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奇客-土改工作队长王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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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店被公家征用,只有一次。一九四八年,那可是严峻的年代呀!又一代店主老黄,在旅客登记簿上,写下王魁这个姓名。

    王魁是土改工作队队长,包一个单间,做卧室兼办公室。其他二十一名工作员,挤住在六个房间里,另四个房间,是办公室、文书室、档案材料室、来访人员接待室。队员们忙,没谁拿正眼瞅过店主老黄,老黄也说不清楚他们的姓氏名谁。老黄只记住了王魁。

    王魁毕业于张学良任名誉校长的东北大学,参加革命后,谦虚谨慎,任劳任怨,积劳成疾,瘦得吓人。王魁一米八十的个儿。那个时代,人普遍个矮,王魁鹤立鸡群。王魁显得脑壳奇小,眼球奇大,穿上肥大的军装,晃晃荡荡,像庄稼地里的假人幌子。不管在什么场合,不论是谁,瞥王魁一眼,便会印象深刻,长久难忘。

    王魁队长没白没黑地工作。城里用电实行严格管制,经常停电,王魁点盏煤油灯。煤油也紧张,而且价钱昂贵,就用柴油。柴油烟大,呛人,点上个把小时,屋子里黑烟翻涌,对面不见人。王队长伏案工作,一声连一声地咳嗽,全身震动,痉挛成一团。队员们不知道,队长心里扎着一把刀。王魁是辽南人,家里刚刚被划为地主成分。王魁的父母,在召开斗争大会前,双双畏罪自杀。一位在市委组织部任职的老乡,告诉王魁的。王魁投笔从戎后,再没有回过家。此时的王魁绝不会料到,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他因为出身于剥削阶级,并怀疑他对共产党有血海深仇,王魁陷入自我革命和别人革他的命的万劫不复中。王魁的一双儿女,资质聪颖,却通不过政审关,无法升入大学,下工厂当工人。两个孩子性情拘谨,为人老实,唯唯诺诺,窝窝囊囊过去了一生。

    柴油黑烟呛得王魁队长咳嗽不止。他一份一份审卷,核实材料,彻夜不眠。他满怀阶级仇恨,决不允许一个地主、富农漏划。他对贫雇农充满感激和崇敬之情。王魁以宗教般的狂热工作着,他是政治上的苦行僧,共产党的忠诚儿子。

    土改工作队原来驻扎在地宫村,是市委抓的点。经反复测算,人均占有十亩地以上者为中农,二十亩以上者为富裕中农,四十亩以上者为富农、地主。成分划定后,人人佩戴布条:贫雇农戴红布条,中农戴黄布条,地主、富农戴白布条,地主、富农的狗腿子戴灰布条,当过国民党、土匪的,戴黑布条。形势明朗,阶级斗争热潮空前高涨。趁热打铁,成立贫雇农革命团,召开对地主、富农的斗争大会,分配土地、房屋、牲畜、车辆、浮财。地主的小老婆,陪房丫头,贫雇农光棍可以娶过去。但乡村干部、党员、党员积极分子,一律不准要。王魁队长呕心沥血,瘦得脱了相。

    市委对地宫村的土改工作很满意,通报表扬王魁同志:干劲大,水平高,自律严。通讯员采访王魁,在辽西省报上做了报道。王魁这支工作队,奉市委命令,暂时移驻城里,总结经验,撰写报告。省委领导要来这里,召开辽西土改工作会议。

    不料,王魁一行在店里住下后,地宫村的人纷纷找上门。有戴红布条的,有戴黄布条的,来来去去,闹得城里人心惶惶。市民们拉住乡下人的手,打唠儿;甚至把他们扯进街边饭馆,请他们喝酒、吃饭,探听信息。有的市民,竟莫名其妙兴奋不已地戴上了红布条。一位先是戴白布条、嫁给长工后、改戴红布条的小媳妇,和她的男人一起,找到王魁队长。夫妻俩是连夜走来的,百多里路,小媳妇走不动了,男人就背起她,把她背进店里。长工是个憨厚汉子,气得脸通红,直愣愣站在办公桌边,王魁让他坐,他不坐。小媳妇坐在凳子上,哭哭啼啼,跺着脚,向工作队长诉说……

    麻烦出在天宫村。天宫村距地官村三十里路远。天宫村山高地瘠民性刁泼,历史上对地宫村就有一种倨傲感。领头人物老席,过去是给蒙族王爷府放牛的。两头牛在山坡上顶架,硬叫他从中间掰开了。其中一头不服,去顶老麻。老麻两只手抓住牛犄角,狠狠往下摁,把牛犄角掘进石砬缝里。牛死命一挣,咔嚓,犄角折了,血顺犄角根渗出来,牛疼得轰隆趴下,屎尿飞溅。土匪攻打天宫村,乡亲们带枪爬上房顶,和土匪对射。老麻背起大枪,拎着铁锹,跑到村口,挖了个一人深的坑,跳进去,阻击土匪。老麻叫喊:“我把自个儿的坑挖好了!来吧!”天宫村是辽西地区,土匪惟一没有打进去的堡垒。

    天宫村对地宫村的土改进行指责,声言地宫村有大量浮财没挖净,土改工作队斗争不彻底。王魁一行撤走后,天宫村人马黑压压冲进地宫村,地宫村的贫雇农敢怒不敢言。老麻带人把地宫村地主、富农和富裕中农的家,抄了个底朝上,炕刨了,屋地挖出一个个大坑。地主刘树臣被吊在大树下,老麻亲自审他。地上摆一抱小指头粗的柳树条子,老麻弯腰捡起,一根根抽打,把树条子全打断了,刘树臣的两只眼皮打得肿多高。

    王魁听得心火突突蹿!把墙上的手枪摘下,套上身,习惯地拉到胸前。那个老麻,去地宫村找过他,要刘树臣的陪房丫头。王魁问:“你和她认识?”老麻说:“当然认识。”

    “有交情?”

    老麻呲牙一乐:“上炕就有交情了。”

    王魁说:“得人家同意。”

    老麻愣起眼睛道:“王队长,你这就去问媳。我把接亲的大车都赶来了。”

    王魁乜斜老麻,这副德性I简直像抢人。王魁心里不快。不过,考虑到他是邻村贫雇农团团长,对土改工作的贡献,就点点头,出去了。

    不料,丫头瞪起眼睛,说:“我有人了。”

    王魁说:“我咋不知道?”

    丫头说:“你不知道?他说向工作队提出申请了,就等着你批准呢。”

    王魁猛地想起,是刘树臣家的长工。有一次,长工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跟他说过,好像说丫头娘家没人了,挺可怜的。王魁正筹备召开翻身控诉大会,忙得焦头烂额,没顾上与长工细唠,他也没说明白,没好意思明说。长工是个老实人。王魁笑问:“你们俩现拉搁的,还是起先就好了?”

    丫头说:“早就好了。”

    王魁说:“糟糕!怨我了。有人赶大车来,要带你走呢。”

    丫头瞪大眼睛,问:“谁?”

    “天宫村的老麻。”

    丫头一跺脚,哭叫道:“这整的啥事!”爬上炕,把行李一卷,向长工哥家跑去。

    王魁愣住!心里想,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好泼!

    王魁拒绝了老麻。老麻自我感觉良好,自视甚高,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勾当,万没料到会碰壁!地宫村人呼啦啦来了不少,围在土改工作队的窗外,吵吵嚷嚷,反对邻村来瓜分自己村的女人。老麻恼羞成怒,疯子一样地冲出屋,回去了。

    土改工作队刚离开,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老麻进村后,没有找到丫头,把仇恨发泄到她原来的主人身上了。

    半晌,王魁问:“他们抄出什么没有?”

    丫头说:“还有啥?刘树臣都净身出户,扫地出门了。”

    王魁问:“别的地主、富农家呢?”

    长工说:“没,没有。”

    另外几个地宫村的老乡说:“啥也没有。”

    王魁暗暗松口气,他考虑更多的是工作。如果真被老麻挖出浮财,就是给土改工作队抹黑。他们是市委抓的点儿,辽西省要开总结推广会议,节骨眼儿出事,不得了!王魁对两位戴黄布条的富裕中农说:“别说抄你们的家,就是地主、富农,有本村管着,轮不到天宫村来折腾。这不是土匪坐地分赃。”

    王魁点燃一支烟,他很少抽烟的,说:“天宫村拿走你们的东西,土改工作队负责,叫他们吐出来。你们回去吧。”

    戴黄布条子的,给王队长鞠躬。王魁送老乡们走出店门,说:“好不容易进趟城,逛逛吧。”

    老乡们说:“王队长,俺们心里有底儿,高兴了,下馆于去。”

    王魁笑道:“上烧烤街,那儿的羊是从内蒙赶来的,纯青草羊,不膻。”

    老乡们说:“王队长,一堆儿去。”

    王魁挥挥手说:“你们去你们的。”

    王魁返回店里,见丫头和长工没有走,知道他们怕老麻杀回村子。王魁说:“你们两口子,先在这儿住下,店钱工作队管。”

    王魁立即去小白楼汇报。小白楼最早是一个满族王爷的府第,后来成为伪满洲国县政府,如今是中共市委机关。小白楼前,停一溜美式吉普车,进进出出的人都佩戴武器。东北战场上,清剿余敌的任务依旧很重。王魁在三楼找到市委书记。首长三十岁,江西人,着军装,从外表看,很像一个连长。土地改革工作,由书记直接抓。首长没有让王魁坐下,自己也没有坐,站着,听完王魁的汇报后,说:“你那里也出现了‘土改成果第二次大扫苗’?西北几个乡,还出现了第三次、第四次大扫苗,刮地皮!以为地里都能挖出金害。王魁同志,你起草一份报告,和姜部长一起去锦州,向省委汇报。”

    王魁彻夜未眠,写好报告后,天亮了。推开房门,阳光泼喇喇涌来,他像被阳光推了一把。王魁踱到院子里,眼圈、鼻孔,嘴唇全是黑的,呼出口气,也是黑的。店主老黄给他端来盆水,说:“王队长,你一宿没睡?”王魁道:“搁这儿吧。”王魁蹲下,就在当院嗅哧嗅哧洗,盆里的水黑了。王魁泼掉水,将脸盆递给东家,说:“再来一盆。”

    就在这时,市委农村工作部姜部长大步走进店里。姜部长是本地人,原蒙民支队政委,汉话说得很好。姜部长说:“王魁同志,有紧急情况。”

    王魁不动声色,习惯地抱住双臂。

    姜部长说:“老麻从地宫村的地主口中审出,他们在城里有财产,当铺、十字街银庄,有地宫村的股份。天宫村的贫雇农团已经出发了,要进城。”

    王魁说:“不是屈打成招,就是老麻造的谣。”

    姜部长说:“城里的情况我们完全掌握。有是有,但市委指示,不准动,我们不动,他们更不能动。”

    王魁说:“人家来了。大概还不是善来吧?”

    姜部长说:“市委命令我们,迅速控制事态发展。”

    王魁和姜部长走出店,门前等候着四辆军用敞篷吉普车,三辆坐满公安人员。俩人上车,吉普车立即启动,出城,向郊外驶去。

    王魁问:“老麻来了,你怎么知道的?”

    城外的路,颠簸得厉害,说话都困难。

    姜部长说:“我有眼线。”

    王魁笑道:“也看着我?”

    王魁吁口气,身子向座椅背上仰去。屈辱咬噬着王魁的心。那时候,他太敏感了!在以后的年代里,他的心被一次次捅刀子,连疼痛的感觉都麻木了。

    郊外大田里,翻身后的农民在春播。黄牛慢腾腾地走着,扶犁杖的男人虚晃鞭梢,吆喝着牛,黑色泥浪翻卷,女人跟在后面,嘭嘭地敲响点种葫芦,后面跟着一位老人,用脚把土敷回去,踩实。刚会走路的小孩子,在地头捉蚂蚱。远处的山,泛绿了,高处的天,有一只鹞鹰在翻飞。王魁默默地眺望,心里想,正忙的时节,他们不下地,却往城里跑,简直邪魔!天宫村的土地改革,没进工作组,和大多数地区一样,是在面上自发展开的。老麻怎么当上的贫雇农团团长?依仗厉害自封的?稀里糊涂被拥戴上去的?王八蛋!

    黄尘飞扬,车颠得更凶了,把人一抛老高。王魁和姜部长同时倾身,前方大道上,出现黑压压一帮人。是他们!天宫村贫雇农团的成员们,手执大棒、长矛、猎枪,全部戴红布条,步行,骑毛驴,坐在马车上,乌合着朝城里进军。没有骑马的,马少,舍不得骑马。老麻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帮上,双手撑住一把日本军刀。

    越野吉普车戛然而止,马车也停下了。姜部长在车上站起来,问:“老麻,做什么去?”

    老麻跳下车,笑道:“姜部长,俺们进城。”

    王魁心里忽悠一下,两个人好像很熟。他抓“试点”,姜部长负责“面”。老麻任天宫村贫雇农团团长,肯定要通过姜部长。王魁告诉自己,别作声,看部长怎么收拾。

    姜部长说:“老麻,把人给我带回去。”

    老麻狠狠瞪王魁一眼,说:“姜部长,我们进城,要把土改斗争进行到底!”

    姜部长说:“胡闹!城里有你们什么事?”

    老麻得意地笑着,递上一大张纸,说:“这是地宫村地主、富农供出的清单。”

    姜部长扫一眼,把单子塞兜里,说:“目前党的政策是,发动农村,稳定城市。”

    ,

    老麻急了,说:“姜部长,你好好瞅瞅清单,乡下还剩下啥!金条、银元、绸子缎子,都藏在城里呢。”

    有愣头青,在人群里嗷嗷:“老麻,甭耽误事了,咱们走。去晚了,吃屎都抢不上热乎的。”

    姜部长勃然变色,厉声道:“痞子运动!”

    老麻也变了脸。这种人,狗脾气上来,连亲爹都不认识。老麻强忍一下,说:“姜部长,要是别人,我早就不跟他费话了。你培养我,我领情知恩……”

    姜部长截断他,说:“那就回去。”

    老麻汹汹道:“情是情,理是理,我老麻不干没道理的事!今天非进城不可!”

    姜部长一摆手,吉普车上的公安战士扑过来,“咔嚓”,将老麻铐住,扔上车。

    老麻叫骂道:“我操你奶奶!打击贫雇农罪该万死!”

    农民其实是最老实的。都懵了!

    王魁一直没有下车,站起来,说:“我们土改工作队,很快就要去天宫村。乡亲们回去,到时候咱们细唠。”

    老麻头朝下,在车里乱拱,叫嚷:“姜部长,这是做啥?冤枉啊!你可别听王队长的……”

    公安战士用脚踩住老麻的嘴巴。

    死一般沉寂。

    群龙无首,农民们松动了,无声地扭转身……

    回吧,回家种个人的一份地,春耕开始了,季节不等人呀。

    工作队撤离本店时,王魁像红军一样打了欠条,盖上土改工作队红印章。老黄始终没敢讨还这笔债,后来,也找不到主了。再以后的世事里,这张欠条成了革命文物,成了黄家老店对革命事业做出贡献的令人骄傲的原始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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