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四重奏-工作的时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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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领导就这么走了,把我和售货员晾在店里。

    说心里话,直到这时,直到我也随即走出食杂店了,我也并没有跟踪老领导的打算。后来我跟踪了他,那只是因为我一时还处在懵懂状态,实在不知该去哪里。而就我跟踪他这件事情来说,与其说是我跟踪了他(还有他的女弟子),还莫若说是他引诱了我(用他那种神奇怪诞的方式)。

    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是朝公园西墙的角落方向走的。在我的概念中,这八一公园里,在一般人看来还有点意思的去处:也就在东迄小石林、中经喷水池、西至百鸟坡这样一个狭长的地域内了,别的地方都不足挂齿,一向少有游人问津。比如以往我常待的那个角落,包括摇轮椅的男人和玩健身球的老人待的战场那一带,从来都是冷冷清清,因为那里就是公园的东墙根了。同样的,在这边,在这个可以俯视百鸟坡的食杂店的侧院外,也已经就是公园的最西端了,作为西墙根,它也是没有任何优势惹人驻足的。我曾说过,到八一公园谈恋爱的男女为数寥寥,来这里消磨时光的人,大多是为了玩牌跳舞聊闲天晒太阳,且大多都是老弱病残。而老弱病残愿意聚堆,不像谈恋爱的人那么专找边边角角的偏僻地方。

    现在我尾随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穿过一小片新植的幼树林后,发现前边已无路可走。这时我的脑子才略微清醒,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合礼法,未免下作。我估计,要是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恰好回头看到我在跟着他们,不用他们羞辱我一句,我自己都会无地自容。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急中生智地就近隐人一棵树后,解开裤子撒起尿来。这可以作为我往西墙根这边走的一个理由,我不是来跟踪的,我是来撒尿的,撒过尿后我就要转过身去沿原路返回的。可撒完尿后,在我最后一次往西墙根的方向看一眼时,却发现,我的眼前根本没人,出现在我视野之内的,除了几株枝头绽绿的细瘦小树,就只是一堵朝两端逶迤延伸的高大围墙了。

    虽然我已决定停止跟踪,可跟踪对象的自行消失,仍然让我惊讶不已。难道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已经开始对我实施反监视了?可在这个四处基本都能让人一目了然的地方,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几乎无处可藏呀。形势出现了如此的变化,又一次打乱了我的阵脚,我已经不好再贸然离开了。我只想到,我不该让潜在的观察者看出我的容改色变,现在我惟一能做的,是收敛起惊讶装成无事闲人,让目光穿过错落的小树,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前方,并且把已经划好的裤门系好的裤带再重划一次重系一次。

    我的前方是公园西墙,那貌似威风凛凛的高大围墙其实已经破旧不堪,之所以看上去还比较气派,主要是因为墙身新近被人用铁锈红色粉刷了一遍。在某处墙身的铁锈红上,写着“此处严禁大小便”几个耀眼的白字,在另一块色调较暗的铁锈红处——这时我忽然看明白了,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刚才既未上天也没人地,他们应该是钻进墙上的铁门里了。原来公园围墙上那块色调较暗的铁锈红处,并不是砖墙而是扇铁门,是一扇镶嵌在砖墙上的小小铁门。小铁门不足一人高,门表面也没有门把手一类鼓凸的东西,因而可以与砖墙鱼目混珠。而且小铁门不仅也被涂成了与墙一致的铁锈红色,在门表还勾出了与砖墙走向吻合的砖缝连线。也就是说,在这八一公园的西墙上,设置着一个通向外边的隐蔽门户。怪不得刚才我往小石林走时,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问我西门怎么走,我还一本正经地给人家讲八一公园只有南门北门没有西门呢,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我面对那个含而不露的小铁门,猜想是谁开凿了它。当然了,只要稍加留意,也很难说这个小铁门的隐蔽度就有多高。一般来讲,不与围墙靠得近,且只是从这一带匆匆走过,的确不容易从墙上把它区别出来;但谁要是到墙边拉屎撒尿,谁要是在墙边徜徉逗留,特别是谁要是在墙上书写“此处严禁大小便”的标语口号,这个开在砖墙上的小铁门还是不难让人识破机关的。现在我就识破了它的机关,而且算得上是轻而易举。接下来,通过观察我得出的结论是,对这扇铁门所作的伪装,只属于一种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之举,至少对八一公园里的工作人员来说,它的存在不会是秘密。

    这个小铁门的存在不可理喻,一时倒让我忘记了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我稍微靠近小铁门一点,努力去回想在这铁门的另一侧,也就是八一公园的西墙外边都有什么。这个不难,只要把视线抬高,突出于墙头的一溜水泥包面的房盖就能帮助我展开联想。我曾经多次路经八一公园西墙外侧的狭窄马路,马路牙子上靠公园墙这一侧,应该是—些依墙而建的斜顶平房。在我的记忆中,那些斜顶平房都是私人建的临街门市房,虽然我没进去过,但从它们门口挂出的牌匾上可以了解到,它们都是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一类的地方。这也就意味着,眼前这扇神秘的小铁门,如果真是一处可以沟通墙内墙外的往来门户,我打开它,走进去,到达的便必然是某一个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的后屋内室。

    我自然不敢打开它,走进去。

    这时我才又想起了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一想到我来这里的原因,一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我居然丢失了我的跟踪目标,丢失了老领导和他女弟子的影子,我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好像我是受了愚弄。是的,我想过我要原路返回,不做一个卑鄙的跟踪者。可如果我那样做了,那是取决于我自己的一种自我约束,我是结束跟踪行为的主动的一方;现在却不然,现在我不能再继续完成我的跟踪活动,好像并非出自我本意,我的自主行为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种受他人左右的无奈之举,我处在了一个别无选择的被动的位置上。我出声地骂了句他妈的,而且里边自责的成份还更多一些。我回头看看已被新植的幼树切割成一角一块的食杂店,决定先不离开这个我不很熟悉的公园西部,索性就在这里看看走走。

    我掏出支烟,叼进嘴里,漫无目的地在幼树丛里寻寻觅觅。当然了,我的寻觅毫无结果,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寻觅什么。我看到,一个本来应该供人歇息的破石凳上,摊着一堆风干的人屎,屎已变黑,飘不出臭味,带给人的恶心的感觉似乎更是视觉上的,而非来自嗅觉;我又看到,一株相对挺拔些的小杨树上,中间部分被人用刀刻出了几个大字:“吴艺我爱你!”我知道光有这几个字肯定不够,就又找,在对面一棵不那么挺拔的小杨树上,果然找到了同样用刀刻上去的“张振我爱你”几个字;我还看到,距我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有一个画画的小伙子正端坐在画架前,看看远处,又看看画架,看看画架,又看看远处……我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又点支烟,打算往回走了(当然我也不清楚我要“回”到哪里)。

    照理说,既然我决定往“回”走了,我也就没必要再对公园西墙上的小铁门投以关注。可是随着一串清脆动听的叮当之声传进我耳里,我还是下意识地循声把头转了过去。事实上,那铁球滚撞出来的悦耳声音纤弱细小,一般人是不会对之发生兴趣的;可对我来说,那一串纤弱细小的铁球滚撞声却非同小可,我一下子就从它的节奏韵律当中听出了亲切听出了熟悉。于是我回头之后,不仅再次看到了稀疏小树掩映中的公园西墙上的小铁门,还首次(这一天的首次)看到了玩健身球的老人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了小铁门附近。

    你也许要说,不对呀,据你前边交待,摇轮椅的男人告诉过你,玩健身球的老人已经死了,就死在这公园里,死在东墙根,死在战场的棋桌上呀。是的,摇轮椅的男人的确那样说过,而且在此之前,我对摇轮椅的男人的话也深信不疑。事情明摆着,只要神志没什么毛病,谁也不会拿别人生生死死这类事情开玩笑的,制造谣言说一个活人已经死了,这和诅咒没有区别。况且不论从哪个角度讲,摇轮椅的男人也没必要对我诅咒玩健身球的老人。所以猛一见到玩健身球的老人,我也大吃一惊,甚至想到了要撒腿逃开,我以为在这我不甚熟悉的公园西墙根,我见到的是一具鬼魂。当然不是鬼魂。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认为人死之后能变鬼成精,能复活过来(只要还活着就不算死)。以前在报上,我倒也看过有人死而复生的新闻报道,说某某死去若干时日后,又以另一副样子回到家里(这说明,即使死人真能复活,起码也得变变模样,而不会像玩健身球的老人这样,一个月前与一个月后还如出一辙),头头是道地讲述以前家里是什么样子。说以前妈妈如何为他缝补衣裳,说以前爸爸如何与他促膝谈心,又说哥哥怎样,再说妹妹怎样,还说妻子怎样……但对这样的报道我始终存疑,最简单的理由是,那为什么妈妈爸爸哥哥妹妹和妻子都不认为此时的某某就是彼时的某某了呢?所以这个自称某某的人即使全盘承接了某某的魂灵(假设人有魂灵并且可以传输给一个他的替身的话),他也不该再是某某了。确认某某的方法不是看他是否还记得他家的样子他妈妈爸爸哥哥妹妹妻子的样子,而是取决于他自己的样子。说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是当年死于三十岁的某某,这样的说法我拒绝接受。因此一看到玩健身球的老人,特别是当我明确地知道我未认错人时,我立刻就认定了他不是鬼魂,他还是过去在战场和摇轮椅的男人下围棋的那个老人。我的结论是,他并没死,至于摇轮椅的男人为什么咒他,那就不是我操心的事了。可你知道,以我的性格,即使玩健身球的老人真的创造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奇迹壮举,如果他没发现我,我也是要躲开他的。我没必要和任何人嘘寒问暖沟通交流。可遗憾的是,当我看到玩健身球的老人时,他也恰好看到了我,并且在忽然之间的一愣之后,他有些慌张地首先冲我打起了招呼。

    你怎么……挺好吧?

    挺好挺好。你怎么……

    显然,我和玩健身球的老人都有些尴尬。我尴尬,是因为我来此处的动机难以出口,那么他尴尬,是为什么呢?我真担心他告诉我他的尴尬是因为他最近经历了一次耸人听闻的起死回生。幸好不是这样。你也……是玩完了还是没进去呢?玩健身球的老人干笑了两声,瞟着公园西墙上的小铁门说。我以为你们这种大机关的大干部,都要去大酒店的高级包厢呢,想不到还来这……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可玩健身球的老人误解了我,他认为我的张口结舌是由于害羞。嗨,没啥不好意思的,穷欢乐呗,都是男人,用不着装假。

    我仍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玩健身球老人说出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我等于也就知道这通往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的小铁门是怎么回事了。我想实事求是地说我来这公园西边不是为了风流快活,只是为了到食杂店里挂个电话,但电话没挂过去。可我知道,这样解释肯定不行,毕竟食杂店距这西墙根还有段距离,电话挂没挂过去,我都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我当然也可以说有尿了,来这里是要方便方便。但望一眼公园西墙上“此处严禁大小便”那几个大字,又望一眼刚才我在其根部撒了泡尿的那棵树,觉得还是不行,即使我能准确地指出尿痕,也仍然像是制造谎言。在玩健身球的老人眼里,我是个在大机关里工作又会读外文的文明人,是不可能与标语口号对着干的。我脸憋得通红。报纸上曾登过一篇叫《客厅里的爆炸》的文章,讲一个父亲带女儿在朋友家做客时,朋友兴冲冲地烧了壶开水灌进暖壶,准备给来访的父女沏茶喝。朋友灌完水后又去厨房洗杯子,可就在这时,刚刚被灌满开水的暖壶在没人触碰的情况下,壶胆却炸裂了,水洒了一地。朋友从厨房跑回客厅,见是壶胆炸了,连说没事;而坐在暖壶旁边的父亲也只能抱歉地说,太对不起了,我一不小心……在回家的路上,女儿对父亲说,那个暖壶不是你碰炸的,没人碰它,是它自己炸的,可你为什么说你碰的呢?父亲想了想,说,那个朋友没在屋里,没有看到暖壶自爆,如果我说暖壶是自己爆炸的,他表面上肯定会同意我的说法,可他心里能相信吗?现在我面对的就是一只自爆的暖壶,既然我来到了这公园的西墙根,我就脱不开与西墙上小铁门的干系了。

    我挤出笑脸对玩健身球的老人说,咱们都这么熟了,我跟你还有啥装的。我真是头一回往这边来,是刚听人说了这西墙上有个小铁门,还有点秘密,可别人说得也糊里糊涂……真是这么回事?玩健身球的老人问了一句。但我看得出,他不是不信任我,他脸上的优越感表明他只是同情我的信息不灵。也是呀,你是大衙门口的国家干部,不像我这种老行伍,谁敢跟你说这个呢。玩健身球的老人拉我坐在一片翠绿的嫩草上,把手里的健身球玩得出神入化。我呀,比你老弟大个几岁,经的见的也不算少了,现在老了老了回头一看,这一辈子,也就那么鸡巴回事。人呀,得乐且乐,没啥不对……玩健身球的老人对我推心置腹,似乎急于求得我的理解。我说,你说得在理,可就是——太危险了吧……玩健身球的老人不屑地笑笑,你倒细心,他说,你想玩尽管放心玩好了,那几家美发厅洗头房都是一个老板开的,门脸是单独的,里边却是连着的,这后边又跟公园通着,谁也抓不着你。最主要的嘛,玩健身球的老人停住手中铁球的撞击,盯住我眼睛,那老板跟公园跟公安的都是哥们儿。我噢了一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玩健身球的老人忽然现出一脸的厚颜无耻来,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这个老板太会经营了,我不敢说物有多美,但价廉绝对是全市第一——嘻,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的脸上有点发红。我想离去可站不起来,好像屁股底下挂了个铁锚。我小声问,那里,预备呀,不自己带吗?我的问法把玩健身球的老人逗得直笑,啥预备带的,你就直说女人得了呗。玩健身球的老人更无所顾忌了,一双老眼贼光四射。你当然可以自己带,那就光收你个床板钱,更便宜了。可话说回来了,像你我这岁数,哦,你比我年轻,可再年轻也四十多了,就是有个铁子,也老大不小了吧,还熟得发腻,那有啥意思。人家老板供应的,个顶个都是我孙女辈的,那嫩的,一掐直冒水……我说老弟,别光图便宜,一分钱可是一分货……

    玩健身球的老人有点得意忘形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看着他的表情,心里说不好是羡慕嫉妒还是厌恶,我忽然截住他话头刻毒地说,我说师傅,我可听摇轮椅那老兄说了,你这身体——我话没说完,玩健身球的老人立刻有了激烈的反应。他他妈放屁,我是看他没这个能耐,才说我也不行了安慰他呢……我没想到我泛指的身体在玩健身球的老人这里变成了特定的指代,忙说不是这意思。可玩健身球的老人好像对摇轮椅的男人满腔仇恨,他大喊,王八蛋!他是妒忌我,他是心理阴暗!就是真不行了,我起码还能光溜溜地在大姑娘身上躺一会儿;可他呢,他连在女人身上躺一会儿的本事也没有了,他他妈的算不上男人……

    玩健身球的老人发脾气时,我想悄悄溜走,可他一见我想溜走,就消气了,非拉我陪他再聊一会儿。没办法,我只能陪着他说话,陪着他离开公园西墙,往东走。路经公园南门口时,我灵机一动,说我得回家了,问他走不(我知道他不能这么早就离开公园)。果然他说他不走,还埋怨似地说我大长的天呢,回家有啥意思。我说都快待一上午了,回家吃午饭去。玩健身球的老人便挤眉弄眼地与我握手道别,格外热情,那意思好像在说,这一回我俩算是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了。可我并没立刻靠近公园南门。我不想和玩健身球的老人待在一起,也不想去面对还坐在公园南门口的看门妇女,毕竟人家求助的事情我还未办妥当,我总不能拿五个“58”打头的电话号码向她交差吧。我站在一个写着“游园须知”的大木牌子后边,看玩健身球的老人已经没有踪影了,才抬脚迈步,往喷水池的方向走,也就是往公园北门的方向走。

    我在前边的讲述中,对八一公园的格局多有涉猎,如果此时你脑子里已经有了幅公园平面图的话,你应该知道,喷水池处于八一公园的中心部位。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要是从北门出园,首先将通过的便是处于南北两门中心点的喷水池。

    现在的时间快中午了,春日的阳光非常温暖,喷水池的周遭又没什么遮蔽,因此有更多的游人向这里聚来。我走在聚向喷水池的人群之中。一般来讲,如果我急着赶路,把我此行的目标定为北门,那么当我行走在喷水池以南时,我就应该不断超过那些聚向喷水池的游人;而当我行走到喷水池以北时,我就必然与一个个聚向喷水池的游人擦肩而过。可这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成心还是有意,在接近喷水池的过程中(也就是行走在喷水池以南时),我却成了一个不急不忙的人,竟也像其他游人那么无所事事地瞎溜达起来。尤其是进入喷水池的范围之后,我居然完全停止了继续北行,而是绕着喷水池优哉游哉地东看西瞧。

    在人群之中这样走来走去,并非是我以往的习惯,连寻一个偏静处散步的习惯我也没有,怎么能跑到这大庭广众之下来散步呢。在过去,我总是想要去哪就直截去哪,即使到了—个地方无事干待,我也不愿意把时间搭在道上。所以现在,我也以为漫无目的的瞎溜达会给我带来某种心理上的不适呢,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并非如此。我不仅没有感到不适,混迹于人群之中,反倒给我带来了安全感松弛感和以前未曾体会到的一些乐趣,甚至我还不时主动与那些看着眼熟的公园常客点头招手:好哇师傅!师傅你好!我为我的变化感到高兴,这变化可以证明,我又适应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后来,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喷水池旁边的那些女人身上时,我的动作表情都更自然了。事实上,对这些女人中的大部分我都没有印象(两小时前我见过的那些女人已经被人领走了?),也有一些有印象的,明显的年龄偏大形象较差。这些女人分别处于喷水池这一地域中最抢眼的几个地方,或三五成群地聚堆聊天,或—人独自地来回踱步,或与某一个或某几个老头打情骂俏。但她们不论取怎样的方式摆布自己,全都目光飞动,眼波顾盼,估计是在掂量进入她们视野的每一个男人。我看得出来,我是她们重点关注的男人之一(与更多的充斥在喷水池周围的老头相比,我尚年轻),这让我感到洋洋自得。我的脚步更迈不动了,公园北门似乎成了我记忆之外的一个地方。我停下来,在一个与喷水池保持着一点适当距离的地方晒起了太阳。我觉得此时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可细细一想又不是那么回事,我应该是在琢磨我有无胆量凑向那些女人,凑向她们中姿色尚可的一个或几个。当然我还说不好凑近她们后我能干些什么,我敢干些什么,但凑近她们的欲望使我情绪亢奋。结果我虽然是站在暖洋洋的日光之中,却怕冷一样浑身发抖。可我知道,即使我心中的欲望把我烧死或冻死,在公园这个众目睽睽的环境之下,我永远也没有勇气凑近那些女人。我在心里很瞧不起自己,只是不知道我是瞧不起自己欲念勃勃呢,还是瞧不起自己没有凑近女人的勇气。我沮丧地掐碎手中的烟蒂,准备离开喷水池,朝公园北门走。

    师傅,等等。

    我的步子还没迈开,就听到一个女人轻声喊我,我转过头来,见来到我身边的竟是两小时前在喷水池旁和我一块看报纸的那个娃娃脸妇女。你——我有些惊讶,既惊讶这么巧我又见到她了,也惊讶都两个小时了,她仍然没有被人领走(她可是喷水池这里较有姿色的一个女人呀),同时我还惊讶她在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就变成了公园的常客(她不再叫我“大哥”而是叫我“师傅”了)。又碰着你了,真挺巧哈,这是不是也叫有缘。我只能把我的第一种惊讶表示出来。但我说话时,我估计我眼里的欲望已经掩饰不住了,这是娃娃脸的脸色告诉我的。几秒钟前,娃娃脸的脸庞一映入我眼帘,那上边的神色还以试探为主;可我话一出口,眼睛与她一对到一起,她那张娃娃脸上的内容就丰富起来了。真觉得有缘吗?不会烦我吧,我在那边就看着你了。娃娃脸的双眼脉脉含情,里边充满挑逗还有点嗔怪。我开始见你站在这里,以为你是等相好的呢,可四处踅摸一圈,见没谁像是跟你一块的,就过来了。我说没等人。我又开玩笑说等也是等你。我最后壮着胆子说是等人呢,正等你这个相好的呢。这一下娃娃脸笑得千娇百媚了,甚至还上前拍我一下。那你刚才怎么唬我?唬你?我怎么唬你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你说你急着回家呗,你说你老婆……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扫了周围一眼,以躲风点烟为由与她拉开点距离。我说,我是急着回家的,可挂好几个电话,也没和妻子联系上……那边有个老头缠着我陪他闲说话,可一见你来我就把他甩了。娃娃脸并不听我解释,她还是急于向我表白她对我的好感。就这样,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眼睛里边居然都有了些火辣辣粘糊糊的东西。

    当然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们的表现都不对头了。虽然对眼下我们所从事的事情我也没有经验,但常识性的东西我还懂得。我是嫖客(如果我决定跟她性交的话),我没必要为我先前没有选择她而向她道歉;她是妓女,她也无需做出钟情或忠实于我的任何姿态。可现在我俩全离谱了,竟然把花钱买乐的商业行为演变成了一对互相恩爱彼此依恋的模范情侣间的精神生活。我说,你真愿意跟我干吗?娃娃脸听我忽然这么直通通地发问,愣了一下,然后害羞似地点了点头。刚才你走之后我就总想着你,觉得你肯定还能回来。我没搭她这个茬。那你,有地方吗?这回娃娃脸摇摇头,我不敢领你去我家。那你跟我来吧,我说,咱们去西墙根那边。娃娃脸无条件地重重点头,她肯定也知道西墙根下小铁门的秘密,或者,由于对我太有好感了(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她并不介意与我露天操作。我往前走,娃娃脸紧紧随在我的后边。我又站下说,这样,你远远跟着我,我不想让人看到咱俩一块走。想来是我态度的变化影响了娃娃脸,否则的话,我这样安排,她至少会再跟我开句玩笑(她性格挺外向)。可她虽然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却还是顺从地留在了原地。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到了却没说出来,尽管我已经明确了我和娃娃脸只是嫖客与妓女的关系,但我仍然不能一点自尊也不给她留,我不忍再追问她一句有没有性病。我记得她说过,她保证她没有毛病,可我敢信吗?我现在想的是,从西墙的小铁门进了那些名为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的秘密妓院后,在给老板付床钱时,一定别忘了从老板那里买只避孕套,一只能保证质量保证安全的正品避孕套。

    从喷水池往西走,路过百鸟坡时,路过食杂店时,我每次回头,都能看到娃娃脸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边,见我看她,她就不动声色地挤挤眼睛。我挺满意。这是一个懂事的女人,也就是说,她知道体谅别人的苦衷。我不由加快了前行的步子。前边就是那一小片新植的幼树丛了,透过细瘦的小树枝干,已经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铁锈红色的公园西墙了。我的心跳也加快了速度。可就在这时,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一些与娃娃脸与公园西墙与墙外侧的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都没关系的事情。我想到了我的家庭和妻儿,我的单位和工作。我把手伸进兜里去掏香烟。烟盒掏出来了,可—捏,里边是空的。我继续掏,希望兜里还有储备。然而我没有发现储备。在我兜里,只储备着一本窄32开本的小薄书。也许我的储备烟曾揣在兜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丢掉了。我把兜里的书使劲按按,免得它也丢掉。我倒不是多么珍惜这本名叫《生化理论对进化论的挑战》的英文小书。它不是我买的,没花我钱,它是一家出版社送我的,它丢与不丢我不在乎。出版社希望我把它翻译成中文,可我在心里都把它翻译好几遍了,却一个字也没落实到纸上。我不希望它丢掉,是因为我记得,在它的书页之间夹着张白纸,那白纸上,尚有五个没被涂掉的以“58”打头的电话号码,我是不愿把它们丢掉的。我确定了兜里小书的安全程度,又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我发现,娃娃脸正有些茫然地东张西望,她肯定是一时没盯住逶迤穿行于幼树丛中的我,着起急来。娃娃脸的神态提醒了我,我意识到,如果我要把她甩开,现在倒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接着我又想,虽然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看,要离开公园走南门更近,但我可以绕一点远,从北门出园,那就既不会碰到守在南门口的看门妇女,又能彻底摆脱娃娃脸了。我朝北望去,看看哪里有路能送我到北门。可我的犹豫使我贻误了时机,当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离开小路,躲进一侧树木相对密集的林丛中时,娃娃脸已重新发现了我。她加快步子向我走来,我也只能像什么念头都没动过那样,又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又走了大约十五六步,我就来到树丛边缘,直接面对公园西墙了。由于我光顾打量墙上“此处严禁大小便”那几个白字和与铁锈红色的砖墙几乎融为一体的小铁门了,没留意脚被绊了一下,我险些跌倒。我低头去看绊我的东西,却惊讶地发现,在我脚下,竟是一个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还躺得别别扭扭曲曲歪歪。我吓了一跳,忙驻足细看。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穿一身浅色西装(沾满尘土和树叶),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但已零乱),鼻梁上架副金丝边眼镜(只有一侧的眼镜腿还挂在耳朵上),手旁还丢着本有着黑色硬壳封皮的厚书。不用多花时间我就看出来了,这是我在去小石林洗脸之前,碰到的那个文质彬彬的问路男人;仍然不用多花时间我还可以看出,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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