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四重奏-工作的时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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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飞”到她身边来了,可她“飞”到谁身边去了呢?

    对娃娃脸的失踪,我说不好是遗憾还是解脱,反正犹豫一下后,我仍然慢慢地朝她曾站过的地方走了过去。在雕像前边,在铁链子圈着的大理石台阶上,也就是在原来属于过娃娃脸的地方,此时坐着一个穿身簇新衣裤的老太太。她一边抖着双臂哄怀里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一边大声叫着:奶奶抱孩儿照相喽,奶奶抱孩儿照相喽。在他们前方很远的地方,一对年轻男女(老太太的儿子儿媳与孩了的父母?)正蹲在地上摆弄相机,一边摆弄一边撅着屁股向更远处退去。为了不影响他们照相,我没从他们中间(以老太太孩子为一端以年轻男女为另一端的这个中间)穿行,而是站下来,看看老太太孩子又看看摆弄相机的男女。他们肯定来自像我老家那么落后的农村,看得出来,不管照相的还是被照的,他们对摄影这码事都很外行。我想上前提醒一句,即使照相的人退到车流滚滚的马路上去,以被照的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来说,取景器中也不可能同时把老太太孩子和雕像都包容进去。也就是说,如果取景器中有了完整的老太太和孩子,那么处在老太太和孩子脑袋上边的背景景物,顶多是那些抡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们杂乱无章的大腿,连工农兵的胸脯都不会有;当然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待那对照相的年轻男女咔嗒一声按下了快门,然后欢呼般地站起身喊儿子好啦。他们的欢呼送给了那个哭哭啼啼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没送给那个可能是他们妈妈的哄孩子的老太太。

    本来我是计划也在雕像前边站一会儿的(娃娃脸曾经站过的地方),甚至也朝前方(新火车站的方向)招招手,可现在我决定横向穿过雕像。

    我脚下这个巨大的圆形广场,整体上以茶色基调为主,显得坚实稳重。除了广场中央庞大的雕塑群外,四周空地平坦得就像体育馆里的滑冰场,只是到了广场边缘的马路牙子那里,才又等比例地镶嵌着一条条圆头圆尾的弧形花圃。也就是说,从广场圆心向外看,所产生的是辐射效果:先是塑像,然后是空地,再然后是装点在广场边缘的一圈花圃,最后是花圃外侧马路牙子下边的环广场马路。而从广场外侧向里看,所产生的则是收缩效果:马路,花圃,空地,都朝向雕像。现在我行走在广场上,像其他那些或走或站或跑或坐的男女老少一样,处在广场的向心与离心两股力量控制之下。这感觉不是很好,我想不明白,我们这座城市的居民为什么都爱来这里娱乐休闲(报纸上管这叫全民健身)。

    习习凉风掠过广场,我背风站住,缩脖子点烟,恰在这时,一阵啸叫声传了过来:操你妈的,我看这回你还往哪躲!这啸叫之声响在我耳畔,似乎叫骂的也就是我。我急忙回头,见一个女人扑了过来。我刚想躲闪,却发现,女人扑抓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边一个也欲躲闪的猥琐男人。男人在被抓住之前还试图逃掉,但看看逃不掉了,他便也以强对强。你少碰我,他边挣扎边喊,你不要脸啦。女人似乎力量很大,无论如何不松开男人。别好像你还有张脸似的,少废话,给我钱!女人能从气势上压倒男人。广场上那些离我们较近的闲散游人已经闻风而来,就好像战士听到了集合号令,使我和那对吵架的男女一同成了发布集合号令的指挥员。人们刚一围上来时,吵架的男女都有些尴尬,可很快男人就先扬眉吐气了,他对周围那些兴致勃勃围观的男女说,大伙评评理,我又不认识她,她上来就管我要钱,算怎么回事呢。可男人实在是低估了女人,女人居然能立刻就撕破脸皮,变得比他还恬不知耻。操,你他妈还跟我扯这个。女人扭头看大伙一眼,说,那大伙就评评理吧,这种损鸡巴男人,睡完觉不给钱,还叫不叫老爷们!男人一下乱了阵脚,你——你——我什么,女人说,你以为老娘的逼就那么好操呀,你以为这广场上的女人就比那边(她往友谊宾馆的方向晃了下头)的女人好唬咋的……欠债男人仍然无法逃出讨债女人的手掌心,倒是我终于逃出了围观的人群。

    偌大的广场上,人们干什么的都有,除了一些好事者围着吵架的男女看热闹,更多的则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什么都不看,或三三两两地说话聊天,对着雕像、天空、车流阵以及别的什么指指点点。也有照相的(外地人),也有放风筝的(本市市民),也有坐在花圃旁读报看书的(老人),也有溜旱冰玩小轮自行车的(中学生)。游离于这一大片人之外的,是聚在广场东北角的又一大片人。这一大片人多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以一些人数不等的小圈子聚成密匝匝的一大片,似乎在分别商量着什么……看到他们,我的心里怦然一动,我意识到,我这是来到红旗广场的外语角了。

    红旗广场上这个自发形成的外语角,是一个让我久违的地方,它诞生于我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个时候。每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每周的二五日三个下午(夏季是晚上),喜爱外语的年轻人们,就会从不同的大学聚拢而来,把红旗广场的东北角变成他们的临时天堂,而那会,我也曾是这临时天堂中一个活跃的天使。外语爱好者们依语种和自己的水平自然分成若干小组,拢成一个个自成一体又相互交叉的小圈子高谈阔论。一般情况下,每个圈子都有两三个口语能力接近的人主谈,其他人只出耳朵,或偶尔插言。圈子的大小,与主讲者外语水平的高低成正比。如果哪个圈子里能圈进一个在此逗留的外国人,那么这个圈子肯定最大。据说最早几批到友谊宾馆门前徘徊守候的外语女郎,都曾经是外语角的女性骨干;只是到了后来,那些以赢利和赢取机会(出国机会)为目的的外语女郎才绝情断意地抛下外语角的贫贱书生,直奔主题地去友谊宾馆门前寻觅白马王子。

    刚才我说过,发现我已来到这个让我久违的外语角时,我的心里怦然一动。你知道的,我是一个会使用英德两门外语的人,你还应该知道,一个能使用两门外语的人,至少其中一门会相当熟练。正是这样。不谦虚地说,如果现在我钻进面前外语角的某一个小圈子,不管这个圈子属于英语还是德语,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外语角上一个最受瞩目的大圈子,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本领。但是现在——想到当年不是现在,我的心中不寒而栗。怎么说呢,抛开别的都不提吧,至少当年我每周三次来外语角,是有一些无主的名花作我动力的,可现在,我儿子都快有混迹这外语角的水平和年纪了,我再跑到这里来重温旧梦,恐怕连哗众取宠的效果都不会有。今昔对比让我悲从中来,我只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样低下头去,依依不舍地避开广场东北角,向广场的东南角斜向插去。广场东南角与广场南端的地下通道出入口距离很近,再走到那里,我等于是围着雕像在广场上绕行一周了,绕完这一周,我也就该离开广场了。我下意识地按了按兜里的一千零七十三元钱(乘8路无轨电车花去了一元)。

    可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就那么巧,巧得几乎都不真实了。这个下午,当我观光旅游一样在硕大的红旗广场上绕着那个不规则的大圈子时,我已经忘记了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就是说,我已经忘记了娃娃脸是将我这条鱼钓上广场的一团诱饵这个事实。可当我准备离开广场,已走到了广场地下通道出入口时,却不期然地与由台阶下边正往上上的娃娃脸走了个顶头碰。

    你——

    是你——

    我们两人的惊讶都有些过分。

    娃娃脸的过分惊讶有些道理,从八一公园的首遇到红旗广场的重逢,经过的这一段时间确实挺漫长;我的惊讶虽然也不虚假,但比较而言却未免夸张,毕竟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已见过娃娃脸了。所以是我首先从惊讶之中恢复了过来。

    你怎么——来这?我没问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去了哪里,更没问她是不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我不能卖了自己。我是来,我是来……显然娃娃脸不能告诉我实话,而一时又编不出合适的理由。你这是——去哪?她掉过来问我。我,出差了。不知为什么,我的理由却张嘴即来。刚下火车,来转一圈,正打算回家呢……噢,娃娃脸似乎恍然大悟,好像我两手空空地出门远行是正常事情。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在八一公园看见你呢,是不你现在常来这广场?我急忙点头,我觉得这样解释我没去八一公园的原因站得住脚。你,挺好吧,这一阵子。这时我和娃娃脸是站在地下通道两段台阶之间的缓步台上。这里背风,适合谈话。啊,挺好,娃娃脸有点心神不宁,你也,好吧。她好像是希望我注意到她的心神不宁。可我误解了她心神不宁的意思,我以为她是由于把我的问题联想到了她做的事情上去才心神不宁的。这时我特别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像在八一公园的首遇那样和谐起来。我们两个可是差一点就亲密无间了的一对男女,没有必要吞吞吐吐。那天——我想让娃娃脸卸去心理负担,可娃娃脸不等我解释,却抢先说,那天太对不起了,也没跟你打声招呼。娃娃脸双手比划着说,一看到那家伙的尸体,我都吓死了。忙四处看你,也没找着,就赶紧跑了。是不让你觉得挨涮了……原来我并没伤害娃娃脸,是她的不辞而别伤害我了。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宽容一笑。没什么,我能理解。然后我又说,后来我就没再去公园,死那家伙,是怎么回事?熊蛋包男人,娃娃脸轻蔑地撇了下嘴,又急忙说,我不是说你,说那家伙。我说我知道说那家伙。娃娃脸说,听说那家伙是个诗人,养不起老婆,老婆就跑洗头房当鸡去了(娃娃脸说到“鸡”这个字眼时面不改色声不发颤)。他天天写诗劝他老婆别那么干了,好好在家待着,可他老婆根本不听。这么着他就想了个缺德招要死在洗头房,说明他爱他老婆,用死来让他老婆回心转意。结果药吃早了,还没进洗头房呢,人先完蛋了。我啊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后来娃娃脸告诉我她离婚了,说她不能养一个窝囊废男人;她又说她孩子的眼睛有一只还没彻底保住,她还得填无底洞一样往那只随时可能失明的眼睛里搭钱。在我和娃娃脸说话的过程中,她几次表现得心不在焉,欲走又留。我却照旧一次次地曲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的想法和我一样,只是难于启齿。我想我是男人,应当主动,于是在我点着又一支烟时,我低着头说,你还想不想,和我……娃娃脸半天没有吱声,见我抬头又问了一句,才说,改日行不行?我一下子感到欲火中烧,有些不耐烦地说,干嘛要改日,我出差这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就想今天,就想现在。娃娃脸瞪了我一眼又找理由,我现在的价钱……我说你多大的价钱我都要了,我今天有钱。见娃娃脸还要犹豫着再找托词,我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好像我对她已拥有权力。你不离婚了吗,走吧,到你家去。

    那个地方肯定不是娃娃脸的家,那个建在金三角购物中心后身居民楼前公共厕所斜对面的小屋子,应该是一处私房,即某户居民自己盖的既装杂物又可住人的棚户房。棚户房的一面墙上开一扇小窗,但屋里还是阴森森的,不过挺整洁,除了一张木板床,再没什么东西。娃娃脸打开灯后,我看到地上放着个脸盆,脸盆边上有只水桶。我信步走到窗户边上,把新鲜得与整间屋子极不和谐的红大绒窗帘给拉上了。娃娃脸突兀地叫了一声,别挡窗帘!甚至还冲上来想把窗帘重新拉开。我拦住她,并把灯也关了。干这种事,还是暗一点好。我嬉皮笑脸地说,努力模仿我想像中嫖客的样子。可下一步该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这样说当然不对,作为一个有过多年婚史的健康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是说不过去的。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嫖客与妓女之间,到了这样一个关头,需不需要一些约定俗成的程式行规。比如,要不要谈好价钱,是先上床还是先付款,有没有时间限制,用不用由拥抱接吻作为铺垫……就我和娃娃脸的关系来说(建立在八一公园的关系),我采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态度完全可以,我猜她不会笑话我的不谙此道。可此时我感到她的情绪极不正常,好像我们并不是一对做买卖的嫖客妓女,而是一对正在怄气的丈夫妻子。我只能假装从容地伸手掏烟。

    别抽了。娃娃脸这时开口了,可她话一出口,就更像闹情绪时的我妻子了(我妻子就反对我抽烟)。快点,快脱吧。娃娃脸嘴里催促着我,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裤子先脱掉了,站在床边。娃娃脸的上衣连扣子都没解,却把外裤毛裤衬裤和三角短裤都脱了个精光。一个下身赤裸上身臃肿的小个子女人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那样子简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可我不敢笑,我只能去脱自己的裤子。事实上,我不喜欢这样性交。我喜欢性交时的男人女人都一丝不挂,不管他们身体的哪一个部分接触在一起,都是皮与皮的摩擦,肉与肉的碰撞。可现在娃娃脸给我做出了样子,虽然我不喜欢,我也只好认作这就是程式行规了,我不能破例。于是接下来,我就也变成了娃娃脸的样子,下身赤裸,上身臃肿,像报纸科学版上设想出来的火星人一样,只是要比火星人大上几号。

    不过娃娃脸并不给我太多的时间去漫游火星,她甚至在我还没把裤衩从脚踝处拿开时,就捏着一枚避孕套向我的阴茎凑了过来。我的身心同时松弛了,我最关心可又最说不出口的一个问题被娃娃脸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这样一来,一般情况下,我就不会染上性病了(看来除了我害怕娃娃脸把可能存在的性病传染给我,娃娃脸也把我当成了假想的病菌携带者严加防范)。我听任娃娃脸拿着我的阴茎又抻又拽,在心里默诵报纸上介绍过的预防性病小常识。可糟糕的事情这时出现了,我的阴茎自作主张地拒绝着避孕套的束缚禁锢,它躲来闪去就像一团柔软的水母。你怎么了,刚才还行呢。娃娃脸抬头看我,面露焦灼,好像她已急不可待。其实是我急不可待。就在刚才,在我脱完裤子没脱裤衩时,虽然我对不脱上衣的性交怀有异议,但我的阴茎已经像我往常在办公室里早上醒来那样,硬如梨木了。但这会,它本来应该进一步硬如铸铁的,可不知为什么它却软了回去,软得无比不合时宜。我都要哭了。你太紧张了。娃娃脸说着走到墙边,从水桶里舀出一碗清水倒进脸盆,熟练地替我清洗阴茎(这也像我妻子)。我是太紧张了,我说,要不咱们先躺一会儿好吗,先说说话,让我搂你一会儿,亲你一会儿。我们,我们把衣服也脱了好不好,就像两口子在家里……这时娃娃脸正用嘴巴帮我重整旗鼓,顾不上说话。等她腾出嘴来,把避孕套顺利地套上我阴茎,她说出的话来却让我费解:不赶趟了。她说完“不赶趟了”,就快速仰面躺在床边(她至少应该横躺在床上呀!可她现在的姿势,只相当于一个坐着的人的向后仰倒),斜劈出双腿,两手探到大腿间去分剥阴唇(以便阴道能充分暴露)。我也只有入乡随俗了。我急忙上前一步,用两个膝盖抵住床沿,就那么站着,别别扭扭地把腰哈下,准备完成与娃娃脸的肉体结合。然而这时发生的事情,让我明白了娃娃脸说的“不赶趟了”是什么意思。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使我不战而败,重新软缩。不等我和娃娃脸做出任何反应,敲门声中又传来了叫喊声:公安局的,开门开门!可看见你们进屋了,不然开砸啦!门外的人果然说到做到,伴随着又一轮的叫喊声,敲门声也变成了砸门声。娃娃脸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她以消防队员听到火警的速度穿上了裤子,一边说别砸别砸,门不结实,一边就跳下地来打开了房门。在随即冲进屋来的几个着装警察面前,我瑟瑟发抖地站在墙角,下身赤条条地还一丝未挂(不对,我软缩的阴茎上是戴了一只避孕套的)。

    我和娃娃脸不是夫妻一问便知(我们彼此叫不上来对方的名字说不出来对方的工作单位),我和娃娃脸正在性交一看便知(警察在允许我穿裤子时不许我摘下避孕套),结论是,我和娃娃脸在搞嫖娼卖淫活动。嫖娼卖淫活动自然是一项触犯刑律的活动,从事这项活动的人自然要受到严厉制裁,所以,我和娃娃脸得和警察们走一趟理所当然。

    看得出,带走我和娃娃脸的警察,不是穿了警服讹诈钱财的冒牌警察,而是真警察。虽然他们始终没有出示证件,但他们把我们领进了金三角购物中心另一侧红旗路治安派出所。一般来讲,派出所不会是假的。当然我从报纸上也看过,营口那边一个县里,就出现过几个横行乡里的流氓成立了一个假治安派出所的事,不仅收刮民财霸占民女,还动员当地青年向他们交纳高额从警费成为合同警察,并在只有两个团员而没有党员的派出所里,挂上了先进党支部的金匾。不过这种事情不大容易出现在我们这座大城市里。

    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让他的一个部下把娃娃脸带别的屋审去。娃娃脸和那个警察走到门口时,警察领导对着娃娃脸的屁股说,你这种货,交多少罚款我也饶不了你。我把目光从娃娃脸形状优美的屁股上收回,心想是我害了自己也拐上了她。如果在红旗广场的地下通道出入口时,我接受娃娃脸“改日”的建议,我俩就不会这么倒霉了。这时警察领导转回头看我,依次问我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和联系电话。我把工作单位报出来后,他愣了一下,让我把工作证拿给他看。我真不想把我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和联系电话都告诉他们,可我不敢,我只能哭咧咧地如实回答,并把工作证掏出来递了上去。警察领导和他的几个下属围在一起仔细研究我的工作证,慎重的样子就像对待一枚待爆的炸弹。他们看看工作证又看看我,看看我又重新去看工作证。我不敢迎接他们的目光,我担心与他们对视会被视为态度不好,稍作选择后,我把眼睛移到了与他们错开一点的窗口那里。不大的窗口窗台很宽,上面摆了不少东西,墨水瓶烟灰缸几张报纸还有一个望远镜。我把视线抬高一点,还能看到,窗外的一侧是金三角购物中心大楼的背面,另一侧,是居民楼大楼的前面。我再往远看,又可以发现,直对着我面前这扇窗子的远端那头,就是公共厕所,而公共厕所的斜对面,就是差点成了娃娃脸和我的新屋洞房的那间棚户房。开在棚户房墙上的那扇小窗与我遥遥相对,如果此时我拿起窗台上的望远镜望向那里,我必将看到,那扇小窗子上,有一块新鲜的红大绒窗帘还在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窗户。这样的发现让我似有所悟,我支着耳朵想听听别的屋里是否有娃娃脸的声音,可别的屋子一片寂静。

    你——说说吧。警察领导驱散了围观我工作证的他的下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我——我说我说,我全都坦白……可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人家警察把我抓来,不用我坦白,也知道我犯的是什么法;再说嫖妓性交这种事情,认账就行,也无需坦白,我强调坦白,倒好像在文过饰非了。果然,警察领导严肃起来。用不着你复述细节,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负责打黄扫非的人就是喜欢低极趣味的人,对你那些肮脏的行径,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只是对你这样一个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如此腐化堕落道德败坏感到伤心痛心寒心……

    警察领导说这几句话时,感情真挚语重心长,跟他刚才骂娃娃脸时判若两人。可他说我是“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这让我不能不心惊肉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要把事态扩大的一个信号。我不是……我想解释,可他根本不听我解释。要是把你关起来呢,肯定会给你担负的工作带来损失,也就等于是给事业造成了损失;可是不关你呢……领导领导,我冒着被视作不尊重警察领导的风险打断了警察领导的话,别把我抓起来行不行,别告诉我单位行不行,也别告诉我家里……我感觉到,求情要比坦白更显得诚恳。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我说话时,警察领导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待耐心地听我检讨完毕,他才说,作为我个人,当然不想太难为你,可我必须照章办事,也就是说,如果不关你,我也必须重罚你……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一听说可以不关我,我都要给警察领导跪下了。你现在身上有没有钱?由于对我的审讯特别顺利,警察领导很快就把谈话具体化了。钱?我愣一下,我这才想起来他说了“重罚你”那句话。一想到我兜里的钱马上就要不属于我了,我的心里隐隐作疼,但立刻我又端正了态度,让自己认识到受贿的钱不能算作我自己的钱的道理。有,我大声说,我有一千多呢,都给你行不行?我把兜里的一千零七十三块钱如数掏出,同时我暗自庆幸中午我吃下去了一百二十六元钱。可我的慷慨换来的只是警察领导轻蔑的一笑,你就想拿这点钱蒙混过关吗?面对桌上的一沓纸币,警察领导好像面对垃圾。我立刻傻了,你是说……我说,少吗……警察领导说,我希望你别打马虎眼,别拿官场上装疯卖傻那一套来对付我。这时警察领导大约不耐烦了,他的神情口吻又换成了刚才对着娃娃脸屁股说话时的神情口吻。我害怕警察领导改了主意,不再罚我而是关我,可我宁可倾家荡产也不愿意被他关起来呀。领导领导领导,我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你别怪我,我头一次挨罚,不懂啥价,你告诉我需要多少钱我马上凑去,只要你别告诉我单位别告诉我妻子别把我抓起来……

    大概是我的眼泪感动了警察领导,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他说,本来罚款的最低限额是五千元钱,有的地方会要价一万呢。可鉴于我系初犯,态度较好,尤其又是一个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就破例只收我三千元钱。三折优惠呀,警察领导说,我他妈也够意思了。说着从我掏出的钱里点出一千,把余下的七十三元推还给我。我一边点头说够意思了,一边宣誓似的举拳保证,另两千元一定尽快凑齐。警察领导问什么叫尽快,我说就是半个月内,我说两周之后我能开支,到时我再借点一并送来。警察领导也点了下头,我以为他同意了,可他说,你少跟我玩这个心眼,剩下的两千,二十四小时内必须送来。说完他使劲弹弹我工作证,这个扣下,送钱时还你。我说这这这这……警察领导不让我说话,用威胁的口吻对着刚才做记录的几张白纸说,你单位电话——哦,你没记住,这我能查,你家电话是,88501513,你单位的地址——唔,这谁都知道,你家地址是,大东区小北关街北关小区31号楼四单元一楼1号,你单位一把手和你老婆分别叫……我额上的冷汗又淌下来,只能鸡吃食一样频频点头,后来听警察领导问我还有事没,我赶紧揣上他们剩给我的七十三元钱落荒而逃。

    我离开红旗路派出所的形象不够雅观,弯腰缩脖,绊绊磕磕,像一个真正的疑犯囚徒。当然这与我心虚害怕有些关系,但主要的,却是那个从这个下午到来之初就纠缠上我的老问题又重新出现了。我肚子里的不舒服正卷土重来,且来势凶猛,它不仅搞得我弯腰缩脖绊绊磕磕,还要求我必须赶紧找间厕所去一泄粪便。

    幸好对我来说,这时要脱裤子拉屎已不会再像在柳叶河畔那么困难了。倒不是说警察的罚款也罚走了我的公民意识,那没有,我还懂得不该随地大小便的道理,也懂得即使随地大小便也该选个僻静地方(我身体的两侧是繁华的金三角购物中心和喧闹的居民住宅)。我说这时我要脱裤子拉屎已不会再像在柳叶河畔那么困难,是我想到了那间公共厕所,那个刚才我和娃娃脸打算作为性交场所的棚户房斜对面的公共厕所。现在我连跑带颠地直奔那个不收费的公共厕所,一蹲下去,满肚子乱七八糟的屎尿就从我的肛门和尿道同时排出(我已经忘了我阴茎上还虚虚地套着一枚避孕套,当我感到排尿异常时,避孕套已经被我的焦黄尿水冲进了粪坑)。尿水很急,成一条黄灿灿的抛物线;屎却精稀,既不是一截截也不是一团团,而是如同自制火枪射出的铁砂,成倒伞状向下喷去。我伴随着尿声屎声还舒舒服服地嘿了一声,仿佛嫖娼被抓遭到罚款的恐惧与懊丧也一并被我排了出去。屎尿排出后,我的肚子好受多了,好像比难受之前还要好受。我如释重负地站在臭烘烘的蹲位上提裤子系腰带,同时还感情复杂地让视线越过不收费公共厕所的低矮围墙,去眺望墙外那些应该作为耻辱记忆刻进我脑海的高楼低屋。于是我再次看见了那个简陋低矮的棚户房。此时,棚户房的那扇小窗正斜斜地嵌在不远处的墙壁上,即使不用望远镜,我也能够清楚地看到,窗玻璃里边,那块曾被我拉开来挡住窗子的红大绒窗帘布,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又给拉到一边去了。

    你一定应该想得到的,对我来说,此时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搞到两千元钱,在明天下午结束之前送到红旗路派出所,换回我的工作证。同时通过前边的介绍,你还应该想到,像我这样性格的一个人,意欲在转眼之间搞到两千元钱,难度之大要超乎常人。首先我不能去偷去抢去诈骗,即使我有那本事也没那胆量,那种像嫖娟卖淫一样会触犯刑律的来钱渠道,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或许我只能去向人借钱。可向谁借呢?算算那些与我相处挺好或至少有过交往的人吧:单位同事,单位领导,收发大伯老两口,八一公园的看门妇女,摇轮椅的男人或者玩健身球的老人,老领导以及他的女弟子,男女老同学,柳叶河堤坝上打太极拳的领导老人……没有必要想下去了,这些人里,一下子管谁借两千元钱都不现实,其中有的人,连两分钱我也借不出来。最理想的来钱渠道,当然是能再碰到一个向我行贿的人。如果今天夜里还能有人来办公室送我两千元钱,那我一定不再推让,也不会再抽出八百作为出租车费退还对方,我要像收缴罚款一样,理直气壮地接受贿赂。可我知道,这样的险是不能冒的,万一今晚没人送我两千元钱(肯定不会有),我却一步不挪地在办公室里守株待兔,那闹不好就得超过罚款时限。而一旦超过罚款时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的单位,我的工作,我的妻子,我的家庭……

    据说一分钱就能难倒英雄汉,可我现在需要的是两千元呀!

    我垂头丧气地信步走进了金三角购物中心附近的地下通道出入口。

    地下通道里灯光昏暗,叫卖之声震耳欲聋。我在小商小贩们的纠缠之中走了一会,才想到,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既定的行进目标。我原本的目标,是要把我的钱储存起来,丰富我的小金库;而我现在的目标,则变成了要把别人储存在小金库里的钱抠出来,借到我手里。这可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类目标呀。面对目标的根本性改变,我茫然无措,只能机械地移着步子,渐渐来到了地下通道的中间部位。

    你知道的,地下通道的中间部位是什么地方。对了,是一个我曾经走过一遭并驻足多时的出人口,是通往红旗广场的那个出入口。事实上,这时我已清醒多了,基于某种善良的愿望,我并不想去验证我的判断。毕竟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泼水难收,破镜难圆,我不该为自己也为别人火上浇油。可我的脚步在犹疑之后,还是一点点慢了下来,既情不自禁,又执拗顽固。作为一个堂堂男子赳赳壮汉,我实在不甘心如此窝囊地遭人暗算,况且我的燃眉之急也需要解决。我身不由己地大步踏上通往地面的宽大台阶,再次来到了红旗广场。

    这次来到红旗广场,我没东张西望,而是径直绕向了新火车站方向。我怒气冲冲地让自己暴露在广场西侧无遮无掩的开阔地带,对我关注的那个部位进行观察。果然,我的判断不幸地正确了,在大理石台阶上的铁链子旁,娃娃脸再度出现在我视野之内。只是这时的她不是独自一人,也没向前招手,而是干娇百媚地在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谈笑风生。我的心里抽搐了一下,但肯定不是因为妒忌吃醋,我也顾不上妒忌吃醋。我大步流星地向他们冲去……可此后的事变,就非我本意了。在他们转身朝我这个方向(我身后的延伸地带是地下通道出入口)走来的瞬间,本来应该迎上前去将娃娃脸的脖领子一把抓住的我,不知为什么,却捉迷藏一样与娃娃脸和那中年男子绕了个圈子,站到了他俩刚才站过的地方,站到了雕像下端大理石台阶上的铁链子旁。

    看着娃娃脸和中年男子向广场南侧走去的背影,我也没追,我只是在脑子里一步步地先期为他们设计好了此后的结果:几秒钟后,他们就要踏在我和娃娃脸曾在那里站着说话的红旗广场地下通道的宽大台阶上了,不过他们不会止步停留,而是要下完台阶;下完台阶,他们将右拐,穿过吵吵嚷嚷的小商小贩,从金三角购物中心那个出入口重返地面;重返地面后,他们会迅速偏离红旗西路北侧的人行道,径直前往金三角购物中心身后那个不收费的公共厕所;当然他们朝公共厕所走也不是因为他们肚子不舒服想要到厕所蹲上一会,不,他们要进入的,是厕所斜对面那间简陋的棚户房。进到棚户房里,如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伸手去拉小窗子上新鲜的红大绒窗帘,娃娃脸肯定不会阻拦;如果那个男子不拉窗帘,娃娃脸还会主动拉上呢。接下来,为了拖延时间,娃娃脸可能会把性交准备工作做得尽量充分,万不得已了才脱裤子(甚至也脱衣服,因为脱衣服能够拖延时间)。万一那个中年男子出现心理性阳痿,娃娃脸是会暗中高兴的,并且她帮助他恢复的手段也只是手而不会是嘴。与此同时,警察领导和他的下属,早巳通过自己办公室窗台上的望远镜,看到了重又挡住棚户房窗口的红大绒窗帘,他们会马不停蹄地赶到棚户房,名正言顺地把触犯了刑律的嫖娼卖淫者抓回派出所。所以,这个倒霉的家伙必然比我还倒霉,不用等上二十四小时,现在他积蓄里的一万块钱就已不属于他了。

    肯定不是因为幸灾乐祸,我没有去对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介绍我的前车之鉴;也不是因为我想到了一只时刻需要往里边填钱的孩子的眼睛,才没有抓住娃娃脸的脖领子让她赔偿我两千元的损失费(已经罚去的一千元钱,本来就不是我的,我没有道理也让她赔)。没有任何理由,我像雕像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红旗广场的雕像前边,什么也不因为。

    从友谊宾馆地下通道出入口回到地面以后,我有两个地方可去,也就是说,确保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能拿到两千元钱的地方,对我来说只有两个。这是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第一个地方,是家,我可以回家管我妻子要钱;第二个地方,是我今天下午本来就要去的那个地方,即师范学院我老师家。只不过这第二个可去的地方,与我原来要去时的目的截然不同。

    但现在在我看来,踏上回家之路,不啻是踏上灾难之路。

    我这样说话容易造成误解,其实我并不是说从红旗广场去往我家的路有什么不好。你知道的,从红旗广场这里通往我家的这一段行走路线,我已经走了一趟(从我家那个方向往红旗广场新火车站这个方向走是同一条路线),很便捷的。我只须从眼下的这个友谊宾馆站坐上8路无轨电车,新华分社工会大厦五一商店长客总站珠林桥八家子圣宴酒楼骨科医院地一路坐下去,最后在小北关街下车,走进北关住宅小区,走向31号楼的四单元一楼1号,也就行了。所以我的意思不会是红旗路五一路滨河路有什么不好。那我的灾难之说指的是什么呢?是说我家是个灾难的产房吗?不,你也别误会,我怎么会这样评价我家呢。你差不多也是知道的,我的家庭,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两三口之家(儿子不在是两口,儿子在时是三口),结构通俗,成员简单,与绝大多数的普通家庭一样,用温馨和谐之类意思含混的词汇来形容绝无不妥。虽然偶尔我和我妻子也闹矛盾,但从未有过原则分歧。我的性格比较随和,不太多言多语,我妻子和我也差不太多,为人含蓄,没什么个性。因此我们平时有了矛盾,顶多是各自发表意见时声音高些,即使达不成共识,也很快就能互相包容。我俩都懂,在婚姻里,理解忍让接受(包括对缺点的理解忍让接受),甚至比爱还重要。我刚才之所以说出那种容易造成误解的话,把回家之路说成是灾难之路,你不要忘记了我前边的限定:“现在在我看来”。“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你也清楚,“现在”我若选择回家,就意味着我得从我妻子手里搞到两千元钱。可这笔钱我怎么要呢?说捐希望工程吗?捐水灾旱灾吗?捐抗战胜利纪念馆吗?捐半年做一次肾透析的病号同事吗?那些该捐的款我都捐过了,面对一个与我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人,只要我不能理直气壮地把嫖娼罚款的事摆上桌面,我就没法编出一个可以骗出两千元巨款(对我而言)的合适理由。

    所以,我若回家,走上的必然是一条灾难之路。

    看来回家的选择我只能放弃,我只剩下了去老师家这一条选择。可想到我不但不能为父母的养老送终添转加瓦,反倒要去釜底抽薪,这让我更感到心如刀绞。

    我心如刀绞地来到15路汽车友谊宾馆站的站牌底下,缩在人后。15路汽车行走的路线不属于热线,因此15路汽车没有8路无轨电车那么往来颇繁。15路汽车从友谊宾馆站开出后,除了要向东在繁华的红旗中路开上一程后,很快就会向南拐上只相对繁华的青年大街,接着又会驶上不那么繁华的学院路,而在学院路,经过工学院、医学院、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后,就会到达我读本科时的母校师范学院了(我读研究生是在北京师范大学)。

    十分钟后,我爬上15路公共汽车时,正是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车上的乘客犹如归窝的蜜蜂,嗡嗡营营的,使我夹在他们之中有种甜腻腻的感觉。本来我心情已坏到了极点,浑身发虚,两眼发直。可上车之后,乘客一多,大伙一挤,亲亲热热跟酿蜜似的,我心口堵着的硬结也就被溶解了,也就不再只执着于挪用父母送终钱这一件事了。特别是汽车开到青年大街的美国领事馆站时,我居然还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于是身体里边恢复了些气力,眼睛里边也装进了些内容。当然车厢里的内容不怎么好看,那些横七竖八三圆四扁的屁股大腿胳膊胸脯脸,全都歪着斜着扭着曲着,几乎辨不出它们属男属女是美是丑。我是转过头去,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在挤挤压压的车里看闹闹哄哄的车外的内容。

    其实车外也没什么好看的内容,青年大街上确实闹闹哄哄,不像我记忆中那么清爽安谧。但这时对我来说,清爽安谧容易淤积内疚自责,闹闹哄哄才有助于驱烦除恼,而且,车外那些横是横竖是竖圆是圆扁是扁的屁股大腿胳膊胸脯脸,还能让我辨出它们属男属女是美是丑,这也使我觉得更有趣一些。我观察了一会儿车外的情形,发现青年大街上之所以显得闹闹哄哄,并不完全是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制造出来的效果。平常这种傍晚下班的时候,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肯定也多,但那种闹哄的程度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夸张强烈;此时这种过分闹哄情形的出现,显然还跟天气有关。我扭头注意车窗外边,是在美国领事馆站的下一站大南菜行站附近,大南菜行附近步行的人多,所以我看到了撑开的雨伞。开始我还没意识到这是为了什么,因为天色灰蒙蒙的,虽然汽车开得十分缓慢,可在它身边,撑伞的行人仍然只是一闪而过,我并不能断定那些行人是否真的是在撑伞走路或为什么撑伞。直到汽车停在了大南菜行站,由于上下车的人多汽车停得久了一点,我才敢确认,是下雨了,是天上下雨这件事情强化了青年大街上的闹哄效果,使那些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显得格外匆匆忙忙。天上飘洒下来的雨很小很小,几乎还不是水珠,而只是水雾。可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刚才我从友谊宾馆站上车时,天上还只有秋日黄昏的浓浓灰云,虽然没有太阳,可也没雨。我下意识地仰起头来,前后转着脖子向天上看去。我的头顶上一片阴晦,如同晾着张刚剥下的狗皮;而远处(我刚才待过的红旗广场一带?)的高楼大厦尖顶上,则涂着一抹淡淡的亮色,很像是刻在狗皮上的一道醒目刀口。整个目力可及的天空都很死板,很冷漠,没任何看头。

    就在这时,笨拙的15路汽车车身十分剧烈地晃动一下,驶离大南菜行站,继续向前开了起来。我被汽车的猛然启动吓了一跳。幸好我脑袋挪得较快,否则我的脸要是仍然贴在车窗上边,那么车体一晃,非让窗玻璃撞一下不可。如果再赶上窗玻璃是伪劣产品,没准还会破碎,那可惨了,不仅我的脸要被划破,我兜里的七十二元钱(买车票又花去了一元钱)闹不好还得全数充作赔偿费呢。我为没挨着车窗的撞,为没被划破脸不必交赔偿费,在心里暗暗称道了一句自己的机灵敏捷,同时我想扭头看看周围,看看我身边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我神经质的唐突收身。可这时我发现,我的头已无法扭向车厢里边这一侧了。

    我的头也不是完全扭不过来,毕竟没人扳住它嘛。我的意思是,此时我身体不能自由扭动了。本来刚才看车窗外时,我的身体还能扭动,要不然我怎么能由直视前方转而去观看车外呢。可现在要把姿势改变回来,就扭不动了,我靠在车厢里边这一侧的右肩膀,已经被一个人朝向车窗这边的身体给固定住了,并且是身体上某一个坚硬的部位在固定我的。这说明,在刚才我扭头看车外的那一段时间,车上无座乘客的组合结构发生了变化,他们中的一员乘虚而入,把我扭动身体时腾出来的空间给占据了。再梳理一下此时的情形就是,由于我靠向车厢里侧的右肩膀被一个站在我身边的人给死死卡住了,我的身体便无法移动;又因为我的身体无法移动,我的头便也无法扭到一个舒适的角度上来。这样,坐在颠簸的15路公共汽车上,我就成了一只被生手钉在标本夹里的濒死昆虫,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非常生硬难看地保持着望向车窗外时的那个姿势。

    我被人挤成了什么模样你是可想而知的。

    当然了,抵住我右肩膀的只是个人,甚至在我稍作观察后(通过我脚旁的靴式高跟鞋和紧腿弹力裤),还发现那只是个女人。如果她是一坨钢铁一块水泥板一根伐倒的大树,我被她顶得难以动作倒情有可原,但她只是个普通女人,我去反向抵她不见得就夺不回来曾经属于我的那部分空间。可不行,正因为她是女人,我才不敢与她抗争。你想想吧,我坐着,她站着,而且她是面朝车窗(我的侧脸)这边站着,那么她抵住我右肩的那个坚硬部位,应该属于她身体的哪个部位,不是不言自明了吗?对了,你猜中了,是她的耻骨抵住了我。也许刚才我看车外时,她的耻骨就抵住我了,可那会儿我只顾看雨看天看人看路,没留意肩膀上感觉的异样。如果那时我想动动身子,怎么动心里都能坦坦荡荡,肯定动了也就动了。但那时我没动,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属于我的一小块空间受到了侵占。现在为了夺回曾属于我的空间,我想动了,可我哪里还有动的胆量呢。毕竟我留意到了我肩膀上扛的是一块女人的耻骨,不用她脱掉裤子我也想象得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轻举妄动,万一惹身旁的女人不高兴了,把我说成是成心在女人的敏感部位打主意做文章,那我可就百口莫辩啦。

    照理说,应该由这个女人挪挪身子。一个女人的耻骨抵在男人肩头,她怎么能够毫无感觉呢?并且她不像我,被死死抵在了车厢壁上;她站在前挤后拥的人丛之中,活动余地还是有的。即使真的活动空间确实太小,那她哪怕是让她髋骨抵我,也要比用耻骨抵我更好些呀。可我发现,她不仅没有把耻骨从我肩头移开的意思,还挑衅般地向我发起了进攻,随着车体的左摇右晃,她居然反复摩擦我的肩膀或者是利用我的肩膀进行自我摩擦。她好像看出了我已被她的耻骨搞得魂飞魄散,在成心挑逗调戏我了。

    你是不是要说我自作多情?没关系,别说你,连我自己都想到了我是不是在进行自作多情的性幻想呢。可确非如此。一体会到女人耻骨的抵磨擦碰,我立即就想到了在这个落雨的黄昏时刻,我挤在车里赶往老师家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我情绪不好,没有闲心自作多情。如果我下午没有过在红旗广场自投罗网的倒霉经历,我没准会呼应肩头耻骨的挑逗调戏,若是那样,我自作多情倒也顺理成章。可我现在不想呼应,只想躲避,我根本没必要自作多情。我也知道,在男女之间,一般负责挑逗调戏的都是男人,女人只负责唤起挑逗调戏和接受挑逗调戏。可许多事情往深里想,你就会发现定式成规是靠不住的。如果对挑逗调戏你素有经验,间接的也行,你不妨总结一下。我身旁用耻骨压迫我肩膀的这个女人,很可能就是一个热衷于角色互换的先行者,一个肯于主动负担起挑逗调戏责任的实践者。这不是没可能的,要知道,这里距美术学院音乐学院那种“革命”圣地可不远啦。

    我的血液终于抑制不住地奔突起来(没以往快),我的阴茎也终于跃跃欲试地站立起来(没以往直)。

    我自然记得,刚才我说过,我现在对女人的挑逗调戏不想呼应只想躲避。可凡事都不是绝对的,我的想法可以变化,朝秦暮楚是人的本性。再说承受着这个女人的耻骨持之以恒的挤压冲撞,叫个男人就不能无动于衷。当然了,虽然我身旁这女人完全有可能就是前方美术学院音乐学院那种革命圣地哺育起来的革命者,但我也不会为此想人非非,我还不至于愚蠢地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偶然邂逅一见钟情的浪漫角色(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长相如何。而从我脸所处的角度来说,她也不一定看得清我)。我也知道,报纸上制造的“先行者”“实践者”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我们这座保守的城市,即使出现了,也不能偏巧就出现在我的身旁。所以,我心中有数,我身旁的这个女人无论多么不同凡响,也仍然只能是个娃娃脸那样的卖身妓女(我这样提及妓女并无贬义)。我这时想的其实只是,既然这个通过耻骨表态发言的妓女显得如此如饥似渴,没准价钱会很便宜,要是花七十元钱能与她拍板成交,我的钱袋就不会透支。这样一来,我那即将损失的两千元钱(我仍然认为已经损失的一千元钱不是我的),也就不必算作损失了。毕竟我真的嫖了娼嘛,犯法挨罚理所应当(前提是这个女人别是诱饵)。虽然是娃娃脸害我被抓挨罚的,可我和娃娃脸的性交没能完成,而性交嫖娼这样的事情,与对手是谁关系不大。要是我真的能和身旁这个有着坚硬耻骨的女人来上一次,也就算清账了,我也就无需再为我的自找亏吃白白挨罚感到窝囊了。

    这时车厢里的光线已经非常暗了,我目的明确地用力往上挺挺身子,觉得我完全可以借助黑暗做点什么。我的动作,看似是为了坐舒服些,其实我是用我的右肩头向女人的耻骨传导出一股有意为之的反作用力。我的右肩头抵住了女人坚硬的耻骨(这回可是我抵她了)。我纹丝不动地等待着女人做出反应。却是我坐的汽车先有了反应。我纹丝不动,我身旁的女人纹丝不动,可捣乱的汽车却闹地震一样忽然全无节律地动了起来,接着就停了。师范学院到啦——随着汽车停稳,门口的售票员喊了起来,有下车的往门口来——结果就在我精神溜号的这一小会儿,我发现我身旁的女人已经离我而去,向车门口走了;而我,却未能体会到她对我肩头和臂肘发出的信号是否做了回应,做了怎样的回应。也许她已给了我回应,只是我没接收得到。我只能在黑暗中,感觉着女人丰腴的后身被动荡的人丛遮掩起来。师范学院呀,还有下车的没——听到售票员又喊一声,我才意识到我也该下车了。下车下车!我高声叫喊着,奋力起身向车门口挤去。

    我一跳下车,就东张西望,看那个先我下车的女人是否在等我。她确实没走,就站在站牌一侧的马路牙子上,也在东张西望。她站的那一侧马路牙子是在灯影暗处,我仍然不能看清她脸,但我知道,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女人是她没错。这时天上的雨稍微大了一些,落在脸上,凉滋滋的让人清醒。我一边从明亮的灯光下慢慢朝她挪动脚步,一边提醒自己在与这个女人对话时,一定要在确认她不是诱饵后,才可与她找地方付钱性交(如果她同意七十元钱的价格)。现在,我和那女人的距离只剩三步了,我几乎听到了她紧张的呼吸声。我也紧张。我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用憋气来抑制口鼻的喘息。

    大,大哥……我听到那个女人先开口了,大,大叔……她继而又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我,我不是那种人,她说,求求你别有那样的念头……那个耻骨坚硬的女人却有着柔软的声音,我早就结婚了,孩子都两岁了,一会儿我男人就来接我……

    离开学院路的主干道后,前边就是师范学院的正门口了,我这才想起应该回头看看。我煞有介事地掩在一株树后,把目光投向我刚刚离开的15路公共汽车停靠站。马路旁边的15路车站,已完全变成了一幅街灯衬出的模糊虚景,夜色中,只看得出有人影晃动,有车辆行驶,但人是男人女人,车是大车小车,我就一概分不清了。我后悔没早些回头,也不知道那个言(说她不是那种人)行(用耻骨对我挑逗调戏)不一的女人是不是已经等来了她的丈夫。但愿这女人不是个多嘴的女人,她丈夫也不是个多事的男人,他们若能汇到一起就一块回家,那最好了,可别再追上来找什么麻烦。我靠着大树,一边警觉地四处踅摸,一边拢住双手点了支烟。远远近近被我观察过的人,没有一个显得行迹可疑,最后把烟抽完我打量自己时,倒觉得只有我似乎鬼鬼祟祟地不大地道。我忙抬脚往师范学院正门走,可想想我并没看清我是否已经被人盯梢,心中还是忐忑不安。为了确保安全(我可不能把人再丢到老师家去),我决定绕个圈子走师范学院后门。

    我认为绕一点远不至于耽误我去单位上班(我应该七点上班,现在才五点十五分),既然不会耽误上班,我尽可以把这次去老师家的有目的活动,当成一次诗情画意的雨中散步。要不然,去早了不仅要有混饭的嫌疑(即使我真是混饭老师和师母也不会怪我),更麻烦的是还要多说许多话,可我实在是无话可说(即使老师师母是像我父母一样的亲人)。必须说的话我已设计好了:老师,我需要两千元钱。如果他们老两口不再多言,我的话也就算说完了,我可以拿上存折立刻告辞。我得赶紧上班去了。这是我临出门时要说的话。如果他们顺嘴问我为什么要钱,我顶多也就再含糊一句:就家里那些破事呗。他们知道我懒得多提农村老家,肯定不会继续追问。这样一来,现在的散步也就成了我此时惟一的选择。

    我慢腾腾地走过通往师范学院后门的那条小路,走进师范学院的后门,走在师范学院里纵横交错的甬路上,与身旁不断一闪而过的行人全不合拍,好像我也成了这深秋季节里天上的小雨,纤柔羸弱,渺小细微。我伸出手去触摸雨水,清凉的雨雾似有若无,给我的感觉是寂寥甬路上的我也似有若无了。

    我早已是个素有经验的散步爱好者了,脚下漫无目的,思想神游八极,那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但此时的散步,与我以往的散步大异其趣。散步的本质是用双脚的移动耗去一定量的时间,与移向哪里没有关系。可现在我不是在单纯地散步,现在我是去老师家,有明确的目标,因而走了好久之后,我也没能找到以往的感觉。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我们单位有个领导,也是向来喜欢散步的(不是像我这样慢行散步,是为了锻炼身体快速散步),每天早晨起来后,他要径直走到单位的大铁门里,练一套气功功法,然后再折回家中,换衣服吃饭,等司机去接他,再坐上轿车重新进入一回单位的铁门。他的做法曾惹来个别群众的闲言碎语,说他装逼、摆谱、整事,说他有点权力不知咋用好了。个别群众的意见是,他应该把西服皮鞋放在包里背在身上,散步来到单位后,练完气功功法后,就在食堂吃早点,然后进办公室换衣服换鞋办他的公,而不该脱裤子放屁地折腾司机再接他一回。或者,个别群众继续私下建议,散步他应该另辟一条与单位南辕北辙的路线,这样他再坐车上班,别人就不会看着别扭了。对个别群众的意见我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了解散步与上班有什么不同。作为一个经历了从不喜欢散步到喜欢散步这一变化的人,我认为,领导每天早晨的两次来单位,并无错处,为什么锻炼身体(在我是无事闲逛)和上班工作不可以区别开呢?领导散步到单位是为了锻炼身体,他上班才是工作,而坐车上班是他的待遇。如果他愿意将两者合二为一,省了劳力省了汽油还省了他和司机两人的时间,应该是好事;可如果他不愿将两者混为一谈,从公私分明的角度讲,他完全有理由把他的散步路线和上班路线既确定为同一条路线,但又不在这同一条路线上一次性地做完两件性质不同的事,这也不算什么错误。现在的我面对着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局面,我来师范学院不是为了闲逛散步,我是为了到老师家拿我的存折,且明天从存折里提出钱后我还要把本来属于我的钱交给别人。想想吧,我虽然貌似优哉游哉,却又怎能优游起来呢。

    六点整,我鼓足勇气,终于敲开了老师家房门;可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勇气开门见山。

    老师和师母,好像也刚回到家里,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濡湿。他们的情绪也不大对头,见我进屋只强作笑颜,师母的眼里,还有未曾抹净的泪水。房间里也一片狼藉,似乎刚刚遭到抢劫。

    出什么事了?我问,报案了吗?没事,老师说,啥事也没有,他指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师母给我拿来一条擦脸的毛巾,又让我把身上的衣服赶紧脱掉。我的心里热了一下,这就是一对关心我的老人。他们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衣服是湿是干,却能想到我的衣服。现在我身上的衣服比他们的衣服湿得厉害,可我知道,即使他们身上的衣服比我的衣服湿得厉害,他们首先想到的,也还会是我。是要……整理房间吗?我打量着三间房子的角角落落。其实我完全看得出来,老师家的一团混乱,根本不是那种有计划有条理的混乱法,这简直就是一个抄家现场。为儿为女者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都是父之过呀,父之过呀——老师仰头长叹一声,两行老泪流了出来。老师这一流泪,又影响了师母,师母憋不住哭出了声音。

    我没再多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不是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细节,我是说,让老师和师母伤心的,一定又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其实现在他们的女儿已不宝贝,说她宝贝是指以前。老师师母老两口不再宝贝他们的女儿,是在他们的女儿连续三年高考不第后。倒不是说考不上大学的女儿就不值得宝贝,而是那女儿不光考不上大学,还逐渐出落成了个泼妇蛮女。她好像不是出身于一个温文尔雅的教育之家,她的缺少教养蛮不讲理和粗俗自私,令老师师母在人前人后都难以抬头(她就在师范学院的服务公司工作)。从她三度高考三度落榜后,她已经又三度成婚三度离异了,可她不论是在婚姻之内还是婚姻之外,不论是在热恋之中还是夫妻间打得鸡飞狗跳之时,她总能腾出空来骚扰爹妈,搞得我老师和师母苦不堪言。可像这样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我倒头一次看到。

    我和你老师去幼儿园的儿童之家参加了一天活动(师母以前是幼儿园园长),她就乘虚而入了。师母说。她把家里的钱和值钱的东西全都扫荡一空了,连你的存折也拿走了。老师说。她这是逼我们死呀,我们欠她的吗?师母说。她这是入室盗窃呀,她不怕触犯刑律?老师说。她也是孩子的母亲,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呢……师母说。她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岁的成人呀……老师说。这时我看到了我身旁桌上的一张信纸。由于信纸上只写了寥寥几行字,字又奇大,所以尽管我离开那纸还有一段距离,我也不是很想去看一些未经主人允许我看的字,可那几行大字,还是格外醒目地钻进了我眼里:

    父母二老你们好,你们以为不给我钱我就没办法了吗,我找得到。成家老子出钱,家家如此,你们不要那么小抠。如果以后我有了钱,会还你们。

    看来老师的女儿又要第四度做新娘了。我知道,这趟老师家我算白跑了,取存折的事更是根本不能提了。我看看表,距离上班还有点时间,便起身帮老师整理床铺——不能睡觉的家称不上家呀。我和老师垫床板时,师母去厨房点火烧饭,我们把床刚整理好,师母就把面条端了上来。面条碗里卧了鸡蛋,白白的圆圆的隆起在碗中;鸡蛋旁边撒一圈葱花,绿绿的翘翘的装点着鸡蛋。鸡蛋和葱花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枚小型花圈,而盛面的大碗就成了坟茔。花圈面条惹人食欲,我也饿得饥肠辘辘了(我肚子里的午饭已拉干净),可时间告诉我,我已没空再伸手端碗。我吃过了,不饿,我对老师师母说,得赶紧走了,要不上班就迟到了。说着我穿好潮湿的外衣,与老师师母道别分手。下楼以后,站在已经明显下大了的小雨里,我才想到,我应该告诉他们,明天我要抽空来帮他们整理房间。可又一想,明天我也许来不了的。明天早上下班时,我的二十四小时期限就等于过去一大半了,但两千元钱,是不可能在这之前来到我手里的。所以,明天白天,我必须把马不停蹄地四处借钱的事放在首位。这样一想,我也就不为没对老师师母说明天还来感到后悔了。如果说了,万一来不了,那倒成了我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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