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些不随身带好充足的毒品就不会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的瘾君子一样,我不备好充足的阅读材料也不敢贸然出门远行。对我来说,书籍实在必不可少,因而当我发现火车上的旅伴竟然没有携带任何书籍时,我着实感到惶恐不安。可是当我开始长途旅行时,这个问题变得难以应付。我也得到了不少教训。有一次,因为生病,我被禁锢在爪哇的一个山间小镇上,整整待了三个月。我把随身所带的全部书籍都看完了。由于不懂荷兰语,我只好去买了几本大概用来给聪明的爪哇人学法语和德语的课本来读。因此,二十五年以后,我又重读了歌德[57]那些平淡无味的戏剧,重读了拉封丹[58]的寓言,重读了充满柔情、用词精确的拉辛[59]的那些悲剧。我最欣赏拉辛,但是我也承认,如果要接连不断地读他的戏剧,对一个患有结肠炎的人来说,确实需要一些毅力。自那以后,我便打定主意,要带上原来用于摆放肮脏的内衣裤的最大口袋出门旅行,我要在口袋里塞满适合在每一种场合、怀着每一种心情阅读的书籍。这个袋子的分量就无比沉重,几个强壮的脚夫扛着它也要脚步踉跄。海关官员会怀疑地斜眼看着这个口袋,当我向他们担保说里面装的都是书籍时,他们又非常惊讶地朝后一缩。这样做的不方便的地方就是,我突然想要读的那本书往往压在口袋的底部,因而只有把书袋里的全部书籍都掏出来放在地板上,我才能拿到那本书。然而,要不是这样,也许我就根本不会听到奥利芙·哈代的奇特经历。
我在马来亚四处漫游,总是这里待一会儿,那里待一会儿。如果当地有客栈或旅馆,我就住上一两个星期;如果我只能寄宿在一个种植园主或一个地区长官的家里,而我又不希望滥用他们的友好款待,那就住上一两天。当时我正好在槟城,那是一座迷人的小城,城里的旅馆一直叫我感到很舒服,但陌生人在那儿无事可做,我觉得日子过得有点烦闷。一天早上,我收到一个只知道他姓名的男子的信,他叫马克·费瑟斯通。他在一个名叫丁加拉的地方担任代理驻地长官,原来的驻地长官休假离开了。那儿有一位苏丹[60],看来那儿要举行一个泼水节,他认为我会对这样的节日感兴趣。他说如果我能去和他一起住上几天,他会很高兴的。我给他发了电报,告诉他我很乐意前往,会在次日搭乘火车去丁加拉。费瑟斯通到车站来接我。他大约三十五岁,在我看来,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一张富有魄力、神色严峻的脸。脸上还有两条浓眉,嘴上留着粗硬的黑色八字须。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军人,而不像一个政府官员。他穿着白色帆布衣服,戴着白色遮阳帽,看上去十分潇洒,他打扮得相当雅致,显得有点腼腆,这对一个身材魁梧、样子果断的人来说有些奇怪。但我猜测这可能是因为他并不习惯与我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一个作家相处。我希望一会儿就能让他安心自在一点。
“我的仆役会照管好你的行李,”他说,“我们马上就去俱乐部。把你的钥匙交给他们,这样我们回来前,他们就会把你行李中的物品都收拾好了。”
“我对他说,我带了好多行李,因而除了特别需要的用品外,最好还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寄存在车站里,但他不肯听从。”
“一点没有关系。放到我家里会安全一些。一个人总是把自己的行李随身带着的好。”
“好吧。”
我把钥匙、我的大衣箱和书袋的票子都交给了站在我那东道主旁边的一个中国男仆。车站外面,有辆汽车正等着我们,我们就坐了进去。
“你打不打桥牌?”费瑟斯通问道。
“打的。”
“我还以为大多数作家都不打呢。”
“确实如此,”我说,“作家们通常认为打牌是智力不足的表现。”
俱乐部是一所平房,看上去相当悦目,但朴实无华。那儿有一个很大的阅览室,一个放着一张球台的台球房,一个小小的桥牌室。我们到俱乐部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人在那儿阅读英语周刊,我们路过网球场时,那儿倒有两三场比赛正在进行。许多人坐在游廊上观看球赛,一边抽烟,一边小口喝着大杯啤酒。费瑟斯通把我介绍给其中的一两个人。可是天渐渐暗下来了,不久球手们就几乎看不清球了。费瑟斯通就问刚刚给我介绍过的一个人是否想要打牌。他表示愿意。于是费瑟斯通又开始物色第四个人。他看到一个独自坐着的人,踌躇了一会儿,就走上前去。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以后,就朝我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我们就去了桥牌室。我们打得十分愉快。我对组成牌局的另外两个人并没有多加注意。他们请我喝酒,我这个俱乐部的临时成员也回请他们喝酒。我们喝的饮料是度数并不很高的小杯威士忌。因而在我们打牌的两个小时里,每个人都能够既显示自己的慷慨大方,又不把酒喝得过量。时间越来越晚,表明接下去的一盘就是最后一盘。这时我们就从威士忌换成了杜松子苦味酒。最后那盘结束了。费瑟斯通命人把记录簿拿来,把我们各人输赢的牌墩数都记录下来。接着一个人站起身来。
“噢,我得走了。”他说。
“回你的住处去吗?”费瑟斯通问道。
“是的。”他点头答道,接着朝我转过身来。“明儿你还会来这儿吗?”
“希望如此。”
他走出房去。
“我也要接我的太太回家去吃晚饭了。”另一个人说。
“我们也该走了。”费瑟斯通说。
“你什么时候想走,我都可以跟你一起走。”我答道。
我们坐进汽车,朝着他的住处驶去。那段路显得略微有点儿长。四周一片黑暗,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不一会儿,我就意识到我们正爬上一座相当陡峭的山冈,后来我们就到了驻地长官的宅子。
那是一个跟平常没有什么分别的黄昏,舒适宜人,但一点也不激动人心。我不知道自己曾度过多少个这样的黄昏。我预计它并不会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费瑟斯通把我领进了起居室,那儿看上去相当舒适,却也有点平淡无奇。房间里放着几把宽大的柳条扶手椅,上面铺着印花装饰布。墙上则挂着许多装在镜框里的照片。桌子上凌乱地放着报纸、杂志、官方报告,还有烟斗、里面装着纵切香烟的黄色罐头、装着烟草的粉红色罐头。在一排书架上也杂乱地摆放着许多书籍,书籍的封皮上露出受潮和白蚁啃噬的痕迹。费瑟斯通领我看了我的房间,离开时对我说:
“你能在十分钟内准备好,出来跟我一起喝杯杜松子苦味酒吗?”
“这很容易做到。”我说。
我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就下楼了。费瑟斯通已经在我之前准备好了,听到我从木头楼梯上下楼的声音,就开始调酒。我们一边吃晚饭,一边闲聊。他请我来观赏的那个节日是在后天,但费瑟斯通对我说,他会在这之前安排我去见一下苏丹。
“他是一个欢快的老家伙,”他说,“而且,他的宫殿也让人赏心悦目。”
晚饭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费瑟斯通放起留声机来,我们一起看着来自英国的最新画报。随后我们去上床睡觉。费瑟斯通到我的房间来看看是否我需要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你大概没有随身带什么书吧,”他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
“书吗?”我大声说。
我指了指那个书袋,它垂直地竖在那儿,样子奇怪地鼓鼓囊囊,看上去就像一个醉醺醺的驼背的地下宝藏守护神。
“里面装的都是书吗?我还以为是你换洗下来的内衣裤或行军床之类的东西呢。有没有什么可以借给我看看的?”
“你自己找吧。”
费瑟斯通的仆役们已经解开了袋口,但面对眼前的景象有些畏缩,就没有再把口子拉开。我对怎样打开这个口袋已经有长期的经验。我把口袋放倒在地,抓住口袋的皮底,稍微往后退去,把手里的口袋朝后一拽,里面的书籍就哗啦啦都倾倒在地板上。费瑟斯通一下子露出目瞪口呆的样子。
“你总不见得带着这么多书出外旅行吧?天哪,千真万确!”
他弯下身子,飞快地一本本地翻找着,查看书上的标题。那儿有各式各样的书。既有诗集、小说,也有哲学著作、批评研究(据说谈论书的书没有什么益处,但这种书读起来无疑相当有趣)、传记和历史。有你在生病时可以读的书,也有你那高度敏锐的头脑渴望解决什么问题时要读的书;有你一直想要阅读,但在家里终日忙乱、无暇阅读的书;也有当你坐着航线不定的货船,在大海上迂回曲折地穿过狭窄的水域时可以阅读的书;有在天气恶劣,你的整个舱房嘎吱作响,而你不得不把身子卡在铺位上免得跌下来时可以读的书;有仅仅根据长度而选择的书,也就是你轻装外出旅行时随身携带的书;也有你在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读时阅读的书。最后费瑟斯通挑选了一本新近出版的《拜伦传》。
“嗨,这本怎么样?”他说。“不久前,我刚读过一篇有关这本书的书评。”
“我想这本书写得很不错,”我答道,“但我还没有读过。”
“我可以拿去吗?不管怎么说,今晚就有东西可看了。”
“当然可以。你爱拿哪本就拿哪本好了。”
“不,这就够了。那么晚安吧。早饭时间是在上午八点半。”
次日一早,在我下楼后,仆役头儿告诉我说费瑟斯通很快就会过来,他六点就起床工作了。我一边等他,一边朝他的书架瞥了一眼。
“我发现你收藏了大量有关桥牌的书。”我们坐下吃早饭的时候,我开口说。
“是呀,凡是出版的有关桥牌的书,我都买了。我非常喜欢桥牌。”
“昨天我们一起打牌的人里,那个家伙打得实在出色。”
“哪一个?是哈代吗?”
“我不知道,不是那个说要去接他老婆的人,是另外那位。”
“不错,那就是哈代,所以我才叫他跟我们一起打牌。他并不常去俱乐部。”
“希望他今晚也去。”
“那可不见得。他的橡胶种植园离这儿大约有三十英里。就为了打桥牌而驾车赶来,路程实在有些远。”
“他有没有结婚?”
“没有。噢,算是结了。但他的妻子在英国。”
“那些男人独自住在他们的橡胶种植园里,一定觉得极为孤单。”我说。
“哦,他并不像有些人的情况那么糟。我觉得他并不怎么喜欢见人。我猜他在伦敦也往往孤身一人。”
费瑟斯通说话时的样子叫我感到有点奇怪。他的声音里具有一种只能被我描述为掩藏自己的思想感情的调子。他似乎突然离开了我,那种情形就像你在夜晚经过一条街道,在一户灯光明亮的人家窗口停留片刻,朝里面察看,眼前出现一个陈设舒适的房间。突然一只无形的手放下了窗帘。他跟别人谈话时素来喜欢坦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但这会儿,他却回避我的目光。我发现他脸上似乎现出了痛苦的神情,我觉得那并不是一种幻觉。他那种扭歪了脸的样子持续了片刻,好像正在经受神经的剧痛。我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而费瑟斯通也没有再讲话。我意识到,他的思绪已经脱离了我,脱离了我们正在谈论的话题,转到了一个我并不熟悉的问题上面。不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十分低微,但相当清晰,似乎尽力想要让自己振作起来。
“早饭以后,我要立刻去办公室,”他说,“你打算做点儿什么?”
“哦,不要为我费心,我会让自己松散一下,四处走走,看看这个小镇。”
“并没有多少东西可看。”
“那反而更好。我已经看厌了那些风景名胜。”
我发现,就是费瑟斯通的游廊也完全可以让我好好地消遣一个上午。那儿可以观赏到马来联邦最瑰丽动人的景色。驻地长官的宅子修建在一座小山顶上,四周的花园很大,受到精心的照管。参天的大树使它几乎显得好像一座英国公园。那儿有宽大的草坪,有皮肤黝黑、神色憔悴的泰米尔人[61],他们正从容不迫、动作优美地挥舞着镰刀。花园那头,茂密的丛林朝下一直伸展到一条水流湍急、弯弯曲曲的宽阔的大河边。在另一边,纵目所及,则是丁加拉的树木茂盛的山岭。那些修剪整齐的草坪奇特地那么富有英国气息,与远处杂乱生长的丛林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了叫人心旷神怡,头脑中充满遐想。我坐下来,一边阅读一边抽烟。我的职业使我素来对人抱有好奇心。我暗自寻思,这片宁静的景色(尽管其中充满了骚动而隐晦的含义)对住在此处的费瑟斯通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他熟悉眼前这片景色展现出的各种面貌:破晓时分,一切都被从河面上升起的雾气笼罩着,好像给蒙上了阴森可怖的柩衣。中午日光辉煌,最后,朦胧的暮色悄悄地走出丛林,好像一支军队在陌生的国度里小心翼翼地前进,不一会儿,绿色的草坪,开满花儿的大树,样子招摇的肉桂树就都给寂静的黑夜盖没了。我不知道眼前景色中的那种柔和而又异常阴森的面貌对他的情绪和孤寂生活产生了何种影响,是否使他身上充满了神秘的气质(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因而他的那种生活,一位能干的行政官员、爱好运动的人、喜爱交际的人的生活,有时在他看来并不怎么真实。我对自己的这种玄想感到好笑,因为毫无疑问,在我们前一天晚上的谈话中,他并没有露出一点心灵的骚动。我早就觉得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他曾在牛津大学念书,也是伦敦一家高级俱乐部的成员。他似乎十分重视社交活动。他是一位绅士,并且微微感到自己所属的社会层次要高于在生活中与自己交往的大部分英国人。从用来装饰饭厅的各种银质奖杯上,我看出他在体育活动方面出类拔萃。他打网球和台球。在休假的时候,他会出外打猎,为了不让自己的体重增加,他注意节制饮食。他老是谈论自己退休以后想要做些什么。他渴望开始乡村绅士的生活。在莱斯特郡[62]拥有一所小房子,周围有两三个爱好打猎和可以一起打桥牌的邻居。那时他可以领到退休金,自己手头有一点儿钱。可是如今,他十分努力地工作,即便说不上成绩出色,无疑可以算是相当称职了。我相信,在他上司的眼中,他一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官员。像他那种类型的人,我非常熟悉,不会感到怎么有趣。他就像一本精心撰写的小说,态度坦诚又富有成效,但不免有那么一点平淡。因此你会觉得似乎以前读过这样的作品。于是你懒洋洋地翻动着书页,知道里面绝不会有什么让你感到意外或兴奋的内容。
可是世人总是难以预测的,如果有谁告诉自己,他了解一个人的全部能力,那他准是一个傻瓜。
下午,费瑟斯通带我去见苏丹,出来接待我们的是苏丹的一个儿子。这个神色腼腆、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担任苏丹的侍从武官。他穿着一身整洁的蓝衣服,腰间系着一条纱笼,黄色的底子上布满白色的小花,头上戴着红色无边毡帽,脚上却穿着小球一般的美国皮鞋。宫殿是摩尔式的,样子好像一所宽大的玩具小屋,外面涂上了代表皇家的明亮的黄色。我们给引进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陈设的就是英国人在海边的出租公寓里安放的那种家具,但是椅子上却铺着黄色的绸缎,地面上铺着布鲁塞尔地毯[63],墙上挂着苏丹在参加各种重大仪式时所拍的相片,这些相片都配着豪华的镀金镜框。在一个陈列柜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水果,这一大堆水果全都是用钩针钩出来的。苏丹带着几个侍从走了进来。他年纪大约五十上下,身材矮胖,穿着长裤和黄白色相间的大方格子紧身上衣,腰间系着非常漂亮的黄色纱笼,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无边毡帽。他长着两只和蔼好看的大眼睛。他为我们准备了咖啡、甜美的蛋糕和方头雪茄,供我们饮用。跟他谈话一点没有什么困难,因为他和蔼可亲。他对我说他十分虔诚,因而从来不去戏院看戏,也不打牌。他有四个妻子,二十四个子女。他生活幸福的唯一障碍似乎就是,为了维持起码的礼节,他必须设法把自己的时间平均分配给四个妻子。他说同样一个小时,跟有的妻子待在一起,就好像一个月,而跟另一个妻子待在一起,就好像只有五分钟光景。我说爱因斯坦教授[64]——或者是柏格森[65]——曾对时间做过类似的评论,确实让世人对这个问题有了多加思考的必要。不久,我们起身告辞,苏丹送给我几根漂亮的马六甲白藤手杖。
晚上,我们又去俱乐部。我们进门后,一个前一天曾与我们一起打牌的男人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准备来一盘吗?”他说。
“剩下的那个人在哪儿?”我问道。
“哦,这儿有好几个乐意打牌的人。”
“昨儿跟我们一起打牌的那个人呢?”我忘了他的姓名。
“哈代吗?他不在这儿。”
“我们用不着等他。”费瑟斯通说。
“他很少到俱乐部来,昨晚见到他,我也相当惊讶。”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总觉得在这两个男人极为平凡的话语后面,隐藏着某种奇怪的困窘。哈代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他只是凑成一桌桥牌的最后一个人。我觉得他们掌握了什么对他不利的情况。那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相当乐意地与一个那时加入牌局的人一起打牌。我们确实打得也比昨天开心。大家不断在牌桌的两头相互说笑打趣。我们并没有一本正经地打牌,老是发出笑声。我不知道这只是因为其余两人在偶然遇到的陌生人面前显得不那么羞怯,还是因为哈代的到场使他们俩感受到某种拘束。到了八点半,我们散了。我和费瑟斯通一起回到他家去吃晚饭。
晚饭以后,我们懒洋洋地靠在扶手椅上,抽着方头雪茄。不知什么原因,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并不顺畅。我尝试了一个又一个话题,但似乎总是无法引起费瑟斯通的兴趣。于是我开始认为,也许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他已经说完了所有他不得不说的话儿。我有些沮丧,就也陷入了沉默。这样的冷场持续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道原因,只是又隐隐感到这片寂静中充满了一种没有引起我注意的含义。我微微感到有点不舒服。一个人坐在空房间里却觉得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我就产生了一个人有时在那种情况下的奇怪感觉。不久,我意识到费瑟斯通正直勾勾地望着我。我坐在一盏灯旁,而他刚好处于阴影当中,所以我看不到他眉目的神情。可是他那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似乎发出朦胧的闪光,看上去就像在反射的光线照射下的崭新靴扣。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望着我。我朝他瞥了一眼,发现他紧盯着我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昨晚你借给我的那本书真有意思。”他突然说,我不由得觉得他的声音显得不大自然。他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听上去就像勉强挤出来的一样。
“哦,《拜伦传》?”我轻松愉快地说,“你已经看过了吗?”
“看了一大部分,我一直看到半夜三点。”
“我听说这本书写得非常不错。但我拿不准拜伦是否会引起我那样大的兴趣。他身上有那么许多完全属于二流的东西,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你觉得有关他和他姐姐的那种传闻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奥古斯塔·李?我对这一点不大清楚。我从来没有看过《阿斯塔蒂》[66]。”
“你觉得他们真的彼此相爱吗?”
“我想是这样。大家不是普遍认为奥古斯塔是拜伦唯一真心爱过的女子?”
“你能理解他们这种感情吗?”
“并不真正理解,但这也并不特别叫我感到震惊。我只是觉得十分反常。也许‘反常’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词儿。我只是无法理解。我无法完全置身于那种事儿看来可能发生的情感状态之中。你知道,这是作家了解自己笔下人物的方式,他会站在那些人物的立场上,用他们的心去加以感受。”
我知道我并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但我尽力去描写一种感觉,一种潜意识的作用,从经验上来说,我对这种状况无比熟悉,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词语可以准确地说明这种状况。我继续说下去。
“当然,她只是拜伦的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正如习惯可以扼杀爱情一样,我倒认为习惯也会阻碍爱情的产生。如果两个人彼此从小就已熟悉,关系密切地生活在一起,我无法想象他们怎样或何以一下子产生爱的火花。他们之间可能有深厚的亲情,我不知道有什么像亲情那样与爱情截然相反的东西。”
在昏暗的光线下,我只隐约看到我的东道主那神情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但在我看来,那会儿他的脸色仍旧有些阴沉。
“你只相信一见钟情啰?”
“嗯,我想是的,但条件是在两人正式见面前,可能已经见过二十来次了。‘见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我们遇到的大多数人在我们看来都不足挂齿,因此我们根本不想费劲对他们加以观察。我们只有他们给我们造成的印象。”
“哦,但我们也经常听到这样的情况,有些男女彼此已经认识了好多年,大家从没有想到他们相互会把对方看得有多重要,可突然他们就去结婚了。你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呢?”
“嗯,如果你想逼迫我显得合乎逻辑并且前后一致,我只能说,他们的爱属于另外一种情况。不管怎么说,激情并不是人们结婚的唯一理由。或许也不是最适当的理由。两个人结婚,可能因为他们都很孤独,或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或是为了方便起见。尽管我认为亲情是爱情的最大敌人,但我也绝不否认,亲情也是可以用来替代爱情的一种很好的东西。我无法肯定地说,建立在亲情基础上的婚姻就不是最幸福的婚姻。”
“你觉得蒂姆·哈代这个人怎么样?”
我对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惊讶,因为这似乎跟我们谈话的主题没有一点关系。
“我并没有怎么想到他。他看上去相当和蔼。怎么啦?”
“在你看来,他跟别的人一样吗?”
“是的。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如果你早告诉我这一点,我会对他多加注意。”
“他非常沉静,对吧?我想凡是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的人都不会再想到他。”
我竭力想要记起蒂姆·哈代的模样,我们一起打牌时,他唯一叫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长着一双十分好看的手。当时我曾漫不经心地暗想,那可不像我所预期的种植园主应该有的手。可是我懒得再用心琢磨,为什么他长着两只与其他种植园主截然不同的手。他那双手略微有点儿大,但样子极为匀称,手指特别修长,指甲的形状也很好看。那是两只富有阳刚之气、但又异常灵敏的手。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后来也就没有再去多想。不过如果你是一个作家,多年的本能和习惯会使你把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印象储存在脑海里。当然,有时这些印象并不与事实相符,比如在你的潜意识里,可能会认为一个女人肤色黝黑,骨骼粗大,长着两只又大又鼓的眼睛,而她实际上却可能相当娇小,肤色也没有明显的特征。但这一点无关紧要。最初的印象也可能比不加渲染的事实真相更为精确。现在,当我试图在心中回想起这个男人的形象时,一切有些含糊不清。他的胡子刮得精光,他那并不瘦削的椭圆形的脸庞,尽管由于长期暴露在热带的阳光下而成了棕褐色,但似乎仍然苍白得出奇。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如今我记得,或者只是出于想象,他那圆圆的下巴让人产生一种软弱的印象。他那浓密的棕色头发,正开始变得灰白,一绺长长的头发老是滑到额头,他总是用手把那绺头发掠到脑后,这几乎成了一个习惯动作。他的棕色的眼睛又大又温柔,但似乎有点儿忧伤。那双眼睛含有一种可以想象无比动人的似水柔情。
在停顿了片刻以后,费瑟斯通继续说道:
“经过那么多年以后,我竟然在这儿碰到蒂姆·哈代,真是相当奇怪。然而这就是马来联邦的生活方式。人们四处迁移,你会发现自己跟一个你多年以前在国家的另一区域认识的人待在同一个地方。我最初认识蒂姆的时候,他在锡布库附近拥有一个橡胶种植园。你去过那个地方吗?”
“没有,那个地方在哪儿?”
“哦,它在北边。靠近暹罗。那个地方并不值得前去。那儿跟马来联邦的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但相当舒适宜人,有一座非常小的俱乐部,一些相当正派的人。有小学校长、警察局长、医生、牧师和政府工程师。你知道,就是通常去俱乐部的那伙人,几个种植园主,三四个女人。我是那儿的助理地区长官。那是我最早的一份工作。蒂姆·哈代的橡胶种植园就坐落在离俱乐部大约二十五公里以外的地方。他跟他的姐姐住在一起。他们有点儿属于自己的钱财。他买下了那个地方。那时橡胶的行情相当好,他经营得很不错。我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当然,对于种植园主的为人,你事先也拿不准。他们中的有些人非常不错,但他们并不是……”他设法寻找一个听上去不那么势利的词儿或短语。“噢,他们并不是你在国内可能遇到的那种人。蒂姆和奥利芙属于他们自身特有的那个阶层,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奥利芙就是蒂姆的姐姐吧?”
“是的。他们有段相当不幸的经历。在他们年纪还很幼小,可能也就是七八岁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就分居了。母亲把奥利芙带走了,父亲则继续抚养蒂姆。后来蒂姆去了克利夫顿[67],他们本是英格兰西南部的人,只在假期方才回家。他的父亲是个已经退休的海军军官,居住在福伊[68]。可是奥利芙却跟她的母亲一起去了意大利。她在佛罗伦萨[69]念书,会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也会讲法语。在那些年里,蒂姆和奥利芙从没有再见过面,但他们经常通信。他们在孩子的时候就彼此十分依恋。就我所知,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生活中想必风波不断,充满各种争吵和闹腾。你知道,就是当夫妻俩合不来的时候发生的那种事儿,他们只好独自消磨时间,往往也就无人管束。后来哈代太太去世了,奥利芙就来到英国家中,回到她的父亲身边。那时候她十八岁,蒂姆十七岁。一年以后,战争爆发了,蒂姆入伍从军。他们那年过五十的父亲也在朴次茅斯[70]找了份工作。我认为他生活相当艰难,酒也喝得很厉害。在战争结束前,他就完全垮了,经过久病缠绵后去世。他们似乎没有什么亲属。他们是一个相当古老的家族的最后成员。他们在多塞特郡[71]有一幢漂亮的世代相传的老宅子,但他们从来没有条件自己住在里面,总是把它出租给别人。我记得曾经看过那幢宅子的照片。那实际上就是一幢上流绅士居住的房屋,全用灰色的石头修建而成,显得相当气派,在正门和装有直棂的窗户上面还雕着盾形纹章。他们的最大抱负就是挣到充足的钱,可以让他们住进自己的房子。他们经常谈到这件事。他们谈话的时候似乎从来都没想到两个人哪天会去结婚,口气永远好像他们已经讲定要始终待在一起。考虑到他们当时多么年轻,那真是相当滑稽可笑。”
“他们那会儿多大岁数?”我问道。
“噢,我想蒂姆大概二十五六岁,奥利芙要比他大一岁。我刚到锡布库的时候,他们对我非常友好。他们立刻便喜欢上我了。你知道,与那儿的大部分人相比,我们有更多的共同点。我想他们高兴与我交往。他们并不特别受到大家欢迎。”
“为什么不受欢迎?”我问道。
“他们一向寡言少语,你不由得发现与别人的生活圈子相比,他们更喜欢自己的生活圈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这一点,但这往往引得别人生气。如果人家觉得没有他们,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好,那么他们心里总不免有些怨恨。”
“那真有些叫人讨厌,对吧?”我说。
“蒂姆可以独立自主,有一些私人收入。这让其他的种植园主感到十分不平。他们不得不坐着自己老旧的福特牌小汽车往来各处,而蒂姆却有一辆真正的小汽车。蒂姆和奥利芙前来俱乐部,打网球比赛或参加类似活动的时候,他们都显得十分友好,但你会觉得,每当他们可以脱身离开的时候,心里总很高兴。他们会与别人出外吃饭,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但相当明显,他们还是宁愿待在家里。如果你有头脑的话,就不会责怪他们。我不知道你是否经常去种植园主的住所,他们的房子显得有点单调乏味,里面放着许多华而不实的家具,还有银色的装饰品和老虎皮。他们的食物往往难以下咽。可是哈代姐弟却把他们的住所布置得相当完好,里面并没有什么豪华的用品,只让人感到安逸舒适,具有家的气氛。他们的起居室就像英国乡间别墅里的客厅。你感到他们相当看重家里的物品,那些东西他们也已保有了很长时间。那是一幢住在里面心情极为愉快的房子。那幢平房位于橡胶种植园的中心,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从那儿你的目光越过橡胶树林,一直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奥利芙花了很多心思布置他们的花园,因此那个花园实在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美人蕉。我经常到他们家去度周末。从他们家开车去海边只要半个小时。我们总是带上午饭,去海边驾船和游泳。蒂姆在海边有条小船。那段日子真是非常开心。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得到那么大的乐趣。那是一处多少算是景色优美的海岸,富有非凡的浪漫色彩。到了黄昏时分,我们就下象棋,玩单人纸牌游戏或打开留声机听唱片。他们带的饭菜也极为可口,与你一般吃到的食物真有很大的不同。奥利芙教会了他们的厨师做各种意大利饭菜。我们经常吃到极好的通心粉、意大利调味饭、团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不禁对他们的生活感到相当羡慕。那种日子是那样快乐,那样宁静。每逢他们谈到往后回到英国定居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我总对他们说,那样他们一定始终会为自己舍弃的一切感到惋惜。”
“‘我们在这儿的时候过得十分快乐。’奥利芙说。”
“她总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望着蒂姆,在她那长长的睫毛下,她的眼睛总是慢悠悠地斜眼看着蒂姆,那种眼神相当迷人。”
“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他们表现得与出门在外的时候大不相同。他们那么随和,那么热诚。大家都承认这一点,我也不得不说,人们都喜欢去他们那儿。他们也经常请人家前去。他们天生可以让你产生宾至如归的感觉。那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家,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谁都不能不看到他们彼此是多么离不开对方。据说他们为人冷漠,只考虑自己,但无论怎么说,人们看到他们相互表现出的那种关爱之情,仍然不能不相当感动。人们都说就算他们结婚了,也不见得比现在更为和睦。你再看看有些夫妇是如何生活的,不由得会觉得他们让大部分的婚姻都显得好像一场春梦。他们似乎可以同时想到相同的事儿。他们也有一些个人的笑话,引得他们像孩子似的欢笑。他们彼此都充满魅力,显得那么欢快,那么高兴,因而跟他们待在一起,实在可以让人,让人心神舒爽。我不知道能用什么别的词语来表达这种感觉。在他们的房子里待了两三天以后,一旦离开他们,你会觉得他们那种宁静和适度的欢乐情绪也有一些被吸收到自己身上。那就好像你的灵魂被清澈的凉水冲洗了一番。你感到纯净得出奇。”
听到费瑟斯通用这种兴奋的口气谈论他们,我感到有些奇怪。他穿着漂亮的白色外套,严格地说,也就是紧身的短夹克,看上去那么潇洒,他的八字须修剪得那么整齐,浓密鬈曲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因而他那浮夸的言辞叫我感到有点儿不自在。不过,我意识到他采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只是想要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感受的情感。
“奥利芙·哈代长得什么样子?”我问道。
“我来给你看看,我给她拍过许多照片。”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一个架子跟前,取下一本很大的照相簿。那是一本普通的照相簿,里面有许多不同的集体合影,也有许多并不怎么好看的单人照片。照片上的那些人都穿着游泳衣、短裤或网球服,脸庞往往因为被阳光照得无法睁眼直视而歪扭变形,或是被失真的欢笑弄得皱成一团。我认出了哈代,经过十年并没有多大变化,额头上仍然挂着一小绺头发。看到这些照片,我对他的样子记得清楚了一些。在这些照片上,他显得好看而年轻,充满青春活力。他露出引人注目的机警神情,我见到他的时候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尽管那张照片已经有些暗淡,但他的眼睛里仍然充满对生活的渴望,闪射出热切的神情。我又朝他姐姐的照片瞥了一眼。她穿着游泳衣,显露出她那发育良好、但略感苗条的优美身段,她的两条腿长得又细又长。
“他们看上去确实很像。”我说。
“是的,尽管奥利芙要大一岁,但他们倒像是孪生姐弟,他们实在长得很像。他们俩都长着一张鹅蛋脸,皮肤苍白,两颊上没有一点血色。他们俩都长着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水汪汪的,十分动人。因而你会感到,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你都不可能对他们生气。他们俩都有一种天生的文雅气质,因而无论他们穿什么,不管他们的衣服显得有多不整洁,他们仍然显得风采动人。我想如今他没有这种气质了,但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肯定有这样的气质。他们总有点让我想起《第十二夜》[72]中的那对兄妹。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薇奥拉和西巴斯辛。”
“他们看上去好像根本不属于当今这个时代。他们身上具有伊丽莎白女王一世[73]时代的风韵。我认为那倒不仅仅是因为我当时非常年轻,因而禁不住感到他们不知怎么异常浪漫。我好像看到他们生活在伊利里亚[74]。”
我对其中一张照片又看了一眼。
“那个姑娘显得好像要比她的弟弟富有个性得多。”我说。
“是这样。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把奥利芙的模样称作漂亮,但她极为妩媚动人。她身上洋溢着几分诗意,可以说具有一种抒情的气质。这种气质给她的举止、她的行为、她身上的一切都增添了色彩,好像使她超尘拔俗,不再为日常的事务操心。她的表情那么坦诚,她的神态那么勇敢,那么独立,因而——哦,我不知道,让单纯的美也显得寡淡无味了。”
“你说得就像自己曾经爱上了她。”我插嘴说。
“我当然爱上了她。我本来以为你会马上猜到这一点的。我狂热地爱上了她。”
“是一见钟情吗?”我笑着说。
“对,大概算是这样,但我也是在一个多月后才知道的。我猛然发现自己对她怀有的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那是让我整个人都感受到的山崩地裂似的骚动——就是爱的时候,我明白我一直就怀有这种感情。那不只是因为她的容貌(尽管她的姿容实在娇艳动人),她那光滑的苍白皮肤,她那挂在额头上的秀发样子,她那严肃柔和的棕色眼睛,完全超越了上述这些东西。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一种安乐的感觉,好像你可以松散一下,毫无拘束,不用装出一副虚假的外表。你感到她不会待人刻薄,也不可能认为她会嫉妒别人或搬弄是非。她似乎天生就有宽厚的高尚情操。你可以默默地和她待上一个小时,却仍旧感到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真是一种罕见的禀赋。”我说。
“她是一个极好的伙伴。如果你提出要做什么事儿,她总是高兴地表示赞成。她是我认识的姑娘中最不苛求的人。你可以在最后的时刻失约,无论她感到多么失望,这不会让她对你的态度有什么影响。下次你见到她的时候,她仍像以往一样热情友好,神态安详。”
“为什么你不娶她呢?”
费瑟斯通的方头雪茄熄灭了,他扔掉了烟头,然后不慌不忙地点起另一支雪茄。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那些居住在高度文明的国家的人会觉得,他把这些私人的事儿向一个陌生人倾吐,相当奇怪。但我却并不感到奇怪。我对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那些居住在地球的偏远地区、陷入极端孤独境地中的人儿,把或许困扰了他们多年的经历,不管是在他们白天的思绪还是夜晚的梦境中老是出现的经历,告诉一个往后多半再也不会见到的人,他们觉得那是一种莫大的解脱。同时我隐约地感到,自己作家的身份也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觉得他们告诉你的事儿会以客观的方式引起你的兴趣,因而也就比较容易对你敞开心扉。况且,我们根据自己的经验也都知道,谈论自己绝不是什么让人感到不快的事儿。
“为什么你不娶她呢?”我先前这么问他。
“我非常想娶她,”费瑟斯通终于回答说,“可是我有些疑虑。尽管她对我总是那么友好,并且那么容易相处,我们又是那样要好的朋友,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点神秘的地方。尽管她那么淳朴,那么坦诚,那么自然,但你永远无法克服她内心淡漠的那种感觉,好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守护着什么东西,那不是一个秘密,而是不能让无论哪个活人知晓的一种内心隐私。我不知道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讲清楚。”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把这种情况归因于她所受的教育。他们从不谈起他们的母亲,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是那种神经过敏、情绪激动的女人,她们不但毁掉自身的幸福,而且也对每个与其相关的人造成祸害。我觉得她在佛罗伦萨的生活相当忙碌,我突然想到奥利芙那种美好的安详神态也许是她刻意所做的自制,她的淡漠是她修建的一座堡垒,用来保护自己,免得了解各种可耻的事儿。可是当然,那种淡漠真是叫人神魂颠倒。如果她爱你,你和她结了婚,你就会最终进入她那谜一样的隐秘内心。想到这一点,就叫我感到异常兴奋。你感到要是你能跟她一起保有这个奥秘,那就好像实现了你一生渴望取得的所有目标。天堂还不包括在内。你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就跟蓝胡子[75]的妻子想要知道城堡中那个不准她进去的房间里的情况一样。每个房间都向我开放,但要是我进不了最后那个锁着的房间,我就无法定下心来。”
我蓦地发现一条壁虎,一条棕色的小四脚蛇正爬在墙头高处,脑袋显得很大。这是一种友好的小动物,在房子里见到它叫人高兴。它盯着一只苍蝇,一动不动,突然朝苍蝇冲了过去。接着在苍蝇飞走后,只好后退,一下子缩回到原来那种奇特的静止不动的状态中。
“而且让我犹豫的还有另一件事儿。如果我向她求婚,遭到她的拒绝,她就不会让我再按以前的方式去他们的住所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法忍受。我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我非常喜欢到他们家去。跟她待在一起,我觉得快乐非凡。可是你知道,有时候我们无法管住自己。我最终还是向她求婚了,但那几乎是出于偶然。一天晚上,晚饭以后,我们俩单独坐在游廊上。我握住了她的手,但她马上把手缩了回去。”
“‘为什么你要把手缩回去?’我问她说。”
“‘我不大喜欢别人碰我。’她说。她略微把头歪了歪,脸上露出笑容。‘惹得你不高兴了吧?你千万不要在意,只是那样叫我感到不大舒服,我也没有法子。’”
“‘不知你有没有想到我非常喜欢你。’我说。”
“我想当时我感到极为困窘,因为以前我从来没有向别人求过婚。”费瑟斯通发出一点奇怪的声音,听上去既不像是笑声,又不像是叹息。“说到这桩事儿,自那以后,我就没有向别人求过婚。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很高兴。但我觉得,你最好仍然保持现在这种样子。’”
“‘为什么?’我问道。”
“‘我不可能离开蒂姆。’”
“‘但要是他结婚了呢?’”
“‘他绝不会结婚的。’”
“我把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觉得自己最好继续说下去。但我的嗓子却干燥得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紧张得浑身发抖。”
“‘我狂热地爱上了你,奥利芙。世上我最想做的事儿就是跟你结婚。’”
“她十分温柔地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就像一朵花儿飘落到地面上。”
“‘不,亲爱的,我不能嫁给你。’她说。”
“我不作声了。要让我说出自己心里想做的事儿,其实并不容易。我天生比较腼腆,而她是一个姑娘。我不可能清楚地告诉她,跟丈夫生活在一起与跟弟弟生活在一起,并不完全相同。她精神正常,体格健康,一定也希望生儿育女;不满足她的这种自然天性是不合理的。那完全是白白糟蹋她的青春年华。可是她先开口说话了。”
“‘咱们以后别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说,‘你不会在意吧?有一两次,我确实感到你可能喜欢我,蒂姆也注意到了。我很抱歉,因为我担心这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可不希望那样,马克。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相处得那么融洽,我们一起度过那么许多欢快的时光。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曾想到这一点。’我说。”
“‘你认为我们需要那样吗?’她问我说。”
“‘亲爱的,我可不想那样,’我说,‘你想必知道,我多么喜欢到这儿来。从来没有哪个地方让我感到如此快乐!’”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干吗要生气呢?这又不是你的过错。这只意味着你没有爱上我。如果你爱上我的话,就不会那么在意蒂姆了。’”
“‘你真可爱。’她说。”
“她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我觉得在她心中,我们的关系就这么说定了。她把我看作她的另一个兄弟。”
“几个星期以后,蒂姆回英国去了。他们在多塞特郡的那所大宅的租户要离开了,尽管出现了另一个租户,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到现场进行谈判。另外他也想给自己的橡胶种植园添置新的机器。他觉得自己可以同时采购。他预计自己顶多离开三个月,奥利芙决定不跟他一起回去。英国几乎没有什么她认识的人。对她来说,那儿几乎就跟外国一样。因而她独自留下来,倒也并不在意。她想照管橡胶种植园。当然他们可以安排一个主管来负责管理,但那跟她亲自照管是不同的。橡胶产业正在走下坡路。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他们两个人当中最好有一个留在这儿。我答应蒂姆会照看好奥利芙,而且如果她有事需要找我,她可以随时叫我过去。我的求婚并没有产生什么变化。我们仍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蒂姆。蒂姆没有露出已经知道的样子。当然,我仍然像以前一样爱她,但我并没有表现出来。要知道,我有很强的自制力。我有点预感到自己没有什么机会。我希望最终我的爱会转化成别的东西,我们可以就成为极为要好的朋友。不过你知道,有趣的是,这种感情从来没有改变。大概我陷得太深了,实在无法自拔。”
她去槟城为蒂姆送行,回来时,我在火车站接她,驾车把她送回家去。蒂姆不在家的时候,我没有理由住在他们的平房里,但我每星期天仍然过去,跟奥利芙一起吃午饭,然后我们一起去海边游泳。大家想要对她表示友好,请她住到他们那儿去,但她不愿意。她很少离开自己的橡胶种植园。她有很多事儿要做。她读了大量的书。她从来不感到无聊。她似乎很高兴独处。当有客人前来拜访的时候,她只是出于责任出来招待他们。她不希望人家觉得她不礼貌。可是她得努力应付,她告诉我,每逢她看到最后那个客人离开他们家,自己又能安然享受家里那种沉寂清静的气氛时,她总是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她是一个非常好奇的姑娘。在她那个年龄,竟然对聚会和驻地提供的其他小型娱乐活动毫无兴趣,真叫大家感到奇怪。从精神方面来说,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她完全独立自主。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发现我爱上了她的。我觉得我从未在什么方面暴露过自己的思想感情,但他们总是处处暗示我,他们知道内情。我猜想,他们以为奥利芙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没有跟她的弟弟一起回国。有个女人,一个警察的老婆,瑟吉森太太实际上问过我,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向我道喜。当然,我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反应。我不由得感到好笑。在奥利芙的眼中,我实在无足轻重,因而我真的认为,她已经完全忘了我曾经要求她嫁给我的事儿。我不是说她对我显得不够亲切友好。我觉得她对无论哪个人都不会显出刻薄的样子。她对我就像一个姐姐对待她的弟弟那样漫不经心。她比我要大个两三岁。她见到我总是很高兴,但从来没有想到要为我劳心费神,只是跟我的关系几乎可以算是极为密切。但不知不觉,你知道,一切就像你跟一个一辈子你都那么熟悉的人一样,你再也不会想要对他装模作样。也许她并没有把我看作一个男人,而只是一件她始终可以穿的旧外套,因为这件外套穿在身上宽松舒适。她并不留意自己穿着这件衣服时的行为举止。如果我看不出她压根儿不爱我,那我才真是精神错乱了。
“后来有一天,在蒂姆预定回来前三四个星期的样子,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发现她正在哭泣。我大吃一惊。她一直都显得那么镇静,我从来没有看到她为什么事儿心烦意乱。”
“‘嗨,怎么啦?’我说。”
“‘没什么。’”
“‘别胡扯,亲爱的,’我说,‘你究竟为什么事儿哭呀?’”
“她竭力想要露出笑容。”
“‘我真希望你的眼睛不要这么尖利,’她说,‘我觉得我真是傻气。我刚收到蒂姆发来的电报,说他推迟了自己回来的行期。’”
“‘哦,亲爱的,真遗憾,’我说,‘你一定感到极为失望。’”
“‘我一直在数着日子,我十分盼望他回来。’”
“‘他说了推迟行期的原因吗?’我问道。”
“‘没有,他说他会给我写信。我给你看看他的电报吧。’”
“我发现她神经十分紧张。她那呆滞静默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眉头也发愁地微微皱起。她走进卧室,一会儿就拿着那份电报回来了。我看电报的时候,感到她正焦急不安地望着我。就我记忆所及,那份电报的内容如下:亲爱的,我根本无法在七日起航。请原谅。我会在信中详述。最爱你的 蒂姆。”
“‘嗯,也许他要的机器还没有准备好。他想带着机器一起坐船回来。’我说道。”
“‘机器晚一班船回来有什么要紧?无论如何,它都会在槟城遭到耽搁的。’”
“‘也可能是那边房子的问题。’”
“‘要是那样,为什么他不直说呢?他应当知道,我会多么不放心。’”
“‘他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说,‘不管怎么说,当你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你意识不到,那些留下的人并不明白某些被你看作理所当然的事。’”
“她又露出了笑容,这次显得更加开心一点。”
“‘大概你是对的。事实上,蒂姆是有点儿像你说的那样。他总是松松垮垮,漫不经心。我想我可能是小题大做了。我应该耐心地等待他的来信。’”
“奥利芙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姑娘。我发现她凭着自己的意志振作起来了。她眉心那一小条皱纹也消失不见了。她又像以前那样神态安详,面带笑容,和蔼可亲。她总是那么温柔,那天她的神情无比柔和,让人感到震惊不已。但在余下的几天时间里,我发现她只是有意用自己的判断力来控制自己的不安情绪。看上去好像她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幸。在预计应该收到蒂姆的来信的前一天,我跟奥利芙待在一起。她煞费苦心地掩饰自己的忧虑,因而她那副发愁的样子越发显得令人同情。在有邮件到来的那一天,我总是相当忙碌,但我答应晚些时候到橡胶种植园去,听取消息。我正打算动身时,哈代的小厮就驾车来到门口,带来了他们家老妈子的口信,要我马上去见他们的大小姐。那老妈子是一个正派的老妇人,我曾给过她一两块钱,吩咐她万一橡胶种植园里出了什么问题,就立刻通知我。我跳进自己的汽车。我到达他们家的时候,发现那老妈子正在门口台阶上等我。”
“‘今儿早上来了一封信。’她说。”
“我打断了她,立刻奔上台阶。起居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奥利芙。’我叫道。”
“我走进过道,突然听到一阵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老妈子一直在后面跟着我,这时候,她打开了奥利芙的房门。先前我听到的是奥利芙的哭声。我走进房间。她俯卧在床上,不住抽泣,浑身发抖。我把手放到她的肩头。”
“‘奥利芙,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你是谁?’她叫道,突然一跃而起,好像吓得失魂落魄。接着她说道:‘哦,原来是你。’她站在我的面前,两眼紧闭,头往后仰,眼泪不住地往下流。那副样子十分可怕。‘蒂姆结婚了。’她呼吸急促地说。她皱眉蹙额,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不得不承认,有一刹那,我心中猛然一阵狂喜,就像内心感到轻微的电击似的。我蓦地觉得,现在我总算有机会了,她可能会愿意嫁给我。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实在自私。要知道,这个消息也叫我感到十分意外。但这种想法并没有在我的头脑中停留多久,随后她那种万分苦恼的样子就引起了我的同情,我只感到深深的忧伤,因为奥利芙那么伤痛。我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
“‘哦,亲爱的,我心里也怪难受的,’我说,‘别待在这儿。到起居室去,坐下来我们谈一谈。我来给你弄点喝的东西吧。’”
“我把她领到隔壁房间里,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叫老妈子把威士忌和吸管拿来。我给她调了一杯十分浓烈的斯腾佳,让她喝了一点。我抱着她,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她听凭我的摆布。泪水仍然不住顺着她那忧伤的脸儿往下流。”
“‘他怎么可以这样?’她呜咽着说,‘他怎么可以这样?’”
“‘亲爱的,’我说,‘这种事儿早晚必然要发生的。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你怎么能指望他一辈子都不结婚呢?这是非常自然的。’”
“‘不,不,不!’她呼吸急促地说。”
“我发现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封信。我猜那就是蒂姆写来的信。”
“‘他在信里说了些什么?’我问道。”
“她做了一个动作,似乎受到惊吓,她把那封信紧紧地贴着自己胸口,好像以为我会从她手里夺过去。”
“‘他说他身不由己,说他不得不这样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噢,要知道,你弟弟跟你一样,也长得俊美动人。他那么富有魅力。我想他只是狂热地爱上了某个姑娘,而那个姑娘也同样狂热地爱上了他。’”
“‘他实在意志薄弱。’奥利芙呜咽着说。”
“‘他们动身了吗?’我问道。”
“‘他们昨儿坐船出发的。他说那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他真是疯了,我怎么能仍然待在这儿?’”
“她歇斯底里地哭起来。看到这个素来非常冷静的姑娘完全失去了对自己情绪的控制,真叫人饱受折磨。我一直觉得她那可爱安详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深厚的感情。可是她陷入的那种苦恼境地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把她抱起来亲吻她,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那湿漉漉的脸蛋和她的头发。我觉得她并不清楚我在做什么。我自己对这一点也几乎没有什么意识。我只是深为感动。”
“‘我该怎么办呢?’她啼哭着说。”
“‘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说。”
“她想要挣脱出我的怀抱,但我不愿意松手。”
“‘不管怎么说,这总算是一条出路。’我说。”
“‘我怎么能嫁给你呢?’她呜咽着说。‘我比你大好几岁呢。’”
“‘哦,别胡说了,就大个两三岁而已。我才不在乎呢。’”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说。”
“‘我并不爱你。’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我爱你。’”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告诉她,我会努力使她幸福。我说我不会向她提出任何要求,而只接受她准备给我的东西。我一个劲儿地说着,想要让她接受我的意见。我感到她不想再待在那儿,跟蒂姆待在同一个地方,我就对她说,我不久就可以搬迁到别的地区。我以为这会引起她的兴趣。我们一起相处得始终那么融洽,她无法否认这一点。过了一阵子,她似乎变得平静了一点。我感到她正在听我说话。我甚至觉得,她知道自己躺在我的怀里,也就此而得到慰藉。我又让她喝了一点威士忌,接着给了她一支烟。最后我觉得自己不妨稍微开开玩笑。”
“‘要知道,我真的不是一个坏人,’我说,‘要是没有我的话,你可能会干出更糟的事儿。’”
“‘你并不了解我,’她说,‘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我有能力去了解。’我说。”
“她微微笑了笑。”
“‘你真是太好了,马克。’她说。”
“‘答应我吧,奥利芙。’我恳求道。”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眼睛盯着地面看了很长时间。可是她并没有动弹,我感到她柔软的身体仍然躺在我的怀里。我等待着。那会儿我非常紧张,几分钟的时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好吧。’她终于开口说,好像一点没有意识到在我的祈求跟她的回答之间持续了多少时间。”
“我激动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当我想要亲吻她的嘴唇时,她把脸转开了,不让我吻她。我希望我们马上结婚,但她相当坚决地不肯这么做。她执意要等到蒂姆回来再说。你知道,有时候你对人家的想法非常清楚,即便他们没有说出口来,你也同样可以确定无疑地知晓。我明白她不大相信蒂姆信上所写的都是真的,她仍然抱着可悲的幻想,希望那完全是一场误会,结果蒂姆并没有结婚。这让我感到心痛欲裂,但是我那么爱她。我只是默默忍受,无论什么事儿我都愿意忍受。我崇拜她。她却不许我把我们订婚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她要我保证在蒂姆回来前一个字也不向别人透露。她说一想到别人的祝贺啊什么的,她就受不了。她甚至不许我把蒂姆结婚的事儿对大家宣布。她在这方面相当固执。我明白她觉得一旦这个消息传开了,就会让那件她不希望已成定局的事儿变得千真万确。”
“可是事情并不由她掌握。消息在东方神秘地四处传播。我不知道奥利芙在最初得到蒂姆结婚的消息时究竟说了些什么,让老妈子听到了。总之,哈代的小厮告诉了瑟吉森家的小厮。后来在我走进俱乐部的时候,就遭到瑟吉森太太的突然袭击。”
“‘听说蒂姆·哈代结婚了。’她说。”
“‘哦?’我答道,不愿意表态。”
“看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她露出笑容,对我说她家的老妈子把这个传闻讲给她听以后,她曾打电话给奥利芙,问她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奥利芙的回答相当奇怪。她并没有加以证实,只是说她收到蒂姆的一封信,信上说蒂姆结婚了。”
“‘她真是一个古怪的姑娘,’瑟吉森太太说,‘当我问起详细情况的时候,她表示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就说:你有没有为此感到兴奋?她也没有回答。’”
“‘奥利芙对蒂姆十分关爱,瑟吉森太太,’我说,‘蒂姆的婚姻自然会让她受到冲击。她对蒂姆的妻子一无所知。这叫她有些紧张不安。’”
“‘那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呢?’她冷不防地问我。”
“‘好一个令人困窘的问题!’我说道,想要嘻嘻哈哈地应付过去。”
“她敏锐地望着我。”
“‘你能用名誉向我担保你没有跟奥利芙订婚吗?’”
“我不想故意对她说谎,也不愿意让她不要多管闲事,但我又向奥利芙真诚地保证,在蒂姆回来前什么都不透露。我只好闪烁其词。”
“‘瑟吉森太太,’我说,‘如果有什么事儿要宣布,我保证会让你第一个听到的。眼下我只能告诉你,我确实想跟奥利芙结婚,世上无论别的什么事儿都无法与此相比。’”
“‘听到蒂姆结婚了,我很高兴,’她回答说,‘我希望奥利芙不久也嫁给你。他们两个人在那边过的是一种病态的不健康的生活,他们太离群索居了,彼此也太关注对方了。’”
“我几乎每天都见到奥利芙。我感到她并不希望我向她求爱,我也只满足于在进门和离开时亲吻她一下。她对我很好,既亲切又体贴。我知道她很高兴见到我,并且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也感到不大好受。平时她往往陷入沉默,但在这段时间里,她却十分健谈,我还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么许多话儿。不过她从来都不谈到未来,也不谈到蒂姆和他的妻子。她对我谈了很多她和自己母亲在佛罗伦萨时的生活。那会儿,她过着一种异常孤独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是跟仆人和家庭女教师待在一起,而她的母亲,我揣测,则同一些来历不明的意大利伯爵和俄国亲王陷入了一桩又一桩风流艳遇。我估计到了她十四岁的时候,她几乎就什么都知道了。她那种与传统习俗背离的生活方式也就变得相当自然了。在她十八岁以前所了解的天地里,根本不存在传统习俗,所以也没有人向她提到传统习俗。渐渐地,奥利芙似乎恢复了原来的安详神态。要不是我注意到她看上去多么脸色苍白和疲乏,我会认为她头脑里对蒂姆结婚已经开始习惯了。我打定主意,只要蒂姆一回来,我就逼她马上跟我结婚。只要我提出申请,我就可以得到短期休假。在假期结束时,我想自己可以设法调到别处的岗位上去。她也需要变换一下环境,眼前有些新鲜的场景。”
“当然,我们知道,蒂姆坐的那条船一天之内就会抵达槟城,但问题在于那条船到达的时间是否早得可以让蒂姆赶上火车。我给铁行轮船公司的代理人写了一封信,请他在得到确切的消息后马上打个电报给我。我接到电报拿去给奥利芙看的时候,发现她也刚收到蒂姆发来的电报。蒂姆坐的那条船停靠码头的时间很早。他第二天就会回来。火车应该在早上八点到达,但晚点一到六个小时也是有可能的。我带去了瑟吉森太太的邀请,她要我和奥利芙晚上待在她那儿,那样奥利芙就可以待在当地,只需在火车就要到达的消息传来后再到火车站去。”
“那会儿我如释重负。我以为当打击最终到来的时候,奥利芙的感受不会怎么强烈。她早已努力振作起来,我不禁觉得如今她一定会做出反应。她可能会喜欢上自己的弟媳。他们三个人没有理由不一起相处得很好。但我压根儿没有想到,奥利芙竟然表示,她不打算去火车站接她的弟弟和弟媳。”
“‘他们一定会非常失望。’我说。”
“‘我宁愿等在这儿。’她答道。她略微笑了笑。‘不要跟我争辩了,马克,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我已经在我的住处订好了早饭。’我说。”
“‘那没关系。你去接他们,先把他们带到你家去吃早饭,然后再让他们过来。当然我会派车过去的。’”
“‘我想如果你不在场的话,他们就不会想要吃早饭了。’”
“‘哦,我肯定他们会吃的。如果火车准时到达,他们就不会想到在火车到达前吃早饭,那样他们就会肚子饿了。他们一定不想饿着肚子坐车走这样长的路。’”
“我有些困惑。她一直那么强烈地盼望着蒂姆回来,眼下竟然想独自在家守候,而让我们欢快地一起吃早饭,看起来实在奇怪。大概她神经紧张,想要尽量拖延跟那个前来取代她的位置的陌生女子会面。这看起来不通情理。我看不出早一个小时和晚一个小时会有什么区别,但我知道女人都很古怪。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奥利芙根本没有心思再听我劝说。”
“‘你们出发前给我打个电话,那样我就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到家。’她说。”
“‘好吧,’我说,‘但你知道我不能陪他们一起前来。明儿是我去拉哈德的日子。’”
“拉哈德是一个小镇,我必须每星期到那儿去一次处理案件。那个地方离得很远,你在路上还得摆渡过河,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因此我总是很晚才能回来。那儿有几个欧洲人,也有一个俱乐部。我通常不得不到俱乐部去交际一下,看看一切是不是都很顺当。”
“‘再说,’我补充道,‘由于蒂姆是头一次带他的妻子回家,大概他不会希望我待在旁边。但如果你想请我过来吃晚饭的话,我乐意前来。’”
“奥利芙露出了笑容。”
“‘我看我没有资格再发出邀请了,对吧?’她说。‘你必须去问新娘。’”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样子显得那么轻松,我的心不禁突突直跳。我觉得她最终已经决定接受这种有所变动的局面,而且接受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她要我留下来吃晚饭。通常我在八点左右离开,回家去吃晚饭。她显得十分和蔼,几乎充满柔情。我好几个星期都没有这样快乐了。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狂热地爱她。我喝了两三杯杜松子苦味酒,并且我觉得自己在晚饭时也兴高采烈。我知道自己把她逗乐了。我觉得她终于丢掉了让她心情压抑的痛苦的负担。因此,我并没有为结果最终发生的事儿怎样心神不安。”
“‘你已经到了应当离开像我这样一个想必算是未婚女子的时候了,对吧?’她说。”
“她说话的语气那么轻柔愉快,”我就毫不犹豫地答道:
‘哦,亲爱的,如果你认为自己还剩下一点好名声,那你就是在自欺欺人。你肯定没有那样的想法,以为锡布库的妇女并不知道我这一个月每天都来看你。大家普遍认为,如果我们还没有结婚,现在可绝对是时候了。你觉得要是我告诉他们说,我们已经订婚了,那样是不是倒也无妨?’
“‘哦,马克,你不要把我们的订婚太当真了?’她说。”
“我笑了起来。”
“‘你希望我怎么看待这件事呢?这本来不是开玩笑。’”
“她略微摇了摇头。”
“‘不。那天我心烦意乱,情绪非常激动。你对我又那么亲切。我答应你是因为当时我苦恼不堪,无法表示拒绝。但如今我已经定下神来。不要认为我不够朋友。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应该受到严厉的指责。你必须原谅我。’”
“‘哦,亲爱的,你胡说些什么呀。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她凝神望着我,显得相当镇静。她的眼睛里甚至还露出一点笑意。”
“‘我不能嫁给你,不能与任何人结婚。我竟然认为自己可以,实在荒唐。’”
“我并没有马上回答。那会儿她样子古怪,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再执意要求。”
“‘我想我也不能强行把你拖向圣坛。’我说。”
“我伸出手去,她也把手朝我伸了过来。我抱住了她,她也没有想要脱出身子。她像往常一样让我亲吻了一下脸颊。”
“次日早上,我到火车站去接蒂姆夫妇。火车破例准时到了。在蒂姆所在的车厢经过我站立的地方时,他朝我直挥手儿。等我走到车厢门口的时候,他已经跳下车来,正在搀扶他的妻子下车。他热情地握住了我的手。”
“‘奥利芙在哪儿?’他说,一边朝站台上扫了一眼。‘这是莎莉。’”
“我跟那个女子握了握手,同时解释了奥利芙没有来的原因。”
“‘到的时间实在太早了,是吧?’哈代太太说。”
“我告诉他们,按照计划他们先上我的住处去吃点早饭,然后坐车回家。”
“‘我还想洗个澡。’哈代太太说。”
“‘你是应该洗一下。’我说。”
“她确实是一个极为可爱的小家伙,容貌非常漂亮,长着两只蓝色的大眼睛,一个小巧可爱、鼻梁挺直的鼻子。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光润细腻。当然,她的类型有点像是歌剧合唱队的女演员,你可能会认为她有些多愁善感,但她以这种方式,倒也娇媚迷人。我们驾车到了我的住处。他们俩都洗了个澡,蒂姆还刮了刮脸。我只跟他单独待了大概两分钟。他问我奥利芙怎样看待他的婚姻。我告诉他奥利芙心里很苦恼。”
“‘恐怕是这样子。’他说,微微皱了皱眉。接着他短促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有什么法子。’”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时候,哈代太太来到我们身旁,悄悄伸出胳膊挽住她丈夫的胳膊。蒂姆把她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手里,轻轻地按了按。他朝自己的妻子看了一眼,目光中含有欣喜和幽默的爱意,好像并没有怎么把她当回事儿,而只是体味着她属于自己的那种乐趣,同时也为她的美貌而感到得意。她也确实娇美动人。她一点也不羞涩,我们认识还不到十分钟,她就要我管她叫莎莉,她的理解力很强。当然,那会儿她仍处在刚刚抵达的兴奋中。她从来没有到过东方,眼前的一切都叫她无比激动。显然,她深深地爱上了蒂姆。她的眼睛从来都不离开蒂姆,耳朵也始终听着蒂姆说的话儿。我们十分愉快地吃了早饭,然后就分别了。他们坐上他们的汽车回家,我也坐上自己的汽车去拉哈德。我答应回来时从那儿直接到他们的橡胶种植园去。实际上,如果经过我的住处的话,反而不顺路。我随身带了一套换洗衣服。我看不出为什么奥利芙会不喜欢莎莉,她既坦诚又欢快,心地淳朴。她非常年轻,顶多只有十九岁。她那娇美俊俏的样子一定会打动奥利芙的。我为有一个合理的借口让他们三个人单独相处而感到高兴。可是当我从拉哈德动身的时候,我觉得等我到了他们家,他们都会很高兴见到我的。我驱车来到他们的平房前,按了两三声喇叭,期待着有人出现。但是一个人也没有。眼前一片漆黑,四周寂静无声,我感到有些惊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想必在里面。我觉得,真是非常奇怪。我等了一会儿,随后出了汽车,走上台阶。到了台阶顶上,我脚底下绊了一下。我骂了一声,弯下腰去看看究竟是什么。那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一个人的身体。接着我听到了一声喊叫,原来是他们家的老妈子。在我摸到她的时候,她马上战战兢兢地缩了回去,并且大声啼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嚷道。接着我感到有人拉住我的胳膊,并且听到一个声音。‘老爷,老爷。’我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发现原来是蒂姆的仆役头儿。他心惊胆战、呼吸急促地说起来。我毛骨悚然地听着。他告诉我的事儿真是糟得无法形容。我把他推到一旁,冲进房子。起居室里一片漆黑,我打开了房里的灯。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就是莎莉,她蜷缩在一把扶手椅上。我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她叫出声来。我也几乎说不出话来。我问她是不是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儿。她告诉我确实如此,我突然感到房间似乎在我周围不断旋转。我不得不坐下来。当载着蒂姆和莎莉的汽车开上通往他们宅子的那条道路时,蒂姆按了下汽车喇叭,让家里的人知道他们到了。于是各个仆役和那个老妈子都跑出门去迎接他们,那时一声枪响。大家都跑到奥利芙的房间里,发现她躺在梳妆镜子前的一摊血泊中。她用蒂姆的左轮手枪朝自己开了一枪。”
“‘她死了吗?’我问道。”
“‘没有,他们赶紧把医生请来,他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我几乎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甚至都懒得告诉莎莉我要到哪儿去。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我跳进汽车,吩咐我的小厮飞速开到医院去。我冲进医院,问奥利芙究竟在哪儿。他们想要拦住我,但我把他们推到一旁。我知道单人病房在哪儿。有个人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但是我摆脱了他。我隐隐地明白,医生曾经下达指示,谁也不得进入那个房间。我可不管这种规定。病房门口站着一个护理员;他伸出胳膊不让我进去。我对他破口大骂,叫他给我让开。大概我引起了一场争吵。我的情绪完全失去了控制。突然门开了,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谁在外面吵吵闹闹?’他说,‘哦,原来是你。你想做什么?’”
“‘她死了吗?’我问道。”
“‘没有。但她已经神志不清。她始终没有恢复知觉。大概只能拖一两个小时。’”
“‘我想见她。’”
“‘不行。’”
“‘我已经跟她订婚了。’”
“‘你?’他嚷道。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正奇怪地瞅着我。‘难怪会发生这种事儿。’”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会儿我已惊恐得神思恍惚。”
“‘你肯定能做点儿什么来救她。’我嚷道。”
“他摇了摇头。”
“‘如果你看到她,就不会抱有这种希望。’他说。”
“我满脸惊骇地紧盯着他。在这片寂静中,我听到一个男人在抽抽搭搭地哭泣。”
“‘那是谁?’我问道。”
“‘是她弟弟。’”
“接着,我感到一只手放到我的胳膊上。我回头一看,发现是瑟吉森太太。”
“‘可怜的孩子,’她说,‘我真为你感到难受。’”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痛苦地说。”
“‘走吧,亲爱的,’瑟吉森太太说,‘你在这儿也毫无用处。’”
“‘不,我必须留下来。’我说。”
“‘那么,到我的房间里去坐坐吧。’医生说。”
“我疲惫不堪,听凭瑟吉森太太拉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到医生的私人房间里。她让我坐下来。我无法让自己认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我一定会从梦境中醒过来的。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儿坐了多久。三个小时,四个小时。最后医生进来了。”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于是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开始哭起来。我不在乎他们对我会有什么看法,只是心里感到极其悲伤。”
“次日我们就把她埋葬了。”
“瑟吉森太太跟我一起回到我的住处,陪我坐了一会儿。她要我跟她一起到俱乐部去。我却没有那样的勇气。她十分体贴友好,但她把我独自留在家里的时候,我仍然相当高兴。我设法阅读,但书上的语句对我毫无意义。我感到内心已经麻木。我的仆人走进房间,为我开好了灯。我的头疼得要命。接着他回来告诉我,有位女士想要见我。我问他究竟是谁。他表示自己也拿不大准,但他认为应该是普塔坦那位老爷新娶的妻子。我猜不出她找我要干什么。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我的仆人没有弄错。那确实是莎莉。我把她请进屋子,发现她的脸色死一般苍白。我为她感到惋惜。对一个像她那样年纪的姑娘来说,这真是一次可怕的经历,而对一个新娘来说,这也是她回家遭遇的惨变。她坐了下来,看上去惶恐不安。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想要使她安心。她叫我感到很不自在,因为她始终用两只蓝色的大眼睛紧盯着我不放。那双眼睛里只有丧魂落魄的神色。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你是我在这儿唯一认识的人,’她说,‘我只好前来找你。我想让你帮我离开这儿。’”
“我完全惊呆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说道。”
“‘我不希望你问任何问题。我只想让你帮我离开这儿。马上就走。我想要回英国!’”
“‘但你现在不能就这么离开蒂姆,’我说,‘亲爱的,你必须要振作起来。我知道这对你真是糟透了。但是想想蒂姆吧。我是说,他肯定十分痛苦。如果你对他还有一点爱意的话,你能做的最起码的事儿,就是设法让他不要太难过了。’”
“‘哦,你不知道,’她叫道,‘我不能告诉你。那实在骇人听闻。我求你帮助我。如果今晚有火车的话,就让我坐上去。只要我能到达槟城,我就能乘上一条船。我不能在这个地方再待一个晚上。那样我会发疯的。’”
“我给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蒂姆知道吗?’我问她说。”
“‘从昨天晚上起我就没有再见到他。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我宁愿死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想要争取一点时间。”
“‘但你怎么能什么东西都不带就离开呢?你就没有什么行李吗?’”
“‘那有什么关系,’她不耐烦地叫道,‘我手中有为了完成这次旅程所需要的一切。’”
“‘你手头有钱吗?’”
“‘相当充足。今晚会有火车吗?’”
“‘有的,’我说,‘午夜一过,就有一班火车抵达这儿。’”
“‘谢天谢地。你能替我安排好一切吗?在走之前,我能不能待在这儿?’”
“‘你真叫我为难,’我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要知道,你所采取的行动非同小可。’”
“‘如果你知道了所有内情,你就会明白这是我唯一可做的事儿。’”
“‘这会引起重大的丑闻。我不知道人家会说些什么。你想过这样对蒂姆所造成的影响吗?’我既感到担心,又有些不高兴。‘老天在上,我可不想插手与我无干的事儿。如果你想让我帮助你,我应当充分了解内情,感到这样做是正当合理的。你必须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不能这么做。我只能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了。’”
“她双手掩面,身子不住哆嗦。接着她晃动了一下,好像刚见到什么可怕的场景而往后退缩。”
“‘他没有权利娶我。那真是骇人听闻。’”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逐渐变得尖利刺耳。我担心她会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她那洋娃娃一般的漂亮脸庞露出惊恐的神色,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好像再也不会闭上。”
“‘你不再爱他了吗?’我问道。”
“‘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
“‘如果我不肯帮助你,你会怎么办?’我说。”
“‘我想这儿总有牧师或医生。你不能拒绝带我去见他们。’”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仆役头儿开车把我送来的。他从什么地方搞了一辆汽车。’”
“‘蒂姆知道你走了吗?’”
“‘我给他留了一封信。’”
“‘他会知道你在这儿。’”
“‘他不会想要阻止我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不敢那么做。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别再试图阻止我了。我敢说,如果我再在这儿待上一个夜晚,我肯定会发疯的。’”
“我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到了可以自己做主的年纪。”
我,身为把这桩事儿执笔记录下来的人,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明白她的意思吗?”我问费瑟斯通。
他神色狂乱地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
“她所指的只有一个理由。那是不能说出口的。是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解释了一切。可怜的奥利芙。可怜的宝贝儿。大概我有些不近情理。那时候,我只对面前那个带着惊恐眼神的金发小美女感到厌恶。我讨厌她。有一阵子,我一句话也不说。接着我告诉她,我会照她希望的去做,她却连一声谢也不说。我认为她知道我对她的看法。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让她吃了点东西,随后她问我有没有房间能让她在去车站前先躺上一会儿。我把她带到客房里,就离开了。我坐在起居室里,等待着。天哪,我从来没有感到时间过去得这么慢。我觉得十二点的钟声好像永远不会敲响了。我给车站打了电话,他们告诉我火车大概要在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才到。到了午夜,她来到起居室,我们在那儿坐了一个半小时。我们彼此没有什么话要说,也就没有开口说话。随后我把她带到车站,送上火车。”
“有没有引起重大的丑闻?”
费瑟斯通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我申请了短期休假。假期结束后,我给调到另一个地方工作。听说蒂姆卖掉了原来的橡胶种植园,又买了另一个橡胶种植园。但我不知道在哪儿。我发现他在这儿的时候,最初感到相当震惊。”
费瑟斯通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给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在此刻的寂静中,我听到呱呱直叫的青蛙那单调的合唱声。突然,一只通常被称为鹰头杜鹃[76]的鸟儿停在房子附近的一棵树上,开始鸣叫。首先是在逐渐下降的半音音阶中的三个音,接着是五个,又是四个。这些不断变化的音一个接着一个疯狂地持续下去,迫使我们去聆听,去数,我们不知道究竟会有多少,因而我们的神经饱受折磨。
“那只该死的鸟儿,”费瑟斯通说,“这意味着我今晚无法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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