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阴沉地笑了笑。他并不多愁善感。他很喜爱自己拥有的权力。他使每个人都努力干好自己的工作,这一点让他心里产生一种苦涩的满足。他觉得大家对他的畏惧甚于对他的喜爱,但他并不为此而感到不高兴。他把自己的人生看作高等数学中的一道难题,要计算出答案需要他竭尽所能,使出全部力量,但得出的结果却毫无实际的影响。题目的趣味在于它的错综复杂和解题过程中所体味的美。可是正如纯净的美那样,它并不能通到哪个地方。他的未来一片空白。他现在五十五岁,仍然精力充沛,在他自己看来,他的思维仍然像以前一样敏锐,在处理人和事务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他一生所剩余的时光就是到英国的一个乡间小镇或是里维埃拉[77]的一个房租低廉的地区定居,跟一些年长的女士打打桥牌,跟几个退休的上校打打高尔夫。在休假的时候,他曾遇到过几个他以前的长官,发现他们正极为艰难地适应自己周围环境的变化。他们曾一心期待着自己退休后的自由,并构想着如何利用自己的闲暇时光的美好图景。完全是幻想。在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后变得默默无闻,在居住过宽敞的宅第后住在面积狭小的花园宅子里,在习惯受到五六名中国男仆服侍后只能将就使用两三名女仆,心里自然不会感到怎么愉快;特别是当你习惯了机敏乖巧的奉承,知道一句赞扬的话可以让各种身份地位的人欣喜,皱皱眉头又会让他们蒙受羞辱以后,突然明白你对任何人都变得无关紧要,心里确实不会感到舒畅。
乔治·穆恩伸出手,从书桌上的香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他这么做的时候,注意到自己手背上布满细小的纹路,手指也干枯细瘦。他厌恶地皱紧眉头。那是一只老人的手。他的办公室里有一面他很久以前买的中国式大镜子,他一直把这面镜子放在一边。这时候他站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他看到一张干瘦发黄的脸,上面满是皱纹,嘴唇紧紧抿着,一头稀疏灰白的头发,两只神情疲乏的灰色眼睛。他身材较高,非常瘦削,肩膀狭窄,但总把身子挺得笔直。他一直在打马球,现在仍能在网球场上击败大多数年轻对手。当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用两只眼睛紧盯着你的脸,专心致志地听着,但他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你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他究竟产生了什么效果。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叫人感到多么困窘。他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一个勤务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姓名的字条。乔治·穆恩朝那张字条看了一眼,就吩咐勤务兵把前来拜访的客人领进来。他重新坐到椅子上,冷冷地看着门口,不一会儿,客人就要从那儿进来。原来是汤姆·萨法里。他不知道萨法里究竟来干什么。大概是跟当晚的欢送宴会有关。听到汤姆·萨法里是组织这场活动的委员会的主席,他觉得很好笑,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友好。萨法里是一个种植园主,他的一个泰米尔人监工控告他对自己实施攻击。那个泰米尔人曾经对萨法里极为傲慢无礼,萨法里就痛打了他一顿。乔治·穆恩意识到这样的挑衅相当严重,但他总是坚决反对种植园主任意操纵法律,在审理这桩案件的时候,他对萨法里处以罚款。审判结束后,为了表示他对萨法里并没有什么敌意,他请萨法里跟他一起共进午餐,萨法里对于自己遭受的那种在他看来冤屈不公的侮辱相当气愤,断然拒绝了他的邀请。自那以后,他不肯跟驻地长官有任何社交往来。当乔治·穆恩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会漫不经心地应付几句,但他打定主意,绝不再受穆恩的公开侮辱。他既不跟穆恩打桥牌,也不跟穆恩打网球。他掌管着当地最大的橡胶种植园。乔治·穆恩不禁嘲讽地心里暗想,萨法里安排这场晚宴,还为馈赠募捐,究竟是觉得教养要求他这么做,还是因为驻地长官要走了,激发了他多愁善感的情绪,才做出这样高尚的姿态。萨法里要在当晚发表主要的讲话,他会在讲话中详细叙述即将离任的驻地长官身上那令人钦佩的品质,代表当地公众对他离去所造成的无法弥补的损失而表示惋惜。想到这一点,就引得乔治·穆恩不禁想笑,尽管他并没有很强的幽默感。
汤姆·萨法里给领了进来。驻地长官从椅子上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好!请坐吧。要不要抽支烟?”
“你好!”
萨法里坐到了驻地长官示意他坐的那把椅子上,接着驻地长官就等着他说明来意。乔治·穆恩觉得他的客人有点局促不安,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粗壮结实的汉子,长着红润的脸庞,双下巴,鬈曲的黑头发和两只蓝眼睛。他身形俊美,体壮如牛,显然他日子过得极为舒适。他酒喝得很多,对于食物也放开肚子大吃。但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工作十分努力。他把自己的橡胶种植园管理得卓有成效,在当地的社区也广受欢迎,大伙儿都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他花钱十分慷慨,对任何陷入困境的人都愿意伸出援助之手。驻地长官突然想到,萨法里之所以前来,是因为他想在晚宴前消除他们之间的分歧。那种可能导致萨法里产生上述愿望的情感在驻地长官的心中激起了一阵十分轻微、颇为愉快的轻蔑之情。他并没有什么仇敌,因为那些人还没有低劣到他要仇恨的地步。但是他想,如果他真的对哪个人怀有仇恨,那他一定会恨到底的。
“我想你上午看到我来到这儿,一定感到有点吃惊。我估计,既然今儿是你工作的最后一天,一定很忙。”
乔治·穆恩没有回答,汤姆·萨法里就接着往下说。
“我来找你是为了一桩相当为难的事儿。实际情况就是,我和我太太都无法参加今晚的欢送宴会了。由于去年我们之间发生的那桩不愉快的事儿,我觉得有必要来告诉你,这跟那桩事儿完全没有关系。我认为你在那桩事上对我十分严厉;我对罚掉一些钱倒并不在意,只是觉得遭受侮辱,但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既然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对你仍怀有什么敌意。”
“当我听说为我举办的这场欢送宴会是由你主要负责时,我就明白了这一点。”驻地长官彬彬有礼地答道。“你今晚却不能前来,我感到十分遗憾。”
“我也十分遗憾。主要是因为罗比·克拉克去世的缘故。”萨法里犹豫了一会儿。“我和我太太为此而心绪烦乱。”
“真叫人感到伤心。他是你的一个好朋友,对吧?”
“他是我在殖民地最好的朋友。”
汤姆·萨法里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乔治·穆恩心里暗想,身体肥胖的人总是这样感情用事。
“我相当理解,在这种情况下,你根本没有心思参加一个看来气氛颇为喧闹的宴会。”他亲切友好地说。“你听到了什么详情细节吗?”
“没有,除了报纸上所说的那些。”
“他离开这儿的时候,似乎还好端端的。”
“就我所知,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生过病。”
“大概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他年纪多大了?”
“跟我的年纪相同,今年三十八岁。”
“那真是英年早逝。”
罗比·克拉克是一个种植园主,他管理的橡胶种植园就在萨法里的橡胶种植园的隔壁。乔治·穆恩很喜欢他。他容貌相当丑陋,长着一头浅棕色的头发,高高的颧骨,凹陷的太阳穴;深深的眼窝里是两只暗淡无神的大眼睛,还有一张大嘴。但他的笑容相当迷人,态度随和。他诙谐风趣,会讲精彩的故事。他那种无忧无虑的良好情绪很讨人喜欢。他桥牌和网球都打得很好。他并不是一个傻瓜。乔治·穆恩认为他有点儿缺乏个性。在穆恩的生涯中,他认识许多像克拉克这样的人。他们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两个星期之前,克拉克动身回英国休假。驻地长官知道,萨法里夫妇在他启程前的那个夜晚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晚宴。克拉克已经结婚,他的妻子当然随他一起回去。
“我真为她感到难受,”乔治·穆恩说,“这对她一定是个很沉重的打击。他给海葬了,是吧?”
“是的,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噩耗是前一天晚上传到廷邦贝卢的。新加坡的报纸是下午六点到的,正是大家要去俱乐部的时间。许多人在那儿等着打桥牌或打台球,后来就浏览一下报纸的内容。突然一个人大声叫道:
“嗨,你们看见这条新闻了吗?诺比死了。”
“哪个诺比,不是诺比·克拉克吧?”
在报纸的大众消息那一栏里,有一个两行文字组成的段落,内容如下:
斯塔、莫斯利公司诸位先生接到电报,通知他们廷邦贝卢的哈罗德·克拉克在归国途中突然去世,并已进行海葬。
一个人走上前来,从最先说话的那个人手里拿过报纸,表示怀疑地自己看了起来。另一个人也越过他的肩膀仔细地看着。那些正在看报纸的人也直接翻到那一页,去看那两行无关紧要的文字。
“天哪。”一个人嚷道。
“嗨,真是倒了天大的霉。”另一个人说。
“他离开这儿的时候还十分健康。”
那些热诚、欢快、无忧无虑的人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不安的战栗。每个人霎时间都想到自己也终有一死。其他会员也陆续前来,他们跨进俱乐部的大门,振奋地想着六点钟可以喝上一杯,急切地想要见到他们的朋友,这时候,他们面对的却是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嗨,你听说了没有?可怜的诺比·克拉克去世了。”
“不会吧?噢,太可怕了!”
“太倒霉了,是吧?”
“实在倒霉。”
“他可真是一个好人。”
“最好的人中的一个。”
“碰巧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真把我吓了一跳。”
“可不是嘛。”
有个人拿着报纸走进台球室去报告这个消息。那儿的人正在进行威尔士亲王杯台球让分赛[78]。这项赛事是那位尊严的大人物访问廷邦贝卢时带到俱乐部来的。汤姆·萨法里正在跟一个名叫道格拉斯的人较量,驻地长官已在前一轮中被击败,正跟其余的十来个人一起坐在一旁观战。记分员单调地大声报出分数。新来的那个人等到萨法里结束了一次连续得分后才朝他大声招呼。
“嗨,汤姆,诺比死了。”
“诺比?这不是真的。”
那个人把报纸递给了他。三四个人也围到他的身旁跟他一起看。
“天哪!”
霎时间台球室里充满可怕的寂静。报纸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奇怪的是,大家在没有白纸黑字地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之前,似乎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哦,我真感到遗憾。”
“嗨,这对他妻子来说,实在糟透了,”汤姆·萨法里说,“她就要生孩子了。我那可怜的太太肯定会万分焦虑。”
“嗨,他刚走了不过两个星期。”
“那时候,他还好端端的。”
“红光满面。”
萨法里那张胖乎乎的气色红润的脸庞似乎有点委顿,他走到桌子旁边,拿起自己的杯子,深深地喝了一口水。
“听着,汤姆,”他的对手说,“你想取消这场比赛吗?”
“这么做不大好。”萨法里扫了一眼记分牌,发现自己比分领先。“不,咱们打完这场比赛吧。然后我回家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维奥莱特。”
道格拉斯击中了一次,把比分升到了十四。汤姆·萨法里错过了一个很容易的击打落袋的球,但并没有给对方留下什么机会。道格拉斯又开始击打,但没有得分。接着萨法里又错过了平常他肯定不会失手的一击。他微微皱起眉头。他知道他的朋友们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赌注,他不想让他们失望。道格拉斯得到了二十二分。萨法里喝光了杯子里的饮料。周围那些同情的观众显然都看到,他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定下心来,把思想集中到比赛上面。他连续得了十八分,当他最后只是因为没能把目标球打进台角网袋而结束的时候,大家都为他鼓起掌来。现在他重新有了自信心,开始迅速得分。道格拉斯也打得很出色。比赛在大家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激烈。萨法里短短几分钟没能集中注意力,他的对手趁机赶了上来。现在比赛的输赢就难以预测了。
“先开球方二百三十五分,”那个马来记分员用他奇特而清晰的英语大声说,“后开球方二百二十八分。先开球方击球。”
道格拉斯得到八分,接着后开球方萨法里把分数追到二百四十分。他给对手留下了双重障碍。道格拉斯一个球也没有击中,这样就让萨法里又得了一分。
“先开球方二百四十三分,”计分员又大声说,“后开球方二百四十一分。后开球方击球。”
萨法里接连三次把红球漂亮地击打落袋,结束了这场比赛。
“一场众望所归的胜利。”旁边的观众嚷道。
“恭喜你,老伙计。”道格拉斯说。
“跑堂的,”萨法里嚷道,“问问这些先生都想喝些什么。可怜的老诺比。”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酒给端来了,萨法里在账单上签了个字。随后他说他要走了。有两个人已经在台球桌边开始了另一场比赛。
“他表现得这么顽强,真有良好的体育风尚。”当门在萨法里的身后关上时,有个人说道。
“是的,展现出一个人的勇气。”
“有那么一阵子,我以为他要一败涂地了。”
“他气派不凡地重新振作起来,他知道许多人在他身上下了很大赌注。他不想辜负那些支持他的人的期望。”
“当然,一件那样的事儿确实叫人震惊。”
“他们是好朋友。我不知道诺比·克拉克到底死于什么原因。”
“击出的球可真漂亮,先生。”
乔治·穆恩记起了那天的情景,不禁心里奇怪,当时听到朋友死讯的汤姆·萨法里表现出那么大的自制力,而今却看上去如此难以承受。也许就像战争中一个被枪炮打中的人,往往要到事后才明白自己中弹那样,萨法里也是在经过一段时间思考以后,才意识到哈罗德·克拉克的死亡对他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在他看来,更有可能的是,萨法里在不受别人影响的情况下,会像往常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在他的伙伴中为自己失去好友而寻求同情。但他太太出于传统的礼仪,坚持认为他们正处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中,这时候去参加宴会恐怕不合礼数,得体的做法是避开这种小型的欢乐聚会。维奥莱特·萨法里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可爱的女人,年纪比她的丈夫要小三四岁。她的模样并不俊俏,但看上去却叫人感到愉快,她总是穿得十分得体。她亲切友好,文静娴雅,一点不摆架子。在他和萨法里夫妇友好往来的那些日子里,驻地长官不时也跟他们一起吃饭。他发现萨法里太太很讨人喜欢,但谈吐并不怎么风趣。他们谈的只是一些日常琐事。最近他很少见到萨法里太太。当他们俩偶尔遇到的时候,萨法里太太总是朝他亲切友好地笑笑。他有时也会跟她客套上几句。可是只有拼命努力回忆,他才能把萨法里太太跟自己因职务的缘故所交往的当地其他五六名女士区分开来。
萨法里大概已说完了他特意前来要说的话。驻地长官暗自纳闷,不知为什么他不起身离开。他奇特地肉滚滚地坐在椅子上,让你感到好像他的全身骨头都散了架,无法支撑他的身体,浑身的肥肉都塌陷下来。他神色木然地望着那张把他跟驻地长官分隔开的书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一定不要太为那桩事心里难受,萨法里,”乔治·穆恩说,“你知道,东方的生活多么变幻不定。我们对于失去自己心爱的人只好加以接受。”
萨法里的目光缓缓地从书桌上移开,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穆恩,两眼一眨也不眨。乔治·穆恩喜欢人家看着他的眼睛。也许他觉得自己这样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就也把他们控制住了。不久萨法里的蓝眼睛涌出两颗泪珠,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露出不寻常的困惑神情。什么情况把他吓到了。是死亡吗?不。在他看来,是比死亡更糟的情况。他显得战战兢兢,他的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让你想到一条遭到不公正毒打的小狗。
“不是那桩事儿,”他结结巴巴地说,“那桩事儿我本来可以承受得住。”
乔治·穆恩没有答话。他冷冷地目光逼人地凝视着面前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继续等待着。他心情愉快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事儿完全不感兴趣。萨法里心烦意乱地朝书桌上堆放着的文件扫了一眼。
“对不起,我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
“不,眼下我没有什么事儿要做。”
萨法里朝窗外看去,突然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似乎犹豫不决。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他终于开口说。
“当然可以,”驻地长官说,脸上隐隐透出一丝笑意,“那正是我在这儿的职责之一。”
“这纯粹是一个私人问题。”
“你可以完全放心,我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不错,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只是这件事实在难以说出口来。以后我见到你也会觉得不大自在。但你明儿就要走了,这让整个事儿变得容易一点,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
“相当理解。”
萨法里开始说起来,声音低微,脸色阴沉,好像感到相当羞愧。他笨口拙舌,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他说着说着,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把同样的事儿又说一遍。他把不少事儿都弄混了。有时开始说出一个复杂的长句子,接着突然中断了,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句话儿。乔治·穆恩静静地听着,一面抽着烟,他的脸好像戴了一副面具,毫无表情,他的眼睛始终望着萨法里的脸,后来他从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并用刚抽完的那支烟的烟头点燃新烟,只有在他这么做的时候,才暂时把目光移开。听着他的叙述,乔治·穆恩也了解了作为叙述背景的种植园主那毫无变化的日常生活。那就像是经过弱音器处理的弦乐伴奏,使一个意想不到的曲调的精心设计的刺耳和弦显得更加突出。
鉴于橡胶的价格降得如此之低,必须尽量节省开支。尽管汤姆·萨法里的种植园规模很大,但他也不得不亲自去干一些活儿,这些活儿原来在市场繁荣的时候都是由他的助手做的。他天不亮就起床了,前往苦力集合的营地。在天刚刚亮得可以看清名单的时候,他就开始点名,根据各人的应答在相关的名字后面打钩,随后分派各个小队去干活儿。有的小队去割橡胶,有的小队去铲除杂草,还有的小队去修理沟渠。萨法里回去吃一顿丰盛的早饭,点上烟斗,又急匆匆地赶到苦力干活的地方去视察。孩子们嬉戏玩耍,婴儿们四处乱爬。泰米尔妇女们在路边人行道上煮饭,她们黑色的皮肤油光闪亮,她们身上穿着暗红色的棉布衣衫,头上戴着金色的饰物。她们中有的模样标致,昂首挺胸,眉眼清秀,长着两只细小纤美的手。但萨法里只是充满厌恶地望着她们。他开始四处巡视。在他那满是橡胶树的种植园里,一排排种植成行的橡胶树让你产生一种美妙的感觉,好像身处德国童话故事中的井然有序的森林中。地面铺满了厚厚的枯叶。有个泰米尔工头陪着他,这个家伙长长的黑发挽成一个发髻,光着两只脚,身上穿着纱笼和汗衫,手上戴着一个引人注目的戒指。萨法里走得十分费劲,每遇到一条沟渠就跳过去,不久就浑身汗水淋漓。他检查那些橡胶树,看看树身上的口子开得是否适当。如果遇到一个正在干活的苦力,他就会看一下切割下的木片,要是木片太厚的话,就会大声咒骂,并扣掉那个苦力半天的工资。对于那些再也不能割出橡胶的树木,他就吩咐工头取走盛橡胶的杯子和用来把杯子固定在树干上的铁丝。除草工人三五成群地干着活儿。
中午时分,萨法里回到带游廊的平房里,喝上一杯微温的啤酒,因为没有冰块。他脱下卡其布短裤,法兰绒衬衫,以及他走路时穿的笨重的皮靴和长袜,刮刮脸,洗一个澡。他换上纱笼和汗衫吃午饭。接着休息半个小时,再到办公室去,一直工作到五点。喝完茶后,他就到俱乐部去。八点前后,他再回到自己的住处吃晚饭,半个小时以后,就上床睡觉。
可是昨儿晚上,在比赛结束后,他就立刻回家了。那天维奥莱特没有陪他前来。克拉克夫妇在这儿的时候,他们每天下午都在俱乐部碰头,但自从他们走了以后,她来俱乐部的次数就少了。她说那儿没有什么人让她觉得好玩有趣。大家说的那些话她早都听过了,已经感到腻烦了。她不打桥牌,因此要是在丈夫打牌时等在一旁,她会觉得沉闷无聊。她对汤姆说,他不用在意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在家有许多事情要做。
那天看到他那么早就回到家里,维奥莱特就猜到他一定是赶回来告诉自己他赢得了比赛。只要有了这样小小的胜利,他就像个孩子那样自鸣得意。他是一个心地善良、头脑简单的人;她知道,他赢得比赛不但为了他自身而感到快乐,而且也因为他觉得,这也同样会给他妻子带来快乐。他急匆匆地赶回家来,以便毫不耽延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真是相当体贴。
“噢,你的比赛打得怎么样?”一看到汤姆步子沉重地走进起居室,她就开口问道。
“我赢了。”
“赢得容易吗?”
“噢,没有原来预想的那么容易。我开始领先了一点,后来我陷入困境,什么都做不成。你知道,道格拉斯是个怎样的人,毫不炫耀,稳健踏实。他赶了上来。我就对自己说,嗨,要是再不打起精神,我就会被打败。我多少有点儿运气,接着,长话短说吧,我以七分的优势打败了他。”
“这打得还不好吗?你应该赢得这次的奖杯了,对吧?”
“噢,还要打三场比赛。如果我能进入半决赛,应该会有机会。”
维奥莱特笑了笑。她急于向汤姆表示自己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充满兴趣。
“你打比赛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让你心烦意乱呢?”
汤姆的面容一下子变得相当委顿。
“这也就是我马上回来的原因。我本来打算退出比赛,但觉得这样对那些支持我的朋友来说,未免不公平。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维奥莱特。”
她神情疑惑地看了汤姆一眼。
“嗨,怎么啦?不会是什么坏消息吧?”
“真是糟透了。诺比死了。”
她盯着汤姆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她的脸庞,那张匀称、和气的小小脸庞,一下子因为震惊而变得狂野凶悍。一开始,她好像根本没有听懂汤姆的话。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大声说。
“是报上这么说的。他死在船上。他们把他海葬了。”
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接着朝前一头摔到地板上,就昏死过去了。
“维奥莱特。”他叫道,赶紧跪到地上,把他妻子的头抱到自己怀里。“来人,来人。”
一个男仆听到他主人那种惊恐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冲进房间。萨法里大声嚷着要他把白兰地拿来。他强行给维奥莱特嘴里灌了一些白兰地。维奥莱特总算睁开了眼睛,随着她想起刚才听到的事情,两只眼睛又因为内心伤痛而变得黯淡无神。她的脸皱了起来,好像小孩子就要放声大哭那样。汤姆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她把脸转开了。
“哦,汤姆,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恐怕是真的。”
“不,不,不。”
她放声大哭,身子不住抽动,那种哭声实在凄厉得让人不忍耳闻。萨法里不知如何是好。他在她的身旁跪下来,想要安慰她。他想把她揽到怀中,她却猛然把他推开。
“别碰我。”她嚷道,这句话说得那么尖利刺耳,把他吓了一跳。
他站起身来。
“注意不要太难受了,亲爱的,”他说,“我知道这就像是晴天霹雳。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
维奥莱特把脸埋在靠垫里,颓丧绝望地哭起来。看到她的身体因为无法控制的抽泣而不住抖动,萨法里心里万分痛苦。她哭得死去活来,萨法里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亲爱的,别这样一个劲儿地哭了。这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处。”
维奥莱特抖了抖身体,甩掉了他的那只手。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独自待一会儿。”她嚷道。“哦,哈尔,哈尔。”萨法里以前从来没有听她这样喊过那个死去的人。当然,他的名字叫哈罗德,但大家都管他叫诺比。“我该怎么办呢?”她呜咽着说。“我实在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
萨法里开始变得有点不耐烦了。在他看来,维奥莱特悲伤到这种程度,确实有些矫揉造作。维奥莱特通常不会如此情绪激动。他觉得大概是这该死的气候造成的。这种气候让女人神经紧张,极其敏感。维奥莱特已经有四年没回国了。现在她不再把脸藏起来了。她躺在那儿,几乎要从沙发上跌下来。她的嘴巴因为心痛欲裂而张着,泪水不断从她两只瞪得滚圆的眼睛里流出来。她几乎发狂了。
“再喝点儿白兰地,”萨法里说,“努力振作起来,亲爱的。你这种样子也不会给诺比带来一点好处。”
她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把萨法里推到一旁,充满恨意地看了他一眼。
“走开,汤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想独自待一会儿。”
她飞快地走到一把扶手椅跟前,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她的头仰靠在椅背上,可怜苍白的脸上露出龇牙咧嘴的痛苦神情。
“哦,这不公平,”她呻吟着说,“现在我会有怎样的结果呢?哦,天哪,我真希望自己也死了。”
“维奥莱特。”
萨法里痛苦得声音颤抖,他也几乎要哭了。维奥莱特不耐烦地跺着脚。
“走开,真的,走开。”
萨法里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整个庞大的身躯发出一阵颤抖。萨法里朝她迈了一步又站住了,但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维奥莱特那张饱受痛苦折磨的苍白的脸。他定睛注视着那张脸,好像看到了什么让他心惊肉跳的东西。接着他垂下脑袋,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他们在后面有一个平时很少使用的小起居室,萨法里走进这个起居室,一屁股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仔细琢磨起来。不久响起了吃晚饭的锣声。他还没有洗澡,就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他不想费事再去洗手,就慢悠悠地走进饭厅,吩咐男仆去告诉维奥莱特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那个仆人回来报告说太太什么都不想吃。
“好吧。那么我就自己吃吧。”萨法里说。
他给维奥莱特盛了一盆汤,放了一片烤面包,在鱼端上来的时候,又在一个盘子里给她放了几块鱼,吩咐男仆给她送去。但男仆原封不动地又端了回来。
“太太说她什么都不想要。”他说。
萨法里独自吃着晚饭。他仍按照平常的习惯,神色淡漠地吃着那一道道熟悉的菜肴。他喝了一瓶啤酒。饭后,男仆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点起一支方头雪茄。萨法里静静地坐在那儿,直到抽完那支雪茄。他思前想后。最后他站起身来,回到他们经常坐在那儿的宽大的游廊里。维奥莱特仍然像他先前离开时那样蜷缩在椅子上。她原来闭着眼睛,但是一听到她丈夫进来的脚步声,就把眼睛睁开了。萨法里拖过一把轻便的椅子,在她的面前坐了下来。
“诺比究竟是你什么人,维奥莱特?”他说。
她微微一惊,把眼睛转向别的地方,没有说话。
“我不大明白,为什么你听到他的死讯后会变得如此心烦意乱。”
“真是晴天霹雳。”
“当然。但要是有人为了朋友的死亡竟然彻底崩溃,看上去就非常奇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萨法里看到她的嘴唇不住颤抖。
“我从来没有听到你管他叫哈尔。就算他太太,也一直管他叫诺比。”
她一句话也不说,充满忧伤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空中。
“看着我,维奥莱特。”
她微微转过头来,无精打采地注视着萨法里。
“他是不是你的情人?”
她闭上眼睛,泪水又涌了出来。她的嘴歪扭成奇怪的样子。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她摇了摇头。
“你必须回答我,维奥莱特。”
“我现在不适合跟你讲话,”她呻吟着说,“你怎么能如此冷酷无情。”
“对不起,这会儿我并不抱有多大同情。咱们必须把这桩事彻底说清楚。你想喝点水吗?”
“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
“你没有权利这样问。这太粗暴无礼了。”
“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听到她认识的某个人死去,竟然昏死过去,苏醒后又哭得死去活来。难道你要我相信这是她正常的表现吗?嗨,就算是哪个人的独生子女死了,也不会这样伤心欲绝。在我们听到你母亲的死讯时,你当然也哭了,不管哪个人,遇到那种情况都会哭的。我知道你那时十分痛苦,但是你曾来向我寻求安慰,你说没有我,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
“你母亲的去世也很突然。”
“自然,我很喜欢诺比。”
“有多喜欢?喜欢到一听到他死了,你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在乎自己在说什么了?为什么你说这不公平?为什么你说‘现在我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头时左时右地来回扭动,样子就像一头等待宰杀的绵羊,竭力想要躲开屠夫的双手。
“你可不要把我当成十足的傻瓜,维奥莱特。我告诉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苟且之事,你根本不可能被这个打击弄得痛不欲生。”
“好吧,既然你这样认为,为什么你还要拿这些问题来折磨我呢?”
“亲爱的,优柔寡断没有什么好处。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觉得我现在是什么感受?”
萨法里说这些话的时候,维奥莱特看着他。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萨法里。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他的感受。
“我实在太累了。”她叹息着说。
萨法里探身向前,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
“说话呀。”他嚷道。
“你把我弄疼了。”
“那我呢?你以为你就没有给我带来伤害吗?你怎么忍心让我遭受这样的折磨?”
萨法里松开她的胳膊,一下子站起身来。他走到房间尽头,又走了回来。看上去好像这样来回踱步突然激起了他的怒火。他猛然抓住维奥莱特的肩膀,把她拖了起来,使劲摇晃着她。
“如果你不把实话告诉我,我就杀了你。”他嚷道。
“我真希望你把我杀了。”她说。
“他是不是你的情人?”
“是的。”
“你这个娼妇!”
萨法里一只手仍然抓住她的肩膀,好不让她挪动,抡起另一只胳膊,使出全部力气,用平展的手掌不停地抽她耳光。维奥莱特给打得身子不住颤抖,但没有退缩,也没有喊叫。萨法里一下又一下地扇她耳光。突然感到她奇怪地一动不动,就松开了她,维奥莱特就神志不清地倒在地板上。萨法里蓦地心里一阵恐惧。他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妻子,喊着她的名字。维奥莱特仍然一动不动。他把她抬起来,重新放到自己片刻之前把她从里面拖起来的那把椅子上。维奥莱特最初昏倒时拿来的那瓶白兰地仍在房间里。他把白兰地拿来,设法强行灌到维奥莱特的喉咙里。她呛着了,酒给泼洒到她的下巴和脖子上。萨法里下手很重,她那苍白的脸庞的一侧都给打得发青了。她微微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萨法里又把杯子送到她的嘴唇边,托起她的脑袋。她抿了一点儿纯白兰地。萨法里看着她,眼睛里充满悔恨和担忧的神情。
“对不起,维奥莱特。我本意并不想这么做。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羞愧。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堕落到打女人的地步。”
尽管她感到十分虚弱,脸上也疼得厉害,但她的嘴唇上却闪过一丝微笑。可怜的汤姆。他确实说了这些话,他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你问他,为什么一个男人不应该打女人,他会显得多么震惊啊。可是萨法里看到她脸上惨淡的笑容,却将其归因于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天哪,他觉得她真是一个刚毅的小女人。富有胆量并不是用在这儿的一个合适的词语。
“给我一支烟。”她说。
萨法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放到她的嘴里。接着萨法里想要把自己的打火机点着,但试了两三次都白费劲儿,没有成功。
“你用一根火柴不是更好吗?”她说。
有一刹那,她忘了自己撕心裂肺的悲痛,隐隐觉得这个场面很好玩。萨法里从桌子上拿起一盒火柴,把火柴划着后去给她点烟。她吸了一口,心里感到无限宽慰。
“我真无法告诉你,我感到多么羞愧,维奥莱特,”他说,“我真觉得无地自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鬼迷心窍。”
“哦,没关系。这很自然。你干吗不喝上一杯呢?那对你会有好处。”
萨法里什么话也不说,给自己倒了一杯加苏打水的白兰地,他的两个肩膀高高耸起,好像压在自己身上的负担具有形体一般。随后他又默默地坐了下来。维奥莱特望着眼前那缕青烟袅袅升到空中。
“你打算怎么办?”她终于开口说。
萨法里做了一个疲惫不堪的绝望的手势。
“咱们明天再谈吧。你今晚的情况不适合谈这个问题。抽完这支烟,你最好立刻上床睡觉。”
“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多,最好把一切都弄得明明白白。”
“别现在说,维奥莱特。”
“不,就现在说。”
她开始说起来,萨法里听到她说的话儿,但几乎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他感到自己就像那样一个人:他煞费苦心、考虑周到地为自己修建了一所房子,打算在里面住一辈子,接着,他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一群强盗闯了进来,手里拿着凿子和大锤,把房子一间间地砸毁,最后原来漂亮的住所就成了一堆瓦砾。而叫人觉得格外心寒的是,干出这种勾当的人竟然是诺比·克拉克。他们曾一起坐着同一条船来到马来联邦,开始还在同一个橡胶种植园工作。人们把年轻的种植园主称作“爬山虎”。在新加坡的大街上,你一眼就能认出这样的人:他头戴双层毡帽,卡其布外套的袖口卷到手腕上。这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喜爱四处转悠,神情专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往往受到狡猾的中国人的哄骗,购买一些从伯明翰[79]来的毫无价值的物品,当作东方古玩寄回家去。他们坐在廉价旅馆的酒吧间里,喝下无数杯斯腾佳。天黑时在电影院看完影片后,坐着洋车到唐人街消磨整个夜晚。汤姆和诺比形影不离。汤姆体格高大强壮,心地单纯,十分诚实,工作也很努力。诺比模样难看,却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他长着两只深陷下去的眼睛,凹陷的脸颊和一张谈吐诙谐的大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诺比说笑话,引得汤姆哈哈大笑。汤姆先结了婚。他是在回国休假时遇到维奥莱特的。维奥莱特的父亲是个医生,在战争中死去了。当时维奥莱特就在他父亲所居住的那个地方的某户人家当家庭教师。汤姆爱上了她,因为她在世上孤身一人,想到她未来所面临的那种枯燥乏味的生活,汤姆那颗柔和的心深受触动。诺比也娶了一个跟着亲戚前来东方过冬的姑娘,因为汤姆结婚了,一下子身旁没有了汤姆,他感到不知所措。伊妮德·克拉克以前金发碧眼,十分漂亮,那会儿从正面看,模样仍然相当标致,尽管她那极为光润鲜嫩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她长着一个娇小无力、很不起眼的下巴,从侧面看,让你想到一头绵羊。她那头漂亮的淡黄色头发直直的,因为在炎热的天气中根本无法让头发保持鬈曲,还有两只碧蓝的眼睛。尽管只有二十六岁,但她已是满脸疲惫的神色。结婚一年后,她生下一个孩子,但到了两岁就夭折了。也就是在发生了这桩事后,汤姆·萨法里才设法帮诺比得到了与他相邻的那个橡胶种植园的主管职位。两个男人又愉快地像以前一样亲密往来。他们的妻子,原来彼此并不怎么相熟,也很快成了好朋友。她们彼此照着对方的连衣裙式样给自己做一件,每逢举行宴会时,也总把仆人和器皿借给对方。他们四个人每天都要见面,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在一起。汤姆·萨法里觉得这样很好。
奇怪的是,在维奥莱特和诺比·克拉克彼此相爱前,他们竟然如此亲密地相处了三年。他们俩都没有察觉爱情就要来临。他们俩都没有想到在得到对方陪伴的乐趣时,他们除了因人生的际遇会合到一起所产生的一般友谊外,还会有什么别的情感。待在一起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特别的快乐,而只是一种平静安逸的感觉。如果偶尔哪一天没有见面,他们就会莫名其妙地觉得无聊。那看起来也很自然。他们一起打牌,一起跳舞,彼此说笑打趣。但一件看来似乎完全偶然的事儿让他们意识到彼此的情意。那天他们都到俱乐部去跳舞,然后坐着萨法里的汽车回家。克拉克家的种植园就在萨法里回家经过的路上,萨法里会把他们送到他们的住所门口。维奥莱特和诺比坐在汽车后排。诺比喝了很多酒,但并没有喝醉。他们俩的手偶然碰到一起。诺比就抓住维奥莱特的手,紧紧握着。他们俩没有说话,都感到十分疲劳。可是,突然香槟酒产生的兴奋劲儿过去了,诺比一下子完全清醒。他们在一瞬间都明白彼此都疯狂地爱上了对方,同时也意识到,他们以前从来没有陷入情网。在他们到达克拉克家的时候,汤姆开口说道:
“你最好坐到我旁边来,维奥莱特。”
“我累得实在动不了。”她说。
她的两条腿极其绵软无力,她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们第二天见面时,都绝口不提昨天发生的事儿,但心里都清楚,已经发生了一件无法避免的事儿。他们仍像往常一样相处,一直这样相处了好几个星期,但他们觉得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同了。最后血肉之躯实在无法承受那种欲念,他们成了情人。但在他们看来,肉体关系是他们的关系中最不重要的因素。确实,除了难得出现的机会,他们的那种生活方式也使他们简直无法体味肌肤相亲的乐趣。每天能见到对方在他们看来就已经足够了,尽管旁边还有其他的人。一个眼神,一次手的触碰,都能让他们确信两个人之间的爱,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事儿。性爱只是对他们灵魂结合的一种证明。
他们很少谈到汤姆或伊妮德。要是他们一起嘲笑另外两个人的缺点,那也不是出于恶意。如果他们肯用心仔细想想,可能就会对面前这种情况感到奇怪,因为那样两个他们始终见到的人在他们眼中竟然变得完全无足轻重。他们与自己配偶的关系都陷入了刻板的生活常规,就像剃除毛发、穿衣打扮和一日三餐那样不受注意。他们对自己的配偶都温柔体贴,甚至尽力取得对方的欢心,就像对待一个缠绵病榻的人那样,因为他们自身如此幸福,所以出于恻隐之心,他们必须尽力为其他不那么幸运的人做些什么。他们毫无顾忌,完全沉溺在恋情中,根本没有一刻感到悔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过着舒适单调的生活,如今出现了美的火花,让人兴奋不已。
可是,接着发生了一件让他们感到惊慌失措的事儿。汤姆供职的那家公司打算在英属北婆罗洲购买一些面积广阔的橡胶种植园,他们正在进行谈判,想请汤姆前去管理。这份工作比他现在的工作要好,薪水更高,而且手下有几个助理,因而他就不用再干得那么辛苦了。萨法里对公司的这个提议相当欢迎。克拉克和萨法里本来都到了该休假的时期,两对夫妇安排好了一起回国。他们已经订好了船票。但这件事改变了一切。汤姆至少会有一年时间无法离开东方。等到克拉克夫妇回来的时候,萨法里夫妇应该已在婆罗洲定居了。维奥莱特和诺比没用多长时间就确定,如今只有一个解决方法。他们早就甘心情愿按照原来的模式生活下去,尽管那样在体味爱情的乐趣时会遇到一些阻碍,但只要他们确信彼此可以不断见面,就也无足轻重。他们觉得往后有着用不完的时间,未来已经涂上了幸福的色彩,那种幸福似乎也没有止境。但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他们就一刻也无法忍受。他们打定主意要一起私奔。他们突然明白,以前的每一天都给白白地浪费了,他们本来可以始终待在一起的。他们的爱有了另一种表现形式,两个人都充满了火热的激情。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什么情感可以浪费在别人身上了。他们对于自己必然会给汤姆和伊妮德造成的痛苦并不怎么关心。那很不幸,但无法避免。他们小心慎重地制订计划。诺比会借口因为商业事务前往新加坡,维奥莱特则会告诉汤姆,她打算到他们家所在的那条路前面的一个橡胶种植园的朋友那儿去待上一个星期,然后在新加坡跟诺比会合。他们会一起前往爪哇,再从那儿坐船前往悉尼[80]。诺比会在悉尼找份工作。当维奥莱特告诉汤姆,麦肯齐夫妇请她到他们那儿去住几天的时候,汤姆十分高兴。
“那太好了。我觉得你也需要换个地方,亲爱的,”他说,“我认为你最近看上去有点消瘦。”
他充满深情地抚摸着维奥莱特的脸颊,这个动作刺痛了维奥莱特的心。
“你总是对我这么好,汤姆。”她说,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
“噢,这是我所能做的最起码的事儿。你是世上最好的妻子。”
“这八年来,你跟我在一起感到幸福吗?”
“非常幸福。”
“噢,这多少是一种安慰,是吧?谁也不能把这种幸福从你手里夺走。”
维奥莱特曾经告诉自己,汤姆是那种很快就能得到慰藉的人。他为了女人而喜欢女人,因而在重新得到自由以后,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找到另一个他想娶的女人。那时候,汤姆和自己的新婚妻子会像同她一起生活时一样幸福。说不定他会跟伊妮德结婚。伊妮德是那种依赖他人养活的小娇娘,这多少有点叫她恼火。她觉得伊妮德不是那种怀有深厚感情的女人。她的虚荣心会受到伤害,但她不会伤心欲绝。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一切都安排好了,日期也定下来了,她心里却有了顾虑,受到悔恨的困扰。她真希望这不会给另外两个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她踌躇起来。
“咱们在这儿过得很愉快,汤姆,”她说,“我不知道丢下这儿的一切是否明智。咱们正为了一无所知的未来而放弃无比稳定的处境。”
“我亲爱的宝贝,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咱们可以挣很多钱。”
“金钱并不是一切。还有幸福呢。”
“这我知道,但我实在看不出咱们在北婆罗洲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幸福的理由。再说,我也没有选择。我并不能自己做主。公司董事会希望我去,我就必须去。事情就是这样。”
维奥莱特叹了口气。她也没有选择。她耸了耸肩膀。给别人造成痛苦十分可恶,但有时候也没有办法。在她看来,汤姆只不过就像在出外航行途中任何一个对她温文有礼的男子一样。因而要求她为了这个人而牺牲自己的人生幸福,那未免荒谬可笑。
两个星期之内,克拉克夫妇预计就要动身回英国了。这样就也限定了他们私奔的日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维奥莱特既心神不安,又相当兴奋。她欣喜地期待着重获内心的安宁,那种喜悦的心情几乎含有一点痛苦,她预计一旦他们上了前往悉尼的轮船,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时,就会心神宁静。她也确信,那种生活会让她最终得到完满的幸福。
她开始收拾行装。她应当前去做客的那家人经常宴请客人,这给了她携带大批行李的借口。第二天她就要动身了。如今是上午十一点钟,汤姆正在橡胶种植园中四处巡视。有个男仆走进她的房间,告诉她克拉克太太来了,与此同时,她听到伊妮德在叫她。她赶紧关上大衣箱的盖子,走到外面的游廊上。让她感到吃惊的是,伊妮德走上前来,用两只胳膊搂住她的脖子,热烈地亲吻她。她望着伊妮德,发现她那平时苍白的脸蛋露出了红晕,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伊妮德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亲爱的?”她大声说。
有一刹那,她有些担心,生怕伊妮德知道了所有的事儿。但伊妮德并不是出于嫉妒或气恼而满脸通红,而是因为心里高兴。
“我刚去见过哈罗医生,”她说,“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的。以前有两三次,我得到的预报都不准确,但这一次,他说毫无问题。”
维奥莱特的心一下子感到凉了半截。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
她望着伊妮德,伊妮德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这一次一点也没有疑问了。他觉得我至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哦,亲爱的,我实在太高兴了。”
她又扑到维奥莱特的怀里,紧紧抱着她哭起来。
“哦,亲爱的,不要这样。”
维奥莱特感到自己变得像死人一样脸色煞白。她心里清楚如果不牢牢地控制自己,她就会晕倒。
“诺比知道吗?”
“不,我一个字也没跟他说过。他以前极为失望。我们的孩子去世的时候,他非常伤心。他迫切地希望我再怀上孩子。”
维奥莱特勉强说了几句自己在这个场合应该说的应酬话儿,但伊妮德似乎并没有在听。她想把她的希望和恐惧,她的怀孕症状,以及她跟医生会面时的情况完整地讲述一遍。她就这样说个不停。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诺比?”维奥莱特终于问道。“现在,当他一跨进家门的时候?”
“哦,不,每逢他巡视回来的时候,总是又累又饿。我会等到今晚吃好晚饭以后再告诉他。”
维奥莱特强压下内心的恼怒。伊妮德打算出一下风头,正在选择适当的时机。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很自然的。幸好这让她有机会先见到诺比。她刚摆脱掉伊妮德,就马上给诺比打电话。她知道诺比在回家的途中总要到办公室去转一圈,就留言要诺比给她打个电话。她只担心诺比在汤姆回来后才打电话过来,但她只好冒一下险。电话铃响了,而汤姆还没有回来。
“哈尔?”
“是我。”
“你好不好下午三点到小屋去一次?”
“好的。出了什么事吗?”
“我见到你的时候会告诉你,不要担心。”
她挂掉电话。小屋是诺比管理的橡胶种植园里一个很小的遮挡风雨的场所。她轻而易举就能走到那儿,他们偶尔也在那儿会面。苦力会在工作时经过那个地方,因而那儿并不能让他们完全不受外界侵扰,但他们交谈几分钟却相当便利,也不会引起什么闲话。三点钟的时候,伊妮德正在歇息,汤姆在办公室上班。
当维奥莱特走到小屋的时候,诺比已经在那儿了。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维奥莱特,你的脸色实在白得可怕。”
维奥莱特朝他伸出手去,他们不知道自己可能受到多少双眼睛的注视,因而他们在那儿的举止总是好像任何人都能看到的样子。
“今儿早上,伊妮德来看我。她打算今晚告诉你。我想你应该预先得到通知。她怀上孩子了。”
“维奥莱特!”
诺比满脸惊骇地望着她。她开始哭起来。他们彼此从来没有谈到跟自己配偶的关系,也就是说诺比跟他妻子以及维奥莱特跟她丈夫的关系。他们完全无视这个问题,因为这会给对方带来极度痛苦。维奥莱特清楚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只是满足丈夫的欲望,但她带着女人那种奇特的冷漠,并不把房事看得多么重要,因为那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乐趣。但不知怎的,她却相信跟哈尔在一起,情况就会完全不同。诺比本能地感到,维奥莱特被她所听到的事儿深深地刺伤了。他想要为自己辩解。
“亲爱的,我实在把持不住。”
她默默地流着眼泪,而诺比则用痛苦的目光望着她。
“我知道这似乎显得毫无心肝,”他说,“但我能怎么做呢?我好像也没有理由……”
她打断了诺比的话。
“我并不责怪你。这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因为我太傻了,才让自己心里承受了如此剧烈的痛苦。”
“亲爱的!”
“我们应当在两年前就一起出走的。一心认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实在愚蠢。”
“你肯定伊妮德说的话是真的吗?三四年前,她就觉得自己怀孕了。”
“哦,是真的,她没有说错。她无比快乐。她说你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我好像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
维奥莱特望着他。他正用烦乱的目光呆呆地看着洒满落叶的地面。维奥莱特微微笑了笑。
“可怜的哈尔。”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用不着再做什么了。我们之间结束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叫道。
“哦,亲爱的。你现在可不能这样轻松地离开她,对吧?以前没有什么问题。她会觉得伤心难受,但不久就会平复。可是现在却不同了。无论如何,这对女人可不是怎么好受的时间。一连好几个月,她都会多少感到有些不舒服。她需要得到关爱,需要受到照顾。如果现在丢下她,让她独自承受这种痛苦,那也太伤天害理了。我们可不能这样毫无心肝。”
“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跟她一起回英国去?”
维奥莱特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走了也算是一桩好事。一旦你离开了,咱们每天不能彼此见面,那就会让事情变得容易一些。”
“但现在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不,你行的。你必须这样。我也可以做到,而且对我来说,情况更加糟糕。因为我仍留在原地,手里什么也没有。”
“哦,维奥莱特。这不可能。”
“亲爱的,用不着再争了。她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会是这种结果。这也就是我想先见到你的原因。我担心你在震惊之下可能会脱口说出所有的真情实况。你知道,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但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不能现在把你从她身边夺走。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不幸,但事情既然如此,我实在没有勇气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儿。”
“我巴不得自己死了。”诺比呻吟着说。
“这对她不会有什么好处,对我也一样。”她笑着说。
“那今后怎么办呢?难道我们得牺牲自己的一生吗?”
“恐怕是这样。这听上去有些残酷,亲爱的,但我想早晚我们都会想开的。人总能迈过各种坎儿。”
她看了看手表。
“我该回去了。汤姆不久就要回家了。我们都要五点钟在俱乐部见面。”
“我跟汤姆得一起打网球。”诺比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哦,维奥莱特,我心里非常难过。”
“我知道。我心里也不好受。但再继续谈下去,也没有一点好处。”
维奥莱特把手伸给诺比,但诺比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亲吻起来。当她脱出身来的时候,她的脸蛋上已湿漉漉地沾满了诺比的泪水。可是她已万念俱灰,哭不出来了。
十天以后,克拉克夫妇就坐船回国了。
汤姆把这个故事讲到哪个地方,乔治·穆恩就听到哪个地方。在听的过程中,乔治·穆恩用他那种冷静、超然的方式仔细思考,想到这些平凡的人始终过着沉闷乏味的生活,竟也受到这种惨剧的冲击,实在不可思议。谁能想到维奥莱特·萨法里竟会爱上那样一个普通的男人,并且为此而极度忧伤?她显得那么正派端庄,坐在俱乐部里的时候不是看着画报,就是喝着柠檬汽水跟朋友们闲聊。乔治·穆恩想起在诺比动身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在俱乐部里看到他的情景。他似乎显得兴高采烈。大家都很羡慕他,因为他就要回国了。那些新近刚从英国国内回来的人叫他千万不要错过帕维廉剧场[81]的演出。大家都尽情地喝酒。萨法里夫妇为克拉克夫妇举办的欢送宴会并没有邀请驻地长官出席,但他非常清楚那个宴会上面会是怎么一幅情景。四座充满欢乐的气氛,大家都亲切友好,说笑打趣;吃完晚饭,打开留声机,大家开始跳舞。他暗自纳闷,不知维奥莱特和克拉克一起跳舞时,他们俩心里会是什么感受。他们的内心一定无比绝望,脸上却要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不禁产生一种奇特的不安感觉。
在想着这件事的同时,乔治·穆恩也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那段经历。毕竟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萨法里?”他问道。
“噢,我正为此希望你给我一些建议。既然诺比已经死了,如果我跟维奥莱特离婚的话,我不知道她究竟会怎么样。我拿不准是否应当让她跟我离婚。”
“哦,你想离婚?”
“嗯,我非离婚不可。”
乔治·穆恩又点起一支烟来,盯着在空中袅袅上升的青烟看了一会儿。
“你知不知道我也结过婚?”
“是的,我好像听说过。你妻子去世了,对吧?”
“不,我跟我的妻子离了婚。我有一个二十七岁的儿子。他在新西兰经营农场。上次回国休假时,我见到了我的妻子。我们是在剧场里碰到的。一开始,我们都没有认出对方。她对我说起话来,后来我请她到伯克利饭店去吃午饭。”
乔治·穆恩暗自轻声笑了笑。那天他独自前去。那是一场音乐喜剧。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手脚粗大、又黑又胖的女人旁边,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女人,但演出正好开始了,他也就没有再朝她看上一眼。等幕布在第一幕结束后放下来的时候,那个女人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说起话来。
“你好吗,乔治?”
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他妻子。她的态度亲切友好,充满自信,露出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我们有好久没有见面了。”她说。
“是的。”
“你日子过得怎么样?”
“哦,还不错。”
“现在你大概已经是一个驻地长官了。你仍在那儿工作,对吧?”
“是的。但我很快就要退休了,真倒霉。”
“为什么?你看上去身体很好。”
“我就快到退休的年龄了。他们认为我是一个老家伙,不再有什么用处了。”
“你真幸运,现在身体仍保持得这么瘦。我看上去真是糟透了,对吧?”
“你的样子好像并没有越来越消瘦。”
“我知道。我发胖了,而且正变得越来越胖。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喜爱食物。我无法抵御奶油、面包和土豆。”
乔治·穆恩哈哈大笑,但那倒不是因为听了她所说的话儿,而是因为自己脑海中所想的事儿。在过去这些年里,乔治·穆恩有时想到自己可能会再遇到她,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见面会是这样一幅情景。演出结束时,她面带微笑地与他道别,他说:
“你不见得愿意哪天跟我一起吃午饭吧?”
“哪天都行。”
他们约好日子,到那天又见了面。他知道她嫁给了那个导致他们离婚的男人。从她的穿着上可以看出,她的家境相当宽裕。他们一起喝了鸡尾酒。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开味小吃。她至少五十岁了,但仍然精神十足,身上总带着欢乐和无忧无虑的气质,她理解力强,爱好说话,就跟那些毫无顾虑、身材肥胖的女人那样,老是发出富有感染力的开心的笑声。要不是知道她的家族已为印度行政参事会工作了整整一百年,他会把她当作一个歌剧合唱队女演员。她并不穿着奢华,但却具有登台表演的那种艳丽夺目的气质。她没有露出一点局促不安的样子。
“你没有再结婚,对吧?”她问道。
“没有。”
“真可惜。因为第一次婚姻失败了,并不能成为第二次婚姻就不会成功的理由。”
“看来我没有必要问你是不是过得幸福。”
“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事。我觉得自己天性快乐。吉姆一直对我很好。你知道,他现在也退休了。我们住在乡下。我非常喜欢贝蒂。”
“贝蒂是谁呀?”
“哦,她是我的女儿。她两年前结婚了。我几乎每天都在盼着自己成为外婆。”
“那会让我们变老的。”
她发出一阵笑声。
“贝蒂今年二十二岁。真高兴你能请我跟你一起吃午饭,乔治。不管怎么说,如今要是仍然对发生在好久以前的事儿心怀不满,那就太傻了。”
“那样就傻透了。”
“我们彼此并不适合。幸好我们及时发现了这一点。当然那会儿我傻乎乎的,但年纪很轻。你也过得很幸福吗?”
“我想,可以说我的日子过得相当顺利。”
“哦,好吧,那大概就是你能得到的所有幸福了。”
他很欣赏她的机敏,脸上露出笑容。随后,她毫不费力地把整个这档子事儿放到一边,开始谈论别的事儿。尽管法院把他们的儿子判给他照管,但他无法照顾自己的儿子,就仍然交给她照管。那个孩子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就移居国外,现在也结婚了。对乔治·穆恩来说,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乔治·穆恩知道,就算在大街上遇见了,他也无法认出自己的儿子。他为人十分坦诚,不会装作极为关心自己的儿子。可是他们仍然谈了一会儿儿子的情况。接着又谈到了演员和戏剧。
“噢,”她最后说道,“我必须赶回去了。这顿午饭吃得十分愉快。见到你真高兴,乔治。非常感谢。”
乔治·穆恩把她送上了出租汽车,然后摘下帽子,独自顺着皮卡迪利大街朝前走去。他觉得她是一个相当有趣、讨人喜欢的女人。想到自己曾疯狂地爱过她,乔治·穆恩又笑了起来。当他又开口对萨法里说话的时候,嘴唇上仍现出一丝笑意。
“我和她结婚的时候,她实在漂亮极了。那也就是麻烦的地方。当然了,如果她没有那么漂亮,我也绝不会娶她。大家四处追逐着她,就像围着贮蜜罐的苍蝇。我们经常发生严重的争吵。最后她给我抓住了把柄。当然我也就跟她离了婚。”
“当然。”
“是的,但我知道,我做出这种事儿,真是愚蠢透顶。”他探身向前。“亲爱的萨法里,现在我才明白,当初要是我有一点儿理智,我就会装着没有看见。那样的话,她就会安定下来,成为一个绝好的妻子。”
他真希望能向客人说明,当他跟那个心情欢快、轻松自在、脾气柔和的女人坐在一起聊天时,他感到自己多么荒唐可笑,因为他从前因一些如今看来完全微不足道的事儿而大惊小怪。
“但是一个人总要考虑自己的名誉。”萨法里说。
“该死的名誉。一个人得考虑自己的幸福。一个人的老婆跟另一个男人上了床,这真的跟那个人的名誉有很大关系吗?你和我,我们不是十字军战士,也不是西班牙大公。我喜欢我的妻子。我不是说我没有其他女人。我当然有。但她有别的女人都给不了我的那种东西。仅仅因为无法体味独自占有的乐趣,我就丢弃了自己在世上最想要的东西,实在愚蠢透顶。”
“我曾以为你最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萨法里那苦恼不安的胖脸上明显露出了困窘的神情,看到他这副样子,乔治·穆恩淡淡地笑了笑。
“我大概是你听到的头一个说出赤裸裸的事实的人。”他回嘴说。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一切重头再来,你的做法就会不同?”
“如果我又回到二十七岁,大概我仍会像当时那么愚蠢。可是如果我有现在这样的见识,我就告诉你,要是我发现妻子对我不忠,我会怎么处理。我也会像你昨晚那样做:我会狠狠地揍她一顿,然后就不再追究。”
“你是不是要我原谅维奥莱特?”
驻地长官慢慢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你已经原谅她了。我只是劝你不要因为一时气恼反而害了自己。”
萨法里心事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情感在他看来极不正常,因而被他从自己的意识当中排除出去。但这个头脑冷静、行事刻板的男人竟然看透了他心里的情感。意识到这一点,叫他感到困窘不安。
“你不知道具体情况,”他说,“诺比和我几乎就像兄弟一样。我为他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他的一切都是靠了我。再说,要不是我,维奥莱特可能一辈子都继续在做家庭教师。那可真是荒废年华。我不由得为她感到惋惜。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一开始我注意到她,完全是出于怜悯。你一向胸怀坦荡地对待的那些人,竟然有意暗地对你耍弄卑鄙的伎俩。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吗?真是忘恩负义到了极点。”
“哦,老兄,一个人可不能期望得到感激。谁也没有权利这样期望。不管怎样,你做好事,是因为那会给你带来快乐。那是世上最纯粹的一种幸福。期望得到别人的感谢,那真是要求太多了。如果你得到感谢,噢,那就像是你在得到股息后,又获得了额外红利。那当然太棒了,但你不能把它看作你理应得到的东西。”
萨法里皱起眉头,感到困惑不解。他始终觉得,对于有些问题,世上不可能有两种思考方式,但乔治·穆恩考虑这些问题的方式却如此奇特,叫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管怎样,凡事总有一个界限。我是说,如果你懂得一点儿体面,你就得表现得像个老爷。你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尊严。为了这样一件,嗨,他妈的,你不得不承认,只要有可能做的话,你也非常乐意去做的事儿,乔治·穆恩竟然给出这样一些看来相当可信的理由,真是难以理解。当然乔治·穆恩是个古怪的人。谁也不大懂得他的意思。
“诺比·克拉克已经死了,萨法里。你再也不能妒忌他了。除了你跟我,还有你的妻子,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儿。明天,我也要永远离开这儿了。为什么你不让过去的事儿就过去呢?”
“这样维奥莱特只会看不起我。”
乔治·穆恩笑起来,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笑容在那张古板、挑剔的脸上竟显得无比甜美。
“我对她并不怎么了解。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她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可恶吗?”
萨法里猛地一怔,脸红到了耳朵根。
“不,她像天使一样善良。我那么说她才着实可恶。”他的嗓音突然变了,接着他低声抽泣起来。“老天在上,我只是想做正确的事儿。”
“正确的事儿就是仁慈的事儿。”
萨法里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情绪激动,身子不住战抖,根本无法克制。
“我似乎一直都在付出,付出,但谁也没有为我做过他妈的一件事儿。我伤心不伤心没有关系,我必须生活下去。”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会原谅她的。”
乔治·穆恩沉思地朝着他看了一会儿。
“换了我是你的话,就不会为此而小题大做,抱怨不休,”他说,“以后你得小心行事。她也有很多要原谅你的地方。”
“你指的是我打她的那件事吗?我知道,我做得实在太糟了。”
“一点儿也不。那对她有很大的好处。我并不是指那件事。你一直表现得十分慷慨大方,老伙计,你知道,一个人需要施展机敏乖巧的手腕,才能让人们不把他的慷慨大方摆在心上。幸运的是,女人都举止轻浮,她们很快就忘了自己所得到的好处。当然,如果不是这样,她们也就无法生活了。”
萨法里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他。
“说实在的,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人,穆恩,”他说,“有时候,你冷酷无情,接着你说的话又让人觉得,你还是具有人性的。随后人们觉得以前把你看错了,你毕竟仍然具有同情心,就在这个时候,你又说出一些叫人震惊的话。大概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玩世不恭的人吧。”
“我倒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乔治·穆恩笑着说,“但如果正视事实,并且在事实令人不快的时候,也不心怀怨恨,而且接受你所看到的人性的本来样子,觉得荒诞滑稽的时候就面带微笑,觉得令人同情的时候也不过于悲伤,如果这就是玩世不恭的话,那大概我就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通常,人性既有荒诞可笑的一面,也有令人同情的一面。但如果生活教会了你宽容,你会发现,值得微笑的地方总是比值得哭泣的地方要多。”
汤姆·萨法里离开房间后,驻地长官从容地点燃了他打算在午饭前抽的最后一支香烟。为一个愤怒的丈夫跟一个犯错的妻子进行调解,对他是一个全新的角色,也给他带来了淡淡的乐趣。他继续思考着人性的问题,他那毫无血色的薄薄的嘴唇边闪现出一丝冷笑。他想起自己曾经经常站在沿海某些地方的干涸的小溪旁,带着极大的兴趣观看跳跃的约翰尼[82]。有时候会出现上百只这样的生物,有的小到只有几英寸长,有的又肥又大,足有你的脚掌那么长。它们生活在淤泥当中,颜色也跟淤泥的颜色一样。它们待在那儿,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你,接着突然朝前冲去,藏到自己的洞里。看到它们用自己的脚掌飞快跃过泥泞的地面,那种场面真是不同寻常。地面上布满了这种生物,让你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好像淤泥本身也神秘地变活了。你想起就是这种体型巨大、凶猛可怕的生物,以前一度是地球上唯一的居民,心里不禁冰凉地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它们身上既有神秘可怕的地方,也有引人发笑的地方。它们总让你想到人类。在那儿站上半个小时,看着它们蹦蹦跳跳,实在很有意思。
乔治·穆恩从挂帽钩上拿下遮阳帽,带着对人生的满意之情,走到外面的阳光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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