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奇客-祖先老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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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1999年第08期

    栏目:奇人奇事

    黄九巴将“本店客满”的牌子,亮在柜台上。店内有空房间、空床位,店主却不想吃进任何一位旅客了。

    刚才,黄九巴从橱柜内抱出厚厚一摞祖传下来的旅客登记簿,爬上高脚圆凳,伏在柜台上,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一页一页向上翻,时间哗哗地倒流回去,纸张渐渐泅黄。夜深人静,店主黄九巴面对先人的墨迹,嗅着一个一个朝代的气息,心中无限苍凉。就在这时,算命先生走进店里,把皮包撂在柜台上,两只鸡爪似的手,在皮包上挠颤,拨动扣锁上的小轮子。

    黄九巴咧嘴一笑,说:“8888。”

    算命先生惊讶地瞪住他:“神了!你怎么知道?”

    “这种对号码的四位数锁,8888,叫个人都能打开。”

    算命先生张大嘴巴,脸憋红了:“黄黄老板,我给给给你,摇一卦。”

    黄九巴说:“嗑巴,别来逗我闹心了。”

    算命先生说:“不不不,收你的卦资。”

    黄九巴趴在柜台上,吊灯光昏暗,他的脑壳儿显得奇小,脖子瘦长,脸色幽绿,像只螳螂。黄九巴用手拍一下窄窄的脑门,笑道:“那你吃什么?”

    算命先生说:“给给我个,窝儿。”

    哦,这神儿,要用卦资顶宿费。喧巴是躲赌债,从乡下逃出来的。老婆、房屋、家产,统统抵了债。喳巴没有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在城里混。这几年,大气候好,闹出点名气了。连文化市场办的稽查,对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一种舆论,说喧巴是公安局的“眼线”,怪不得没有人管他。

    黄九巴说:“喧巴,主大欺店,我招惹不起你。”

    算命先生急得脸紫红,一双鸡爪手在皮包上簌簌颤,推麻将落下的后遗症。“黄黄老板,你寒碜我!”

    黄九巴说:“我敢?你是仙儿呀。”

    算命先生央求道:“就就住,一宿。”

    黄九巴说:“要不要小姐?”

    算命先生龇出黄牙,笑了:“你,妄想坏了我我我的,正果。”

    到此时,气氛融洽。算命先生从本械科级干部才敢夹着满街走的真皮公文包内掏出签筒,掏出古币匣,掏出线装黄册子,掏出圆珠笔,掏出白纸。说:“黄、老板,报报报生辰?”

    黄九巴说:“简单点,抽支签吧。”

    算命先生鸡啄米似地点头,说:“你你懂,越简单,越越越复杂。”

    黄九巴捧住签筒,刷拉刷拉摇,向上一耸,跳出二支签。黄九巴抓住签瞅,眼睛直了,吁口气,说:“今下晚黑,就剩下一个床位了。”

    算命先生说:“够,够了。我还能能要包房?”

    黄九巴把卦签递过去,喧巴也直眼了,签上写着:“人满为患。”

    喧巴自认晦气!用一双鸡爪手把家什囫囵进皮包内,扣上锁,挟起皮包走了。喧巴推开双扇玻璃门,闪身出去,霓虹灯光水也似地泼洒,泅湿算命先生雾潆濛的背影,是一个很深的夜了。

    满员满员,就是零,你会什么也剩不下!开店那一天,黄家就忌一个“满”字。

    去年秋天,两位老人,在城郊发掘出一架始祖象化石。天黑后,两个人贼一样溜进这家老店,包住一个房间,把门从里面锁上,还不放心,一个人睡觉,另一位打更。第二天早晨,黄九巴来送开水,他们说:“不喝。”从门缝内塞出一张名片:“老板,麻烦把这张片子送到文化局去。”黄九巴坐店几十年,稀奇古怪骇人的场面见过一些,报过几次案。黄九巴瞧名片,只有姓名、电话。黄九巴怀疑自己听差了,问:“是不是公安局?”屋内回话:“文化局。”黄九巴和文化局熟,搞文物的以前来过店里,给所有的房屋里里外外照相,绘构架图,画像,说这座老店,有文物价值。黄九巴说:“祖宗留下的家业,给多少钱也不卖。”文物室的人笑道:“黄老板,我们也买不起。”黄九巴赶到文化局后,局长一见名片,神色凛然,说:“这是省文博专家。”直到文物室的官员和保卫干警赶到,两个老头才肯开门。他们说,进城后,碰见一辆出租车被劫,两伙小流氓打群架,刀棍飞舞,鬼哭狼嗥,把他们吓坏了。你们不搞严打?

    市文化局文物室的干部问:“孙老、彭老,捞到什么宝贝了?”

    二老抖嗦嗦去解纸壳箱的绳子。这个箱子,黄九巴有印象,昨下晚黑,彭老扛进来的,好像量不重。孙老轻声道:“始祖象。”

    文物室的干部一惊,说:“真的?”

    远古时,辽西是一片沧海,混混沌沌,陆地上升,地震山摇,板块漂移起来。在这块新大陆上,人类还没有出现,只有始祖象。

    箱子打开,黄九巴瞪圆眼睛瞅,这叫什么大象?没有长鼻子,没有巨大的门齿,体形像一头猪。

    彭老说:“不错,始祖象跟现在的猪大小差不离。”

    那时候的象,过着水陆两栖的生活。板块对接后,新大陆生机蓬勃。始祖象在密林中穿行,为采摘树上的果实,扫除前进路上的荆棘,象鼻子渐渐长长了。到第四世纪,北半球由暖冬进入冰川期,始祖象长出长毛,为磨噬寒带坚硬的食物,两个门齿渐渐变大弯曲。物种变异,野狼繁衍,成长起来的象群却灭绝了,辽西出现了人类。

    这就有了黄家祖先的故事。

    一次溃不成军的战斗后,姓黄的老兵和一名小兵,逃进密林中。老兵一瘸一拐,小兵搀扶着他。这时候,他们俩的对手已经不是敌人,而是更凶猛的野兽。老兵仄楞耳朵听,说:“别走了,上树。”小兵叫一声“嚯!”把老兵驮在背上,猴子一样爬上参天大树,祖先攀援的功能,还没有退化净。老兵和小兵骑在干杈上,呼哧呼哧喘,向下瞅:几十只狼围住这棵大树,兴奋地奔突,踅绕,嗥叫!

    老兵说:“多亏你!背着我,还能上来。”

    小兵说:“多亏你!没见影儿,就听见它们了。”

    老兵说:“它们不能走了。”

    小兵说:“它们等咱们俩下去。”

    老兵说:“咱们俩不下去。”

    老兵又说:“它们不走,咱们俩不下去。”

    老兵和小兵面对面,骑在树杈子上。老兵用右手抓住一把长长的树枝,弯成半圆;又用左手抓住一把树枝,弯成半圆,合拢在一起。小兵用细枝条扎住,做成一个圆。老兵上下左右捞树枝,小兵一圈圈一层层扎絮好,做成能躺两个人的软床。这床结实,弹性极好,把身子往上一扔,忽悠抖起来,树叶像风吹雨打刷刷响个不歇。俩人心照不宣,坚持不向树下瞅,并膀躺在床上,舒坦得软了。老兵说:“像个家了。”小兵说:“家真好。”老兵说;“我收你做义子吧?”小兵说:“老爸!”老兵说:“好儿子!”父子俩头挨头,打起鼾声。

    第二天早晨,饥渴把他们闹醒。小兵翻个身,懵里懵懂朝下面瞅,一愣,说:“老爸!”

    老兵说:“好儿子!”

    小兵说;“好象有走的了。”

    老兵仰躺着,透过叶隙看天,天是一张网。老兵想,少几只狼,对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老兵说:“吃饭吧。”

    小兵说:“果子?”

    惟一的食物,就是树上的果子。“摘红的。”老兵说,“青的留着。”小兵爬上一根杈子,摘回两兜果子。老兵咔嚓咔嚓咬,小兵咔嚓咔嚓咬,青汁酸水泛出嘴丫,眼睛直眨闪。老兵问:“你吃几个了?”小兵说:“七个。”老兵说:“别吃了。”小兵细长的脖子伸了伸。老兵说:“省细点。”

    小兵翻个身,脸朝下,趴着。几天了,老兵从没有向下瞅一眼。小兵说:“老爸,好像又少了?”

    老兵叹口气,说:“果子少了。”

    老兵只能看见树上的果子。

    三十天后,吃光了每一颗果子,老兵心慌意乱!他开始相信小兵的话了,他禁不住诱惑了。老兵翻过身,瘪肚子压住软床,向下瞅。他们用眼睛数狼。走一只狼,他们俩就狂喜一阵:“走了,走了!”

    可是,走的又回来了,整体不少。谁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老兵说:“查查,多少只?”

    默默地数完,小兵说:“一百四十只。”

    老兵说:“一百四十八只。”

    小兵顶撞老兵:“老爸,你数多了

    老兵说:“我数得挺细呀。”

    小兵恼火道:“你肯定错了。”

    老兵诚惶诚恐,竟肯在小兵的面前低三下四了。老兵说:“我真蠢!再数。”数着数着,乱套了。老兵嘴唇颤抖,说,“好儿子,是你说的那个数。”

    半年后,老兵和小兵,把每一只狼的面孔都认熟了。他们嚼树叶,没有力气说话了,可是心里有数。他们到底忍不住,决定把与他们性命攸关的数字说出来。两个人约定,不准随声附和,同时报出自己的数目。老兵瞪大幽灵似的眼睛,小兵瘦得眼球奇大,净是青白血丝,像猪尿泡。两个人全身痉挛,嘴唇颤抖,同时喊出来……奇怪?谁也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是喊不出声,还是耳朵聋了?

    狼们蹲在地上,仰起头狞笑。狼竟会笑,而他们俩脸皮僵硬,不会笑了。

    秋风逼紧,树叶飘零,叶子没了,剥树皮吃。他们牙龈稀烂,牙齿松动,满头满脸白毛蓬蓬,胳膊上的汗毛都白了。够得着的树皮都吃光了。老兵和小兵,骑在白惨惨的干权上,搂抱在一起。他们肚皮贴肚皮,胸脯贴胸脯,浑身颤抖。老兵用头抵住小兵的下巴,一点儿一点儿向上顶。小兵的头渐渐向后仰去。老兵叼住小兵的喉管,撕咬,肉真香。小兵嘟囔了句:“老爸!”老兵听见脆骨响,“咕嘟”,一股灼热的腥液渗进嘴里,老兵闭住眼睛,贪馋地吸吮……

    老兵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他还不老。老兵把小兵放回软床上,和义子躺在一起。老兵用匕首,每天片下一块肉,仔细地嚼。老兵什么也不看,不看树下的狼群,不看天上的日月风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老兵担心,时间一长,皮就硬了,冻皮他咬不动。老兵用匕首将皮剥下,挂在树枝上,一块块的,随风颤抖。过去好多日子,老兵发现,风干的肉有滋味。他的身体渐渐强壮。待到一条身体吃光,老兵的舌头长满肉刺,能舔噬骨凹里的筋筋丝丝,一副完整的骨架,躺在树窝里。老兵知道,这棵大树已经死了,他等不到春天了。即使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只剩下一些皮,皮吃完,就该吃自己了。他是人。人是不能让狼吃掉的。

    这时候,冰川期过去,海侵开始,板块上的部落人,穿过原始森林,向海岸逃去。一支部落人经过这里,狼群消失得无影无踪。部落人喊道:“嗨嗨,你在树上呆着干什么?”

    老兵向下瞅,狼怎么站起来了?还会说话?

    部落人喊道:“快下来,逃吧!”

    鬼使神差,老兵出溜下树,坐在裸露的树根下。部落人呼啸着向前逃去。老兵站起来,迈出两步,扑通摔倒了。两个部落小子回过身,架起老兵,向前疾走。部落小子说:“他咋这样轻?”另一个说:“不是鬼吧?”老兵被裹挟着,加入了人类整体生命的大逃亡。

    没有人问老兵在树上的故事,甚至没有人认真地向树上瞥一眼,过去的那些日子,过去的那些生活,太不值一提了。洪荒世纪,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人类,又要仓皇赶路。老兵央求道:“给我军粮。”部落小子说:“什么?”老兵说:“让我吃。”部落小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他这样轻!”

    挟持他的两位部落小于,同时向屁股后摸去,从尾袋内掏出干粮一塞给他。一下子有了两块饽饽,老兵觉得世界得救了!

    岸边有一只空船,在等待着。

    谁造的船?它的主人是谁?

    船没有系缆绳,怎么没有飘走?

    历史无言。

    船上载满逃生的人。船缓缓离岸。岸边,还有更多的人,许多人扑进水里,许多人游过去,抓挠船帮,拼命朝上爬。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人也容不得了。否则,船上船下的人,将同归于尽。

    姓黄的老兵蹲在船头,头发、眉毛、胡须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老兵牙全没了,两手逮住饽饽,像老鼠将食儿拖进黑洞,搁牙帮(穴悉)(穴悉)宰宰地喧。老兵腮帮抽搐,满脸皱纹颤抖,吃相歹毒凶猛。吃光了饽饽,老兵挺身站立,从别人的腰间抽出军刀,在船舷上乱砍,鲜血激溅,数不清的手指劈里啪啦掉落舱内,水里的人张扬着光秃秃血手,呼儿唤女,哭爹叫娘,下饺子一样沉下去……

    船开走了。

    老兵泪水横流!

    白雪满头的老兵,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船抵新大陆后,众生获救。这里百鸟争鸣,百禽嬉戏,森林密布。直到后来的春秋战国时,曹操东征到辽西,还须振工兵伐木开路。而如今,无涯的森林到哪里去了?为锁住沙漠,须由人民政府投入巨资,营造三北防护林带。播撒树种的飞机,像可怜的鸟儿在天空盘旋,俯瞰着辽西大地。

    我们还是注视那只船吧。船靠岸后,部落人自断后路,将船体拆卸,搭建房屋,被人称为“店”。店的主人立下一条店规:不能客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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