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华彩·漫游-漂泊的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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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康士坦茨[222]的那天,整个湖面雾蒙蒙的,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于是,在那平坦、荒寂的大湖上游览也就变得索然无趣了。

    所以,我便坐小轮离开康士坦茨,去往莱茵河下游的沙夫豪森[223]。一路上风景都很优美。薄雾依然笼罩着水面和宽广的河滩。日头透过晨曦,在微蓝的雾霭下放射出可爱的黄光;那景象绚丽得有如天地初开。天上有老鹰正在和两只乌鸦相争。老鹰咄咄逼人,乌鸦也不甘示弱,一直翻飞至其上。它们越飞越高,越斗越凶,俨然写在空中的一道秘符,引得甲板上的德国人纷纷抬头观望。

    我们的船行驶在树木葱茏的河岸间,时而又从一座座桥下穿过。临水的岸上参差露出人家的屋脊,尖尖的,殷红、斑斓,仿佛古老传说中宁静、悠远的村庄,隐没在微茫的往昔。一切都那么梦幻,就连轮船靠岸、海关人员过来查看的时候,整个村子依然停留在遥远、浪漫的过去,停留在那个童话故事、吟游歌手和能工巧匠的德国。那昔日的怅惘弥漫在氤氲的河上,几欲令人神伤。

    这时,有几个游泳的人泅到我们的船边,隐约间,只见白皙的身体在水下打着颤。然后,一个头圆、肤白的泳者仰起脸,伸出一只胳膊,大声跟我们打招呼。他满脸堆笑,嘴上一撇浅色的髭须,很像传说中的尼伯龙人[224]。接着,他白皙的身体在水里打了个转,便以侧泳的姿势游走了。

    小城沙夫豪森半是古老,半是摩登;那里居然还有酿酒厂和各种作坊。至于那沙夫豪森瀑布,中游开设工厂,下游经营旅馆,整个就像一帧电影画面,实在不堪入目。

    午后,我从瀑布出发,打算徒步穿越瑞士国境,进入意大利。我至今还记得巴登[225]的这个地区如何潮湿、沉闷,那里的土地如何广袤、肥沃而晦暗。我还记得在火车站路堤附近的一棵树下捡到过苹果和蘑菇,然后我把两样都吃了。接着,我来到一条漫长、寂寞的公路上。路两边是凋萎的枯树,还有广阔的田畴,一群群男女正在地里耕耘。他们看着我沿长路独自走着,孑然一身,仿佛与世隔绝。

    记得过边境的时候,村里并没有谁来检查我的行囊,我轻轻松松就进入了瑞士。眼前是大片厚重的土地,寂静、沉闷而无望。

    就这样,我一路走到夕阳西下,走到天边姹紫嫣红。这时,我再次从空旷的平原陡然下到莱茵河谷,那样的陡然直落很像是堕入了另一个美妙的世界。

    神秘、浪漫的堤岸立于河谷两侧,挺拔犹如山峰,滔滔江水在其间湍流不息。高耸、古朴的村舍里闪着点点灯火,映照在宁谧的水面上。这里除了汩汩的流水,一切寂静无声。

    河上有座精美的廊桥,隐没在夜色里。我走到桥中央,凭栏俯瞰脚下黑暗的水面,凝视人家的灯火,遥望那凌于河上的村庄。由于河谷两岸俱是山峦,于是,这里便成了一片遗世独立的天地,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吟游歌手走村串户的年代。

    然后,我就转身往“金鹿”客栈而去。爬台阶的时候,我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一个女人走出来,我说我要吃饭。于是,她便带我经过一个房间;房间地板上平躺着几只大桶,直径足有三米多长。然后,我们又经过很大一间石头厨房,那里的锅碗全都簇新锃亮,就和名歌手[226]

    一样古老。接着,我们又爬了几级台阶,来到一间狭长的客厅,只见眼前摆着几张饭桌。

    有几个人正在吃饭。我点了晚餐,在窗口坐下,眺望漆黑的河面与廊桥。对面的山峰笼罩在夜色里,只在山顶还剩下几点灯火。

    店家端来面包和丸子汤,我囫囵吃下不少,另外还喝了点儿啤酒,所以一时竟犯起困来。店里只来了一两个村里人,而且很快就离开了。于是,整个地方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客厅那头的长桌边坐了七八个男人,破衣烂衫,粗鲁放肆——这时,又有一个才刚赶到。老板娘给他们每人一份丸子浓汤、面包和肉,态度似乎有些不屑。八九个人围着长桌坐成一圈,有游民、有乞丐,也有失业工人。他们只管嬉闹,完全不顾及别人。虽然偶尔也会像乌鸦般环视左右,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些许囚犯的畏惧,可是仍旧没把旁人放在眼里。最后,有人突然大吼一声,问晚上睡哪里。老板娘听见喊声,立刻叫来年轻的女佣,让她把这些人都带到楼上的客房。于是,他们便三三两两蹒跚而出,场面极为混乱。时间还没过八点。老板娘把衣物摊在桌上,一边悠闲地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和一个肃穆、古板的大胡子男人攀谈着。

    叫花子和流浪汉正要挨个儿往外走,这时,就听有人嬉皮笑脸地说:“晚安,房东太太——晚安,房东——晚安,太太。”可老板娘只顾埋头做针线,并没有任何表示;她只敷衍地回了一句“晚安”,也不知道是否在和那些男人道别。

    客厅里顿时变得很冷清。老板娘继续做着针线活儿,一边用难听的方言跟那位肃穆的老者聊着天,年轻的女佣则在清理游民和乞丐吃剩的碗盘。

    然后,那老者也走了。

    “晚安,塞德尔太太。”他对老板娘说;“晚安。”然后顺带也向我道别。

    我翻了一会儿报纸,也不知道怎么搭讪,就问老板娘有没有烟。于是,她走到我桌边,我们便聊了起来。

    我一向很乐意扮演天涯旅人之类的浪漫角色。老板娘夸我德语说得“还不赖”:虽然只会一点儿,但也足以应付。

    我问她刚才坐在长桌边的那些人是谁。她听我问起这个,立刻变得十分拘谨而嗫嚅。

    “他们是来找工作的。”她回道,似乎并不怎么想聊这个话题。

    “为什么来这儿找呢?而且还这么多人?”我问。

    于是她告诉我,那些人其实是要去国外,这里差不多是他们出国前的最后一站。各村的救济官负责向游民每人发放一张免费券,持有人可在指定旅馆享受一顿晚餐、一晚的住宿以及次日早餐的面包,而她这里正好就是该村指定的“游民旅馆”。另外,我还听说,老板娘可以据此向上级领取人均四便士的补贴。

    “这可不太够啊。”我说。

    “根本不够。”她说。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谈这话题,只是碍于情面才勉强回我几句。

    “不就一帮乞丐、游民和饭桶嘛!”我揶揄道。

    “还有失业的人、回乡的人。”她板着脸说。

    就这样,我和老板娘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去睡觉了。

    “晚安,老板娘。”

    “晚安,先生。”

    于是,年轻的女佣又带我爬上很多级石阶,然后来到一座高大、老旧的荒宅。宅子里面有很多客房,每间的门都那么单调、乏味。

    终于,我们爬上了顶楼,来到我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地板上什么都没铺,家具也少得可怜。我俯视河面,眺望廊桥,还有远处对面山顶的灯火,心想怎么会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而且还要和游民、乞丐睡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很纠结,不知道把靴子放门口,会不会被那些人顺手牵羊。但最后,还是斗胆冒了次险。楼梯口静悄悄的,到处都给人一种荒寂的感觉,就连闩门声都听着格外响亮。也不知道那八个人有没有睡着;这房门毕竟还不够安全。可是我直觉,如果自己命该被杀、被抢,大概也不会是这几个游民、乞丐。想到这里,我便吹灭蜡烛,躺到羽绒大床上,开始聆听古老的莱茵河静静流淌。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外面天气晴朗,朝阳已经洒满了对面的山峰,只有底下的河水依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游民和乞丐都已经走了:照规定,他们必须在七点前退房。现在,这旅馆就只剩下我、老板娘和女佣。我放眼望去,发现这里到处都那么鲜亮明净,充满了德国早晨特有的朝气,这和南欧大不相同。意大利人一大早就很沉闷、懒散,而德国人则比较活泼、欢欣。

    在这明媚的晨光中,俯瞰那湍急的河水、如画的廊桥,还有遥对的江岸与山峰,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过了一会儿,就见对面盘山路上下来一列瑞士的骑兵,个个穿着蓝军装。我跑出去观望,但闻幽谷里马蹄声响,甚是雄壮。一伙人骑行穿过廊桥,然后纷纷在村口下马。总之,晨光里到处洋溢着新鲜的喜悦,无论是士兵的到来,还是村民的欢迎。

    瑞士骑兵的装备和举止并未透出多少杀气。眼前的这支小分队看着更像一群外出的平民,而非军人。他们都很和善,也没什么架子。为首的军官和战士打成一片,绝不拿权势压人。

    战士们彼此也都真诚相待,其乐融融。那和平、安详的气氛,与德国兵的呆板、阴郁真可谓天差地别。

    这时,村里的面包师和店伙计一身面粉,抬着一大筐刚出炉的面包赶来了。骑兵队在桥头下了马,像普通路人一样吃喝起来。村民们来问候他们的朋友:有个父亲穿着皮围裙就来了,当兵的儿子见状立刻吻了他的脸颊。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学校的铃声。孩子们小心绕过马群,集合在一起,然后手拿课本,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小街。河水奔流不息,士兵们大口嚼着面包;他们的军装实在太松垮、太随意,简直跟麻袋差不多。年轻的中尉站在桥头,表情凝重,似乎他的军衔仅仅得到了大家的默认。士兵们个个都很严肃、自满,没有半点儿魅力可言。这就像一次马背上的出差,轻松却也无趣。最可笑的就数他们的制服,松松垮垮,完全不合身。

    于是,我背上行囊,走过莱茵河上的廊桥,去往对面的山上。

    此处的乡间实在是了无生趣。我只记得在路边草丛里捡到过苹果,有几个居然还很甜。可是,除此以外,便只剩下沉闷而枯燥的大地,绵延不断——而那种平庸与乏味几乎是致命的。

    在瑞士,除非是山上,你常会有这种感觉:平庸,索然无味的平庸,叫人不堪忍受。通往苏黎世的一路上都是这样。进城的电车如此,城里的街道、商店、饭馆亦复如此。一切都那么井然而平庸,平庸到肃杀、荒芜。所有的城市美景都那么空洞,就像一个最普通、最平凡、最无趣的人穿了件老气横秋的衣服。这是个令人神伤的地方。

    到了城里,我马上下馆子吃饱饭,去码头和市场逛了一圈,然后又在湖边静坐了片刻。经过两个钟头的休整,我毅然坐上轮船,打算离开这里。在瑞士,我总有这样的感觉:唯一能让人心动的就是离开,那份离开后的释然。因为这里充斥着可怕的平庸,没有花开、没有灵魂、没有超越,有的只是无所不在的庸俗与平淡。

    我乘船顺流而下,一路上看尽了湖边低矮的苍山。那是个周六的午后,细雨蒙蒙。我心想,自己宁愿跳进熊熊烈火的地狱,也不愿在这沉闷、庸常的生活里久留。

    船行至旅程的四分之三处,我在右岸的某地下了船。此时,天色已暗,但我必须接着赶路。我爬上湖边的一座山,走了很久,才来到顶峰。我俯瞰黑暗的山谷,然后再下到那苍茫、幽深处,进了一座了无生趣的村子。

    时间已是晚上八点,我实在走不动了。不如今晚暂且投宿村里,明天再做打算吧。于是,我找了一家名叫“帕斯特”的客栈。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旅馆,只有一大间通铺和几张破桌子。老板娘矮小、敦实,阴沉着脸,看上去特别凶。老板则顶着一头直发,全身上下不住地抖动。

    因为店里只剩下煮火腿,所以我只好将就吃了一些,另外还喝了点儿啤酒。总之,就是努力消化瑞士那彻底、冰冷的物质主义呗。

    我背墙而坐,茫然望着全身颤抖的老板;他随时有可能口吐白沫。然后,再瞥一眼那凶巴巴的老板娘;她倒是能管住自己的老公。就在这时,店里走进一个黝黑、艳丽的意大利女郎和一个男人。姑娘穿着衬衫、裙子,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十足的意大利风格。那男的肤黑、面嫩,将来或许会变壮,变成卡鲁索[227]的模样,但目前仍是个多情的英俊小生。

    两人坐在靠墙的桌边喝着啤酒,于是,店里顿时多了一点异国情调。这时,又进来个意大利人,白白胖胖、慢慢吞吞的,应该是威尼斯人。接着,又来了个瘦小的青年,看着很像瑞士人,只是动作更灵活一些。

    但这最后到的反而最先跟德国人打招呼。别人进门都只喊一声“啤酒”,而他却和老板娘聊起来了。

    最后,店里总共来了六个意大利人。他们围成一桌,谈笑风生,引得邻座的德国人、瑞士人不时为之侧目。老板也瞪大了眼睛,神经兮兮地怒视着他们。可是,这帮人却自在得很,他们从吧台拿了啤酒,坐下来开怀畅饮,就像在冷漠的客栈里燃起了生命的篝火。

    喝完酒以后,一伙人鱼贯而出,往后面的过道走去。店堂里突然变得异常冷清,害得我简直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就听老板在后面厨房里大吼大叫,不停地咆哮,像疯狗一样。可在这周六的晚上,别桌的瑞士客人照样抽着烟、说着难听的方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老板娘进来了,很快老板也尾随而至。他穿着圆领衫,马甲没扣上,露出了松弛的喉颈,圆滚滚的大肚子越发显得突兀。他细瘦的手脚颤抖着,脸上的皮肤全垮了下来,两眼放出凶光,双手不住地抖动。那恐怖的模样俨然一幅壁画;可是谁也没搭理他,只有老板娘一脸愠怒。

    突然,店后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声和砰砰的甩门声。屋门一打开,只见漆黑过道的另一头有扇门,门里面透出了亮光。然后,就见那白胖的意大利人又来拿啤酒。

    “怎么这么吵?”我憋不住,问老板娘。

    “还不是那帮意大利人。”她说。

    “他们闹什么呢?”

    “在排戏呢。”

    “在哪儿?”

    老板娘甩甩头:“在后边儿的屋里。”

    “我能去看看吗?”

    “应该可以吧。”

    老板怒视着我走出店堂。我穿过一道石廊,见眼前有间半明半昧的大屋,里面墙边上堆满了表格单子,可能是会议室吧。屋子的一头是个垫高的舞台。舞台上摆着一张桌子、一盏灯,几个意大利人正围着台灯,一边比手画脚,一边嘻嘻哈哈。他们把啤酒杯要么放在桌上,要么搁在舞台的地板上。那瘦小、精明的青年正认真翻阅着手里的文稿,其余人都俯身围着他。

    听到我走进门,他们全抬起了头,透过昏暗的暮光远远打量我。他们以为我只是误闯进屋子,马上就会离开。而我却用德语问道:

    “可以进来看吗?”

    他们还是不愿搭理我。

    “你说什么?”小个子问道。

    其他人都站在边上望着我,像困兽一般,略有些迟疑。

    “我能不能进来看看?”我先说的德语,然后感觉很不自在,便又改口用意大利语说:“你们在排戏吧,老板娘告诉我的。”

    此刻,在我身后是那空旷的大厅,漆黑一片,而意大利人则站在高处。桌上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每个人都露出了一副蔑视的表情。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贸然闯入的闲人罢了。

    “我们也是业余的。”小个子说。

    他们想让我走,可我却想留下来。

    “可以旁听吗?”我问,“我不想待那儿。”说着,我别了别头,指着外面的店堂。

    “可以,”机灵的年轻人答应了,“可我们现在还只是对稿。”

    他们开始对我友好起来,接纳了我。

    “你是德国人?”有个小伙子问。

    “不是——英国人。”

    “英国人?那你住在瑞士?”

    “不——我打算步行去意大利。”

    “步行?”

    他们全都瞪大了眼,很是惊讶。

    “是啊。”

    然后,我就向他们介绍了我的行程。他们很纳闷,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步行。可是,当听说我要一路造访卢加诺[228]、科摩[229]和米兰,却又欢欣鼓舞。

    “你们打哪儿来?”我问道。

    原来,他们都来自维罗纳和威尼斯一带的农村,也都去过加尔达。于是,我就跟他们谈起了我在那里的生活。

    “那些山里的农民啊,”他们立即打趣道,“都没啥文化,野蛮得很。”

    我一听这话,马上联想到保罗、“硬汉”,还有房东彼得罗先生。我痛恨这些工人如此肆意评判他人。

    然后,我就往舞台边上一坐,开始看他们排戏。约瑟夫,那个精瘦、机灵的小个子,他是带头人。我看其他人念台词都磕磕巴巴的,特别费劲,就好像识字不多的老农,一次只能念一个字,而且,要等念完一段再合起来才知道念的什么。这是一出热闹的情节剧,是票友们专为狂欢节排演的,剧本就印在廉价的小本子上。今天是他们第二次排练。那个黝黑、帅气的家伙见有姑娘在场,格外兴奋,一心想要表现表现,可人家姑娘却跟块石头似的,完全无动于衷。他边念稿边大笑,一会儿又涨红了脸,台词念得七零八落。幸亏有约瑟夫在一旁提词,这才明白自己到底在念什么。那个白白胖胖的慢郎中倒还比较专心,虽然念得挺吃力。而另外两个男的则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

    最好说话的还得数阿尔贝托,就是那个白胖、迟钝的家伙。他的戏份不太重,所以能坐我旁边,陪我聊天。

    他说,他们这几个人都在村里的工厂上班——我想,应该是丝厂吧。这里有一大帮意大利人,总共三十来户,都是陆续从国内迁来的。

    约瑟夫在村里住得最久。他十一岁就随父母来到这里,上的瑞士学校,所以德语特别地道。他人很聪明,已婚,育有一双儿女。

    阿尔贝托自己在这山谷里生活了七年,玛德丽娜十年,而为她羞红了脸的阿尔弗雷多,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他在村里也约莫住了九年——这些男人里面,就他还没有成家。

    其他人都娶了意大利人做老婆,住在黄窗子的大宅里,紧挨着机声隆隆的丝厂。这些人群居在一处,都只会说几句简单的德语,只有约瑟夫像个本地人。

    和这些流落异乡的意大利人在一起,感觉特别奇怪。未婚的黑皮帅哥阿尔弗雷多很传统。可是,连他都胸怀着新的志向,就仿佛有什么更伟大的意志慑服了他,尽管他是个注重感官、不动脑子的人。他仿佛认定了某种超越自身的事物。在这点上,他和“硬汉”不同:他什么都听从老天的安排。

    我注视着台上的这些意大利人,觉得非常奇妙:他们全都那么温柔、感性、动人,闪耀着光芒,而被围在中间的约瑟夫却始终沉静、含蓄、不动声色。他面露一种专注近于虔诚的神色,所以在众人的拥簇下更显得突出,更像个贞定、永恒的存在。团员之间起了争执,他也不急着插手,而总要等吵到一定程度,才把他们拉回来。总之,只要基本不偏离主线,大体能进行下去,他都不会贸然干预。

    这些人又抽烟又喝酒,一分钟都没闲着。阿尔贝托是他们的酒保:他不停地把酒杯端出去又拿回来。玛德丽娜喝的是小杯。就这样,一伙儿人沐浴在舞台的灯光里,念稿、抽烟、排练,面对着大厅里空旷的黑暗。他们虽然看似孤立、诡异,但走到一起便成了远离这瑞士荒漠的一片仙境,狭小而卑微的仙境。在古老的传说中,只要搬开巨石就能发现地下的奇境,这我是相信的。

    阿尔弗雷多兴奋、羞怯、英俊,然而,他的情愫却是温柔、含蓄的。他摆好姿势,咧嘴傻笑,然后很快进入了角色。阿尔贝托虽然迟缓、费力,却不时有自然、生动的发挥,应答和姿势也算是有模有样。玛德丽娜把头靠在阿尔弗雷多的怀里,其他男人见了全都立刻警醒。就这样,大家专心排练了半个小时。

    小个子约瑟夫机灵又活泼,大家一直围着他打转,可他几乎就像个隐身人。如今回头想想,脑海中的他已经面目模糊,反倒是灯下的其他人,一张张脸连同生动的姿态次第浮现。那个玛德丽娜,粗俗、蛮横又可恶,说话很大声,还喜欢挖苦人。她一头倒在阿尔弗雷多的怀里。阿尔弗雷多温柔、多情,反而更像个女人,瞬间满脸潮红,兴奋得两眼发光,直流口水。至于阿尔贝托,他还是那个慢吞吞、很吃力的样子,可是,举手投足间独有一种纯净的简单,而这也在他的臃肿与平凡之外平添了一丝美感。还有另外两个男的,他们腼腆、易怒又愚钝,有时还会表现出意大利人的心血来潮。在灯下,每个人的脸庞都那么清晰,每个人的肢体都那么生动。

    只有约瑟夫的脸像一道微光,湮没在众人的满面红光中;只有他的身体像影子一般,稍纵即逝。然而,他的存在却似乎对所有人都有影响,可能只有那个刚硬、倔强的女人除外。所有男人似乎都被这矮小的领导震慑住了,郁郁而不得志。可是,他们或许脾气暴躁,但个性却都非常温柔。

    后来,老板娘的小侄女来了,她站在大厅门口朝我们嚷了一声。

    “我们得走了,”约瑟夫对我说,“这里十一点打烊。不过,邻近教区还有家旅馆,通宵开放。跟我们走吧,咱们一块儿喝酒。”

    “可是,”我说,“我怕会打搅你们。”

    不,他们非但没这么想,还硬逼着我和他们同去;他们很想也让我快活快活。阿尔弗雷多红着脸,热情洋溢,非要我喝酒,从他们老家带来的正宗意大利红酒。这些人可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于是,我就去跟老板娘商量。她说,我必须在十二点以前赶回客栈。

    那天晚上天特别黑。马路下面河水奔流不息,河对岸有座大厂,从厂房倾泻而出的微光荡漾在水面上。透过窗口的亮光,可以看见黑魆魆的机器正在运转,而旁边就是意大利人居住的宿舍楼。

    我们一行人穿过纷乱、苍莽的野村,下到河边,再翻过小桥,然后爬上了陡峭的山坡——我傍晚来村里走的就是这条路。

    终于,我们到达了咖啡馆。这家店和德国客栈果然大不相同,可是,也不太像意大利风格。店里面灯火通明,桌上铺着红白相间的桌布,一切都那么崭新又干净。老板就在店里,还有他女儿,一个漂亮的红发姑娘。

    大家立刻亲切地互致问候,就像在意大利一样。但同时,那里面又响起另一个调子,一点微弱而矜持的回声:这些人似乎不太接触外界;他们总是蜷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阿尔弗雷多觉得热,于是脱下了外套。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桌随意坐下,红发姑娘端来一夸脱的红酒。别桌的人都在玩牌,那种很特别的那不勒斯纸牌[230]。他们说的也是意大利语。于是,这瑞士的寒夜里便多出了一点意大利的热闹与温馨。

    “你到了意大利,”他们对我说,“请代我们向她致敬,向太阳和大地致敬。”

    说完,大家一起为意大利举起酒杯。他们说出了想要让我捎带的问候。

    “意大利的太阳啊太阳。”阿尔弗雷多深情地说道。我发现他早已嘴角湿润,似醉非醉。

    这让我想起了恩里科·佩瑟瓦利,还有他在《群鬼》最后那可怕的呼喊:

    “太阳,太阳!”

    于是,我们便聊了一会儿意大利。看得出来,这些人对故乡满怀着深深的思念,哀伤却又难言。

    “你们没想过回去吗?”我想要他们明确回答我,“有朝一日回到故乡?”

    “嗯,”他们说,“要回去的。”

    可是,听那口气似乎有所保留。我们聊意大利,聊那里的歌曲和狂欢节,聊那里的吃食,玉米糕和盐。他们见我假模假式地用勒线切糕,全都笑坏了,因为这让他们想起了故国的南方,钟楼上悠扬的乐声,耕耘后田间的饮食。

    然而,那笑声里却又夹杂着隐隐的伤痛、鄙薄与耽爱。一个人被剥夺了过去及其种种,自然会有这样的感受。

    他们热爱那片故土,但却再也不会回去。他们全部的血液、全部的感觉都属于意大利,渴望意大利的天空,渴望那里的乡音,还有感性的生活。没有了感觉,生活很难继续。他们的心智并不发达;理性上,他们仍是长不大的孩子,天真、可爱、近乎脆弱的孩子。但在感性上,他们已经成年,丰富、圆满的成年。

    然而,一朵簇新的小花,饱含着新的精神,却在他们的心田挣扎待放。意大利社会的底层向来信奉异教、崇尚感性;其最强大的象征便是性。孩子其实是个异教的象征:它象征人类如何以生殖实现永生的胜利。在意大利,十字架崇拜从来都不那么稳固,属于北方的基督教也从未在这里有过什么地位。

    如今,北方正在反思它的基督信仰,试图将它全盘否定,而意大利人却在奋力反抗那仍在主宰他们的感性精神。欧洲的北方,不论是否痛恨尼采,都在呼唤并践行着酒神的狂欢精神,而南方却在努力摆脱狄俄尼索斯,摆脱生命对死亡的战胜与肯定,摆脱以生殖达致不朽的信仰。

    可以想见,这些意大利的儿女永远都不会返回故乡。对于保罗、“硬汉”这样的人来说,当初的逃离只是为了日后的回归。旧传统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爱国精神也好,乡土观念也罢,不管叫什么,都是异教旧思想在作祟,都是对“生殖以致不朽”观念的肯定,都是对基督教“克己、博爱”的反动。

    可是,“约翰”和这些流落异乡的意大利人一样:他们都属于年轻一代,没想过要回去,至少不想回到那个古老的意大利。虽然免不了痛苦挣扎,虽然要绷紧每根神经,畏避北欧与美国那冷漠、垂死的物质主义,但他们仍然愿意为了别的向往忍受这一切。由于常年蜷缩在阴晦、苦寒的瑞士山谷,常年在工厂里卖命,所以肉体必然会经历一次死亡,就好比当初“约翰”在街上与地痞搏斗。但这肉体的死亡里,自会生出一种新的精神来。

    就连阿尔弗雷多也遵从了这一新的历程。虽然本质上完全属于“硬汉”那一类,但他却是感性的,不注重思想。但因为受了约瑟夫的影响,他又一蹶不振,并且对这新的精神隔膜起来。

    很快,大家都喝得微醺。这时,那个约瑟夫开始来找我说话。他心头有一团不灭的火焰,燃烧、燃烧、燃烧,那是心灵的火焰、灵魂的火焰,一种清新、透亮的东西,连温柔、感性的阿尔弗雷多都被它俘虏了,更别说智性较为健全的其他人。

    “这位先生,你也知道,”约瑟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那声音细若游丝,恰似灵魂的低语,“男子汉四海为家。意大利政府与我们何干?政府算什么东西?它只会叫我们替它卖命,剥削我们的工资,送我们上战场——有什么用?要政府有什么用?”

    “你当过兵?”我插嘴问道。

    他没有,他们都没有;而这也正是他们不能回国的原因。如今,既已知道个中缘由,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一说起热爱的祖国,每个人都吞吞吐吐的。他们永远舍弃了故乡,舍弃了父母。

    “政府能做什么?他们就知道抽税、养军警、修马路。可是,我们没军队也照样活,没警察自己也能管,没马路自己也会造。政府是个什么玩意儿?谁需要它?只有那些贪赃枉法、图谋不轨的人才需要吧。这根本就是他们为非作歹的工具。

    “为什么要有政府?在这个村里,有三十户意大利人。他们没政府管,意大利政府想管也管不到。大家住在一块儿,可比在国内快活。钱赚得多,人也自由,没有警察管,也没有那些破法律。大家互帮互助,没一个受穷的。

    “这些政府凭什么总是一意孤行?假如我们都是意大利人的话,昔兰尼加[231]根本就不会打起来。干坏事的都是政府。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完全不顾我们的想法。”

    其他人本来喝得醉醺醺的,瘫坐在桌边,可一听到这番话,全都吓得变了脸色,就像不知道做错什么事的孩子。他们开始坐不住了,转过身去,做出近乎痛苦难忍的手势。只有阿尔弗雷多把手搭在我手上,笑得乐不可支。他只要甩一下他那结实的胳膊,就能把政府一拳打翻在地,然后就可以尽情放肆——随心所欲。他看着我笑得十分灿烂。

    虽说是酒后吐真言,可约瑟夫却很有耐心。相比于阿尔弗雷多的温润与俊朗,他淡然的明净与美就如同天上的恒星。他望着我,耐心地等待。

    可我并不希望他继续,也不想回应他的话。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种新精神,独特、纯粹,还略有些惊人。他想跟我要什么东西,可我却给不了。我的灵魂在某处恸哭,无助得像个夜啼的婴孩。我答不上来,我无法回应。他眼巴巴看着我,看着我这个英国人、读书人,似乎想要得到个确证。可我实在无能为力。我知道那思虑的无邪纯净,知道一种真正恒星般的精神在诞生之前要经历怎样的阵痛。可我无法证实他的话:我的灵魂无法回应。我不相信人会日臻完善;我不相信人会和谐无间。这只是他的信仰,他的那颗恒星。

    午夜将至。有个瑞士人进来要喝啤酒。几个意大利人又聚拢来,谁也不说话。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他们热情地跟我握手,十分真诚。他们对我寄予了无言的信任,把我视为某种高深知识的代表。然而,约瑟夫的脸上自有一种坚定不拔的刚毅,一种执着的信念,即便在失意、受挫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份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小报,记得名字就叫《无政府主义者》。我瞥了一眼,发现是意大利文的,简单、幼稚,很有煽动性。原来,这些意大利人都信仰无政府主义。

    我在瑞士浓重的夜色里疾行,翻下山,走过小桥,踩着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我不想思考,也不想知道。我想叫停所有的活动,将一切凝固在此刻,限定在这奇遇里。

    我一路跑到客栈门口,正要拾级而上,突然发现一旁暗处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们轻声互道晚安,然后就分开了。姑娘转身要去敲门,而那男的则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原来,这姑娘就是老板娘的侄女;她刚才是在和心上人说话呢。

    客栈的门已经锁了,我和姑娘等候在门外的石阶上。午夜的天一片漆黑,坡下流水汩汩作响。这时,就听过道里有人大喝一声,像气急败坏的呵斥,而门闩还插在门上。

    “客人等在外面呐,那位外国来的先生。”姑娘喊道。

    门里面又是一通怒骂,那是老板的声音:

    “就外面待着吧。这门我再也不开了。”

    “人家房客等在这儿呢。”姑娘重复道。

    说完,就听里面又有了动静。大门突然洞开,老板一下子冲到我们面前,手里挥舞着扫帚。这情景在半明半昧的过道里看着尤其诡异。我茫然望向门口。老板瞪着我,像中了邪似的,一把扔了手里的扫帚,瘫软下来,可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哝,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他又捡起地上的扫帚,开始放声大哭。

    “你回来晚了,门关上就不再打开。我要报警,让他们来。说好的十二点;十二点关门,过时不候。谁要回来晚了,就别想进门——”

    他一直这么咆哮,嗓门越来越大,连厨房里都听见了。

    “回来啦?”老板娘冷冷地问了一句,然后领我上了楼。

    这是间临街的客房,收拾得挺干净,只是屋里放了一只盥洗用的大罐子(以前盛装过猪油或者瑞士牛奶),实在大煞风景。不过,好在床铺倒还过得去,而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我人在屋里,可还是能听见老板在嘶吼。另外,还有个冗长、持续的重击声,砰、砰、砰,也不知从何而来。我因为睡在里屋,得穿过两张床那么宽的外屋,才能走到房门口,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方位。

    但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在大罐里洗漱完毕。我望见街上几个来往的行人悠闲地徜徉在周日的晨光里,感觉就像回到了英国。然而,这也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街上见不到一个意大利人。一座厂房矗立在河边,粗犷、庞大又阴沉;黯淡的石砌宿舍楼就在近旁。除此以外,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一条零落的瑞士小街,几乎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

    早上,老板恢复了平静和理性,甚至还更友好了一些。他很想跟我聊天,一开口就问我在哪儿买的靴子。我告诉他是在慕尼黑。他又问花了多少钱。我说,二十八马克。他对我的鞋印象深刻:这么好的靴子,这么柔韧、漂亮的皮革,他已经好久没见过了。

    这一说我才明白,原来是他替我擦的靴子。我甚至能想见他一边擦拭、一边赞叹的样子。我其实挺喜欢这老板的。想必,这曾经也是个爱幻想、心思细密的人。可现在,他整天喝得烂醉,早已不成个人样儿。我痛恨这个村子。

    早餐他们预备了面包、黄油、一块重约五磅的奶酪,还有鲜甜、大块的糕饼。这些都很美味,我吃了心里非常感激。

    这时,店里来了几个村中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礼拜天的盛装,很是呆板。于是,我又不禁想起礼拜天的英国,也是一样的正经八百,一样的煞有介事。倒是店老板反而敞开马甲坐着,衬衣下面隆起了大肚皮,一张老脸凑到前面,喋喋不休,问东问西。

    几分钟后,我重又踏上了旅程。谢天谢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总算可以远离人群了。

    我不想看到那些意大利人,因为心里堵得慌,不忍再见他们。我是很喜欢他们的,但因为某种缘故,一想到这些人,想到他们将来的生活,脑袋就会跟钟表似的立即停摆。只要一有念想,心就好像被什么神奇的磁力惑住了,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给他们写信,没办法想念他们,就连他们送我的小报也一直扔在抽屉里。我回意大利都好几个月了,可始终还没认真读过一次。但我时不时会浏览几行,一颗心也常常飞到他们身边,想念他们排演的戏,想念咖啡馆里的红酒,想念那个美好的夜晚。可是,只要回忆一触及他们,我整个灵魂就停摆了,失效了,无法继续。即便今天,我依然无法认真思考这一群人。

    我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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