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卷《航行指南》里(上面那段记述就是从其中抄录下来的),编纂人也以同样严谨的笔法描述了阿拉斯群岛。它们是由一群或者一列相连的岛屿所组成,“大部分地势低洼,密林丛生;东西延伸约七十五英里,南北四十英里”。书中还告诉你,有关这些岛屿情况的资料不多;各组不同的岛屿之间有水路可通。不少船只已经从这些水路通过,但是有关这些水路的情况还没有彻底勘测清楚,许多危险障碍物的位置仍然没有确定。因此,航行到这儿时最好绕开。这些岛上的人口估计约有八千左右,其中二百名是中国人,四百名是伊斯兰教徒,其余的都是当地土著人。主要岛屿叫做巴鲁,四周环绕着一圈堡礁,岛上住着一位荷兰总督。他的住宅白墙红瓦,坐落在小山顶上,是荷兰皇家邮船公司的过往船只所能见到的最醒目的目标。这家公司的船只每隔一个月经由这个岛驶向望加锡[38],每四个星期经由这儿开往荷属新几内亚的马老奇[39],每次航行路过,它们都在这儿停泊。
在世界史上有一个时期,迈恩希尔·埃弗特·格鲁伊特曾担任这片海岛的总督。他对阿拉斯群岛上的居民管理得很严,但是这种严厉往往被一种极度荒诞的意识所冲淡。他二十七岁就被安排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他认为这简直是开玩笑,到了三十岁时,他仍然为此而感到好笑。在他管理的群岛和巴达维亚[40]之间没有海底电报通信,而邮件总是耽搁很长时间方才收到,所以即使他向外界征询意见,在收到的时候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因此,他沉稳地按照他认为最好的方式去处理事务,全凭自己的好运道来避免在当局那儿引起麻烦。他生得十分矮小,身高顶多只有五英尺四英寸,但体形极为肥硕,脸色红润。为了凉快,他把头剃得光光的,脸也刮得光光的。那张脸又圆又红,眉毛的颜色浅得几乎看不出来,两只蓝色的小眼睛亮闪闪的。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够威严气派,但仍得留意自己的身份,就打扮得衣冠楚楚来维持体面。无论是在官邸办公,在法庭断案,还是在室外散步,他都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纤尘不染。他那套钉着亮晶晶的铜纽扣的洁白外衣紧紧地绷在身上,显出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尽管年纪很轻,但他的肚子已经圆滚滚的,朝外突出。他那张乐呵呵的脸上汗津津的,闪闪发亮,手上老拿着一把芭蕉扇不停地扇着。
可是在自己的房子里,格鲁伊特先生宁愿只在腰间围上一条纱笼,这样凭着那个白白胖胖的矮小身躯,他就像一个十六七岁的有趣的胖小伙子。格鲁伊特先生很早起床,早餐也总在六点就给他准备好了。他的早餐从来没有什么变化。总是一片木瓜,三个冰凉的煎鸡蛋,切成薄片的埃丹奶酪,再加上一杯清咖啡。吃完早餐,他抽着一支大号荷兰雪茄,翻看着那些几乎已经翻得烂熟的报纸,随后他穿好衣服,到办公室去。
一天早晨,他正在忙着这套程序的时候,他的仆役头儿走进卧室通报说,琼斯老爷想要求见他。那会儿,格鲁伊特先生正站在镜子前面。他已经穿好了裤子,正在欣赏自己光滑的胸膛。他弓起背来,以便挺胸收腹。他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朝自己的胸口嘭嘭拍了三四下。他的胸膛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在仆役通报的时候,他望着镜子,跟镜子里的眼睛交换了略带嘲讽的微笑。他暗自寻思,他的客人来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埃弗特·格鲁伊特的英语、荷兰语和马来语都讲得同样流利,但他仍然用荷兰语加以思考,他喜爱这么做。他觉得这种语言可以撒野骂人,叫人感到痛快。
“请琼斯老爷等一下,告诉他我马上就来。”他在自己的赤裸的身子上套上外衣,扣上纽扣,神气活现地走进客厅。
“早上好,琼斯先生,”总督说,“你是为了在我开始一天的工作之前,来陪我喝一杯的吗?”
琼斯先生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儿笑容。
“我是为了一件叫人非常头痛的事儿前来找你的,格鲁伊特先生。”他回答说。
总督既没有因为客人的严肃神情而感到困窘,也没有为他的回答而觉得不安。他那蓝色的小眼睛闪着和蔼的光芒。
“坐下,老朋友,抽支雪茄吧。”
格鲁伊特先生心里清楚欧文·琼斯牧师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但每次两个人见面,他总禁不住想捉弄牧师一下,提出请牧师喝酒抽烟。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琼斯先生掌管阿拉斯群岛上的浸礼会,总部设在群岛中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巴鲁岛上,但在其他一些岛屿上也设有教堂,由当地助手管理。他年纪大约四十左右,身材又高又瘦,性格忧郁,生着一张长脸,皮色灰黄,样子憔悴。他那棕色的头发在鬓角处已经花白,额头上的头发也开始朝后脱落。这副外表使他看上去有点像个书呆子。格鲁伊特虽不怎么喜欢他,却又对他怀有敬意。格鲁伊特之所以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心胸褊狭,相当武断。格鲁伊特自己则是一个欢快的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爱好世俗的欢乐,而且只要环境许可,就要尽情享受。他无法忍受那些鄙薄享乐的人。他觉得那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对于当地居民非常适合,他对传教士们竭尽全力想要摧毁这种世代相传、相当顺畅的生活方式无法容忍。他之所以尊敬琼斯先生,则是因为琼斯先生诚实、热情,心地善良。琼斯先生是一个祖籍威尔士的澳大利亚人,是这个群岛上唯一合格的医生。万一你生病的时候,用不着只去找一个中国医生医治,知道这一点,真叫你心里感到宽慰。谁也不像总督那么清楚琼斯的医术对大家有多大的用处,以及他是怀着多大的仁爱之心为人治病的。在发生流行性感冒的时候,牧师一个人能完成十个人的工作。有人得病需要医治的时候,只要不刮台风,风浪再大也无法阻止他跨海到另一个岛屿去出诊治病。
琼斯先生跟他的妹妹住在离村子大约半英里外的一所白色的小房子里。总督最初抵达此地的时候,琼斯先生跑到船上去迎接他,邀请他住到他们的家去,等他自己的房子安排就绪后再搬迁过去。总督接受了他的邀请,很快就亲眼看到这兄妹俩的生活多么简朴。那可实在叫他受不了。每天三点用茶点,一日三餐吃得也很清苦。只要他一点起雪茄,琼斯先生就客客气气但态度坚决地请他把烟掐灭,因为他和他妹妹都不赞成抽烟。二十四小时之后,格鲁伊特先生就搬进了自己的房子。他心慌意乱地从那儿逃走,好像摆脱了一座瘟疫蔓延的城市。总督爱开玩笑,喜欢嘻嘻哈哈。跟一个老是拿自己的玩笑当真、听了自己最得意的故事也没有一丝笑容的人待在一起,实在不是世俗凡人所能忍受的。欧文·琼斯牧师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是谁也无法跟他相处。他的妹妹就更叫人受不了。他们俩都没有一点幽默感,但是性格并不相同:牧师生性忧郁,极其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深信世上的一切都毫无希望。琼斯小姐则性情欢快,毫不犹豫,冷酷地注视着事物光明的一面。她带着复仇天使的那种凶狠劲儿在她的同胞中搜寻着善良的东西。琼斯小姐在教会设立的学校里教书,同时协助她哥哥进行医疗工作。在琼斯先生做手术的时候,她给病人施行麻醉。琼斯先生在传教之余,主动设立了一所小医院,琼斯小姐就是那儿的主管、外科手术助手和护士。可是总督也是一个矮小的生性固执的家伙,面对琼斯牧师对人性弱点所进行的顽强斗争和琼斯小姐彻底的乐观主义,他总能设法从中找些什么来开怀解闷。他从不放过寻开心的机会。荷兰商船两个月里要来三次,每次来的时候都要停上几个小时,那会儿他就可以同船长和轮机长说上一个老笑话。难得有一次,有条采珠船从星期四岛[41]或达尔文港[42]来到这儿,他就可以过上两三天痛快的日子。大部分采珠人都是粗犷的汉子,但他们都勇气十足,他们船上有的是烈酒,肚子里装满了有趣的故事。总督把他们请到自己家里,设宴款待。如果这帮家伙没有喝得烂醉如泥,当晚无法再回到船上,这场宴会就算不上成功。除了那个牧师之外,巴鲁岛上唯一的白人就是金格·台德。他当然是文明的耻辱。这个家伙身上没有一点优点可言,他简直是给白种人丢脸。尽管如此,如果没有金格·台德,总督有时倒会觉得巴鲁岛上的生活实在无法忍受。
说也奇怪,琼斯先生这么早前来拜访格鲁伊特,竟然是为了这个无赖的事儿,其实这时候,他本该去给岛上的年轻异教徒灌输一点浸礼教信仰的深意。
“请坐,琼斯先生,”总督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噢,我来找你是为了大家称作金格·台德的那个人。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嗨,出了什么事儿?”
“你没有听说吗?我以为警官已经告诉你了。”
“我从来不鼓励手下到我的私人住所来,除非有什么万分紧急的事儿,”总督气派十足地说,“我和你不一样,琼斯先生,我工作是为了下班以后可以清闲一下,我爱体味一下闲暇的乐趣,不想受到打扰。”
可是琼斯先生却不大喜欢这样的闲谈,对一些泛泛的意见也不感兴趣。
“昨儿晚上,在一家中国人开的商店里发生了一场丢人现眼的争吵。金格·台德把商店捣毁了,还把一个中国佬打得半死。”
“我看他又喝醉了。”总督平静地说。
“当然啰,他有什么时候是不喝醉的?后来他们叫来警察,他又殴打了警官。他们不得不用了六个人才把他送进监狱。”
“他是一个身高体壮的家伙。”总督说。
“我想你会把他送到望加锡去。”
埃弗特·格鲁伊特迎着牧师愤怒的目光,两只眼睛里闪现出喜悦的光芒。他一点儿也不傻,已经知道琼斯先生打的是什么主意。耍弄牧师一下可以带给自己很大的乐趣。
“幸好我的职权范围大得可以亲自处理这种情况。”他回答说。
“你有权力驱逐无论哪个你想驱逐出境的人出境,格鲁伊特先生。如果你干脆把这个家伙赶走,我相信以后就会省掉不少麻烦。”
“我当然有这样的权力,但我相信你一定不希望我滥用职权。”
“格鲁伊特先生,这个人待在这儿是大伙儿的耻辱。每天从早到晚,他没有一刻清醒的时候。他跟当地女子东一个西一个地胡搞,早已尽人皆知了。”
“这倒是一个怪有趣的问题,琼斯先生。我一直听说酗酒过度虽能刺激性欲,但却妨碍性欲的满足。根据你所讲的金杰·台德的情况来看,这种理论好像不太站得住脚。”
牧师的脸泛起一片暗红色。
“这些是生理学上的事儿,我现在不想谈论,”他冷冷地说,“这个人的行为对白种人的威信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害。我们在其他方面花了不少气力,引导海岛上的居民在生活中少犯些罪。他的例子严重破坏了我们的努力。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冒昧问一句,你曾做过什么改造他的尝试吗?”
“他刚漂泊到这儿的时候,我竭尽全力地跟他联系。他拒绝我的一切友好表示。他头一次闹事以后,我跑去找他,直截了当地跟他谈过。他对我破口大骂。”
“对你或其他传教士在这些海岛上所开展的工作,谁也不能做出比我更高的评价。可是你能肯定在履行自己的天职时,始终采用了各种巧妙的策略吗?”
总督对自己这句话的措辞相当得意。他的话说得极为客气,但却包含了他觉得有必要给予对方的责备。牧师神情严肃地望着他,两只忧郁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真诚。
“耶稣曾经拿起鞭子,把兑换钱的商人从神殿里赶走[43]。他这样做的时候,难道也采用策略吗?不是的,格鲁伊特先生。策略这个词儿只是玩忽职守的人用来逃避自己责任的托词而已。”
琼斯先生的这番话使总督忽然感到想要喝一瓶啤酒。牧师热切地探身向前,想要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格鲁伊特先生,说到这个人所干的违法事儿,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用不着我再来提醒你。无法再为他作任何开脱。这一次他可实在太过分了。你可别错过这样的好机会。我请求你行使你的权力,一劳永逸地把他赶走。”
总督的眼睛从来没有显得这样亮闪闪的。他觉得十分开心。他暗自琢磨,跟人相处的时候,要是并不非得作出褒贬,就会觉得他们更为可笑。
“不过琼斯先生,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你是想让我在听取对他不利的证据和他的答辩前就向你保证要把他驱逐出境吗?”
“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地方。”
总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真的设法让他那五英尺四英寸的身躯表现出几分气派。
“我是根据荷兰政府的法律在这儿执法审判。请允许我说一句,现在你竟然试图影响我的司法权限,真叫我感到极为惊讶。”
牧师有点儿慌乱,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傲慢自大的矮小娃娃竟然采取这样一种态度。他开口想要解释和道歉,但总督举起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现在我该到办公室去了,琼斯先生。祝你早安。”
牧师不禁目瞪口呆,他鞠了一躬,没有再多说话,就走出房去。要是他看到自己转身后总督的举动,肯定会大吃一惊。总督正咧开嘴,露出满脸笑容,同时用拇指顶着鼻尖,摇晃着其他手指对牧师表示轻蔑。
几分钟以后,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的首席书记员,一个荷兰混血儿,向他描述了自己看到的头天晚上那场争吵的场景。他的说法与琼斯先生的说法相差无几。法庭那天正好开庭。
“您打算先处理金杰·台德这个案子吗,先生?”那个书记员问道。
“我看不出为什么要那样。上次开庭积压了两三个案子。按照顺序,轮到他的时候再处理他。”
“我原来以为,也许由于他是白人,您想私底下见他一下,先生。”
“法律的权威是不管什么白人和有色人种的差别的,朋友。”格鲁伊特说道,样子显得有点傲慢自负。
法庭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里面放着好些条长凳,上面十分拥挤地坐满了各种当地人,有波利尼西亚人、布吉人[44]、中国人和马来人。当房门打开,一名警官宣布总督到达时,他们全体站了起来。总督在一个书记员的陪同下走进房间,登上高台,在一个涂漆的松木桌子后边坐下。他背后是一幅威廉明娜女王[45]的大版画。他处理完五六件案子以后,金杰给带了进来。金杰站在被告席上,双手戴着手铐,两边各站着一名看守。总督神色严肃地看着他,但是眼睛里仍然流露出饶有兴味的样子。
金杰·台德仍然受到宿醉的影响,他站在那儿,身子微微有些摇晃,目光茫然。他仍然相当年轻,也许才三十岁上下,身材中等偏高,相当肥胖,生着一张浮肿的红脸和一头乱蓬蓬的红色鬈发。那场争斗也给他留下了一点痕迹:他的一只眼睛给打青了,嘴唇也被打破,肿了起来。他穿着又脏又破的卡其短裤,他的汗衫几乎一直撕裂到后背。从汗衫上裂开的大口子中露出覆盖在他胸膛上的密密丛丛的红毛,同时也露出白得惊人的皮肤。总督看完了案情记录,叫来了证人。他听取了证人的申诉,察看了被金杰·台德用酒瓶打破脑袋的那个中国佬,又听取了在逮捕金杰时被他打翻在地的那个警官激动的叙述,他听取了金格·台德捣毁商店的前后经过——他在酒醉的狂怒下把凡是手头可以摸到的东西都砸得粉碎。听完这一切之后,总督转身对被告用英语说:
“哎,金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喝醉了。这些事我一件也记不起来了。如果他们说我差点儿把他杀了,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如果他们给我时间的话,我会赔偿损失的。”
“你当然要赔偿,金杰,”总督说,“但是只有我才能给你时间。”
他默默地看了金杰·台德一会儿。这真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形象,一个身心完全崩溃的人。他实在令人厌恶,让你一看就直打哆嗦。要不是琼斯先生那么多管闲事,当时总督肯定会下令把他驱逐出境。
“自从你来到海岛以后,就一直在惹是生非,金杰。你太不像话了。你懒惰成性。你一次又一次醉倒在街上,让人抬回来。你挑起一场又一场争吵。你真是不可救药。上一次你给带到这儿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如果你再被逮捕的话,我就会对你加以严厉的处罚。这一次你已经做得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真是自作自受。我判处你六个月的苦役。”
“判处我?”
“判处你。”
“老天在上,我出来后非杀了你不可!”
他嘴里突然冒出一连串既肮脏又亵渎神明的骂人话。格鲁伊特先生只是轻蔑地听着。要是用荷兰语的话,能比用英语骂得更痛快呢。金杰·台德骂的这套脏话,总督要是用荷兰语回应的话,哪一句也不会比他的逊色。
“住口吧,”他命令道,“你让我听腻了。”
总督用马来语把他的判决又说了一遍,囚犯就挣扎着给带走了。
格鲁伊特先生坐下来吃午饭,他的心情十分愉快。只要你出点儿新花招,生活就变得特别有意思,这真叫人感到惊讶。在阿姆斯特丹,甚至在巴达维亚和泗水[46],许多人都认为他住在这个岛上,简直好像受到了流放。他们根本不知道待在这儿是多么惬意,也无法理解他从这种前途渺茫的生活素材中可以得到多大的乐趣。他们问他是不是怀念那些俱乐部、赛马会和电影院,是不是因为无法参加每星期在卡西诺赌场举行一次的舞会、跟荷兰女子展开交际而感到惆怅。不,一点儿也不惆怅。他喜爱安逸。眼下他安坐其中的那个房间里的结实家具具有令人满意的牢固特性。他爱看浅薄无聊的法国小说,他一本接一本地看着这些小说,体味着阅读带给他的刺激,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是在虚度光阴而心神不安。在他看来,消磨时间就是最大的享受。当他那年轻人的兴趣转向性爱的时候,他的仆役头儿就把一个皮肤浅黑、眼睛明亮、围着纱笼的年轻姑娘带到他的房子里。他小心在意地不跟任何女人维持长久的关系。他觉得经常变换可以使心灵永远年轻。他喜爱自由,从来不被责任感所压倒。他也不把炎热的气候放在心上。热天里一天用冷水冲五六次身子,简直称得上是一种美的享受。他有时弹弹钢琴,有时也给住在荷兰的朋友们写信。他觉得用不着跟知识分子谈天说地。他喜欢开怀大笑,但是想笑的话,从傻瓜身上同样可以得到欢笑,不一定非要跟哲学教授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处世方法十分明智。
他跟所有生活在远东的富有教养的荷兰人一样,吃午饭时总要先喝一小杯荷兰杜松子酒。这种酒有一股发霉的苦味。对这种酒的嗜好一定是逐渐养成的,但格鲁伊特对别的鸡尾酒都喝不惯,就爱喝这种酒。另外他在喝杜松子酒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在保持本民族的传统。喝完酒,他就开始吃杂和饭,这样的饭他每天都吃。他把米饭在一个汤盆里堆得高高的,随后由三个仆人来伺候。他先接过一个仆人递上来的咖喱菜肴,又拿过另一个仆人端上来的煎蛋,再倒上第三个仆人送来的辛辣调料。接着每个仆人又端来另外的碟子,里面放着熏猪肉、香蕉或咸鱼。不一会儿,他的汤盘里就高高地堆起一座大金字塔。他把这些东西搅和在一起,就开始吃起来。他慢条斯理、津津有味地吃着,另外还要喝一瓶啤酒。
他吃饭的时候从不思考问题,而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面前那堆丰盛的饭菜上,他心情愉快、专心致志地把饭菜都吃下肚去。这种饭菜从来没有叫他感到腻味。他把盘子里的东西完全吃光以后,想到第二天又能照样吃一顿杂和饭,心里感到相当欣慰。正如我们对于面包一样,他对这种饭也几乎是百吃不厌。他喝完啤酒,点起雪茄,仆役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就靠在椅子上,随意体味着沉思的乐趣。
判处金杰·台德六个月苦役(这是他应得的惩罚),总督感到十分好玩。想到金杰要跟其他囚犯一起在大路上干活,他不禁笑了起来。在这个岛上,只有跟这个家伙,他才能偶尔说上几句心里话。要是把这个家伙驱逐出境,那才愚蠢糊涂呢。再说,如果把他驱逐出境,确实可以使那个牧师得到满足,但是这对于那个绅士的性格却不会有什么好处。金杰·台德是一个无赖,一个恶棍,但总督对他仍有一些好感。他们曾经一起喝过好多瓶啤酒,而且当采珠船从达尔文港开到这儿来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痛快地玩了一个通宵,两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总督喜欢金杰·台德的那种作风:他不顾一切地肆意挥霍自己的宝贵年华。
金杰·台德有一天搭着从马老奇开往望加锡的客轮漂泊到这个岛上,连船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船的。他跟当地人一起坐的都是统舱,中途在阿拉斯群岛下船停留,因为他喜欢这个地方的景物。格鲁伊特曾经怀疑,这个群岛之所以对他具有吸引力,也许是因为岛屿上挂的是荷兰国旗,不属于英国政府的司法管辖范围。可是他的证件完全合格,没有理由不让他留在岛上。他声称自己在给一家澳大利亚商行采购珠母贝,但不久大家就发现他似乎并不认真地在做买卖。说真的,喝酒占去了他那么多时间,几乎没有留下多少工夫来干其他事儿。他每星期都收到两个英镑,有人每月按时从英国把钱给他寄来。总督猜测这笔钱只是为了让他和寄钱的人保持遥远的距离才寄来的。这笔钱的数目毕竟太小,不允许他肆意行动。金杰·台德平时寡言少语。总督发现他是一个英国人,从他的护照上可以看出这一点。护照上说他叫爱德华·威尔逊,以前住在澳大利亚。可是他为什么要离开英国,在澳大利亚又干过什么事儿,总督都不大清楚。他也说不大准金杰·台德究竟属于哪个阶层。如果看到他穿着一件肮脏的汗衫,一条经纬毕露的长裤,头上戴着一顶破旧不堪的遮阳帽跟采珠人混在一起,再听到他那种粗俗、下流、没有教养的话语,你会认为他管保是一个从船上开了小差的普通水手,要不然就是一个劳工。可是如果你看一下他的字迹,就会惊讶地发现,只有一个至少受过相当教育的人,才写得出那样的字迹。要是偶尔你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他喝了几杯酒而又没有完全喝醉,他会谈起一些不论是水手还是劳工都不可能知道的事儿。总督颇为敏感,意识到金杰·台德跟他说话时,并不像下属对上级那样,而是表现出平等相处的态度。给金杰·台德汇来的大部分钱款在他收到之前就先付出去了。每个月寄钱的信一到,那个要向他收取欠款的中国佬就站在他旁边等着。但是他仍把剩下的那点钱用在喝酒上。酒一下肚,他就要寻衅闹事,因为喝醉了酒,他的脾气变得十分暴烈,那时他就可能会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结果落到警察的手中。迄今为止,格鲁伊特先生只是把他关到监狱里,等到他酒醒以后把他训斥一顿。他手里没有钱用的时候,就向随便哪个愿意施舍的人讨酒喝。朗姆酒、白兰地、亚力酒[47],无论是哪种酒,他都喝下肚去。有两三次,格鲁伊特先生安排他到某个小岛上中国人所经营的种植园里去干活儿,但他总干不了多久,几个星期以后,就又回到巴鲁的海滩上。他居然能维持自己的生活,真是一个奇迹。当然,他有自己的办法。群岛上的各种方言土语他都学会了,而且他知道怎样引得当地人开心发笑。他们看不起他,但对他的体力又相当敬畏,他们都很乐意跟他待在一起。因此他从来不为一顿饭或一个铺位发愁。奇怪的是,只要他看上了哪个女人,不论他要干什么,那个女人都会答应。让欧文·琼斯牧师心里感到气愤的也正是这一点。总督想象不出那些女人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他对她们的态度十分随便,有时甚至相当蛮横。他接受了她们给他的一切,却似乎并不知道感激。他拿她们来满足自己的欲望,随后又冷漠地把她们甩掉。这种行为有一两次曾经给他带来麻烦。格鲁伊特先生不得不判决了一个愤怒的父亲,因为这个人一天夜晚拿刀子捅进了金杰·台德的后背。又有一次,一个女人想吞鸦片自杀,因为金杰抛弃了她。还有一次,琼斯先生神态威严地来找总督,因为金杰这个海滨流浪汉诱奸了他的一个女信徒。总督承认这是一件十分令人遗憾的事儿,但也只能劝告琼斯先生今后对那些年轻人要严加看管。后来总督也不大高兴,因为他发现有个跟自己来往了好几个星期而且自己也很喜爱的姑娘,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竟然也不时向金杰·台德委身。他记起这桩事儿,又想到金杰·台德要服六个月的苦役,脸上不禁浮现出笑容。在生活中,要想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而又顺便报复一下在暗地里捣鬼的家伙,这种事真是很难得的。
几天以后,格鲁伊特先生一半是为了活动活动身体,一半也是为了察看一项他要求完工的工程的进展情况,便出外散步,在路上他经过一群在看守的监督下干活的犯人。他发现金杰·台德也在这群囚犯中间。他穿着囚衣,也就是马来语称作巴朱的一件肮脏的外衣,戴着那顶破烂不堪的遮阳帽。这些犯人正在修路。金杰·台德挥舞着一把大镐。这条路非常狭窄,总督发现他得在离金杰几乎一英尺的距离内走过。他记起了金杰所做的威胁。他知道金杰·台德是一个性子暴烈的人,那天他在被告席上使用的语言清楚地表明,他并没有把总督判处他六个月苦役看成有趣的玩笑。如果金杰·台德突然用镐朝他发起攻击,世上没有什么能救得了他的命。看守当然会马上开枪把他击倒。可是那会儿,总督的脑袋可能也给砸破了。总督胸中微微有些不安地从这帮囚犯身旁走过。他们正两人一组地在干活,彼此之间只有几英尺远。总督拿定主意既不加快自己的脚步,也不放慢速度。他从金杰·台德的身边走过时,那个家伙正抡起大镐朝地上砸去,一抬头与总督的目光相遇,马上就眨了眨眼睛。总督抑制住嘴角浮现出的笑容,带着长官应有的气派大步走了过去。可是金杰眨眼的样子那么滑稽有趣,充满嘲讽诙谐的意味,使总督心里非常满意。如果他是巴格达的哈里发[48],而不是荷兰文职部门的一个下级官员,他会立刻把金杰·台德释放,而且派遣一些奴隶来给他洗澡,涂抹香脂,让他穿上金色的长袍,再用珍馐美味来款待他一番。
金杰·台德是一个模范犯人。一两个月以后,正巧总督要派一批人到一个边远小岛上去完成一项工作,就把金杰·台德也安排在这伙人当中。那个地方没有监狱,因此总督派遣的那十个犯人,在看守的监督下,都要给分别安顿到当地人的家里。下工以后,他们的生活跟自由人没有什么分别。这项工作足以干到金杰·台德的刑满之时。总督在他动身前把他找了去。
“听着,金杰,”总督对他说道,“这是给你的十个盾[49],到那儿后,你可以用来买些烟抽。”
“你就不能多给一点儿?每月会按时寄给我八个英镑。”
“我看这点数目够了。我会把寄给你的信件都保存好,等你回来之后,手里就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你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
“我在这儿日子过得很舒服。”金杰·台德说。
“好吧,你回来的那一天,把身子洗洗干净,然后到我的住处来。我们可以一起喝一瓶啤酒。”
“好极了。我想那会儿可以听你讲点有趣的笑话。”
现在机会出现了。金杰·台德被打发前去的那个小岛名叫马普提提,跟其他岛屿一样,这个小岛也布满岩石,到处是茂密的树林,周围有一圈堡礁。对着堡礁缺口的岸边,一座村庄掩隐在椰子树丛当中。另一座村庄坐落在小岛中心的一个咸水湖旁边。这座村庄里有些居民已经皈依了基督教。这个小岛和巴鲁之间的联系是通过一条在各个岛屿之间不定期停靠的汽艇来维持。汽艇既运载旅客,也运送农产品。不过这儿的村民都是航海的能手,遇到他们有什么急事,就会立刻驾着一条马来帆船,渡过五十多英里的海路到巴鲁去。离金杰·台德刑满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湖边那个村庄里信仰基督教的酋长突然得了急病。各种土著的医疗方法对他都不起作用,他痛苦地浑身抽动。人们送信到巴鲁向牧师请求帮助。可是真不凑巧,琼斯先生那会儿正患疟疾,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和妹妹商量了一下这件事儿。
“看样子是急性阑尾炎。”他对妹妹说。
“你不能去,欧文。”她说。
“我不能听凭这个人死去。”
琼斯先生的体温是华氏一百零四度[50]。他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似的。整个夜晚,他都说着胡话,眼睛里闪现出异样的光芒。他的妹妹觉得他只是凭着坚强的意志力,才没有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
“你现在这副样子,不能去做手术。”
“是呀,不能。那么一定得让哈桑去。”
哈桑是他们的药剂师。
“你无法信赖哈桑。他从来不敢独自负责做手术。他们也绝不会让他这么做。我去吧。哈桑可以留在这儿照看你。”
“你不会切除阑尾吧?”
“怎么不会?我看你割过。我做过很多次小手术了。”
琼斯先生感到神思恍惚,听不大清她在说些什么。
“汽艇开来了吗?”
“没有。它到别的岛上去了。但我可以坐报信人开来的那条马来帆船前去。”
“你?我想的可不是你。你不能去。”
“我要去,欧文。”
“到哪儿去?”他问道。
她看出她哥哥心神恍惚。她抚慰地摸了摸她哥哥那干枯的脑门,随后给他服了一剂药。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她明白他已经神志昏迷了。当然她很担心她哥哥的病情,但她知道他的病没有什么危险。她可以放心地把他托付给帮着看护他的教会仆人和那个土著药剂师。她悄悄地走出房去。她把梳妆用具、一件睡衣和一套换洗衣服都放到一个包里。她始终备好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手术器械、绷带和消毒敷裹用品。她把这些东西交给从马普提提来的那两个土著人,一边跟药剂师讲她的打算,一边吩咐他在她哥哥神志清醒后把自己动身的事儿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要让他为自己担心。她戴上遮阳帽,急匆匆地走了。牧师的住处离村庄有半英里远,她走得很快。那条马来帆船正在防波堤的尽头等着。驾驶这条帆船的有六个人。她在船尾找好位置坐下,那几个人就立刻迅速地把船划开了。在堡礁里面,水面相当平静,但是他们一驶出环礁湖就遇到一阵大浪。好在这种旅行对于琼斯小姐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她确信她所乘坐的这条船在海中的航行能力。那时正是中午,阳光从炽热的天空中火辣辣地照射下来。她心里唯一担忧的就是生怕他们天黑之前无法赶到。如果她认为必须立刻动手术的话,晚上就只好靠防风灯来照亮了。
琼斯小姐快四十岁了。从相貌上一点也看不出她会有刚才表现出的那种果断的性格。她的样子虚弱文静得出奇,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简直好像有意做作。在这种外表的衬托下,你很快就会在她身上发现的那种倔强个性就显得着实不可思议。她胸部平板,个子很高,瘦骨嶙峋,生着一张灰黄色的长脸,灼人的炎热让她饱受折磨。她那平直的棕色头发从前额一直抹到脑后。她的眼睛很小,灰色的眸子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因而脸上显出一副泼辣的神情。她的鼻子又细又长,有点儿发红。她老是患消化不良,不过这种病症一点也不影响她看待事物光明面的果断无情。她坚定地认为,世道衰微,人们无比邪恶。她带着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一只兔子时那种适度的自豪去挖掘人们身上可能找到的一点合乎规矩的地方。她头脑敏锐,善于随机应变,工作能力很强。一到那个岛上,她就发现,要想救活那个人的性命,就一刻也不能耽误。面对各种重大的困难,她教会一个土著人怎样施行麻醉,同时自己开始做手术。在接下去的三天里,她小心周到地对病人加以护理。一切都很顺利。她知道就是她哥哥亲自前来,也不见得比她干得更为出色。一直等到病人的伤口拆线,她才打算动身回家。她不无得意地认为自己没有浪费时间。她已进行了必要的医疗工作,增强了岛上那一小群信奉基督教的民众的信念,对一些行为放荡的人做出了训诫,同时把良好的种子播撒在那些有希望在神的旨意下生根发芽的地方。
那天下午,从另一个岛上开来的汽艇来得比较晚,但那天晚上正好满月当头,他们预计可以在午夜之前抵达巴鲁。他们拿着她的随身物品来到码头,前来为她送行的人们站在四周一再表示感谢。码头上聚集了不少人。汽艇上装载着一袋袋椰肉干,琼斯小姐对这种浓烈的气味早已习惯,并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她尽可能地找了一个舒适的地方坐下,一边跟那些表示感谢的人们闲谈,一边等着汽艇开动。她是船上唯一的旅客。那个坐落在环礁湖畔的小村庄掩隐在树木当中。突然从那片树丛中走出一群土著人,她发现其中有一个白人,穿着一条囚犯穿的纱笼和一件短上衣,留着一头长长的红发。她立刻认出这是金杰·台德。一个警察陪着他。他们俩握了握手,金杰·台德又跟陪他来的其他村民握了握手。他们扛着好几捆水果,还带着一个水罐,琼斯小姐猜想里面一定装着土著人酿制的酒。这些东西都给放到了汽艇上。她发现金杰·台德要和她一起动身,不禁大吃一惊。他的刑期已满,当局下令要他搭乘汽艇回巴鲁去。金杰·台德瞥了她一眼,并没有点头招呼——确实琼斯小姐也把脸转开了——就上了汽艇。机械师发动了引擎,转眼之间,他们的船就突突地穿过环礁湖中的水道。金杰·台德爬到一堆麻袋上,点起一支香烟。
琼斯小姐没有理睬金杰·台德。她当然对他了解得相当清楚。看来他又要出现在巴鲁,引起丑闻,酗酒闹事,给女人们造成威胁,变成那些正派人的肉中刺。想到这些,她的心不禁沉了下去。她知道她哥哥曾经采取措施想要把他驱逐出境。她对总督的做法实在难以容忍:他竟然对面前这样显而易见的职责都视而不见。他们穿过沙洲,来到广阔的海面上,金杰·台德把那个装满亚力酒的罐子上的塞子拔开,用嘴对着罐口喝了一大口,随后把罐子交给那两个充当船员的机械师。其中一个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青年。
“我不希望你们在航行途中喝酒。”琼斯小姐神色严厉地对年岁大的那个汉子说。
他朝她笑了笑,仍然喝了几口。
“喝点儿亚力克酒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害处。”他答道,一边把罐子传给他的同伴。那个人也喝了几口。
“如果你们再喝的话,我就要向总督投诉了。”琼斯小姐说。
年岁大的那个人说了一句话,接着就把罐子交还给金杰·台德。她没有听懂那句话,但她猜到那句话一定非常粗鲁。他们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大海好似明镜一般,落日的余晖辉煌灿烂。接着太阳沉到一个海岛的背后,几分钟之后,就把这个岛屿映照得宛如天上一座神奇的城市。琼斯小姐转过头来望着面前的景象,心里充满了对世上美景的感激之情。
“而只有人是邪恶的。”[51]她暗自引用了一句名言。
他们朝正东行驶。远方有一座小岛,她知道那是他们的必经之地,上面无人居住,那是一个布满茂密的原始丛林的岩石小岛。开船的人点起了灯。暮色降临,天空立刻布满了星星,月亮还没有升起。这时突然响起一阵轻微刺耳的声音,汽艇奇怪地摆动起来。引擎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主机械师一边叫他的助手掌舵,一边爬进机舱。他们似乎前进得更慢了。引擎终于停了下来。她问那个年轻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也不知道。金杰·台德从那些装着椰肉干的口袋顶上爬了下来,也钻到了机舱里面。他重新出现的时候,她曾想问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但她出于自尊没有这样做。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用心思考。海面涌来滚滚浪涛,汽艇微微地摇摆着。机械师又一次爬出来,发动了引擎。尽管引擎好像发疯似的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但他们总算开始朝前移动。汽艇从头到尾震颤着。他们前进得很慢。显然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琼斯小姐的怒气压倒了她的惊慌。汽艇本来可以每小时走六海里,但眼下纯粹是向前爬行。照这样的速度,看来要到午夜之后很久,他们才到得了巴鲁。那个机械师仍在机舱里忙来忙去,对掌舵的人嚷了一句什么话。他们说的是布吉语,琼斯小姐几乎听不懂。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们改变了航向,似乎朝本来应该从背风处经过的那个荒岛的方向偏转了很多。
“我们到哪儿去?”她突然充满疑虑地问掌舵的人。
他指了指那个小岛。琼斯小姐站起身走到机舱口,把里面的那个汉子叫了出来。
“你们不到巴鲁去了吗?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儿?”
“去不了巴鲁。”他说。
“但你必须赶到巴鲁,我坚决要求这么做。我命令你前往巴鲁。”
那个汉子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子,又一次钻进机舱。接着金杰·台德对她说话了。
“螺旋桨的一块叶片折断了,他认为最远只能航行到那个小岛。我们只好在小岛上过夜。明儿早上,他会在退潮的时候装上一块新的叶片。”
“我不能跟三个男人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过夜。”她喊道。
“好多女人却巴不得呢。”
“我坚决要求赶回巴鲁。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今儿晚上非赶到那儿不可。”
“不要激动,大姐。我们得把船弄到岸上去装上一块新的叶片,而且我们在岛上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你怎么敢对我这样讲话!我看你实在傲慢无礼。”
“你不会出什么事儿的。我们带了好多吃的东西,上岸之后就可以先吃一顿点心。你喝上一点亚力酒,管保会感到浑身舒服。”
“你真是粗鲁无礼。如果你们不去巴鲁,我要叫你们都进监狱。”
“我们不去巴鲁,我们去不了。我们要到那个小岛去。如果你不愿意前去,那就跳出船去自己游到巴鲁去好了。”
“哦,你们会受到惩罚的。”
“闭嘴,你这头老母牛。”金杰·台德说。
琼斯小姐气得倒抽了一口气,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即便在外面,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她也应当有充足的尊严,不跟那个无耻的恶棍争吵。汽艇在引擎可怕的噪音中缓慢行进。天已经变得黑漆漆的。她再也看不见他们正要前去的那个小岛。琼斯小姐胸中充满怒气,紧紧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坐在那儿;她不习惯遭到这样的顶撞。后来月亮升了起来,她可以看到金杰·台德那庞大的身躯,那个家伙正手脚摊开地坐在那堆装满椰肉干的口袋顶上,嘴上叼的烟头的闪光显得格外阴森。现在,那个小岛朦朦胧胧地在夜空中显出了轮廓。他们抵达了小岛,开船的人把汽艇一直开到沙滩上。琼斯小姐猛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一下子明白了真实情况,愤怒变成了恐惧。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手脚不住哆嗦。她感到极度晕眩,她终于彻底省悟了。究竟折断的叶片是一项预谋,还是一场意外?她仍无法确定。不管怎样,她知道金杰·台德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金杰·台德会强奸她。她知道他的本性。他见了女人就失魂落魄。实际上,他对于教会的那个姑娘就是那么干的,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而且还是一个出色的女裁缝。他们其实可以为这件事对他提出控告,他应该被判处几年徒刑。唯一不幸的是,那个无辜的姑娘又不止一次地回到他的身边,而且只是因为后来他把她甩了,有了新欢,才真正对他这种薄幸的行为表示不满。他们为这件事去找总督,但总督不肯采取任何措施。而且竟然口气粗俗地表示,就算姑娘所说的都是实情,看上去这种经历对于那个姑娘来说好像也并不完全是不愉快的。金杰·台德是一个恶棍,而她又是一个白种女人。他有可能放过她吗?不会的。她是了解男人的。可是她必须振作起来,她一定要保持冷静,一定要有胆量。她决定不让对方轻易地就玷污自己的贞节。如果金杰·台德把她杀了——行,但她宁死也不屈服。如果她死了,她会在耶稣的怀抱中安息。有一刹那,她好像被一片强烈的光辉照射得无法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天父的宫殿,一座宏伟、豪华的建筑,但那实际上只是一张图画上的宫殿和一个铁路车站混合起来的幻影。两个机械师和金杰·台德跳出汽艇,在深达腰部的海水中收拾折断的叶片。她趁他们一心忙着干活的时候,从船舱里拿出她的手术器械箱,取出里面放着的四把手术刀,藏在自己的衣服里面。如果金杰·台德敢来碰她一下,她就毫不犹豫地把一把刀子刺进他的心脏。
“喂,小姐,你还是下来吧,”金杰·台德说,“你在沙滩上待着总比在船上强。”
她也这么想。起码在岸上待着,行动可以更加自由一些。她什么话也不说,爬过那堆装着椰肉干的口袋。金杰把手伸给她。
“我用不着你帮忙。”她冷冷地说。
“给我见鬼去吧。”他答道。
想要爬出汽艇而又不露出自己的双腿,那可有点儿困难。不过,她极其巧妙地试了几次,总算做到了。
“真是走运,我们还有些吃的东西。我们先点上一堆火,然后你最好吃一点东西,喝几口亚力酒。”
“我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独自清静一下。”
“你肚子饿了,反正对我没有什么害处。”
她没有回答,把头昂得高高的,顺着海滩走去,攥紧的拳头里握着那把最大的手术刀。在月光的照射下,她可以看清自己走的方向。她想找一个藏身之处。茂密的树林一直伸展到海滩边上,但是她害怕树林的黑暗(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因此不敢钻到密林深处。她不知道里面会潜伏着什么样的猛兽或毒蛇。再说,她的本能告诉她自己最好待在可以看见这三个坏家伙的地方。那样,假如他们朝她走来,她就可以做好准备。不久她找到一个小坑。她回头看了看。他们似乎正忙着自己的事儿,而且也看不见她。她滑到那个小坑里面。在她跟那三个男人之间隔着一块岩石,因此他们无法看到她,而她却能对他们仔细观察。她看到他们走到船上,搬下一些东西来,随后点起一堆篝火。火光把他们照得通红。她看到他们围坐在篝火旁边吃东西,那罐亚力酒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他们都会喝得烂醉。那时她会遇到什么事呢?也许她能抵挡得住金杰·台德,尽管他的气力叫她感到畏惧,可是要同时对付三个人,她就无能为力了。她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想要走过去跪在金杰·台德面前,请求他不要让她遭到蹂躏。他内心必定仍有某种高尚的情感的火花,而且她素来坚信,即便在最坏的人身上也有他好的一面。他一定有母亲,也许还有妹妹。唉,但怎么能去恳求一个色欲熏心而又被亚力酒灌得烂醉的人呢?她开始感到无比虚弱。她生怕自己哭出声来。那可绝对不行。她需要使出所有的自制能力。她咬住嘴唇,仔细察看着他们,就像老虎紧盯着它的猎物一样。不,不是那样,而是像一头羔羊注视着三只饿狼。她看见他们又朝火上扔了一些干柴。金杰·台德穿着纱笼,火苗儿勾勒出他的整个体形。说不定在他达到自己的意愿后,会把她让给其他两个人。如果她真遇到这种事儿,她怎么回去见她哥哥呢?当然他会对她表示同情,但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看待她吗?这会叫他心痛欲裂。也许他会觉得她应当多抵抗一阵的。为了他的缘故,也许她最好什么也不说。这些人自然是什么也不会说的。说出去对他们就意味着二十年徒刑。可是假如她怀孕了呢?琼斯小姐出于本能,恐怖地把双手紧握在一起,差点儿要用手术刀割断自己的脖子。如果她进行抵抗,当然只会使他们更加恼怒。
“我该怎么办呢?”她嚷道,“我干了什么坏事竟然要受这种报应?”
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祈祷上帝拯救她。她虔诚地祈祷了很长时间。她提醒上帝说她仍然是一个处女,同时她生怕上帝忘记,因而特为提到圣保罗是多么重视这种圣洁的贞操[52]。祈祷之后,她又从岩石后面窥视。三个男人看来正在抽烟,篝火正在逐渐熄灭。现在时候到了,金杰·台德淫秽的念头也许该转到完全由他支配的这个女人身上了。突然他站起身来,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她把来到嘴边的一声惊叫压了下去,觉得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尽管她的心突突狂跳,但她仍然紧紧握住手里的手术刀。可是金杰·台德起身是为了另一个目的。琼斯小姐一下子飞红了脸,背过脸去。他慢悠悠地回到那两个人身边,又坐了下来,把那罐亚力酒举到嘴边。琼斯小姐蹲在岩石后面,用紧张的目光注视着。篝火周围的谈话声渐渐听不见了。不一会儿,她用不着看就猜出来,两个土著人裹着毯子,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她明白了。这才是金杰·台德一直等待的时刻。一旦他们睡熟以后,他就会小心在意、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免得惊醒那两个人,然后悄悄爬到她身边来。他是不愿意把她与他们分享呢,还是明白自己的行为实在卑鄙,因而不希望让他们知道?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白种男人,而她是一个白种女人。他不可能堕落到如此下贱的地步,竟然让她去遭受土著人的蹂躏。不过,他那种显而易见的计划倒使她有了一个主意。一看到他走过来,她就高声尖叫,要让自己的叫声大得把那两个机械师吵醒。现在她记起来,那个年岁大一点的人,尽管只有一只眼睛,神色倒还相当和气。然而金杰·台德一动也不动。她感到极为疲惫,开始担心自己没有力气抗拒他了。她经受的苦难太大了。她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她一定是睡了一觉,由于情绪激动,她疲惫不堪,一直睡到天亮之后很久才醒。这把她吓了一跳。她想要站起身来,但是腿上缠着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盖着两个用来装椰肉干的空口袋。有人在夜里走过来,把这两个口袋盖在她的身上。肯定是金杰·台德。她轻轻发出一声尖叫,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金杰·台德在她睡梦中奸污了她。不,这绝不可能。可是,她确实曾经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毫无反抗的能力。而他放过了她。她气得涨红了脸。她站起身来,觉得手脚有点儿发僵,接着整理了身上凌乱的衣衫。手术刀早已从她的手里掉到地上,她重新捡了起来,又拿起那两个口袋,从她的藏身之处走出来,朝汽艇走去。那条船正漂浮在环礁湖的浅水之中。
“过来吧,琼斯小姐,”金杰·台德说,“我们已经修好了。我正想去把你叫醒。”
她不敢正眼看着金杰·台德,觉得自己的脸红得像火鸡一样。
“吃根香蕉吧,好吗?”他说。
她默不作声地接过香蕉。她肚子饿极了,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站到这块岩石上,跨上船去就不会把脚弄湿了。”
琼斯小姐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但她仍然照着他的话做了。他挽住她的胳膊,帮她跨进汽艇——天哪,他的手就像一只铁钳,她是绝对、绝对抗拒不了他的。机械师发动了引擎,他们开出了环礁湖。三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到了巴鲁。
那天晚上,金杰·台德被正式释放后来到总督家里。他已经换下了囚服,穿上被捕时穿的破烂汗衫和卡其短裤。他让人给自己理了理发,脑袋上的头发看去就像一顶鬈曲的小红帽。他身体比以前清瘦,发胖后松软的肌肉消失了,显得更加年轻,也更加精神。格鲁伊特先生跟他握了握手,请他坐下,浑圆的脸上露出友好的笑容。仆人送来两瓶啤酒。
“你没有忘记我的邀请,我非常高兴,金杰。”总督说。
“才不会呢。我已经盼望了六个月了。”
“祝你好运,金杰·台德。”
“也祝你好运,总督大人。”
他们一饮而尽,总督拍了拍手,仆人又拿来两瓶酒。
“噢,希望你对我判处你做苦工不会怀恨在心。”
“别害怕,我只是一时间气极了,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你知道,我这一阵日子过得不坏。那个岛上有好多漂亮姑娘,总督。你应当最近几天到那儿去好好看看。”
“你是个坏小子,金杰。”
“坏透了。”
“这啤酒不坏,是吧?”
“真不错。”
“咱们再喝点儿吧。”
金杰·台德的汇款每月都寄来,眼下总督给他积攒下五十英镑。除了赔偿给那个中国佬的店铺造成的损失外,仍然还可以剩下三十多英镑。
“这可是数目相当大的一笔钱,金杰。你应当用它干点儿正事儿。”
“我的打算是,”金杰·台德说,“把钱都花光。”
总督叹了口气。
“噢,我看钱也就有这个用处。”
总督把海岛上的新闻讲给客人听。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并没有发生多少事儿。在阿拉斯群岛上,时间并不怎么重要,世界其他地方的情况对这儿也根本没有影响。
“有什么地方发生战争吗?”金杰·台德问道。
“没有,我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哈利·杰维斯发现一颗很大的珍珠。他说准备开价一千英镑。”
“我希望他真能得到一千英镑。”
“查理·麦科马克结婚了。”
“他一向有那么点儿傻气。”
突然,仆人进来通报说琼斯先生在外面求见。总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琼斯先生就走进来了。
“我不会耽误你们多久的,”他说,“我一整天都在寻找这个好人。当我听说他在你这儿的时候,我觉得你不会在意我进来的。”
“琼斯小姐好吗?”总督礼数周到地问,“我希望,在露天过一夜对她没有产生不好的影响。”
“她自然受了一点惊吓,体温有点儿高。我坚决要她卧床休息,但我觉得并不怎么严重。”
屋子里的两个人在牧师刚进来的时候就站了起来。这会儿,牧师走到金杰·台德面前,伸出手来。
“我要谢谢你,你做了一件伟大而高尚的事儿。我妹妹说得对,一个人应当在他的同胞身上始终寻找好的一面。我觉得过去错看了你,请你原谅。”
牧师说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金杰·台德不禁惊讶地望着他。牧师一把握住他的手,他也无法加以阻止。如今琼斯先生仍然抓住他的手不放。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妹妹曾经落在你的手中,听凭处治,而你放过了她。我原来以为你无比邪恶,现在我深感惭愧。她一点也没有自卫能力,完全可以任你摆布,而你却怜悯她。我打心底里感谢你。我和我妹妹都不会忘记你的。愿上帝始终保佑你,守护你。”
琼斯先生的声音微微有点儿颤抖,他把头转开了,接着松开金杰·台德的手,迅速朝门口走去。金杰·台德望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他到底什么意思?”他问道。
总督哈哈大笑,他想要忍住笑声,但越想忍住,笑得也就越厉害。他身子不住摇晃,可以看到他那肥胖肚皮上的皱褶在纱笼下一起一伏。他靠在长椅上,笑得前仰后合。他不仅脸在笑,而且浑身也都在笑,就连那两条又粗又短的腿上肌肉也欢快地不住颤动。他按着笑疼了的肋骨。金杰·台德皱起眉头看着他。他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地方,生起气来,一把抓起一个空啤酒瓶的瓶颈。
“如果你再不停止这样傻笑,我就砸破你那该死的脑袋。”他说。
总督擦了擦脸,喝下一大口啤酒。他叹了口气,发出一阵呻吟,因为他的肚子都笑疼了。
“你没有破坏琼斯小姐的贞操,他为此而对你表示感谢。”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我?”金杰·台德嚷道。
他想了好半天才最终明白过来,马上暴跳如雷,嘴里喷出一连串就连水手听了也要吃惊的侮慢下流的话语。
“这条老母牛,”他最后说,“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有一见到姑娘就欲火高涨的名声,金杰。”身材矮小的总督咯咯地笑着说。
“我根本不愿跟她有一点瓜葛,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过。脸皮真厚。我非拧断他的脖子不可。听着,把我的钱给我,我要去喝个痛快。”
“我不责怪你。”总督说。
“这条老母牛,”金杰·台德又说了一遍,“这条老母牛。”
他既震惊又愤怒。这种想法确实严重伤害了他的面子。
总督拿出钱来,让金杰·台德在一些必须签署的文件上签好字后,把钱交给了他。
“去喝个痛快吧,金杰·台德,”他说,“但我警告你,如果你再闯祸闹事,那下一次就是十二个月的监禁。”
“我不会再闯祸闹事了。”金杰·台德闷闷不乐地说。他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这是一种侮辱,”他冲着总督喊道,“一点也不错,真他妈的是一种侮辱。”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房子,一边走一边暗自嘟囔道:“下流的东西,下流的东西。”整整一个星期,金杰·台德一直沉醉不醒。琼斯先生又来拜访总督了。
“听到那个可怜的家伙又走上罪恶的老路,我很难受,”他说,“我和我妹妹都万分失望。我看一下子给他那么多钱,实在不大明智。”
“那是他自己的钱。我没有权利扣留。”
“也许没有合法的权利,但肯定有道义上的权利。”
他把那个可怕的夜晚在荒岛上发生的事儿讲给总督听。琼斯小姐凭着女性的本能,意识到这个男人欲火中烧,想要对她实施奸淫,于是决心抵抗到底,拿了一把手术刀防身。他告诉总督她怎么祈祷,怎么哭泣,又是怎么隐藏起来。她的痛苦真是难以形容。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忍辱偷生。她坐立不安,时刻都以为金杰·台德会走过来,而当时她在周围不可能得到任何帮助。最后她睡着了。她疲惫不堪,可怜的姑娘,她所经受的磨难简直没有人能忍受。后来她醒过来,发现身上盖了几个原来装椰肉干的口袋。金杰·台德发现她睡着了,无疑是她的纯真无邪,她那绝望的处境感动了他,消除了他想要动她的念头。他轻轻给她盖上两个原来装椰肉干的口袋,然后悄悄地走开了。
“这说明他内心仍有某种高尚的东西。我妹妹感到我们有责任拯救他。我们一定要为他做一点事儿。”
“噢,换了我是你的话,总要等到他把钱花完了再作这样的尝试,”总督说,“如果那会儿他没有进监狱,你爱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金杰·台德并不想获得拯救。大约在他被释放的两个星期后,他坐在一个中国佬开的店铺门外的一张凳子上,神色茫然地望着大街,突然看见琼斯小姐正走过来。他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一次感到不胜惊讶。他暗自嘟囔着,无疑说的都是轻蔑无礼的话儿。接着他注意到琼斯小姐已经看到了他,赶紧把头转开了。尽管如此,他意识到琼斯小姐正在对他仔细端详。琼斯小姐轻快地走过来,一边朝他走近,一边明显地放慢了脚步。他以为琼斯小姐打算停下来跟自己讲话,就连忙起身走进店铺。至少有五分钟,他不敢贸然再走出来。半个小时以后,琼斯先生亲自前来,一直走到金杰·台德身旁,向他伸出手来。
“你好吗,爱德华先生。我妹妹说可以在这儿找到你。”
金杰·台德神色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对方伸出来的手。他一语不发。
“如果你肯下星期天来跟我们共进晚餐的话,我们将非常高兴。我妹妹的厨艺很好,她会给你做一顿真正的澳大利亚晚餐。”
“见鬼去吧。”金杰·台德说。
“这不太礼貌吧。”牧师说,但又微微一笑表示他并没有动气。“你经常去拜访总督。为什么不能来看看我们呢?经常跟白人谈谈,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儿。你就不能捐弃前嫌吗?我们可是真心实意地欢迎你,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没有出门做客穿的衣服。”金杰·台德板着脸说。
“哦,那没有关系。就像现在这样来吧。”
“我不去。”
“为什么不来?你一定有什么原因。”
金杰·台德是一个说话直率的人。他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们在不愿意接受邀请时想说而说不出口的那种话。
“就是不想去。”
“真是遗憾,我妹妹一定非常失望。”
琼斯先生决心表现出一点也没有着恼的样子,轻松地对他点了点头走开了。四十八小时以后,一个包裹神秘地被人送到金杰·台德的住所。包裹里面有一套帆布衣服,一件网球衫,一双短袜和几双鞋子。他没有经常收到别人礼物的习惯,后来遇到总督时就问这些东西是不是他送来的。
“绝对不是,”总督回答说,“我才不关心你的衣柜里有什么东西呢。”
“哦,那么会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
琼斯小姐平日不时要来找格鲁伊特先生谈论公务。在这桩事发生后不久的一天早晨,她到格鲁伊特先生的办公室来见他。她是一个相当能干的人,尽管她所要求的一般都是他不想做的事儿,但她从不浪费他的时间。因此他发现她这一次竟然是为了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时,不禁有些吃惊。他告诉她说自己对这桩事无法解决的时候,她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试图说服他,而是认为这桩事已经毫无商量的余地了。她站起身要走,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哦,格鲁伊特先生,我哥哥非常希望邀请那个叫金杰·台德的人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已经给他写了一张小字条儿邀请他后天来。我觉得他相当羞涩,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陪他一起来。”
“十分感谢你的好意。”
“我哥哥觉得我们应当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做点儿什么。”
“施加一些女人的影响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吧。”总督故作庄重地说。
“你肯劝他来吗?要是你认真劝他的话,我肯定他会前来。只要认识了路,他以后就会自己前来。让这样一个年轻人彻底毁了自己,真是怪可惜的。”
总督抬头望着她。她要比总督高上好几英寸。总督觉得她没有一点迷人的地方。她让他奇怪地联想到一件晾在绳子上的湿内衣裤。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但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我尽力而为。”他说。
“他多大年纪了?”她问道。
“根据护照上的记载,三十一岁。”
“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威尔逊。”
“爱德华·威尔逊。”她轻柔地说。
“奇怪的是,他这样贪恋酒色,却仍然身强体壮,”总督喃喃地说,“他简直健壮得像一头牛。”
“那些红头发的男人有时是很壮实的。”琼斯小姐说,声音突然好像被噎住了。
“的确如此。”总督说。
琼斯小姐平白无故地飞红了脸,她匆匆向总督道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真见鬼!”[53]总督说。
他现在明白给金杰·台德送新衣服的究竟是谁了。
当天他遇到了金杰·台德,就问他是不是收到了琼斯小姐的信。金杰·台德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团的纸条交给他。这就是那张请柬,内容如下:
亲爱的威尔逊先生:
家兄和我非常希望下星期四晚上七点半,你能前来跟我们共进晚餐。总督大人也答应光临。我们有一些从澳大利亚买来的新唱片,相信你一定会喜欢。恐怕我们上次相见时,我有些失礼,但我不知道你心地这样善良。到了我这样的年岁,一旦犯下什么过错,就应当承认。希望你能原谅,并让我成为你的朋友。
你真诚的
玛莎·琼斯
总督注意到她把金杰·台德称作威尔逊先生,而且还提到了自己也答应前去。显然她跟他说起已经向金杰·台德发出邀请的时候,她早就多少料到了所会出现的情况。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去,如果你问的就是这件事的话。真不要脸。”
“你必须回封信。”
“噢,我才不回呢。”
“听我说,金杰。穿上这些新衣服,看在我的面子上去吧。我也得去,真该死。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去一次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
金杰·台德表示怀疑地看着总督,但总督脸色严肃,态度也很诚恳。他猜不出这个荷兰人正忍不住心中窃笑。
“他们究竟想找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吧。”
“那儿有酒喝吗?”
“没有,不过你七点钟到我家来,出发之前我们先喝上一点儿。”
“哦,好吧。”金杰·台德绷着脸说。
总督高兴地搓搓自己那双胖胖的小手。他指望在这次聚会中好好地乐一乐。可是到了星期四晚上七点,金杰·台德喝得烂醉如泥,格鲁伊特先生只好独自前去赴约。他把实情坦率地告诉了牧师和他妹妹。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我看这样做没有什么用处,玛莎,这个人真是不可救药。”
琼斯小姐沉默了一会儿,总督看到两颗泪珠顺着她那瘦长的鼻子淌了下来。她咬紧了嘴唇。
“没有哪个人是不可救药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善良的地方。我要每天夜里为他祈祷。要是怀疑上帝的力量,那是有罪的。”
也许琼斯小姐最后一句话是对的,但是上帝却用一种十分奇怪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旨意。金杰·台德开始喝得比以前更凶了。他显得那么叫人讨厌,就连格鲁伊特先生对他也失去了耐性。他打定主意,不能让这家伙再待在海岛上,决定用下一班在巴鲁停靠的船把他驱逐出境。那时候,有一个人在岛上旅行时神秘莫测地死去了。总督听说在同一个岛上又死了好几个人。他派群岛上的官方医生(那是一个中国人)去调查这桩事,不久就得到消息,说这些死亡是由霍乱造成的。巴鲁也发生了两起这样的事。他不得不确定无疑地认为,海岛上出现了时疫。
总督肆意咒骂,他用荷兰语、英语和马来语轮番咒骂。接着他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支雪茄,开始仔细琢磨。他知道那个中国医生不会有什么作用。他是从爪哇来的一个神经紧张的小矮个儿。当地居民会不服从他的命令。总督为人能干,他十分清楚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但是他无法凭一个人的力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他不喜欢琼斯先生,但那会儿,他却为琼斯先生就在近旁而感到庆幸。他马上派人去把琼斯先生请来。不出十分钟,琼斯先生就来到他的办公室,这一次他的妹妹也陪他一起来了。
“琼斯先生,你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的信儿。我妹妹陪我来也就是为了这桩事。我们准备付出一切,完全听凭你的差遣。大概我用不着告诉你,我妹妹干起事儿来跟男人一样称职。”
“这我知道。我很高兴能得到她的协助。”
他们毫不耽搁,立刻讨论了应当采取的行动步骤。首先必须设立起病房和防疫站。必须强迫海岛上各个村子的居民接受适当的预防措施。从很多病例看,时疫之所以蔓延是由于闹霍乱的村庄和还没有受到传染的村庄都在同一口井里取水饮用,这种困难只好根据具体情况分别处理。另外必须派人到各处去发布命令,确保上述命令得到执行。同时必须对那些玩忽职守的人严厉惩处。最难处理的是当地人可能不服从别的当地人。而当地警察自己也不相信他们发布的命令的效力,那些命令当然会遭到忽视。让琼斯先生留在巴鲁比较合适,这儿人口最多,最需要他医务方面的照应。格鲁伊特先生由于公务不得不跟他的总部保持联系,要他亲自到其他各个岛上去视察一下是不可能的。因而琼斯小姐非去不可。但是那些边远岛屿上的土著人既野蛮又奸诈。总督在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遇到过不少麻烦。他不希望让她蒙受危险。
“我不怕。”她说。
“我想你是不怕。可是如果你遇害身亡,我也会受到责备。再说,我们正非常缺少人手,我可不想冒着失去你的帮助的风险。”
“那就让威尔逊先生跟我一起去吧,没有谁像他那么了解土著人,而且各种当地土话,他都会说。”
“金杰·台德?”总督朝她瞪大了眼睛,“他在经过震颤性谵妄后,身体刚刚复原。”
“我知道。”她回答说。
“你知道的情况真多,琼斯小姐。”
即便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格鲁伊特先生仍然禁不住要笑。他敏锐地朝琼斯小姐瞅了一眼。琼斯小姐却冷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要让一个人身上的品质得到发挥,叫他承担起一项责任是最有效的方法。我觉得,像这样的事儿也许可以让他改造成功。”
“一去就是那么多天,你把自己交付到一个如此声名狼藉的家伙手里,你觉得这样明智吗?”牧师说。
“我信赖的是上帝。”她神情严肃地回答。
“你觉得他会有什么用处吗?”总督问道,“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相信他的为人。”随后她把脸一红。“说到底,谁也不像我那么了解他的自我克制能力。”
总督咬紧了嘴唇。
“咱们派人去把他找来。”
他对警官吩咐了一番,过了几分钟,金杰·台德就来到他们面前。他显得满脸病容,显然被新近的那场病折腾得够呛,神经完全崩溃了。他穿着破烂的衣服,几乎一个星期没有刮脸。谁也不像他的样子那样寒碜。
“听着,金杰,”总督说,“叫你来是为了这场霍乱。我们要迫使土著人采取预防措施。这件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为什么非要找我不可?”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行善而已。”
“不行,总督,我不是慈善家。”
“那就算了,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可是,当金杰·台德转身朝门口走去的时候,琼斯小姐却拦住了他。
“这是我的建议,威尔逊先生。你知道,他们要我去拉博博和萨昆契,那儿的土著人太放肆无礼了,我不敢一个人前去。我觉得如果你也去的话,我会安全一些。”
他不胜厌恶地瞅了她一眼。
“要是他们割了你的喉咙,你认为我会在意吗?”
琼斯小姐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开始哭起来。金杰·台德站在那儿,呆头呆脑地望着她。
“你是没有什么在意的理由。”她擦干眼泪,重新振作起来。“我真傻。我不会遇到什么事儿的。我一个人去好啦。”
“一个女人要去拉波波,那可真是太愚蠢了。”
她对金杰·台德淡淡地一笑。
“我想是这样,但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我不能不去呀。如果我的请求让你生气的话,那就请你原谅。你一定要忘掉这件事。看来要你冒这样的风险,确实不大合适。”
金杰·台德站在那儿看了她好半晌。他两只脚来回替换着支撑身体,阴沉的脸变得更暗了。
“哦,见鬼,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他最后说,“我陪你去。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第二天,他们带着药物和消毒剂,乘着政府的汽艇出发了。格鲁伊特先生安排好必要的工作后,也立刻坐着一条马来帆船朝另一个方向出发。时疫闹了整整四个月。虽然采取了一切所能做到的措施加以限制,但一个接一个岛屿仍然受到疫病的侵袭。总督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他每次从其他岛屿回到巴鲁,还没来得及处理好必要的工作,马上就又得离开。他负责分发食物和药品,给那些惊慌失措的人鼓劲打气,他监督着各方面的事务,像头老牛似的拼命干活。他一直没有见到金杰·台德,但是听琼斯说,对他的这番试验竟取得了意外的成功。这个无赖表现得相当规矩。他有一套对付土著人的方式。他软硬兼施,偶尔还要使用拳头,逼迫他们采取必要的安全措施。琼斯小姐可以庆贺自己这个计划的成功。可是总督已经疲乏得没有精力去欣赏了。时疫过去以后,他感到很高兴,因为在八千人口当中只死了六百人。
最后他终于可以宣布这个地区的时疫已经扑灭。
一天黄昏,他穿着纱笼坐在自己住宅的游廊上,读着一本法国小说,高兴地想到自己又可以从容自在地对待一切。这时他的总管进来对他说金杰·台德想要见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叫金杰·台德进来。他正需要有个伴儿。总督先前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今晚要是尽情地喝上一阵,那才畅快,但是一个人独酌不免无聊乏味,因此他懊丧地把这个念头丢开了。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上天却把金杰·台德送来了。老天在上,他们可以畅快地喝上一晚上。经过四个月的忙碌,他们也应该略微乐一乐了。金杰·台德走了进来,他穿着一套干净的白帆布衣服,脸也刮过了,看上去好像换了个人。
“嗨,你看上去好像在哪个疗养胜地待了一个月,而不是在照看一伙被霍乱折腾得濒临死亡的土著人。看看你的衣服,你怎么打扮得这样衣冠整齐?”
金杰·台德窘迫地笑了笑。仆人拿来两瓶啤酒,打开瓶子倒出酒来。
“请喝吧,金杰。”总督拿起酒杯说。
“我并不想喝酒,谢谢你。”
总督放下酒杯,惊讶地望着金杰·台德。
“嗨,怎么啦?你不觉得渴吗?”
“倒可以喝上一杯茶。”
“一杯什么?”
“我戒酒了。我跟玛莎就要结婚了。”
“金杰!”
总督的眼睛瞪得都快要掉出来了。他搔了搔自己那剃光了的脑袋。
“你不能跟琼斯小姐结婚,”他说,“谁也不可能跟琼斯小姐结婚。”
“噢,我就要跟她结婚了。就是为了这桩事儿我才来找你。欧文打算在教堂为我们举行婚礼,但我们想让婚礼同样具有荷兰法律的效力。”
“玩笑总归是玩笑,金杰。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她想要这样。自打那次叶片破碎,我们在荒岛过夜后,她一下子爱上了我。要是一旦你了解她的话,就会发现她是一个不坏的老姑娘。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我倒也乐意成全她。再说,她也需要有个人关心照顾。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金杰啊金杰,她一转眼就会把你变成一个讨厌的传教士。”
“如果我们都有自己的教堂,我倒不怎么在乎当个牧师。她说我对那些土著人采取的方式实在了不起。她说我五分钟内在他们身上做到的事儿要比欧文干一年还要强。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有我这样的吸引力。白白浪费这样的天赋,似乎相当可惜。”
总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慢慢地点了三四下头。琼斯小姐把他完全收买过去了。
“我已经叫十七个土著人皈依基督教了。”金杰·台德说。
“是吗?我倒不知道你信仰基督教呢。”
“噢,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信,我跟他们谈了一下,他们就像一群该死的绵羊似的乖乖地走进羊圈。噢,这倒叫我吃了一惊。天哪,我说,没准儿其中是有那么一点奥妙。”
“你那次倒真该把她强奸了,金杰,那样我也不会对你严加惩处,最多也就判你三年徒刑,而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听着,总督,不要把我脑子里没有过的这种念头四处张扬。你知道,女人都很敏感,要是她知道了这些话,恐怕会十分生气。”
“我猜到她看上了你,但压根儿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总督烦躁不安地在游廊上走来走去。“听我说,老伙计,”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在一块儿相处得很不错,朋友总归是朋友。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我会把汽艇借给你,你可以坐着汽艇出走,藏到哪个岛上去,等到下一班轮船经过的时候,我让他们开得慢点儿,把你接上船去。你只有这样一个机会了,赶紧逃走吧。”
金杰·台德摇了摇头。
“那没有什么用处,总督。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我打算娶这个该死的娘们。就这样定了。让所有那些该死的罪人悔过,你还不知道其中的乐趣。天哪,这个姑娘的糖蜜布丁做得可好了。我长大以后还从来没有吃过像她做得这么好的呢。”
总督感到心乱如麻。这个嗜酒的无赖是他在周围这片海岛上唯一的伙伴,他不想失去这个伙伴。他发现自己甚至对这个家伙也有一定的感情。第二天他去找牧师。
“听说你妹妹要嫁给金杰·台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牧师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离奇的事儿。”
“然而,这却是真实的。”
“你应当管一下,这是发疯。”
“我妹妹年纪也够大了,有权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可是你总不见得告诉我说你赞成这桩事吧。你了解金杰·台德。他是一个流浪汉,这一点毋庸置疑。你跟她说过这样干她要冒的风险吗?我是说,叫那些有罪的人悔过自新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儿并无什么问题,但总该有个限度。一个人的本性能改变得了吗?”
这时候,总督破天荒头一次发现牧师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妹妹是一个很有决断的人,格鲁伊特先生,”他答道,“自从他们在荒岛上度过那一夜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胡来过。”
总督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就像先知看到上帝让母驴讲话时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当时那头母驴对巴兰说:“我向你行了什么,你竟打我这三次呢?”[54]也许琼斯先生终究还是一个凡人。
“老天哪!”[55]总督嘟囔道。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别的话,琼斯小姐一阵风似的走进房来。她容光焕发,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她的脸蛋绯红,倒显不出她的红鼻子了。
“你是来祝贺我的吧,格鲁伊特先生?”她大声说。她神态活泼,像个年轻姑娘一样。“你看,到底还是我说对了。每个人身上都有他好的地方。你不知道在那段恐怖的日子里,爱德华自始至终表现得有多出色。他是一个英雄,一个圣徒,就连我也感到诧异。”
“我希望你非常幸福,琼斯小姐。”
“我知道我会非常幸福的。哦,如果我怀疑这一点,那实在是罪过。因为是上帝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
“你真这么想吗?”
“我知道是这样。难道你不明白吗?要是没有霍乱,爱德华绝对不会发现自己身上的品德和才干。要是没有霍乱,我们也绝不会彼此了解。我从来没有看到上帝的力量表现得如此明显。”
用六百个无辜者的死亡为代价来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这种手法实在不大高明。总督只能抱有这样一种看法,但是他对那无所不能的神力并不熟悉,所以也就没有发表评论。
“你绝对猜不到我们打算上哪儿去度蜜月。”琼斯小姐带着点调皮的口气说。
“是爪哇吗?”
“不是。如果你肯把汽艇借给我们的话,我们打算到我们曾受困的那个荒岛上去。那个岛屿给我们俩都留下了充满温情的回忆。就是在那儿,我才头一次看出爱德华是多么可爱,多么善良。我也要在那儿让他得到应得的报酬。”
总督紧张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他赶紧走开了,因为他觉得,如果他不马上喝下一瓶啤酒,就非晕倒不可。他一生还从来没有感到如此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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