了,她在忙活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无论你在这里呆了多久,走时一只箱子,一个快递都能到达你家。这就是大公司的便利,从小工位上就能看出一二,你不必太客气,只做好分内事就好,这里不是家。在一个动荡的时间点上,每天都要面对有人走的境遇。人心是惶惶的。
隔壁组的托尼和苏丽诺团队的Lily几次过来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Lily更是趴在工位隔板上佯装讨论工作,举着咖啡杯子瞄着苏丽诺。她知道苏丽诺在收拾走的东西,可她更想八卦的是,是自己走的还是公司开掉的。这是千古不变的关注点。这就是人的心态,可苏丽诺能理解。只是有种苦涩从她心底散漫开来,这里就是架机器,每一颗螺丝钉,都有它的位置,不能产能过高,却可以短暂的偷懒,插科打诨,因为机体庞杂,一颗小钉子的稳定丝毫不影响大局。自己如果不冲动,便可以一直如螺丝钉般松散地混下去,何乐而不为。这么有骨气地辞职简直是疯了。先到这苏丽诺开始后悔自己那封辞职信了,她判断自己是在头脑短路的时候发出了一封让她现在后悔到发疯的邮件。
整理东西的过程,也是整理思绪的过程。想着廖杰晚上会出现,苏丽诺心里的阴霾少了很多,甚至是种轻松和期盼,仿佛廖杰的出现真的会带她逃离这里。
这过程里有碎掉的,撕掉的,保存下来的,打算送人的。当垃圾桶堆满的时候,柜子里,地毯上,桌面上,纸袋里已是层次分明。苏丽诺将一把土棕色的小石墨,一个大红的中国结,一个颜色条纹小花盆,一只方形玻璃水培器皿和些许种子装在盒子里,从座位走起,没出两个格子间,便送的干干净净。同事们围过来,几个资格老的咨询师,试探性的问了问,问题依然集中在走法和赔偿上。说到底,人们更关心切身的利益,要打探消息,又要侧面比较。可也有真心祝福的。只是苏丽诺心里明白,真是没有什么可祝福的,她的决定太匆忙,甚至有点莽撞。
下班时间,苏丽诺只提了自己的背包,余下的东西她打算最后一天来办手续再拿走。想着跟小薇约了去吃晚餐,便朝她座位看了一眼,空空如也。她人不在,包也不在。苏丽诺起身走向电梯,周围是一群面带微笑的同事。一起拥挤在的电梯里,人们不是相互对立,而是面朝着别人的后背,这也许就是公司制度下的同事关系。你很难去交上朋友,也不该去交上朋友。你看到的永远是些冰冷的后背,只隔着肩胛骨便是心脏,可是你探测不到丝毫温度。在西装的包裹下,躯体呆板,距离感十足。
兰会所在大厦的中庭,苏丽诺赶到时,酒廊上正上演一场舞蹈表演,爵士美女妖艳突围,从一片黑色礼帽中露出浓艳的眉眼。灯光从暗处走向柔和舒适,苏丽诺被侍者领进大厅的深处,巨幅的油画代表着不同时期的艺术特色,或简约或繁复,或悬挂或堆砌,整个大厅被浓浓地文艺气氛包围了。餐台的形状各不相同,银色的靠背沙发,把用餐的人包裹的恰到好处。
苏丽诺走向小薇预定好的座位,却被等在那里的人吓了一跳。那人在看菜单,绅士有加,见苏丽诺来了,没有站起来,只是伸出一只手,示意她坐下。侍者把沙发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苏丽诺刚好坐进去和那人面对面。苏丽诺稳重地端详对面的人,她心里原该有种紧张,可是此刻丝毫没有,也许是因为关系变了。潜心听,除了轻柔的音乐声,隐约能听到一丝其他桌客人说话的声音。这里不是谈事情的好地方,Tom为何选了这,看来只是随便聊聊。
“你果然聪明,见到我没有半点惊讶。”Tom边说边召唤侍者,他随手点了两人的套餐,并没有征求苏丽诺的同意,之后,轻轻合上菜单,扬手还给了侍者。此时Tom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还是有些意外的。是小薇约了我。”苏丽诺一开腔,便感觉辞了职以后,再见到自己老板的感觉是这么的轻松加愉快,尽管辞职只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这是外企的好处,你不用忌惮太多,每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大老板,不过螺丝钉一颗。
“你接下怎么打算?”侍者端来一扎柠檬水,为苏丽诺和Tom添杯。Tom很自然的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回桌面,随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A4纸扣在桌上。
“先休息一下吧。没有特别的想法。”苏丽诺没有办法和Tom推心置腹,她还不了解Tom此刻的动机,何况此前一连串的事件,苏丽诺都不能把此时与他坐在这聊天看成是事实。看着他这动作,苏丽诺觉得好笑,又来?不是吧?上次也是这样挖坑让我跳,傻子才上第二次当。
“我知道现在外面市场的需求,好的咨询师价格都不错。今天你的辞职消息放出去,明天猎头就能把你的电话打爆。”Tom玩笑着,但是目光很专注。苏丽诺有种预感,当一个人目光专注时,他下面的话百分之九十是深思熟虑的。苏丽诺调整了坐姿,收紧了下巴。
“你在公司是有野心的对吗?告诉我,哪个位置是你三十岁梦想的位置。”
“还没来得及想,三十岁就快到了。”苏丽诺自然又随性的微笑着。
“大公司很像一部机器,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上面的一颗螺丝钉。今天我来做总监,明天也许是你,是于浩。可你们都放弃了。我不知道是比我更聪明的放弃,还是怎样。很多时候坚持是个很难的事情。”
“没错。坚持很难。不过我想和我于浩不同。我只是想休息一下,而他在创业,还有像您这样的合作伙伴,他目标清晰。”苏丽诺讲话很有分寸,但是Tom对她的字句都了然于心,他翘起二郎腿,往日里飞扬跋扈的状态有些现身。
“既然你已经了解了,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过来一起吧。我们很需要你。”Tom少有地真诚起来,他将那张纸又推向了苏丽诺。
苏丽诺没接茬,她喝了一口柠檬水,尽量给自己思考的时间。接起来就被动了,那上面无非是价格,对自己的年薪标价。并且不会少,Tom作为老板,他太了解自己的工资待遇了。也就是说,此时接过来看,再拒绝就一定有嫌钱少的嫌疑。不接过来吗?自己前途一片漆黑,她原本就在后悔莽撞辞职的挣扎中。新成立的小公司自由度高,没准还能混上带落地窗的独立办公室,有了那么一大笔,就真是让梦想加速了。干上几年就辞掉,也许还能去周游世界,去拍流动的风景,走得远远的,体会不一样的人生。可是半杯水下肚,她马上就清醒了,她的问题是她想逃避公司这种冰冷的制度,肮脏的交易,还有就是参与其中内应外合的这些人。于浩算一个,Tom也算一个!既然这样,何苦再为了钱,与他们为伍。
想到这,苏丽诺大方地笑了,说道:“谢谢您,还愿意给我机会。但我真想好好休息休息。”
Tom对她的回答半点不意外,面部表情毫无变化,继续道,“你有个小毛病,就是喜欢逃避,你发现了没有。比如,裁员压力来,你避免和于浩冲突,转去面试商学院。我给你任务,你为了避免我和正面交火,也硬着头皮做了。今天你辞职,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发生,顶不住压力,你又逃了。”
Tom看透她了,苏丽诺脸开始红,她一言不发,默默听着。这些她都没深刻想过,但至少从表象说,这是事实。她突然想起吉塔斯的话:别人看见我们的行为,但上帝看到我们的动机。不自觉的后背发凉,此刻,她很想给吉塔斯打个电话,哪怕随便聊聊也好。
“你没有基本的职场抗压能力,也不会布局,这都是职场大忌。专业能力不错,可你没有心机,这是我喜欢你的地方。我想,做一个团队的老板一定还是很让你纠结的。我觉得这原自你的梦想不够清晰,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掌握全局,又不敢于担起重任。不逃避才是硬道理。你够聪明,该懂这些。”
“我同意您的判断,不逃避才是硬道理。可是,商学院的事情您怎么知道的?”这么问,苏丽诺觉得有失水准,但还是脱口而出了,她不想放任Tom如X光一样透视自己的神经。
“你想不到的人。公司的保安可以留意每个人的表情,甚至可以在关灯之后浏览每个角落的笔记。曾经有过IT公司里,保安扳倒总经理的故事。你的事情啊,是保洁刘姐在你桌上发现了你记录商学院面试的行程单,讲给了于浩。于浩无意间发现的我和小薇的关系,来跟我讨价还价,于是这个局就开始了。”
“他利用您,您还觉得他高明,还和他一起办公司?这说明什么?”苏丽诺觉得可笑之极,这个公司之大,的确连最不起眼的人和事你都不能松懈,这里不是公司,这是白色恐怖的上海滩啊。说到底是并购闹的,从前也没有觉得这般动荡。事情来了,人心就乱了。
“利用这词多难听啊。不是利用,只是互相帮忙。联合咨询公司是我办的,于浩作为带团队的人还是很合格的,他想玩要挟以求留在公司,可我想玩调兵遣将,调虎离山,要用上于浩就得跟他联手啊。”
“您不当导演可惜了。您推了一把于浩,让他在人力资源部的人面前丢尽颜面,然后再拉他一把。这戏份十足,我蒙在鼓里,被编排的步步失守。你们把公司掏空了,现在还来拉拢我?”
“别一脸正义感,咱们现在谈的是合作,不是吗?”
“我?和您?和于浩合作?”
“没错。你来,我更信任你。你不是一直恨于浩跟你明争暗斗吗?恨他耍手段玩偷拍,现在有机会了,你过来联合咨询帮我。我让于浩走人。位置生成总监,大胆放手做事情,人头你都熟悉,这种机会去哪里找?”
苏丽诺尽量压抑着一种无名火,他当自己是上帝吗?随意就搬弄这些螺丝钉?侍者端上四碟菜品,小巧精致。苏丽诺已经无心尝半口,她觉得世道险恶,人情凉薄。于是轻轻转了两下水杯,又放下。
“不好意思,我想先走一步。”苏丽诺起身,还保持着礼貌。
“如果你还想在这个圈子混,奉劝你一句,大公司还是别想了。你的正义都是假正义,不是吗?”
“不举报你们就是假正义了?”
“你骨子里就是这样的,虚伪,你怕事!我可以告诉你,其他部门的裁员办法,是员工早上高高兴兴来上班的,然后被召集到会议室。通知与会的都是被裁的,留十分钟回去收拾桌面东西,管你什么级别,快递都会按地址把箱子送到家,毫无情面可讲。这样的时候也该伸张正义,你哪去了?你知道你裁掉Mike梁,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吗?因为他老婆就在这个公司上班,按照公司规定,同一个办公区域不能有婚姻关系,所以他们隐婚了七年。这就是大公司的制度和冰冷。你看不惯是吗?可你也无可奈何吧?所以别来讲什么正义,要么闭上眼睛保住饭碗,要么揭竿而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跟着我,绝对是你的机会!”
“您觉得您算揭竿而起的?拿着公司的薪水算计公司,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苏丽诺被Tom的话打到了,她承认她胆小虚伪的正义感,也在心里隐隐地觉得从职场角度讲,Tom的机会是那么诱人,但她觉得她是有原则的。
“呵呵,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下午我很痛快的批复你的辞职报告。也许位置变了,你会有点变化。现在你不是公司的一员了,可以考虑我的建议吗?”Tom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这圈子小的可怜,Tom算准了苏丽诺还会走上某个公司咨询师的位置,早晚要相遇。
“谢谢您抬举我。那就后会有期吧。”苏丽诺抓起包打算向外走。
Tom在她背后冰冷地说了句,“也许你心里在盘算廖杰的公司,我劝你避嫌。他女友条件不错,我们在胶东遇上过。很像苏菲玛索。”
“我有我的分寸,谢谢您提醒。”Tom的话像喜马拉雅的山风,带着冰碴,让苏丽诺心凉了半截,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消化一下,她需要安阳在身边摇晃她,告诉她都不是事儿,过去了都过去了。
想着想着,苏丽诺已经走出了大厅,远远地她看到小薇孤独地在酒廊的高脚椅上坐着,手里举着一杯彩虹酒,明艳照人,但那表情看上去让人心疼。她和Tom?年龄上差了一轮还多,刚刚Tom讲的话,足可见此人心里阴暗之深,真搞不懂,小薇要什么。
“谈完了?”小薇透过酒杯笑着看苏丽诺,她有一个酒窝,笑起来很可爱。苏丽诺觉得此时的小薇更像个学坏的孩子。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小薇把眼睛瞪着很无辜,酒廊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是一张昏黄毫无血色的玩偶脸。
“没有,每个人的选择不同吧,你不后悔就好。”苏丽诺其实想跟小薇说些什么,可一瞬间成了套话。如果此时坐在对面的是万朵拉,会怎么样,苏丽诺会去狠狠骂醒她。想到这,她觉得自己很想念朵拉和安阳。也许这个时刻,她们才是无条件接纳自己的人。
“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为了留在公司而巴结他。我只是觉得我爱他。”
“你爱他?他有老婆你知道吗?他们热恋时可能你才学会说话,他们事业爬坡时你在读初中吧?现在,她容颜衰败,你却正值华年,就因为你爱他,就可以把她从另一个女人手里抢走吗?”
“真爱不用抢。是她的我抢也抢不走,不是吗?”小薇仰脖把杯中酒干了,看得出来她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苏丽诺道了一声好自为之,便走向了餐厅门口。她想起了安阳婚礼上,万朵拉的说的那句话:这是什么世道?小三抢嫁出去的老公,现在又来抢没嫁出去的手捧花,还让不让好人结婚啦?
然后苦笑着步入电梯,是啊,她自己又是什么角色,楼下等待她的,是她闺蜜的男朋友,廖杰。刚刚Tom说,在胶东遇见了廖杰和他女友在一起,长得像苏菲玛索,那就是万朵拉,一定没有错。
苏丽诺心情复杂,刚走出电梯,便看到廖杰了,他站在大堂外面,依旧如几个月前一般,靠在车旁边,一件黑色的薄毛呢大衣,领口露出衬衫的浅蓝色,干练利落。他手里举着一大捧娇艳无敌的粉色玫瑰,看起来整个人都是约会的甜蜜状态。女人没有不爱花的,苏丽诺被这阵势打败了,她快步走过去,心潮澎湃起来。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说悄悄话了,可依然是四目相对,廖杰把花递到她手里,微笑迷人,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这么久没联系,将功补过。让花谢罪了,对不起。”廖杰地语气温柔极了,话音落在苏丽诺的鼻子尖上,有股温热升起。苏丽诺耸了一下肩,深深地闻着花香,醉人又芳香。廖杰双手拍了拍苏丽诺的上臂,苏丽诺像小女孩一样笑得很甜。此时气氛自然又暧昧,他们之间似乎不用讲太多,便可以神交。重要的是,彼此带来的感觉。苏丽诺在心里暗暗地想,可以不管万朵拉的感受吗?就这样和廖杰开始新的生活,可以吗?如果现在廖杰先提出来,她也不想拒绝。
两人坐进车里,气氛开始升温。苏丽诺努力想让自己回忆起曾经答应过万朵拉的话,可此时廖杰就在她身旁,她没有办法保持一百二十分的理智。她想起刚刚小薇说的话,是她的我抢也抢不来,不是吗?苏丽诺不自觉的使劲晃了晃了头,想甩掉这话。
“朵拉还好吗?听说她去了胶东的项目。”苏丽诺还在尝试让话题围着万朵拉,好让自己有机会保持清醒。她原本想说的是,怎么一直不和我联系,不来找我,可她把话咽回去了。
“很好吧,有段时间没联系,听说她最近很忙。”廖杰目视前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她忙?她能忙什么?没听安阳提起过。不过这家伙倒是有一阵子没冒泡了。”
“不太清楚,我们在胶东分手了,一直没联系。后来,我得了急性肺炎,在那边住了一段时间院,刚回北京,回来第一时间来找你。”廖杰语气轻松极了。
“为什么分手?”分手的消息让苏丽诺很惊讶,有惊喜的成分在,她眼睛里的笑容出卖了她。廖杰那么聪明,一定也捕捉到了。
“原因很简单,彼此觉得不合适。朵拉很潇洒的。”
“怎么会,她来找过我,说觉得你是她想结婚的对象啊。”
“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她的想法很奇怪,变化也很快,我们分手的很平和。”
“这样啊。”苏丽诺奇怪,分手的事情,她不该不知道啊,她们三个没有秘密,除非万朵拉也没跟安阳提起过。她想问问廖杰,现在怎么打算,但问出来就太没有节操了,她忍住没问。
廖杰开动车子,方向是苏丽诺的家,这让她开心中带着一种羞怯地紧张,眼睛不自觉地避开廖杰的目光,心里咚咚咚地狂跳,脸上发烫。廖杰在转弯的路口和红灯变化时刻,各种机会偷瞄她,玫瑰花把苏丽诺映衬的格外美艳。车子在漆黑的路上狂飙,似乎也在明了两颗不安定的心。
车子驶进小区,廖杰在大门口找了一个方便的停车位,档位归正,拔下钥匙。
他侧过头,摆向苏丽诺一边,说,“一起上楼?”他目光死锁住苏丽诺,似乎不能允许她拒绝。
苏丽诺什么都没说,她默然地笑了。眼睛睁得老大,抿着嘴。
“哦,对了,听说你今天辞职了?”廖杰不紧不慢的一句话从嘴边溜出来,仿佛冷水,把苏丽诺的热情瞬间浇灭了,她紧紧攥着那束花,似乎能感觉到玫瑰刺扎的手指生疼。
“对,可你怎么知道的?”苏丽诺的辞职报告只写给了Tom和人力资源部。小薇知道情有可原,她和Tom有着特殊的关系,办公室里的人知道也有可能,可是她是自己走的还是被裁掉,却无人能说得清楚,唯有Tom。廖杰哪里来的消息?不会又是什么保安保洁临时工吧?苏丽诺觉得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这个你别管。告诉我,你之后怎么打算的?”廖杰的温柔还在持续,可这话分明和刚刚Tom颐指气使的内容一样。
“没有打算。休息一阵,别的还没想,辞职来得突然,我还来不及考虑。”
“我需要你。你知道,现在咨询行业不景气,项目争来争去,都是你死我活。我需要你帮我。”廖杰侧头看着苏丽诺,他的手有力地落在苏丽诺手上,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眸子是明亮的,黑色的,老话说,眼睛清澈的人,想法也见得了光。可是这话的内容,不由得让苏丽诺心生怀疑。几个月没联系了,怎么又是这么巧。廖杰啊廖杰,哪个才是真实的你?苏丽诺开始怀念那个短暂的雨夜,那个悉心照顾自己,又看穿自己的廖杰。
“要怎么帮呢?你把我师傅都挖走了,还需要我干嘛呢?”苏丽诺故意卖了个关子,她还不了解廖杰的真实意图,难道是挖她去自己公司吗?如果是这样,苏丽诺还是很愿意考虑的。辞职容易,后续的手续无比麻烦。公积金,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社会保险,各种巧立名目的费用统统抛出来,还有档案,她都没有想过要怎么办。她感觉自己像是冰海里的一截木头,漂泊了。而廖杰的邀请很像捞起她重回阳光陆地的网子。
“我想请你去Tom公司,现在那是我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委屈你了,可我会补偿你的。我和朵拉分手了,就是为了……”廖杰的语速不快,可依旧让苏丽诺难以忍受,她感觉到莫大的屈辱,原来一切不过一场利用,她满心期待的廖杰给了她最为残酷的考验,还要搭上自己对万朵拉的背叛感。她把花砸向廖杰那张帅气好看的脸上,然后抓起包夺门而逃了。
廖杰也冲出车子,下来疯狂地追赶她,两个年轻的人在奔跑,皮鞋和柏油路的撞击声在夜里回响。那同时也是梦想和感情,事业和筹谋在撞击。小区的冬青树都昏睡过去了,道路两旁的银杏树,顶着干枯的零星几片叶子在风里哆嗦。
苏丽诺此时觉得巨大地委屈随着泪水夺眶而出,她反问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活该被商学院拒绝,活该失去工作,活该她竟然那么相信廖杰,自责和羞愧,还有对廖杰的怨恨对万朵拉的背叛感包裹着她。
廖杰拼命地追上苏丽诺,急速奔跑让他头上渗出一层细汗,苏丽诺的速度此时并不快了。廖杰一把拉过她来,紧紧地抓着她,生怕她跑掉,“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暂时帮个忙。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苏丽诺站在那里沉默着,她看着廖杰那张好看的脸,想起了沈波,想起了那些大学时代那个帅气的男朋友,他们都是她留不住的。说来,苏丽诺犯了一个女人的通病,看上的恋爱款型都是一个型号的,而这个型号,是她真心驾驭不了的。想到这里,苏丽诺自嘲地笑起来。
“苏,你说话啊。”廖杰见她这样,自己也急了,抓住苏丽诺的手更用力了。此刻他的绅士风度和隐忍不见了,他感觉害怕,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是空的,心口有风。
“廖杰,松开手吧。以后还是要见面的,我们都给对方留点余地吧。今天不适合谈这些,以后也不想谈。我今天很需要想找个人说说话,也许那个人就是你。我下午被商学院拒绝了,而且永远不能申请我想去的课程了。冲动之下,我把工作辞了。就在我后悔自己太莽撞,意气用事的时候,Tom找我谈了话,他来拉我下水。那薪水一定很诱人呢,我甚至开始幻想去实现我的梦想了,可是不行,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于是我果断拒绝他。好不容易摆脱了他,开开心心地来见你,没想到你也在这个套子里,而且,你心心念念想的是把我推出去。告诉你,我不是螺丝钉,不能任你们随意拧,我有我的梦想要去实现,你们放了我吧。”苏丽诺原本是对廖杰放下了所有防备的,可是现在不行,她不得不端起来,一身是刺的面对他。她很想跟廖杰提提感情,聊聊自己怎么一见钟情,如何不想和他分开,可此时此刻,都没有真实的意义了。
这话让廖杰锥心般难受,他的脸上有种难以察觉的内疚和难过,他眉毛紧紧地锁着,专注地看着苏丽诺。他轻轻放开了紧抓着苏丽诺的手,无力地垂在空中。
路灯在他们前面亮着,光里飞舞着各路来取暖的飞虫。看着苏丽诺转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大衣显的空荡荡的,那一刻,他感觉,苏丽诺是他想去保护的人,而他刚刚一席话伤到了她。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这个迷局部的太深,他自己也陷进去了。这一切从偶然认识万朵拉开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盘棋要怎么走,走多远,几次都该放手的,可是他欲罢不能,是为了事业,还是他爱上了苏丽诺,在此之前,他说不清。这个晚上,他处心积虑地安排,却被苏丽诺几滴眼泪就打败了,这是为了什么?廖杰明白答案,那不只是爱的感觉,而是爱的力量。
廖杰还立在原地,苏丽诺已经走向了单元门。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黑暗里被门前的灯光照亮。那两人的表情都是尴尬地,眉目放大的。那是安阳和万朵拉,苏丽诺知道,她完了,她最好的朋友们刚刚就在此处看了她最囧最伤心的一场表演。万朵拉向前一步,被安阳死死地拉住了,苏丽诺不想看万朵拉的表情,她也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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