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食物可慰藉-呷一口茶,岁月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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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或清淡,

    或甘甜,或苦涩,

    一千人喝有一千种回味。

    文/何梅容

    龙南山区,客人来,先泡茶,是历来的礼数。一杯清茶,对坐欢饮,闲聊家长里短、天伦之乐,备感亲切。

    1

    南乡地处金衢盆地,群山耸叠,竹木参天,溪水环绕,云雾常润,是产茶的好地方。茶者,南方之嘉禾。北宋蔡宗颜撰《茶谱遗事》:“龙游方山阳坡出早茶,味绝胜。”1952年余绍宋编《龙游县志》:“龙游南乡多产白毛尖,香高味鲜,销于上海、杭州竹木商人。”

    白毛尖取一芽二叶,在清明前后采摘,经杀青、搓揉、初烘、炒干、理条、复烘制成后,细如雀舌,芽尖上带着些许白色乳毛。泡开后,挺直显毫,黄绿带润,香高味醇,鲜爽,汤色嫩绿明亮。此茶从前一般野生,手工制作,产量不高。

    白毛尖,小时候记得娘装在小锡壶里。有远客来,从小锡壶中抓出一撮白毛尖,用甘甜的山泉冲泡出一碗茶水,这时一股柔柔的清香一丝丝地扑鼻而至。浅饮一口,顿觉齿颊留有余香,令人精神一振,心旷神怡。我偷喝过,几十年后想起,依然销魂。

    爹是老茶鬼,早也喝,晚也喝,临睡前床头还摆个热水壶和一个“为人民服务”大瓷罐,起夜时喝一杯,美其名曰:喝了不烧心,睡得香。

    爹是正话反说,他做豆腐的三更即起。夜里多喝茶,凌晨起夜正好起来干活儿。不过他不喝白毛尖,嫌弃茶叶没“露头”,喝起来不够味;爱喝谷雨后叫“老茶头”的粗茶叶。抓一大把,滚烫的沸水冲入,茶叶浮浮沉沉,一片欢腾,盖上茶杯,万物静息。

    做豆腐是体力活儿,尤其在炎夏,干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时,他端起茶杯,咕咚一大口沁人心脾的茶,甘之如饴。有时将茶叶含在嘴里嚼嚼,徐徐咽下,仿佛服了仙丹妙露,疲劳顿消,休息片刻又能生龙活虎地干起来。

    爹在饮食店里是干活儿好手。供销和饮食是一家,有时就被借调到供销社帮忙收购毛竹、茶叶。他也买点儿茶叶末,虽然是茶叶末,却是最鲜嫩的芽碎。泡出的茶汤清纯明亮,淡香,有回甘,如是小口缓缓地品味着,那苦涩中带有甘甜,浓郁中含着醇爽的茶香。

    娘心情好的时候,会泡一杯,浅茶满酒享受着人间的美好,那一刻她笑得很恬静。夏收时,会用茶叶末煮上一大钢精锅的茶送到田头,拿上用小竹筒做成的“杯子”,一口气喝上一两杯,解渴还能解暑气,真有一种暖舒快意的喜悦。

    2

    衢州有句农谚:“儿要亲生,田要冬耕。”靠这靠那不如求自己牢靠,我娘深谙其道。等儿女稍大,她就去山里采野茶。山高路陡,虽说采不了多少,但积少成多,一年的待客茶就有了。她曾经一遍遍念叨让我学做布鞋,包粽做粿,长大了不会饿肚皮。可惜我自恃老幺,半毛不学,老了只能唏嘘一番,传统手艺在我这儿断了根,对不起祖宗。

    《龙游县志》记载:“(民众)居广谷之府,农务勤,治无隙地,无地不整园。”家乡的人勤劳朴实,插秧插到边,种田种到天。层层梯田,与天相接,底下边是整整齐齐的茶树丛,平日里散发着静谧的气息。

    从庙下到凉棚的公路边,连绵不绝的小山坡满是茶树。山枣坪、青苗垅、瓦窑岗等诗一样的名字,都是附近大队的茶山,后来有人承包,整成了时尚的茶博园。清明前十天到谷雨后十天,是采茶的高峰期。每到傍晚,街坊邻居相遇,妇女都会招呼一声:“明天去摘茶叶?”对方连连说好。

    摘茶叶是活络钱,早上摘,晚上结。拿到现钱,自由支配。大人孩子都喜欢,大人贴补家用,小孩子有了零花钱。何况采茶比起其他的农活儿更有趣味。

    天刚蒙蒙亮,隔壁阿朱和阿四相携而行。阿朱年轻,戴了麦秸帽,宽边帽檐上红漆写着“上铁”,另一边画着铁路徽标。阿四年长,戴的是锥形笋壳笠帽,遮风挡雨透气。一人拿了一条蓝粗布做的围裙,兴冲冲地奔向茶山。

    没多久,晨光大亮,四面八方的人越来越多,山上热热闹闹。妇女们将半个身子前倾,没入茶丛中,双手上下翻飞,一垄一垄地采;嘴不停,和邻居说天谈地。春阳暖暖,笼罩四野,欢笑散落在碧树丛中,是一种畅快肆意的气息在流动,好一幅江南美景。

    采来的茶叶放在脖子上挂着的围裙里,慢慢地就有了分量,时间一长,腰有了下坠之感,脖子生疼。小孩子往往受不了这种苦,就偷偷溜了,结伴去茶树丛里采覆盆子或映山红。大人们也特别好脾气,说好的多劳多得,犯不着责怪。

    采茶时节,娘口袋里有钱,家里伙食特别好。因为劳作,吃饭特别香,待到扶墙而出,夜已深。昏黄的灯光下,邻居家传来炒青茶的香味。

    多年后,我有次路过茶山,听到有个妇女边采茶边娱乐,放的是《百鸟朝凤》。忽然间就明白,这真是采茶最好的喜气。

    3

    又梦见了父亲和母亲。父亲还记得孔庙那杯茶的味道。

    先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守着古训,记忆里好像真的没有带父母同游。况且父母生我时都四十多岁,等我成年了,他们都成了步履蹒跚的老人。经历过苦日子的人,都是实在人,把钱花在看风景上,估计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浪费。

    不过也有例外,记得那年深秋,父母在城里看病,碰上我有闲,就带他们逛街,商店里台阶多,老胳膊老腿走得不利索,况且也怕我花钱,看了几家就索然无味,提出回家。

    阳光正好,映照着马路上梧桐树斑驳陆离的影子,煞是好看,照得我满心温柔。我就提议到公园里玩玩,树高阴凉,想不到父母欣然同意。

    府山走了一圈,层林尽染,父母对树不陌生,指指点点,倒是添了欢喜不少。出了府山,就是孔庙,我对父亲说:“这是孔老二的家庙。”父亲有点儿文化,知晓点儿历史。

    入了庙门,银杏叶黄袍加身,仰望觉它仿佛有帝王之尊。后园的竹林边有孔雀,母亲没文化,看见了,初以为是鸡鸭一类,等到孔雀开屏,才恍然大悟说:“比鸡鸭中看多了。”

    池里养了金鱼无数,我买了鱼食,招呼母亲来喂,母亲嘴里说:“我每天都喂鸡鸭,别花那个钱。”脚步却走得飞快,和五岁的灿一块儿扔,吆喝着扔这扔那,那真是隔代亲。

    父亲持重,坐在亭子里,乐呵呵地看着。我给他叫了茶、瓜子和西瓜,边逗他:“老爷子,就差一场戏了,不然你今天就是当年的孔老二。”

    父亲是个老茶鬼,每天要喝上好几壶茶,看见有茶喝,自然高兴,喝上一口,低头问我:“这茶多少钱?”我伸了俩指头。

    “两块?”“不,二十块!”“啊,这么贵!”一口茶喷出来,父亲真是吓到了,二十块钱在乡下值好几斤肉。

    “真是杀猪价!”父亲好心疼。

    “这是孔老二喝的,当然贵!你就享一回福。”

    “啧啧,好茶!”父亲把那一壶茶喝得底朝天,还是意犹未尽道,“这是我喝过最好的茶。”父亲早已羽化登仙,他那天心满意足的笑容我依然记得。

    如今家里架子上放着好几壶各地的茶叶,有时偶尔泡上一壶,欣赏着三片叶尖在沸水中缓缓舒展开来时,我的心里一紧:父亲艰辛一辈子,可惜从未喝过一杯清可洗心的好茶。

    如今父母早已过世。昨夜他托梦告诉我说,孔庙那杯茶的味道,他还记得!

    茶或清淡,或甘甜,或苦涩,一千人喝有一千种回味。喝茶,有些人喝的是习惯,有些人品的是茶的悠悠意境。茶润情怀,呷一口岁月悠长。当窗外细雨蒙蒙,树影婆娑,鸟语花香,静悄悄的室内,茶叶如一朵朵漂泊的云,落入杯中,腾起青烟袅袅,轻轻地啜,细细地品。苦尽甘来,沁人心脾,辗转出岁月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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