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食物可慰藉-四季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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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一座村庄的历史更为久长,

    甚至比人类的历史还要漫远。

    文/蔚蓝

    春食记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是苏学士的一句诗。意思是春天被日日与水相伴的鸭子最先知晓。这是诗人久坐书斋、偶得游玩后的一句想当然,“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而物候学上春天的定义是,平均气温在10℃-20℃之间。枯燥冰冷的数字,将这个季节打发。于我们来说,春天不是一个诗人即兴的揣测,也不是一个空洞的数字。这个季节,自有迥异的气息与声色昭示着它的驾临。先是从一场黄昏的南风开始的,风温暖而又清寒,带来了远方惆怅的气息。接着雨淅淅沥沥下在无边的沉夜,打湿了人的梦境,也润泽了冬天干涩的空气。雨色空蒙里,河畔苍枯的木杨一树黄绿的新芽。晓风浩荡人间,有几声蛙鸣响起在沉寂了整整一个秋冬的池塘。春,开始了它的序曲。

    于园内的菜蔬来说,在春风细雨间,又是一番乾坤。春天的雨水,真是一个神奇的物事,润物细无声,却悄然改变着山河。大地渐已苍翠,菜蔬们改变了冬日里矜持宁静的模样,在雨水间听得见它们生长的声音。萝卜变得异常肥壮,它的甘甜也随着冬天的白雪远去,变得粗糙而难以下咽。菠菜不再是一番嫩绿的模样,蓦然间,从芽心生出枝柄,长满尖刺。白菜肥绿丰硕的叶片,疯狂地生长,巨大的叶子失却了昨日的容颜,满眼是一片苍白到近乎枯萎的绿。而在几乎不停息的生长间,却有一种只属于春天的食物悄然长成,白菜的叶芽从巨大的叶片之下一簇簇生出,我们称之为菜薹,菜薹美味鲜嫩,汁水饱满,蕴藏了春天所有的美德与气息。一场雨后,昨日还几乎不曾见的菜薹一夜间就从白菜的叶片下生出,沾满了昨夜晶莹的雨露。轻轻从根摘下,洗净,放入几片蒜叶或腊肉清炒,清鲜入目,甘甜芳香,恍若门外繁茂的春天在舌尖上绽放。

    只是,这菜蔬总那么短暂又短暂,转瞬即逝。春天的山河,不停地变幻,如圆舞之曲。大地微绿、青绿、墨绿、苍绿,蔚然一片,漫到天涯。天空灰暗、淡蓝、蔚蓝、幽蓝,宁静苍茫。梅花、李花、杏花、桃花,绽放又凋零,风不停息地歌唱。几场雨后,不几日,这些菜薹就纷纷老去,嚼在口干涩得如同枯枝。春天不总是新生,也有着一场又一场别离。故去的人、长眠在远方的山冈、那些喂养着人间整个秋冬的菜蔬终于在这个季节里远行,随着菜薹的老去,那些黄色灿烂的花朵,还有那些秋菘幽蓝的花朵,在春风里摇曳,恍如向人间做最后的告别。

    菜薹老去,那些种植的黄瓜、四季豆、丝瓜刚长出纤长的藤蔓,还未结出果实,田野间只是一场又一场的花事,先是杏花,接着是桃花、李花、菜花,轮番在大地上盛开,再接着是杨花、槐花、楝花开满了整个江南的天空。所有的草木都在不停开花,开花,仿佛遗忘了这个时节还要有菜蔬喂食人间,只有韭菜是个例外,鲜绿涨满了春天的汁水,刚割了一茬,又在一场接一场的春雨里疯长,几乎一夜之间又长高半截。这个季节,蛰伏整整一个冬天的母鸡们,满眼是吃不尽的植食与昆虫,它们整日唱歌,整日在野地里埋头觅食,春风吹动它们光泽闪亮的羽衣,这一切使它们的屁股肥美丰硕,生出的那些鸡蛋又大又圆,蛋白清澈,蛋黄金泽。而鲜嫩、散发异香的韭菜与新鲜丰盈的鸡蛋相遇,是春天一道最地道的交响乐。齐根剪断,韭菜饱满的汁水溅满手臂,芬芳浓郁。就着春天涨满春水的池塘洗净,偶有蛙声响起,鸟语呢喃。洗净,切成段状,倒入已放入鸡蛋的油锅中,爆炒几下,韭菜浓烈的香气与鸡蛋的芳香奇妙地结合,让人闻之早已垂涎。不怪乎千年前的那个黄昏,流落天涯的杜甫,拜访多年不见的清贫友人,一道春韭炒蛋、一碗黄粱米饭,竟能让他感慨万千:“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尘世的沧桑与人间的温暖流于笔下。韭菜炒蛋,是我在外几乎最常见的一道菜肴,可是我很少品尝,在我眼里这只是一个标本罢了。那些韭菜无一例外来自大棚,没有春风春雨的滋润,浇灌的永远只是肮脏来历的不明的臭水与肥料;那些鸡只是生长肉食与生殖的机器,它们的一生只在暗无天日狭小只容一身的牢笼中度过,被激素催促的鸡蛋,不分季节、不分白天黑夜源源不断地从流水线上排出。

    三月无疑是春天的深处。初春,春还未深,为雏形。虽暖风已吹拂大地,但还残存着冬天的山水,草木刚吐露出新芽,天空单调枯灰,少了春天最浓的味与色。暮春,早已是这个季节的残山剩水,猛烈的阳光与东南方来的季风,收拾着春天的残破的城池。唯有仲春的三月,春色最深,春意最浓。阳光丰盈却不热烈,耀眼金黄,黄金一样的色泽。雨水充沛,不徐不疾,滋润着山川草木。花朵鲜丽,东风里摇曳歌唱,不停息地盛放、凋落。木叶碧绿,涨满汁水。鸟鸣清澈,若流水洗滩。人间却还有一道这个时节的美食让我们念念不忘,贫穷的年代,总是饥肠辘辘,几乎所有的美好愿望都与食物有关。食物丰饶的年关早已成记忆,端午的粽香还在遥远的五月,这个时节的近在咫尺的一个节日,让我们无比期待。乡谚云:“三月三,吃米粑。三月三,坎猫(青蛙)叫呱呱。”当这一天终于在我们期盼中来到时,我们甚至无心做任何事情,课堂上心早已飞出教室,飞到回家的路途上。当我们终于在暮色里踏上归途,空气里弥漫的春天草木的强烈气息,其间夹杂着米粉醇厚的芬芳。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几乎升起在每一座房屋的上空,在晚风里摇曳着迷人的姿影。

    很难想象,从秋天田野里收割回的长条形稻米,已变成白色的粉末。在热水的蒸煮与手掌的有力揉搓之下,软糯绵黏,最后又被均匀地做成粑皮待用。粑馅无疑是最期待的,不一定是当季菜蔬,几乎是各种菜蔬的大杂烩,在这里有了一种奇妙的组合排列。春天的韭菜、蒜叶,秋天晒干的豆角,冬天留存的白萝卜丝、腊肉……四季的菜蔬、诸多的滋味,在米粑的小小皮馅之下,在烈火煎蒸之下,相识,相交,相知。很快,一锅米粑被煎得油亮金黄,焦香扑鼻,食在口中,在春深静夜,有雨声零落,蛙声如鼓,万千美好滋味泛上心头,让人迷醉。昨日时光,忆在心头,也食在口中。

    多像一个人的苍茫往事,隔着一条时光之河。而春天与夏天屏障着一个漫漫的梅季。春在雨水的这头,夏在雨水的那头。雨水这头,布谷在春野上空啼鸣,麦子青绿,春花盛开,春天的菜蔬繁茂又枯萎;雨水那头,春天已然远逝,布谷也不见踪迹,亚热带热烈的阳光下,知了不知疲倦地歌唱。金黄的麦垛堆积在村落,南风猛烈,一朵云又一朵云倏忽飘过天宇。白菜萝卜不见一丝踪迹,韭菜怆然老去,失却了春日鲜嫩模样,隐藏在夏日茂盛的草间。黄瓜金色的花朵开满的藤架,一挂挂瓜果悬挂枝头。扁豆、蚕豆、四季豆一串串花朵之下,成熟的果实等着采摘……

    菜蔬又一片山河。是以春食记之。

    夏食记

    这个夏日,在这个漂泊多年的异乡,现在我每天的饮食生活是这样的:早上起床,匆匆吃点儿泡饭咸菜,打发肚子。如实在肚饿,不嫌脏,就在早点店买一碗拌面或一碗稀饭加几只包子,讲究一点儿时,就耐着性子,等卖早点的大姐差点儿飞起来地煎只鸡蛋香肠油条饼。中饭在食堂吃工作餐,烧饭大姐实在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好好的食材几乎成了菜蔬样板戏。好在工作已半天,饥肠辘辘,又加上免费,白捡便宜地当作美味。晚餐也实在没有兴致,在菜场逛一圈下来,那些鲜绿却来路不明的菜蔬,让人陌生,提不起买来的兴趣,最后只能面条或几样简单的菜蔬打发而过。

    我实在不知现在这样生活的意义。都说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可如今的生活我实在不能找出一点儿乐趣,多少次想不如归去,可总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将我驱赶,让我不停却不知方向地奔波。

    不要想这些伤神的事情吧,这样的生活让我怎能不怀念起故园的生活呢,还是说说那些过往的夏日吃食吧。多少年过去了,清晰得恍若昨天。

    夏日,我总是在一缕凉爽的晓风里与清脆的鸟鸣之声里醒来。晨露打湿了草木,紫红紫蓝的木槿花、牵牛花开满了篱笆,屋角的夜来香还散发着腥甜的芬芳,繁星一样盛开的指甲花缀满了枝。天空蔚蓝,一大朵一大朵巨大的白色云朵漂泊在天宇,大地生机勃勃。在母亲的呼唤声里,我总是熟悉地走向厨房,早粥的芬芳吸引着我的味蕾。不出例外,早饭是一锅早米粥,刚刚收获的早米还保存着植物的芬芳与色泽。淘尽新米,加三四倍水在大铁锅中煮开,灶是那种土灶,是后园里挖出的浆土所砌,柴薪是刚收割晒干的菜籽杆、麦秸,这些美丽的植物老去枯萎,最后在灶里化作一团热烈的火焰向人间告别,一生都献给了这片钟爱的土地。第一次煮开之后,加上几瓢冷水于粥内,文火焖十分钟左右,再次煮开,一锅新粥就做成了。软糯晶莹淡绿色的稀粥,散发着甘甜与芬芳,就着一盘咸菜或一点儿腐乳,甚至什么也不需要,就可以让人胃口大开。如同这个季节,它只属于夏天,当夏天的背影悄然消逝在苍茫的秋风之中,煮出的新粥再也没有那种绿色的色泽与芬芳。

    在我们享用这些美味新粥的时候,母亲早已从菜园里采摘好菜蔬。夏天的菜园,总是那样绿蔬葳蕤,生机盎然,多像那时的母亲,年轻健康,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那些仿佛摘不尽的菜蔬堆放在竹箩中,沾满了新鲜的晨露,被挂在屋檐下,防止鸡鸭偷食——这同样是它们的美食。我们的眼睛也不时在箩中巡视,夏日的各类蔬菜罗列其间。我喜欢黄瓜、番茄,运气好还能找到香瓜与菜瓜。它们都饱满、芬芳,散发着成熟瓜果的自然气息。它们经过风、雨露与阳光的滋润。从出生到瓜熟蒂落,一直与我们相伴。现在我再也看不到、吃不到这种瓜果了,它们都是在大棚里不分季节地被过早地催肥催熟,来路不明,怪异的味道让人难以下咽。当然,这些来路不明的蔬菜也没有故乡的气息。我最爱的一道菜肴是蒜泥紫苋,不是因为它的味道,而是因为它美丽的色泽。紫苋长在满眼绿意的菜园里,远看紫绿相间的叶片像极了花朵。做法极为简单,摘来洗净,(那些摘过的茎干,一夜之间就发出新芽,几日就复蔚然一片了,经夏至秋,生生不息),将菜油烧热,丢入几瓣蒜头。蒜头是夏初刚刚在那块如今生长苋菜的地头收获的。蒜炸香后,放入紫苋,爆炒即可。炒熟后的紫苋仍紫艳无比,放在洁白的米饭之上,瞬间米饭也染上了紫红的色泽。甚至偶尔涂到小手上,红艳艳的,不舍得洗去。

    夏,暑也。江村的夏天,副热带高压牢牢地驻在这片幽深的河谷,总是那么酷热难耐。难得有西瓜冰饮解暑,那时在贫穷的乡村实在难有余钱购买,唯有绿豆汤几乎是每家必备。绿豆,这种不起眼儿的植物,在江村满眼数不清的草木之间,与乡间那些素朴一生的妇人一样,人们从未发现过它的美丽。春天播种,夏天生长,寂寞无言,灰绿的叶片几乎低到尘埃之中,暗蓝色的一簇簇花朵隐藏在叶片间,待秋天收割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农人就把它收藏起来。只有夏天,在某个炎热的午后,它又开始突然出现,经年之后,仍绿莹莹的、鲜艳饱满。与绿豆一同出现的还有瓦罐,早早被洗净放在灶头某个角落。瓦罐安静拙朴,摆放在某个角落,让人想起古老的光阴。同于江村所有的物事,它一样来自乡间的土地,它或曾属于某个先祖,被一代代地传承给先祖的子孙,刻满了时光的印痕;或者是母亲从哪位走村串巷的陶匠手中买得。它曾在母亲病痛时,为母亲熬制过苦涩的中药;也曾在秋天或某个冬日煨过一只母鸡,滋补我们正在发育的身体;或在春天,在屋檐下接过一夜的雨水。土灶里火堆还未褪去光芒与热烈,现在绿豆被盛进幽深的瓦罐,瓦罐又盛放适量的清水,盖上盖子,最后被火堆环绕,把它交给时间,任其熬制。夏日的江村又顷刻遁入无边的宁静,穿堂风吹过竹床上午睡的人们,木叶摇曳,鸡栖息在树下做着谁也不知道的梦,鸭子倦怠在池塘里侧头奇怪地凝望天空,那里有它们遥远得有点儿模糊的飞翔之梦。唯有夏蝉不知疲倦地歌唱。其实瓦罐也在“咕咚,咕咚”地歌唱,只是没有人知晓罢了。

    当日光落到树头的时候,睡起的母亲会掏出瓦罐,午后还清绿分明的绿豆和水,已煮成芬芳四溢的绿豆汤。倒入一个个粗瓷小碗,加上一勺白糖或冰糖,那种滋味多少年也不曾忘记。现在当然也有绿豆汤,随时可以享用。去超市买来绿豆,浸泡下,放入高压锅中煮一下,便可食用,却再也没有那样的滋味了。

    我喜欢在夏日黄昏的乡村里游荡,阳光已然退去,暑热暂告一个段落。我喜欢看炊烟一缕缕升起在村庄的上空,还喜欢空气里弥漫的芬芳,那是只属于夏日食物小麦粑的气息。很难想象,春天生长的绿色的麦子,穿插其间开放着金色花朵的油菜,在这里又一次相遇。油是油菜刚榨出的香油,香气四溢。麦粉是刚收获的麦子,洁白如雪。当然还少不了夏韭,虽春韭秋菘,但夏天的韭菜仍有浓烈的芬芳。切碎,放进麦糊中,搅匀,便可放在沾满香油的油锅中煎烤了。又一块块放在粗瓷大盘中,金黄芳香,就着糯香的稀粥,让人忘却暑气。

    当暮色徐徐升起在天际,但天宇间仍有微光照亮,劳作一天的家人才能悠闲地围坐在庭院之中,边拉着家常,边“咕咚咚”“咕咚咚”地喝着稀粥,嚼着芳香酥黄的小麦粑。倏忽之间,一轮金黄色的夏日明月悬挂在屋角。偶有夜风吹过,蝉声又明亮摇曳,在风的侵袭之下,与白昼喧闹的蝉声相比,鸣声更为尖锐清脆,让人听见总有点儿莫名的惆怅。

    秋食记

    难得的假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顿觉饥肠辘辘,还是下楼去填饱肠胃吧。

    城市的好处就是永远可以寻得物质的享受,这也是我这个懒汉热爱城市的理由之一。可以随时去享受美食,不问白天黑夜。而乡村等待你的只是残羹剩饭。楼下就有一间天津包子铺、一间忠县面馆,旁边一处衢州土菜馆,还有一家千岛湖鱼头,再不远也有一处舶来的麦当劳。转了一圈却了无兴致,回到房中,随便做点儿打发自己空空的肠胃。虽然城市提供着乡村所没有的便利,但这些餐馆一年四季做着永远不变的菜肴,不分季节的番茄炒蛋、酱爆茄子,那些来历不明、大棚里化肥农药浸泡的菜蔬冒充着土菜,欺骗着食客的味蕾。城市接纳着四方的美食,却失却了它本来的味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城市周边那些曾生长着草木的良田,已一步步被房屋与道路蚕食。在这个秋天,还是写些与秋天有关的食物文字吧。

    秋天草木黄。总是这样的,当秋天来临,天空有了远意,在阵阵清凉的微风里,草木枯黄,山川清朗而遥远,蝉声也不似夏日那样热烈,渐渐零落起来,四野浸渍在一种莫名的宁静之中。

    春韭秋菘,地里的菜蔬也换了一副副面孔。黄瓜老了,臃肿而苍黄地垂挂在架上;丝瓜也褪去青青的容颜,一挂挂空空的褐色皮囊在秋风中摇晃;苋菜改变了往日鲜嫩可人的模样,高高的植株上生满了尖刺,一簇簇细碎的花朵缀满枝头;而春夏芬芳可口的韭菜则开出了一朵朵美丽洁白的花朵,一株株林立在地头,蔚然一片,秋风吹过,摇曳生姿,让人徒增惆怅。

    当然,那些新生的菜蔬渐渐成了主角。蒜苗刚刚露出了新芽,秋菘青绿绿的刚盖满了地面,而正茁壮成长的萝卜秧苗成了初秋菜肴的主角。多年过去了,我漂泊在这座同样是江南地带的城市,在初秋的街巷,我还能看见它们的身影。在清晓抑或黄昏,它们被整齐地摆放在街角,贩卖它们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都是这座城市远郊的农民,一大早就赶了班车而来。我甚至什么也不买,常静静地看一看他们,看看他们面前摆放的萝卜秧苗,心间总是温暖,仿佛他们是我在异乡的故人。

    物候学上秋天的标准是:炎热过后,五天平均气温稳定在22℃以下就算正式进入了秋季。而我固执地认为,秋天总是从食用萝卜秧苗开始。当八月末,夏天还肆虐着它的威力,父亲却在等待一场雨,准备播种属于下一个季节的作物。一场雨总在夜里或黄昏里如约而至。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天气霎时清凉起来,湿润的泥土被父亲播下了白菜、萝卜、芹菜、大蒜的各种种子。仿佛天地间有一种神奇的声音,在向这些在土地里辛劳一生的农人召唤,让他们在每个不同的时节,依节令而作。

    不出半月,播撒下的萝卜种子在几场雨后近乎疯长一样,绿莹莹地映满了眼帘。一把把拔出,稀拉拉地留下几棵,待其秋后长成肥美洁白的萝卜。秧苗洗净,晾干,放在沸油中爆炒,一盘鲜嫩的秋天第一道菜肴上桌了。那时家贫,在夏秋之交,夏天的菜蔬纷纷老去,秋天的菜蔬来不及上口,只能就些咸菜入腹,而这新鲜无比的萝卜秧苗无疑是此时最美味的菜蔬。每天走在放学归来的路上,整个村庄的空气里弥漫着萝卜秧苗炒熟后的芬芳,刺激着味蕾,不由得加快了归家的脚步。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苦涩的清香弥漫开来,让人莫名地感觉温馨。多年后,那才知那是故乡秋天的滋味,只是人亦悄然老去。

    春有豌豆、蚕豆,夏有四季豆、豆角,而秋则有黄豆、扁豆。土地总是这样丰饶,源源不断地向那些勤劳的农人馈赠着各种食粮与美味。扁豆在秋天出现,于我总是一个意外。我实在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将扁豆的种子种下,种在哪里。那些菜蔬都有自己的地盘,被父母整整齐齐地种植在棋盘一样的田地间;而扁豆,我却找不到它们的踪迹,甚至它出芽,生长,攀附在篱笆上,纤长的藤蔓、墨绿得有些发黑的叶片没在夏日浓郁的草木之间,我都没有知晓它的存在。随着秋的次第深入,草木凋零,显现出瘦削或丰腴的骨骼,而一簇簇幽蓝的扁豆花开满篱笆的时候,我才惊诧它的存在,有一种不期而遇的惊喜。那些美丽的花朵一直从初秋开到秋末,像波浪一样涌上了篱笆、柴垛、树木、屋顶。怪不得板桥说,满架秋风扁豆花。与豌豆一样,我实在不能想到这样美丽的花朵也是一种菜蔬。曾思忖着,哪一天老了,在故园的篱笆旁,定要植几株扁豆,让它们爬满篱笆与斑驳的窗台,在萧凉的秋天与人生暮年,这绚烂鲜艳的花朵让生命也有几抹亮色与生动。

    在我们这边,有青扁豆、红扁豆,还有紫扁豆,记忆里粗麻素服的母亲却喜欢种植紫扁豆,也许这些色泽鲜艳的菜蔬,可以补偿她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关于美丽衣裳的遗憾吧。撕去筋络,洗净,放入几瓣同样在这片泥土里生长的蒜头,爆炒后,入口糯香软绵,仿佛秋天。

    扁豆的种子是彩色的,与其他各色豆类的种子能很好地区分开来。它斑斓的色泽,我是极喜欢的,总央求母亲放入粥中熬制,味道已然忘却了,却记得粥的颜色——红艳艳的,美丽至极。

    秋风起,蟹黄肥。故乡虽也处江南,那时却鲜有人对这种张牙舞爪的怪物有什么兴趣,只是抓住,放在火里烤熟吃了蟹黄了事,想来实在是暴殄天物。在这个时节,却对另外一种同样肥美的食物极为重视。经过一个春天夏天乡间各种食物滋养的鸡雏,现在已长成年,几乎是每家滋补的首选食物。幼时,常会食用这种与自己日日相伴的动物,心中满是不安与罪过,总会为此难过一阵子。但它们炒熟后香味飘进鼻孔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诱惑而狼吞虎咽。这些新长成的公鸡雏,与那些经年的老母鸡相比,肉质更为鲜嫩,不适合清炖,只适合清炒。几乎不要放任何作料,只要加几瓣蒜头,爆炒后,其滋味鲜美无比。也许是出于饲养它们却亲手结束它们生命的愧疚,母亲在宰杀它们的时候,总是念叨道:“小鸡小鸡别作怪,你是人家的一碗菜。”人处在食物链的顶端,这也是无奈之举。

    在外总食不到这种美味的佳肴,有的只是各种调料色素勾兑的所谓美味。据说这些可怜的家禽从出生到死亡只有短短的四十五天,一直被囚禁在不能转身的狭窄空间里,不停地进食进食,直到被宰杀的那一天。它们没有生命,只是一堆会生长的肉块。

    每次回家,不要我说,老母亲懂得孩子的心思,早早就为我准备一瓶豆酱,放在玻璃瓶中。在异乡,品尝着它的芬芳,却让我一次次怀念故乡。

    说豆酱属于秋天的食物不甚准确,经春至夏,又过了整整一个秋天,才最后把它酿制成。豆酱有黄豆酱、蚕豆酱,我更喜欢蚕豆酱。在暮春的一个梅季雨天,只有这样的时节,忙碌的母亲才有时间准备制作豆酱。窗外绿树如云,布谷在远天唱着远逝的歌声,春风摇曳。先是煮熟经年的蚕豆,剥壳,倒入适量面粉与冷开水搅匀。麦子、蚕豆这两种几乎相伴生长的植物,在这里又完成了一次相遇,相厮相守,至死不渝。搅匀后再一块块放在簸箕中,盖上棉被,不能见光,放在一个阴暗潮热之地静待几日,任其发酵,待这些块状物长出彩色的霉斑霉丝,即可放入陶缸中,放入适量的冷开水酿制了。其间须每日翻动,不定量加冷开水,不可见雨水。待秋天将要远逝的时候,窗外的树木早已褪去了绿叶,布谷不知流浪在哪里,豆酱的芬芳渐已漂荡在村庄的上空。炒肉、煮鱼的时候,总会放上一勺,鱼肉的腥气在浓郁的豆酱香气里踪迹全无。

    有些商家为他们的商品制造噱头说,“这是家乡味道的豆酱”,实在可笑。这些只属于那一方小小土地的蚕豆、麦子,阳光、清水,甚至空气,有什么可以复制呢?

    母亲渐渐老了,再也没有精力为我们制作豆酱了。每次回到故乡,看到空空的行囊,总怅然若失。我知道,故乡正在远去。

    秋天深了,地里的菜蔬已完全是另一番模样。韭菜藏在泥土里,白菜肥壮碧绿,萝卜繁茂墨绿,肥白的根茎撑出了泥土。还有芹菜,淡黄的嫩芽没在柴草下,木薯的叶子枯萎了,它们肥硕的根茎涨满了汁水……

    它们都在等一场霜。白露为霜,一场如雪的霜冻过后,秋天就要逝去了,这些菜蔬却有了甘甜的滋味,仿佛亦是秋天的况味呢。

    冬食记

    少时,坐在寒冷刺骨、破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教室里,读刘长卿的诗歌:“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寂冷的意境之中,竟莫名弥漫着人间的烟火。风雪之夜,旅人天涯归来,苍山排闼,迎接他的是熟悉的狗吠、红红的炭火。心中却总没来由地出现这样的一幅画面:定有一盆热气腾腾的萝卜火锅,散放着芳香,等待着天涯倦客饥饿的肠胃。枯瘦残破的山水涌动着尘世氤氲的暖色。

    冬天,地处江南的故园水瘦山寒,却并不死寂。大地总是这么丰饶,源源不断地馈赠着那些田野间劳作的农人。麦苗、油菜阴郁地绿着,匍匐在坚硬的地上。树木则褪光了秋天色彩缤纷的木叶,裸露出曲折的枝干。那些绚烂了一个春夏又整整一个秋天的草木,终把种子或根茎蛰伏在泥土里,等待着春天次第而至的鸣唱。唯有萝卜白菜是例外,异常肥美,郁郁葱葱地绿着,甚至有些夸张地鲜绿着,点缀着灰色单调的冬日远空,也喂养着人间的肠胃。

    春韭秋菘。其实对于江南气候,准确来说,该是春韭冬菘。秋天,江南万物繁茂,没有北地的萧索之感。没了秋霜的浸润,白菜萝卜有一种辣涩的粗糙之味,那是炙夏残存的气息。唯有秋末冬初,几场不期而至的秋霜过后,清晓,大地一片素白,空气里弥漫着早冬的凉薄与静寂,这些越冬的菜蔬也有了甘洌、清甜的滋味,仿佛是远逝的秋天的味道。这时,这些菜蔬便成了乡间的美味。同乡间几乎所有的菜蔬一样,做法极为简单,洗净,切成块状或片状,清炒,便成为一道流传人间千年的美食。而也有另外一种不变的做法——萝卜火锅,无疑是冬天里最为美味的一道菜肴。想起遥远的故园冬天,总会想起萝卜火锅。

    多少个这样的冬日黄昏,像古诗中那位归来的旅人一样,我饥肠辘辘,放学走在归家的路途上,寒风凛冽,足下是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不远处是炊烟四起的我的村庄,也常有风雪弥漫,覆满山河,却心生暖意。我隐约闻见了空气中飘荡着萝卜火锅的香味,不由得加快了归家的脚步。红红的炭火已燃起来,整齐地盛放在火炉中,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而切成块状的肥白萝卜已在火锅沸水中呈现淡黄晶莹的色泽。一家人陆陆续续从风雪之野归来,就着温暖的炭火,叙着家常。这样的火锅,调料是少不了的,其实也几乎是家常的菜蔬,一样从后园那方泥土里生出来的。姜丝与蒜叶段是必备之物。姜丝须先同切成块状的萝卜一同放沸水中,长久一点儿的煮沸才可使其入味;而蒜叶段须在几乎要进食时才放入,蒜叶的香辣可除却萝卜的涩味。这是最家常的做法,而在萝卜中加入猪油甚至加入肥硕的肉片,必定是难得一见、让我们期待的事情,草木甘甜的芬芳与肉味的醇厚结合,那种美好的滋味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母亲会早早地去集市上割肉,只等着晚上为我们制作。虽然到晚上才能享用,但那寒冷的一天,因有了这美味的佳肴而让人欢悦。这样的时辰,父亲也总会饮上几杯酒。须臾之间,暮色早已涌上了木窗,灯火摇曳间,炉火渐熄,萝卜火锅早已被我们一食而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甚而在异乡,多少个这样的冬日黄昏,我走在喧嚣的归途,遥望着次第明亮的窗口灯火,却知没有哪一盏灯是属于我的,那曾熟悉的萝卜火锅同亲人远在千山之外的故园。千百次徘徊流转,却才知晓幸福原来是这样简单:一盏等你归来的灯火、一份为你而做的温暖菜肴,会让你的心浸入安宁。只是心已沧海,我再也回不到远去的时光之河中了,怅然良久。

    冬天,怎会少一场雪?记忆里的江南冬天总是从一场雪开始。冬天的大地,荒凉冷寂,天空灰暗,却少了一种滋味,冬天少了一种火候与醇度,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雪改变了冬天的模样。雪总从黄昏落下,漫天的雪花让人心生暖意与欢喜。雪的定义是落在空中的水滴因遇冷空气凝结而成的冰晶。很难想象雪的前身是雨水,这是迥异的两种物事。雪花晶莹剔透,漫天飞舞,而雨水总那么缠绵入到人的长梦里去。多像一个人,在光阴里颓然老去,谁还知晓她曾青春明艳的时光?

    有一道菜也在等一场雪。落雪覆满山河,洁白清澈。忍不住俯下身亲吻一口,仿佛那是一种遗落人世的美味,让人迷恋。确实,这皑皑白雪是制作雪水鸭蛋必不可少的一道作料。虽天地间任何洁净之水都可以制作咸鸭蛋,唯有用雪盐水浸润的鸭蛋才别有风味。在雪后或雪花仍飘舞在天际的某个午后,我们总会不要大人吩咐,就提着木桶去挖雪。很快一桶桶洁净的雪提回家,倒进还残留着余温的灶锅中,让其融化。而洗净晾干的鸭蛋已叠放在加放盐块的瓦罐之中。待锅内雪水冷却完成,倒入瓦罐之中密封,最后放在一个阴暗干燥的角落不再管它,仿佛遗忘了一样。

    经冬至春,积雪早已融入了深深的泥土,寒冬走在远行的路上。接着南风吹拂在某个清晓,空气里弥漫着惆怅,一枚新芽绽放在杨柳的枝梢,或一声久违的鸟鸣响在檐头。又接着春雷滚滚,草木青葱,忍冬花开满了篱笆,空气里游荡着暮春的气息,雪水鸭蛋在某顿早饭或午饭被母亲悄悄端上了饭桌。对半切开,蛋白洁白剔透,恍若凝雪,金红色的蛋黄溢流出油脂。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蛋白咸香脆嫩,蛋黄糯实绵厚。那个写尽天下美食的高邮人,却对他故乡的咸鸭蛋念念不能忘怀,自恃地写道:“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故乡地处江南,同他的江淮故乡一样,多水泽,一样盛产优质的鸭蛋,一点儿也不逊色,又因雪水的腌制浸润,有种莫名的甘凉,食在渐渐炎热、草木葳蕤的暮春,想起旧年的风雪与时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季节像一个人,也会悄然老去。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同草木一样在大地上荣枯。当残雪已然远去,冬天悄悄老去,山河越来越显现出属于这个季节的气质来。天空苍茫,寒风呼啸,草木凋零,四野笼在一片无边的荒凉之中。于我们来说,这个时节,在菜园之外、荒野之中,有一种只属于隆冬的菜蔬隐藏在荒芜的草木之间,那是一道人间的美味。在我们这里,我们叫它“腊菜”,我甚至现在也不知晓它的学名。可这又有什么呢?它们本就没有名字,一代代生长在乡间,比一座村庄的历史更为久长,甚至比人类的历史还要漫远。像乡间那无数默默无闻的生灵一样,卑微却生机盎然,人世沧海,它们只属于自己,遵行着自己的生命节奏与韵律。在秋天的某个雨后,叶芽隐藏在仍绿意盎然的秋草之间,让人忽视了它的存在。冬天,当人们忽然想起它时,它的绿意早已蔚然在一片枯黄的草野之中。它锯齿形的叶片像极了油菜的形状,在这个冬日,却比油菜更为肥硕,叶片更为绿郁,几成墨色,生满了茸刺,在野地里随着季节兀自生长、繁茂,又凋零。

    萝卜、白菜固然肥美,几个月不变样式的吃法却让我们心生厌倦,幸好腊菜补偿了我们此时寡淡的口舌。江畔、地头几乎都能零落或成片地见到它们的身影。冬天的某个午后,我们呼朋引伴,每人提着一只竹篮,带着小铲子,在寒风呼啸中走向凄清苍凉的原野。冬天的天空,晶蓝冷寂、辽远空阔,宽广的大河裸露出洁白的河床,我们小小的身影在野地里穿行。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在冬天也无比丰饶,在枯萎的茅草间,蛰伏着数不清的植物,它们养育着我们,也养育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车前草、马兰头、马齿苋、蒲公英、婆婆纳、紫花地丁……当然也有我们最爱的腊菜。将那些肥硕的齐根斩断,很快就装满了竹篮。而纤小的留在那里,等着它们生长,给后来采摘的人。后来读《诗经》,读到“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不觉莞尔,莫名地亲切,仿佛穿越时光,那是专门写给我们的诗歌。当然,我们那时不懂爱情,也不懂思念会如刀锋,把一个人的心切满伤痕。我们只有没有尽头又无忧无虑的时光。

    却同几乎所有的菜蔬不一样,腊菜这种野生的蔬菜采摘回来,不能马上品尝。其实此时它的滋味又苦又涩,根本无法入口,与菜蔬固有的鲜嫩一点儿也不搭边。须先将其在阳光下暴晒几日,尽可能地多晒去水分;之后便放在瓦缸中腌渍,一层盐一层腊菜码上去;最后再压上一块重重的石头,便不再管它。待半月之后,母亲想起了这些腌制的腊菜,一缸腊菜早由墨绿的颜色变为芬芳晶莹的黄色,半缸渍出的墨绿盐水会让人想起腊菜本来的颜色。从盐水中捞出几棵,切碎,用油爆炒,入口,新鲜时的那种苦涩之味早已荡然无存,代之的是一种植物与盐、菜油的奇妙结合,脆嫩芳香、绵厚悠长,是一道下饭的好菜。虽然萝卜白菜也可腌渍,一样可口,可免不了一种永远去不掉的酸涩味道,而这是腌腊菜所没有的。腊菜不但可以清炒,还可放肉丁、排骨炒,滋味更为诱人,只是常不可得,这要等到年关将近的时候。腊菜要趁立春前采摘腌渍,过了这个节气再去采摘腌渍,腌出的菜滋味干涩得让人无法入口,仿佛是另外一种植物。

    冬天总要远行。是昨夜一场倏忽的东风吧,还是一夜零落的微雨?苍茫的大地带来了早春的气息,而腊菜却渐渐老了,一夜之间长高了许多,次第开放出暗黄色的花朵,漫至远方的天际。当然,接着那些同样属于冬日的萝卜、白菜也老了,腊菜花凋零过后,它们金黄的或幽蓝的花朵,波浪一样摇曳在远行的春风里,让人怀伤。毕竟又一年就这样已然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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