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华彩·漫游-加尔达湖的柠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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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泊的异乡人

    房东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饭,正喝着咖啡。时间是下午两点。因为轮船一路迎着阳光,从上游驶向德森扎诺,所以一片阴暗中,荡漾的湖水仍在钢琴旁边的墙壁上映照出跃动的光点。[205]

    房东很是抱歉。他站在过道里弯腰鞠躬,一手托着帽子,一手捏着纸条,用生涩的法语声称绝非故意打扰。

    这是个干瘦的小个子,灰白的板寸短发、凸出的下巴,再加上手势,总让人联想到老迈而贵气的猴子。这是位绅士,是他那个阶级硕果仅存的最后代表。听村民说,他身上唯一显著的特点便是贪婪。

    “可……可是,先生……恐怕……恐怕还是得麻烦您……”

    他摊开双手,欠身向我致歉,一边透过褐色的眸子打量我。那眼神在他布满皱纹的猴脸上仿佛永恒不老,犹如玛瑙一般。他很爱说法语,因为这让他自觉尊贵。而他追求尊贵的热情又是那么怪异、天真而古老。因为家道中落,他目前的境况并不比一般的富农好到哪里。然而,他那不屈的精神却是深挚而热切的。

    他很爱在我面前说法语。仰起脖子,急等着从嘴里努出几个字。可是吞吞吐吐,一着急,最后说的还是意大利语。不过,那份骄矜却始终都在:他执意要跟我继续用法语交谈。

    过道里很冷,可他就是不愿进大屋。这并非礼节性的拜访:他不是以乡绅的名义来登门致意的。这只是个迫不及待的村夫罢了。

    “你看,先生……这……这……是……是……什么意思?”

    说着,他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了我。揉烂的纸条上有幅美国专利门弹簧的示意图,旁边还印了几行字:“先将弹簧一端固定,然后拉紧。切勿松开!”

    这说明书极为简略,很像美国人的风格。老先生焦急地看着我,一直仰着脖子。他生怕我跟他说英语。而我被那简单的说明书弄得晕头转向,于是竟也磕磕巴巴说起了法语。但不管怎么说,我到底还是把说明书给他解释清楚了。

    可是,老先生怎么都不信:说明书上一定还说了些别的。他坚称自己并没有违规操作。他沮丧到了极点。

    “可是,先生,门……门……还是合不上……还是会松开……”

    说着,他窜到门边,把整个难解之谜指给我看。门关着——“吱”的一声,他拔了门闩,门“砰”的一声——敞开了,再也关不住。

    那褐色的眼珠,毫无神采却永恒不老,让我想到猴子或玛瑙;它们正渴盼着我的回答。我深感重任在肩,于是也急了起来。

    “那好,我去瞧瞧吧,”我说。

    可是,这福尔摩斯实在不好当。房东老板喊道:“不,先生,不用了,就不麻烦您了。”——他其实只想让我把说明书翻译一遍,倒并没有要打搅的意思。不过,我到底还是去了。身为来自工业强国的公民,我备感荣幸。

    “宝琳居”真是富丽又堂皇。房子很大,外墙漆成粉红和米色,中间竖起一座方塔,正门两端分别延伸出彩绘的凉廊。房子离马路还有段距离,正好可以俯瞰湖面。门口正对一条弧形的石子步道,路面上芳草萋萋。等夜幕降临、明月彻照之时,这淡雅的门庭美轮美奂,怕是戏台都要逊色三分。

    大厅也宽敞、漂亮,两端是硕大的玻璃门,透过玻璃能看见门外的庭院。只见那里修篁翠竹遮天蔽日,天竺葵花姹紫嫣红。大厅的地上铺着软红的瓷砖,油光可鉴,墙壁则是水洗的灰白,天花板上画满了粉红的蔷薇和鸟禽。这里是内外世界的中途,兼具两者的特点。

    其余的厅室皆黑暗且丑陋。不用说,这些都是内室;可是,看着却像装修过的墓室。客厅里光滑的红地砖似乎颇为湿冷,寒气逼人的雕花家具立在墓室中,就连空气都因此变得黑暗、窒闷,没有一丝生气。

    屋外,阳光像歌唱的鸟儿一样在奔跑。头顶上,灰暗的巉岩在空中堆叠起明媚的艳阳,圣托马斯教堂守护着高台。然而,这屋内却还盘桓着远古的阴翳。

    于是,我不禁再次联想到意大利之魂,想到它是如何暗沉,如何依附于永恒的暗夜,而自文艺复兴迄今,似乎从来如此。

    中世纪时代基督教盛行,整个欧洲似乎力图摆脱强烈、原始的动物性,转而向基督的舍身与克己看齐。而这本身就带来了极大的圆善和完满。两个部分渐趋合拢,向着尚未实现的一体而努力,因为在那“一体”中有着殊胜的喜乐。

    然而,这运动却始终是单向的,目的仅在于肉身的消灭。人越来越追求纯粹的自由与超脱,而纯粹之自由正是源自纯粹之超脱。圣言即是至道,人若证成圣言,便是得了道,可享大自在。

    但目标一旦达到,运动也就中止了。波提切利[206]绘就了阿佛洛狄忒,感性的女王,境界之高堪比天上的圣母。米开朗琪罗也在整个基督教运动中突然转身,重回到肉身。肉身是至高而神性的;我们唯有在肉身的整全、生命的整全上,才能与上帝、与圣父合而为一。圣父照着自己的形象,以肉身造人。米开朗琪罗一转身,回到了摩西的原点[207]。于是,圣子基督消失了。在米开朗琪罗看来,真正的拯救并不在灵魂里。人应仰赖的当是天父、造物主、众生的缔造者。人应瞩目的当是肉身的铁律、最后的审判,还有不朽之肉体朝向地狱的堕落。

    这便是意大利此后一直的状态。心智代表光明,感官等同黑暗。阿佛洛狄忒,感官的女王,她由海沫里诞生,象征着感官的辉赫、海水的莹亮。于是,感性便成了自身的意识目标。她是明艳的黑暗,她是透亮的夜幕,她是破坏的女神;她白炽、冰冷的火焰只知毁灭,不事创生。

    这便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意大利之魂。他沐浴着阳光昏昏睡去,一边往血管里吸取美酒,等到夜里,再将它酿成感官的欢愉,属于夜和月的白冷的纵情狂欢,像猫一样嘶吼、破坏的乐趣。而正是这欢愉,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直消耗着这个南方的国度,或者竟至于整个拉丁民族。

    这是一种摆荡与回转,向着原点——摩西的原点,向着肉身的神性及其律法的绝对。然而,还是存在着阿佛洛狄忒的崇拜。肉体、感官如今已成为自觉。它们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对感官极致的追求。它们寻求感官的最大满足。它们寻求肉体的约减,降低其对自身的作用,直至产生丕变与狂欢,并在狂欢中实现莹亮的转变。

    心智永远服务于感官。譬如猫,身上蕴藏着敏锐、美丽与黑暗的尊严。在它眼里,火反倒是冰冷的,蹿起幽绿的火苗,像液体一般流动,像电流一般传导。其极致便是白炽的磷光辉耀,在黑暗里,总是在黑暗里,就如同在猫的黑色皮毛之下。像猫性的火焰一样,它也是毁灭性的,总是在消耗并最终归结于感性的狂欢,而这恰恰就是它的终极目的。

    这里有个“我”,永远都有个“我”。智识被湮没、泯灭,感官却高傲至极。感官是绝对的、神性的,因为我不可能与人共享。这些感性经验都属于我,唯我独有。其余的什么都不是,也与我无关。几百年来,意大利人就是这样回避了我们北方人目的性过强的工业发展,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只是空洞的形式罢了。

    这是虎的精神。虎是感官绝对化的极致体现。这是布莱克笔下的那头

    虎,虎,炽烈地燃烧,

    在夜的密林里闪耀。[208]

    虎的确是在黑暗中燃烧,但其本质的命运却是白冷的,白炽的狂欢。这可以从烈火中老虎那白炽的双眼里窥见。它象征肉身的至上:肉身吞噬一切,然后变为一束花斑色的烈焰,一片燃炽的荆棘。[209]

    这是化为永恒之焰的一种方式,即经由肉身的狂欢而变形、出神。正如暗夜中的虎,我吞噬整个肉体,我渴饮全部血液,直到这燃料在我身上燔燎起来,变成无限、至上的真火。在狂欢中我是无限的,我重又化身整一、大全,我是白炽真焰中的一束,即那无限、恒久的独创者、造物主、永在的神。在感官的狂欢中,我啖肉饮血,再度化为永恒之焰,成就无限的自我。

    这就是虎的方式;虎是至高无上的。虎头扁平,它坚硬的颅骨上好像承载着巨重,下压、下压,把心智压成石头,压到血气之下,为其所役使。它是血气的附属工具。意志位于腰身以上,也就是脊柱的底端。在细软的腰部有着生的意志,鲜活的虎的心智。这便是关键的节点,就在脊髓之中。

    意大利人如此,军人亦如此。这是军人的精神。他走路的时候,意念全然贯注于脊柱的底端,智识是屈从、隐没的。军人的意志是大猫的意志:它以毁坏为至乐,吸纳生命为无上的自我所用,直到那狂喜化为白炽、永恒的火焰,臻于无限,化为无限之焰。至此,他方才满足,方才于无限中圆善、完满。

    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这才是感官的不朽巅峰。这是肉体的极盛,一头超凡的猛虎吞噬完所有鲜活的肉体,然后开始在它自属的无限牢笼里徘徊,向周围的虚无投去迷眩、锐利又专注的目光。

    老虎的眼睛看不见东西,除非借助内在的光源,借助自身的欲念之光。这寒白的内光极为强烈,连白昼的暖光都相形见绌,但是,其本身却并非实存。虎的白眼可以逼视一样东西,直到对方消失不见。因此,它便有了那令人胆寒的盲目。我所认知的自我,在虎的眼里只是一片虚空,在它的窥视下毫无招架之力。它只认得它所认知的我:一丝气味、一点抵抗、一具感官的肉体,一种带着体温的挣扎与暴力,牙床间流动的热血,口腔里活体的痛楚与鲜美。它看到的只有这些,其余都不存在。

    那其余又是什么?那不属于虎的一切,那虎之外的一切?那是什么?

    文艺复兴时代,那似鹰隼般感知的天使,是谁与他分道扬镳了?意大利人说:“我与父原为一:我要自此返回。”北方民族则说:“我与基督原为一:我要一路前行。”

    那在基督里所得的圆满又是什么?人逾越了一切限制后便会知足,便在无限里止于至善,臻于无限之境。在肉身的极乐中,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狂喜中,人可以达致这一境界。可是,这在基督里又要如何实现?

    它不是神秘的狂喜。神秘的狂喜是种特别的感官之乐,是感官的自我满足,其目标是自设的。它是针对自我的自我投射,即在投射的自我当中满足感官的自我。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210]

    所谓天国,就是我们可以臻于至善的无限之境,倘若我们果真虚了心,为义受了逼迫。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211]

    要至善完全,要与神为一,要无限、永恒。如何才能实现?我们必得把左脸也转过来,必得爱我们的仇敌。

    基督是羔羊,大雕俯冲而下即可擒获;基督是鸽子,鹰隼发威就能叼走;基督也是小鹿,轻易便会落入虎口。

    倘若有人持剑要击杀我,而我并不抵抗,结果会如何?倘若我甘受剑伤并因此死去,我又是何人?我比他伟大吗?我比他强大吗?我这猎物,在吞噬我的老虎之外,可否知晓无限的完满?我若不做抵抗,便是剥夺了它的完满。因为虎唯有侵犯、杀食挣扎的猎物,才能臻于完满。单有屠夫或鬣狗,是不存在完满的。易言之,我只需放弃抵抗,便可剥夺虎的极乐、完满及其存在的理由。我只要不做抵抗,便可彻底将猛虎毁灭。

    那我究竟又是什么?“所以你们要完全。”顺服何以臻于完全?除了虎对其荣耀无限的肯定之外,在我的舍身与克己背后,是否也有一种肯定?

    在肉体上毫不抵抗的我,究竟要与谁合一?

    被吞噬,然后与天主、与摩洛[212]、与威烈的上帝合一,难道我只有这克己的狂喜?我有了这狂喜,这顺服、完满的狂喜。可是,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吗?

    虎的真言是:感官是唯我至尊的,感官即是我身上的神。基督却说:神存乎于他人,不在于我。茫茫人海里有神,伟大的神,高于这自我的神。神即是那非我之他者。

    这便是基督教诲的真道,也是对“神即是自我”这一异教式自我肯定的补充。

    神是那非我。证成了非我,我便臻于至善、变为无限了。当把左脸也转过来,我便是以己为小、以神为大,便是承认神即非我,此乃至高无上的完满。欲臻此境,我必爱邻如己,邻居即是非我之一切。倘若我爱这一切,岂不与那大全合一了吗?至善的功业岂不圆满了吗?我与神岂不合一了吗?无限之境岂不达致了吗?

    文艺复兴后,北方民族继续向前,践行了这“神即非我”的宗教信仰。就连灵魂拯救的观念也十分负面:它变成了一个逃避劫灭的问题。清教徒对“神即自我”的观念发起了最后的猛攻。他们将神授的君王查理一世斩首,但就在同时,也象征性地永远摧毁了“我”的崇高,那有着神的形象的我、肉体的我、感官的我,摧毁了暗夜里熊熊燃烧的虎,摧毁了君王、公侯、贵胄身上的我,摧毁了作为上帝之身而神圣的我。

    清教徒之后,我们一直努力搜集“神即非我”的证据。蒲柏有言,“你当认识自己,切莫揣度上帝;若要穷知世间,须将人心探明。”[213]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想要探知人心、参透玄机,这本身无可厚非,且必如此人才得圆满。格物致知的办法就是要客观分析,亦即泯灭自我。易言之,人就是宇宙的缩影。人只需表达自我,实现自己的欲望,满足自己崇高的感官。

    可是,变化终于还是来了。个体的人是有限的存在,囿于自我,但他也能了解非我的一切。“若要穷知世间,须将人心探明。”这等于是说,“汝当爱邻如己”,意即人了解非我、了解抽象的人,便可获得圆满。因此,圆满必要在他人身上求,必以认识他人为鹄的。然而,查理一世的看法却不同:“人生之圆满在于发抒自我。”

    这一新的精神后来逐渐衍为各种经验的、唯心的哲学体系。每个存在都是意识。在每个人的意识里,大写的人是卓越伟大、无可限量的,而个体的人却渺小琐碎。因此,个体必须将自己隐没在整个人类群体中。

    这便是雪莱的精神观,即人之可以完善。它是我们遵行神诫的法门:“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它也是圣徒保罗的箴言:“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214]

    人若知悉一切、了悟一切,便可完足,过有福的生活。他知悉一切、了悟一切,因此便可盼望无限的自由与福分。

    这新宗教的大感召正是对追求自由的鼓舞。我若湮灭、涤尽了自己具形的身体、有限的欲望,我若如云雀般融于蓝天、在天地间歌唱,那我便是在无限里完足、圆满的。[215]充盈我的若非我自己,那我便得了大自在,再无羁绊。只是我必先灭除这自我不可。

    科学中表现的即是这一宗教信仰。科学是对外在自我、自我的元素构成以及外部世界的分析,机器则是重组后无我的强大力量。于是,上世纪末我们开始习惯一种热烈的崇拜,对机械力的崇拜。

    我们仍旧崇拜着非我的存在,崇拜着无我的世界,尽管仍然乐意借助自我的力量。我们模仿莎翁的口气,向战士喊出劝诫:“那就效法饥虎怒豹吧。”[216]我们竭力想再次变成虎,变成那至高无上、不可一世、争强好胜的自我。与此同时,我们希求的却是个无我的平等世界。

    我们继续祀奉这位“无我之神”,我们崇拜灵里面无我的合一,崇拜兼及全人类的合一,即所谓的“非我”。此无我之神服务广众,并无偏私,其形象便是那主宰、威慑我们的机器。我们在它面前战战兢兢,侍奉它唯恐不及,因为它对所有人都一样公平。

    与此同时,我们还想着做那霸道的猛虎。而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两个目标颠倒、错位了。冀望变身猛虎的我们用机器装备自己,而我们心中猛虎的怒火又借由机器得以发泄。猛虎肆意改变着机器,强迫它表达一己的愤怒,这是极为恐怖的状况。更恐怖的是,猛虎被困在机器里,纠缠不清。那可是比混沌还混沌的乱局、不堪设想的炼狱。

    老虎并没有错,机器也没有错,错不可赦的是我们这些说谎的、谄媚的、阴险的蠢人。我们说:“我要变成猛虎,因为我爱人;因为爱人,因为无私祀奉那个非我,所以我要变成猛虎。”这是何其荒谬的说法。虎吞噬他物,因为唯有如此它才能获得完满,才能达致绝对的自我。而虎不吞噬他物,也并非因为它怀有无私的良心,因为它疼惜鹿、鸽或者其他的虎。

    我们刚走到机械非我的极端,马上就去拥抱那超然自我的另一个极端。而且,我们还试图一人分饰两角。我们不愿在扮演一个的同时丢下另一个,甚至不满足于轮流扮演两个角色。我们既想做虎,又想做鹿,希望二者集于一身。这实在是极为可怕的虚无心态。我们想要说:“虎即是羔羊,羔羊即是虎。”这想法何其空洞、虚无。

    房东领我进了一间斗室;那小屋几乎陷在了厚实的墙壁里。看到我贸然闯入,女主人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她比丈夫年轻,父亲在村里开了一爿小店,而她至今都还没生孩子。

    果不其然,门大敞着,合不拢。只见女主人放下螺丝刀,挺直腰板,眼里闪耀着兴奋的火焰。这个门弹簧的问题在她灵魂里燃起了跳动的火花。真正在和“机械天使”搏斗的那个人其实是她。

    这女人年纪在四十上下,热情如火却又无比惆怅。我想她并不自觉悲伤,可是,她的心却被生命里某种无力感吞噬了。

    为了瘦小的丈夫,她压抑了生命的火焰。那丈夫古怪、呆板,不像是人类,倒更像一只不老的猴子。她以自己的火焰支撑他,支撑他美丽、古老、不变的外形,保证它完好无损。可是,她并不信任他。

    此刻,丈夫正在拆固定弹簧的螺丝,夫人婕玛[217]在一旁扶着他。倘若没有别人在场,她大概会假装在丈夫的指导下自己拆。可是因为有我在,男人还是自己动手了。只见一个头发花白、弱不禁风、出身名门的小个子绅士站在椅子上,手里攥着长柄的螺丝刀,妻子站在他身边,双手半举在空中,生怕他不小心摔下来。然而,他却表现得异常沉着,就像有种与生俱来的奇异而原始的力量在支撑他。

    两人将韧性十足的弹簧固定在关闭的门上,然后轻拉弹簧的一端,再把它固定到门框上,如此一来,锁一开,弹簧就缩了回去,门便随之打开。

    我们很快就完事了。螺丝拧紧的那一刻,大家都有些焦虑。终于,门可以随意开关了。夫妇俩喜滋滋的。眼看门已经能迅速关上,女主人婕玛兴奋地拍起了手,而我心头却涌起了一脉忧郁的电流。

    “看!”她叫喊道,听那颤音就像个女壮士,“看!”

    她望着门,眼里闪动着火焰,然后跑上前去想要亲手一试。她急切地、满怀期待地打开门。砰!——门关上了。

    “看!”她又大叫,声音仿佛微颤的青铜一般,紧张却又得意。

    我也得试一下。我打开门。砰!门重重地关上了。我们都欢呼起来。

    接着,“宝琳居”的主人转身面向我,露出了亲切、温和又严正的笑容。他仰起脖子,略微背对着妻子站着,那张奇怪的马嘴正高傲地咧开大笑。这便是所谓的绅士做派。而他的夫人则不见了踪影,好像是被打发走的。然后,房东突然止不住兴奋,执意要我陪他喝酒庆祝。

    他要带我参观一下这地方。我已经见识过大宅,所以,我们便从左侧的玻璃门出去,来到了中庭。

    这中庭比四周的花圃都要低,阳光透过雕镂的拱门倾泻在石板路上。碧绿的青草长满了大小的缝隙——看来这是一处荒凉、空旷又静谧的所在。阳光下,地上放着一两只盛放柑橘的大桶。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从那边角落里传来。原来,在粉红天竺葵的花丛间,在艳阳之下,婕玛正坐着和一个婴孩逗笑呢。小家伙才十八个月大,胖乎乎的,可爱极了。婕玛专心看着孩子;那漂亮的孩子头戴小白帽,不动声色,正坐在长椅上采那粉红的天竺葵花。

    她大笑着,一向前俯身,黝黑的脸庞立刻就从阴影里露了出来,一束明媚的阳光照在她和旁边的孩子身上。她再次兴奋地大笑起来,一边还哄逗着婴儿。可孩子并不理睬她。于是,她一把将孩子抱至暗处,隐身不见了。婕玛将乌黑的头发紧贴着孩子的羊绒夹克;她正在爬山虎的叶下贪婪地吻着孩子的脖颈。

    我早已忘了房东的存在。突然,我转身面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她侄儿。”他小声说。这解释倒是很简洁,可他却好像有些羞于启齿,又或者十分懊丧。

    女人发现我们在看她,便和孩子从阳光下走了过来。她和小侄儿有说有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并不是来跟我们打招呼的,尽管她彬彬有礼。

    彼得罗先生,一匹古怪的老马,怀着莫名的嫉妒和怨恨,冲着孩子又是笑又是嘶叫。孩子被吓得变了脸色,顿时哭了起来。婕玛见状一把抱起他,闪到几米开外的地方,躲着她年迈的丈夫。

    “我是陌生人,”我隔着几米的距离对她说,“这孩子怕生吧。”

    “不,不,”她辩解道,眼里燃起火光,“他怕的是男人,见了就哭。”

    说着,她手里抱着孩子,边笑边往回走,脸上难掩兴奋之情。她丈夫却独自站着,像是因为被遗忘而有些沮丧。阳光下,女人、孩子和我一阵欢笑。然后,就听老头儿也勉强跟着嘶笑起来。他不想被人忽略,所以总是尽力往前挤。由于懊丧和不满,他变得尖酸又刻薄,拚命想要强调自己的存在,但他的努力全是徒劳。

    女主人也觉得不自在。看得出来,她很想离开,很想跟小侄儿独处,尽管那欢愉里掺杂了悸动与苦楚。那是她弟弟的孩子。眼看着夫人对孩子的热爱,一旁的老房东像是完全蔫了。他抬起下巴,沮丧、焦躁,觉得委屈。

    他被忽视了。想到这点,我感到很惊讶:仿佛膝下无子,他的存在便无法得到证实;仿佛他存在的目的只是生儿育女。可他偏偏没有子息,所以也就丧失了存在的理由。他是虚无,化为虚无的泡影。他为此感到羞愧,为自己的无用而黯然神伤。

    我很震惊,原来意大利的魅力居然藏在这里——阳具崇拜。对意大利人来说,阳具是个体创造力不竭的象征,也是每个男人的神性所在,而孩童不过是神性的证明罢了。

    这也正是意大利人迷人、温柔、优雅的秘密,因为他们崇拜肉体的神性。我们羡慕他们,在他们面前自觉苍白、渺小;但同时又自感优越,抱着大人面对小孩的心态。

    我们究竟优越在哪里?原因无外乎此:在探求神性和创造之源的路上,我们超越了阳具崇拜,我们发现了自然的力量、科学的奥秘。

    我们将大写的人凌驾于每个人内心的那个小我之上。我们追求完美的人性,无瑕、平和的人类意识,完全弃绝自我。而这非压制、约束、解析、毁灭自我而不可得。于是乎,我们便一路高歌猛进,积极发展科技,推行社会变革。

    但在这进程中,我们已经精疲力尽。我们找到了丰富的宝藏,却又无福消受。所以我们说:“如许宝藏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堆俗物、废物罢了。”我们还说:“别再往前冲了,回头吧。好好享受这肉体,就像意大利人那样。”可是我们的生活习惯,连同我们的体质,都不具备相应的条件。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把阳具视为神明,因为我们根本不信:北方的民族都不信。也因此,我们或者俯首侍奉孩子,将他们称作“未来”,或者自甘堕落,在肉体的自残中寻求快乐。

    孩子不是未来,鲜活的真理才是未来。时间与人缔造不出未来,往后退也不是未来。五千万个孩子的成长是无聊的;除了满足私欲,别无他用。这些都不是未来,而只是过去的裂解。未来只存在于鲜活、成长的真理中,存在于不断向前的成就中。

    可是没有用,不管做什么,我们都无法逃脱约束自我、成就社会的大意志;一边是条分缕析,一边是机械营造。这大意志主宰着我们全体;除非等到哪天全体瓦解了,否则它仍将大行其道。于是,就在追求完美、无我社会的过程中,在坚持这古老、辉煌的意志中,我们逐渐丧失了人性,变得无法自拔。在追求完美的道路上,我们缔造出庞大的机器社会,可结果却沦为它的附属品。而这庞大的机器社会,因为丧失了自我,所以没有一丝温情。它机械地运转着,碾压我们,它是我们的主宰、我们的上帝。

    然而,这现象毕竟已经持续了几百年,现在想完全抽身、断然罢手已经太晚。我们已无法停止对一种无限的追求,无法继续忽视或努力根除另一种无限。所谓无限是双重的,是父与子、明与暗、感官与理智、灵魂与精神、自我与非我、鹰与鸽、虎与羊。人的完善亦是双重的,在于私我,也在于无我。皈返那深陷于感官之中的自我,即黑暗之源,人便可抵达原初的、创造的无限。摒弃绝对感官的自我,学会推己及人,人便可抵达终极的无限、灵里的合一。这是两种无限,两条遇见真神的进路。人必须对两样都有所认识。

    但也切勿将其混为一谈,因为这两者当是恒久分殊的。狮子绝不能与羔羊并处。狮子永远都想吞噬羔羊,羔羊永远都难逃被吞噬的命运。人得着肉身的完足、感官的喜悦,那是永恒;若得着灵魂合一的喜悦,那亦是永恒。但二者毕竟是有分别的,切不可混为一谈。将它们等同起来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也会令人厌恶。混淆只会导致恐惧和虚无。

    这正负两种无限从来都息息相关,却又绝不等同。它们相互对立又彼此勾连。这便是基督教三位一体中的圣灵。它是联结两种无限的纽带,涵容了上帝的两面,只不过我们违背、弭忘、触犯了它。圣父是圣父,圣子是圣子。我可能认得圣子、不认圣父,或者认得圣父、不认圣子。但我不可否认却已否认的倒是圣灵;是它将双重的无限归为整一,让上帝的两面彼此相连又界限分明。[218]硬说两者等同,那不过是欺人之言罢了。而两者所以能够合为一体,正是因着这第三方的居间沟通。

    证得圆满的道路绝不止一条,且这两条路又截然不同。可是,连接两者的却像三角形的底边,它是恒常、绝对的,是它缔造了终极的整体。借由圣灵,我认识了两条道路、两种无限、两种圆满。而只有认识了两者,我才能接纳整体。排斥了一方,我也就排斥了整体。所以说,如若混淆了二者,那么一切都将成为徒劳。

    “我说,”眼看老婆在逗弄别人的孩子,房东突然从窘境中惊醒,“你——你不是想在我这小地方逛逛吗?”

    他这一问倒是挺自然,很有些自卫和宣示的意味。

    我们漫步于枝节交缠的藤架下,安享着墙内的明媚阳光,而墙外唯有绵长的山脉与我们并行。

    我说我爱这广大的藤园,问何时能走到尽头。房东一听这话,马上就又得意了起来。他指了指屋外的台地,还有上面紧锁的几间柠檬房。那些都是他的,但他却耸耸肩,谦称:“先生,不瞒您说,这只是个小园子,没什么可看的。”我立即反驳说,这园子很漂亮,我特别喜欢,而且占地一点儿都不小。于是他只好勉强同意:或许今天确实很漂亮吧。

    “瞧这——天气——实在——实在——太——太好了!”

    他说法语词“好”的时候一带而过,犹如小鸟落地般轻巧。

    果园的台地层层叠叠,全都朝向日头,沐浴在阳光下,仿佛一只倾斜的酒杯在等待醇厚的佳酿。墙内的我们则淡然而安闲,漫步于浓郁的春光中,从嶙峋的藤架下走过。房东一直嘁嘁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边还给我介绍各种蔬菜的名字。这里的黑土果然肥沃。

    仰望对面的山峦,映入眼帘的是绵延的拱形雪墚。登上几级台阶,能望见湖对面零星的小村。再爬至更高处,则能看到水面泛起的涟漪。

    我们趋步来到偌大的一间石屋。我原以为这是户外的仓库,因为外墙的上半截是空的,看得见里面一片漆黑,还有门前角落那方柱白晃晃的,特别显眼。

    我冒失地走入暗处,突然一脚踩进一大片水洼,吓了一大跳。只见清澈、暗绿的水正在墙壁之间向下流动,原来这竟然是个蓄水池。房东见状不禁哈哈大笑,他说那是灌溉农田用的。水带着点儿腥气,微微发臭,要不然,跳进去洗个澡该多舒服啊。房东听我这么一说,又像马嘶般哑笑起来。

    再往上爬,眼前是堆积如山的落叶。它们贮藏在屋顶下,红黄斑斓,散发着山野的芳香,带着一丝微弱的余温。我们由此穿过,便来到了柠檬园的门口。这是座高大、无窗的建筑,沐浴着阳光,耸立在我们面前。

    整个夏天,在这湖滨陡峭的山坡上,一排排立柱拔地而起,周围葱茏的绿林就像是一座座荒废的庙宇。石砌的白色方柱一字排开,组成方阵,各自兀立着,在山腰上随处可见,就仿佛曾有兴旺的部族在此膜拜它们。冬日里,你仍能瞥见它们的身影,挺立在阳光普照的幽僻处,灰暗的一排排,从破墙里探出头来,层层叠叠、高高低低,暴露在天底下,遗世独立。

    这些就是柠檬种植园。因为树枝太沉,所以立起柱子来支撑,不想结果倒成了柠檬屋外的脚手架。这些大木屋都没有窗户,外观也很丑,但却足以帮助柠檬树御寒过冬。

    到了十一月份,朔风劲吹,大雪满山,人们就从仓库里运出木材。那时节,山间到处回荡着木板落地的铿锵声。后来,我们在山腰的军用公路上俯瞰,发现柠檬屋的房顶上另有细长的杆子连着方柱。两名工人正在铺设杆子;只见他们来回走动,又说又唱,看上去特别惊险。两人脚踏笨拙的木屐,在屋顶上行走自如,虽然那里距地面二三十英尺。不过,山坡因为陡峭反倒显得比较近,头顶的山岩又和天光融在了一起,所以两人肯定没有感到凌空的高度。总之,他们就这么轻松来回于柱顶之间,完全不顾脚下是如何的万丈深渊。然后,耳边又响起了木板的咣当声,从山腰一直传到幽蓝的湖上。一块块木板堆叠成古褐色的高台,从半山腰突出来,俯瞰很像家里的地板,仰视又很像悬空的屋顶。我们从盘山公路上往下看,只见有人自在地坐在那危殆的高台上,一边拿榔头敲敲打打。就这样,捶击声整天回荡在山岩和树林间,微弱而迅疾的震波甚至传到了远处的船上。房顶合上的时候,他们会把门面也装上去——几块做工粗糙的黑木嵌板,塞在白色的方柱之间;间或还有玻璃的,这边几块、那边几块,彼此交叠,连成一长溜的窄窗。于是,山腰上便平白多出了这些难看的庞然大物,像凸出的肚腩,每隔两三个梯层就竖起一座,黑乎乎的,面目模糊,看着就很邋遢。

    早晨,我经常躺在床上看日出。这时候,晦暗的湖面弥漫着乳白的氤氲,背阴的山峦仍是一片深蓝,而天际则已开始泛白,并且闪耀着霞光。山梁上的某处,朝阳更是金灿夺目,仿佛都快把岭上的一片小树林熔化了。然后,这熔点摇身一变,乍泄出炽烈、灼热、耀眼的光芒。接着,整个山脉也突然熔化了,晨光步步下移,一点,一块,一片,炫目的光带横扫过迷蒙的湖面,再照到我的脸上。然后,我听见有轻微的门闩声,便侧过头去,心想他们应该是要打开柠檬园吧。这些园子虽然散布在山坡上,却仍相连成狭长的一条,但因为黑咕隆咚的,所以也只有借助褐色的木板和玻璃板才能辨认。

    “您想,”——房东伸出一只手,一边向我弯腰鞠躬——“您想进去看看吗,先生?”

    走进柠檬园,只见有三个人好像在暗处闲晃。园子里地方倒是挺大,只不过黑漆漆的,温度又低。高高的柠檬树上果实若隐若现,沉甸甸的枝桠簇拥在一起。它们矗立在晦暗之中,就好像阴间的幽魂,庄严巍然,似有一丝生气,却又只是些幢幢的黑影罢了。我在园里东走西走,发现一根柱子,可它也像是影子,跟平常洁白、闪亮的样子截然不同。在这里我们都成了树:人、柱子、泥土、忧伤的黑路,全被关进了偌大的匣子。诚然,园内有狭长的窗户和空隙,屋子正面偶尔也会透进一束阳光,亲吻柠檬树的叶子和病态、浑圆的果实。然而,这毕竟是个十分昏暗的地方。

    “这里头可比外面冷多了。”我说。

    “是啊,”房东回道,“这会儿是挺冷。不过晚上——我想——”

    我倒是希望白昼马上就变成黑夜,想象这些柠檬树会变得如何温暖、可亲。此刻,它们还在幽冥的世界里。路两旁,柠檬树中间种植了矮小的橘树,几十只橘子恰似火烫的煤球,垂挂在夕阳中。我对着橘子搓搓手,房东就跟着把树枝一根根折断。最后,我竟然收获了一大捧黄澄澄的果实和浓黑的树叶,看着就像一大束鲜花。这冥府般的柠檬屋,还有路旁枝头那红彤彤的橘子,不禁让我想起入夜后湖畔小村的灯火,而颜色虚淡的柠檬则成了天上的星星。空气中弥漫着柠檬花的幽香。后来,我还发现一只硕大的佛手柑,沉甸甸地挂在矮树上,俨然像个绿皮的巨怪。总之,头顶是一丛丛的柠檬,若隐若现,路旁是一大片红彤彤的橘子,此外还有随处可见的大佛手。人行其间,简直如同置身于海底。

    路的拐弯处有些灰烬和烧焦的木块,一个个圆形的小堆——夜间寒冷,有人会在屋里烤火。一月份的第二、第三个星期,雪线下移得特别快。我才爬了半个时辰,就发现山路上已是白茫茫一片,橄榄园也完全被大雪覆盖。

    房东说,那些柠檬和甜橘全都是从苦橘嫁接的。因为直接从种子培育的植株很容易闹病;相反,先种本地的苦橘然后再嫁接则比较安全。

    据学校的老师说——她戴着黑手套教我们说意大利语——本地的柠檬最初是由亚西西的方济各[219]引进的。当年他来到加尔达,在这里兴建教堂和修道院。说起那教堂,当然早已破败,但回廊的立柱上倒还留存了一些精美别致的雕饰:香甜的瓜果、繁茂的枝叶,似可证明方济各与柠檬确有一段渊源。遥想当年,圣人他塞一只柠檬在兜里,周游各处;到了酷暑天,说不定还榨过柠檬汁呢。可真要说到喝的,酒神巴克斯[220]才算是真正的鼻祖。房东瞅着他的柠檬连连叹气。看得出来,他很恼怒。这些柠檬让他犯愁,因为一年到头都只能卖半便士一个。“可在英国也就这价钱,兴许还更便宜些。”我说。“是啊,不过,”女教师说,“那是因为你们的柠檬都是户外种植,来自西西里岛。而——而我们的柠檬比别处的都好,一个顶俩儿。”

    这里的柠檬确实香气扑鼻,但实际是否真有那么夸张,这还是个问题。橘子每公斤卖四个半便士——两便士差不多能买五个,还都是小的。佛手在萨罗[221]一样论斤卖,主要是用来酿制一种叫“柑露”的酒。一串佛手有时能卖一个先令甚至更高价,当然,买的人也比较少。这些数字恰恰表明,加尔达湖区的柠檬种植应该不会维持太久。很多果园已经荒废不用,更多的则已挂出“转让待售”的牌子。

    我和房东离开阴森森的柠檬屋,趋步来到山坡的下一层。一到果园的房顶边,我就坐下了。房东站在我身后,寒酸、孱弱、渺小,脚踩着房顶,头顶着蓝天,全身透着衰败的气息,一如那些柠檬屋。

    我们始终和对面山上的雪线位于同一高度。左右两边的山上各有一片纯净的天蓝。刚才起过一阵风,此刻已经消歇。远处的湖岸边腾起绚丽的尘土,大小的村庄全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而在世界的底层,在加尔达湖上,一艘橘色客轮正在湛蓝的水面徐徐而行,所经之处无不泛起细碎的白沫。一个女人领着两头山羊和一头绵羊,正匆忙往山下走去。橄榄树丛里,有个男人在吹口哨。

    “你看,”房东无限怅惘地说,“那儿以前也有个柠檬园——瞧那些柱子,就是为搭藤架给截短的。当时的柠檬有现在两倍这么多,可现在只能种葡萄了。想当年,这块地光种柠檬一年就能净赚两百里尔。现在种葡萄,也就八十吧。”

    “可葡萄酒还挺赚钱的吧。”我说。

    “嗯——是啊,是啊!如果种很多的话。可我——种得——很少很少。”

    说完,他突然面露一丝苦笑,几乎是咧着嘴,就像滴水兽的模样。这是真正意大利人的忧郁,深沉而又内敛。

    “你看,先生——柠檬呢,一年四季都能种。可是葡萄——也就一茬吧?”

    他耸起肩,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露出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漠然、不变,像猴子一样。没有憧憬,只有当下。其实,有当下也就足够,不然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坐在屋顶上眺望湖面,只见它美若仙境,就如同天地初开的时候。湖岸上几根残柱茕茕孑立,粗陋、深锁的柠檬园掩映在葡萄藤和橄榄树之间,看似摇摇欲坠。大小的村落簇拥着各自的教堂,一如往昔。它们仿佛都还沉浸在远去的岁月中。

    “可这里很美啊,”我争辩道,“在英国——”

    “啊,在英国,”房东惊叫道,脸上再次露出那猴子般无奈的苦笑,外加一丝丝狡黠,“在英国你们什么都有——不虞匮乏——有煤矿、有机器,这你也知道。可这儿呢,我们只有阳光——”

    他举起枯槁的手指向头顶,指向艳阳与蓝天,然后微微一笑,很是得意。但这得意却未免有些做作,因为相比于太阳,机器才更契合他的灵魂。他并不了解那些机械的运作,不了解其中蕴藏的巨大力量,人造的非人力量,但他很想了解。至于阳光,那是公共财产,没有人会因为拥有阳光而显出不凡。他想要的是机器、机器生产、金钱、人的力量。他想感受牢牢掌握土地、在土地上驰骋火车、用铁爪挖刨土地、把土地踩在脚下的喜悦。他想要这私我的最后胜利,这最后的约减。他想跟随英国人的脚步,利用在肉体之前就已存在的自然力量,超越自我,进入漠视人性的非我,创造没有生命的创造者——机器。

    可是他太老了。机器这个小情人,只能留待意大利的年轻人去拥抱了。

    我坐在柠檬屋的顶上,俯瞰脚下的湖水,眺望对面的雪山。古老的湖岸上橄榄树朦胧迷离。那里有一片废墟;古老的世界依然沐浴着阳光,一片安详。我发现,逝去的岁月唯有回望时才显出它的可爱,它的宁静、美丽与温润。

    由此我想到了英格兰,想到了人潮汹涌的伦敦,想到了滚滚浓烟中辛劳的中部和北方。这看似非常可怖,却还是胜过了我的房东,胜过了他那古老、猴子般无奈的狡黠。只要是前进,哪怕走错路,也比沉湎于过去、不可自拔强。

    而这世界的前景又将如何?伦敦城和那些工业郡县像黑潮般席卷了全球,到处兴风作浪,到处大肆破坏。晴空下的加尔达湖是如此和煦,容不得一丁点儿污染。而在远方,在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在终年不化的坚冰与虹彩之外,有个名叫英国的地方,黑浊、污秽、枯竭,她的灵魂已经衰微、垂死。英国正在用她的机器征服世界,并不惜以破坏自然生命为代价。她正在一步步征服整个世界。

    难道还不满足吗?她已经战果累累。自然生命已经毁灭殆尽:外部世界全已占领,人的自我也终于被摧毁。她势将停下脚步,回头转身,不然注定会走向灭亡。

    倘若她一息尚存,就该着手将知识建成真理的大厦。她有那么多未经磨砺的知识,那么多机器与设备,那么多构想和办法,可她却无所作为。唯有汹涌的人潮像离魂一般,在其中自生自灭,直到有一天这世界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张牙舞爪的工业机械,一切陷于死寂,人类在追求完美、无我的社会中被吞噬、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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