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流浪在小镇-心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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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一日

    仲夏时节,白天特别长,黑夜特别短。勤劳的人们总是不甘被床束缚,早早地便起床了。他们从床上坐起,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村里的哈欠声此起彼伏。每当起床时分,哈欠声总能凑成一组交响乐。

    他们伸着懒腰,踩着木楼梯下楼,村里“吱呀”声响成一片。接着是他们开门的声音,“咣咣当当”一声连着一声。

    他们漱完口,洗完脸,东方渐白。

    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是菜园。无论男女老少,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总是拎着篮子,拿着剪刀,把脚步往菜园里迈。菜园里,有碧绿的丝瓜,有浑身带刺的黄瓜,有紫得发黑的茄子,有红得发亮的西红柿。丝瓜的藤蔓如门帘般悬挂在藤架上,乡邻们一边在“门帘”里来回穿梭,一边拉着家常。早晨的菜园颇像三四月的茶场,热闹而繁忙,人们或站或蹲,或剪或摘。

    不久,人们从菜园里散去。然后,炊烟慢慢地从村庄上空升起。

    仲夏的中午,是人们最悠闲的时刻。午时,酒后微醺,阳光正烈,他们往往选择待在家里,或搬一条椅子,与对门的聊聊天;或摊开棋盘,杀个面红耳赤;或挟一草席,在树阴下睡一觉。

    等到阳光倾斜,日影移动,他们才下地干活。夏天的傍晚,我总能看到田地里,人们挥舞农具的情形。他们头戴斗笠,脖子上挂一条毛巾,时不时地挥一把汗,或者抹一把脸。这样的劳动一直持续到日头坠落,夜幕降临。

    晚饭过后,是仲夏的第二轮休息。此时,农活已毕,天已微凉。人们脱了衣服,穿了裤衩,到晒场上聊天,这里一丛,那里一撮。聊的话题自然跳不过农事,谁家的稻子该治虫了,谁家的玉米长势好,谁家的药材长得最葱郁。也有年老的人,不管农事,一头扎进古老的故事里,向旁边的人娓娓道来。

    场子上,灯光昏暗,人声鼎沸,流萤飞蹿。孩子们没心没肺,不管农事,也无心聆听那久远的故事。他们追着萤火虫,从场子的这头,跑到那头;从这片草地,跑到另一片草地。

    末了,人们慢慢从晒场上散去,孩子们也在父母的呼唤声中各回各家。村庄很快安静下来,人们进入梦乡。大地一片澄静,只有地里的作物在拔节生长。

    小镇的剃头师傅

    那些年,他是邻近各村的理发师,我们叫他剃头师傅。他手提剃头箱,往返于各个小巷。他总在每个月的中旬走进我们村,他来十二次,一年也便过去了。少时,我寄居在外公家,我外公与他是旧交,于是外公家自然成了他的落脚点。

    趁着黄昏还没降临,他从剃头箱里摸出围布和手推剪。我外公已经对他剃头的程序熟稔于心,早早地坐在屋檐下的方凳上等待。他给外公披上围布,拿梳子理顺了外公的头发,手中的手推剪便如同犁一般在外公的头上运作起来。

    我总觉得他不是在剃头,而是在犁田。他的手推剪经过的地方,外公的头发便齐刷刷地倒下,就像犁经过,泥土便被翻新一样。我的脑海里忽然洒进三月的阳光,出现了稻田,出现了农夫,出现了犁。他扎着马步,外公的头发越来越少。我在他们周围团团转,农夫犁田的画面如幻灯片一般在我脑海里闪现。

    外公时而平静,时而眯眼皱眉,时而嘴角微扬,脸上的表情仿佛都在回应头皮上的运动。我觉得,他和外公之间有一根线,他在一边牵动,外公在另一头回应。恍惚间,我觉得四周慢慢变得空旷,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们俩。

    外公的头发剃完了,就轮到剃我的了。我坐上方凳,等待他一系列剃头程序的降临。他把围布披到我身上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纯洁的芳香。后来,每当我看到洁白的围布,脑海里便飘过那个黄昏的芳香。其实多年以后,我依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仅仅觉得那味道让我浑身酥软。

    他的手推剪如同蛇一般在我的头皮上游走,我的心里泛起小小的激动。如今回忆起那些黄昏才发现,当时坐在方凳上的我是那么心无杂念。我全身的每个细胞,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感受手推剪的滋味。我在心里历数他剃头的程序和手上的动作,那么专注而充满敬畏。

    终于轮到洗头这一程序了。他把我的头按进脸盆,给我擦上香皂。

    我记得香皂是白色的,带着青草的芬芳。他给我擦干头发后,香皂的芬芳便如同细密的网一般将我包围。我只觉得当时的我,像只淋湿麻雀,不停地抖动着身上的芳香。

    剃完头后,外公开始和他推杯换盏,我和外婆则在一旁默默观望。

    在上初中前的时光里,我一直觉得他的剃头技术是最好的。后来,他还是在村落之间行走,而我再也不让他给我剃头了。我开始出入贴满明星海报的时尚理发店,为理发师是否给自己理了好看的发型而喜悲。

    几年后,他不剃头了,说是年纪太大,跟不上潮流。外公只能和我一样,出入时尚理发店。他坐在理发椅上,听着理发店里轰鸣的电吹风声,看着理发师顶着夸张的发型手起手落,一脸木然。

    我工作三年后的一天,他携剃头箱走进我外公家,说是有事路过,给外公剃个头。外公像多年前一样,坐到方凳上等他为自己披上围布。

    外公眼睛微闭,仿佛临渊听风。渐渐的,身边的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我又看到了他们默契的样子,农夫犁田的画面再次挂上我记忆的墙壁。

    我央求他给我剃个头,他笑着说,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我坐上方凳,他给我披上围布的一瞬间,那股经年的芳香突然窜了出来,并如同三月的麦苗一样迎风招展。他的手推剪还没动,我已列流满面。

    烧饼店的吴伯伯

    记忆里,我读小学开始,村口的烧饼店就存在了。那时烧饼才五毛钱一个,金灿灿的,很脆,咬一口,嘴里就溢满香油。老板是个实在人,总在里面放很多陷,所以烧饼圆鼓鼓的,几乎每个角落都是干菜肉。下午,在地里干活的人都要去买一个烧饼,然后坐在树荫下美美地吃上一阵。邻村的很多人也经常来买,烧饼店里,颇有些络绎不绝的味道。

    我们小孩每天带五毛钱,一到下午的第二节课就蜂拥着跑去买烧饼。烧饼店的老板姓吴,我们都亲切地叫他吴伯伯。他很体贴,总是把捞起来的烧饼先让给我们。他歉疚地对旁人笑笑,说,这些孩子赶着去上课,你们稍微等等吧。有时,看到有小孩想吃烧饼,却又没带钱他就会递一个给他,说钱可以改天再来付。

    我们学校和吴伯伯的烧饼店,只隔着一条小河。我常常坐在教室前的石阶上,边吃烧饼边看着吴伯伯家屋顶上的炊烟。袅袅的炊烟下,是散落在田间劳作的人们。他们坐在田埂上吃烧饼的情景和吴伯伯家的炊烟一起,融进了我最深处的记忆,成为我童年时期最唯美的画面。

    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搬去了镇里,因为村小被撤了。每到下午第二节课,我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吴伯伯的烧饼,脑海浮现出袅袅炊烟的画面。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我最初的乡愁。于是,我就莫名地期盼星期五的到来。当我坐在车上,离吴伯伯家的烧饼店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终于慢慢踏实起来。

    初中毕业后,我就远离家乡,去省城读师范了。我愈发地怀念起家乡的烧饼来,有几次,我实在熬不住,就到附近的酥饼店里买酥饼吃,却始终嚼不出家乡的味道。第一年的寒假,我坐在回来的车上,当车快到达村口的时候,我看见了吴伯伯家的炊烟,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工作了,我很少回家。每次过年回家,村口的烧饼店总能给我最好的安慰。这些年,吴伯伯越发苍老了,买烧饼的人也不像以前那么多。我问吴伯伯,你子女要接你去城里住,为什么还在这里卖烧饼呢?吴伯伯说,这么多年了,想歇也歇不了,很多出门在外的人回来还是想念我烧饼的味道,就为这,我也要做下去。

    理发店的阿姨

    从我读五年级开始,那家名叫“珍珍美发”的理发店便已存在于通往学校的路口。那是一座矮小的房子,屋顶常年挂着藤蔓,或青或黄。

    这一年的还未烂尽,第二年的又开始蔓延。理发店的门口挂着各式各样的海报,里面全是俊男靓女。那是我对时尚最初的印象,那些造型各异的发型常常让我莫名悸动。

    这间矮小的房子见证了我的成长。第一次我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时,满脸惊恐,直到理发剪刷刷在我脑袋上游走,我忽然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我清楚地记得,以前理发时手动理发剪夹住头发时的那种生痛。

    但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那个年过三十的阿姨得心应手地帮我剪短了头发,顺便跟我聊聊天。

    那时,镇上仅有一家理发店,生意自然格外红火。那些从农村赶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往往要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排队。阿姨从不慌乱,她井井有条地剪完一个又一个,颇有临阵不乱之态。

    有时,排队的客人实在太多,她便叫后面来的先去买东西。乡邻们大凡到镇里来的,总是要买一些东西,或是农资用品,或是副食产品,总归要带一些回家。等他们把该买的东西买完了,差不多也该轮到理发了。

    我曾经仔细观察过阿姨理发。她给客人围上理发布,接着拿起理发剪,渐次剪完。理完了头发,她把客人的头发快速吹干。她左手上的梳子不停地翻滚,客人刚才还湿淋淋的头发很快干了。他们的头发变得蓬松油亮,大多数的客人满意地到镜子前整整衣领,从容跨出店门。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那个小小的理发店就成了物品寄存中心。乡邻们大多赶在这个时候买年货。阿姨说,拿着这么多东西来来回回地走不方便,只要把买好的东西寄存在她那儿就好。

    当年,与“珍珍美发”齐名的还有镇上的农资部和粮站。乡邻们到镇上,基本就在这三个地方之间奔走。说起这三个店,每个村的男女老少,几乎无人不知。

    初中毕业后,我辗转到了其他城市,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没有回到镇里。那三个风麾一时的店,也被我抛之脑后。

    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到镇上拜年,忽然异常怀念“珍珍美发”,于是去洗了个头。这么多年过去了,理发店几乎没有进行过任何装修,门口的海报和屋内的布置显得愈发陈旧。当年过四十的阿姨打开洗发水时,那股暌违数年的味道忽然扑入我的鼻孔,我突然间有些伤感。在外的日子,我们把家乡缩小成一个小小的符号,从来没有时间把它最大化。而当家乡的味道扑鼻而来的时候,我忽然间泪流满面。

    看懂一场戏

    晚饭过后,外婆对我说,陪我去看场戏吧。她已兴冲冲地拿出小板凳,我也不忍拒绝。

    村口的空旷地上搭了个戏台,自带小板凳的村民们整齐地坐在台下,边上围绕着站了一圈人。人群外,小孩们欢快地跑着,他们手中的棉花糖在黄昏里舞动。卖棉花糖的人踩着机器,大声吆喝着;卖瓜子的、卖水果的、卖玩具的,都在这个黄昏里聚拢来。

    戏快要开始了。锣鼓声逐渐密集,人们静下来,翘首观看。舞台上的幕布拉开了,音乐奏起来了,演员们踩着音乐的拍子,以庄重而有节奏的步法走到脚灯前面来。灯光射在他们五颜六色的丝绣和头饰上,激起一片金碧辉煌的彩霞。

    小丑出场了,故意来一段惹人发笑的对白,或傻气十足,或幽默有余,或带着方言的荤段子,观众就这样在小丑的逗弄下开怀大笑,把平日的拘谨、农活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我环顾四周,灯光在饱经沧桑的脸上跳跃,人们聚精会神地看着。

    唱词很冗长,那压抑的颤音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静下心来听,却发现唱词的每个音都是不一样的,有高有低,有急有缓。

    外婆告诉我,快要入戏了,故事马上就要精彩起来了。

    演员圆润的歌喉在夜空中颤动,听起来似乎辽远而又逼近,似乎柔和而又铿锵。歌词像珠子似的从她的一笑一颦中,一粒一粒地滚落下来,引起一片深远的回音。

    戏的名字叫《西湖相会》,讲的是一个小男孩智救嫂嫂的故事。紧凑的故事情节,演员抑扬顿挫的唱腔,再加上旁边的锣鼓手天衣无缝的敲打,把这场戏推向了高潮。

    外婆见我入神,便问,看懂没?

    我忙说,我看懂了,挺好看的。

    外婆脸上的喜悦陡地加了一层,说,能看懂呀,那说明你长大了,能静下心来了。

    看懂一场戏,需要抛去浮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也是人生的最好状态。

    边走边丢的过程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油煎馃的味道,依然记得交流会时我在小摊前急急等待的心情,以及油煎馃的香味溢满齿间的味道。

    读小学的时候,油煎馃并不是天天能吃到的东西。于是,我格外期盼每年四次的交流会。我拔开汹涌的人群,不为别的,只为早些奔到炸油煎馃的小摊前。

    那时,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伙伴都爱吃油煎馃。等我奔到小摊的时候,摊前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我踮着脚,拼命张望,炸油煎馃的师傅不慌不忙,调粉、和菜、下锅,井井有条。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我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等待我的油煎馃。漫长的等待过后,师傅把一个热气腾腾的油煎馃递给我。我接过油煎馃,在人群里兴奋地穿梭,没人能够读懂我此刻的欢喜与幸福。

    少时,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分外珍惜。我小心翼翼地拿着油煎馃,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细嚼慢咽。末了,我闭上眼,久久地回味着口腔里的余味。

    在那些年少的时光里,我年复一年地等待着交流会的到来,年复一年地继续着小摊前的等待,年复一年地享受着油煎馃带给我的欢愉和幸福。

    后来,我慢慢地长大。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时疏远了油煎馃,也忘记了自己最后吃油煎馃是在什么时候。

    如今细细回忆起来,许多和童年绑定在一起的东西又慢慢浮出脑海。但是我却无从知道自己到底在何时摆脱了这些我曾经那么热爱的东西。

    又或许,成长本来就是一个边走边丢弃的过程。

    那时候的年味

    我小时候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养一头猪过年。腊八节前后,猪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杀猪前,主人总不忘让猪最后饱餐一顿。

    在农村,杀猪是一件大事。几天前,主人就约好了屠夫,找好了帮工。杀猪前,主人在猪圈前烧一炷香。母亲对我说,烧过香,当刀子扎进喉咙的时候猪就感觉不到痛了。每当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开始打转。

    当猪的嘶叫声响起时,我躲得远远的,把耳朵捂得实实的,即使这样,我还是能听到它叫声中的惊恐和无奈。直到一群人把猪抬到门口,五花大绑地放倒在地,我才慢慢地接近。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仅仅是猪的身体,它的灵魂已经在刚才的一瞬间飞走了。

    母亲总会及时安慰我,说猪本来就是用来过年的,这是从古代就传下来的惯例,你放心,猪不会感觉痛的,它就像树叶一样,注定要飘落。

    短暂的休息过后,众人又忙开了,他们忙着烧开水,忙着搬杀猪桶,忙着给猪褪毛。屠夫在墙上架一个梯子,麻利地把猪挂在梯子上,手起刀落间,他已把猪毛刮得干干净净。然后,他的刀从猪肚上划过,就像一把铅笔刀划过一张白纸。顷刻,我就看见了五花八门的内脏。现在想起来,屠夫也算得上是一个艺术家。他手里拿的杀猪刀令人望而生畏,刀在猪肚皮上发出沙沙声,三下五除二,便能把猪毛剃得一干二净,还能准确地辨别各个器官的位置。他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这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功夫,我杀猪都几十年了。

    小时候,我最关心的其实是猪的膀胱。在那个年月,猪膀胱不亚于现在的气球。屠夫总是对我特别恩惠,他剖开猪肚,取出猪内脏,就把完整的猪膀胱交给我。我将它洗干净后,拿出一根吸管,把猪膀胱像吹气球一样吹起来,然后和几个小伙伴一边拍一边跑。那时年少,一个猪膀胱便能让我们乐上一个上午。

    最热闹的是中午,母亲把亲朋好友都请到了家里。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哪户人家杀猪,都要叫上亲朋好友好好地吃一顿。一整个上午,她都在为午饭而忙碌,她像上紧了发条的闹钟,紧紧地围着灶头转,她要用新鲜的猪肉做成各式各样的菜。

    吃饭的时候,父亲频频地给屠夫敬酒。屠夫总是借着酒劲说一些自己的“丰功伟绩”,然后一群人笑成一团。他们的笑声荡漾在午后的阳光里,成为我经久不息的回忆。

    吃完饭,母亲就把新鲜的猪肉腌起来,等到阳光好的时候,再拿出来挂晒。此时,已经是腊月中旬,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最初的珍惜和慎重

    男孩子的年,总是和鞭炮绑在一起。腊月下旬,学校已经放假,长达半年的约束终于告一段落。不管成绩结果怎样,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脑子里不再有学校,不再有老师,也不再有课程。我们开始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各种各样的游戏。

    过年的时候,鞭炮最受欢迎。我们拿着父母给的零用钱,频繁地出入商店。那些日子,鞭炮声就好像我们的影子,我们走过哪里,鞭炮声就响到哪里,街上、小河边、谷场上,到处是鞭炮声,到处是我们的欢笑。

    儿时的我们,总是绞尽脑汁,变着花样玩鞭炮。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拿几个塑料瓶,到山坡上玩游击战。一队是“解放军”,另一队是“日本兵”。我们把鞭炮装进塑料瓶,把塑料瓶当成手榴弹,纷纷朝“敌营”扔去。鞭炮一爆炸,瓶子就成了绽放在空中的花朵。在一阵又一阵的惊叫声里,我们笑靥如花。

    或者从家里拿来一根长长的铁管,把铁管插在斜坡上。此时,每个孩子都像是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鞭炮就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我们把点燃的鞭炮扔进铁管里,然后迅速卧倒。随着沉闷的爆炸声,铁管口便冒出许多青烟,那场景像极了扔炮弹。

    很快,我们就不再满足于这种“小打小闹”了。我们去商店里买来更大的鞭炮,相对来说,这种鞭炮要有威力得多,声音也响亮得多。我们一点燃鞭炮,就把它往铁管里扔。“砰”的一声,铁管口烟雾弥漫,空中纸屑飞扬。

    那些年的寒假,山坡成了我们的后花园。若是不幸碰上几个大人,挨骂是在所难免的。如果碰上父母,那就远远不是挨骂那么简单了,屁股上多多少少得挨几下。尽管这样,我们却总是乐此不疲,游戏带给我们的刺激远远赛过父母的忠告和打骂。

    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是我们最自由的时光。一来,大人们忙着过年,根本无暇顾及我们;二来,他们不想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打骂孩子。于是,我们就更“胆大包天”了。有时,大人也童心未泯,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当中来。这时候,我们的热情便格外高涨。

    零花钱数量有限,很快就花完,实在没钱了,我们就跟在大人后面捡鞭炮,或者厚着脸皮向小伙伴们要。这时,我们分外珍惜手中的鞭炮,往往会想出最好玩的方法,才舍得让手中的鞭炮炸掉。现在想起来,这便是我们最初的珍惜和慎重。

    年是一条绳子

    年是一条绳子,把散落在各省各市的人往家里拢。那些匆忙在车站的脚步,奔走在月台的身影,无不受了年的召唤。为此,我们不惜几百人挤一个车厢,不惜凌晨起来排队,不惜带了被子在车站过夜。

    故乡的一切都令我觉得那么亲切。故乡就像母亲,即使我经年不见,看到她的瞬间也不会有任何陌生。故乡曲折的小径,参差不齐的房子,错综复杂的高压线,都让我觉得我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们。

    离年越来越近,出门在外的人差不多都回家了。归来的人群让平时空旷的村庄显得充实和丰满。在小径上行走的人们,一如村庄奔腾的血液。

    人们开始坐在操场上聊天、打麻将、打扑克。那一刻,熟悉的家乡话在我们耳边忙忙碌碌地穿梭着。我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又那么心无城府,又那样俏皮可爱。在外打拼的日子,我们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奉承,我们甚至忘记了怎样微笑,又怎么有机会那么心无城府,那么轻松俏皮。

    在外忙碌的日子里,我们把家乡、亲朋好友都最小化在心里。然而过年的时候,我们把这一切重新放大。我们想起了远方的朋友,想起了好久没有联系的亲戚。我们拜访每一个亲戚,每一位朋友。我们彼此倾诉一年里的工作、生活、情感。直到一年的最后,我们才了解彼此在一年里发生的事。而下一次再见面再倾诉,或许是下一次过年了。如果没有年,那么我们是不是会彼此远去,到最后形同陌路。

    我们和许多人吃饭,和许多人聊天,然后得知他们最近一年的得与失,好与坏。我们的心又渐渐靠近。

    难忘元宵那片烛光

    一直觉得,元宵是春节之后的另一个高潮。春节过后,人们开始走亲访友,或者外出工作,甚至开始忙于农活,过年的喜庆渐渐消散。然而,元宵的到来,让人们重拾喜庆的氛围。

    对我来说,最兴奋的事就是挂灯笼。我家乡所在的南方,流行元宵节挂灯笼。至今,我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热衷于挂灯笼,那天大早上从睡梦中醒来,一睁开眼,我便一心期待着,一刻不曾踏实。

    因为心里有了期盼,所以元宵节的上午与下午对我来说尤其漫长。

    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心简直快提到了嗓子眼,我囫囵地吞下晚饭,便在门口等待着,盼着母亲早点下令。

    终于,母亲拎着两只灯笼向我走来了。我忙抢过灯笼,点燃早已准备好的两根蜡烛。然后,我从桌子旁搬来凳子,将灯笼高高挂在门口。

    每当这时,母亲总会说:“呀,兔崽子会挂灯笼了,今年必定红红火火呀。”我简直乐开了怀。我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天所期盼的,就是母亲的这句赞扬。

    灯笼挂上后,家门口便全是红红的光晕,我最喜欢的就是那火红的氛围。我突然发现,门口的挂花树、石头全被红光笼罩了。少时,我总这么想,要是一年到头都有这样的场景,该多好。

    挂好自家的灯后,最重要的就是去庙里点蜡烛。那是一件盛事,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参加。路上全是人,他们无一不拿着香烛,满脸虔诚。我跟在母亲身后,几乎被人流推着走。如果碰上晴朗的夜晚,月光已洒满整个村子。走在路上的人,都被月光所笼罩。人们顶着月亮的光辉,熙熙攘攘地往庙里走。多年以后,那场景依然如同雕刻般印在我的脑海里。

    等我到达的时候,庙里已经满是红光。在烛光的映衬下,每个人都红光满面,如同醉了酒的汉子。

    我们点燃蜡烛,朝拜之后,便开始默默祈祷。

    回来的路上,人们的脸上不再那么庄重。他们互拉家常,也有的开开玩笑,其乐融融。假若月光清朗,人们还会在户外的石凳上坐下,就着满村的红光促膝长谈。我总觉得,那是一次心灵交流的盛会。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时针常常已经指向九点。我上床入睡,灯笼的光芒却常常不期然地进入我的梦乡。

    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难以忘怀那片烛光。它曾那样丰盈了我的童年,并在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呵护着我孤寂的心灵。

    一圈又一圈盘旋的长龙

    元宵真正的重头戏是迎龙灯,村里的能工巧匠已经摆开了阵势。他们选择了宽阔的场子,趁着慵懒的阳光,开始麻利地编织灯笼,或紧张忙碌,或吞云吐雾,或满脸正经,或嬉皮笑脸。但不管怎样,场子里的灯笼越来越多了。

    这一切都是元宵节的铺垫。正月十五的晚上,全村人兴奋异常,人们早早地装好了灯笼,匆匆扒完晚饭,便急不可耐地到场子上集合。

    不消一会儿,灯笼已经全部连接起来了。然后,人们麻利地插上蜡烛,迅速地点上。霎时候,一条火红的长龙呈现在场子上。人们欢呼起来,与此同时,鞭炮声大作,场子上烟雾弥漫,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长龙缓缓地出发了。

    我们一群小孩子跟在长龙后面,肩上扛着小小的灯笼。那种的心情不亚于参军入伍,只要身在队伍中,就感觉有了归属。一群人打打闹闹,开心地唱歌,一起对那些队伍之外的小朋友挤眉弄眼。

    长龙上路了,公路上开始充斥着红光,路边的住户早已准备好鞭炮。龙头一到,鞭炮声就大作,一时间,空中烟雾弥漫,我们仿佛走进仙境里。

    走了许久的公路,终于到了一块平整的地方,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我明白,他们要开始舞龙了。等我抬头看时,龙头已经快速飞奔起来,后面的也紧跟着旋转起来。此时,我们的眼前一片火红。过一会儿再细看,这条长龙已经开始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红色越来越晃眼,长龙舞得越来越快。到最后,有些人简直已经被甩得飞起来,一阵浩浩荡荡的鞭炮声和惊呼声过后,人们终于停止了奔跑。

    到这个时候,迎灯笼的活动已经进行到一半,人们卸下肩上的家什,开始养精蓄锐。因为,等着他们的,是挨家挨户地转悠。人们开始换蜡烛,或者趁机吃点东西。我们这群孩子,也从激动中抽出身来到处撒野。

    大家休息片刻,重新走进队伍。接着,我们开始挨家挨户地转。所到之处,鞭炮声不绝于耳。我只感觉到自己走进了一片烟海,大人们的背影和小伙伴们的笑脸都开始迷糊起来。

    半夜,月亮高悬。我们终于回到村里的场子上,等着我们的,是丰盛的点心。末了,我们在月光下散去,各回各家,各入各梦。

    散落在林荫道上的乡情

    当季节的轮回再次停留在夏天,当岁月的磨盘再次旋转到端午,我心里那些遥远的回忆又慢慢升腾起来。

    那时,生活并不是很宽裕,可是母亲从来不会因此而冷落了端午。

    早很多天前,她就从山上采来粽叶,把青绿的粽叶放在阳光下晾晒。快到端午时,母亲把粽叶放在开水里煮泡,那青绿的粽叶转眼间就变成黄色的了。到端午的前些天,她便开始忙碌地包粽子。因为家里亲戚比较多,所以母亲往往要多包一些。

    我的家乡流行“走端午”,就是在端午的前几天,人们拿着自家包的粽子走亲访友。母亲包好粽子后,“走端午”的事情就由我和父亲做。在头一天晚上,母亲已经用一个竹编的篮子装好粽子。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便趁着晨曦上路。

    我家的亲朋好友分布很广,有些村子能坐车直接到达,有些村子则要走很多小路才能到,我更喜欢去那些需要走路才能到达的村子。

    上午时分,我和父亲一起钻入林荫道里。路上,“走端午”的人很多,熙熙攘攘,有的用扁担挑着,有的用手拎,还有的用肩扛着。

    林荫道上的人因为共同前往一个村子而有了种微妙的关联,于是路上的话便多了起来。他们边走边聊,聊聊庄稼的种植情况,聊聊家庭,也聊聊女人。走得热了,他们便坐下来小憩一会,或喝口酒,或抽根烟,或者在路边打个盹。

    到亲戚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当空。亲戚们总是热情好客,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泡茶,烧点心。妇女在灶边忙碌,男人则坐在桌子旁陪客人聊着天。他们会不时地给你添茶,给你递烟。

    吃了饭,我们便从亲戚家告辞。回来的路上,我们又会碰到那些一起“走端午”的人,父亲继续和他们畅聊。这样持续个三四天,等走完了端午,端午节也就过去了。

    现在,端午节又快到了。我不禁想念起我的家乡,想念起家乡“走端午”的情景。我知道,村里依然有人拎着粽子走亲访友。我也知道,现在交通便利,他们可能一放下手中的东西马上就告辞回家了。又或许,很多人已经不会包粽子,他们的粽子都是从超市里买的。

    于是,我愈加怀念童年的端午节,怀念那些散落在林荫道上的乡情和欢愉。

    就这样寂静欢喜

    暮春时节,一个清凉的早晨,父亲扛着锄头去种丝瓜,我欣然同往。

    朝阳把田野镀上一层金黄色,父亲猫着腰,挖好坑,把丝瓜籽放到每一个坑里。末了,他用锄头把土重新铺平。

    过了几天,两片圆滚滚的叶子探出头来,就像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我蹲在田边看它们,多么柔嫩的叶子啊,怎么承受得了日晒雨淋呢?我很想拿个罩把丝瓜苗罩起来。父亲说,放心吧,生命的力量比你想象地强大多了。可即便这样,我还是三天两头去看丝瓜苗,我怕它们在某一夜忽然枯萎了,或者被小动物咬了。

    好在瓜苗茁壮成长,越来越高,很快长出了长须。父亲说,我们得给丝瓜苗立根竹子,才能让它们往上爬。丝瓜苗的触须是有灵性的,父亲插上细竹子,触须就方向明确,往竹子上靠。再去看时,它已经牢牢抓住竹子,像有力的爪子。它像攀岩运动员似的往上爬,茎变粗,叶变大,触须也变多。

    丝瓜藤越爬越高,到后来,它们比我还高了。我望着高高在上的丝瓜藤,欣喜不已。

    父亲给丝瓜的时间,往往少得可怜,他从不会把打理蔬菜当成一件正儿八经的农活,这也许恰恰说明农村人的勤劳。吃早饭前,父亲拿着铲子,给蔬菜除草,或拿把镰刀,割些草铺上。这时,父亲是快乐悠闲的,他叼着烟,哼着曲儿,随意轻松。

    父亲给丝瓜搭好一个架子,丝瓜就长到瓜架上。小时候,我最喜欢和父亲一起摘丝瓜。夏天,烈日高照,我爬上瓜架,伏在绿茵茵的瓜架上,那绿色仿佛要把我吞没。我利索地拿剪刀剪下丝瓜,抛到父亲的手上。少时,我比较调皮,不愿意拿篮子上瓜架,便蹲在瓜架上,摘一根向父亲抛一根,丝瓜就像蹦出水面的鱼,在我与父亲之间起起落落。我们总能摘满满的一篮。每当父亲拎着丝瓜往家里走的时候,我就高兴地在他身边蹦蹦跳跳。

    豆腐丝瓜汤是母亲的拿手好菜。母亲先把豆腐切成小块,再放入油锅里烤黄,捞起,接着将丝瓜切成条放入高汤,待七八分熟后放入烤好的豆腐。母亲不满足单纯的丝瓜加豆腐,总要加一些腊肉。自家腌制的肉,有独特的风味。虽然丝瓜的外表不太受我的待见,但豆腐丝瓜汤却让我舌下生津,食指大动。

    丝瓜籽是自家留的。父亲像钦点大臣的皇上一般,选一根长得又直又好的丝瓜,宣布:这就是留种的丝瓜了,叫丝瓜王,你们千万别把它摘了。他于是给这根“钦点”的丝瓜做上记号,从此,丝瓜王傲居孑立。

    南方的夏季,热浪袭人,父亲总会将桌子搬到通风的门口。一家人坐在门口,吹着凉爽的夏风,吃着新鲜时令的蔬菜,寂静欢喜。

    一抛一抢的生活热情

    我的家乡有一个风俗,就是新房落成时房主要抛馒头,而村里的乡亲都要来抢馒头。新房落成这天,户主早早地准备好馒头、零食,还有零钱。抢馒头的人早已拥挤在屋檐下,他们有的拿着塑料袋,有的拿着麻袋,更有的是拿着渔网来的。

    抛馒头的风俗由来已久,因为馒头是“发物”,馒头中间有一红印,“抛馒头”是寄寓日子“红红发发”。按习俗,建新房上梁时,要念吉言:“左面生起青龙山,右面生起白虎山;后面造起宰相堂,前面造起状元府。左边造起金银库,右边造起五谷仓。还有一丈二尺零余地,留与子孙后代造牌坊,牌坊上雕大字,驸马探花状元郎。”这里皆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既要新居安全宜居,又要金玉满堂子孙有出息。不论现在还是过去,人们的心愿一直如此。试想,这样的人生美景,谁不愿得到?

    吉时到了!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占据有利位置,紧紧盯着抛馒头的人的一举一动。

    开始抛了!

    那些蹦得老高的年轻人,不时被旁边的人用力地拉下来,有的甚至碰了一鼻子的泥土。但是他们并不会发怒,而是一个鲤鱼打挺,又起来抢馒头去了。年龄稍长的,就在外围寻找机会,小孩子们更是到处乱钻。扔东西的人也有意逗弄人群,高高举起的手臂这边甩甩,东西却朝另一个方向飞去,原来是假动作。人群一窝蜂地朝降落的地点奔去,房顶又有馒头降落,于是又有人折回来。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人们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

    这样的抛撒大概会持续十几分钟。东西都抛完了,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站在房顶的主人边说慢走,边露出满意的笑容。

    回去的途中,众人免不了要回味一下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也要显摆一下自己的“辉煌战果”。如今,物质生活都已丰富,人们并不介意自己抢到了多少,房主也不介意自己抛了多少。但是这一抢一抛当中,我分明看到了人们对生活的热情。

    一条川流不息的绿河

    初夏,绿叶重新挤上枝头,满世界的绿,浩浩荡荡地扑入我的视野。初夏的绿不同于春天刚来时能掐出水来的那种嫩绿,也不同于盛夏时节老成庄重的墨绿,而是光亮亮、明晃晃的新绿。

    我所有关于初夏的记忆,都在这片新绿中奔涌而来。

    年少时,屋子附近有一片杜仲林。初夏时节,树叶挨挨挤挤、密不透风,织成一把巨大的雨伞,挡住日渐趋暖的阳光。鸟儿在绿叶丛中飞蹿,落下一地叫鸣声。它们间或张开翅膀互相打闹嬉戏,又或放开喉咙婉转歌唱。

    晴朗的午后,阳光在绿叶上跳舞,把杜仲林上空映得格外明亮。舞蹈着的阳光如同粼粼波光,随着风吹叶动,在我眼前来来回回地游荡。

    这是一段闲适而惬意的时光,春的慵懒已然消逝,夏的炙热还未来临,没有了鲜花,亦还没有蝉鸣,世间唯有新绿。

    连通我们村与县城的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公路。路的两边都是高大的乔木,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坐在车上,与路旁的绿色两两相望。初夏,绿叶占满枝头,一团团、一簇簇,绿得几乎能流下汁来。生长了许多年,公路两旁的树已经很高了,树枝在空中彼此拥抱,搭成了一座翠绿的拱桥。

    我与汽车无数次钻进绿阴,甩掉初夏时锋芒渐露的阳光。汽车飞快地前进,粗壮的树干纷纷后退,这多像韩国电影里的唯美镜头。我抬头,透过天窗向上望,发现绿叶正排着队在头顶掠过。我看见的,是一条川流不息的绿河。

    家乡的公路多弯道,使我与绿叶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有趣。一串又一串的绿忽而朝我靠近,瞬间又离我远去,像渴望引人注意的淘气孩子。假若车窗开着,绿叶还会伸进窗户,挠我的脸或肩膀。我偶尔袭来的瞌睡,总在绿叶的逗弄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多次,我坐在开往异乡的车上,看着一闪而过的绿叶,心里忽生苍凉。我难过的是,我与绿叶并行的机会并不多,而能欣赏纯如婴儿眼神的绿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蓦然体会到,巴金说的“每一片绿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是多么贴切。

    上大学时,我很少能坐车在家乡的公路上飞驰,但对初夏新绿的钟情并未减退。学校操场边一排排的法国梧桐,是我的最爱。我曾多少次打着看书的幌子,望着梧桐叶发呆。每当这时,脑海里便不期然闪现出那条川流不息的绿河。我在绿得发亮的树叶下浅睡,不知那些嫩叶窥探过我多少浅梦。

    离开学校后,每次谈到大学,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校园里的梧桐树。初夏的绿,是我记忆里最明丽的色彩。或许,那也是树叶的生命里,最骄傲的色彩。

    感慨人生的阿福

    第一次见到阿福,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他跟在我父亲身后,背着一大捆野猪夹,穿一件淡黄色的中山装,一条泛白的牛仔裤。

    趁着父亲进屋忙活,他如一个老朋友般和我聊起了天。他说以前和我父亲是很好的朋友,一起读过三年书,只是这些年联系少了。他说,你父亲学习好呀,人很聪明。在这个微醺的午后,一些旧时光的片段缓缓钻入我的耳朵。

    父亲从厨房里端出点心,拿出啤酒。酒过三巡,他的脸上一片黑红,一只眼睛永远眯着,头发油腻,大粗脖子黝黑。听父亲说,他的一只眼睛在很小的时候瞎了,所以整个脸看起来有些不对称。

    阿福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下午跟我一起去山上探测路线吧,我要在野猪经常出没的小径里埋下野猪夹。

    哦。

    我到底还是跟他去了。他背上一大串野猪夹,又顺手拿了把小锄头。我们在山里逛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径。他抽着烟,在小径上来来回回地晃荡。一路上,他和我说了不少关于捕野猪的经验。他说,不要把自己的体味带到野猪夹附近,要是让野猪闻到了人的气味那肯定没戏了。

    到了一个狭小的地方,他忽然趴倒,说,这是个野猪必经之地。他马上卸下背上的东西,掏出小锄头奋力挖了起来。挖好坑后,他把野猪夹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对我说,放野猪夹的时候一定不能少了这根安全带,不然很危险。当然,用安全带也有坏处,如果你忘了把安全带解下来,就是站在门缝后等天亮——没戏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他抬头看了看我说,你别笑,对于埋野猪夹我还真有一套。接着,他和我说起他捕到过多少只野猪,多少只野兔,多少只猹……说只要努力付出,总有收获的。

    放好了!他直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

    临走的时候,他又看了看四周,说,这个地方肯定有戏,捕到野猪了少不了你一份。

    我笑了笑说,能不能捕到还不一定呢。

    几天后,我闲来无事,又溜达到了放野猪夹的附近。远远地,我不敢相信地看到一头野猪正在拼命挣扎。我马上给阿福打电话,他兴奋地说,我没说错吧,那个地方肯定有戏。

    他很快赶到了,手脚麻利地把野猪绑好,装进麻袋里,用三轮车运到城里。回来后,他来我家喝酒,他一脸感慨地道:“当时我们村有多少人嘲笑我,说我个独眼龙能捕到野猪那是白日做梦。到目前为止我也算是捕到十头野猪了……”他凝视着桌上的酒杯,话语里沾满了苍凉。

    我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只要努力,肯定有收获的。”

    “是呀,这句话我今天晚上也要送给你。你看到我的艰辛了吧,你可千万别学我这样。”喝了口酒后,他接着说:“当初我和你父亲一块学习的,他学习好呀,人又很勤快,你看现在我和他的差距……”

    我也喝了口酒,一股子刺鼻的味道忽然溢满我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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