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穆小田进来了，父亲站起身，挥手赶了赶面前的烟雾。父亲在住处的时候很少抽烟，偶尔抽一支，也会躲到阳台上去。
父亲对穆小田说：“走，咱们到外面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穆小田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板着脸跟着父亲出了办公室。经过外面的办公室时，汪会计问了父亲一句：“那件事，怎么办？”
父亲说：“先拖着吧！”
汪会计有些为难：“可是……”
父亲说：“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帮我拖着。”
汪会计不再说什么，把脸重新转向电脑。
父子俩穿过走廊，上了电梯，谁也没有说话。可没想到，电梯从38层往下，才走了两层，突然“咣当”一声卡住了，紧接着，电梯里的灯开始疯狂地闪烁，报警器的尖叫声瞬间响起，叫得人心头直颤！
穆小田被吓了一大跳，正想到电梯门口看看是怎么回事，父亲拦住他：“别动！”
父亲小心地走到门前。这时候，所有的楼层指示灯都亮了起来。父亲试着摁了几个键子，但显然毫无用处。父亲回头对穆小田说：“别怕，可能是出了什么故障，很快就会来人修理。”
穆小田的脸色有些难看，报警器刺耳的尖叫声让他感到一阵头晕恶心。父亲问他：“怎么了？不舒服吗？”
穆小田咬着嘴唇摇摇头。父亲说：“得先让它响上一会儿，等把人叫来了，再想办法关掉它。”
穆小田说：“我没事！”
父亲走过来，把手扶在他的肩上：“要是想吐就吐出来，别忍着！”
穆小田摇摇头，但紧闭着嘴巴，不敢再开口说话。几分钟之后，有人在头上的一个方向喊：“电梯里有人吗？”
父亲大声地回答：“两个人！”
那个声音说：“别害怕，修电梯的人马上就到！”
父亲说：“想办法把警报器关掉！”
那个声音说：“我刚才试了一下，在外面关不掉。”
父亲说：“知道了！”
父亲伸手按了按警报器的按钮，但按钮已经成了摆设。父亲看看穆小田，然后打开他的公文包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把外衣脱下来，扔给穆小田：“蒙在头上！”穆小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把衣服蒙在头上，留出一个角度看着父亲。父亲弯腰脱下一只皮鞋，反手拎着鞋头，朝着警报器比划了一下，然后用鞋后跟猛地砸了下去！警报声嘎然而止。
一个声音又在头上响起来：“我们马上开始排除故障，你们在里面安心等着，不要乱动！千万不要硬扒电梯的门！”
父亲大声应了一句：“知道了。”他顺势坐到地上，把鞋穿上，然后对穆小田笑了一下：“我本来是想领你出去喝点东西的，这下省钱了。也好，咱们爹俩在这儿边说边等，没有人打扰，也省得时间难熬。”
穆小田没有吭声。父亲说：“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看法。说实话，对我有看法的人肯定不少，但我都不太在乎。可你是我儿子，而且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怎么看我，对我就很重要。本来我早想和你谈谈，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公司的乱事太多了，实在抽不开身。”
穆小田静静地听着，还是不吭声。
父亲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烟，想起什么，又把烟揣了回去。父亲接着说：“给你妈的那些钱，是我提出去的。为什么提出去，我不说你也应该想得到。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把钱提出去给公司应急，这本身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我不应该背着你妈。我之所以那么做，并不是害怕你妈会阻拦我，不让我动用那些钱，依你妈的性格，她绝对不会那么做。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怕你妈会跟着担心。生意上的事情，她不明白，但是挣到手的钱再往外拿，不管怎么说，也会让她心里挂问号。但除了这个理由，我也必须承认，我这么做，确实有轻视你妈的原因。一来我觉得她什么都不懂，不会发现。二来也觉得，就算被她发现了，她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听到这里的时候，穆小田的心底又泛起了一种对父亲的敌意和怨恨。正像父亲所承认的那样，这些年来，妈妈和他在父亲的眼里，似乎从来都是可以被忽略或者被轻视的对象。随着年龄的增长，穆小田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忽略和轻视，同时这种被忽略和被轻视的感觉也让穆小田与父亲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从这个角度上说，存折的事情绝不是孤立的偶然的，它就像是一根导火索，把穆小田对父亲多年来的积怨与不满一下子引爆了。
父亲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很显然，这对他也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父亲接着说：“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把那些存折上的钱提光了之后，几乎也就淡忘了那几张存折的存在。甚至直到你妈病危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起它们来。它们在我这里已经变成了几张废纸，但我没有想到，它们在你妈那里，却几乎是我所能给她的全部！”说到这里，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对不起你妈妈。我总觉得自己挣钱养活你们母子，给你们生活费，给你们盖新房子住，这就足够了，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发现自己这些年来的确做错了许多事情。一些最应该做的事情没有做，最应该做好的事情没有做好，却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了一些并没有真正价值和意义的东西上。你妈妈的死，和你对我的态度，才让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些。”
父亲的神情忽然有些疲惫，人也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穆小田突然有些可怜父亲。他被自己的这种感情吓了一大跳。父亲在他的眼里总是刚硬的，遥远的，居高临下又不可亲近的。就算是在梦里，他也只能去恨父亲，怕父亲，怎么可能去可怜父亲呢？
父亲正想接着说下去，电梯忽然一震，然后猛然下坠！穆小田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向下，而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被蛮横地提到了嗓子眼儿里！那种感觉可怕得无法言表。后来他在和“乐不可支”聊天的时候，称那种感觉就是死亡的感觉！
在急速下坠的时候，穆小田看见父亲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那种痛苦不仅仅是因为那可怕的下坠，还因为父亲在经历那种下坠的同时，还想挣扎着起身，扑向他这边！
电梯在令人绝望地下坠了几秒钟之后，猛地停下来，并且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父亲把手伸向穆小田___其实这时候他根本不可能够到穆小田。父亲对穆小田说：“别怕，小田，不会有事的，别怕！”
穆小田的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他说不清楚这眼泪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知道，如果父亲没有做出那样的动作，没有说出那句“别怕”，他是不会流泪的。
父亲调整了一个呼吸，然后掏出手机。还没等他拨出去，就先有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里的声音很大，充满了惊慌。穆小田听得出，那是秦玉。
秦玉的声音里拖着哭腔：“是你们吗？真是你们吗？”
父亲说：“是我和小田。”
秦玉的声音打着颤：“怎么会？！怎么会？！”
父亲说：“你先别急，我们没事。你告诉我，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秦玉说：“我刚刚回来。他们说正在抢修。”
父亲问：“你问问他们，刚才是怎么回事？电梯会不会掉下去？我们现在在几层？”
秦玉显然在努力地镇定自己：“我现在就去找他们。我先挂了，问清楚了我再给你打。你尽量节省你的手机电池。另外，你告诉小田，让他把手机先关了，万一你的手机没电了，会用得上。”
没有等父亲说话，穆小田就掏出自己的手机，把它关掉了。
几分钟之后，秦玉打来电话。她的呼吸很急促，显然是刚刚在楼层间跑上跑下造成的：“他们正在修，但好像没有什么头绪。”
父亲问：“我们现在在几层？”
秦玉说：“在21或者22层。他们也说不太准。”
父亲问：“电梯会不会掉下去？”
秦玉的语气有些犹疑：“他们，他们没说。”
父亲咬咬牙：“那就是说，有可能！”
秦玉想安慰父亲，被父亲打断了，父亲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有几件事。宏阳公司的货款一共是九万七千块，他们的老板已经答应这周之内付清。我的抽屉里有相关单据，如果他们赖账，就拿出单据跟他们要。里庄市场的那批货佛山那边已经发出来了，四天之后能到，提货单在我这儿，我放在包里。货到之后，先让他们付一半的货款再给他们货，合同上就是这么定的。跟他们是第一次合作，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秦玉说：“我知道了。”忽然又提高了声音：“还有别的吗？”
父亲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如果……你答应我，晚两年结婚，帮我照顾小田，等他大一些了，你再嫁人。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答应我！”
秦玉哭了：“你别说这些！你不会有事的！我谁也不嫁！我等着你和小田出来！你们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父亲有些慌张地挂掉电话，看了穆小田一眼。父亲对穆小田说：“小田，你到我这边来。动作一定要慢要轻！”
穆小田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他也没有问，按照父亲说的，慢慢地挪动身体，挪到了父亲身边。这时候，电梯似乎无声地晃动了几下，让穆小田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电梯真的晃动了，还是自己的错觉。不过，父亲的表情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觉。父亲慢慢地伸出双腿，把倚靠在电梯墙壁上的身体向下滑动了一段，然后对穆小田说：“过来，坐到我身上！”
穆小田一愣，没有听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加上手势：“你过来，坐在我身上！”
穆小田没有动。父亲急了：“快点！”
穆小田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起身，坐到父亲的腿旁边。父亲伸手拉他：“坐到我身上！你听不懂吗？！”
穆小田终于开口了：“为什么？”
父亲说：“万一电梯掉下去，你也许还有机会。”
穆小田说：“我不！”
父亲想发火，但又强忍住了。他放缓了口气说：“如果你不听我的，电梯掉下去，咱们俩就都得死。如果你坐在我的身上，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而我肯定也会死。只是，那样我会死得安心一些。如果你还恨爸爸，不想让爸爸死得安心，你就不用听我的。”
穆小田听明白了。他说：“那你可以坐到我的身上！”
父亲一愣，然后说：“儿子，有你这句话，爸爸就知足了！只是，我不可能看着你死，而让自己活着！我没有那样的勇气，而你必须有勇气自己活下去！”
穆小田咬咬牙，轻轻地站起身体，上前一步。父亲把两腿并拢，让他把两腿分开，分别站到父亲的两腿之外。穆小田慢慢地坐下去，坐到父亲的大腿上。父亲从身后伸出两手抱住他。
父亲说：“我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过，如果保持这样的姿势，运气好的话，坐在上面的人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父亲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一贯不相信这些所谓的‘招式’，觉得那都是些为了招惹眼球而编出来的鬼话。可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些鬼话真的能有一点作用！”
一开始，穆小田的身体在父亲的身上僵直着。后来慢慢地就放松下来。电梯里的灯忽然灭了。父子俩就那样坐在黑暗里，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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