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华彩·漫游-放弃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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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弃旅行

    阿尔及尔(国家要塞)

    十月十五日 星期四 到达阿尔及尔

    格鲁贝酒馆。——从我用晚餐的这间闷热餐厅,过分明亮的餐厅,能看见露天座上贪杯的人在擦汗,再就是人行道、一道栏杆,然后就是夜的深渊:大海。

    星期六

    阴凉下气温三十九度。半年未下雨。

    不可理解、令人疲惫不堪的是,夜晚比白天还要热。白天虽有太阳,但也有阴凉,时而吹来一阵风,送来点儿凉爽。然而,一过晚上六点钟,风就停了,黑暗中到处都一样热。万物都干渴。大家都想泡在水里,喝点什么。大家心里都嘀咕:这一夜睡不了啦。于是,大家都游荡。天空也不纯净,但毫无骤雨的征兆,那是暑气熏蒸的污浊,令人联想到条件好的萨赫勒以远的地方,联想到火炉一般的大陆。

    我喝,我喝!我喝不够!!

    出汗,出汗!汗出不完!!

    我想到退化的绿洲……我要去那里!——哦!那里棕榈树上朦胧而晦暗的暮色!

    我还未能发现从哪儿升起或落下的檀香木味儿;这股香味在街心公园的树枝间飘浮,将人围住,沁人心脾。

    日落前一小时;隐而不见的鸟儿在街心公园无花果树间鸣叫,声音十分尖利,树木都为之陶醉。

    国家要塞 星期日

    今天早晨醒来,浓雾弥漫,一如去年。烈日落下之后,这雾气多令人舒畅!我浑身浸透了,痛快淋漓!

    邻居的声响一止息,我就听见远村的呼叫。我立刻去那里,一看真以为住着一群羊。村子坐落在岩石上,沿着岩脊只有一条街;从房屋的门窗望出去,过了院子便是虚空。墙壁刷了白灰,房顶是葡萄干色。男子丑陋,女人美极了。一大群孩子跟随我。——今晚儿空气多凉爽!生活多美啊!蓝蓝的天空多么迷人!眼睛看得见的湿润,令人神清气爽。一切都冲什么微笑呢?今天晚上,为什么一切都显得同我一样快乐呢?

    这些大树并不是等到秋后才脱尽叶子。牲口没草吃了,一片片树叶就接续上。这里的奶牛、山羊、驴和耕牛,现在吃的就是树叶,卡比尔人的手将这天空的牧草摇落,给牲口吃。

    还记得在坎塔拉园子里,那个敏捷的牧人爬上高大的杏树,给他的羊群下一场树叶雨。树叶已经染上秋色,一摇树枝便纷纷飘落。真像一场黄金雨,一时覆盖地面,但很快被羊群吃得一干二净。

    我很想在这地方再逗留一两天;然而,我在这里即使生活三十年,也找不到什么可讲的;风景奇异,是惊险小说理想的场所,却又不好描绘,只能描写或叙述。我写出的东西也许偏向精神方面,而作为艺术家,我是一钱不值的。

    阿尔及尔 星期二

    天气多好,一丝云彩也没有!大海风平浪静,邀人出游。西罗科风[175]戛然而止,气温也随之降下来。热还是热,但不是那么热气灼人了。阴凉处蓝幽幽的,非常清爽;空气也仿佛负载着光亮,美妙而沁人心脾,几乎是活泼的,就好像在欢笑。——我想到绿洲……我明天动身。今天夜晚,棕榈枝叶的摇曳会有多美啊!我也不再回忆过去了……

    葡萄的颜色难以描摹,特别吸引我;不由得我不买,花三苏钱就买了一大串。

    说不准葡萄是什么色调,紫色里透出金黄,既透明又好像不透明;颗粒之间并不拥挤,表皮覆有厚厚的果霜,手指触上发黏,入口又很脆,嚼起来声音响亮,几乎有点硬实——而且甜极了,我仅仅吃了四粒,余下的分给孩子们吃了。

    布萨达

    星期三 十月二十一日 车上

    我随身带了几本书,想看又看不下去。这地方吸住我的目光。这是潜在的悲剧景象,尤其在慧眼看来,天然的物质和生活之间充满了惶恐,已经根本谈不上文化,完全是生存问题了。这里,一切都引向死亡。

    生长植物的土层,像手掌一样薄。

    再往前走,地面变成片状,到处起皮了,不再像岩石,而酷似薄饼了。那边长着耐旱的松树,越来越稠密了。

    呼呼刮着南风,天空壅塞大片大片乌云,现在恰如片状灰色地面的持续映象。毫无疑问,很快就要下雨了……

    哦!变成植物,以便了解经过几个月燥热之后,有点水润泽时的快感。

    车上

    松林又截止了,地势起伏不平,一片荒芜,只有隐蔽的沟壑庇护一些夹竹桃。突然出现几簇黄色和绿色细毛状植物,便有几只山羊在吃草。

    那个卡比尔牧童卷起无袖长衫,露出赤条条的光身子,就算对着经过的火车致敬。他在羊群里就像一只羊,一点也分辨不出来。

    莫西拉

    八年前,我看见阿拉伯人祈祷时,因为不能置身于他们和麦加城之间,心中颇不自在,唯恐插进去把导线割断了。

    莫西拉芳香四溢的花园啊!如能及时见到你们,我早就赞颂啦!你们灌溉渠的流水,冲着醉醺醺的乌龟翻滚……果实沉甸甸的,将石榴树细枝压弯……一株盛开的夹竹桃!上前去看看。

    记得那天晚上,在凯鲁昂的唯一小花园里,我的朋友阿特赫曼教我说阿拉伯语,“花园”讲DJ’nan,如果花草茂盛的话,就讲Boustan,那情景犹在眼前,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了八年!

    ……在这晚祷之前的时刻,鸟儿鸣唱得正欢,我真想再来,再来感受我满身的懒散。

    驶向布萨达 星期五

    上空一大片乌云,我们行驶两小时才越过去。

    然而,太阳刚升起来,就被云彩遮住,很长时间就像戴着护眼罩,过了八点钟,才从上面透出点视线。刚透出的阳光冷若寒冰,非但毫无暖意,反而令人冷彻骨髓。

    九时

    乌云啊!今天早晨,你像大团下脚麻,从天边升起,逐渐扩展,现在好似以利亚[176]的风云,侵占天空,难道真是你吗?——唉!唉!你要将大量的水运往远方,一点也不浇灌这片土地,这里焦渴的草木和牲口,将近中午只能得到你一点点儿阴凉。

    十一时

    在无比强烈的阳光下,此刻幻景开始展现:一条条溪流、一座座幽深的花园、一座座宫殿;无能的沙漠,也像才尽的诗人,正对着不存在的现实幻想。

    下午一时

    马拉着旅行车,吃力地走在沙漠里,至少有两小时了;布萨达绿洲,从启程就望见了,似乎还没有怎么变大。

    驿车行驶第二个小时,从康斯坦丁到南方办事的一位肥胖的犹太人,由手提箱里取出利希滕贝格的《尼采传》,转向我这精疲力竭的人,说道:“先生,现在我明白了,人可以为一种思想献身。”

    给M的信 星期六

    “……大失所望:布萨达在山这边,而不是在山的那边,北临沙漠,不过是霍德纳内平原,没有什么特色的盐沼。我既感到也看到,真正的沙漠和我之间,还隔着厚实而模糊的高岭,坎塔拉山脉的余脉。绿洲位于山的缺口,坐南面北,思潮流向已知的地带。这里既没有沙漠商旅的归来,也没有冒死向沙漠的进发。这片绿洲同坎塔拉的绿洲一样,景色迷人,但是没有许多别的绿洲仿佛踏着死亡前进的那种悲壮。

    “……今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我受到不可抗拒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沿山谷朝南边走去。这地方越来越荒凉,道路越来越崎岖了,飕飕刮着冷风,好似河流一样持续不断。太阳隐蔽在山后。然后,我一翻过山顶,太阳下就灼热难忍,一心想往回走了。我脚步不停,朝前走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走出很远了。——我真想为你折这些夹竹桃,花已不多,快要凋谢,但是有几朵还非常美;我想象一定散发桃花的清香;可是一闻却很失望:根本就没有香味儿。周围一片寂静,我的脚步声音十分慌乱;我一停下,就只听见一只鸟儿的啁啾。那鸟儿真怪,总跟随我,它的羽毛棕红,和岩石同色。我可以继续往前走,但是干什么呢?然而我还想继续……惶恐纯粹是我们自身的问题;反之,这地方倒是非常平静。不过,一个问题却萦绕我们心头:究竟是在生命之前还是之后呢?我们的大地究竟原本如此,还是将来变的呢?一个乱石堆。——在阳光照耀下岩石多美啊!

    “必须领略荒野大漠,才能明白什么叫作:耕种……”

    布萨达 星期日

    ……他回答:“我守着水。”——孩子坐在灌溉渠边上,监视着一个小闸门,他有权往自己园子放涓涓细流,到下午三点钟为止。

    到了三点钟,他就放开水流,要带我进他园子里。他父亲打开园门,让我们进去。灌溉完了,园中就笼罩着一种有害健康的凉爽。然而,我们还是坐下来。他的小弟弟我还不认识,却给我无花果和椰枣吃。我真希望能给孩子讲点儿故事,还什么也没有讲,他那双感兴趣的大眼睛就已经在倾听了。——无花果汁液跟糖浆一样,弄得我手指黏糊糊的;我想在水洼里洗一洗,可是杏树和无花果树下面灌溉网十分精密,空隙不到一鞋底宽,脚踏上去,不是踩坏一道小堤坝,就是碰到一棵蔬菜。我这一趟踩得乱七八糟,才重又坐下,坐了很久,吮吸着阴凉,品尝着清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了。

    莫西拉 星期一

    我们北国的天空从未积聚这么厚的乌云。在这巨大的焦渴上,需要多么巨大分量的雨水倾泻下来!——以便立刻将这焦渴化为沉醉,将黏土平原化为沼泽地。

    星期二

    毫无疑问,我在哪里都能看见一头奶牛喝水,流涎的吻端朝前探去——可是,这一带根本见不到,我就比在别处看得时间长些。这头奶牛瘦骨嶙峋,由一个孩子牵着,喝完水还在原地傻待着,等待孩子把它牵走。它走到哪里也没有绿色草地,饿了一天,直到傍晚才能吃到几根干瘪的玉米秸,可怜的牲口!还是由这穷得可怜的孩子一点一点递给它。

    阿尔及尔(卜利达)

    阿尔及尔 星期三 十月二十八日

    天空愁惨,掉雨点儿了,但是一丝风也没有。从平台上眺望大海,极目所见,也没有一点波浪。你要从那里来;我的目光臆造出航线和轮船荡起的波纹;这目光怎么不能一直望到马赛呢?啊!但愿大海宽厚地负载你,但愿波涛对你温和!我梦想这样的天气:让微风吹起你的风帆!

    对死亡缺乏恐惧感,导致阿拉伯人缺乏艺术。他们面对死亡并不退却。而艺术恰恰产生于对死亡的恐惧。希腊人民直到坟墓的门槛,还矢口否认死亡,他们的艺术正是得力于奋力对死亡的抗议。如果基督教能贯彻到底,那么确信永生就是否认艺术(我说:艺术,而不是艺术家——阿拉伯人有一大批艺术家)。艺术既不会从书本中,也不会从大教堂里孵出,弗朗索瓦·达西斯也许思考过、歌唱过他的《星辰赞歌》,但是他不会写成文字,因为他无意恒定任何能死灭的东西。

    星期五

    昨天夜晚,剧院有若望·科克兰的演出。我是闲得无聊,倒不是多么想去看他演的《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他把这个人物演成一个自命不凡又自以为是的傻瓜。我想,儒尔丹这个人物表面夸张,其实最大的特点是不安——一个人气质与他承担的角色差得太远而惴惴不安:他总怕行为举止不合身份。演员应当表现这一特点。——还思考这种事,就好像我不在非洲似的。在此之前演出的《多情恼》,虽然演技相当差,却深合我意。

    星期一

    俄罗斯海员气急败坏——他们迷失在阿尔及尔的街巷里,法语和阿拉伯语一句也不会讲,他们示意让人带路,一连三次被人带回码头,带向他们的轮船。俄罗斯海员气急败坏,逢人就递过去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一名邮差经过,我就对他说:“您倒是给他们写上一家妓院的地址呀!”但我有预感,他们还会第四次被人带回码头。

    有些日子就琢磨,究竟是肉太硬,还是餐刀不快。反正结果是一样:没有胃口了。

    星期三

    我绝不朝海上寻觅;我的目光逃避一阵风就会赶向北方的那些惊云。阿波罗已经光芒万丈,天空在高城上方喜不自胜。欢笑的房舍啊!深邃的蓝天啊!那上边,暮晚一降临,我就爬上去——对,一直爬到那面粉红墙壁的脚下;那面墙最高,也笑得最欢,和天空毫无隔阂,中间只有那根游弋的桉树枝。然而,那同我们渴望之物一样,到了近前还会那么美吗?幸运的树枝哟,树叶今天由阳光冲洗,比昨天雨水冲洗得更干净。

    不行,无济于事。同一个地方,可以一见再见多少回——永远不会再有新鲜感。越瞧所见越少。也许领会更深……可是没有惊喜了。

    卜利达 星期六 十一月七日

    我既已许诺,就去马赛和阿尔及尔之间,到卜利达那里的船上探望X。他在医务室服役,刚干几天就发起高烧。

    他穿着狙击兵的军服,气色很不好,他那眼神更加明亮,却从未有那么不安。

    “我原以为在这里大不一样,”他说道,“我若是早知道该有多好!我感到烦闷,就因为这个病,我感到烦闷。”

    “那您当初有什么期待呢?”

    “期待每天不干同一件事的生活。我呀,您瞧见了,活不了多久了;我希望……怎么说呢?在很短时间里尽量生活。这话,恐怕您不明白吧?”

    “嗳!嗳!”我支吾道。

    “喏!您能做一件令我非常高兴的事儿吗?让人给我弄到这里……一点儿大麻。他们说那很刺激,我特别想尝一尝!可是,那些黑鬼谁也不肯往这儿带(他下意识地把阿拉伯人叫作‘黑鬼’)。您从未抽过吗?”

    “没有。”我回答。

    “您能给我带来,对不对?”

    “您会被麻醉的。”

    “我不会被麻醉……再说,也无所谓。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毫无用处……对,我还记得您在船上对我说的话;不要重复了,让我听了心烦。请您给我带点儿大麻。”

    “没有卖的了。禁止买卖。”

    “嗳!您总能设法弄到的……”

    “弄来您也不会抽……”

    “不会就学嘛。”

    在库卢格利街,我遇见卡比什。尽管三年未见面了,我们彼此还是立刻就认出来。啊!在山上的漫步啊!花园里单调的歌声、月光如昼的圣林中的絮语、非法经营的小咖啡馆的舞蹈啊!何等怀恋,掺杂着何等渴望,将构成你的回忆啊!

    “卡比什,哪儿能弄到大麻?”我问他。

    我乖乖地跟随他去了三个阿拉伯人家;须知第一个卖家往他无袖长袍里塞了一个小绿包,他再偷偷塞进我的大衣里,这还不够;还必须到第二个卖家,精心挑选土陶小烟袋锅;再到第三个卖家,挑选烟袋杆儿。我为X挑好,也为自己买了一套。

    大麻交易明令禁止——也可以说在黑市进行。凡能嗅到大麻气味的咖啡馆,警察全部查封,他们认为大麻有一种犯罪的味道;因此,瘾君子只好秘密抽大麻,又由于大麻香味郁烈,容易暴露,他们就尽量少抽点儿。跟您说吧,有一个时期,卜利达全城都弥漫着这种麻醉的香味。可是,离别几年之后的那个人,现在又来了,不禁诧异,询问卜利达怎么解除了魔法呢?库卢格利街闻不见这种香味了。

    卜利达兵营

    “……当我问这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却对我说什么也没有闻到,不明白我要说什么。然而,我非常清楚,这气味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注意!又飘起来了,您没有感觉到吗?不对,不是花儿散发的香味。我管这叫泥土香。”

    我的确感到一股醉人的气息冉冉升起,朝我们飘落,只是一股幽香,好似春天臭椿散发的气味。

    “唉,真的!”X又含混地补充说,“这气味,晚上我闻到,就控制不住自己:无论如何要去一个隐蔽的角落,以便……”

    十一月十日

    进头一家咖啡馆,给我端上辛辣的姜茶,说是从混乱而不正常的东方运来的。我很想说说,但又不知从何讲起,这里光秃秃的。究竟有什么魅力把我吸引住。墙上没有图像,没有招贴画,也没有广告;白灰墙壁;不远处闹哄哄的,乌拉德街人声喧喧,隔墙还听得见,更显得这里寂静又难得又惬意;没有座椅,只有草席;三个阿拉伯青年躺在草席上。

    这间陋室向他们提供什么呢?是什么让他们喜欢这里,而不去别处娱乐,不去逗女人欢笑,不去跳舞,这一切都不顾……只为抽点儿大麻。小烟袋锅相互传递,每人轮流吸几口。我不敢冒险,倒不是怕吸了会醉,而是怕引起头痛。不过,我卷烟时,还是像阿卜德勒·卡代那样往烟叶里掺了点大麻。也许是少许这点烟帮我实现了这种舒服感。所谓舒服,绝非满足了欲望,而是消除了欲望,放弃了一切。临街的门关着,挡住外面的喧闹。唔!在这里流连……时间不早了……阿卜德勒·卡代朝我俯过身来,指给我看挂在白墙正中唯一的装饰物,一个幼稚地涂成五颜六色的丑陋而畸形的布娃娃,他小声说道:“魔鬼。”时间流逝。我们走了。

    到第二家咖啡馆喝茶,甜得令人恶心,有一股甘草味儿。

    到第三家咖啡馆,只见一个戴眼镜的阿拉伯老人在给一堆人读故事。我怕打断故事情节,就没有进去,坐到门外的一条板凳上,在夜色中待了很久……

    十一月十一日

    大地让骤雨灌醉,便梦想春天突然而至。只见没有叶子而紧贴着地面、散发奇香的白色矮水仙、我以为是麝香兰的细小的淡紫色花葶、颇像秋水仙的粉红星状花的石蒜,全都极小极小,战战兢兢,匍匐在地面上。这就是一场温雨能从这不善的土地提取的全部恩惠!

    今天早晨天清气朗,阳光灿烂,一切都显得那么绚丽。天空湛蓝湛蓝,仿佛焕然一新,令我感到自身充满健康和活力。我要爬山,去那边,上那山顶,没有目的,没有向导,也没有道路。

    阿尔及尔 星期六 十四日

    致敬!处处微笑的早晨,一天的欢笑可能来到:我已准备好。

    大海与朝阳齐平,仿佛一道光的峭壁,陡立在我面前;又像一面红色珠光玻璃,由山峦淡淡的细线框住,并与天空隔开,而那山峦雾气缭绕,远远望去犹如海绵。港口还弥漫着巨轮的黑烟,小船抖动着四散飞走,飞向光灿灿的大海,桨叶恍若划在光流中,有时就像在滑行翱翔。这座城市立在大地,面向太阳,在繁忙的码头和天空之间欢笑。

    这十天来,我的眼睛斋戒,不见阳光,现在由太阳唤醒,便开始展望,如饥似渴地观赏。

    一个柑橘蹦跳着,沿着卡斯巴街滚下来,随后追来一个小姑娘,柑橘在奔逃……如果不是一条法国大街阻拦,柑橘和小姑娘就要冲进大海。

    星期日 十一时

    沿着墙壁,阴影只剩下窄窄一条空间。还由太阳逐渐压缩,刚好够我的思想躲避。而我的残余思想,也刚好能填满这窄窄的空间,还不断地缩减。无须多久,整个一面墙就只有炎热,只有强光了,而我也就只有感觉和热忱了。

    星期一

    我们在集市广场上看见特别红的石榴、特别绿的青椒、特别紫又特别亮的甜洋葱;然而,在突然缩进去的小巷里,在那阴影中,每种果品都发出崭新的亮光。

    我赞赏阿拉伯人有微薄之利就能满足的心态。我贸然同卖水果的讨价还价。一个卖水果的男孩,在小摊中间坐在自己脚跟上。花几法郎就能把整个摊子买下来;再加几苏钱,连摆摊的小贩也搭上。

    有的日子,我希望自己饥肠辘辘,以便有胃口吃这种鹰嘴豆——商贩会从大碗里满满抓一把,放进会滴上盐水的麦秸色羊角纸袋里——

    ……也希望口干唇焦,以便对着铜瓶细颈口喝水;我看不到面孔的那位女子,将放在她胯上的铜瓶倾向我发烫的嘴唇——

    ……还希望疲惫不堪,以便等到晚上,混在夜晚相聚的人中间,难以分辨,只是一些人中间的一员——

    ……哦!以便知道这扇厚实的黑门给这个阿拉伯人打开,门里迎候他的是什么……

    我希望是这个阿拉伯人,希望等待他的是在等我。

    绿洲饭店 星期五

    餐具架中央一个托盘里放着香芹,上面躺着一个巨大的甲壳怪物。

    “我旅行到过许多地方,”大厨说道,“也只是在阿尔及尔见过这东西。对了,在西贡,能见到的龙虾个头儿像……(他扫视餐厅,却没有找到比较物),没见识过这样的。即使在这里也很少见。三年来,这不过是我见到的第二只……‘海蝉’,先生……是因为脑袋的形状;喏,您从侧面瞧瞧:真像蝉的脑袋……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先生,非常鲜美,有点像龙虾,但鲜嫩得多。今天晚上就做了;先生明天早晨若是还来,就可以品尝一块儿。”

    六个人围着这个海物谈论起来,它却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一副严肃而丑陋的样子,眼睛无神,全身脉石色,就像一块淤泥石。

    “怎么!是不是还活着?”

    大厨用拇指一下子将海物的一只眼按进去,海蝉尾巴立刻猛然一摆,将托盘里的香芹全打飞了,然后又趴下不动了。

    整整一顿饭,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星期六

    今天早晨,它还在那里,盘踞在托盘上的香芹中间。

    “昨天晚上没有做,”大厨说道,“那时它还活着,我觉得怪可惜的。”

    阿尔及尔郊区

    对,就是这样,我想到,唯有经受严冬的玫瑰,才能开出最美的玫瑰花。在丰美炎热的非洲这块土地上,我们看到玫瑰花很小,起初不禁诧异,后来才明白,这里的玫瑰长得粗壮,一年四季开花,因而花朵就小,美姿也受到抑制。每朵花开毫无冲动,既没有酝酿,也没有期待……

    同样,人要先经历一段混沌状态,才能展现最出色的才华。巨著不自觉的构思,将艺术家投入一种迟钝愚拙的状态;而不甘寂寞,失魂落魄,为自己的冬天感到羞愧,想急于求成,要开放更多的花朵,这就是每朵花还未发育起来便过早开放的缘故。

    十一月二十七日

    三周前,我若离开阿尔及尔就容易得多,现在住惯了,扎下小根须,再过些时日,我就不能自拔了。

    已经有多少年了,每年我都下个决心不再来了……

    然而,怀恋这花园,夜晚……怀恋我天天晚上光顾的这座夜花园……噢!我怎么受得了呢?

    比斯克拉

    比斯克拉 十一月三十日

    我回到我青春时代的腹心,又踩到我从前的脚印。这就是我初愈的头一天走过的小径,路边的景物还那么迷人;想当初,我刚摆脱了死亡的恐惧,身体还很虚弱,单为活在世上而惊诧,为生存而喜不自胜,不禁沉醉了,激动得痛哭流涕。啊!在我还倦怠的眼中,棕榈树荫多么宜人!明媚的树影那么温馨,花园絮语,芬芳四溢,树木、景物,我全认出来……唯一认不出来的,就是我自己。

    星期六

    不对,诡辩家莫拉,这里面根本谈不上切断根或“拔根”的问题。值得赞叹的是,英国人恰恰跟罗马人做法一样,带着自己的根云游四方。

    在W夫人的房间里,丝毫没有在旅馆的感觉。她旅行随身携带着亲朋好友的画像,桌子上铺了台布,壁炉上摆了花瓶……就在这间普通的客房里,她过着自己的生活,舒舒服服的,善于把每件物品变成家用东西。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她能拉起一个小小的交际圈。

    我们法国人有四对夫妇,生活彼此隔绝,每对夫妇都很审慎、客气,住在旅馆如同苦修。英国人有十二对夫妇,原本素不相识,却好像彼此等待,相约聚到一起。早晨抽着烟斗,悠闲自在地聊天,或者忙于各种事务;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身穿礼服,一副整齐的“绅士”打扮。他们轻而易举就夺取了旅馆客厅,他们的占有,给人的感觉极其正常,而企图同他们争夺,不但自不量力,而且徒劳无益:他们善于利用客厅,而我们则不然。

    况且我也说过,他们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大的交际圈,而我们根本做不到。

    我在旅途中,只遇见两种法国人(大多时间根本遇不见同胞):一种是有趣的人,他们落落寡合,无论到哪儿都不会丧失他们出门在外的意识;另一种人喜欢扎堆,大嚷大叫,既粗俗又令人讨厌。——讨厌吗,那些英国人?——当然不讨厌!——嘿!正相反,极富魅力;尤其那三位年轻艺术家,有点像小团体中的小团体;是画家?是文学家?无所谓——他们阅读史蒂文森[177]和乔治·穆尔[178]的著作。我很想同他们说话,只是一想心就跳得特别厉害。况且,我们谈什么呢?——再者,我面对他们明显感到自己处于劣势,如果说作为个人,我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自尊心也相当强,这种状况绝难容忍,那么作为法国人,就更不堪忍受了。

    在这里,我要重提我最蒙羞的一件往事吗?我同热拉尔一道旅行,那是乘夜车,天亮才能到达。我们想夜晚尽量舒服一点儿,怕旅客上多了太挤,就多订了位置,可以放我们的旅行袋、大衣和毛毯。两位英国女郎坐在里端两个角落,她们看着我们,却没有说什么。不料来了一个英国男士,他询问有无空座位,就占了一个,坐下来。火车开了之后,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两位英国女郎和那男士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扩大地盘,最终还是他们占用了我们预订的座位。首先因为这些座位我们不知道派什么用场;其次因为我们法国男士若是往外扩展,势必阻碍这两位女郎,就会显得很不文雅。我们不大懂英语,而我们的英国旅伴很快就看出这一点,便乘机议论我们。然而,我们的英语水平,还足以听懂那个英国男士对两位女郎说的话:

    “真令人吃惊,这些法国人!他们开始总是多占地方,可是又守不住……”他嘿嘿一笑,又补充一句,“这样,英国人就从中渔利了。”

    这只是切题,一场谈话的开端,而谈话的声音长时间阻碍我们入睡。

    星期日

    西迪·塔伊卜是个隐士,他的法力能保护这座城市。——人们常见他同姑娘在一起,而且神情特别快活,因此,我就试图让阿特赫曼解释一下,他的法力表现在什么方面。然而,阿特赫曼容不得拿这事开玩笑;我不想开玩笑也是徒然,我这么一问,就等于怀疑……西迪·塔伊卜就是信条。

    西迪·塔伊卜受到极大的尊敬,这表现在馈赠上。西迪·塔伊卜生活简朴,他鄙视金钱,只喜爱衣衫。信徒若想在这里组织一场弥撒,就得给西迪·塔伊卜买一件无袖长袍。

    这样一来,西迪·塔伊卜就有许多长袍,但是他从来不替换,而是等身上这件穿脏了,便套上另一件。这样一件一件往上套,身上足有二十来件,想象不出有多厚了。

    据阿特赫曼说,有些晚上,西迪·塔伊卜对着广场的熊熊篝火,干脆从那些长袍的中心里赤条条钻出来;很可能虱子太多,他痒得受不了。于是,几个虔诚的门徒从长袍里掏出三四件最旧的,扔进火堆,只听烧死的虱子噼啪直响。继而,西迪·塔伊卜重又穿上,而新的长袍又从天上掉下来。

    长袍套多了很重,他走不了路,就只好滚动。有一天,我见他向前进的样子,就像愚伯[179]上战场。——还有一天,他由两个无疑受过他的圣化、穿着礼裙的奥拉德姑娘搀扶,跟随鼓乐和人声喧闹的欢快的队列,朝西迪·萨尔珠尔墓走去,他一路哈哈大笑,步履蹒跚,活像喝得醉醺醺的西勒诺斯。[180]

    他这种样子再怎么可爱,我也还是喜欢他静止不动的状态。是跪着,坐着,蹲着……谁也说不准,只见那圆滚滚的一堆左右摇摆着。他就这样在广场中间待到深夜。我管他叫:圣油瓶;他那形状绝似乳房。

    一天晚上,我将众人和我那些沉闷的伙伴丢到一边,同阿特赫曼一道去一家更小的咖啡馆,坐到门前,我们称为露天座:只有一张木条凳、一张灯光昏暗的桌子。西迪·姆也来凑热闹,他是图古尔特的阿拉伯人,留着整齐的小胡子,穿戴考究,能言善辩。他熟悉从摩洛哥边境到的黎波里塔尼亚边界的沙漠。他娓娓谈起因萨拉赫、图阿雷格,声音十分悦耳,每个字发音都十分清晰,有时我真以为听懂了。阿特赫曼担任翻译。

    西迪·姆很博学,也就是说,他谈什么都要引经据典;引语越古老,越受人尊重。他相信每一则阿拉伯寓言,根本不听那些鲁米人[181]的。

    我在阿尔及利亚遇见的所有学者都是这样;当阿特赫曼要“学习”,我就知道这意味什么:不是想弄清问题,而是匆忙搜集一大堆传统的答案。他们有了这些答案,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中世纪所谓的科学,也就是这种货色。

    “《天方夜谭》中女学究王妃的故事,你读过吧?”阿特赫曼问我,“怎么样,你应当明白那里面有沿海有科学!”

    我问西迪·姆,阿拉伯人和图阿雷格人关系如何。他就隔着阿特赫曼对我说:“图阿雷格人根本不喜欢阿拉伯人,经常袭击他们,阿拉伯人也非常怕他们。”

    “然而,在苏夫绿洲的城镇里,能看到图阿雷格人吧?”

    “他们承认阿米舍的隐士,”他又说道,“因为他对他们显灵了。他独自一个骑马出战,同骑着八十匹单峰驼的图阿雷格人对阵。图阿雷格人一齐朝他射箭,可是,你要明白,箭射到马身上,箭头仿佛变软,全部落地。而他绝不想伤害人,只射了一箭,就射杀六十五匹骆驼。”

    他还说道:“在那里,图阿雷格人认识一个地方,在山里,地方很大,很大,一直往前能走上十天;只有一条路通进去;而且只能单人行走。等所有人都回去了,最后那个人就滚动一块石头,将路堵死……喏,就像桌子这么大块;这样,任何人也看不出路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怕法国人。”接着,他又补充一句,“这些情况,是一个图阿雷格人在因萨拉赫对我讲的。”

    星期二

    我若是说了夜色芬芳、皎洁,那么我本希望一直延续到拂晓的昨夜,我在这里还能记住什么呢?——照耀在中天的新缺月轮。前天夜晚还是圆月,并不显得那么姣好。昨天下过雨,窑子门前只见寥寥几个阿拉伯人,他们不怕肮脏的街道和泥泞的道路,还是从老村子赶来。夜晚绵软而惬意,残留的雨水,刚好使地面保持柔软;空中不见往常的灰尘,而是每件物品散发出来的幽蓝淡淡的烟雾。一群走动的人,在这种夜晚氛围中,显得十分和谐。

    那么多朦胧的白影,那么多幽幽黑影,我本身便是其中一个黑影,不饮而醉,爱无所施的对象,我信步走去,时而任由月光爱抚,时而听凭暗影抚弄,掩饰盈眶的泪水,我满身夜色,又渴望消失在夜色中。——遇合也很随意,我时而同阿特赫曼,时而同阿里一道漫步,同他们一起品尝月亮的清辉,就像吃果汁冰淇淋一样,我时而感伤,时而艳羡他们虽然不年轻了,粗犷的精神却保存了可爱和稚气。

    闻声知女人,听她们招呼,我微微一笑,或者停下脚步;在突然射来的灯光和咖啡馆的喧闹声中,只见游荡的神秘影子定了形,一时间显出形体,停了下来,继而重又投入并隐没在夜色中,而我也要乘夜色同他们一起消失。

    啊!即使夜晚更加喧响,夜色更加朦胧,夜香更加多情,到了今天早晨,我还会留下什么呢?只有一点儿记忆的灰烬,搜集在我的心窝,而一阵风就会吹散,只能给原地留下灼痛。

    星期四

    如果说白天还难判定,那么夜晚却十分美好——比留下的记忆还美好。明明知道户外空气温馨,月光依然皎洁,明明知道在我离开这地方之前,为我照亮这座城市的月亮,每天夜晚就要迟一点儿,亮度也减一分,那么我怎么能够回房间,怎么能够睡觉呢?

    星期日

    不,这么灿烂的一天,我不能消磨在工作中,要出去逗留到夜晚。天朗气清……今天早晨,我要信奉撒哈拉的阿波罗,想象他满头金发,四肢黝黑,眼睛跟瓷人一般。今天早晨,我的快乐完美无缺。

    我的朋友,穷苦的巴奇尔,白天饿着肚子等待夜晚,他在剥小小的大麻叶,准备晚上抽。他在穷困的生活中,就是这样等待夜晚降临,准备进入他的天堂。

    我向他提起他的穷苦的时候,他却回答:

    “有什么办法呀,纪德先生,总会过去的。”

    他这话的意思不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富有,而是他这一辈子会过去的。

    热泉

    我又到这儿来寻求什么呢?——也许就像光着发烫的躯体扎进冷水里痛快一下似的,我的空空如也的头脑,也将热情浸到冰冷的沙漠中。

    地面上的石子儿很好看。盐碱亮晶晶的。在死亡上方飘浮着一场梦。

    我拾起一块石子儿,托在手中;然而,它一离开地面,就失去光泽,失去美丽了。

    四孔小笛子,用来表述沙漠的寂寞。笛子啊,我把你比作这个国度,夜晚听你不停地吹奏。啊!在这里,组成我们声响和沉默的因素少得可怜!稍一变动就能从笛声显示出来。——水、天空、大地和棕榈树……令我赞叹,小小的乐器,在你的单调中,我根据手指灵活的孩子吹得声声急促,还是优美徐缓,就能品味出你具有多么微妙的多样性。

    我一页一页展示流转的四个声调,但愿我在这里写下的语句对你来说,就像这支笛子当时给我的那种感觉,我所感觉到的多样性单调的沙漠。

    星期日

    昨天夜晚封斋期结束。民众疲惫不堪,今天早晨就要一扫愁容,不料又下雨了。这天本来应当快活,却一副凄惨的样子。我们登上老要塞的废墟,居民要在那里露天祈祷。

    路上烂泥挺深,直粘鞋子;阿拉伯人的虔诚犹豫起来;他们肯跪在泥地上吗?

    有些人前往附近的清真寺,我们也跟了去。将近九点钟,天空略微放晴,宣布开始祈祷。我们又登上老要塞。那里约有一百五十名阿拉伯人,都好歹跪在席子上。一位年事已高的神父,由人扶着登上他们左边的简陋土讲坛。他祷告几句,众人跟着齐声重复一遍;接着,他就开始一种半礼拜式的预言,那朗朗声音虽带几分倦意,但十分优美。预言快要结束时,又下起雨来了。

    我们只有几个人,恭恭敬敬地退避在左侧后面,我还不得不躲开一点儿,不让别人看见我流了泪。阴沉沉的老天似乎不接受这战败的人民的虔敬。在这种虔敬中,在这种对别的事物绝望的信念中,在这种呼吁中,冉冉升起沙漠的哀伤。

    “他对他们讲些悲伤的话。”阿特赫曼回答我的同伴的询问。

    这群排列整齐的人,仿佛在祈祷的风中偃伏,先后三次朝麦加方向膜拜,前额叩到地面。

    在他们对面的祈祷线内,离预言师约二十米远的一个土台上,站着男男女女的旅游者,还有一组白袍修女,他们全都拿着照相机,对着礼拜的人照相;他们还嘲笑并模仿那位圣徒的声音。他们崇拜另一个上帝,就觉得高人几等。

    我做梦又旧地重游——已是二十年后。我经过这里,谁也不认得我了,陌生的孩子也不冲我笑了;我不敢打听我从前认识的人情况如何,唯恐认出就是活得太累而弯腰驼背的这些人。

    十二月二十一日

    昨天是阿拉伯人的节日,雨几乎未停,下了一整天。街道烂泥一塌糊涂,没人愿走,都溜着墙根。山峦顶峰下了雪,在橙黄色的景物上面涂了一片抽象的白色。阿特赫曼走路,把泥点溅到我身上,他对我说:

    “今天,有个人恭维了我一句,听着真舒服。他对我说:‘阿特赫曼,小伙子,你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他扎一根奇特的腰带,虚荣心就能得到满足的时期,已经离去多远啦?

    星期一

    开酒馆的犹太人巴布的妹妹结婚。按习俗,喜庆持续三个夜晚。谁都可以进去。头一天夜晚专门接待奥拉德人;第二天夜晚留给亲戚和有身份的妇女;第三天夜晚则不拘什么人。我出于好奇,更因为无事可干,就是在第三天夜晚进去的。

    这是家大众酒馆,外观很丑陋,里面挺冷;我走进的第一间餐室灯光昏暗,但不是婚庆的地方。

    我们走进了私宅。我身边有个法国装束的犹太人,大腹便便,满脸堆笑,长相十分粗俗。再远一点儿,同样靠墙,则是新娘,倒有几分姿色;挨着新娘影影绰绰有个人丑陋不堪,眼睛无神,睡眼惺忪,不是睡着就是醉了:正是新郎。

    一个女人在跳舞,布阿泽的尖利笛声使我的脑袋发涨。每人都装作很开心。我和阿特赫曼却不过酒店老板的盛情,喝了薄荷绿酒。我找不到放杯子的地方,就把酒喝掉;然而,老板一见我杯子空了,就立刻给我斟满;最后几杯,我只好倒在地毯上。我们出去时下雨了。我离开阿特赫曼,离开所有人,独自在黑夜里淋了一通雨。

    星期日

    天空纯净如洗,但是冷风凛冽;我需要更高的温度以便开放。

    我们在岩石坡上采了些小花,但味不香,色不艳,质却不弱,连花冠都是木质,一见太阳就闭合。没有花茎,匍匐在地面上,就像圆锥头的木钉子,又好似附在岩石上的帽贝。对,主根紧接着花朵。这种花长在干燥的沙地上,极不显眼,就伏在那里等待,只要下一阵雨就开放,而花开却看似腐烂。

    沙漠的空旷教人喜爱细小的东西。

    我寻找个花园避身写东西;飕飕刮着寒风,在户外到哪儿都冻得瑟瑟发抖。

    我们决定明天早晨动身。我做得到吗?极小的一点快感,有时会突然唤醒一种十分隐秘的余味,致使我立刻丧失同这里割舍的勇气。

    星期日夜晚

    在路上看不见这座小花园,要穿行酒店才能进去;我们坐在这小花园里,暮色渐渐降临。

    园中有点流水,有几株花渐渐凋谢。

    两棵干瘦的枣树在我们两侧,正好框住如血的残阳隐没的那方瑟瑟天空。布阿泽到园中来找我;园中便升起他那芦笛的歌声,如同暮色中鸟儿的鸣唱。这笛音,已不是我在这里常听见的那种含混的呼啸,而是特别清亮、高亢、激越,撕破暮色,有时还带几分痛苦。阿特赫曼则同笛声对歌。

    他唱一句,笛子就应答,再加点儿颤音重复旋律。歌中唱道:

    青春蹉跎在流亡……

    他唱了他第一首诗,第二首诗套的歌曲:

    我敲花园的门扉,

    夜莺说声请进来;

    为我开门是玫瑰,

    接待我的是茉莉。

    最后一首诗套的歌曲:

    只因同她接一吻,

    我就斋戒一月多。

    月亮还是窄窄一叶小舟,在如水的天空行驶。月光只是微微照见布阿泽的俊俏面孔;我赞叹他那灵巧的手指抚弄暗如夜色的芦笛。

    星期一夜晚

    我的手伸进水中,思忖道:你再也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就是这眼泉,夜晚你来坐到泉边。

    这里一股静静的流水,我的双手悄无声息地探进去。

    我听见周围事物游荡的声响……还记得哟……一天月光皎洁的夜晚,我来到这里。在蓝莹莹的月光下,棕榈树影朦胧,俯在水面上……

    永远哟,永远也见不到了,我心中又暗道,然而这静静的流水,此刻还在这儿……

    回返

    那不勒斯

    旅馆餐厅灯火辉煌,显得有几分豪华,尤其喝下的几杯法莱尔纳葡萄酒上了头之后,隔着窗帘,又听见从敞开的窗户传来的传统小夜曲。这种音乐在阿拉伯人听来,会觉得多么肯定而直接啊!意大利人心灵里的平庸、浮夸、多愁善感,都在这种便宜的旋律中神气活现。然而眼下,这旋律却搔人弱点,只要有两分春意撩逗,我就不觉沉迷其中了。

    罗马 平奇奥山上 一月末

    屋顶很美。太阳偏西了,一时间被一条窄云遮住,但阳光还照耀屋顶。下过一阵雨,从深巷升起雾霭;从雅尼古拉山则降下一片雾气。我就像波吕许尼亚[182]似的凭栏,那姿态就像对行人说:“这是个梦幻者。”我绝未做梦,而是在观赏。平屋顶由阵雨上了光泽,闪闪发亮。杂陈的房舍,在暮晚潮气中融为一体了;街道恍若河流,广场好似湖泊。高建筑的圆顶和钟楼,纷纷矗立在残照中……不,我没有做梦。况且,我要梦见什么呢?面对这种现实,我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做梦呢?

    巴黎 二月

    我又同别人见面,并不那么欣喜,我觉出他们都明显感到这一点。

    为什么我在T面前,不由自主地谈起旅行?毫无疑问,我从远方带回来的全部感受,他都理解……他没有去领略的欲望。

    库沃维尔 八月

    我喜爱完美的盛夏、烈日的宁静。我喜爱这正午时分:这时,平原上难熬的灼热取代了早晨清亮的歌声,收割完了的田地上空气震颤,老斑鸫则在滚烫的垄沟里伸展翅膀。我在闷热的树林中行走,呼吸着蕨草的气味,一直走到树林边缘,一直走到傍晚。

    我喜爱迷人暮晚的气味、麦垛的阴影、海上升起的雾气。在我们国家,这种雾气往往在日落时分升起,扩散开来,润泽平原,一入夜就骤然变得清爽,往空气中倾注了怡悦之感。

    苛求的心啊,永不倦怠的心啊,还渴望什么呢?

    ……在这种暑热的日子,我想到游牧者的奋进:啊!既停留在此处,同时又能远去他乡!啊!化为云烟,分解消散,只要一阵清风,我就无影无踪,乘风而去……

    一旦夜色又弥漫我的房间,我就从敞开的窗户听见不远处收割工的喊声:他们收割完毕,又回到村子。女人和孩子半躺在一辆大车的草堆里,男人则在两边步行。他们全醉醺醺的,粗声大气地唱歌,纯粹是牛群吼叫。有时,一种吼叫更显响亮,那是他们会吹奏的唯一的乐器海螺的声音。往年,有多少回啊,我听见平原上这种喊叫,觉得声声是对我的呼唤,我跑出去……多少回啊!这些人形貌丑陋,他们的神灵也奇形怪状。噢!多少回我跑向他们,又厌恶地掉头回来,几欲垂泪……

    今天夜晚,这些歌声再次吸引我。

    九月末

    河水特别温暖,跳进去沐浴十分惬意。乍进水觉得不如空气灼人,但是水温均衡,很快就给人以暖意;继而从水中出来,湿漉漉的肌肤,又觉得空气凉爽了。然后,我们再跳进水里,接着躺下晒太阳,继而再到树荫下,就觉得像夜晚一般凉爽。——阿拉伯人张开的衣衫啊!——

    伙伴啊!伙伴啊!——朋友!在诺曼底的秋季,我梦想沙漠的春天。

    棕榈在风中的絮语!蜜蜂嗡鸣的杏树!热风!空气甜丝丝的味道!

    北风击打我的玻璃窗。雨下了三天了。——噢!沙漠旅队多美啊,正值黄昏时分,在图古尔特,太阳落入盐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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