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公司在一幢装饰得很堂璜的高楼里。穆小田站在楼前，抬头想确认一下这楼究竟有多少层，忽然想起了那个“乡巴佬数楼被罚款”的笑话，赶紧又把头低下了。
出乎穆小田的意料，父亲设置在这般堂璜大楼里的公司，竟然只有两间办公室，其中靠里面那间属于父亲的经理室，还是个很不规则的三角形，只能勉强摆下一张老板台和一把高背椅。那张宽大的老板台和那把造型有些夸张的高背椅放在这里，不但没有显示出应有的气派，反而暴露出一种很局促的怯意。父亲坐在里面，让穆小田忽然想起，那次学校组织去旅游，在景点的一个收费厕所里坐在角落里收钱的大妈。
穆小田被父亲安排在外面的大办公室里。办公室里一共有四张办公桌，一张是秦玉的，放在父亲的经理室门口。另外两张，一张桌前坐着一个胖胖的有些斜视的男人，另一张桌前坐着一个五十多岁、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的女人。还有一张桌子空着，桌上也摆着一台电脑。父亲让他叫男人“刘叔叔”，叫女人“汪阿姨”。两个人冲着穆小田笑笑，就又转过脸对着电脑忙自己的事情了。
秦玉帮穆小田打开电脑，说：“你看看有什么好玩的，自己玩一会儿吧。”
穆小田无聊地玩着电脑里自带的那些老掉牙的游戏，忽然听见父亲在里屋大声地和人争吵着什么。然后，他听见父亲狠狠地摔了电话。屋子里的其他三个人肯定也都听见了，但却只有秦玉抬起头，注意着里屋的动静。过了一分钟，父亲把秦玉叫进了里屋。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盒饭送来的时候，父亲才想起忘了给穆小田定一份。父亲说：“你吃我那份吧！”
秦玉拦住父亲：“那哪行？你再生气也不能不吃饭呀？让小田吃我那份吧，我吃点水果就行了，正好我也要减肥。”
穆小田埋头吃盒饭的时候，秦玉走过来，把一只苹果放在他的桌子上，然后对他说：“下午我和你爸爸要出去办点事情，你自己呆在这儿，没问题吧？”
穆小田说：“有问题。”
秦玉眨眨眼：“有什么问题？”
穆小田说：“我不想呆在这儿。”
秦玉笑了：“那怎么办？你跟我们一起出去？”
穆小田跟着父亲和秦玉一起坐电梯下楼的时候，父亲对他说：“我和秦玉得分头去两个地方，你跟着我吧。”
穆小田摇摇头，说：“我跟着秦……阿姨行吗？”
父亲和秦玉都有些意外，相互看了一眼。秦玉说：“行啊。有什么不行的？”
父亲开着他的马六走了。穆小田跟着秦玉打了辆出租车，来到了一个装饰材料市场。路上，秦玉把此行的原因和目的告诉了穆小田，穆小田听得似懂非懂。大概情况是说，父亲的公司购买了一个洁具品牌的独家代理权。可是最近有人发现，在市内的几家装饰材料市场，有人也在经销同一品牌的洁具。父亲和秦玉今天就是想实地考察一下，看看是否真的有人在经销这种洁具，如果有，是经销者擅自所为，还是这个品牌的总供应商违反合约，又另外出售了代理权。
在材料市场里转了一圈，秦玉在一家销售洁具的店铺门前停住了。她一边叮嘱穆小田一会进到店里之后，什么话也不要说，一边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店铺门面的照片，然后把手机塞给穆小田，说：“一会儿你进去，看见有大港牌的洁具，就悄悄用手机拍下来。最好不被店里的人发现，如果被发现了，你就说是拍着玩的。”
穆小田接过手机，心里有点兴奋。本来他跟着秦玉出来，不过是怕在办公室里太闷，想出来散散心，却没想到竟然还摊到了这样一份“任务”。手里握着秦玉的手机，穆小田想起了那些把镜头藏在包里进行暗访的记者，心头不禁砰砰地跳起来。
店里只有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见秦玉和穆小田走进来，胖女人满脸是笑地迎过来。秦玉走过去，正好站在胖女人和穆小田的中间。穆小田想，秦玉大概是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胖女人的视线，但是没想到胖女人整整比她高出半个头。胖女人的视线正好可以越过秦玉的头顶，看见穆小田的一举一动。
趁着秦玉和胖女人说话的功夫，穆小田用秦玉的手机拍了好几张冲便器和手盆的照片。胖女人并没有太注意穆小田。毕竟这里摆放的商品都很笨重，并不需要特别提防那些喜欢顺手牵羊的人。秦玉假装看中了一个冲便器，但却好像对“大港”这个品牌的真伪心存疑虑。胖女人显然很想做成这笔生意，在对着秦玉费了一番口舌无效之后，她转身去柜台里拿出了一张纸，对秦玉说：“你看看，这是大港的代理授权书！这回你该放心了吧？”
秦玉冲着穆小田眨眨眼睛。穆小田也凑过去，一边把手机贴在耳边，嘴里嗯嗯啊啊地应着，假装在通电话，一边悄悄调整手里的手机，对着那张授权书按了几下拍照钮。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正在穆小田嗯嗯啊啊地假装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铃却突然响起来。
三个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穆小田和秦玉因为心虚，就更觉得那铃声震耳欲聋，令人心悸。还是秦玉反应快，从穆小田手里拿过电话，“喂，是我。我正在市场买冲便器呢！什么？你等等，里面信号不好，我到外面去说。”
这时候，那个胖女人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了怀疑之色，回手把那份授权书收了回去。秦玉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穆小田也紧跟着她出了专卖店。两个人出了店门，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向市场的大门口走过去。走出去十几步远，那个胖女人就追了出来：“喂，你们回来！”
秦玉和穆小田假装没听见，秦玉索性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拉起穆小田的手，一口气跑出了市场。回头看看，胖女人并没有追出来。秦玉看看穆小田，两个人忽然都笑起来。
秦玉说：“你爸的电话来的真不是时候！”
穆小田说：“你快看看，照片照得怎么样？”
秦玉打开手机翻看了一下：“嘿，不错嘛！你等等。”
穆小田把脑袋凑过去。秦玉把那张代理授权书的照片放大了，依稀可见授权书上的印记。
秦玉很得意：“怎么样？我这款三百万像素的手机很长脸吧？你爸爸抠门，我买这手机的时候，还说什么，要那么高的像素有什么用？照相用照相机不就行了？还是我自己另外加钱才买的这个手机。今天这事，要是拿着照相机去，还不得被那个胖女人抢了去？”
穆小田接过手机看了看，“嘿嘿，还真照上了。我就是大概估计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拍到。”
秦玉说：“看不出来，你还真是块做特务的料子呢！偷拍技术一流！”
正说着，电话又响了。秦玉接电话：“嗯，我这边收获蛮大的。你那边呢？好吧，我也回公司去。弄得不好，这回又得打官司了！那怎么办？不想打也得打呀！”
秦玉收了电话，对穆小田说：“我得回公司去跟你爸碰一下头儿。我们今天晚上得出去请客，我先把你送回家，你自己在家呆着，没事吧？”
穆小田说：“你不用送我。我跟你一起回公司，然后你告诉我怎么坐车，我自己就能回去。”
秦玉看看时间：“也好。你爸有些着急，这样我能快一点跟他碰面。”
秦玉和穆小田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穆小田没有跟秦玉上楼去，不过也没有按照秦玉说的线路坐车回父亲的住处，而是在公司那幢大楼前转了几圈，然后在大楼对面的一家食杂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楼的正门出口。
六点钟过一点，父亲和秦玉从楼里出来了。两个人上了父亲的马六。穆小田赶紧叫过来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后对司机说：“叔叔，跟着那辆灰色的马六！”
那司机一边打着方向盘调头，一边对穆小田说：“跟着谁都无所谓，不过你不能叫我叔叔！”
穆小田仔细一看，却是位剪了短发的女司机。穆小田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没看清楚。”
女司机说：“不是你没看清楚，是你压根就没看我。眼里只有目标，是吧？你放心吧，我跟得住它，它跑不了！”
出租车跟在父亲的马六后面，七拐八弯地开了将近十几分钟。前面是个大道口。眼看着绿灯闪烁，女司机猛加油向前冲，眼看车子就跟父亲的马六并驾齐驱了，穆小田赶紧喊：“停下！停下！”
女司机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稍一愣神儿的功夫，父亲的车子冲了过去，而出租车被红灯拦住了。
女司机回头问穆小田：“干吗让我停下？”
穆小田说：“我怕我爸……我怕他们会看见我！”
女司机说：“你看着挺机灵的，其实也够笨！你不会低一下头呀？这下完了，这个路口的红灯至少有三十秒，那辆马六已经在前面左转了，那条道上有不少岔路口，要是它直走还行，要是拐到哪条岔路上，我可就没办法了。”
果然像女司机所说的，等出租车拐到那条路上，已经不见了马六的踪影。穆小田还不死心，让女司机顺着前面的几个岔道口慢慢地遛了一会儿，但再没有发现马六的影子。
女司机问：“小伙子，现在怎么办？”
穆小田看了看计价器：“我就在这儿下吧！”
女司机一边收了穆小田的车费，一边说：“小伙子，没追到就算了。有时候，没追到反而比追到了好。”
穆小田下了车，四下看看。这里商家林立，人流如织，好像是一个商业中心。穆小田慌张了一会儿，就重新镇定下来，心想：反正也找不到父亲和秦玉了，索性在这里转转，说不定还能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呢。
穆小田在几个大商厦里进进出出，从底层逛到顶层，从食品卖场逛到服装卖场、家具卖场。他在电器卖场停留的时间最长。先看了一圈各式各样的电视、音响，然后又被五光十色的手机柜台吸引住了。一个圆圆脸的女售货员明明看出来他根本不可能掏出钱来买手机，还是很热情把柜台里的手机都拿出来，一款一款地给他介绍。穆小田有些心虚，赶紧说：“我，我不买手机。”
圆圆脸的女售货员说：“你不买没关系，可以先了解一下产品嘛。”
穆小田的心刚刚安定了一点，圆圆脸的女售货员忽然问他：“你多大了？”
穆小田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的年龄可能与手机的某种功能有关系？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快十六岁了。”
圆圆脸的女售货员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说，才十五岁呗！”
一旁的一个戴着奇怪的小眼镜的女售货员凑过来，对圆圆脸说：“你是不是很恨呐？”
圆圆脸说：“恨什么？”
小眼镜说：“恨你妈为什么把你生得这么早呗？！”
圆圆脸的脸红了：“可恶！”
穆小田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马上也就听明白了小眼镜的意思。他的脸也红了，不知道自己该马上调头就走，还是该站在这里接着听圆圆脸的介绍。
更尴尬的场面出现在服装卖场。穆小田左顾右盼的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女士内衣的售卖专区。他没心没肺地边走边看，逛了半天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从身边走过的几个女顾客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几个摊位的女售货员在不远处指指点点，似乎也是在议论他。他停下脚，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逃开了。
穆小田一直逃到了男卫生间里，才觉得彻底摆脱了所有女人异样的眼光。其实，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只不过是一些稀奇有趣的风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风景还有什么“内”“外”之分、男女之别。
穆小田从卫生间出来，发现旁边就是电梯间。电梯间旁边的墙上有一张楼层示意图。穆小田随便瞄了一眼，却在六层顶楼的介绍中看到了电影院！商场里竟然还有电影院！穆小田就好像是在玉米地里发现了一棵棕梠树，兴奋不已！
穆小田坐电梯上到顶楼，这里果然有一家装修十分豪华漂亮的电影院。穆小田在一张电影海报前站了半天，那上面是一位他最喜欢的美国硬汉明星。一位穿着漂亮的套裙的服务员走过来：“先生，您看电影吗？我们这里现在正在放映这部电影，而且今天是影院的半价日。你只需要花平时一半的钱就可以了。”
穆小田看看手表。女服务员说：“八点十五分有一场，现在买票时间刚好。”
穆小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别无选择。他跟着那个服务员来到了售票窗口。
从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商场里的很多灯都已经关掉了，只剩下一部下行的扶梯和直行电梯的灯还亮着。刚才还亮如白昼的商场忽然就变得很陌生了，有了许多不可知的区域。穆小田有些慌张，赶紧跟着散场的人流出了商场大厦。
大厦外面，路灯明亮，霓虹闪烁，不过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都明显地减少了，空气中也有了一些凉意。直到这时候，穆小田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些不妙。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把口袋里的钱都翻出来，数了数，大概还有三十几块钱。但现在最大的问题，还不是他的钱够不够打车回到父亲的住处，而是他根本说不清楚父亲的住处究竟在哪。他四下看了看，附近却没有那种有人看管的公用电话。街角上孤零零站着的，是一个卡式电话，他根本就没打过那种电话，身上也没有电话卡。他很快就放弃了给父亲或者秦玉打电话的念头。就算是现在找得到电话，可以打，他也会把这个选择放在最后。
穆小田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让自己努力从慌乱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想了想，然后决定打车回到父亲公司所在的那座大厦。一方面，他记得住那座大厦的名字，而且，从大厦打车到这里，只需要二十多块钱。另一方面，他努力记起了秦玉教给他的，如何从大厦坐车回到父亲的住处的线路。
从商厦打车到父亲的公司，倒还挺顺利。但车费却比去的时候高出了将近十块钱。穆小田皱起眉。他不是那种遇事不吭声的胆小的孩子。付车费的时候，他问司机：“叔叔，我从这里打到商场的时候，才花了二十几块钱，怎么回来就多出这么些？”
司机瞟了他一眼：“头一次这么晚了打车吧？是不是离家出走呀？”
穆小田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我没离家出走，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来回的车费会差这么多？！”
司机说：“这很简单。现在是晚上十点以后，这个时间的车费比白天的要贵。明白了？！”
出租车走了。穆小田站在公司的大楼前，把自己剩下的钱都翻出来，看看够不够回到父亲住处的车票钱。穆小田没坐过这里的公交车，不知道车票要多少钱，而且秦玉告诉他，从这里回到住处还要倒一遍车才行。
穆小田在大楼的西侧找到了他要找的车站。但他足足等了十多分钟，也没见一辆公共汽车的影子。更可疑的是，偌大的站台上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在等车。穆小田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看了看站牌，终于在站牌上最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一排小到难于分辨的白字：末车时间：解放街，21：30；林家桥，21：20。也就是说，这条线路的末班车早就在半个小时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过去了。
穆小田有些发蒙。他想不到这座城市在天黑之后会有这么多莫明其妙的变化。
穆小田在车站愣了半分钟之后，决定还是先回到公司的大楼里看看。至少他可以跟值班的门卫借电话，问问父亲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住处。如果父亲回去了，他就可以问清地址，然后打辆车回去。车费自然可以在到达之后，跟父亲要。只是，他拿不准父亲现在会在哪，又会跟谁在一起。而这些，本来也正是他想要打探明白的。
穆小田犹犹豫豫地往公司的大楼走，没想到，刚刚转到大楼正门的那条街上，竟然看见父亲的那辆马六小心翼翼地停在了大门前。穆小田先是一阵惊喜，正要跑上前去，却看到驾驶座那边的车门一开，秦玉从车上下来，又急急忙忙地绕到后门那，拉开车门，往外拉一个人。穆小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很显然，车里的那个人不太配合秦玉，让秦玉费了半天的劲，才把他从车里拉出来。那人正是父亲。
父亲显然喝醉了酒，脚步踉跄，半个身子几乎压到了秦玉的身上。秦玉吃力地架着他，上了台阶，进了楼门。
穆小田的脑子一时间无法进行思维了。他愣在那儿足足有二十秒钟，然后才逐渐清醒过来。他悄悄跟过去，先站在大门外看了看。秦玉搀着父亲在等电梯。电梯来了，两个人上了电梯。穆小田这才进了大门。
穆小田从电梯出来，站在电梯门前犹豫了将近一分钟，才下定了决心。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父亲那间公司的门前。门关着，但有灯光从门缝里溜出来。这时候，楼层里其它公司都已经下了班，所以那些灯光在寂静而昏暗的楼道里显得神秘而诡异。
穆小田咬咬牙，伸手轻轻推了推门。门开了，明亮的灯光潮水般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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