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流浪在小镇-我只是不想活得太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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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向日葵一样追逐太阳

    冬天的阳光钻进村庄的角角落落,如同被洗涤过一般软弱无力,却因在冬天里显得弥足珍贵。冬天的阳光是花蕊,村里的人们是花瓣,花瓣总是围着花蕊转。

    还没吃完饭,外公便戴起帽子,捧着火炉往阳光里钻。我也捧着火炉,尾随其后。我知道,他要去晒场上晒太阳,脚步便格外欢快。外公尤其喜欢晒场边的那段矮墙,在墙边,他选中一块宽大的石头,拍拍屁股坐下。我这才发现,原来人气最旺的便是这段矮墙,倘若来得稍晚,便只能站着取暖。晒场上已经挤满了人,清一色地捧着火炉,身子微倾,似乎要收集冬天里所有的温暖。

    外公很快就加入聊天的行列,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他喜欢研究村里哪块田最肥沃,明年该在哪里种点什么,我自然被挡在聊天之外。

    墙边有许多秋天时遗留下来的稻秸,在我眼里陡然成了温暖的床。

    我仿佛看到阳光如精灵般在稻秸上跳跃,没有多想便在稻秸上躺了下来。冬天的阳光,温度恰如一张温暖的床。我的头还未沾到稻秸,眼皮已经合上。偶尔从酣睡中翻个身,柔软的乡音如同一只温暖的手,把我往梦里按。外公心细,怕我受凉,便把外套盖在我身上。

    如同与炊烟有过约定一般,我总在近晌午时分睁开眼睛。那时,村子上空已经炊烟袅袅。人们不舍地从阳光里起身,捧着火炉回家。然而,屋子里的寒冷总是很快就把他们赶出门。哪怕是一顿午饭的时间,人们也竭力要亲近阳光。很快的,人们又端着饭碗,从家里聚集到晒场上,的声响和聊天声又在晒场上空回响。

    中午过后,阳光渐渐撇开了晒场,往山腰上迁移,晒场、矮墙,先后被阴影淹没。人们也跟着挪移,把凳子搬到山腰上。早已有人闲不住,他们捡来柴禾,在平地上生火。冬天里,人们的口袋里满是板栗、花生。他们把板栗和花生扔进火堆里,香气很快就开始漫延。

    人们还没享够口福,阳光又开始奔跑,从山腰到了山顶。他们立马搬起凳子,开始又一场追逐。最后他们齐刷刷地坐在了山顶上,享受阳光最后的温柔。此时的阳光,像八旬的老人一般柔弱无力,但人们却不甘放过它一丝温暖。我们这群孩子已经无心取暖,在松林里摘起了松果。

    阳光终究离开了山顶,我们村没有更高的山,人们只能缓缓起身,慢慢地往家里走。冬天的夜晚给不了人们促膝长谈的雅兴,他们早早地上了床。外公总是跟我说,早点睡觉,明早醒来就能看到阳光了。我心生希望,便也跟着上床。

    冬天来临,家乡的人们便成了向日葵,一刻不停地跟着太阳。他们从晒场追到山腰,又从山腰到山顶,这是冬天里最美的追逐。

    拎着小火炉取暖

    一到冬天,村庄就特别安宁。阳光下,沉寂的民房,低矮的学校,清一色地静默着。

    那是一个村校,几间平房,墙是青砖垒成的,瓦是黑色的,坐落在山脚,像个低眉顺眼的孩子。

    推开淡红色的门,就可以看见教室,是那种坑坑洼洼的,没有用水泥硬化过的教室。原木色的双人桌整齐地排列着,因为地面不平,桌子有些倾斜。冬天的时候,教室阴暗且潮湿,学生们冻得缩头缩脑的,两只手使劲往口袋里钻。

    老师也冻得发抖,他哈着大口大口的白气,拼命搓动双手,然后在黑板上写字。那些日子对大家来说,是一种煎熬。大家把手揣进口袋,把脚蹬得“啪啪”响。老师没有阻止,相反,他发明了一套暖身课间操。

    每当一节课上到一半,老师就带领大家站起来,双手拼命搓动,双脚拼命蹬地,教室里顿时尘土飞扬。学生们天真而调皮,看到地上的灰尘后又加剧了脚下的动作。一瞬间,教室被蹬得山响,大片大片的灰尘从地上腾起。老师见了也不恼,只是用手捂住嘴巴问,现在暖和了吧?

    同学们一起点头,把脚蹬得更厉害了。

    学生最期盼下课,一下课,他们便往阳光里钻。村校的教室朝南,一整个上午,阳光总是和教室前的走廊形影不离。老师用手在阳光下作出各种形状,老鹰、梅花鹿、青蛙、狗……同学们觉得有趣,纷纷模仿起来。老师说,你们别只顾模仿,也可以自己创造。于是,大家分头到阳光下发明各种有趣的形状,不亦乐乎。村校没什么玩具、教室里没有电脑、电视,同学们没有手机,但仅是这一项活动就可以让同学们乐上半天。

    冬天还有一个乐趣,就是可以“挤油”。一个人靠墙壁站着,两边各站六七个人,朝中间用力地挤。中间的人被挤出去了,便到队伍后面重新挤过来,如此循环。十分钟下来,一些同学被挤进挤出十多次,但他们乐此不疲,不仅暖和了,有时甚至挤出了汗。直到老师吹响哨子,同学们才依依不舍地走进教室。

    天气冷得无以复加的时候,老师终于同意同学们带火炉到学校。上课的时候,同学们把脚放到火炉上取暖。下课的时候,他们把火炉拎在手上。年少时总是那么不安分,不少孩子把火炉当成了煨板栗的工具。

    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忽然发出“砰”的响声,并“腾”地升起了一股烟,颇有硝烟弥漫的味道。肯定是哪位同学煨的板栗爆了,其他同学窃窃欢喜。这回,老师终于恼了,他没收了同学的火炉,并让他在墙脚过了一节课。

    冬日的村庄似一部古老的电影,宁静、安详,虽不乏欢声笑语,但到底是舒缓的。

    为动画片奔跑的时光

    有些东西,承载了太多的憧憬和幻想;有些物件,记录的是只有回忆里才能重现的过往。所有人心里,总有一块黑暗侵蚀不了的纯净领域,每每思及,嘴角弯起,自然而甜蜜。

    我的住校生涯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的,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告别了村里的母校。这意味着我们要开始自己带饭热菜了,这些倒没什么,我们最担心的,是再不能边吃饭边看动画片了。

    好在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是学校旁边的小店。现在想起来,那小店的老板很有商业头脑,他总是放一些我们爱看的动画,有时电视里没有好看的节目,他就自己掏钱给我们买动画片的碟子。我们的钱就是在看动画的过程当中流进他口袋的,因为我们总是喜欢一边看动画一边吃点零食。

    但无论怎样,我们又可以边吃饭边看动画了。吃饭的铃声一响,我们便跑到食堂去端饭盒,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小店里看电视,我们总是被那些外星人、变形金刚所吸引。有那么几年时间,我们的眼里全是侵占地球的怪兽、攻打怪兽的机器人。细想起来,这些动画片都是在我们的饭盒里过去的。

    在看动画片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上课铃声总在动画片进行得最精彩的时候响起,我们常常在上课铃声里狂奔。那样的时刻,我们就深刻地体会到,和时间赛跑是什么感觉。我们跑到教室的时候,铃声还剩一大截。我们在铃声的尾巴里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手忙脚乱地整理学习用品。

    最有趣的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他们常常眼睛盯着电视,嘴巴就忘了动。所以,上课铃响的时候,他们的饭菜才吃掉一半。他们把饭盒一丢,就跑去上课,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仍然跑不过时间。下来做操的时候,我们总能看见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在教室门口。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继续看动画片的心情,特别是晚饭时间,一二年级不用上晚自习,这是他们看动画片的最好时机。这个时候他们显得悠闲而从容,可以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高年级的同学再一次神色匆匆地奔跑在铃声里。他们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指着我们说,看,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早就不爱看动画片了,但每次看到孩子们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的时候,总会不期然地想起那些奔跑的时光。动画片永远是纯真年代最不加掩饰的快乐,是我们心底怀念但不能企及的回忆。

    稻草燃烧的旗帜

    印象中,夏天是除草的旺季。那时,我还未满八岁,成天跟在外公身后。每天早上,我戴上草帽,挂上毛巾,兴冲冲地跟着外公去田地里除草。

    我们的铲子经过的地方,草便齐齐倒下。六月的阳光下,原本生命力旺盛的草很快偃旗息鼓,过不了三天,被除掉的草已经晒得焦干。外公说,我们要把这些草连同草根上的泥,一起烧成焦泥灰。

    这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们通常选在傍晚,太阳将熄的时候,外公从家里捧来一些干柴和松毛,先把干柴搭成一个方框的形状,把松毛撒在干柴上。接着,他叫我去捡地里的干草,放在干柴架上。

    我撒开脚丫便跑,地里的草很多呵,我来来回回地搬着,很快发现草堆已经高过我的头顶。外公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点火。我哧啦划着火柴,耳边马上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声音如同鼓点,促使我更快地来回跑动。我汗流浃背地把地里的草往火堆里搬,火堆里的噼啪声就更欢了。

    太阳很快落山,田野像是突然间躲进了幕后,周遭变得阴暗与凉爽。夏日的黄昏,火堆上方的青烟成为田野里最温馨的色彩。

    忽然发现,别人家的田地里也在烧焦泥灰。田野上顿时青烟四起,风吹来的时候,那些青烟就如一面面摇摇摆摆的旗帜。

    第二天清晨,火就会熄灭,并且冷却。太阳还未上山,外公已经挑了担,晃晃悠悠地朝田里走去。外公说,这样的焦泥灰特别肥,他在积攒肥料呢!

    一晃许多年过去,我几乎再也见不到烧焦泥灰的情景,而那些摇摇摆摆的旗帜却依旧在我脑海里飘扬,混着夏天特有的汗水味。

    小炉子里的美味

    想念母亲,大约都从食物开始。她做的一日三餐,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她时不时特意制作的美味……我回家后,母亲从集市上买来一个浑身绿色的小炉子。母亲说,田里的农活忙得紧,用大锅烧饭太费时,用小炉子烧就方便多了。后来的日子,这个小炉子成为我幸福的窗口。

    家人都喜欢吃玉米饼,所以母亲每天早上都做玉米饼。唯独我,看见玉米饼就愁眉苦脸。于是,她开始忙碌了。她生起火,架起小锅,给我烧糯米饭,还不忘在饭里加点腊肉。那边的玉米饼刚下锅,她便提着围裙到小炉边开始忙活。小炉这边刚忙完,那边又该捞饼了。母亲边忙边笑,她在两边来来去去的时候,嘴角始终是上扬的。

    我回家的那些日子,母亲几乎每天早晨都会为我忙碌,不仅要照顾好大灶头,还要看好小灶头。田里的劳作依旧忙碌,但母亲却总要挤出时间为我做好吃的。她为我煮鸡蛋。下地干活前,她往炉子里添一把柴。到半晌午,鸡蛋已经煮熟。她回家把鸡蛋捞起,细细地敲碎,然后放入一些香料,再添一些柴火,身影便又向田野里飘去了。中午回家的时候,我已然能够闻到炉上那诱人的香味。

    在生活上,母亲是一位艺术家,把日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分分秒秒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记得我上初中时,母亲还没买小炉子,我的作业陡地增加了不少,母亲怕我营养跟不上,便去菜场买了母鸡,在风炉上给我炖鸡汤。她吃着粗茶淡饭,但是看我狼吞虎咽地吃,脸上挂满欣喜,仿佛我吃的,全进了她的嘴里。

    初三是我最辛苦的一年,我每周五傍晚回家,周六早晨就要去学校读书。母亲在周五的晚上给我埋了火种,第二天起来,她用火种引燃柴禾,把火种给我取暖。她依然用风炉给我做早饭,先煎好荷包蛋,再烧水煮面。趁我吃的时候,她又把鸡蛋温一温,让我带着路上吃。母亲总能把生活过得行云流水,把对我的爱调和在慢慢行走的日子里。

    长大后,每当我回家,母亲总要给我开小灶。她说,你们年轻人吃不惯咸菜梅干菜,我们嘛,已经吃习惯了。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底总是涌过一阵酸涩。无论是当年使用的风炉,还是现在的小炉子,都写着母亲两个字。家乡给我们的,恰恰是母亲的味道。

    与野草莓有染的时光

    春天,野草莓一直沉默着,低调得如同路边的小草。春末夏初,红得娇艳欲滴的野草莓终于迎风而立。此时,繁花尽退,绿叶登场,野草莓的出场似乎是为春天饯行。田坎上、地头边、荒着的地上、灌木丛中,红色的果实如同夜空中的星星,那么扎人眼球。有的已经鲜红欲滴,有的还泛着青涩,但不管怎样,野草莓已经隆重登场了。

    野草莓是春末最诱人的存在,它们一如盛装的姑娘,在丛中尽情展现自身的妩媚。干活的人总会在休息时分摘几颗,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品尝,脸上的表情既认真又快乐。

    女人对于野草莓的热爱并不亚于孩子,她们虽然成天淹没在生活的琐碎里,却也不会对野草莓熟视无睹。她们会抽出半天工夫,约几个同伴,挎上篮子,一起去摘野草莓,如同蝴蝶一般蹁跹在山坡上,手中的篮子划出好看的弧线。间或采一颗野草莓放进嘴里,甜甜地抿着。在野草莓面前,她们又恢复了青春少女的情怀。

    对孩子而言,采野草莓简直是一场战争。他们不提篮子,如撒欢的猴子一般跃进草丛中,刚刚还傲然挺立的野草莓,转眼间便经过他们的手,到达嘴里。他们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双手并用,把野草莓源源不断地往嘴里送。

    我年少时也经常去摘野草莓。有一次,我们五六个人并排站着,张大嘴巴,双手不停地往嘴里扔野草莓。那一瞬间,从侧面看去,无数野草莓争先恐后地钻进几张大嘴巴里。时隔多年,那画面依旧不时在我脑海里回放,一想起就觉得快乐。

    我们的肚子很快饱了,有人拿来一根草茎,将野草莓穿成串。一串串火红的野草莓,像极了糖葫芦。在许多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我们一群人,提着一串串野草莓,步履轻盈地往家里跑去。飞扬的头发以及手中的野草莓,都被霞光染成了金色。

    野草莓是春天留下的礼物,也是我的人生中最鲜亮的底色。摘野草莓是我童年里的盛事,也是春天里的一场狂欢。与野草莓有染的时光如此鲜活而难忘,以致多年后的今天,我脑海里的野草莓还反射着童年时最快乐的光芒。

    记得那时年幼

    记得小时候,舅舅家有一台收音机,他告诉我,那是半导体收音机。我不懂什么是半导体,但它传出来的声音却准确无误地闯进了我的内心,并在那里绽放成一朵又一朵的花。我很快就被那些美妙的声音所俘虏,对我来说,收音机里传出的歌声如此美妙,就像从我头顶快速飘过的云朵。哪怕是电台里男女播音员说话的声音,也让我甘之如饴。

    当时,我年纪虽小,却也能对舅舅说出“他们的声音怎么像含着水一样”。现在,我终于能用相对准确的语言来描述他们的声音,那就是圆润、温软。

    收音机带给我的欢喜不言而喻,然而,我心中的好奇也与日俱增,终于逮到一个无人在家的午后,我准备打开收音机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结果可想而知,除了看到一些电线与零件之外,我一无所获。我无法接受,收音机里歌舞激昂,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堆枯燥呆板的零件。

    成长的脚步如滚滚车轮,我很快抛弃了舅舅家笨重的收音机。上初中后,我买了个微型收音机,如今还记得当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选电台时的那种欢呼雀跃。那是一个稚嫩如青葱的年纪,我对流行歌曲的酷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各音乐电台,我孜孜不倦地来回选择收听。我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让音乐经由我的每一根神经,浸润我笔下的每一个字。

    但我并没有想到,我也会与电台有亲密的接触。大学过半的时候,我爱上了文字,喜欢用文字描摹世间百态。大学毕业后,我参加工作,但对文字的热爱却有增无减。随着见刊的文字越来越多,被电台播出的文章也逐渐增多。当我笔下的文字从播音员的口中潺潺流出的时候,我陡然觉得时光回转,似乎又回到了初识收音机的年龄。后来,我又有机会与主持人连线交谈,与广大听众分享我的写作历程与生活感悟。当我与主持人娓娓畅聊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恍惚。我不知道,收音机前是否会有一个如我当初一般懵懂的少年,似我一般深深迷恋着电台传出的声音。

    多年以来,电台在人们的印象中或许已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变化。

    从无知的相遇,到默默的陪伴,到熟稔的相知相识,再到渐渐失去光华,它的角色不停地变换着,却始终是我生命中经久不息的阳光。

    喝着自家酿的黄酒过冬

    在家乡,酿酒是一件重大的事。人们往往要选择一个适合酿酒的好日子。在他们的认知里,日期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酿的酒香不香。快到冬天,父亲便着手准备酿酒。他从城里买来红曲、糯米,等待着良辰吉日的来临。

    和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父亲翻开黄历,择了一个好日子。酿酒那天,父亲早早地从田里归来,他备好干柴,开始煮糯米饭,烧火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我身上,父亲则在灶前忙忙碌碌。母亲很少有机会在晚饭时分坐着休息,但是这一天例外。这一天,灶头的活全由父亲包了,煮糯米饭、烧水、浸红曲,这些工序都由他来完成。

    大冬天的,他却往往能忙得满头大汗。

    糯米饭烧好的时候,父亲总会给我们每人盛一份,然后往糯米饭里加点糖或放一把咸菜,再把糯米饭捏成团。那时,我很少能吃到这么香的糯米饭,所以总是大口大口地吃。父亲总会说,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那是父亲最为忙碌的一个夜晚,他要等烧好的糯米饭团冷却,然后一一放入酒缸。完成所有的工序后,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临睡前,他不忘说一句,过几天,我们家就可以喝上新酒了。

    在我的家乡,酿酒是一件盛事。那段时间,人们见面寒暄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的酒酿了吗?你家什么时候酿的酒?

    入冬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子里总是弥漫着糯米饭的香味。几天后,村子里又飘起另一股香味,那是新酒的香味。新酒出来后,父亲放弃了陪他度过夏天和秋天的啤酒。饭前,他把黄酒倒入电壶里温一温,然后拿出酒菜慢慢地自斟自酌。

    村里的人都开始喝起了黄酒。无论是来了客人,还是出去串门,主人总会先温上一壶黄酒。喝酒的时候,他们总会说,要是没有这酒,我怕是过不了冬天的。

    的确,在我看来,村子里的男人就是靠这米酒过冬的。他们把脸喝得红彤彤的,一起靠在墙根聊天,或者一起下地干活。他们的力气就是从黄酒里滋生出来的。

    我在外的日子里,每年冬天,父亲总会给我送些酒来。我终于明白,这酒早已成为我们家乡的血液,奔流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

    守夜烘烤白术

    家乡盛产药材,有“药材之乡”的美称。每年农历十月,便是人们收白术的时候。人们挖起白术,去了根须,断了枝条,白术就一个接着一个地钻进篮筐里,到了中午,白术便一筐接着一筐地被人们挑到家里。

    最繁琐的工序就是烘白术,当然这也是最有趣的事儿。早在挖白术前,父亲就在离家不远的柴房里搭了一个土灶,专门用来烘白术。等白术积攒得够多了,他就把白术往灶上放,然后往灶膛里添柴,大多是夏天就已经晒干的圆滚滚的木柴。

    烘白术需要几天连续不断地添火,所以那些日子,父亲总是守着柴房里的灶子。小时候的我,也不愿离开那土灶。

    父亲从家里拿来铁锅,在灶旁搭几块砖,把盛满萝卜块的铁锅往砖头上一搁,然后从灶膛里取几块火,萝卜汤的香味就已经开始酝酿了。

    半小时后,柴房里满是萝卜汤的香味,那香气直闯进我的五脏六腑,牵引出我连绵不断的口水。另一个灶子上的饭锅也开始冒气了,丰盛的晚餐很快就要降临。

    开饭了,我和父亲就着铁锅里的萝卜汤,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饭。

    父亲说,这就是火锅。他起身去门外拿青菜,我一边吃一边着迷般地看着父亲,为什么在父亲的手里,日子总是这么活色生香?

    看我吃得狼吞虎咽,父亲就说,少吃点,一会儿还有点心呢。

    点心,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是啊,今晚我可得通宵了,不吃夜宵怎么行呢?

    于是,一个坚定的想法在我脑海中诞生了,我也要通宵。熬到十点,我就有些撑不住眼皮了。父亲说,一会儿烧糯米饭咯,糯米饭里还有你爱吃的火腿肉。

    可是,他迟迟没有动手,睡意来袭,我的眼皮再一次打架。父亲总是要忽悠个两三回才肯动手,他麻利地淘好米,搭好锅,添上火。美味,又一次启程了,我顿时睡意全无。

    眼巴巴地等了半个小时,糯米饭的香气终于扑入我的鼻子,我和父亲再一次狼吞虎咽。吃完后,父亲开始为我铺床,而他,还要继续守着灶子。

    次日醒来,天已微亮,东方正渐渐吐着鱼肚白。父亲的脸上挂着疲倦,他笑眯眯地说,睡得香吗?我们摘野果去。

    冬天的早晨异乎寻常的冷,父亲吸着鼻子爬上了柿子树。不一会儿,他兜着几个柿子下来了。我们俩边走边吃,边吃边笑。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几天,第一轮烘白术结束了,我不得不撤回家。

    如果这年收成好,我们会烘第二轮、第三轮……如果不好,这样的情景只能等到第二年。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日子没心没肺地过去了,但某一天回头看,却觉得无限美好。生活何曾有一个固定的模式,拼命与世界抗争也罢,不闻不问从容度日也罢,谨慎地选择自己的生活就好,何必要用一个模子去度量生命的价值。

    端着“月亮”奔跑

    说到干货,最先浮出我脑海的,却是家乡的竹匾。用篾编的,圆圆的,色如黄纸,形如望月,如花朵般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盛放在阳光里。

    原来村里的石臼、方凳、柴垛、岩石,都曾“接待”过竹匾。在我年少时,竹匾是家家户户都不可少的农具。在晴朗的日子里,它们晾晒农作物的功能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晨光初露,外婆拿着竹匾往门外赶。我不明白外婆为何如此着急,就趴在窗户上发愣。外婆告诉我,给竹匾选择场地是一门技术活。日照时间长的地方最受欢迎,谁都会因为自己抢到黄金地段而欣喜。外婆端着竹匾,脚步灵巧地行走在村庄的小径上。她把竹匾放在瓜架上,放在枯树的枝丫上,放在院前的条石上。她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幻化,我觉得,外婆是端着“月亮”在奔跑,于是在窗口大喊——瓜架上长“月亮”了,枯树上长“月亮”了,条石上长“月亮”了……我也热衷于端着“月亮”奔跑。外婆说,今天晒笋干,我便端着家里的竹匾四处跑。我端着竹匾,学着外婆的样子一路疾走时才发觉,原来那种感觉是那么美好。我的脚步如同浮在水上的莲花,轻盈而柔软,拂过我脸庞的微风优雅而轻柔。

    一天里,我总要和外婆一起翻几次晒在竹匾里的东西。我拿着筷子,轻轻拨翻,看阳光吸走水分,看物什的另一面接受阳光照射的欢快。我总觉得,它们都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等着我的筷子的到来,甚至能听到它们的窃窃私语,先翻我,先翻我……如果碰巧竹匾里晒着的是番薯条,我翻晒的次数便更加频繁,如同一只快乐的鸟,不停地在各个竹匾间来回奔走。总有几根薯条,被我冷不丁塞进嘴里,嘴里马上便翻涌起阳光的气息。经过晾晒的薯条,兼具甜蜜与柔韧,比牛皮糖更耐嚼。我常常嚼着薯条,从一个竹匾处赶往另一处。在奔走的过程中,我的味蕾享受无穷。

    一年下来,经竹匾晾晒的农作物何其多。笋干、薯条、黄豆、黄瓜片、板栗……因为它们,我有幸上演一场又一场的端着“月亮”奔跑的戏,“奔跑”的时光如小溪,明快、清亮。

    随着时光一圈圈地转

    家里有一具石磨,静静地躺在柴房里,一如田野里那些安静的草垛。

    小时候的我异常挑食,总是对着饭桌上的菜紧皱眉头,唯独钟爱吃豆腐。母亲说,咱们做豆腐吃吧。

    于是,我端着水,拿着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它,直到母亲把圆圆的豆腐桶塞到石磨底下。母亲站在石磨旁,一圈又一圈地推着石磨的把子。我就在旁边,很有规律地给石磨喂豆子。

    长大后,我每次回家,母亲都以做豆腐迎接。她说,市面上买的豆腐不好吃,不如自己做。她在头一晚上就泡好豆子,第二天一早就清洗石磨、豆腐袋。一切准备就绪后,开始磨豆腐。

    与我年少时不同,如今,是我推石磨,母亲喂豆子。我在石磨的把子旁,双脚前后分开站定,双手推着把子,使石磨一圈圈转起来。母亲则有规律地给石磨喂豆子。

    时间都去哪儿了?

    推了几圈,母亲要去烧水了,她需要在磨好豆腐前把水烧开。于是我肩负推石磨和喂豆子双重责任。推几圈,喂一几勺豆子,再推几圈,再喂。记得年少时,母亲去烧水,石磨便停下来,我想趁机帮母亲推几圈,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于是只能坐在椅子上干等。母亲回来后,一切得以继续。她时不时地就要往灶边跑,因为灶里的柴过一会儿就会烧尽,所以即使在寒冬,我依然能看见母亲额头上的汗水。

    豆腐磨好了,母亲把残留在石磨上的豆渣清洗到豆腐桶里,我们一起把豆腐桶抬到厨房的灶边。接下来,母亲做豆腐,我负责添柴。少时不更事,每当磨好豆腐我就跑出去疯玩,留母亲一个人在厨房忙前忙后。

    母亲知道我喜欢吃炒米粉,在我回家不久后又准备磨炒米粉。她把糯米放在锅里炒熟,把石磨清洗干净,然后把炒米放到石磨上碾成粉,再把炒米粉细细收拾起来。磨炒米粉比磨豆腐轻松,母亲总让我去休息,不让我插手,自己则在石磨旁忙得满头大汗。

    每次回家,当我吃着母亲磨的豆腐和炒米粉时,心里总是愧疚不已。可每次看到她盯着我吃下去的眼神,便不忍心告诉她,如今,我已不那么爱吃了。

    如今石磨被遗弃了,母亲也垂垂老去,时光让我成长,却伤害了她。

    有一盏灯永远都在

    少时,我寄居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尽管他们照顾周到,但在心理上,我始终无法与他们亲密,无法在他们面前撒娇,也无法对他们吐露我年幼的心绪。

    在更多的时间里,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家的院子里,与月亮对望。我爱它的轻柔,爱月光下朦胧的一切,我总觉得月光使世上的一切变得温柔。月光下婆娑的树影,柔和的屋顶,半明半灭的街巷,波光粼粼的小河,都让我着迷。夜晚时分,村子前方的山涧上总会升腾起水汽。月光下,水汽如同轻柔的棉絮,慢慢地往山顶上飘。

    当时我还不知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的诗句,却也隐隐地觉得我与家人守候着同一个月亮。我甚至相信,在我看月亮的时候,他们也在看月亮。如此想来,便觉得我们还是在一起的。在我童年的许多个夜晚,月光穿过屋顶的玻璃瓦,悄悄爬上我的床,慢慢到达我的手上、肩上、头发上。我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被月亮打着追光。

    后来,我到镇里上学了。我家离校较远,所以放学回家的路上常常能遇到月光。有月光的陪伴,我的脚步就不会那么匆忙和慌乱。在我归家的途中,有几处大树阴。在白天,这是乘凉的好去处,在晚上却让我心里发怵。但一想到月亮就在我头顶,就在树阴的出口,我的心里便会释然,等再次步入月光,忽觉世界温馨而美好。

    读初三之后,我的课余时间更加拮据。周五晚上回家,周日早上便要到校补课。学校规定七点到校,我往往五点就要起床了。我与月光相处的时间,倒是由此增加不少。有时,我一睁开眼便能看到落在床头的月光。我一骨碌起床,吃过早饭,背起书包往学校赶。白天看起来凹凸不平的路在此刻柔和起来,似乎一条柔软的飘带。在柔软而唯美的飘带上行走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我的心情总在这样的清晨格外美好。

    当然,我也会遇上很多没有月光的日子。那时我就想,月光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在云层之上。高悬于我头顶的月亮,早已成为我的心灯,照耀着我人生的道路。

    那片草地藏着的秘密

    那年,我十四岁,班里转来一位新同学,她扎长长的马尾辫,懵懂的眼神,灿烂的笑容。每天早晨,她挎着书包如小兔子般奔进教室。每天黄昏,她背起书包又一蹦一跳地离开教室。她蹦跳的身影,贯穿了我整个学期。

    从那时起,我喜欢走在她后面,看她走路一跳一跳的样子。许多个黄昏,我目送她走过街角,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然后独自去了学校后面的草地。

    那是一片长满狗尾巴草的草地。春天,狗尾巴草悄悄地从地里钻出来,我的心事也随之疯长。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温习着她跳跃的身影,内心一片柔和。我已经目送了她无数个黄昏,她的身影越来越深地印刻在我脑海里。

    一个无人的傍晚,我终于鼓起勇气,把一张纸条悄悄地塞进她的抽屉。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没有抬头看她的脸,她的每一次接近,都让我手足无措。

    那些日子,草地成为我最忠实的倾听者。我躺在草地上,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早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如此忐忑,我又何必把纸条塞出去。

    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对我来说却波涛汹涌,一张纸条赫然入目。我没想到,她居然会给我回信。我一把抓起纸条,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看完后,我把它藏进了口袋。那一天的课上,我前所未有地无法集中精神,老师好几次点我的名,我却浑然不知。

    放学后,我急急地奔向草地,拿出那张熟悉无比的纸条,一遍又一遍地温习起来。我看了好久的夕阳,直到夜幕降临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到底是年少的情感,书信往来了几次便再也没有下文,但那一次激动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我毕业了,离开了母校,便再也没有去过那片草地。

    十四岁的情书写了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唯独那片草地像生命的书签,提醒着我那里曾深藏着一个少年的秘密。什么才是真正珍贵的,谁又说得清呢?

    生活需要不断变换花样

    和所有的农家妇女一样,外婆日日操劳,把自己交给繁重的农活。

    春天快开始的时候,外婆便去种土豆,她揣着种子,在地里划出一垄垄土沟,把土豆一颗颗种下去,每年她都会比别人多种一些,因为我喜欢吃土豆。

    在阳光强烈的日子里,她把土豆煮熟,去了皮,切成片,在阳光下晒干。某个雨天,或者夜晚,她架好锅,给我炸土豆片。在翻滚的油水里,白花花的土豆很快就黄了,又很快就脆了。等稍微一冷却,外婆便用碗给我盛一些。那种香,那种脆,那种酥,让我难以忘怀。外婆种的土豆很多,所以几乎一整年,我都能享受到喷香的炸薯片。

    新土豆成熟的时候,上一年的土豆已经吃得所剩无几。那时,地里的四季豆已经成熟,外婆常常把四季豆与土豆放在一起煮。碧绿的四季豆,白白的土豆,一起煮居然莫名的好吃。我往往只要这一个菜,便能吃一大碗饭。末了,我还不忘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少时,我一直住在外婆家。那是一个物质并不丰裕的时代,我不能像现在的孩子一样经常出入KFC,也无法像现在的孩子一样常常零食不离手。然而在那些贫瘠的岁月里,我的外婆总是变着法子让我嘴不离吃,让我欢欣鼓舞。

    如今每次我去她家,也不例外。

    外婆怕我吃腻了水煮土豆,就给我炒土豆丝,或土豆片。虽然没有餐馆里的品相好,但那香脆的味道,成了我衡量土豆美味的标准。

    夏天的时候,外婆会给我煮面条,当然依旧少不了土豆。她把土豆用水洗净,不剥皮,横切成块,放入锅里。在吃土豆前,我都要先用嘴剥去土豆皮,确保剥得平整而规齐,然后一口咬下土豆,细细咀嚼。

    仅仅是土豆,外婆便能变换各种花样让我感受食物的美味。如今身在欲望都市,吃着各色美食,却吃不出生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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