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要案,不会惊动张捕快大驾。
张捕快压低声音:“钦犯。”
老黄一惊,问:“在我这儿?”
张捕快道:“拿簿子来。”
店主赶忙捧上客人登记簿。张捕快左手撑住柜台,右手拈开最后一页,用眼睛扫去。此页没有,张捕快吹口气,纸掀上去,鹞鹰似的目光落下。老黄听见扑啄声,心怦怦跳。此页没有,张捕快又吹口气,纸掀上去……
老黄心里有数:店内三十六位男女,有从辽西北上的旅蒙商,有西去锦州,出关的读书人;有东归辽阳祖地,怕把骨头扔在外面的满族老人,没有一个身分形迹可疑者。还有几个乡下人,常住,凭一把子力气,在城里打短工,找食儿。他们想扯根龙须,够得上吗?
一位客人哼着小曲,从房间走出来,要上街。客人瞥一眼柜台里的店主,说:“东家,褥子潮,拿出去晾晾。”
老黄说:“要紧的东西搁好了?”
客人说:“有嘛要紧的?进去收拾吧。住店的还怕开店的卷走东西?”客人呵呵笑着,抬脚出院门,一怔,外面站着四位捕役。捕役齐声吆喝:“回去!”
客人吓一跳,说:“我去街上,吃王老二家的锅烙。”
“嚓!”捕役们将腰刀抽出半截。
客人跌撞回店内。
张捕快头都没抬,继续翻看登记簿。
老黄说:“先生,没您的事,回房歇着吧。”
客人说:“不能住了,你这个店不能住了!”
张捕快推开旅客登记簿,盯那人一眼。客人立即噤若寒蝉,乖乖地向回走去。
张捕快说:“没有。”
老黄露出笑容。他岂敢窝藏钦犯,落个满门抄斩!
张捕快自语:“没有他?”
老黄不敢问钦犯姓名,说:“您去西郊大车店查查,那疙瘩人杂。”
张捕快道:“胡说,他能住那儿?”张捕快压低声音,“别透风。看见韦小子了吗?”
“谁?”
“韦小子。”
“围场总管!”老黄脸色煞白,“他,犯事了?”
张捕快脸一沉。
老黄说:“天!”
张捕快道:“为什么不登记?”
老黄说:“他他他,是常客,从来不登记的。”
张捕快道:“走。”
老黄跌跌撞撞,向里面走去。万没想到,皇家围场总管是钦犯!张捕快低声道:“回头,把他的名字补上。”老黄拼命点头,张捕快保护他。官凭文书私凭印,你不登记住店人的姓名,治你个窝藏罪,有嘴难辩。
三进深大院,一条青砖甬路贯通。每一套院,皆是正房八间,东厢房四间,西厢房四间,青砖灰瓦,飞檐卧兽。前院、腰院、后院,各养四株柏树。前院住男客,腰院住单身女客,及夫妻包房,后院是主人一家,特别熟的、常年包房户,也住在后院。老黄哪里知道,张捕快来之前,就由县衙连夜绘制出了本店建筑图。这是留下来的惟一一张黄家店图示。从这一年起,历经清朝、民国、张作霖大帅、伪满洲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五个朝代和政权,到了黄九巴手里,二、三百年过去了,柏树依旧活着,老得根瘤似铁,大院格局没有改变,房屋没有增一间,没有减一间。连这种住宿格局,也没有变。
围场总管是常年包房,老黄像家人一样,给他安置在后院西厢房。韦总管对人和善,从不吹毛求疵,好侍候。围场离此地百里,皇家猎苑禁区,平时太孤。隔一程子,总管进城来,嗅嗅稠密的人烟味。但总管下榻的时候少,空房日子多。来了,就往炕上一躺,要个女人。女人爬上炕,侍候他抽大烟。按说这种女人,该热闹,可进屋后,乖得像小猫一样,跪在他身边,替他烧烟膏,和他面对面,蜷缩着抽大烟,听不见一句浪声笑语。到下午,打发店伙计去街上,买一托盘饭菜。女人在门口,把食盒接进去。一整天,看不见围场总管韦小子的影儿。
老黄知道,方圆几百里内,就是县太爷,也没有韦总管见识多。总管见过皇上,见过中堂大人,见过好几位王爷。官场上的人,不摆官派,不吆五喝六吹胡子瞪眼耀武扬威,甚至蔫声不响,就是作为客人,也没见过这般省油的灯。老黄对韦总管充满好感。万没想到啊!
待店主领张捕快赶到里院时,见房顶上竟站好了十二位拔刀出鞘的捕役。他们什么时候上去的,怎么知道上这间房?老黄毛骨悚然!
老黄在门外咳嗽一声。
里面应道:“是东家?”
老黄说:“我进去行吗?”
里面说:“中。”
张捕快冲进屋,一步蹿上炕,用刀逼住韦总管的脸:“别动!”
躺在烟榻另一边的年轻女人,失声尖叫!她跪在炕上,抱住捕快的大腿,哭叫道:“张大人,没有我的事呀!”
从房顶跃下的捕役,冲进屋,将年轻女人扯下炕。
韦小子说:“烟花巷,我招来的。”
张捕快道:“让她走。”
捕役将年轻女人一操,她跌跌撞撞地跑了。
韦总管仰躺着,睁大眼睛,问:“捕快,怎么了?”总管和张捕快是熟人,围场与县衙公务往来不少。
张捕快问:“姓名?”
总管道:“啊!”
张捕快喝道:“说!”
总管答:“韦小子。”
张捕快一把将总管从大炕上拎起,厉声道:“皇上御旨:拿下韦小子。”
多少个朝代后,笔者浪迹辽西边地,住在店里,和店主黄九巴混得很熟。从泛黄的旅客登记簿上查出,我住的房间,正是大清皇家围场总管住过的那一间。我在这间屋子里,翻阅、摘录地方志办公室给我送来的资料。我惊异于此地对史的重视,省有方志,市有方志,县有方志,连乡和中心村都有方志。方志有手写本、铅印本,文字有汉文本、满文本、蒙文本,伪满洲国时的日文本。各地沿革、建置、疆域、气候、地理、山、水、道路、桥梁、人口、种族、宗教、氏族、户口、礼俗、名宦、孝子、义士、节妇、贤妇、烈妇、烈女、村镇、职业、衙署局所、巡警、教育、司法、监狱、物产、实业、商业、货币、捐税、岁入、岁出、政绩录、兵事录、外交事录,人间万象,尽入其中。
我看得眼花缭乱,感慨难言。屋内没有桌、椅,只有一盘火炕,炕上摆张矮趴趴的炕桌。炕席上、炕桌上堆满资料。我磨身下地,够着鞋,到院子里透透气,推开房门,竟像被月光撩拨了一下,连出去的感觉都异化了。店铺很静,客人们都睡了。这里,曾经是“毡庐环绕,烟火上腾,周数百里,支帐于野,连车为营。蒙言汉语,驼啸牛鸣,车驰马嘶之声,彻日夜不绝于耳”之地呀。废员、谪宦、迁客、民间罪犯北上时,须经过本城。战乱年月,传送军务急报的使者,蹄声似水,流星般往来,在这里换人、换乘、投宿。好不热闹!
当时的军事邮件,按内容缓急分为三种传递方式。一种是步递,传递一般不很急且较近的军事邮件。第二种是马递,传递较远的军事邮件。第三种是急递铺,专门传递紧急的军事邮件。军邮一律用蜡封口,蜡上盖印章。文书在每一个驿站交接时,都须签字划押,登记交接时间、地点、经手人。极机密的文书,由皇帝在御前亲自封签发下,连近侍大臣都不知道内情。为军邮防伪,驿使持牌照为信物。牌长六寸宽三寸,边缘绘制龙风麒麟图。步递牌是黑漆底红字,马递牌黄漆底写黑字,急递牌朱漆底金字,号称“金牌”。驿路上,每十里设一个急递铺。每铺设铺长一人,铺卒二十人。急递铺时刻保持战备状态,不管刮风下雨,白天黑夜,只要有文书递来,必须马上接送。白天马颈悬铃鸣响,夜间举火,似示警号,铺铺换马,数铺换人,昼夜兼程,日行可达四百里。任何人不得阻挡,因醉酒,乡野泼皮不晓事,纠缠急递铺使者,而被立斩马下的,每年都有。
拿下围场总管韦小于的命令,因是御旨,皇上盛怒时发下的‘由急递铺直送黄城县衙。
从笔者查阅的史料可以看出,其时烽烟四起,国外沙俄骚扰,西北噶尔丹闹分裂,云南吴三桂叛乱。清军弓马废弛,节节败退。八旗士兵把大炮埋起来,故意砍伤自己,一人负伤,十几个人护送往回跑。康熙痛感不保持凶悍之气,屁股不被鞍马磨出茧子,坐不稳江山,于是创建了围场。
凡人围采蘑菇、砍树、放狗、打枪者,被空手逮住的,在额上刺字“私人围场”,人、赃俱获的,在脸上刺“盗围者”,赃物没收,处十倍罚金。皇家猎苑,百姓禁地。
到了秋天,弓劲马强,兽肥鹰击,皇上从京城浩浩蔼蔼出发,驾临围场。皇帝登上看城,举目望去,数十万人马,人并肩,马并耳,合围成铁桶阵势。皇上见围内野兽过多,命令部队开个口子,放出一部分野兽,不能“灭九族”。遂后,皇帝首射,万众欢呼,金鼓震天。依次下来,王公射,大臣射,最后万马奔腾,大规模围猎开始。
是夜,康熙驻在围场皇帐内。这里,成了清王朝的临时政治中心。皇帝向全国发布政令,军机处、内阁和六部诸帐,照常理事。不过,发出的公文,统统加盖“行记”大印。
康熙踱出皇帐,前方有堆簿火,用木杆搭的三角架下,吊只陶罐,装满大肉肥的蘑菇。火舌舔舐罐底,白气冲得罐盖噗噗跳,汤溢出来,顺着陶罐凸起的肚子往下坠,砸得篝火嘶嘶响。皇帝深深吸口气,夜色鲜香。看守篝火和汤罐的士兵,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康熙说:“汤开了,你们去吃吧。”
士兵爬起来,拎起汤罐,扑跌进毡帐。帐顶开天窗,通气吐炊烟,室内官兵脸色幽暗。士兵涨红脸,说:“吃,吃!”帐主喝下第一盅酒,士兵喊:“哈!”众人拍手。帐主饮毕,士兵再高喊一声:“哈!”众人举碗畅饮,纷纷捞鲜蘑舀肥汤。
康熙面浮笑意,在军帐间穿行,御林军士无声地跟护着。康熙听见沙哑的梳头谣:
三梳子
两拢子
长大了戴红顶子
……
像一个老兵的声音?康熙动情地听一会儿,他想儿子了?都盼望孩子长大后,有出息,给我大清江山做官哪。
康熙向前踱去,草渐深,夜露晶莹。康熙听见脚下沙沙响,一束草上系封揭贴,拾起来。皇上吩咐:“举火。”两对灯笼同时擎起。康熙就站在草丛间,拆阅揭贴,是封匿名倌,历数围场总管韦小于,在禁猎时,擅自放人偷捕野兽,放进车辆砍伐树木,甚至有人在围场内搭设窝铺,偷猎鹿茸。
康熙愤恨不已!岂止围场,大胆贼多着哪,头盔一顶,易驼一峰,腕甲一对,易羊三十只,火枪一杆,易马两匹。官场上的人当官倒,军界的人就敢去盗卖军火。
康熙阔步返回皇帐,颁发御旨:查实,就地打屁股。
其时,围场仍实行女真族的“习惯法”:“杀人取民钱重者死;其它罪无轻重,悉决柳条笞背,不杖于臀,恐妨骑马。”马背上的民族,将骑马看得分外神圣。皇上谕旨“打屁股”,韦小子只有死了。
而且是“就地打屁股”。韦小子被从屋里拖出来,扔在院心。行刑者手持蟒鞭,鞭把儿一尺长,梢条一丈二。谁都知道行刑者的功夫,平时,十步外的桌子上,竖立二十五块铜钱。鞭手说:“中间的。”侧身站立,将长鞭甩起一个大圆,鞭梢蛇一样飞出去,第十三块铜钱溅起一线白光,骨碌碌滚落地上,上面的铜钱自动落下,一摞二十四块大钱仍竖得笔直。行刑手一鞭子,把韦小于打趴在地上。行刑者瞅都不瞅,鞭梢飞向钦犯的屁股。韦小子惨叫一声,哭了。他招供了,他得罪了他没有放人围场的人。鞭似飞雨,皮开肉绽,韦小子两只手抠进院心青砖缝内,牙齿啃得青砖咔嚓咔嚓响,砖沫堵住嘴巴。
一般的案犯,若是使了钱,行刑人将鞭子抡得飞圆,咔咔脆响,落鞭却虚,棉裤开花,不伤皮肉。知县判鞭一百,执刑人等于打了三、五下那样重。如果人犯没整明白,或者仇家使了钱,行刑人懒洋洋地挥动鞭子,噗嗅噗闷响,鞭子像刀切一样,皮飞肉碎,骨头暴露。轻罪判二十鞭的,能要你的命。县太爷退堂后,钻进官轿,打道回府,沿街百姓回避不及鞠躬致敬,厉害是厉害,整肃是整肃,百姓却不亲不热。而执刑大汉摇摇摆摆走出县衙后,立即被刁民无赖或遭冤屈的良民亲属围上了,跟他拍肩膀擂胸脯搂脖子,将行刑大汉拉进牛羊杂碎老汤馆,猜拳行令,山吃海喝。
皇上拿下的,谁敢含糊!
老黄端着簸箕,用条帚将砖地上的肉渣收拾净,用抹布将砖地上的血污,一下下擦拭净。韦小子和善,仁义,从来没有短过他的房钱,就是今天的住店钱,也提前给了。每年过年,他准骑着马,从百里外的围场赶来,第一个向老黄家拜年,然后向街上的人家挨个儿拜年。总管看见长辈,准翻身下马,挽住缰绳,侧身让老辈人先过去。
老黄走进屋里,总管的烟枪担在托盘上,冒出袅袅青丝;炕下,摆着总管的马靴。老黄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总管从来没让他叠过一次被褥,没让他收拾过一次房间。住在一个院,总管对他的媳妇,能回避就回避,躲不开了,就客气地叫:“嫂子。”
老黄回到前院柜台里,打开旅客登记簿,补写上“韦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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