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病室-六月十一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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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醒得最迟。我睁开眼时,看护小姐们正围着条桌在谈笑。奇怪的是,我刚把眼睁开,就觉得眼前较往日明亮,好像左边少去了什么障碍似的。我连忙向左边瞥视。第六床空了,只有一付光光的床板。那个耸立着的铁架子也不见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第七床安静地睡在床上。

    “他真的今天搬到内科病房去了,他在那边一定可以得到更周到的看护和治疗的,”我宽慰地想着,我感到一阵轻松,本来我觉得心上被什么重东西压得紧紧的。睡眠不足和做怪梦使我疲倦。

    胡小姐来给我铺床的时候,我随口问她一句:“第六床搬到内科去啦?”

    “搬内科?搬到太平房去啰!”胡小姐撅起嘴说,好像在生气似的。

    这对我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过了半晌我才吐出问话来:“他死啦?什么时候死的?”

    “没有一个人晓得,天刚发白,林小姐去给他洗脸,才发觉他已经断气啰。那两个小孩还睡得昏昏沉沉的。他脸色倒并不难看,就像在睡觉一样。不过近看就看得出他眼睛微微睁开,大眼角上嵌得有眼泪。这是林小姐告诉我的。……”

    胡小姐的声音有点颤动,可见她对这个陌生人的病死,是觉得遗憾的。那么我呢,我想起昨夜我和他中间的一段对话,我感到强烈的悔恨了。要是我当时知道那就是他最后的吐露胸怀的时刻啊……

    现在太迟了。……可是对于践我诺言的事还不算迟呢。那应该是他真挚的要求。我的信是必须写的!……可是地址呢?我寄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昨夜亲口对我讲过两遍,为什么不好好记住呢,既然我对他说我会记牢的?

    “我还可以从他的朋友,同事们那里打听到他家里的地址,我可以到库里去找他们,”后来我这样想着,我便不像刚才那样地着急了。

    今天杨大夫来得比平日较早,刚铺好床她就来了。她先给别的病人换药。我正靠了墙坐着,挥着手回答第八床出院时的告别的招呼,今天他脚步比较平稳,而头上的白蝴蝶也已飞走了。他走后,第九床应该感到寂寞罢,我想。但是杨大夫走过来了。

    “你坐起啦!很好。他们怎么不给你拿个‘靠背’来?”杨大夫带笑说;“Miss李,请你给第五床拿个‘靠背’来!”(李小姐远远地答应一声,过一会她就把那个竹制的靠背给我拿来了。)

    “杨大夫,你昨天给我的那本书我还没有看过啊,”我看见她,便记起她昨晚丢给我的那本小书,我对她说了真话。

    “你慢慢看罢,”她温和地说,过后把眼光定在我脸上低声添了一句:“我现在给你抽线。”

    “你不是说明天吗?”我惊喜地问,提早抽线表示我伤口长好了,这总算是比较可喜的消息。

    “今天就可以啰。你没有买胶布吗?买了,好,拿出来罢。”她迈着大步走了。我的眼光落在第十二床的头上,那个挖了左眼的人正侧着脸听他妻子的低语。他头上仍然缚着绷带,但他现在好得多了!过了一会杨大夫又拿了换药的东西回来。

    “你睡下来罢。……好,这样就好啰。……你把眼睛掉开不要看啊,”她叮嘱着,她侧着身子在我床沿上坐下来。她解开了我胸上的大绷带。“不要怕,不会太痛的,”她安慰我说。我的确感到好几下针刺似的痛。我忍耐着。一下……一下……最后我听见她说:“好啰,没有啰。再给你绑两天,带子就可以取消啰!你只要好好躺着,不要多动,过三四天就没有事了。你掉过脸来罢。”于是她站起来,包好剩余的纱布,拿着那个换药时用的缸子走了。

    “杨大夫,”我在后面唤道。

    “我还要来的,”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过了十多分钟她果然来了。“杨大夫,谢谢你啊,”我说。

    她笑了笑:“你出院以后打算怎样?”

    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楞了一下,才答道:“我打算找个地方养一下。或者先到我父亲的朋友家里去暂住几天。”其实我能不能到那里去住,还没有把握,他那位太太这些天都没有派一个人来看过我,她会把我当作子侄辈看待吗?

    “也好。你应该好好养两个月。你的病十之八九不会再发的,”她亲切地说。

    “是,”我答道。我忽然发觉在她两眉中间现出了“川”字形的皱纹,我立刻明白她是为着什么事情忧愁,我忍不住柔声问她:“杨大夫,你是不是在想你的家?”

    她吃惊地抬起头,接着又把头向后一仰,一缕黑发闪光似地飞到后面去。她咬了咬嘴唇,忧郁的眼光老是在我脸上盘桓,最后她终于用平稳的声音报告我一个消息:“我明天一早就回湖南去。”

    “真的?你骗我吧?”我变了脸色,着急地说,我听得见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我已经向院长请了假,”她还是用平稳的声调说,可是我觉得她的每一个字都是相当沈重的,“我回去把家里人接出来,我想一个半月就可以回来的。我兄弟身体不好,此外家里就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嫂嫂和一个四岁的侄女。所以我要去一趟。”

    “我把书还给你,”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偏偏找不到,却说出来这样的一句,我从枕头下把两本书拿出来预备交给她。

    “不要还我,你留着做个纪念罢,我回来,你已经早走了,”她边说边做手势阻止我,但接着又伸过手来把书拿了去:“我给你签个字罢。”她摸出自来水笔,在两本书上都写了字,然后递还给我:“我喜欢这本书,它把甘地写得可爱极了(她指着《在甘地先生的左右》)。他多么善良,多么近人情,他真像一个慈爱的母亲。真正的伟人应该是这样的。你常常读这本书,就仿佛你自己在甘地身边一样,会使你变得善良些,纯洁些,或者对别人有用些。”她脸上慢慢地现出了光辉的笑容,眉宇间阴郁的皱纹已经消散了。好像她在甘地的伟大的人格之前,连她个人的烦愁也已忘去了似的。她停了半刻,忽然下了决心似地说:“我走啰。”她刚刚踏了一步,又转回来,诚恳地添加说:“你的病十之八九不会再发的,你可以安心,我不会骗你。从今天起我把你交给张大夫了。你记着你是他的病人啊!”她微笑地走了。

    “杨大夫!杨大夫!”我连忙喊道。

    她微笑着转过身来看我。

    “以后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你就寄到医院来罢,”她答道。这次她真的走了。虽然她还站在条桌的右端同汪小姐讲话,可是,对于我,她是真的走了。

    我手里还拿着她给我的两本书,我想起她刚才说的那段话,我埋下头翻开书的第一页来看,那是里封面,上面用蓝墨水写着两行相当娟秀的字:

    ××弟存念

    木华、一九四四、六月十一日。

    两本书上都有着这同样的笔迹。

    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抬起头再去看她。她正走到门口,穿着宽大的白色工作衣的摇幌的背影在我眼前亮一下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第十床的广东青年正坐在床上,一边吃着面包,一边望着我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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