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华彩·漫游-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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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旅的脚步必须向南或者向西。倘若北上、东进,则必然走进死巷、误入歧途。

    自从当年十字军东征凯旋,一直都是这个道理。比如文艺复兴时期,西天也一样被视为通向未来的拱门。至于今天,这仍是我们不二的选择:要么西行,要么南下。

    即若由意大利步行至法兰西,一路上亦不免愁苦、伤怀,而向着意大利南行的旅程却总是如此令人开怀。一想到向西走,就算走到康沃尔,走到爱尔兰,精神都会为之一振。仿佛那磁极本就是西南—东北走向的;夕阳下,我们的精神都指向西南,因为那里是正极。穿行在瑞士的山谷中,虽然感觉阴晦、压抑,可是前进的每一步都闪着光和喜悦。

    周日的早晨,我告别了意大利人栖居的那个山谷,疾行过河,然后一路朝卢塞恩[232]而去。背上行囊,翻山越岭,出门游历的感觉真好。可是路边的树林太密,我还不能尽享自由。星期天的早上,万籁俱寂。

    两小时后,我登上了山顶。狭长的苏黎世湖就在眼底,远处低矮的山丘环抱着平坦的河谷,高低错落,犹如一张立体地图。我不忍心看,因为一切都太袖珍、太虚幻,感觉就像俯视一张巨大的地形图,让人恨不得想把它撕烂。它似乎故意横亘在我与现实之间,让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世界。在我眼里,这更像虚构的场景、捏造的伪物,更像在墙上的风景画,呆板的用色与线条掩盖了真实的美景。

    我继续往前走,翻到山脊的另一侧,再次举目远眺。只见那边同样山岚缥缈,湖面波平如镜,但山势却要高一些,其中最壮观的当属里吉山[233]。然后,我就下山了。

    山下农地肥沃,远近各有几处村落。教堂的礼拜刚结束,信众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男人身穿厚呢黑衣,头戴老式的烟囱丝帽,手里拿着伞;女人们握着经书和伞柄,衣着丑陋不堪。街上尽是这些黑衣的男人和呆滞的女人,一切都笼罩在沉闷的周日气氛中。我很讨厌这样。这让我回想起童年的情景:每到礼拜天,大家就装出一副“正经”模样,古板又无聊,像紧箍咒一样束缚着自我。我憎恶这些身穿厚呢黑衣的长者,一脸的平正肃然,满怀虔诚地等着回家吃饭。我憎恶这些村庄给人的感觉,富足、安逸、洁净、稳妥。

    靴子太紧了,两个脚趾被挤压得隐隐作痛。这是常有的事。此时,我已下到山间的一块宽浅、湿软的平地上。这里距村口约有一英里之遥。我在溪畔的石桥边坐下,撕开手帕,把脚趾包扎好。就在这时,只见两位黑衣老者腋下夹着雨伞,从村口向我这边走来。

    我看到这些人就恼火,于是只得赶紧穿好鞋子,继续赶路,就怕被他们追上。我受不了这些人说话、走路的样子,生硬、世故,还总爱拐弯抹角。

    没过一会儿,天竟然下起了雨。我当时正从一座小山上往下走,一看这情形,便索性坐到一棵矮树下,欣赏起枝叶上的雨滴来。而我也确实乐于待在那里,无家可归,无牵无挂,就蜷伏在那路旁的小树林里。我自觉就像那温柔的人,已经承受了地土。[234]几个男人竖起衣领从我眼前走过,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肩头,原本的厚呢外衣因此愈加显得深黑。他们看不见我。我像幽魂一样透明、安全。我吃着在苏黎世买的食物,一边等着雨停。

    这是个湿漉漉的周日下午。我走在丑陋不堪的马路上,目睹来往的电车,还有许多表情呆滞的路人。越接近小镇,那周日的萎靡与荒芜就越让人不堪承受。

    湖上烟雾蒙蒙,岸边芦苇丛生。我绕湖走了一圈,突然别进湖畔的一栋小别墅,想讨口茶喝。在瑞士,每户人家的房子都可以叫别墅。

    眼前这栋别墅里住着两位老太太和一只娇气的狗——她们不许狗把脚弄湿。我在别墅里很开心,又有美味的果酱,又有特别的蜂蜜蛋糕,喜欢得不得了。倒是两个矮小的老太太忙得团团转,像两片枯叶一直追着狗儿跑。

    “怎么不放它出去?”我问。

    “这天太潮湿,”两人回道,“怕它到了外面咳嗽、打嚏。”

    “是啊,不带块手帕还真不行。”我说。

    就这样,我们变成了知己。

    “你是奥地利人?”老太太问我。

    于是,我告诉她们:我从格拉茨来,我父亲是当地的医生。目前,我正在徒步游历欧洲各国。

    我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因为我认识个格拉茨的医生,他总是到处游荡;二来,我想换个身份,不想让老太太知道我是英国人。果然,我们马上变得无话不谈。

    老太太的牙全掉了,可她们还是神秘地告诉我不少房客的事。以前有个男的,整天就知道钓鱼,每分钟都在钓鱼,连钓了三个星期,一天都没歇着。可是,有很多天都是一无所获。但他不管,还是继续在船上钓鱼。总之,两人絮絮叨叨,说的全是些琐事。接着,老太太又告诉我,她俩原先还有个妹妹,可惜后来死了。的确,这屋里还萦绕着那怅然若失的气氛。姐妹俩边说边抹眼泪,而我一个格拉茨来的奥地利人,居然也大为感动,甚至还把眼泪滴到了桌上。我替姐妹俩感到伤心,真想给她们一个吻,以示安慰。

    “只有天堂才暖和。那儿不下雨,也没有人会死。”我一边说,一边凝视着潮湿的树叶。

    然后,我就告辞了。本来是要在这家过夜的:我心里其实挺想。可我现在既然已是奥地利人,这么做恐怕就不妥了。

    所以,我只好继续赶路,终于,在城里住进了一家极恐怖、极不堪的客栈。第二天,由山阴处攀上那丑陋的里吉山,在恶劣的旅馆里又住了一宿,然后才下山来到卢塞恩。我在山上遇见一个迷路的法国青年。他不会说德语,也找不到说法语的人。于是,我们就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结交为好友。我保证将来一定去阿尔及尔的军营看望他:我打算从那不勒斯坐船去阿尔及尔。他把地址写在名片上,还说他部队里有朋友,到时候会介绍我认识;要是我愿意待一两个星期,大家还可以在阿尔及尔好好儿玩一玩。

    比起里吉山,比起我们坐的这块石头,还有山下的湖水、远处的山峦,阿尔及尔可要真实多了。阿尔及尔很真实,虽然我从没去过;而这青年也将成为我永远的朋友,虽然他的名片我已经弄丢,他的名字我已经淡忘。小伙子是个公务员,来自里昂;这是他入伍前第一次出国旅游。说着,他还掏出“环游门票”给我看。最后,我俩还是分道扬镳了:他要登顶里吉山,而我则必须下山。

    卢塞恩和卢塞恩湖——像包裹牛奶巧克力的糖纸——一如既往地令人生厌。我一晚都不能在这里待,于是便跳上轮船,一直坐到终点。下船后,找到一家很好的德国旅店,这可把我给乐坏了。

    这店里有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脸膛被太阳烧得通红。我猜他是德国来的游客。这人刚进店,此刻正吃着面包、喝着牛奶。餐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拿着一份画报在看。

    我见窗外轮船在湖上奔忙,一边还喷着蒸汽,于是就用德语问那人:“这船整晚都在这儿停靠吗?”

    可他晃晃脑袋,头也不抬,只顾吃着他的面包和牛奶。

    “您是英国人?”我问。

    只有英国人才会把脸埋在牛奶碗里,才会惊慌得耳根发红、一直摇头。

    “嗯,”他说,“我是。”

    我一听那伦敦口音,差点儿吓一大跳。那感觉就像突然置身于伦敦地铁似的。

    “我也是,”我说,“您打哪儿来?”

    于是,他便开始向我娓娓道来,就如同将军讲解作战计划一般。他先翻过了富尔卡山口[235],然后又步行了四五天,真可谓马不停蹄。这人不懂德语,也不了解这一带的山区,但还是独自一人上路了:他有两周的休假。他一路横渡罗纳冰河[236],穿越富尔卡山口,再从下游的安德马特[237]步行至日内瓦湖。仅仅这最后一天,他就已经走了三十英里的山路。

    “你这么走不累吗?”我惊讶地问。

    他其实累坏了。脸被雪光灼得通红,再加上狂风的蹂躏,整个人早已疲惫不堪。在过去这四天里,他已疾行了一百多英里路。

    “好玩儿吗?”我问。

    “可好玩儿啦。我想走完全程。”他是这么想的,他也的确做到了。可天晓得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他打算在卢塞恩待一天,接下来还要去茵特拉肯[238]和伯尔尼逗留一天,然后启程回伦敦。

    我真为他感到痛心:都已精疲力尽了,居然还在硬撑,还不服输。

    “你怎么光走路呢?”我问,“这山谷里通火车,怎么不坐火车?值得吗?”

    “我感觉挺值得。”他说。

    可他实在已经劳累过度:眼圈发黑,视力模糊,就跟瞎了似的。写明信片的时候,他得把脑袋探出来,否则什么也看不见。但尽管这样,他还是没忘把明信片侧过一边,生怕我看见他写给谁。我可没那兴趣;我只是觉得他那些谨小慎微的动作颇像英国人的作风。

    “打算几点动身?”我问。

    “最早一班轮渡是几点?”说着,他掏出一本带有时刻表的旅行手册。他决定七点左右出发。

    “这么早?”我反问。

    他必须在预定时间到达卢塞恩,然后在傍晚前赶到茵特拉肯。

    “回伦敦总该休息休息了吧?”我说。

    他忽然瞥我一眼,态度有些迟疑。

    我正喝着啤酒,便问他要不要也来点儿什么。他想了想说,还是再来杯热牛奶吧。老板走过来,问:“还要面包吗?”

    他摇摇头,因为实在吃不起。他已经穷得叮当响,一分钱都得省着用。老板端来牛奶,问我这英国人什么时候走。于是,我就在他和老板之间帮着协调、沟通。然而,他对我的介入却稍感不适。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早饭要吃些什么。

    我很能体会那台社会的大机器是如何钳制着他。这个人在伦敦辛苦了一整年,每天挤地铁、拼命干,像个木头人似的。然后,凑足两周的假期,重获了自由,于是便带上旅行计划,带上刚好够用的旅费,跑到瑞士来。最后,再用剩下的钱在茵特拉肯买些礼物——小件的雪绒花陶器。我甚至能想见他如何带着礼物回国的情景。

    他就这么来了,满怀无比的勇气,带着些许悲壮,一脚踏上了异国的土地。在这里,他要应付古里古怪的老板,而且除了英语,他什么语言都不通,荷包又实在有限。然而,他就是想要翻山越岭,横渡冰河。他走啊走,像着了魔似的,一直向前。而他的名字好像真的就叫“埃克塞西奥”[239]。可是,等真的到了富尔卡山口,他竟然只在山脊上走了走,也没翻到山那边,就直接沿老路下山了!我的天呐,真让人受不了。这不,他刚又从山上下来,打算回家了:上船、坐车、上船、坐车、搭地铁,一直回到那大机器里去。

    社会的大机器不会轻易放他走,这他很清楚。于是,便有了这残忍的疲劳自虐,这残忍的毅力考验。我用德语问他问题,他居然都低着头喝牛奶,痛苦得不得了。更何况生平第一次出国,第一次独自徒步旅行。那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的目光很深邃,眼里像是蕴藏着无比的勇气。可是,明天一早他就回家了。他要回家,他全副的勇气只是为了回家。虽然险些丧命,他还是要回去。为什么不回去?他已经痛苦不堪,就像戴着镣铐生活。但他却甘愿忍受,甘愿那样死去,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他累得瘫软在桌上,只顾埋头喝牛奶。然而,他的斗志却依然昂扬,依然坚定,尽管身体疼痛、虚弱,已经快撑不下去。我为我的同胞心痛如绞,绞痛直至滴血。

    我不忍去体会同胞的处境:他和曾经的我一样,和几乎所有英国人一样,辛苦工作只是为了谋一条生路。他不愿屈服。他要趁假期徒步旅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达成他的心愿。无论多么艰辛,他都不会停歇,不会丧志,不会气馁,哪怕一丝一毫。意志的命令身体必须执行,就算必须承受蹂躏与折磨。

    在我看来,这完全是愚蠢的行为。我看了几乎快要潸然泪下。他去睡觉了。我漫步在黑沉沉的湖畔,一边和店里的姑娘攀谈着。这是个很温婉的女孩,正如这舒适、温馨的旅店。住在这里人会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天气晴朗,湖上碧波荡漾。预计晚间我将抵达这次旅行的巅峰。一想到这里,我就喜上心头。

    那个英国人已经走了。我去入住登记里找他的名字。那字迹很端正,一看就知道出自文员之手。原来,他住在伦敦南郊的斯特里汉姆。我顿时有些讨厌他。这固执的傻瓜,居然那么拼死拼活地干。他所谓的勇气难道不正是怯懦的极致表现吗?这是多么顽劣的根性——竟然以自虐为傲,简直无异于下贱的印第安人。

    旅店的老板过来找我聊天。这是个心宽体胖、非常客气的人。可是,我必须和颜悦色地把那英国人的事全告诉他;我要他为自己安逸的生活感到羞愧。然而,万万没想到,养尊处优的他居然回了我一句:

    “嗯,的确是迈出了一大步啊。”

    接着,我也重新踏上旅程,在雪峰的环抱中,向着谷地的高处进发。我仿佛一只昆虫,从幽深、寒冷的谷底向上爬啊爬,仰望山顶,但见皑皑的白雪。

    这里早上有个家畜交易的集市,所以此刻路上全是悠游的牛群,有些脖子上还系了铃铛。所有的牛表情恬淡,只在眼里露出一点儿惊讶的神色,而牛角也会随之突然转动。路边、溪畔的草儿青翠碧绿。在我的左右两侧,陡峭的山坡纷纷投下了浓黑的暗影;巍峨、耸峙的雪峰上则是一片高天。

    这里的村庄远离尘嚣,宁静、隐秘——遗世独立。正如旧时的英国乡村,它们绝世超尘,十分令人着迷。我在一家小店买了些苹果、奶酪和面包;那里什么都卖,什么气味都有,很有回到老家的感觉。

    行行复行行,我渐渐地越攀越高,但怎么都走不出峰峦的阴影。这时,我便很庆幸还好不在阿尔卑斯山常住。山坡上的村落,还有那里的人们,似乎正在逐步下滑,一点一点,终将全部滚落到山下的河道里,被流水裹挟而去,直到最后汇入大海。那些散落的小村高悬于山坡之上,毗邻湿润、青绿的草甸,背靠茂密的松林,下临万丈深渊,头顶还有峥嵘的山岩。它们就像逼仄的流民安置地,岌岌可危。身处这无边的黑影中,你时刻都能感受到压迫与威胁;唯有偶尔透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如同打开了窗户——想在这里常住似乎很难。这地方让人感觉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似乎这里迟早会发生一场巨变,所有的山峰终将在自己的阴影里坠落。那山谷就像深陷的墓穴,而山坡则是崩坍的墙壁。山巅上绝世的白雪熠熠闪光,它仿佛象征了死亡,永久的死亡。

    在那迷人的皑皑白雪中,似乎寄寓着死神。它投下层层的暗影,驱遣着滔滔的石流,不断俯冲下来,滚落到平地。所有的山民,坡上也好、谷底也罢,似乎就栖居在这奔腾的洪流之上,等待着死亡、崩坍与毁灭。

    而崩坍的源头、死亡的机关正是头顶那巍峨的雪峰。在那里,山巅接引着九天的阴寒,纯白的冰晶不断凝结;这是生死对决的恒定焦点。也正是从那里,从那生死交叠的核心,雪白、闪亮,倾泻出万丈的洪流,奔向生命与温暖。而我们栖居在下面,却无法想象那向上的逆流,从冰雪的针尖奔向那难言的凛冽与死亡。

    山下的人们,他们仿佛住在死亡的洪流里,那是生命的最后阶段,诡异、黯然。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冰冷的水声萦回在耳畔,那是挥之不去的死亡。

    由于长年生活在阴影中,生活在冰雪的喧嚣里,似乎连人都变得阴郁、污秽、残酷起来。在冷冽的空气里,没有花开花落,有的只是生命的不断繁衍。

    然而,你还是很难在此感受到乡土人情。这里到处是旅馆和外国人,到处是腐食寄生的渊薮。邋遢的山民全都住在山坡上、岩缝中,寻常不容易看见。而在较为宽阔的谷地,人们也都还很怯生。可是,和外国游客接触多了,他们也渐渐学到一种新的腔调。至于城里和镇上,则完全已是生意人的天下。

    我缓慢爬行了一整天,起先是沿着公路。只见铁道线迂回曲折,时而出现在头顶,时而又到了脚下。后来,我又走了山边的一条小路——这条路经过零星的农庄,甚至还穿过村里神父的花园。神父正在装饰教堂的拱门。他站在椅子上,沐浴在阳光里,手举一只花环,站着的女佣正在大声说话。

    此处的山谷似较宽阔,山脉没有直逼而来,峰峦也更为疏朗。人行其间,感觉颇为愉快。单块石板铺成的小径顺着山势直冲而下;我独坐于路旁,心旷神怡。

    山谷底下有个小镇,镇上某处竖着长长的烟囱,浓烟滚滚,也不知是工厂、采石场还是打铁铺。总之,我瞬间感觉像回到了家乡。

    人类世界的邪恶与粗粝,工业世界的荒凉与残酷,正向着自然世界步步进逼。这一幕着实让人心痛。仿佛工业的普及就如同风化、干裂的过程,不断蔓延、不断破坏。但愿我们早日学会如何心怀天下,而不只是着眼于小处。

    我穿过深谷里狭小、邪恶又粗陋的厂区;那里的积雪散发着永恒的光芒。我途经巧克力和旅馆的巨幅广告牌,然后越过山口的最后一段斜坡,终于来到了隧道口。格申恩村就位于隧道口,这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铁轨,充斥着杂乱无章的观光别墅。环顾四周,到处是兜售明信片和车票的小贩,还有长满野草的废弃车厢。没想到,高山之巅竟也如此混乱、贫瘠。这又岂是久留之地!

    于是,我便继续向山口进发。大路上、小路上全是形形色色的游客。而镇上来的人,不管走路、开车,全都横冲直撞,一点儿都不守秩序。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缓步独行在恢宏的岩壁间,跨过沉重的铁门,眼前一条公路顺着巉岩峭立的隘谷蜿蜒而下。这里就是山隘的咽喉。关口挂着一块牌子,那是为了缅怀在此阵亡的许多俄国人。

    走出阴森的山口,一块平坦的高地映入眼帘。傍晚时分,天色已是铁青,空气中透着寒意。关隘之外,路两旁尽是广袤的荒野。我走在大路上,一步步向着安德马特逼近。

    在这阴惨、荒凉的高原上,到处能见到士兵的身影。我路过军营,路过了第一批观光别墅。此刻,夜幕降临,眼前的街道逐渐显出破败、杂乱的面目。安德马特位于苦寒、荒芜的高地,它本是整个欧陆的桥梁。然而,当文明的商队行经此处,民居、旅馆、营房、公寓便都纷纷坍塌、倾覆——好像这里才刚发生过一场灾祸。

    我买了两张明信片,在街上清冷的夕阳里填写完毕,然后拦住一名士兵,问邮局在哪儿。他给我指了路。在这里的邮局投寄明信片,感觉跟斯凯格内斯、博格诺[240]倒也差不多。

    我原想在安德马特投宿一夜,可实在没办法。这整个地方过于原始、单调、杂乱,就像一辆搬运车翻倒在路边,大件家具倾泻而出,可是谁也不来收拾。我徘徊在街头,徘徊在夕阳里,很想找个地方过夜。街上有各种为游客提供食宿的广告,可是都不好。那种地方我进都不想进去。

    这里街边的房舍每间都低矮、深檐,老旧得摇摇欲坠。无奈之下,我只好弃它而去。来到镇外,眼前又是一片旷野。这里的空气清澄、甘冽。路一旁是平坦的荒原,另一旁则是绵延的童山和深坳,放眼望去,处处点缀着残雪。可以想象,假如圣诞前后地上积起五六英尺的大雪,那时候来这里滑雪、滑雪橇该有多美妙啊。可是,这一切都需要雪。而到了夏天,你若再来看,这里将只剩下冬季残留的碎石与岩屑。

    暮色渐沉,虽然积雪映照下的空气依然像玻璃般透亮。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一辆满载法国游客的大车从我身边驶过。喧哗的水声萦绕在耳畔,缕缕不绝,几欲令人癫狂。仿佛这就是时光流逝的声音,时而幽咽,时而湍急,时而百转千回,但却从不停留片刻。时间在永恒里奔涌,这便是瑞士冰川流动的声音,它嘲讽并摧毁着我们温暖的存在。

    我趁着夜色来到某个小村。一座残破的城堡矗立在岔路口,像是被永远冰封了。眼前一条路沿山梁一直通往富尔卡隘口,另一条则绕至山的左侧,避开了戈特哈特隧道[241]。

    我必须在村里过夜。就在这时,只见有个女人在门口张望,神色甚是慌张。看得出来,她在招徕顾客。我继续往前走,来到山上的小街。这里只有寥寥几间房舍,还有一家亮堂堂的旅店,全都是木头房子。一帮外地来的男人正站在门口大声说笑。

    此时天色已黑,想在村民家投宿已很困难,况且我也不想打扰别人。于是,我便折回刚才那家旅店。那个东张西望的女人看似十分焦急,巴不得哪位游客能租下她的房子。

    这是间干净又漂亮的木屋,足以抵御严寒。而这似乎也就是它唯一的作用:避免房客遭受寒流的侵袭。屋内的陈设十分简朴,除了桌子、椅子、光秃秃的木墙,再没别的东西。人住在里面感觉既温馨又安全,就像度假小屋一样,完全与世隔绝。

    那个怯懦的女人迎上前来。

    “还有床位吗?”我说,“我想在这儿住一晚。”

    “有,还有晚餐!”女人回道,“您要来点儿汤、蔬菜和煮牛肉吗?”

    我点点头,坐下来默默地等。这里基本听不到冰川的声音;无声的寂静似已冻结,屋子里空荡荡的。那女人走过来走过去,盲目、仓促,像是在本能地对抗着寂静。这凝定的岑寂几乎可以触手感知,正如眼前的墙壁、火炉,还有那铺着白色美国油布的桌子。

    这时,她忽然又出现在我面前。

    “您要喝点儿什么?”

    她眼巴巴地望着我,口气很是谦卑,急促的语调中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

    “葡萄酒还是啤酒?”她问。

    我怕是受不了冰冷的啤酒。

    “来半瓶葡萄酒吧。”我说。

    我知道她会一直缠着我。

    不一会儿,她端来了酒和面包。

    “吃完牛肉以后,要不要再来个煎蛋卷?”她问我,“煎蛋卷配干邑白兰地——我做的蛋卷可好吃啦。”

    我知道这下得破费了,可还是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走了这么长的山路,何不犒劳一下自己呢?

    说完,她又走开了。我边啃面包,边饮美酒,坐享着纯然的孤绝与静寂。我仔细谛听,耳边只有微弱的溪流声,于是不禁自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阿尔卑斯山的山脊上?在这点了灯的封闭木屋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是,我居然感觉很愉快,甚至有些欣喜:多么寂静、美妙的寒夜,多么澄澈、透明的孤绝。这是一种恒久不破的境界:我身在世界的高处,呼吸着冰冷、滞重的空气,孤身一人,了无羁绊。伦敦远在我的脚下,英国、德国、法国在更遥远的远方——沉沉夜幕下,它们是那么不真实。想来也是一种悲哀,此刻,这底下扰攘的尘世竟也如此虚幻。你在静默中俯视它,仿佛一切都微不足道——广大但却毫无意义。既是如此的尘寰,那么,何不悠游其间?

    这时,那女人端来了热汤。我问她,夏天来这里的人很多吧。不料,她没回答我就被吓跑了,快得就像风中的一片树叶。不过,好在那汤倒是真的很美味,分量也给得足。

    过了许久,下一道菜才端上来。只见她把托盘往桌上一放,直视着我,然后又别过脸去,畏畏缩缩地说:

    “请您千万原谅——我耳背——不怎么听得见。”

    我瞥了她一眼,也有些惊讶。这女人因为自身的缺陷痛苦、畏缩。我疑心她是否被人欺负过,或者只是怕客人会不喜欢。

    她摆好碗碟,又在我面前放了一只餐盘,匆忙、紧张,然后像受惊的母鸡一样又溜走了。此刻,疲惫的我真想为这个女人痛哭,为这个由于耳聋而惶恐、怯懦的女人痛哭。这房子里虽然有她,可依然空荡、寂静。又或许,正因为她听不见,所以才多了一分沉寂与凄清。

    煎蛋卷端来的时候,我大声对她说:“汤和肉,都很好吃。”她紧张地直发抖,回了一句“谢谢”;就这样,我总算跟她说上话了。这女人和大多数聋子一样,本来好端端的,就因为害怕听不见,反倒畏首畏尾的,失去了自信。

    她说话很柔,有外地口音,也许真的就是外国人吧。我问她问题,可她却误解了,而我又不忍心去纠正她。我只记得,她说这旅店冬天经常客满,尤其是圣诞前后。那些人都是来滑雪、游玩的,其中有两个英国姑娘就喜欢住她这里。

    一聊到这两位,她就特别动情。可说着说着,突然害怕起来,然后又溜走了。我吃着煎蛋卷,品着好酒,抬头向街上望去。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夜空里的明星闪闪发亮,我仿佛嗅到了雪的气息。这时,有两个村民打门前走过。我累坏了,不想再出去找旅店。

    于是,我便索性投宿在这寂静的木屋里。我的卧房也是木头的,很小、很干净,但也很老旧。屋外溪水潺潺,我躺在松软的羽绒床垫上,仰望满天的星斗,凝视漆黑的四周,就这样,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用冰水洗漱完毕后,我又开心地上路了。喧哗的溪流上笼罩着一层冰雾,几棵瘦弱、稀疏的松树立在路旁。我吃过早饭一结账,发现总共花费七法郎——超支了。可是没关系,只要能在户外就行。

    那天的天空特别蓝,早晨的空气也格外清冽,整个村子一片安详。我一路往山上爬,突然看到眼前有块路牌。我望了望富尔卡的方向,又想起那个筋疲力尽的英国人;此刻,他应该正在回家的路上吧。感谢上帝我不必回家,也许,永远都不必了。于是,我走了左边的那条路,开始向戈特哈特进发。

    站在山巅,环顾巍峨的群峰,俯瞰山下的村庄和那破旧的城堡,眺望远处旷野上凋敝的安德马特小镇。此情此景,实在令人雀跃。我果真还要下山吗?

    这时,我发现有个人也在阔步前进。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伙子,穿着马裤,戴着登山帽,衬衫外面系着吊裤带。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吊在帆布包上的外套跟着一摇一晃。我见状不禁大笑,便放慢脚步等他,而他也马上朝我这边走来。

    “你是要去隧道吗?”我问。

    “对,”他回道,“你也去那儿?”

    “是啊,”我说,“那咱们一块儿走吧。”于是,我俩在石楠丛生的山岩间觅得一条小路,继续赶路。

    小伙子皮肤很白,长了一脸雀斑。他来自巴塞尔[242],今年十七岁,在一家行李托运公司做文员——记得应该就是贡德朗兄弟公司吧。因为有一周的假期,所以他和那英国人一样,也打算出门环游一圈。不过,这人倒挺习惯走山路:据说,他还参加了运动俱乐部。你瞧他脚蹬厚钉鞋,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大步,毫不含糊就攀上了山岩。

    我们伫立在山口之巅,但见开阔的山坡上片片残雪,就像落自明净的高天。峡谷里满是滚落的乱石,溜滑光秃,大如房舍,小若鹅卵。一条马路迤逦其间,悄无声息,穿过这高山上的绝世荒凉,耳边唯有溪水在琤 作响。天心里,雪坡上,峡谷的乱石丛中,到处洒满了朝晖:这便是一切。我们正默默从北国穿越到南方。

    可是,埃米尔就要坐火车回头了:等傍晚过了隧道,他会在格舍嫩[243]继续他的环游。而我将一路前行,跨越世界的屋脊,从北国进入南国,所以心情特别愉快。

    两个人在缓坡上攀行了许久,眼看头顶的陡坡越变越矮,越来越向后退。天空似乎近在咫尺,而我们就行走在那苍穹下。

    自此,峡谷也愈渐开阔,一片空旷之地映入眼帘:那是山口的巅顶。这里也有低矮的营房和士兵。我们听到枪响,于是便驻足观望。只见湛蓝的天幕下,微淡的硝烟从雪坡上腾起,几个渺小的黑影穿过雪地。接着,又是一记步枪的裂响,回荡在山巅的稀薄空气里,听来是那么干燥而不真切。

    “太美了。”埃米尔大为赞叹。

    “是啊,很漂亮。”我附和道。

    “在山顶上射击,在雪坡上演练,这简直太棒了。”

    然后,他开始向我讲述士兵生活是如何艰苦,操练任务又是如何繁重。

    “你难道不想当兵吗?”我问。

    “不,我想。我想当兵,我想服兵役。”

    “为什么?”我追问道。

    “为了锻炼身体和意志,为了变得更坚强。”

    “瑞士人都很想当兵吗?”我又问。

    “是啊——都很想。这对个人有好处,而且还可以团结大家。再说了,前后也就一年时间,挺合适。在德国得要三年,时间拖太长,不好。”

    于是,我便告诉他巴伐利亚的士兵是多么痛恨服兵役。

    “是啊,”他说,“德国人就这样。体制不同。我们的好很多;在瑞士,当兵是很快乐的事。我很想去。”

    就这样,我们眼看士兵像一个个黑点,缓慢爬过高处的雪地,接着,耳边不时传来脆裂而诡异的枪响。

    然后,就听有人在吹口哨,士兵们吵吵嚷嚷的。我们打算走平地,再翻过前方的桥。于是,两人加快脚步,从山坡下来,奔向远处那座修道院改建的宾馆。山顶上,湖边芦苇丛生,水面映现着幽蓝、透明的光。这真是一片奇异的荒地:湖水、泥沼、巉岩、山路,在山脊两侧雪坡的环抱里,在触手可及的天幕笼罩下。

    这时,那士兵又开始大喊,也不知道喊些什么。

    “他说,我们要是不跑,就别想过桥了。”埃米尔解释道。

    “我可不想跑。”我说。

    于是,我们只好匆忙向前,翻过了桥;只见桥上站着那个放哨的士兵。

    “想挨枪子儿吗?”等我们走到近前,他怒斥道。

    “不了,谢谢。”我说。

    埃米尔脸色凝重。

    “要是这会儿没过去,还得等多久?”他见我俩已经安全脱险,于是便问那哨兵。

    “得等到一点钟。”对方回道。

    “两小时!”埃米尔出奇地兴奋,“本来,咱们得在这儿再等两小时。他很火大,怪我们怎么不快跑。”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我们阔步走过平地,来到了宾馆。进门以后,两人各点了一杯热牛奶。我说的是德语,可那俏丽的女侍者气质优雅却很高傲,她还是用法语回答我。她很瞧不起我们,把我们当废物、穷光蛋。埃米尔有些窘迫,可我们还是冲她笑笑。于是她恼了,在吸烟室里拉高嗓门,用法语说:

    “Du lait chaud pour les chameaux.”

    “她说‘给骆驼喝的热牛奶’。”我翻译给埃米尔听。小伙子听了又困惑又气愤。

    然后,我敲敲桌面,招呼女侍者过来:

    “服务员!”

    她忿忿地走到门口。

    “再来两杯骆驼喝的牛奶。”我说。

    于是,就见她一把掳走桌上的杯子,什么话也没说,气鼓鼓地走开了。

    然而,这次端牛奶来的却不是她,而是换了个德国姑娘。我和埃米尔见状不禁大笑,那姑娘也只好跟着苦笑。

    出了宾馆,我们重新踏上旅程。埃米尔卷起袖管,放下衣领,然后敞开胸口,像是已经受不了了。也难怪,这时候正值晌午,日头特别晒。你别说,他背个大背包的样子,还真挺像那法国女侍者说的骆驼。

    我们走的是下坡路。在距离宾馆的不远处,山势陡降,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山顶的洼地延伸下来。

    由南坡下山要远比从北坡上山艰险得多,但也壮观得多。南坡的山岩嶙峋、陡峭,溪水飞流直下。那已不是连绵的水流,而是奔泻、喧哗的瀑布,落入远处黑暗的溪谷。

    但在这艳阳高照的南坡上,山路蜿蜒迂回,绕了无数圈,总是又回到起点。爬坡的骡子就像推磨似的,一直在原地打转。

    因为埃米尔非要走小路,所以我们便像瀑布般哗啦啦地一直往下冲,从高层跳到低层,只在其间稍事休息。

    而且,这一旦开始,就再也刹不住。我们仿佛两块石头,不断颠簸着往下滚。埃米尔简直乐开了花。他一边弹跳,一边挥动着细瘦、白皙的裸臂,胸口渐渐变得绯红。这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运动俱乐部。所以,我们就这样一路颠簸、下冲、腾跳。

    南坡上阳光灿烂,蓊蓊郁郁的树丛、幽幽暗暗的山阴,简直美不胜收。这让我不禁想起歌德,想起那个浪漫的年代:

    “你可知那柠檬花开的土地?”[244]

    两个人跟随着奔腾的溪流,跌跌撞撞直奔山下的南国而去。然而,这么走终究太累人。我们在溪谷里行色匆匆,两旁全是耸峙的危岩。头顶的岩脊上杂树丛生,脚下的幽谷里林木葱茏。就这样,我们一直向下、向下。

    渐渐地,溪谷越来越宽广,终于,开阔的谷口出现在前方。放眼望去,艾罗洛[245]已远在我们脚下,铁路从隧道口迤逦而出,整个山谷恰似一只丰饶而明媚的羊角。

    可怜的埃米尔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比我还累。这一路,他穿着大靴子横冲直撞,脚趾不免受伤疼痛。所以,一俟来到开阔的谷口,我们便放缓了脚步。埃米尔不说话了。

    这谷口看似温驯而有古风,不禁令我遥想起罗马时代。我很愿意相信,古罗马的军团曾在此安营扎寨,而那啮噬灌木的羊群便是当时的遗种。

    但就在这时,瑞士军队的营房却再次映入眼帘;我们再次陷入了枪响与军演的包围之中。埃米尔和我又饿又累,但我们仍然不徐不疾地走着。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非常奇妙的是,这世界的南坡晴朗、干燥又古老,简直与北坡有着天壤之别。或许,牧神潘就栖居在那烈日曝晒的山岩中,在那苍劲、阴翳的树丛里。你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血液里,化为了纯粹而灿烂的记忆。所以,我便悠然向山下的艾罗洛走去。

    山下的街道全都散发着意大利的气息。屋外阳光明媚,屋内阴晦幽暗。而且和意大利一样,这里的路旁也栽种着月桂树。可怜的埃米尔突然感觉自己来到了国外。他捋下袖管,收紧领口,重新穿上外套,竖起衣领。他突然脸色发白,神色变得异样,一种陌生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我看见一家卖葡萄的蔬果店,正宗意大利风格,店堂里黑洞洞的。

    “这葡萄怎么卖?”这是我到南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六十块钱一公斤。”看店的姑娘说。

    那葡萄果然好吃,就跟意大利酒似的。

    埃米尔和我一边往车站走,一边尝着香甜的黑葡萄。

    小伙子已经穷得叮当响,所以我们只好在车站找了家三流的小饭馆。他点了啤酒、面包和香肠,我点了汤、煮牛肉和蔬菜。

    饭菜端上来,分量还真不少。我见女侍者正忙着给别桌上朗姆酒咖啡,便趁机给埃米尔也拿了一副刀叉和汤匙,好让他分享我的那份饭菜。那侍者——三十五岁的女人——转身回来,看到这情形,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我抬头冲她憨笑,于是,她也只好报以会心的微笑。

    “呵,看起来不错啊。”埃米尔窃喜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么腼腆。虽然那只是一家车站的饭店,可我们俩竟然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两人往月台上一坐,动也不动,等着火车进站。这地方很像意大利,连等车都那么融洽、愉快;明媚的阳光下,热闹的世间一片祥和、温馨。

    我决定花一法郎来趟火车之旅,于是便选好目的地,买了车票。我买的是三等座,票价一法郎二十生丁。过了一会儿,车来了,我起身和埃米尔道别。他一直向我挥手,直到我淡出视线。很遗憾,他必须在此返回,虽然他其实很想继续前行。

    火车在提契诺河谷[246]里行驶了十几英里。一路上,我始终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对面坐了两个胖墩墩的神父,都穿着很女气的黑衣。

    出了车站,头一回感到这么不舒服。我怎么在这偏僻的地方下车?难道接着要改走那荒凉的公路?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开始挪动脚步。晚饭时间快到了。

    这些意大利的公路,崭新、规整,完全属于机器生活。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从前的马路一路都是好景,到达只是它婉曲的目的,而眼前的这些新马路却死气沉沉的,比全世界的废墟还要荒凉。

    我在提契诺河谷里一路跋涉,朝着贝林佐纳[247]的方向。河谷或许很美丽吧: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条公路,宽阔、崭新,时常与铁道并行,经过采石场、零星的厂房,还有大小的村庄。一路上,满目都是污秽、肮脏,到了不堪设想的地步。而且,这污秽已经渗透到意大利人的生活中,假设此前并非如此的话。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采石场、制造厂,成片的宿舍楼突兀地耸立在路边,高大、灰暗、荒凉。楼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孩子正在玩耍,脏兮兮的男人在一旁懒散地瘫坐着。一切仿佛都处于重压之下。

    走在提契诺河谷的公路上,我再次感受到这新世界的恐怖,感受到它的悄然降临。这感觉在郊区、在城市的边缘尤为强烈:随着房屋的步步进逼,土地正在遭受破坏。在英国,情况也是如此。然而,相比于在意大利公路上感受到的恐怖,这都不算什么。你看那些四四方方的建筑,像盲目的庞然大物,从受伤的土地上陡然而起,周身散发着一种恶毒的气息,残害并毁灭着生命。

    一切似乎就发生在农民背井离乡、进工厂上班的那一刻。这之后,整个变化便渗透到每个角落。如今,生活已经变成出卖自我的奴工:修桥铺路、采石挖矿,这些都已沦为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苦役。每个人只是忙着自己的工作;除了赚钱和摆脱旧体制,再也没有其他目的。

    这些意大利的苦工从早做到晚,将生命全部耗费在无聊又粗暴的苦役上。他们是世界的苦工。他们埋头苦干,对周遭的世界全然不顾,对尘土与丑恶熟视无睹。

    整个社会架构似乎正在坍塌;在崩解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不停地盲动,就像奶酪里蠕动的蛆虫。公路、铁道相继建成,石料、矿产大量开采。然而,可怕的是,整个生活的机体、整个社会结构却在以一种风化、腐烂的方式慢慢裂解。似乎,我们最终将只剩下一套发达的公路、铁路和产业系统;与此同时,一个乱世正在这些造物之上孕育诞生。人类亲手打造出一个钢铁的躯壳,然后,便任凭社会的机体在其中破碎、朽坏。这是极为骇人的领悟,而这样的恐惧我在意大利的新马路上感受尤为强烈。

    对我而言,提契诺河谷的这段回忆就仿佛一场噩梦。不过,所幸我终于在夜色中抵达了贝林佐纳。站在闹市的中心,你仍能感受到鲜活的传统。因为只有在极端情况下,譬如风干与腐化,传统才会分崩离析。

    第二天早上,当我离开贝林佐纳的时候,恐惧感再度来袭:崭新、邪恶的公路,簇拥的四方大楼,躁动不安的苦工。只有看到开车进城的果农,才叫人稍觉安慰。可是,我也惧怕这些人,因为同样的精神也已侵入他们的内心。

    在瑞士,我再也快乐不起来,就算品尝美味的黑莓,就算来到洛迦诺[248],就算欣赏着马焦雷湖[249]的美景。我内心郁积着深沉的恐惧,惧怕那太过残酷的崩坏与分裂。

    路过一家小客栈,主人特别好客。他走进自家花园,把时鲜的葡萄、苹果和桃子连叶摘下来,一股脑儿堆在我面前。这是个意大利血统的瑞士人,从前在伯尔尼的银行上班;如今退休在家,买下父亲遗留的房产,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此人年纪五十上下,每天只管莳花弄草,把客栈全都交给女儿打理。

    他拽住我,聊意大利,聊瑞士,聊工作,聊生活。他退休了,自由了。然而,那自由也只是名义上的,只是摆脱了工作的奴役。他深知,自己终于逃离的制度仍将存在,并且会吞噬他的子子孙孙。他自己多少躲进了旧时的生活。可是,当和我一起走上山坡,眺望远方卢加诺的公路,这时他便立刻发现,其实这旧秩序也在一点点破裂、瓦解。

    他为什么和我聊这些?好像我满怀着什么希望似的,好像我代表了什么正面的真理,足以抵抗那从山下步步进逼的负面真理。我又害怕起来,于是在马路上加快了脚步,匆忙经过林立的房屋,那灰暗、粗糙、从腐坏里长出的结晶。

    我看见有个姑娘裸露着一双美腿,脚踝跟铜片似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正在葡萄园边上的地里干活儿。我瞬间被她美丽的胴体迷住了,于是便驻足观看。

    然后,她开始冲我叫喊,我听不懂那口音,只觉得她是在取笑我、捉弄我。她的声音很沙哑,而且充满了挑衅。我心里发怵,只好继续赶路。

    我在卢加诺住的是一家德国旅馆。记得那时坐在湖畔暗处的长椅上,望着树下、路灯下往来的游人漫步于湖滨。我至今仍能想见那一张张脸: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似乎这里,这个度假胜地,正是一切崩溃的要害、裂解与腐坏的中心。那些在湖滨徘徊的人潮干裂、易碎;那些出入于酒店的男女,看似衣冠楚楚,实则居心不良。普通的访客、闲散的游人、工匠、青年、城里人,大家都在纵情调笑、揶揄。而这简直荒淫、邪恶到近乎下流。

    我在这群人中间坐了很久,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个古铜肤色的姑娘。最后,我起身回到旅馆,在休息厅翻了一会儿报纸。这里和湖滨一样,森然恐怖,虽然感觉没有那么强烈。

    然后,我就上床了。这旅馆就建在斜坡的口子上,也不知为何至今未曾发生天灾,将那些山全部推倒。

    次日清晨,我沿着湖岸散步,想找艘轮船渡我到终点。要说这卢加诺湖,其实并不美,不过是风景如画罢了。我想,当年罗马人兴许来过这里。

    然后,我便坐船来到湖区的下游。上岸后,沿铁道一路走,突然见一帮人在大吼大叫。他们拽住一头浅白、高大的公牛,正要给它钉蹄铁。悬在半空的公牛又是猛踢、又是冲撞,死也不肯就范。只见它那苍白、软滑的躯体奋力挣扎着,刚烈、激愤,不停抽搐,而一旁的男女却用绳索勒住它,拼命往下摁。我觉得这情景实在太诡异。然而,那公牛一直扭动、翻腾,有几个人根本缚不住它。于是,大伙儿只好退到路边;地上剩下一摊滚烫的牛粪。这时,公牛又开始挣扎、扑腾,围观的男子也跟着一起嚎叫,半是得意,半是嘲笑。

    我实在不忍心看,只好继续赶路。这段路也到处尘土飞扬,但却没那么恐怖,也许是比较早建成通车吧。

    基亚索[250]是座沉闷的小城。我在城里喝了杯咖啡,然后就去海关看那进出的人潮。瑞士和意大利的海关办事处相距仅咫尺之遥,每个人来这里都必须停步接受检查。我走进办事处,把帆布背包打开给工作人员看,随后便跳上有轨电车,直奔科摩湖而去。

    电车上多是衣着讲究的女人,时髦却很矜持。她们有的坐火车刚到基亚索,有的则一直在市中心购物。

    到了终点站,在我前面下车的姑娘把阳伞忘在了车上。我自知灰头土脸,容易被人当作筑路工。可是,我却忘了该什么时候下车。

    “抱歉,这位小姐,”我叫住那姑娘。她回头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呵,原来并不是什么贵小姐啊,”我一瞧她那样子,自言自语道——“您把阳伞忘车上了。”

    只见她一转身,向座位狂奔而去,跟丢了魂似的!我站在旁边,目睹了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她走到马路上,往树荫下一站,呵,还真是个倔丫头。

    我对科摩湖的观感和对卢加诺一样:当年罗马人来到的时候,这必定是个美妙至极的所在。可如今,这里别墅林立,依然美妙的或许只剩下那日出了吧。

    随后,我坐船到了下游的科摩,晚上投宿在一家石窟模样的老客栈,那地方很不错,人也非常亲切。第二天一早,出了客栈,到城里逛了一圈。先是那科摩大教堂,祥和与古朴之中依然焕发着昔日的光辉。接着又到了市场,发现有人在批发贩售栗子,一堆堆、一袋袋鲜亮、棕色的栗子,买卖的农民都很起劲。我在想,大概一百年前,科摩这地方就已相当繁华,而如今它更成了国际大都会。于是乎,教堂逐渐沦为古迹,博物馆变成了景点,到处弥漫着享乐至上的铜臭味。我不敢再冒险步行去米兰,所以就坐上了火车。周六的午后,闲坐在米兰的大教堂广场[251],手捧一杯金巴利苦酒,旁观周围的意大利城市人纵情地饮酒、谈笑。我发现,这里的生活依然蓬勃而有生气,但崩解的力量也同样强大。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占据了人的身体与心灵。然而,一切都在散发着同样的恶臭:一切都在机械化,人类生活的全盘机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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