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奇客-工分记者刘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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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六五年,这十二年间,有一个叫刘三好的人,每年来店里住十多次。刘三好是河腰镇的“工分记者”,给报社、广播站送稿子。河腰镇距城市一百多里路,刘三好骑自行车律返,当天回不去,打尖住下。

    刘三好念过九年书,建国初的人,又是在农村,也算可以了。刘三好从合作化写到人民公社,大跃进时发稿最多,三年困难时期跌入低谷,总发稿量逾万篇次,省、市、县、镇各级报纸和无线、有线电台都播发过他的稿子。在辽西农民通讯员中,刘三好堪称状元。本城新闻界的人士对笔者说,这个刘三好,值得你写一写。

    我问黄九巴。黄九巴说,那时候他还小,不过,对刘三好印象挺深。

    刘三好推自行车走进店里,一瘸一拐的。乡下路不好走,下雨时,马车、牛车、驴车过去,车辙深浅凸凹,太阳暴晒后,路面咯咯楞楞,硬得似铁。骑在自行车上,颠得屁股生疼。如果眼睛溜号,前轱辘没顺大车辙走,一戗茬,便连人带车翻进路边沟里了。这么集中精力地骑车子,一骑五个多小时,裆胯蹭得通红破皮,两条腿蹬得麻木苍肿,冷丁下来,不会走路了。

    老黄在柜台上接待客人,看见他,招呼道:“三好,来了。”

    刘三好一颠一拐,鸡啄米似地说:“来了。”

    老黄说:“住前院四号大铺吧。”

    刘三好说:“有闲铺?没有,就在槐树底下凉快一宿。”

    刘三好推车向里院走去。老黄不收刘三好的店钱。晚夏小秋收,初冬大秋收后,刘三好驮一些家产的东西,苞米、小米、大枣、粘豆包,本村作坊打的干豆腐皮,家里养的老母鸡,叽叽咯咯嘀哩嘟噜,来孝敬老黄的老母亲。

    刘三好把老太太背出屋,放在当院太师椅里,让她晒太阳。刘三好烧开水,将盆碗端出来,菜刀在外窗台上打磨一气儿,右手持刀,左手把鸡头向后别,摘去咽喉处的毛,用刀一抿,鸡疼得扑扑楞楞,血滋滋蹿进盆里……

    老太太被阳光和血色晃得满舒服,眯眯笑。

    刘三好烫鸡,摘干净毛,剖膛,把两只腿塞进空腹腔,鸡胸脯凸起,显得丰满。将鸡膀子弯曲,膀子尖穿进下颌,鸡头就不会荡来荡去的,不雅了。用老汤煮鸡,大户人家都备有老汤。煮熟后,将铁锅烧得微红,舀勺白糖,抓把茶叶,撒锅里,“滋”地呛起股烟,将鸡放人锅里,盖上盖,三、四分钟后,熏好了。茶叶上色,白糖浸出香甜味,整只鸡,肉白嫩,皮焦酥,放在盘子里,金碧辉煌。

    老太太在蛋黄样粘稠的阳光里,咧开嘴巴笑,口水淌下来。

    傍晌午,老黄的女人下班回来了。老黄也从前院柜台过来。老黄问:“三好,还做啥?”

    刘三好说:“干豆腐氽汤。”

    老黄挽袖子,洗手,说:“我成帮忙的了。”

    老黄的女人说:“三好,有你一叠子稿费单呢。”

    老黄的女人在小街邮电所上班。刘三好让稿费寄到她那儿,优领。寄到镇里,叫干部们熊去喝酒,还惹人眼气。

    刘三好同:“有多少?”

    老黄的女人说:“一元、两元,最多是三元的,一共二十四块钱。”

    “我下午去报社时,顺脚取出来。”刘三好耳朵尖,蓦地扭身,按住老黄的手,“千万别上刀。”

    老黄正要切干豆腐丝。刘三好说:“做老汤,忌用菜刀,能吃出铁锈味。”刘三好左手捧住滚圆一捆干豆腐,腕脖儿一悠一悠,干豆腐像布匹一样抖落开,左手飞也似撕扯,干豆腐片鹅毛大雪样飞进汤锅里。刘三好说:“用手撕的,有毛碴,干豆腐本身的味渗出来,还能挂住鸡汤鲜汁。”

    老黄的女人说:“三好真是个人才!”

    老黄讪笑道:“我没出息,吃祖宗留下的饭。”

    刘三好说:“守业难。老黄把家产经营到这分上,上对得起祖宗,下能向子孙交待了。”

    老黄一家很高兴,和刘三好围住一张桌子吃饭。在河腰镇,人们是很讲究身分的。“工分记者”是老掉牙的叫法。每个大队养一名通讯员,给报纸、电台写稿,按发稿量记工分。报道公社一级的,发表、广播了,由公社书记签字,去粮库领粮食;写其它大队的,由大队记工分,秋后换成粮食。稿件播发在省一级的、市一级的、县一级的,粮饷分一、二、三等。在公社有线广播的,不记。刘三好是大队工分记者,写出些名气后,被借调到公社,一直没能变成干部,在机关里混,属贱民。公社大院开支的日子,刘三好最难受,躲出去。

    刘三好卧薪尝胆,住在公社大院里,汉黑没白地写。晚上,书记溜达进他的小屋里,心疼地说:“刘三好,你像条狗!”

    刘三好见书记喝得满脸血红,笑道:“马书记,我正在整事呢。”

    马书记在他的面前蹲下来。马书记是农民出身,好蹲着。马书记卷棵旱烟,递给刘三好,又给自己卷一棵。刘三好划根火柴,替马书记点燃,再给自己点着。烟挺冲,真正胶河的。马书记耸起肩膀,闭目合眼深吸一口。

    刘三好把稿子递过去,说:“我把李庄埋汰了,表扬了你。”

    李庄的李书记是个倔驴子,抗上,和马书记不对付。大队李书记是解放初清匪有功的干部,比马书记资格老,公社书记撬不动他。

    马书记接过稿件,仔细瞅一遍,说:“把我的名字抹掉。”

    刘三好想想,说:“对。”

    马书记说:“能登?”

    刘三好说:“我送去。”

    马书记点点头,说:“你转正的事,我想着呢。”

    刘三好兴冲冲回到家,家离公社二十里路,媳妇在前院耪菜园子。媳妇讥讽道:“公社干部回来了。”

    刘三好道:“给我预备三顿的干粮、咸菜疙瘩、小葱。从缸里舀几瓢大枣,给老黄家捎去。”

    媳妇把锄头戳地里,扑打身子,迈出菜园矮土墙。刘三好抓住洋井把子,吭哧吭哧压,水汩汩奔出来,猫腰掬水,洗手洗脸喝一捧,新鲜了。

    前几年,菜园和自留地里的活儿,都是刘三好的。牲口病了,刘三好驾辕拉套,把小山似的庄稼成车成车往家拉。集体的工也没少出。刘三好以农为主,写稿为副。第一张稿酬单寄到后,二元钱,全村轰动了。谁也没见识过这种单子,上面印着报社的红字。初级合作社书记来看,社长来看,会计来看,以下平民百姓更是一睹为快。

    “拿它,能换出钱来?”

    “谁给钱?”

    “高级社会计给呗。”

    “不对,得到镇储蓄所吧?”

    刘三好说:“镇邮电所付。”

    乡亲们哧哧笑起来:“甭唬!邮电所是寄信的地方,俺们知道。”

    刘三好哈哈大笑,痛快呀!

    随着人民公社成立,刘三好的写稿事业更加忙碌和兴旺了。刘三好不去大队下地了,不挣土里刨食的工分了,但自留地还是侍弄的。刘三好转入以文为主、兼营农业的状态。

    借调到公社后,家里的活儿,刘三好没功夫沾了。媳妇从早到晚长在地里,黄昏时分,背起小山似的穗捆,下山越梁,走在回村的道上,太累了,朝后一仰,两条腿伸得溜直,倚住穗捆歇气儿,用手揩抹被汗水沤痒的眼睛。再要站起来,必须等人,从后面(扌周)一把。

    羊倌轰赶云朵般羊群从对面山坡下来。回家了,羊们欢蹦乱跳,咩咩叫。羊倌说:“刘三好没回来?”

    媳妇说:“他忙。”

    老羊倌说:“镇里的干部,乡中学的老师,还放农忙假呢。”

    媳妇说:“就当我养了个秧子!就当我供个念书的儿子算了!”

    羊倌笑道:“走吗?”

    媳妇说:“走。”

    羊倌从后面(扌周)起穗捆。

    刘三好十天半月回一次家,洗过脚,上炕。早先,刘三好在地里干一大天活,到家后就往炕上爬,没见他洗过脚。媳妇白他一眼,说:“刘三好,我从地里回来,屋都不进,喂鸡喂猪,侍弄园子,烧水做饭,洗衣裳,哪天上炕都小半夜了。”

    刘三好靠在被垛上,架起二郎腿,说:“农民辛苦。”

    媳妇说:“你不是农民?”

    刘三好说:“我现在脱产了。”

    媳妇上炕,骑在他身上,说:“刘三好,你脱不脱衣裳?你写成皇帝,我就阉了你!”

    刘三好仰躺着,笑道:“下来,下来,天没黑呢。”

    刘三好的小儿子也爬上炕,在后面扯娘:“娘,你下来,我上。”

    两口子嘎嘎大笑。

    刘三好进城后,把稿子送到报社。一屋的编辑在埋头看稿。刘三好将稿件送给女编辑。女编辑笑笑,说:“刘三好,来了。”

    刘三好说:“来了。”

    女编辑说:“搁这儿吧。”

    刘三好说:“这篇报导,我们公社党委特别重视。”

    女编辑说:“大老远来的,放心吧。”

    刘三好不好再粘缠,退出去。

    晌午了,编辑们出去吃饭,见刘三好蹲在门口,惊讶道:“还没走?”

    刘三好仰脸笑道:“我候个准信。”

    女编辑道:“能这么快?得送终审哪。”

    刘三好说:“我等着。”

    农村作者太不容易了!女编辑把刘三好拉到食堂,请他白吃了一顿:大米饭,辣椒炒肉,酸菜汤。刘三好发现,公家食堂不像街上饭馆,吃完饭,都是自己去水池洗涮碗筷,再送回厨房。刘三好嘴快,完了,等一桌的编辑。刘三好把一圈儿碗筷捡起来。编辑们说:“自己来。”刘三好说:“我来,我来。”

    下午,刘三好仍旧守在编辑部门外。他听见里面嘁嘁喳喳:

    “有病吧?”

    他听见女编辑的声音:

    “刘主任,你看看?”

    “我签字,快把大样给他弄出来。”

    刘三好拿着大样,回到河腰镇,向马书记汇报。马书记哈哈笑道:“刘三好,你能把好眼睛盯瞎,瞎眼睛盯冒泡!”

    回过头看,刘三好进步最快的时期,是一九五八年。刘三好每天都看报纸,做了许多重要记录,统统是从《人民日报》上抄摘下来的:

    一九五八年八月四日,毛主席视察河北省徐水县,对县委书记张国忠说:“你们夏收才拿了九千多万斤粮食,秋季要拿十一亿斤(徐水县提出全年产粮十二亿斤),你们全县三十一万多人口,怎么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呢?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农业社员自己多吃嘛,一天吃五顿也行!粮食多了,以后就少种一些,一天做半天活儿,另外半天搞文化,学科学,闹文化娱乐,办大学中学。世界上的事情是不办就不办,一办就办得很多!过去几千年都是亩产一、二百斤,如今一下子就是几千上万。”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发表长篇报道:徐水县实行组织军事化、生产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徐水县是一个放高产卫星的典型,正计划放几颗高产卫星,如一亩山药一百二十万斤,一棵五百斤。报道说:徐水的人民公社将会在不远的时期,把社员带向人类历史上最高的仙境,这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自由王国。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日至二十九日,毛主席在视察湖北、安徽、江苏省和上海市时,当听到安徽省舒茶人民公社实行吃饭不要钱时,说:“吃饭不要钱,既然一个社能办到,其他有条件的社也能办到。既然吃饭可以不要钱,将来穿衣裳也可以不要钱了。人民公社实行工资制、供给制,工资发给每个人,而不发给家长,妇女、青年一定很高兴,这样就破除了家长制,破除了资产阶级法权思想。”

    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八日,河南省范县规划三年向共产主义过渡。县委书记做报告,谈到共产主义的生活情景说:“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裳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十一月六日,毛主席在规划上作批语:此件很有意思,是一首诗,似乎也是可行的,时间似匆促,只三年。也不要紧,三年完不成,顺延可也。

    相比之下,辽西地区就被动了。马书记感到形势咄咄逼人!邻乡的书记、社长,犯了小脚女人的错误,被拔了白旗。昔日的两位同僚,成为阶下囚,被群众押到河腰镇实验田,边参观学习,边接受批判。

    马书记吓出一身冷汗,干劲更高了。马书记想到刘三好,忽然发现,刘三好不见了。马书记到处找刘三好。

    “刘三好,好像看见过?”

    “刘三好?刚才还在这儿,一晃,咋没了?”

    刘三好并没有出本公社地面,裤脚卷起,露出泥腿子,手里拿着笔和本,在所有的田间小路上飞跑。跑一段,停下来,抻长脖子,支起耳朵,倾听社员们此起彼伏地赛歌:

    我们就是神仙

    我们就是皇帝

    我们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让道

    喝令长江黄河东流

    喝令地球倒转

    刘三好站在田梗上,把歌词记下来。

    公社社员们叫道,“刘三好,棒不棒?”

    刘三好说:“棒棒棒!”

    刘三好愣了愣,说:“有一句,你们掂量掂量,长江黄河本来就是往东流的。”

    公社社员们立即批判道:

    “刘三好,你给群众泼冷水!”

    “刘三好,你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小脚女人!”

    “刘三好,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不自量力!”

    “刘三好,你是个臭知识分子!”

    刘三好说:“唉唉唉!就当我刚才放了一个屁不行吗?就当我没说不行吗?”

    “刘三好,你有情绪!你口服心不服!我们质问你:祖国的长江黄河不向东流,往西方流吗?”

    刘三好晕了!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嚎:

    喝令三山五岳让道

    喝令长江黄河东流

    喝令地球倒转

    我们来了!

    刘三好和马书记擅个满怀。马书记一把抓住他,说:“刘三好,你赶快进城。”

    刘三好惊魂甫定,听明白后,说:“马书记,我片刻不误,这就去。”

    马书记叮嘱道:“你驻在城里。第一盯住电台,听声快,第二盯住报社。”

    镇里是摇把子电话。马书记摇半天,通过总机转到店里。杂音大,马书记拼命吼叫:“刘三好,我找刘三好同志。”

    老黄说:“又是找你的。”

    刘三好接过话筒,说:“马书记,报数吧。”

    马书记说:“大河乡玉米亩产达六千五百斤了。”

    刘三好吃一惊:“昨天还是亩产三千斤。这么快?”

    老黄也听见了,说:“六百五十斤吧?那也够高的了。”

    马书记说:“形势逗人哪!你把稿子赶出来,河腰镇玉米实验田亩产七千斤,人民公社社员们高举红旗,抬着喜报,敲锣打鼓,向公社领导报喜来了,河腰镇人民公社向县、市领导,向全县、全市人民报喜!对了,还要一天一个大变样,更上一层楼。”

    “刘三好,我找刘三好同志!”

    老黄说:“又是找你的。”

    刘三好接过话筒,说:“马书记,报数吧?”

    马书记叫喊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西北乡后进变先进,撵上咱们了。他们的高梁亩产一万斤。”

    刘三好说:“咱们肯定超过他们了!”

    马书记说:“对对,咱们深耕密植,打破了东北不能种双季粮的陈规陋习,实现亩产高梁一万二千斤。咱们河腰镇人民公社,向毛主席、党中央报喜!河腰镇人民公社卫星上天了!哈哈哈哈!”

    刘三好哈哈哈哈笑傻了!

    一九六〇年夏末,青黄不接的时候,刘三好从公社回来了。刘三好拄着拐棍,耷拉着脑袋,没有力气抬头了,一步一步往家挪蹭。

    大地龟裂,荒草遍野。大炼钢铁时,把山上的树砍光了。剩下不多的小树,被饥民们剥光树皮,树干白惨惨,死了。

    刘三好看见一个汉子坐在山根下,是本村的羊倌。他的羊一只没有了。

    刘三好蹲下来。

    羊倌问:“你是三好?”

    羊倌声音阴森森的。

    “是我。”

    “你不写稿了?”

    刘三好汉有写稿的纸了。去年末,还能弄到一本颜色黑黄、布满草梗的纸。眼下,什么也没有了。公社秘书对他说:“纸,都熬浆子吃了。”

    刘三好朝山坡上望去:“那是谁?”

    羊倌眼睛空洞,像骷髅眼,说:“大旺。”

    大旺是羊倌的儿子,他在守尸。

    刘三好问:“啥病?”

    羊倌说:“没病。”

    刘三好说:“饿的?”

    羊倌说:“撑死的。”

    刘三好吓了一跳,羊倌精神不正常了?

    羊倌说:“吃观音土撑的。”

    观音菩萨是救命的,人们把老河套里的细粘土叫观音土。那种土颜色新鲜,用火烧后焦黄,能吃,一股甜腥味。

    羊倌说:“大旺能吃呀1孩子贪食,吃多了,蹲了三天三夜,没命地嚎,也没拉下一粒羊巴巴那么大的屎。大旺疼得把舌头咬掉了观音土,把肠子坠断,胀碎了。”

    羊倌没有表情地说着。

    刘三好说:“回家吧。”

    羊倌说:“你回吧。”

    刘三好说:“也不知道我们家咋样了?”

    羊倌说;“不知道。谁家的事我也不知道。”

    刘三好说:“你没看见我们家的人?”

    羊倌说:“现在谁家也不和谁家串门了。”

    羊倌想了想说:“对了,下半夜我看见了,你们家偷偷冒烟哪。现在没有几家的烟囱冒烟了。”

    刘三好暗暗松口气。

    一九六三、六四年,随着国民经济形势好转,刘三好工分记者的生涯,进入第二个高峰期,发稿量仅次于大跃进时代。

    一九六五年秋,马书记下台,新任公社党委书记走马上任后,取消了工分记者这个行当。秋后,各大队翻脸不认账,刘三好写的稿子,兑换不出粮食了。公社新书记讲理,说:“老账还得结清。”说是说,刘三好下去讨债,狗扯羊皮一嘴毛,一粒米也没有要来。

    刘三好从乡下回来,经过马书记家,见门敞开,拐进去。马书记正在自己跟自己喝酒,越喝越闷气。马书记趴在残汤剩莱面前,像个红眼耗子,盯住来人,说:“咦,我没请你,你咋进来了?”

    刘三好说:“顺脚。”

    马书记说:“你当这是你的家?”

    刘三好把屁股搁在马书记对面的板凳上,捞起酒壶,晃晃,有响动,斟满一盅,“滋喽”倒进嘴。

    马书记见木已成舟,说:“那就,坐下,喝一盅吧。”

    刘三好说:“添点下酒菜?”

    马书记伸长胳膊,用手指头在桌面上勾一圈儿,说:“划拉划拉,够了。”

    马书记被免职后,分配到镇中学教语文。马书记本来就是老师出身。马书记自称辽西才子,经常在课堂上臭别的语文老师。受过马老师气的同学,将他贬低同事的话打了小报告。语文教研室里,老师们拍桌子摔茶杯指鼻子大骂闹得乌烟瘴气。马书记在学校,四面楚歌,混得臭透了。

    马书记费力地撑起眼皮,说:“刘三好,你是河腰镇的名士了。”

    刘三好端起盘子,把剩菜赶进嘴巴。

    马书记说:“吃,使劲吃。”

    马书记眼睛睁不开,打瞌睡。

    刘三好走出去。

    “带上门。”马书记醒了,在后面一蹾酒盅,“长尾巴了?怕门掩折了?”

    天撤黑了,街上响起噼噼啪啪鞭炮声。刘三好蓦地想起,过小年了,情绪更坏了!也是冤家路窄,刘三好迎面看见李庄李书记。这家伙上镇采办年货,嘀哩嘟噜拎不少东西。去年,刘三好给李庄写了四篇表扬稿,市、县电台播了,按规定,李庄年终付酬,可这家伙愣说没听见广播,他没听见就不算数。刘三好跟他动了手,刘三好薅住李书记的耳朵,说:“你这是什么东西?你这玩艺儿白长了!”

    今年,公社新书记上台,账就更没法算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你想过年?咱们谁也别过年!刘三好劈胸揪住李庄书记,问:“姓李的,欠债啥时候还?”

    李书记一怔,这是镇里,不是在李庄,他的二亩三分地上,有人帮凶。李书记呲出黄牙,脸上堆笑,用手拍打刘三好的肩膀,说:“阎王能欠小鬼的?”底下腿一抬,膝头向前一杵,刘三好就用双手捂住小肚子,疼得跪下去。

    刘三好抬起头,满脑门儿冷汗,天完全黑了,姓李的没影儿了。

    刘三好心里哭着:刘三好,你不侍候他们了!

    满街炸响更热闹的鞭炮。

    只有老黄惦记他。老黄说:“刘三好怎么不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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