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四重奏-午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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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他呀,克莱尔过去老是对某个朋友或亲戚说,他对自己太满意了,就是在抽水马桶的底下也能快乐地生活。他一边违心地想象着抽水马桶里的水、瓷具还有粪便——但不去想马桶的搅动,一边居然点头并且加入到她的笑声里去。据克莱尔讲,她的男朋友,她是这样称呼情人的,也是可以生活在抽水马桶底下的人。

    ——霍克斯《情欲艺术家》

    身后没人追我赶我,我走得就慢,大概就是因为我走得太慢,才在那家肮脏的冷面店门口碰到了男女同学。是大学时代的男女同学。

    也许这样推理稍欠准确,并不能把碰到大学时代的男女同学完全归罪于我走得太慢。我视力一向很好,即使走得慢些,但只要在走,我就能先期发现男女同学;而一旦是我先发现了他们,我自信我是躲得开的。所以,要怪该怪冷面店旁边那家录像厅门口的小伙子,还有小伙子身旁的广告黑板。

    我从吉祥市场的南口往北走时,一双眼睛始终在左顾右盼,倒不是我要寻找什么,我只是在看街道两侧的那些店铺门脸。谁都知道,对着店铺门脸左顾右盼的人才真正像一个逛街的人。街道两侧的那些店铺门脸,一概花里胡哨,就像八一公园里那些扭秧歌老人脸上的浓妆和身上的衣裳。不过八一公园里那些扭秧歌老人脸上的浓妆和身上的衣裳刺人眼目,而吉祥市场街道两侧花里胡哨的店铺门脸则比较和谐,所以,现在我走在前拥后挤的吉祥市场里,面对比较和谐的店铺门脸,能像鱼游大海一样安详自在。也许这与逛市场和逛公园的差异有关吧。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在市场里,即使是一个与你天天谋面的人,也绝不会试图与你结识熟悉,他(她)顶多冲你打声招呼:“哎大哥——”

    我这样想着,就听到了一声“哎大哥——”开始我以为这声音来自我的幻觉,可紧接着我就意识到了,它来自我的耳朵外边,来自面前一个与我经常谋面的人。不过即使我看清了那人是在叫我,我也并不紧张,因为我知道,他叫我绝不是为了与我结识熟悉。你好大哥,过来走走?拦在我面前的是个小伙子,是我俩身旁这家夏威夷镭射放映厅的售票员。今天放新进的《风情万千玉女神探》,看看不?我每回从这里走过都能看到他站在放映厅门口(从没坐过),不是忙于卖票收票(他也兼收票员),就是热情地拉住一个或几个过路行人向他们推荐正上映的VCD。他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声音不大,脸上的表情还神秘莫测暖昧不明。以前这小伙子从没正眼看过我,可现在却跟我主动搭起话来,我分析,一个原因是觉得我总独自一人也没个伴,招进放映厅里也只能赚我一张票钱没啥意思;再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我并不像个因游手好闲才逛市场的人,不会有精神头看影碟消磨时间。他认为引我人瓮是对牛弹琴,所以他宣传广告的对象总是我之外的其他人。可现在大中午的,炎炎夏日底下行人匆匆,而放映厅里准保也早热成了一只大号蒸笼,没什么观众,这样他一见到我,也就饥不择食了,抱着赚不着拉倒能赚着更好的态度对我展开了宣传攻势。温紫姬知道吗大哥?眼下香港最红的波霸,那两个大奶子的保险费就值……小伙子指着小黑板对我说,演得也好,也火爆刺激,大哥你先看看内容介绍……温紫姬的名字我头一次听说,可大奶子演员演的电影我倒看过不少,所以我对《风情万千玉女神探》这样的影碟并无兴趣。可我之所以还是把目光停在了写满广告词的小黑板上,是因为那块小黑板上的粉笔字写得太漂亮了。怎么说呢,就跟从一本连续多年走俏全国的硬笔书法字帖上拓下来的一样。懂写字的人都知道,钢笔字可以写得这么漂亮,毛笔字可以写得这么漂亮,可粉笔字能写到这个份上,我敢说是绝无仅有了。

    这字,你写的?我靠近黑板,端详那些花花绿绿的粉笔字:风流打天下,情欲定乾坤,万难有灵智,千险凭肉身……不是,不是我写的……小伙子听我问他字的事情,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忸怩。可我顾不上看他做态,我继续看广告词前的“开篇诗”:玉容织罗网,女色布陷阵,神仙妒魔鬼,探得人间春。竟是一首满说得过去的藏头诗。广告制作者为了突出广告的色彩效果,同时也是避免别人看不出这广告文字是首煞费苦心的藏头诗,每行开头的第一个字,“风”、“情”、“万”、“千”、“玉”、“女”、“神”、“探”,还都是用红粉笔写的,以区别于其他的绿粉笔字。有点意思,我不觉出声地咕哝了一句。可有意思了,小伙子在一旁接茬着,男主角是……他又说出一个名字。听他的口气,好像那名字应该世人皆知,可像温紫姬一样,这还是一个让我陌生的名字。看看吧大哥,你要是觉得一个人看没意思,我给你找个陪看小姐,陪看小姐的票免费,小费你看着给就行……这下我明白了,以前他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招睐观众时,为什么却声音不大,而脸上的表情还要神秘莫测暧昧不明。我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只能顺手指指他身后那家肮脏的冷面店说吃完再看。饿了,我边说边向冷面店靠去,先吃碗冷面。

    就是这时候,大学时代的男女同学与我狭路相逢了。

    嗨,是你——他们的惊讶不亚于我。

    是——你们……我也像他们一样缺少心理准备。

    坐进名为“伊甸”的西餐厅,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可又不能表现出来。我也像男女同学一样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什么真想念呀,多少年没见了,怎么总也听不着动静呢,干嘛连个电话都不挂……虚伪极了。我知道,我的出现干扰了他们甜蜜的幽会,他们烦死我了;而我宁可坐进蒸笼般的“夏威夷”去看波霸温紫姬,也没兴致与男女同学在这个灯光迷离音乐袅袅的伊甸西餐厅里抚今追昔(我没兴致和任何熟人抚今追昔)。可我现在却要和他们共同坐在一张桌前,并且还得接受他们的安排坐在他们中间(正方形的桌子一面靠墙,一面坐我,男女同学分坐我的左右两侧),我别扭得眼睛都不知该朝哪放了。

    其实我比他们要诚实一些,还是在外边的市场上,在肮脏的冷面店门口,我与他们寒暄两句后,就表示了我不能和她们共进午餐的态度。我真有急事,我说,我得立刻回家,我和我妻子约好了一会儿要出去办事的。可他们坚决不干,他们反复问我有什么急事。我不善于撒谎,我编造的谎言总是虎头蛇尾难以自圆其说,所以在他们的追问下,我就只能红头胀脸地支支吾吾。他们很不高兴,他们说你怎么对我们这么敏感(本来要离开他们只是我的性格使然,对于他们我并没敏感。可让他们这么一说,我倒真想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什么急事还能有跟老同学相聚的事情更大,然后他们就提到老师家出事了。

    我想我之所以随他们走进“伊甸”,完全是因为他们制造了一个“老师家出事了”的悬念。他们说的老师,是指大学里我们班的班主任,而谁都知道,大学四年里,我与班主任老师的关系形同父子。本来我和老师的联系从未断过,但他们说他们刚从学校(我们的母校师范学院)过来,说老师家出事了,还是让我心中惦念,我便没走。然而,直到坐到餐桌跟前,他们解开悬念后,我才知道我上当了。他们说老师家里出的事,就是老师的女儿又离婚了,还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与我有些关系。我没有响应他们的玩笑。老师女儿离婚的事我早就知道,可现在我再走已不可能了,便只好乖乖地坐在了他们中间。

    服务员把菜谱拿来,男女同学一致恭敬地让我点菜,还异口同声地说你别客气随便点什么的,让我搞不清楚谁是东家。西餐那些东西我吃不习惯,也不爱吃,可既然坐进西餐馆了,我就也只能人乡随俗,信口说出了菜谱上的两个菜名。男同学说,你真会点。女同学说,你常来吃西餐吧。我含糊不清地说唔唔唔唔。接下来是男女同学点菜,他俩同时撅起屁股,将脸凑到一起,指点着菜谱细致研究。我把我的椅子向后拉去,把整张方桌都留给了他们,好奇地仰头琢磨我耳中的音乐来自何方。这时我听到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们到底为什么非离?另一个女声不耐烦地说,性格不合呗。托词,前一个女声说,你们怎么会性格不合?后一个女声说,不信拉倒,就是性格不合。前一个女声说,那为什么不合?后一个女声说,我哪知道,婚前了解不够呗。前一个女声似乎生气了,你们同学了四年还了解不够,那得怎么了解才能算够!后一个女声说,那样的四年什么用都没有,光是看电影轧马路到图书馆互相占座,连一次真正意义的同居都没有过,了解什么?前一个女声说,胡说,你还为他做过人流呢——后一个女声说,怀孕那种事,有几分钟也能够了,强奸也能怀孕,难道那叫同居吗……我觉得这两个女人的对话很有意思,很想偷偷溜她们一眼。因为我先前挪过椅子,所以现在我坐的离我该坐的那张餐桌远,离这对对话女人的餐桌近,虽然她们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我仍然能够听得清楚。可我却没法看清楚她们了,我刚冲两个女人侧过脸去,男女同学就点完菜了。来喝口茶,我听到女同学对我说。来抽支烟,我又听到男同学对我说。我只好把椅子又拉回去,坐到我该坐的那张餐桌前边。

    男女同学一替一句地和我讲话,像演二重唱,如果他俩中的一个开口快些或闭嘴慢些,那么他们就等于是在同时讲话,他们的声音将重叠在一起。我微笑着喝茶微笑着抽烟,同时不管他们说什么我还都微笑地点头。其实我还在想着刚才那两个女人的对话。现在我和她们又拉开距离了,我听不清楚她们现在说的是什么,可她们刚才说的话太有意思了,很耐我寻味:同学了四年还了解不够,那得怎么了解才能算够;强奸也能怀孕,难道那叫同居吗……男同学说,你总笑什么?女同学说,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这回我摇头了,没有——我说,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俩念了四年书谈了四年恋爱,可最后怎么不结婚呢?我这样一说,男女同学好像同时挨了一棒子,立刻向下矮了一截。停了一会儿,男同学说,是我,我不够坚决……女同学说,不,是我,她说话时声音都哽噎了,我经不起房子的诱惑……后来他俩继续分别做自我批评,由自我批评转而回首过去俩人共有的快乐时光,又通过甜蜜的回忆引出多年里绵绵不绝的怀念与渴望。渐渐地他们就忘记了我也在场,把我们的三人聚餐,改成了他们的二人幽会。

    这样吧……我在他俩之间实在坐不住了,蹑手蹑脚地站了起来,细声细气地道着再见。我先告辞,你俩再坐一会儿。我以为他俩畅游爱河已经应该旁若无人了,都不会有闲空回我声再见。那样最好,我不会责备他们缺少礼貌。可遗憾的是他俩过分看重礼貌,爱情也不能让他们沉醉不醒。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们一齐脸色红红地站了起来。女同学羞涩地说,太对不起了,冷落你了(女同学似乎接受了我的告辞)……可女同学话没落音,男同学就坚决地把我拉住了,哪能走呢,再聊一会儿。男同学脸上的红晕稍纵即逝,刚才对女同学说话时的情意绵绵也一变而为公事公办了(男同学好像是真需要我这块挡箭牌)。你这家伙,别总以为我俩还有什么秘密好不好,咱们只是老同学嘛。他一边往下按我一边说,下午我正好要去你们那边开个会,再待一会儿咱一块走。女同学也忙说,就是,多待会儿嘛,他有会都能多待会儿,你夜班急什么?我只好重新又坐下来。可喝口酒后,我感觉男女同学一停止谈情说爱,我们的餐桌就太冷清了,而我又知道造成冷清的罪魁是我,我就没话找话地问女同学,她怎么知道我上夜班。肯定是男同学也意识到这样的冷场不大合适,可他一时又找不着话说,见我提出话头了,他忙替女同学说,你小子的事情她啥不知道,她家先生——噢,我连连拍了两下脑袋,我记起了女同学的丈夫是我单位的领导之一,紧接着我也就明白了这次男女同学叙旧情为什么一定要留住我这个证人。我说怪不得呢,当初我上班的头一天,听到你家先生的名字,就觉得耳熟,原来真是他呀。女同学说,你这家伙,有多官僚?我结婚时你不还见过他嘛。我说对对,也面熟。这时男同学有些脸色不对了,我估计,他是后悔不该提起女同学的丈夫。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是刚刚才把我的领导与女同学对上号的。我不忍多看男同学痛苦的表情,我说我要去趟厕所。

    我和男女同学坐的那张桌子,不仅一面靠墙,在整个西餐厅里,也处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位置。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西餐厅的营业室里走来走去,只要不是走得太靠里,是不大容易注意到我们的。而在餐厅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相对隐蔽你是猜得到的,对了,是厕所,我的意思是,与我们所坐那张桌子遥遥相对的地方正是厕所。你又猜到了,在整个伊甸西餐厅里,只有选择厕所这个角度,才能对我和男女同学就餐的角落一目了然。当然我去厕所不是为了远距离监视,甚至在我决定去厕所时,我都不知道这家西餐厅厕所的具体位置,是我先去总台问了一个服务员,经她指点又拐回来,才进的厕所。我在厕所里多磨蹭了一会儿,我的想法是让男女同学多说几句体己话。你肯定也看出来了,男女同学的旧日感情是刚刚复燃,没准这次幽会也是他们分别多年后的首次幽会呢,他们未来的一切需要从此时开始。而且我的确想到了,离开厕所后,如果男女同学恰好没注意到我,我就要像刚才由餐桌到服务台再到厕所那样,走一个由厕所到服务台再到门口的曲折线路,让门口的礼仪小姐转告男女同学一声我先走了,留他们单独多待一会儿。所以,我从厕所走出来时,鬼鬼祟祟有点像贼,都不大敢正眼去瞧我刚才待过的那个角落。

    可我的视力实在是出众,虽然西餐厅里光线黯淡,我又没敢正眼去瞧我待过的角落,但那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还是死皮赖脸地钻进了我眼里。

    在刚才我坐过的那张桌子上端,女同学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靠向男同学(中间隔着餐桌)悄声低语;而在桌子下端,男同学的一条腿正模悬空中探在女同学白亮亮的两腿中间(女同学又短又瘦的西式短裙几乎包不严屁股)。我一下明白女同学露在桌子上面的半截身子为什么会显得别扭了,坐在椅子上的下体要向前探去承接男同学的脚指,她的姿势只能如此。我知道我更不该朝他们走了。如果一定要过去,那只是我觉得,我应该替他们把那块卷上了桌面的台布展开放下。本来这伊甸西餐厅里每张桌子都铺有台布,且白色的台布还特别宽大,从桌子四面垂挂下来,能成为桌子底下的天然帘幕。我想男女同学之所以敢大着胆子在桌下以脚交流,一是感情到了火候,再一个,也是对这帘幕一样的台布比较放心。要知道,一般人是没能力肉眼透视的。可他们于情浓之际却忽略了个问题,忽略了我刚才坐在桌前闹心的时候,是一直在下意识地摆弄我身前的那部分台布的。那部分台布不仅被我揉出了许多褶子,最后还被我卷上了桌面,这样就使我刚才坐过的那个地方,形成了一个通往桌下的泄密洞口。现在我能一眼望穿男女同学桌下的把戏,正是由于我的目光畅通无阻地钻进了那个宽阔洞口。当然我已顾不得靠上前去处理台布了,我只能急急忙忙地收回目光往服务台走。

    哎哎哎——可我的步子刚一迈开,就听到男同学的喊声响了起来(要不是他的一只脚还插在女同学的裆间,他没准还能追过来呢),他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我无可奈何地又朝他们走去,但眼睛只看桌上不看桌下。你这人怎么这德性呢,真不知道咋说你好。男同学显得非常生气,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女同学已经恢复了正常坐姿重靠向椅背,但她无暇理我好像在品味什么。你总这么着好像我俩真怎么地了似的,啥意思呢?男同学甚至想伸手打我。没有,没啥……我笨笨嗑嗑地说,我主要是,不大会讲话……胡扯!男同学说,你一向都能讲善说。然后他跟我碰杯干掉啤酒,又来指点我的鼻子。不会讲话不行,得练练,现在我俩都不说了,听你的。我说,别逗了,不难为我嘛。男同学说,就是要给你出出难题,你总上不去,跟你现在的拙于表达很有关系。我说上啥上,挺好了。男同学说,你这人太没进取心,一个硕士,当个副处调就满足啦?副处调算个屁,在你们那种衙门口里,不弄个正经八百的厅局级,就算白活。男同学大概喝多了点,否则的话,以我大学时代对他的了解,以我此前近一个小时对他的重新了解,他是不会口无遮拦的。这时女同学也从刚才的品味之中回过神来,虽然水汪汪的眼睛仍盯在她对面男同学的脸上,嘴里的话却是对我说的。就是嘛,你那能力才混个副处调,不埋没人才嘛。你看我家那笨蛋,水平能力人品,哪一样能比上你俩,可副厅都好几年了,还不就嘴好……男同学说,看看看看,你还不向你领导学习,练练嘴皮子……

    后来他们经由我,我的领导(女同学的丈夫),又转而说起了男同学单位的一个领导。男同学对女同学说,那家伙不光倚老卖老,还尽闹笑话呢,我听别人讲他一个事可有意思了。女同学问,什么事?我也顺嘴凑趣地问什么事(尽管我对男同学单位的领导一无所知)。男同学说,我学不好他的山东话……可话没说完,他自己先笑了。笑了一会他正色起来,说是得先报题目:老、八、路、讲、传、统,他一字一顿地说,说完看看女同学也顺便看了我一眼。有一回,男同学讲道,他又去给中学生讲他送情报被日本鬼子抓住的事。他这人有些讲演天分你知道的(他是说给女同学的),善于唤起听众的呼应。他操着山东腔痛苦万状地说,“小日(yi)本给俺灌辣椒水呀——”说完就停下来看听讲的中学生,中学生忙齐声问,“你怎么样?”他这才回答,“俺没(me)说。”然后他又说小日(yi)本给他上老虎凳呀,小日(yi)本用火钳子烫他呀,小日(yi)本拿皮鞭子蘸凉水抽他呀,不断让中学生问他怎么样,他也不断回答俺没(me)说。等中学生感到兴味索然时,他忽然提高声音又说道:“小日(yi)本给俺施美人计呀——”中学生们为之一振,齐声又问:“怎么样?”他嘿嘿一笑,“俺来个将计就计,把那日(yi)本娘们呀,就给睡了。嘿,那个白那个嫩……”中学生们非常失望,“你,说了?”可他猛地收回笑容,凛然喝道:“俺那,还是没(me)说!”女同学听到这里大笑起来,将计就计……女同学说,他可真会将计就计……男女同学一齐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男同学一激动,将他的一只脚再次插进了女同学的双腿之间(我当然无法看到,是从男女同学坐姿的同时改变上感觉到的)。可我没笑,这个笑话我已听过。

    你怎么不笑,不好玩吗?忽然,男同学转过头来问我一句。我——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玩,我说,我不笑,主要是,我听过了。你听过了?女同学也转头看我,你也认识他(指男同学单位的领导)?不认识,我说,我听说的也是这个事,但不是发生在你们单位那个领导身上,我对男同学说,我听说这是发生在我们单位一个离休领导身上的事……可这时我看到,男同学的脸上露出了不快。真的,为了证明我没说假话,我扭头又对女同学说,真是我们单位那个离休领导的事,不信回家你问那谁(女同学的丈夫我的领导),就是他把这笑话传出来的……结果,不光男同学面露不快,连女同学也面露不快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把他们给得罪了,我很狼狈。冷场了一会儿,为了缓和气氛,我说,对了,我也知道一个笑话,你们想不想听?要不要我讲讲?男女同学虽然都有些不快,可为了敷衍我,还是哼哼哈哈地表态说讲吧讲吧想听想听。他们同时动动身子(为了使男同学的脚在女同学的裆间待得更舒服些?),转而看我。我让他们一看就从狼狈之中振作了起来,像个努力要给老师留下好印象的小学生。

    说的是呀,有一天,在火车上,在对面座上,坐了对男女……我尽量学着男同学的口吻慢慢开口,一字一板地拖着长音。噢,就像你俩这样,对面坐着。这俩人呀,坐着坐着就搭起话来,说得投机了,也就眉来眼去地有了点意思。可火车上人多,有意思了也干不了啥呀。后来男的灵机一动,把鞋脱掉,将二只脚伸进了女人的两腿中间;女的呢,掀起裙子把男人的脚也给盖住了,大庭广众之下就以脚代替……代替那啥暗渡陈仓。男女同学都神色不对了,脸上的笑容凝固如漆。我又把一杯啤酒干了下去,估计我脸上的笑容也如油漆般凝固了。只不过我脸上凝固的可能是酡红,而他们,男女同学,是一些铁青凝固在脸上。后来,我接着说,他俩就到站下车了,各走各的了。可回家以后,男的觉得大脚指头发红,还长了疹子,就去医院找医生看看。医生看完对他说,赶紧治吧,这是性病。那男的说,别扯了,脚指头得性病,太玄了吧。医生说,这有什么玄的,今天上午来个女的,大腿中间,那地方,还得脚气了呢……我把笑话说完,男女同学却毫无反应,连嘴角都没咧开一下。我很没趣,就又去喝酒。让我走吧,行不?我对着酒杯说,让我……滚!男同学没有吱声,倒是女同学喊了起来。你给我滚,你他妈想打小报告随你去好了!呜……女同学往桌上一趴哭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啪的一声响,男同学的身子忽闪了一下,险些跌倒(幸好桌子挡住了他)。我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一个这样的插曲。这是因为,女同学的上身往桌上一趴,下体就要相应地后撤,使屁股回收至椅子深处;而她把原本搭在椅子边缘的裆间部位忽然挪开,必然导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男同学插在她裆间的那只脚失去支撑,所以要啪地一下掉到地上。可我已顾不得去安抚哭泣的女同学和险些跌倒的男同学了,我听到了让我“滚”的指令,就像囚犯获得了大赦。那,那再见了,我说,现在我也真得回家了。我站起身来,转身离去,也不介意他们对我的道别有无回应。当然在我离去之前,我没忘记,把被我卷到桌上的台布重新展开放下,使那幅洁白宽大的台布像帘幕一样垂向地板,把桌子下面的勾当遮掩得滴水不漏。

    从凉爽幽暗的伊甸西餐厅出来,一下子站到热浪滚滚的街道上,我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好半天后,才看清周围的高楼矮屋店牌铺匾和往来行人。我闭闭眼睛定了定神,慢慢确定了北的方位,然后贴着楼屋店铺那些里出外进的墙根往北走去。

    吉祥市场是个货真价实的商业一条街,比八一早市正规多了,也繁华多了,不过中午这会儿,街道上的行人还没有形成鲫鱼过江之势。所以,我之所以放弃了平坦的马路不走而要贴着楼屋店铺的墙根北行,不是害怕拥挤,而是为了享受楼屋店铺墙根处的荫凉。其实中午太阳是直射地面,通过地面物体所形成的阴影非常有限,现在我隐身其间的这一条荫凉,比人体并不宽上多少,所起到的遮阳作用只能存在于人的感觉之中。可就是这样一条扭扭歪歪的狭窄荫凉,我也无法清静地独享,街上的行人大多与我观察能力不相上下,他们也都发现了这一小条略胜于无的感觉中的荫凉,他们也都前拥后挤地走在楼屋店铺的阴影之中。这样一来,吉祥市场里便出现了一道别致的景观。

    由于大家呈一路纵队鱼贯前行,速度就慢,又由于不时有出入店铺的人要断开队列,便使我们这个一路纵队还要时时停顿。对于行进的缓慢我并无怨言,我认为这属于正常现象。可在我所处的队伍之中,有一些人却表现得挑剔,他们不时地要嘟囔几句或叫嚷几声:也太慢了,看西洋景哪。都溜边,属鱼的呀。嗨,怎么停下了!喂,别插队!这样一来,反倒使那些观察能力比我们这支队伍中的人低的行人发现了问题,他们纷纷凑到墙根来问买什么要排这么长的队。有些观察能力强的人自视自己的智力优于队伍外边那些观察能力不强的人,就不无嘲弄地拿他们开心,故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提问题的人不知所云而更加着急;当然更多的观察能力强的人比较朴实善良(比如我),能如实告诉询问者什么也不买,只是逛街,但由于太热,就走在荫凉里,在荫凉里逛街可以少挨点晒。个别比较朴实善良的人(包括我)甚至还建议那些观察能力不强的人,也排到队伍里来,走在荫凉下边。这么一来,许多观察能力不强的人了解到了我们排队的用意,就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里来了,使得我们这支走在楼屋店铺阴影里的队伍变得举步维艰。那些观察能力不强的人大多也是些不讲规矩的人,他们并不像买东西那样从后边排队向前过渡(当然也很难说我们的队伍哪是排头哪是排尾),他们根本不讲先来后到,总是从他们恍然大悟地提高了观察能力的那个具体位置上插进队里,大有后来居上近水楼台的意思。我本来挺同情队伍外边那些挨晒的人,可这时见他们如此只顾自己不管他人,就也对他们有了意见。不过我有意见还只是腹诽,队伍里的其他一些人就没我这样好脾气了,他们不时地与后加入者争争吵吵,且争吵之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好像大家凑在那狭窄的荫凉里就是为了你喊我叫。我被他们喊叫得脑袋都大了,当我们的队伍移到一个没有人流出入的敞着的门口时,我一抹身子,进到了身旁的店堂里边。

    摆脱了拥挤喊叫,进入了肃静的店堂,我才看到,此时我置身其中的,是一家颇具规模的新华书店。

    其实说我进的新华书店颇具规模,这不准确,只能说这家书店在我的印象里还有些规模(多年以前我常来这里),而当我现在立稳脚跟后,则必须承认,现在它不行了,现在它已变得非常之小。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说书店的大楼是女人的乳房,随着年龄的增长要干瘪萎缩,我的意思是,这家书店经营图书的营业面积在节节缩小,甚至二楼和三楼已经不卖书了(指示牌上标明,二楼为某房地产开发公司,三楼为某广告公司)。多年以前——我就不说多年以前了,我说现在。现在我站在书店门里,能看清整个一楼大厅。在我左手边的一长溜柜台里,或坐或站或聊天或喝啤酒的人,已不再是多年前与我畅论书事的如花似玉的女图书营业员了,而是一些配眼镜洗照片卖磁带唱盘和修理手表打火机的粗壮男人。只是在我右手这边的一短趟柜台里,还剩下几个无精打采的中年妇女在心不在焉地守着书架书堆,并且她们脸上,也看不出来任何曾经如花似玉的蛛丝马迹。

    现在书店里的这种售书格局倒也简明省事,不用爬楼,不用绕圈,连个折返都不用打,一路走下去,就能把全部图书浏览完毕,然后径直由另一边的门口出门离店也就行了。这会儿图书柜台前人不太多,大概因为暑期放假吧,屈指可数的那几个读者,估计都是学生,还中小学生居多。我个子不矮,在中小学生间如鹤立鸡群,因此只需转着脖子慢慢挪步,书架上书堆里都有些什么我也就了然于胸了:“哲学政治”、“法律宗教”、“商贸经济”、“名人传记”、“科技教育”、“音体美术”、“外国文学”、“中国文学”、“武侠言情”、“少儿读物”……但这样一路往前走去,我还是没想好我为什么偏要来打量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图书,而不是向左走,去打量眼镜照片磁带唱盘和手表打火机。可既然已经走到图书柜台这边来了,我也就不好再像闯红灯那么匆匆而过,只能假模假式地在每一处柜台前都停一停。在一处柜台前,有两个唇上刚长出茸毛的小伙子,正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买什么书,他们似乎阮囊羞涩,嘀咕了许久,才一人买了本英语参考书,另一人买了本数学参考书,意思好像是要回去交换着看;在另一处柜台前,一个半大孩子在问营业员有没有地图册,营业员问他要世界的中国的还是本省的,他愣住了,说老师没告诉他是世界的中国的还是本省的;在又一处柜台前,有两对青年男女靠得挺近(但看得出来不是一起的),其中一对青年男女勾肩搭臂(估计是大学生),另一对青年男女不勾肩也不搭臂(估计也是大学生),勾肩搭臂的男女青年在书林之中如鱼得水,把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曹雪芹、鲁迅这些名字用很大的声音说得滚瓜烂熟,不勾肩搭臂的男女青年则合翻着一本《圣哲箴言》小声议论,犹太经典教义……希伯来文化……后来在一个无人驻足的柜台前,我为了能在书店里也找点事干,就顺手拿起一本摆在柜台上边的书看了起来。

    竟是一本漫画书,我想这一下我可有理由多待一会儿了。我知道,漫画一般都能引人入胜,甚至会让人忍俊不禁,所以我提醒自己,看的时候别笑出声来。可遗憾的是,我一连看了好几幅漫画,发现它们除了从立意到技法都蠢不胜收外,还像谜语一样让人根本就不知所云。我上上下下地琢磨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它们并非漫画,因为那些线条墨块钻进你的眼睛大脑和心中之后,不仅不能让人发笑,反倒让人怒气横生。后来我见一个稍具如花似玉遗韵的女营业员一个劲看我,我认为她没准是多年以前我认识的姑娘,就主动张嘴与她搭话,问她有一幅漫画画的是什么?她警惕地朝我靠过来一点,看看我手指的那幅漫画,然后退回原位,冷冰冰地答,无题,说完她就不再看我。我只能没趣地重看那幅漫画。那幅漫画的题目,果然就叫《无题》,而且紧接着我又发现,几乎每一幅漫画都叫《无题》,就好像那些画在告诉我,画家也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

    我最后经过的柜台是“少儿读物”柜。在“少儿读物”柜旁,有一个席地铺开的减价书摊,绕过减价书摊,就是书店另一头的大门口了。望着从书店门外那一小条荫凉里缓慢通过的行人队伍,我为我两手空空地走进书店后又要两手空空地再离开书店感到不好意思。我已经多年没买过书了,我想我或许应该检验一下,我买书的能力是否也像书店的营业面积那样,已经萎缩干瘪。我伸手摸摸兜里的几张纸币(我知道它们面额都小,所以不好意思拿出来看),蹲在减价书摊旁搜寻起来。可书这种东西是这么回事,你需要它给你带来什么时它才有用,否则的话,它只是废纸。比如你想进大学读书,《高考指南》就是你的需要;比如你想恋爱成家,《爱情·婚姻·家庭》就是你的需要;比如你想以钱生钱,就可以考虑买股票、期货、投资方面的书;比如你想通过阅读来打发时光,就可以买中外小说、社会纪实、名人传记方面的书……可是我,我想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还想干些什么,因而我不知道什么书是我的需要。后来,正在我左右为难时,有一个女学生把她刚刚翻完的一本书丢到我面前,是那本薄薄的小书让我眼睛一亮。

    那是一本还崭新的小书,醒目的书名是《初级围棋教程》,我简单翻翻书里的“前言”,认为这既是本适合我阅读的入门读物,也是本可以帮助我做出满载而归的样子离开书店的书。我想,如果以后我再去八一公园,兜里就不必揣外文书了,下围棋的理由,肯定比读外文的理由更朴实些。喜欢清静,我可以在战场与摇轮椅的男人对弈,图个热闹,我可以混迹在小石林与玩健身球的老人或那个陪我走了一趟战场的年轻人交手。

    我立刻变得神采飞扬了。同志——我对负责减价书摊的女营业员喊。可我的喊声太过激动,不光吓我自己一跳,把那又一个稍具如花似玉遗韵的“同志”也吓了一跳。我没想到,我的声音还会如此嘹亮自信。什么事?女营业员歪了歪头,但没向我靠拢。这本书——我拍拍薄薄的《初级围棋教程》问,几折?牌子上写着呢,她向一块几乎被书埋了起来的小木牌子指点一下。我看了眼木牌,七折。那这本多少钱呀?书后头有定价,自己算。女营业员不再看我。我,我像个看不出好赖的傻小子那样继续傻笑,我算不好。哼,这回女营业员正眼看我了,连这都算不好,学什么围棋。你,我不笑了,你怎么这么说话!这么说话不对吗?这回是女营业员粗声大嗓了,下围棋不需要计算吗?连书价都算不好能学围棋吗……这个女人虽然表情呆板,但伶牙俐齿。我不战而败,不敢跟她再斗嘴了。什么态度,我把书扔下,站了起来,不买行不。我气鼓鼓地朝门口走。可我都走到门口了,女营业员更加恶毒的喊声还是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装什么买书,我早就看出来你干什么的了……

    走到吉祥市场北口,我肚子里稀里哗啦地叫了起来。想想在“伊甸”吃的所谓西餐,只不过是几种什么汤,和啤酒一样,只占地方不顶饿。我往路旁看看,钻进了一家肮脏的冷面店里。

    我现在进的这家冷面店,不是夏威夷放映厅旁边的那家冷面店,两家冷面店除了肮脏和都经营冷面外,其他再无共同之处,它们在吉祥市场中所处的位置,所叫的店名,还有营业员穿的服装,店内的格局和桌椅的款式……都不一样。此时中午吃饭的高峰正在过去,冷面店里的桌上地上都一片狼藉。我找张椅子往下一坐,立刻有个穿红色超短裙的胖姑娘靠了过来,满脸堆笑热情洋溢。大哥几个人吃点什么俺家烤肉用韩国特制的炉子夏天吃也一点不热俺家还新添了烤鱼烤心肝肺大哥……小姑娘操一口外地口音,但说出话来又快又流畅,像背书似的。我把一张像冷面店一样肮脏的五元钱纸币掏了出来,来个小碗冷面。小姑娘收了钱,却不肯走,脸上的笑容也不肯完全收回。大哥你——光要冷面?对,我说,光要一碗冷面。小姑娘见我说的坚决,悻悻地返身给我端面,然后一“撅达”屁股就蹬蹬走了,露在超短裙下的两条白腿又粗又短。

    我坐在靠近窗口的一张破桌子前,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我的咀嚼缓慢细致,差不多是在一根一根地吞咽面条。倒不是我在品咂什么特殊的味道,主要是我没什么理由囫囵吞枣,报纸上常说,吃东西就该细嚼慢咽,否则会得肠炎胃病。我面前的冷面十分柔韧,搅在一起,如同一个乱糟糟的线团,渐渐地我就咽不下去了。我抬头去看冷面店的外边。冷面店的外边依然阳光灿烂,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依然像小鸟那样快乐活泼,拎包提篮,携妇挈雏,大呼小叫地横冲直撞。可忽然之间,随着一阵汽车笛响,一辆外观豪华的大型客车,从吉祥市场北口外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口内,把那些刚才横冲直撞的行人惊得鸟兽般散去。受到惊扰的行人散开以后,有脾气不好的又回过身来,冲豪华客车和吉祥市场北口戴红袖标的守卫老头破口大骂,说哪的车这么牛×往市场里开,说你们两个老鸡巴东西不好好执勤是干什么吃的(按规定市场内不许进入非运货机动车)。当然骂人的人也只骂几句就住口了,因为车门开处,从车里下来的,显然是些身份特殊的人。首先他们是些老人,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其次他们是些很像外国(日本韩国新加坡)人的人,老年男子的穿着一律高档整洁,老年妇女的打扮全部花枝招展。看来,即使是脾气不好的人,也不愿意把挨骂的对象确定为老人(戴红袖标的中国老头不在此例)和外国人。这时豪华客车上的二十来号老外国人已经全部下车了,先下车的不仅一下车就表情动作都很夸张地大喊大叫,还争先恐后地举起照相机摄像机噼里啪啦地照相录像,有不照相录像的也迅速拿出小本子写写记记。那些后下车的,是几个看上去体格好些的老年男人,他们彼此接应着从车上拿出一块大幅黄布,小心翼翼地舒展开来,由几个人共同扯着拽着,游行一样朝南走去。位于这支游行队伍前端的大幅黄布在举起之前,先冲我这边晃了一下,因此我看到,黄布上有一些竖写着的红色汉字闪闪发光(反射太阳的光)。左右两边的几行小字太小太密,我辨不出来写的什么,但中间的两个大字我却看得清楚,上边的是“回”,下边的是“家”。我明白了,刚才我的判断不够正确,这支顶着中午的大太阳来吉祥市场横冲直撞的游行队伍,其成员并非由外国人(至少他们曾经不是外国人)组成,他们不仅也是中国人,甚至还就是出生于我们这座城市的中国人,只是因为他们现在不再生活在中国或生活在我们这座城市了,他们才要把重来这里走上一圈的行为称之为“回家”。

    这时一个店主模样的男人来到我身旁,看着我碗里还未吃完的半碗冷面说,对不起先生,你去那边吃好吗,他指了指墙角,这边得打扫卫生了。我看看店主谦和的表情,想不好他是为了捉弄我还是真的要打扫卫生。这时的冷面店里,倒的确只有我这惟一的食客了。算了算了,不挪了,我也吃完了。我说着起身朝店门口走。可店主却伸手拦住了我,还示意他手下的服务员小姐替我把冷面碗端墙角去,只是仍然让我说不好他是要耍戏我还是真的要挽留我。你待这没关系,他诚恳地说,你啥都不吃待这也没关系。我说不待了,都两点了。他说两点怕啥,离天黑回家不早着呢嘛。我想给他解释一下,我和别人不大一样,我应该白天在家,而天黑就得上班去了。可我刚想开口,我忽然发现,他板不住了,他的笑容里已蓄满了讥诮,接着他和他手下的小姐都笑出了声音。我便什么话都没说,只逃跑似地出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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