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尼尔·麦克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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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雷登船长是个温和善良的人。瓜拉索洛的博物馆馆长安格斯·芒罗曾经告诉他,已经通知自己的新助手尼尔·麦克亚当在到达新加坡后下榻于范戴克饭店,并拜托船长在那个孩子待在那儿的短短几天时间里留神不要让他淘气胡闹,船长听完安格斯·芒罗的这番话后回答说他一定尽力而为。布雷登是“苏丹艾哈迈德号”的船长。他在新加坡的时候,总是住在范戴克饭店。他有一个日本老婆,并且一直在饭店里保有一个房间。那就是他的家。当他沿着婆罗洲海岸经过为期两周的航行后回来时,饭店的荷兰经理告诉他,尼尔已经在这儿住了两天了。那个小伙子正坐在饭店那满是灰尘的小花园里,看着过期的《海峡时报》。布雷登船长先瞅了他一眼,接着就走上前去。

    “你就是麦克亚当,对吧?”

    尼尔站起身来,脸一直红到耳根,羞涩地回答说:“我就是。”

    “我的姓氏是布雷登,是‘苏丹艾哈迈德号’的船长。下星期二,你就要跟我一起乘船出海。芒罗托我照顾你。想不想来一杯斯腾佳?大概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词语的意思。”

    “非常感谢你,但我并不喝酒。”

    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

    “我并不责怪你。在这个地区,酗酒毁了许多不错的人。”

    他把中国侍者叫来,为自己点了一杯双份威士忌,外加一份小苏打。

    “你来这两天都做了些什么?”

    “四处闲逛。”

    “新加坡并没有太多可以观赏的地方。”

    “我倒发现了好多有意思的地方。”

    当然,尼尔·麦克亚当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博物馆。博物馆里几乎都是他在国内所见过的东西,但一想到那些野兽和鸟类,那些爬行动物、飞蛾、蝴蝶和昆虫就出生在当地,他便感到十分兴奋。瓜拉索洛是婆罗洲的首府。博物馆里有个区域专门用来陈列婆罗洲地区的生物标本。这些生物就是他在未来三年时间里所要关注的主要对象,因而他留神地仔细观察。可是在外面的街道上,眼前的景象才令人兴奋不已。如果他不是一个严肃而稳重的小伙子,他一定会欢快地放声大笑。一切在他眼中都显得十分新鲜。他总是走到两脚酸痛了才停下脚步。他站在繁忙的街角上,对那一长排洋车和那些在辕杆间不断奔跑的个头矮小的汉子感到相当惊奇。他站在一座桥上,看着下面运河里的那些紧紧挨在一起的舢板,好像挤在罐头里的一条条沙丁鱼。他仔细看着开设在维多利亚路上的中国店铺,里面出售许多稀奇古怪的物品。身材肥胖、精力旺盛的孟买[83]商人,站在他们的店铺门口,想要向他销售丝绸和用金属丝做的珠宝。他注视着那些神色忧伤、孤苦伶仃的泰米尔人,他们带着不祥的风韵在街上行走。另外还有那些满脸胡须的阿拉伯人,他们戴着白色的无檐便帽,表现出一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尊严气派。阳光照在各个不同的地点,发出耀眼逼人的光芒。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觉得自己需要花好多年时间才能明白在这个色彩缤纷、漫无节制的世界里该怎么生活。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后,布雷登船长问他想不想到城里去转一圈。

    “你到了这儿,就应当见识一下这儿的生活。”他说。

    他们分别坐上洋车,朝唐人街进发。在海上从不饮酒的船长那天为自己充分地做了补偿。他感到十分舒服。洋车最后转入一条小路,在一所房子前停下。他们敲了敲门。门开了,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来到一个大房间里,四周摆放着一圈蒙着红色长毛绒的长椅。许多女人懒洋洋地闲坐在那儿。其中有法国女人、意大利女人和美国女人。一架自动钢琴[84]发出刺耳的音乐声。几对男女正在那儿跳舞。布雷登船长点了一些酒。两三个女人似乎在等着接受邀请,朝他们投来撩拨的目光。

    “哎,年轻人,这儿有你喜欢的人吗?”船长开玩笑地问道。

    “你是说想要跟她睡觉的人吗?没有。”

    “要知道,你接着要去的地方可没有白种姑娘。”

    “哦,好吧。”

    “你是想去看看一些当地姑娘吗?”

    “我无所谓。”

    船长付了酒钱,随后他们悠闲地朝前走去,来到另一所房子门前。这儿都是一些中国姑娘,她们生得娇小玲珑,手脚都小巧得像花一样,身上也穿着上面布满花儿的丝绸衣服。可是她们那涂脂抹粉的脸却像戴着面具。她们打量着陌生人,两只黑眼睛里露出嘲弄的神情。她们的模样奇特得缺乏人性。

    “我之所以把你带到这儿,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见见这种地方。”布雷登船长说,那副神气就像在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但只是观赏一番,也就行了。出于某种原因,她们不喜欢我们。有些中国妓院,根本不让白种人进去。实际情况是,据说我们身上发臭。真可笑,对不对?据说我们身上有股尸体的气味。”

    “我们?”

    “我比较喜欢日本姑娘,”布雷登船长说,“她们很不错。你知道,我妻子就是个日本女人。你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有日本姑娘的地方去。如果你看不到一个你喜欢的对象,那我就不是人。”

    他们的洋车仍然等在那儿,他们坐了上去。布雷登船长指了一个方向,车夫们就拖着他们开始出发。后来一个胖胖的日本中年女子开门让他们走进一所房子,他们进门时,这个女人深深地朝他们鞠了一躬。她把他们领到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里,那儿的地板上只铺着一些席子。他们坐了下来,不久一个小女孩就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两碗淡茶,走了进来。她羞答答地朝他们鞠了一躬,把茶水分别递给他们。船长跟那个中年女子说了几句,她就望着尼尔咯咯地笑起来。她对刚刚出门的那个小女该说了些什么,不久,四个姑娘就脚步轻快地走进房间。她们都穿着和服,富有光泽的黑头发梳理得十分精巧,显得十分可爱。她们矮小而丰满,都有着圆圆的脸庞,充满笑意的眼睛。她们一进门就深深地鞠躬,并且礼貌地小声问候致意。她们说起话来好似莺声燕语。随后她们各自分别在两个男人的两侧跪了下来,娇媚地与客人们调情。不久,布雷登船长就用胳膊搂着自己身边那两个姑娘的纤细腰肢。她们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感到非常开心。尼尔觉得,船长身边的两个姑娘好像在嘲笑他,因为她们总是把自己那亮闪闪的眼睛调皮地转向他,他不禁羞红了脸。而另外两个姑娘则笑吟吟地依偎着他,一面说着日本话,好像觉得他能听懂她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她们显得那么高兴和坦诚,他也不禁笑了。她们十分体贴周到,把那碗茶递给他让他喝,随后又接过茶碗,免得他费事拿在手里。她们为他点燃香烟,其中一个姑娘伸出纤细小巧的手为他捻去烟灰,免得烟灰掉到他的衣服上。她们抚摸着他那光滑的脸庞,好奇地看着他那两只年轻人的大手。她们就像小猫一样顽皮。

    “哎,究竟是哪一个?”过了一会儿,船长说。“选好了没有?”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等着看你安顿好了,然后再为自己做出安排。”

    “哦,我一个也不想要。我要回去睡觉。”

    “嗨,怎么啦?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不,我只是不喜欢这样。但我可不想坏了你的好事,我会平平安安地回到饭店去的。”

    “哦,如果你不打算这样,那我也不愿意留在这儿。我只是想显得殷勤友好一些。”

    船长对那个中年女子说起话来,听了他说的话,周围那几个姑娘突然都神色惊讶地望着尼尔。那个中年女子做了回答,船长耸了耸肩膀。接着一个姑娘说了一句话,引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她究竟说什么?”尼尔问道。

    “她在拿你打趣。”船长笑吟吟地答道。

    但他好奇地朝尼尔瞅了一眼。接着刚刚引得大家发笑的那个姑娘直接对尼尔说了一句话,尼尔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但看到她眼睛里的嘲弄神情,尼尔不禁羞红了脸,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被别人取笑。随后那个姑娘纵情地笑起来,伸出两只胳膊抱住尼尔的脖子,轻轻地亲吻他。

    “来吧,咱们走吧。”船长说。

    当他们把洋车打发掉,走进饭店的时候,尼尔问道:

    “那个姑娘究竟说了什么引得大家发笑?”

    “她说你是一个童男子。”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尼尔带着他那缓慢的苏格兰口音说。

    “这是真的吗?”

    “我想是这样。”

    “你几岁了?”

    “二十二岁。”

    “你究竟在等什么?”

    “等到我结婚的时候。”

    船长默不作声。走到楼梯顶上,他伸出手来,跟那个小伙子道晚安,那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但尼尔却用平静、坦诚、毫无烦恼的目光回望着他。

    三天以后,他们乘船出发,尼尔是船上唯一的白人旅客。船长忙碌的时候,他就自己看书。他又在看华莱士[85]的《马来群岛》。他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看过这本书,但现在却对这本书产生了新的浓厚兴趣。船长空闲的时候,他们就一起打克里比奇[86],或者坐在甲板上的长椅上一边抽烟,一边闲谈。尼尔是一个乡村医生的儿子,自打他记事儿的时候起,他就对博物学充满兴趣。中学毕业后,他进入爱丁堡大学,并在那儿以优异成绩取得了理学学士学位。他四处寻找一份生物学示教讲师的工作,偶然看到《自然》杂志上刊登的瓜拉索洛博物馆招聘馆长助理的广告,博物馆馆长安格斯·芒罗在爱丁堡[87]时认识尼尔的叔叔,一个格拉斯哥[88]的商人,尼尔的叔叔便给芒罗写信,问他是否能试用一下自己的侄儿。尽管尼尔对昆虫学特别感兴趣,但他是一个经过训练的动物标本剥制师。这正是招聘广告中所说的必要条件。尼尔的叔叔还附上了尼尔以前的老师所出具的证明。另外他补充说,尼尔念大学的时候,还是他们学校足球队的球员。过了几个星期,就发来一份聘用尼尔的电报。两个星期以后,尼尔就乘船出发了。

    “芒罗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尼尔问道。

    “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大伙儿都喜欢他。”

    “我查找了他在科学期刊上发表的文章,在最近一期的《伊必思》杂志[89]上刊载了他的一篇有关鳗状鱼类的文章。”

    “我并不清楚这方面的情况,我只知道他娶了一个俄国老婆。大家都不大喜欢她。”

    “我在新加坡的时候收到他一封信,信上说他们会对我加以指导,直到我慎重考虑,最终明白自己想做些什么。”

    现在,他们开始沿河而上。河口散布着一座渔民的村庄,房屋的木桩都打在水里的渔民村庄。岸上密密丛丛地长满了聂帕榈和歪歪斜斜的海榄雌,后面是茂密而苍翠的原始森林。远处,在蓝天的背景上森然现出一座怪石嶙峋的高山。尼尔双眼热切地注视着面前的景色,感到非常激动,他的心也兴奋得突突直跳。他觉得有些意外。他把自己读过的康拉德[90]的作品几乎都牢记在心,期待见到一片充满神秘的土地。他根本没有想到眼前会是这样一片淡蓝的天空。地平线上一块块小小的白云在阳光中亮闪闪的,看去就像一些因为无风而无法前行的帆船。森林里的绿树也在明亮耀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河岸上,四处散布着的都是马来人那有着茅草屋顶的房屋。这些房屋安稳地掩映在果树丛中。不少土著人站在独木舟上,朝河的上游划去。尼尔并没有遭受围困的感觉,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也并不感到心情忧郁,而只感到开阔和自由。这个地区殷勤有礼地向他表示欢迎。他知道自己在这儿会过得很快活。布雷登船长站在舰桥上,友好地瞥了一眼站在下面的这个小伙子。在这四天的旅程中,布雷登船长已经喜欢上了他。他确实滴酒不沾,而且在你说了一个笑话后,他很可能会把你的话当真,但他那副神情严肃的样子却也有可爱动人的地方。在他看来,一切都那么有趣,那么重要——当然,这也就是他会觉得你的笑话不够有趣的原因。可是尽管他并不理解那些笑话,但他仍然笑呵呵的,因为他觉得你期待他做出这种反应。他发出笑声,因为生活显得那样美好。他对你告诉他的每件细小的事儿都表示感激。他很有礼貌,每逢要你递给他什么东西的时候,嘴里总要加上一个“请”字,而当他从你手里接过去的时候,也总要说声“谢谢”。他相貌十分英俊,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尼尔两只手扶着栏杆,光着头,站在那儿,看着从眼前掠过的河岸。他身材很高,有六英尺二英寸的样子,四肢长长的,显得相当松弛,肩膀宽阔,髋部窄小。他身上有种可爱的活跃劲头,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欢蹦乱跳。他那一头棕色鬈发具有独特的光泽,在阳光的照射下,有时会像金子般闪闪发亮。他的两只大眼睛蓝莹莹的,流露出愉快的心情,也表明他性格开朗。他的鼻子短短的,并不太尖,嘴巴很大,下巴显出一副行事果断的样子。他的面庞很宽。但他身上最突出的特点还是他的皮肤。他的皮肤既白皙又光滑,两边脸颊上都露出可爱的红晕。即便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也是无比美好的皮肤。每天早上,布雷登船长都要跟他开同样的玩笑。

    “哎,小伙子,你今天刮过脸吗?”

    这时尼尔就会用手摸摸自己的下巴。

    “没有,你觉得我需要刮脸吗?”

    听了他的话,船长总哈哈大笑。

    “需要刮脸?嗨,你的脸就像婴儿的屁股一样光滑。”

    尼尔则总是羞得面红耳赤。

    “我每个星期刮一次脸。”他回嘴说。

    可是你并不光因为他的外表而喜欢他,还有他的纯真、他的坦诚和他面对这个世界时充沛的青春活力。尽管他神情专注,他处理每件事时都那样郑重其事,他爱好对谈话中出现的每个论据加以辩驳,但他身上有股异常淳朴的气质,总能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船长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从未有过女人,”他暗自说道,“真奇怪,他气色这么好,我还以为姑娘们绝不会放过他呢。”

    可是,“苏丹艾哈迈德号”已经接近河流弯道的地方,绕过这个弯道,眼前就会出现瓜拉索洛,船长的思绪被他所不得不干的工作打断了。他对下面的轮机舱拉铃示意。那条船行驶的速度减慢了一半。瓜拉索洛就散布在河流的左岸上。那是一座干净整洁的白色城镇。而在右边的小山上,耸立着一座要塞和苏丹的宫殿。微风阵阵,挂在高杆上的苏丹旗帜在天空中相当气派地随风飘扬。他们在河中心抛锚。医生和一个警官乘着政府的汽艇来到船上。陪同他们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穿着白色帆布衣服的又高又瘦的男人。船长站在舷梯头上,跟他们一一握手,接着就转脸望着最后上船的那个人。

    “噢,我把你那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安然无恙地带来了。”随后看了一眼尼尔,说:“这位就是芒罗。”

    那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伸出手来,仔细端详了尼尔一番。尼尔微微羞红了脸,露出笑容。他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

    “你好,先生。”

    芒罗的嘴上并没有浮现出笑容,但他那灰色的眼睛里却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双颊凹陷,长着一个细长的鹰钩鼻子和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他给太阳晒得很黑,看上去满脸疲惫,但神情却显得十分和蔼。尼尔立刻对他相当信赖。船长又把他介绍给医生和警官,并提出大家应该一起喝杯酒。他们各自落座,男仆也拿来几瓶啤酒,芒罗摘下了头上的遮阳帽。尼尔发现他那头短短的棕发已经变得灰白。芒罗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人,寡言少语,举止沉静,显出一副富有知识的样子,这使他明显地不同于那个身材矮小、轻松活跃的医生和那个身子笨重、神气活现的警官。

    “麦克亚当不喝酒。”在男仆倒了四杯啤酒后,船长说。

    “好极了,”芒罗说,“希望你没有试图引诱他染上恶习。”

    “我在新加坡的时候试过,”船长回答说,眼睛亮闪闪的,“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喝完啤酒后,芒罗把脸转向尼尔。

    “哎,我们上岸去,好吗?”

    尼尔的行李交给芒罗的男仆负责,两个男人一起上了一条舢板,不久就到了岸上。

    “你是想直接到住处去,还是想先四处逛逛?我们还有两三个小时才吃午饭。”

    “我们可不可以去博物馆?”尼尔说。

    芒罗的眼睛里露出柔和的笑意。他很高兴。尼尔性情羞怯,而芒罗生来也不爱多说话,因而他们默默地朝前走去。河边都是当地人的小屋,马来人住在这儿,过着他们那古老的生活。他们终日操劳,但不慌不忙,你能感受到他们那种愉快、常规的活动。你可以感到一种生活的变化规律,这种规律的模式就是出生和死亡,爱和人类的日常事务。他们来到市场,也就是两侧有着拱廊的狭窄街道,那儿到处是中国人,他们在那儿吃饭、干活,用他们的方式大声说话,不屈不挠地与永恒对抗。

    “你到过新加坡后,这儿实在算不上什么,”芒罗说,“但我始终觉得这儿的景色相当优美。”

    他说话时带着不像尼尔那么浓重的苏格兰腔,但仍能听出苏格兰人说话的那种粗喉音,这让尼尔感到安心自在。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英国人的英语也受到这样的影响。

    博物馆是一座气派堂皇的石头建筑,他们一跨进博物馆的大门,芒罗就本能地挺直了身子。门口的接待员朝芒罗行了个礼,芒罗用马来语跟他说了几句话,显然向他解释尼尔是谁,因为那个接待员马上朝尼尔露出笑容,也对他行了个礼。跟外面的暑热相比,博物馆里面相当凉爽,而且光线也很舒适,不像先前街上那么阳光耀眼。

    “大概你会感到失望,”芒罗说,“我们应该收藏的东西连一半都还没有收集齐全,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因资金短缺而受到阻碍。我们不得不尽力而为。因此你应当对此加以体谅。”

    尼尔跨进博物馆,就像一个游泳好手充满信心地跳到了夏天的海水中。那些标本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芒罗设法在给观众带来乐趣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教益。因此,博物馆中鸟类、兽类和爬行动物的陈列样子,都尽量与它们在自然环境中的状况相似,以便给观众留下有关生命的鲜明印象。尼尔不再羞怯,带着孩子般的热情开始谈论各种事情。他不停地提出各种问题,心里十分兴奋。两个人都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后来芒罗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他才吃惊地发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他们坐上洋车,赶往住处。

    芒罗把这个年轻人领进客厅。一个女人正躺在沙发上看书,看到他们进来,她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这是我的妻子。对不起,我们回来得太晚了,达丽亚。”

    “这有什么关系?”她笑着说。“有什么东西会比时间更不重要呢?”

    她朝尼尔伸出手来,一只很大的手,她沉思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但眼神是友好的。

    “我想你已经带他去过博物馆了。”

    她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中等身材,长着色彩均匀的淡棕色的脸和淡蓝色的眼睛。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从头顶中间分开,并在颈背处绾了一个结。看去有些好像飞蛾,那种淡棕色显得也很奇特。她宽宽的脸庞,高高的颧骨,鼻子也肉乎乎的。她并不是一个漂亮女人,但她那缓慢的举动里含有一种撩人的风韵,而她的态度中好像也有一种性感的随意样子,只有非常迟钝的人才感觉不到她身上的这种吸引力。她穿着一条绿色的棉布连衣裙。她的英语讲得十分流利,只是略微带点儿外国口音。

    他们坐下吃午饭。尼尔又变得十分害羞,但达丽亚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轻松自在、毫无拘束地说着话儿。她问起尼尔有关旅途中的情况以及他对新加坡的看法。她对尼尔谈起他要遇到的那些人。那天下午,芒罗要带他去拜访驻地长官,当时苏丹不在当地,随后他们就去俱乐部。在那儿,他会见到所有的人。

    “你肯定会受到大家的喜爱。”她说,她那淡蓝色的眼睛注意地盯着他。要是一个不像尼尔那样心地单纯的男人可能就会发现,她充满兴趣地估量着他的个头和身上的青春活力,他那光亮的鬈发和美好的肌肤。“他们不怎么把我们放在眼里。”

    “哦,胡说,达丽亚。你太敏感了。他们是英国人,就是这样。”

    “他们认为安格斯作为科学家相当有趣可笑,而我身为一个俄国人相当粗俗。我才不在乎呢。他们都是蠢货。他们是最平淡无味、心胸狭窄、因循守旧的人。生活在他们中间,真是厄运当头。”

    “不要让麦克亚当一到就心神不定。他会觉得他们亲切友好,十分热情。”

    “你的教名叫什么?”她问那个小伙子。

    “尼尔。”

    “那我就这样叫你吧,而你也必须管我叫达丽亚。我讨厌人家把我称作芒罗太太,那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牧师太太。”

    尼尔唰的一下脸红了。芒罗太太这么快就让他跟自己那么亲近[91],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达丽亚又继续说下去。

    “有些男人还不错。”

    “他们都胜任自己的工作,这也是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芒罗说。

    “他们开枪射击。他们踢足球,打网球和板球。我和他们相处得很不错。那些女人却叫人无法忍受。她们生性妒忌,充满恶意,又很懒惰。她们根本没有什么话题可谈。如果你谈论一个知识性的问题,她们就对你嗤之以鼻,好像你是一个粗鄙的人。她们能谈些什么呢?她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如果你谈到人的身体,她们会觉得你说话很不得体。如果你谈到灵魂,她们会觉得你自命清高。”

    “你不要太把我太太说的话当真。”芒罗用他那种温和而宽容的方式笑着说。“这儿的公众就跟东方任何其他地方的公众一样,既不十分聪明,也不怎么愚蠢,但却亲切友好。这就相当不错了。”

    “我不要求人们亲切友好,我希望他们充满生气和激情,希望他们对人类感兴趣,希望他们把精神方面的事物看得比杜松子苦味酒或咖喱午饭重要,希望他们明白艺术和文学的重要性。”接着她突然对尼尔说:“你有灵魂吗?”

    “哦,我不知道。我并不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我问你话的时候,为什么你要脸红?为什么你要为自己的灵魂感到羞耻呢?这就是你身上重要的东西。对我说说吧。我对你有兴趣。我想知道。”

    尼尔受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对待,觉得非常难堪。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然而他是一个严肃的小伙子。每当别人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问题时,他总尽力去加以回答。但芒罗的在场却叫他感到困窘。

    “我不知道你说的灵魂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指造物主分别制造出的无形或精神体与肉体的暂时结合,那么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在我看来,凡是能对论据抱有冷静看法的人,都不会为如此激进的有关人性二元的观点加以辩护。另一方面,如果你说的灵魂指的是形成我们所谓个人人格的精神成分的总体,那么,我当然是有的。”

    “你真可爱,长得也实在英俊。”她笑吟吟地说。“不,我是指充满渴望的心,充满情欲的肉体以及我们自身无穷的力量。告诉我,你在前来的旅途中看了些什么书,或者,你只是打打甲板网球[92]?”

    尼尔听到她这种不合逻辑的回答,大吃一惊。要不是她流露出的愉快眼神和自然态度,尼尔就会好像受到一点公开的羞辱。看到这个小伙子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芒罗默默地笑了。他笑的时候,从鼻翼到嘴角的纹路变得很深。

    “我看了很多康拉德的小说。”

    “是为了乐趣呢,还是为了增进自己的见识?”

    “两样都有。我非常仰慕他。”

    达丽亚举起两只胳膊,做出极为夸张的表示反对的姿势。

    “那个波兰人,”她喊道,“你们英国人怎么能让自己受到那个喋喋不休的江湖骗子的哄骗?他完全表现出他国家的人身上的那种浅薄。那一连串词语,那些复杂难懂的句子,那种华丽好看的辞藻,那种假装出来的深刻。当你穿过所有这一切触及最根本的思想时,除了平淡无奇的观点外,你还能发现什么?他就像一个穿着浪漫主义服装的二流演员,高声朗诵着维克多·雨果[93]的剧作。开始五分钟,你会觉得这真有英雄气概,但随后,你的整个灵魂都会感到厌恶,你大声喊道,不,这是假的,假的,假的。”

    她情绪激动地说着,尼尔还从来没有见到哪个人在谈到艺术或文学时表现出这样的激情。她那平时毫无血色的脸蛋露出了红晕,她那暗淡的眼睛也变得闪闪发亮。

    “谁也不像康拉德那样善于营造气氛,”尼尔说,“我在读他的作品时可以闻到、看到并感到东方的一切。”

    “胡说。你对东方知道些什么?任何人都会告诉你,他犯了无比严重的错误。你可以问安格斯。”

    “当然他并不总是准确无误。”芒罗用他那种经过思考、很有分寸的语气说。“他所描写的婆罗洲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婆罗洲。他只是从一条商船的甲板上看到了婆罗洲,而且就他看到的情况来说,他也并不是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小说要受到实际情况的限制。我觉得能创造出一个国家,一个黑暗、凶险、浪漫而富有英雄气概的具有灵魂的国家,也算得上是不小的成就了。”

    “你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可怜的安格斯。”接着她又转向尼尔:“你一定要读一读屠格涅夫[94]的作品,读一读托尔斯泰[95]的作品,读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96]的作品。”

    尼尔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达丽亚·芒罗。她跳过了相识的最初阶段,一下子就把尼尔当作自己早就认识、关系密切的朋友看待,尼尔为此感到困惑不解。这看上去实在轻率冒失。尼尔初次遇到无论哪个人的时候,他的直觉总是要他谨慎小心。他亲切和气,但是没有看清楚面前的道路,他就不愿意开步走得太远。要是他不认为自己具有充足的理由,他也不想对哪个人吐露内心的秘密。然而在达丽亚面前,你控制不住自己。她逼迫你说出心里话。她尽情诉说着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大部分人都不会把这种感受和想法告诉别人),好像一个浪子朝着争先恐后的人群抛撒金币。她在说话和行事方面都跟尼尔以前认识的人不同。她并不留意自己说些什么。她谈起人类生来就有的官能,她说到这个问题时的那种方式让尼尔的脸蛋一下子变红了。这引起了她的嘲笑。

    “哦,你真是一个道学先生!这里面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要是我想吃泻药通便,为什么我不能说出来呢?要是我觉得你也需要吃泻药通便,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呢?”

    “从理论上来说,大概你是对的。”尼尔说,他始终显得那么富有见识,那么通情达理。

    她让尼尔谈谈自己的父母,谈谈自己的兄弟,也谈谈他在中学和大学里的生活。她也对尼尔说了自己的情况。她的父亲是一个将军,在战争中阵亡了。她的母亲则是一个被称作卢特契科夫公主的女子。当布尔什维克夺取权力的时候,她们正在俄罗斯东部,就逃到了横滨。在那儿,她们靠着变卖手里的珠宝以及她们以前所保存的艺术品,艰难度日。在那儿,她嫁给了一个流亡海外的人。她跟他过得并不幸福,两年后就离婚了。她的母亲也去世了,她手里一个钱也没有,只好竭尽全力地自谋生计。她先受到一个美国救援组织的聘用,接着在一所教会学校教书,后来在一家医院工作。她的经历让尼尔听了怒火中烧,而当她谈到那些男子利用她的贫穷和无助想要勾引她的时候,又叫尼尔感到困窘不堪。她把详情细节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真是畜生。”他说。

    “哦,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她答道,一边耸了耸肩膀。

    她告诉尼尔,有一次她怎样拿着左轮手枪保护自己的贞操。

    “我发誓,如果那个人再敢朝前跨上一步,我就会杀了他。如果他那么做了,我就会像射杀一条野狗那样开枪把他击毙。”

    “天哪!”尼尔说。

    也就是在横滨,她遇到了安格斯。那会儿,安格斯正在日本度假。他的坦率,他身上那么明显的端方品格,他的温柔,他的体贴都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他不是一个实业家,而是一个科学家,而科学几乎就是艺术的喝着同样奶水长大的兄弟。安格斯可以为她提供宁静,也可以为她提供安全。她也对日本感到厌倦了。婆罗洲则是一个神秘的地区。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五年了。

    她向尼尔介绍了几个应该阅读的俄国小说家。她把《父与子》《安娜·卡列尼娜》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借给尼尔。

    “这是我国文学中的三座高峰。读一下吧,它们是世上所出现的最伟大的小说。”

    正如她的许多同胞一样,她说得好像其他地方的文学都无足轻重,好像几部小说和故事,几本无关紧要的诗集和六七个优秀的剧作,就使世界上产生的其他作品都显得不足挂齿。但尼尔却受到深深的吸引,完全被她的话所陶醉了。

    “尼尔,你自己就很像阿辽沙[97],”她说道,一面用含情脉脉、十分柔和的目光望着他,“一个带有苏格兰人那种阴沉样子的阿辽沙,多疑而审慎,绝不让你身上的灵魂,那种精神之美,显露出来。”

    “我一点也不像阿辽沙。”尼尔有些害羞地回答说。

    “你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么。你对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为什么你要做一个博物学家?那是为了钱吗?要是你到你叔叔在格拉斯哥的办事处工作,完全可以挣到更多的钱。我感到你身上有种奇特的、超脱尘世的东西。我可以像佐西马神父对德米特里[98]那样,跪倒在你的脚下。”

    “请不要这样。”尼尔笑着说,脸也变得有点儿发红。

    可是读过那些小说后,尼尔觉得达丽亚不再显得那么陌生了。那些小说提供了她生长的环境。他在达丽亚身上看到了他在苏格兰所认识的那些女子(也就是他母亲和格拉斯哥他叔叔的几个女儿)身上极为少有的特征,但这些特征在俄国小说的许多人物身上却是常见的。达丽亚喜爱拖到很晚才睡,一刻不停地喝茶,几乎整个白天都躺在沙发上看书,同时不断地抽烟。尼尔不再对她的这副样子感到奇怪了。她可以连续几天什么事也不做,却并不感到无聊。在她身上,倦怠和热情奇特地混合在一起。她经常耸耸肩膀说,仅仅出于偶然,她既是一个东方人,又是一个欧洲人。她身上那种步履轻盈的风韵,确切地表明东方人的特点。她一点也不爱好整洁,他们的起居室里到处是香烟头、旧报纸和空罐头盒,但这似乎并没有对她产生什么影响。不过尼尔觉得达丽亚有几分像安娜·卡列尼娜,于是就把自己对那个可怜女人的同情转移到她身上。尼尔理解她的傲慢自大。她自然不会把当地社会的那些女子,也就是他逐渐结识的那些女子放在眼里。她们都是平凡的人。她的头脑要比她们灵敏得多。她的文化修养更为广博。特别是,她身上有种浑身兴奋的感受力,相形之下,她们显得格外平淡乏味。她当然不会刻意去博得她们的好感。尽管她在家里总穿着纱笼和宽松的短上衣,懒洋洋地走来走去,但每逢她和安格斯出外吃饭的时候,她总打扮得花枝招展,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她喜欢显示自己丰满的胸脯和线条优美的后背。她会在脸上涂脂抹粉,勾画眼圈,好像一个就要登台演出的女演员。她的露面往往引起旁人好笑或反感的目光,看到这种情景,尼尔十分生气,但她把自己弄成大家议论的目标,尼尔心里也不禁为此感到惋惜。当然,她显得相当气派,但是如果你不知道她是谁的话,就会觉得她不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有些关于她的事情,尼尔永远也无法忘怀。她的胃口极大,吃得比尼尔和安格斯加在一起还要多。这叫尼尔感到十分气恼。尼尔对她谈论两性问题时那种直言不讳的样子也不大习惯。她认为尼尔在家乡和爱丁堡的时候肯定跟许多女人都有私情,那是理所当然的。她逼迫尼尔说出自己那些艳遇的详情细节。尼尔身上那种苏格兰人的机警让他躲开了她的逼问。尼尔凭着天生的谨慎避开了她的问题。她总是嘲笑尼尔的缄默。

    有时她会让尼尔感到震惊。尼尔已经习惯了她称赞自己外貌的那种坦率口气。当她告诉尼尔,他英俊得就像一个年轻的北欧天神的时候,他也不动声色。恭维奉承的话儿不断从他的身上倾泻而下,但一点也不起作用。可是每逢她伸出十分柔软的大手,用手指抚弄他的鬈发,或者嘴唇上挂着笑容,抚摸他那光滑的脸庞时,他就很不高兴。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摆弄。有一天,她想要喝点儿奎宁水[99],就动手朝放在桌上的一个玻璃杯里倒水。

    “那是我的杯子,”尼尔赶紧说,“我刚用它喝过水。”

    “噢,那又怎么样呢?你没有染上梅毒吧?”

    “我讨厌自己用别人的杯子喝水。”

    她对待香烟的态度也很有趣。有一次,尼尔刚在那儿待了没有多久,他刚点起一支烟来,她就走过来说:

    “我要这支烟。”

    她把烟从尼尔的嘴里夺了过去,自己抽了起来。但抽了两三口以后,又说她不想再抽了,把那支烟还给了尼尔。她嘴里叼过的那支烟头上留着她的口红的红印。尼尔根本不想继续再抽那支烟了。但如果他径直把那支烟扔掉,又担心她会觉得他粗暴无礼。这真叫他有点儿厌恶。她经常问他要烟抽,每逢尼尔把烟递给她的时候,她总开口说:

    “哦,给我点一下,好吗?”

    尼尔把烟点着了递给她的时候,她总张开嘴巴,好让尼尔把烟直接放到她的嘴里。尼尔点烟的时候免不了会把烟头弄湿。他不明白她用嘴衔着曾在他的嘴里放过的烟,怎能忍受得了。在他看来,整个这件事实在太随便了。他肯定芒罗也不会喜欢这样。就连在俱乐部的时候,她也这样做过两三次。尼尔感到自己羞得脸色发紫。他真希望她没有这种相当讨厌的习惯,但是大概俄国人就是这样,谁也不能否认,跟她在一起十分开心。她的谈话总是十分令人兴奋。打个比方,那就好像香槟酒(尼尔曾经尝过这种酒,觉得味道很糟)。在她嘴里,没有什么话题是不能谈的,但她并不像一个男人那样说话。跟男人说话时,你一般知道他接下去会说什么,但跟她说话时,你根本无法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她的直觉十分敏锐。她给你提供思路,扩充你的思想,激发你的想象力。尼尔感到身上从来没有这样充满活力。他似乎在高山的峰巅上行走,精神任意驰骋,完全没有界限。每当尼尔停下来思考自己和她的思想竟在如此非凡的高度交流沟通时,他就感到有些洋洋自得。经过这样的谈话,饱受吹嘘的感官享受就显得无足轻重。从很多方面来说,她都是尼尔所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尼尔生来谨慎,就连对自己,他也很少做出这样一种自己并不具备资格的评价)。况且,她又是安格斯·芒罗的妻子。

    因为,无论尼尔对达丽亚的看法怎样有所保留,他对芒罗却没有一点意见。他对芒罗崇拜得五体投地,但达丽亚却并没有为此而得益,相形之下,反而显得不那么卓越了。他跟芒罗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用小心提防。他以前从没有对别人抱有对芒罗先生的这种敬意。芒罗先生总是那么理智,那么沉稳,那么宽容。尼尔希望自己上了岁数也能成为这样的人。他很少讲话,可一旦开口,必然具有卓越的见识。他富有智慧。他的幽默不动声色,但尼尔却能明白他的意思。相形之下,那种引得俱乐部里的人们哄笑的英国式玩笑就显得空洞无聊。他亲切和蔼,富有耐心。他气派不凡,因而根本不会有哪个人对他放肆无礼,但他既不言辞浮夸,也不神情肃穆。他为人正直,十分坦诚。不过无论他作为常人,还是身为科学家,都叫尼尔钦佩不已。他富有想象力,做事仔细,肯下苦功。尽管他对研究怀有兴趣,但他对博物馆的日常工作仍然认真负责。那会儿,他正对竹节虫[100]很感兴趣,打算写一篇讨论竹节虫单性繁殖能力的论文,却发生了一场与他正在做的实验有关的意外事故。这给尼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天,一只被捕获的小长臂猿挣脱了身上的锁链,把所有的幼虫都吃得精光,完全破坏了芒罗的证据。尼尔差一点要哭了。但安格斯·芒罗却把那个长臂猿抱在怀里,笑吟吟地抚摸着它。

    “钻石,钻石,”他引用伊萨克·牛顿爵士[101]的话说道,“你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的破坏。”

    他也在研究拟态[102],并把他对这个颇有争议的题目的强烈兴趣灌输给尼尔。他们一谈论起这个话题,就有说不完的话儿。看到博物馆馆长竟有这样广博的知识,尼尔大吃一惊。那完全是百科全书式的。他也为自己的浅薄无知而感到羞愧。然而,当芒罗谈到深入这个国家去收集标本的旅行时,他的激情才具有极大的感染力。那真是完美的生活,充满了艰难困苦,经常物资匮乏,有时还有危险,但是一旦发现一个罕见或者甚至全新的品种,就会无比兴奋,周围景色优美,可以对大自然详细观察,总之,会有一种摆脱一切束缚的自由感觉。这就是你所得到的酬报。尼尔主要也就是对这部分工作充满兴趣。芒罗忙于研究工作,因而很难一次离家好几个星期,而达丽亚总是不肯陪他外出。她对丛林抱有一种无端的恐惧。她非常害怕野兽、蛇,以及有毒的昆虫。尽管芒罗多次告诉她,无论哪种动物,只要不受到骚扰或惊吓,就不会对人造成伤害,但她仍然无法克服那种出于本能的恐惧。芒罗并不愿意离开她。她一点不喜欢当地社会。芒罗知道,自己要是不在,她的日子一定会无聊得难以忍受。然而苏丹对博物学怀有强烈的兴趣,急切地想要博物馆把这个地区的动物群都完整地展示出来。芒罗和尼尔打算一起去进行一次探险考察。这样尼尔就可以学会怎样工作。有关这次探险考察的计划,他们已经讨论了好几个月。尼尔盼望着这件事早点儿到来,他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迫不及待。

    与此同时,他学了马来语,也略微懂得一些对他的未来旅行不无益处的各地方言。他打打网球,踢踢足球,不久就认识了当地社区的每一个人。在足球场上,他丢开了自己对科学的痴迷和对俄国小说的兴趣,完全投身到比赛的乐趣中。他强壮有力,跑动迅速,十分活跃。比赛结束后,他去冲洗一下,喝上一大杯放了片柠檬的奎宁水,再跟别的伙伴一起重温先前整个比赛的情况,真是无比惬意。尼尔从来没有打算要跟芒罗夫妇长期住在一起。瓜拉索洛有一家十分宽敞的客栈,但任何客人在里面居住的时间照例都不超过两个星期。那些没有官方提供住所的单身汉往往把钱凑在一起,共同租下一所房屋居住。尼尔到达当地的时候,正好这种合租的房屋里面都没有空缺的房间。可是有天晚上,也就是他来到殖民地后约莫四个月光景,当他跟沃林和琼森打完网球坐在一起休息时,那两个男人告诉他,有个原来与他们一起合住的人打算回国。要是尼尔想要跟他们一起合住的话,他们很乐意让他搬去跟他们同住。他们是跟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都是足球队的队员,尼尔也很喜欢他们两个人。沃林在海关做事,而琼森则在警察机关工作。尼尔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他们对他说了住房的价钱,随后确定了尼尔搬过去的合适日期,也就是在两个星期以后。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芒罗夫妇。

    “实在感谢你们的好意,让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样打扰你们,我心里真过意不去,也感到相当惭愧,而如今,我没有任何理由再住下去了。”

    “但我们喜欢你住在这儿,”达丽亚说,“你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总不能无限期地住在这儿吧?”

    “为什么不行?你的薪水相当微薄,把你的薪水浪费在食宿上,有什么好处呢?跟琼森和沃林住在一起,你一定会无聊透顶。他们都是蠢货,除了用唱机听唱片和踢球,头脑里什么想法都没有。”

    免费住宿的确对他非常划算。他的大部分薪水都给省了下来。他生性节俭,从来不习惯去花费不该花的钱,但是他自尊心也很强。他不能继续靠别人负担费用来过日子。达丽亚目光锐利地默默望着他。

    “我和安格斯现在对你住在我们家已经习惯了,我想你不在,我们会想你的。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伙食费付给我们。你实在并没有花费我们什么钱,但要是那样能让你安心一点,我可以在厨师的账簿上查看一下你来之后的伙食费用跟原来有多大差别,你就支付多出来的那部分费用。”

    “有个陌生人待在家里,一定是桩怪讨厌的事儿。”他有些迟疑地说。

    “你住到那儿去,一定会很难受的。天哪,他们吃的那种乌七八糟的东西!”

    确实,在瓜达索洛的任何地方,你都吃不到像在芒罗家里那么好的食物。尼尔不时也在外面吃饭,就连在驻地长官家里,也吃不到非常可口的饭菜。达丽亚喜爱美味的食物,并且总能让家里的厨师保持很高的水准。厨师做的俄国菜肴非常美味可口。达丽亚家的白菜汤完全值得走上五英里路前去品尝。可是芒罗却始终什么也没说。

    “如果你住在这儿,我也会很高兴,”这时他开口说,“有你在场,一切就变得非常便利。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可以马上商量讨论。沃林和琼森都是很好的人,但要不了多久,你大概就会发现,他们的知识范围实在有限。”

    “哦,既然如此,我也很高兴留下来。毫无疑问,这样的安排对我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只是生怕妨碍你们的生活。”

    次日下起了倾盆大雨,无法再到外面去打网球或踢足球。但是将近六点钟的时候,尼尔仍然穿上雨衣,前往俱乐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驻地长官坐在扶手椅上阅读《半月评论》。他的姓氏是特里维廉。他声称自己是拜伦朋友的亲戚。他又高又胖,留着一头剪得很短的白发,长着一张喜剧演员的又大又红的脸庞。他很喜欢参加业余戏剧演出,专门扮演玩世不恭的公爵和言辞诙谐的管家。他是个单身汉,大家都认为他喜欢女孩。他也爱在饭前喝一点儿杜松子苦味酒。凭着他和苏丹的友情,他得到了这个职位。他是一个松松垮垮、踌躇满志的人,很爱说话,不大喜欢工作。他只希望一切都顺顺当当,没有人给他添加麻烦。尽管大家并不觉得他干练称职,但他在当地社区却深得人心,因为他性情随和,热情好客。如果他精力旺盛,干事富有效率,当地的生活肯定也就不会那么舒适了。他朝尼尔点了点头。

    “哎,年轻人,今儿昆虫的表现好吗?”

    “先生,它们能感到天气的情况。”尼尔一本正经地说。

    “嘿嘿。”

    过了几分钟,沃林、琼森和另一个叫作毕晓普的人一起走了进来。毕晓普在行政部门工作。尼尔不打桥牌,因此毕晓普走到驻地长官面前。

    “先生,你愿意跟我们一起打桥牌吗?”他问驻地长官道,“今儿俱乐部里没有什么人。”

    驻地长官朝别的几个人看了一眼。

    “好吧。我看完这篇文章就过来。先给我切一下牌,开始发牌。我只需要五分钟就过来。”

    尼尔走到那三个人面前。

    “哦,听我说,沃林,实在感谢你们,但我仍然不能搬到你们那儿去。芒罗夫妇要我长期跟他们住在一起。”

    沃林脸上绽露出了笑容。

    “真想不到。”

    “他们心真好,对吧?他们一再对我加以挽留,我也没有法子拒绝。”

    “看我没有说错吧?”毕晓普说。

    “我并不责怪这个孩子。”沃林说。

    他们的说话方式中露出一些叫尼尔感到不快的东西。他们似乎觉得这件事儿怪好玩的。尼尔的脸一下子变红了。

    “你们究竟在谈什么呀?”他大声嚷道。

    “哦,别假装正经了,”毕晓普说,“我们都了解达丽亚。你并不是头一个跟她吊膀子的小白脸儿,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毕晓普的话刚说出口,尼尔握紧的拳头就闪电般打了出去,正好打中了毕晓普的脸,毕晓普立刻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琼森朝尼尔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因为那会儿,他已经气疯了。

    “把手放开,”尼尔叫道,“如果他不收回刚才说的话,我就杀了他。”

    听到这阵吵闹,驻地长官吓了一跳,他先是抬头观看,接着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子朝他们走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小伙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他们吃了一惊,早把他给忘了。他是他们的官长。琼森放开了尼尔,毕晓普也从地上爬了起来。驻地长官皱着眉头,口气严厉地对尼尔说: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动手打了毕晓普吗?”

    “是的,先生。”

    “为什么?”

    “他说了污言秽语,损害了一个女子的名誉。”尼尔十分傲慢地答道,而且仍然气得脸色煞白。

    驻地长官的眼睛闪闪发亮,但脸上仍然神情严肃。

    “哪个女人?”

    “我拒绝回答。”尼尔说道,同时昂起头来,神态威严地挺直了腰板。

    要不是驻地长官的个头比他至少高两英寸,而且身体也比他壮实得多,那样一定会显得更有效果。

    “不要做一个该死的乳臭未干的傻瓜。”

    “是达丽亚·芒罗。”琼森说。

    “你说了什么,毕晓普?”

    “我忘了刚才所用的确切词语了。我说她跟这里的许多年轻小伙子都上过床。我觉得她一定没有错过跟麦克亚当这样做的机会。”

    “这句话实在放肆无礼。请你们相互道个歉,握握手吧。你们俩。”

    “我被狠狠打了一拳,先生。我的眼睛马上就会肿得奇形怪状。我可决不因为自己说了实话而道歉。”

    “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明白你执意认为自己的话没有说错,只会显得更加放肆无礼。至于你的眼睛,我听说有种生牛排对于消肿十分有效。不过我出于礼貌,仍然要求你按照我的心意表示一下歉意,这实际上上是一道命令。”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驻地长官脸上仍然神情淡漠。

    “我为自己先前所说的话道歉,先生。”毕晓普紧绷着脸说。

    “现在该你说了,麦克亚当。”

    “对不起,我刚才打了他,先生。我也为此道歉。”

    “握握手吧。”

    两个年轻人神情严肃地握了握手。

    “我不希望这件事儿再继续下去。那对芒罗先生会很不好。我想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他。你们都能管住自己的嘴吗?”

    他们点了点头。

    “现在你们走吧。你留下,麦克亚当,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后,驻地长官坐下来,点起一支方头雪茄。他也递了一支给尼尔,但尼尔只抽香烟。

    “你真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驻地长官笑着说,“我不喜欢我手下的人员在公共场所发生这样的争吵。”

    “芒罗太太是我的好朋友,她对我十分亲切友好。我不想听到对她不利的话。”

    “那么,如果你在这儿待的时间更长一点,恐怕就会忙得不可开交。”

    尼尔沉默了一会儿。他站在驻地长官面前,身子又高又瘦,他那神情严肃的年轻脸庞显得胸无城府。他桀骜不驯地昂起头来,情绪十分激动,嘴里说的话儿带有比平时更加浓重的苏格兰口音。

    “我跟芒罗夫妇一起住了四个月。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就我所知,在那个混账小子所说的话里没有一点儿是真的。芒罗太太对我从未有过任何可以称作过分亲昵的举动。她从来没有用言语或行为向我做出哪怕一点暗示,表明她头脑里有什么不规矩的念头。她就好像我的母亲或姐姐一样。”

    驻地长官望着他,眼睛里露出嘲讽的神情。

    “听到你这么说,我心里很高兴。这是长久以来我听到的有关她的最好评价。”

    “先生,你相信我的话,对吧?”

    “当然,也许她给你改造好了。”他大声嚷道,“跑堂的,给我拿杯杜松子苦味酒来。”接着他对尼尔说道:“行了。你想要走的话,现在可以走了。但是听着,别再打架了,否则你一定会遭到解雇。”

    尼尔朝着芒罗夫妇的住处走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丝绒一般的天空中布满了星星,亮闪闪的。花园里,萤火虫在四处轻盈飞舞。地面上泛起一股温暖芬芳的气息,让人感到,一旦停下脚步,便能听到茂盛的草木生长的声音。一朵夜晚开放的白花散发出一股极为浓烈的香气。芒罗正在游廊上用打字机整理笔记,而达丽亚则手脚伸展地躺在长椅上看书。身后的灯光映照在她那烟灰色的头发上,看去就像给她添了一个光环。她放下手里的书,抬头望着尼尔,脸上露出了笑意。她的笑容显得十分亲切。

    “你到哪儿去了,尼尔?”

    “我在俱乐部。”

    “有人在那儿吗?”

    眼前的景象实在舒适安逸,充满家庭气氛。达丽亚的神态又那么安详,那么稳重自信,因而你不可能不被她打动。他们两个人,各自忙着自己关心的事儿,却显得那么和睦,他们那种亲近的样子那么自然,因而谁都认为他们彼此十分美满幸福。尼尔根本不相信毕晓普所说的话儿,也不相信驻地长官所做的暗示。那一点都不可信。总之,他知道他们对他的猜疑毫无根据。因此,凭什么要相信其余部分又是真实的呢?他们的思想都很肮脏,所有那些人。他们本来就是一群下流东西,所以就把别的人都想得跟他们一样坏。他的指关节到现在都还有点疼。他为自己揍了毕晓普而感到高兴。他真想知道,这个下流故事究竟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他要拧断那个家伙的脖子。

    且说芒罗确定了探险考察的日期,并且以他那种小心谨慎的方式加以准备,免得到了最后一刻忘带什么东西。他们其实对这次探险考察已经讨论了许多次。他们计划顺着河流去到最上游的地方,然后穿过丛林,在那座鲜为人知的希塔姆山上搜寻动物标本。他们预计要离开两个月。随着出发日期的逐渐临近,芒罗的情绪也变得高涨起来。尽管他言语不多,尽管他仍然相当沉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你却可以从他那明亮的眼睛和轻快的脚步中看出他对这次探险考察有多期待。有天早上,在博物馆里,芒罗几乎显得神采飞扬。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在察看了一下他们做的实验后,他突然对尼尔说。“达丽亚会和我们一起去。”

    “真的吗?那太好了。”

    尼尔十分高兴,这样一来,他们的旅行就变得相当圆满。

    “这是头一次我能说动她陪我前去。我以前对她说,她会喜欢这样的探险考察,她就是听不进去。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我早已放弃了这种打算,压根儿没考虑要请她这次前去。但昨天晚上,实在出乎意外,她突然对我说她想跟我们一起前去。”

    “我非常高兴。”尼尔说。

    “我也不大想让她独自在家待得太久。现在我们可以在外面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于是一天清晨,他们就坐着由马来人驾驶的四条马来帆船出发了,除了他们之外,随行的人中还有他们的仆役和四个达雅克猎手[103]。他们三个人并肩倚在靠垫上,上面张着一个天棚;中国仆役和那四个达雅克人坐在另外三条船上。他们带着供大家食用的许多袋大米,自身的食物用品,衣服,书籍以及他们工作所需的所有器具。把文明世界抛在身后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儿,他们都很兴奋。他们时而聊天,时而抽烟,时而看书。眼前缓缓流动的河水令人心旷神怡。他们在长满绿草的河岸边用饭。暮色降临,他们停船度过夜晚。他们在村社大屋[104]里睡觉。让他们借宿的达雅克人用亚力酒、滔滔不绝的话语和狂放的舞蹈来庆祝他们的来访。第二天,河流开始变得狭窄,让他们更清楚地感到他们正在冒险深入未知的区域,两边河岸上布满奇异的草木,密密丛丛地一直长到水边,看去就像一群受到民众推动的情绪激动的暴徒,让尼尔屏息神往,销魂荡魄。真是神奇和令人欣喜!第三天,河水变得更浅,水也流得更快了,他们换乘更加轻便的小船,不久,河水变得非常湍急,船夫无法继续用桨划行,就用竹篙动作优美有力地撑船前行。他们不时遇上急流,只好下船上岸,卸下船上装载的东西,再把船只拖过布满礁石的水道。经过五天的行程,他们来到一个无法继续前行的地点。那儿有一所政府修建的平房。他们在里面住了一两个晚上,芒罗就在这段时间里为他们深入内陆的旅行安排准备。他需要为他们搬运行李的挑夫,也需要在他们抵达希塔姆山后为他们修建房屋的工人。芒罗必须去见一下附近村子里的村长,他觉得自己亲自上门拜访要比让村长前来更加节省时间,因此在到达当地的下一天,芒罗就带着一个向导和两个达雅克人,天一亮就动身了。他预计几个小时后就能回来。尼尔把他送走后,觉得自己要洗一个澡。在离他们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水潭,里面的水十分清澈,水底的每一颗沙子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里的河道十分狭窄,因而两边河岸上树木的枝叶彼此都交汇到一起。那是一个可爱的地点。它让尼尔想起了苏格兰溪流中的那些水潭,那些他小时候经常在里面洗澡的水潭,但两者之间仍然存在明显突出的差别。这个水潭有种浪漫的气息,有种未经开发的大自然的气氛,使他内心充满种种难以分析的感觉。他当然试图加以分析,但那些年纪比他大的人认为幸福是难以剖析的。在一根突出的树枝上停着一只翠鸟,它身上那鲜艳的蓝色倒映在清澈的小河里。尼尔脱掉纱笼和短上衣,匆匆下到水中,那只翠鸟就扑闪着它那好像镶满珠宝的光彩夺目的翅膀,飞走了。水并不冷,也很干净。他扑腾了几下,在水里不住翻滚,伸展摆动着自己健壮的四肢,感到十分开心。他浮了起来,望着树叶的缝隙间露出的蓝天和把这儿那儿的水面染成金色的太阳。突然,他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你的身体真白呀,尼尔。”

    他猛吸了一口气,连忙把身子没到水中,接着转过头去,看到了站在岸上的达丽亚。

    “嗨,我身上什么也没有穿。”

    “我看到了。游泳的时候,什么都不穿更好。等一下,我马上下来,这看上去真舒服。”

    达丽亚也穿着纱笼和短上衣。尼尔赶紧转过头去,因为他看见达丽亚已经在脱衣服了。他听到达丽亚下水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就朝远处划了两三下,好让达丽亚有充足的空间可以四处游动,与自己也不会靠得太近,但达丽亚却径直朝他游来。

    “身体遇到水的那种感觉怪舒服的吧?”她说。

    她发出一阵笑声,接着就张开手来,朝尼尔的脸上泼水。尼尔窘困得不知道眼睛该朝哪个方向看是好。在这样清澈的水中,要想不看到达丽亚那赤裸的身体是不可能的。现在情况还没有到十分糟糕的地步,但尼尔不由自主地想到待会儿从水中出来会有多么困难。达丽亚看上去却十分开心。

    “我不在乎这样是否会弄湿我的头发。”她说。

    她翻转身子仰面朝天,有力地划动胳膊,开始绕着水潭游动。尼尔心想,待会儿达丽亚想要出水上岸,最好的做法就是他转过身去,等到达丽亚穿好衣服离开后,他再出水上岸。达丽亚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这种令人尴尬的情况。他心里十分恼火。达丽亚这样的举止实在不够得体。她继续跟他说着话儿,好像他们仍然衣着整齐地站在陆地上。她甚至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

    “我的头发看上去是不是很糟?我的头发太细了,一弄湿了看起来就像老鼠尾巴。我要把头发拾掇一下,请你抓住我的腰部。”

    “哦,没有什么问题,”他说,“你最好还是让它去吧。”

    “我肚子饿得要命,”达丽亚不久又说,“咱们去吃早饭好吗?”

    “如果你先上岸去穿好衣服,那么我一会儿就过来。”

    “好吧。”

    达丽亚朝前划了两下,游到水潭边上。尼尔羞怯地掉过头去,免得看到达丽亚赤身裸体地出水上岸。

    “我上不去,”她叫道,“你得帮我一下。”

    先前下到水潭中并不费劲,但河岸突出在水面之上,必须抓住树枝才能爬上岸去。

    “我帮不了你,我身上什么也没穿。”

    “这我知道。不要那样拘谨。快到岸上去拉我一把。”

    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了。尼尔只好纵身跳到岸上,再去拉她上来。达丽亚的纱笼就放在尼尔的纱笼旁边。她漫不经心地拿起自己的纱笼,开始用纱笼擦干身子。尼尔只好也用自己的纱笼擦干身子,但出于礼貌,他转过身子,背对着达丽亚。

    “你的皮肤真是太好了,”她说,“就跟女人的皮肤一样光滑,一样白皙。在一个充满活力、具有阳刚之气的男人身上竟生着这样的皮肤,真是奇怪。而且你的胸膛上也没有毛发。”

    尼尔用纱笼裹住身子,伸出胳膊去拿自己的短上衣。

    “你穿好了吗?”

    达丽亚做了麦片粥作为早饭,还拿出鸡蛋、熏咸肉、冷肉和橘子酱。尼尔有点儿生气。达丽亚真是太俄国派了。她今天的那种举动实在愚蠢。当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但正是这种事儿让人想到别人对她的看法。最糟的是,你根本无法给她暗示。那样的话,她只会嘲笑你。可是,如果瓜达索洛的那些人中哪一个看到他们像这样光着身子一起游泳,那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相信,他跟达丽亚之间没有任何不正当的行为。尼尔也明智地暗自承认,你并不能责怪那些人。达丽亚实在太不正经了,她没有理由让人陷入这种难堪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实在愚蠢。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伤风败俗的。

    第二天早晨,大家看到为他们搬运行李的挑夫排成长长的一路纵队上路了,各人也就把自己的随身用品装进鱼篓背到背上,徒步出发。他们一行人中既有仆役,也有向导,还有猎手。眼前的小路顺着山麓小丘朝前伸展,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和高高的草丛。他们不时会遇到一些狭窄的溪流,就穿过搭建在上面的摇摇晃晃的竹桥。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他们身上。下午,他们来到一片满是绿荫的竹林之中,经过先前耀眼的阳光照射,他们都感到相当舒适。那些修长好看的竹子高得出奇,竹子映射出的绿光好似从海底发出的亮光。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原始森林,巨大的树木上盘绕着各种枝叶茂密的攀援植物,形成一堆纠结在一起的无法分解的枝蔓,令人望而生畏。他们从低矮的灌木丛中穿越这片森林,在暮色中朝前行进,只能偶尔从头上浓密的绿叶丛中瞥见一缕阳光。一路上,他们既没有看见行人,也没有看见野兽,因为丛林里的动物非常胆怯,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消失不见了。他们听到鸟儿在参天大树上啁啾鸣叫,但是却不见踪影,只有那些吱吱喳喳的太阳鸟在低矮的灌木丛中飞来飞去,向地面上的野花卖弄风骚。他们停下来准备过夜。那些挑夫先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树枝,然后再铺上防水被单。中国厨师为大家做了晚饭,饭后,他们就开始歇息。

    这是尼尔头一次在丛林里过夜,他怎么都睡不着。四周黑沉沉的。无数昆虫在那儿鸣叫,简直震耳欲聋,然而,就像大城市里传来车辆的轰鸣声一样,由于那种噪声老是持续不断,所以不一会儿,又像陷入一种无法穿透的寂静之中。那会儿要是突然听见猫头鹰的凄厉叫声,或者猴子被蛇抓住时的尖叫,他就几乎吓得灵魂出窍。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周围的动物好像都在看着他们。在那边,也就是营火外边,正在进行野蛮的战争,而他们三个人,三个躺在用树枝搭成的床铺上的人毫无防备,只能孤独地面对着森然可怖的大自然。躺在旁边的芒罗却呼吸平稳,睡得很沉。

    “尼尔,你醒着吗?”达丽亚悄没声儿地问。

    “是的,有什么事吗?”

    “我很害怕。”

    “放心吧。这儿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真是静得吓人。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跟来。”

    她点起一支香烟。

    尼尔最后打起盹来,却被一只啄木鸟的笃笃声吵醒了。啄木鸟在树木间飞动时发出的得意笑声似乎在嘲笑懒惰的人。在匆匆用完早饭后,大家又出发了。那些长臂猿从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根树枝,收集树叶上清晨的露水。它们那奇怪的叫声就像鸟儿的啁啾。白昼消除了达丽亚的恐惧。尽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但她仍然欢快活泼。他们继续攀登。下午,他们到了一个向导认为非常适合安营住宿的地方。于是芒罗决定在这儿修建一所房屋。男人们马上开始动手。他们用长长的刀子割下棕榈树叶和小树,很快就在地面上搭建好一所有两间房的茅屋。这所屋子干净整洁,披着绿装,散发出一股香味。

    芒罗先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环境,而他太太也曾在世上漂泊多年,具有猫儿一般机敏乖巧的本领,能使自己无论到哪儿都轻松自在,因而他们夫妇总能随遇而安。一天之内,他们就把一切都布置停当,安顿下来。他们的日常活动一成不变。每天一大早,芒罗和尼尔都会各自出发去采集标本。到了下午,他们会把各种昆虫钉在盒子里,把蝴蝶夹在一张张纸间,并为鸟儿剥皮。暮色降临后,他们就去捕捉飞蛾。达丽亚则忙着差遣仆役,照管家务。她时而缝纫,时而阅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数量不可计数。这样的日子让人非常愉快,没有什么变化,但很充实。尼尔变得兴高采烈。他在这座山上四处进行考察。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竹节虫的新品种,心里十分得意。芒罗把这个新品种命名为麦克亚达米竹节虫。这让他出名了。二十二岁的尼尔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虚度一生。可是另一天,他差点儿被一条毒蛇咬伤。那条蛇的表皮是绿色的,尼尔没有看到它。多亏同行的那个达雅克猎手从旁相助,他才幸免于难。他们杀掉了那条蛇,把它带回营地。达丽亚看到那条死蛇,吓得浑身发抖。她十分害怕丛林里的野生动物,那种恐惧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她担心迷路,从不愿意走到营地外面很远的地方。

    一天晚上,饭后他们一起静静地坐着,这时候,达丽亚问尼尔说:“安格斯有没有跟你讲过他迷路的事儿?”

    “那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芒罗笑着说。

    “给他讲一讲吧,安格斯。”

    芒罗犹豫了一会儿,那并不是一件他愿意回想的事儿。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带着捕蝶网出去捕蝶,十分幸运,竟然捕到了几只蝴蝶,都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罕见品种。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就转身往回走去。走了一阵子,我觉得回去的路好像比我想的要远得多。突然,我看到地上一个空的火柴盒。我咒骂了一声,立刻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先前我开始往回走的时候,曾把这个火柴盒扔在地上。我只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一个小时前我所在的地方。我很不高兴,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出发了。天气热得要命,我浑身汗水淋漓。我约略知道营地所在的方向,就四处寻找来时的踪迹,看自己是否走的是原来那条路。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两处踪迹,就满怀希望地朝前走去。我口渴得不得了,走啊走的,小心翼翼地越过树木残桩和蔓生的植物。突然,我明白自己迷路了。要是朝着正确的方向,我不可能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到达营地。我当时真的大吃一惊。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持镇定,因此就坐下来,仔细考虑当前的情况。我饱受口渴的折磨。时间早就过了正午。再过三四个小时,天就要黑了。我压根儿不想在丛林里度过夜晚。当时我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设法找到一条小溪。如果我顺着小溪前行,最终溪流就会变得宽阔起来,而我早晚也会到达河边。当然,那可能要花上两三天时间。我咒骂自己竟如此愚蠢,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于是我开始前行。不管怎样,要是找到溪流,我就有水可喝了。可是我哪儿都找不到一点儿水,哪怕是可能通向小溪的涓涓流水。我心里惊慌起来,径自信步前行,直到最后累得筋疲力尽为止。我知道森林里有许多猎物。如果我遇到一头犀牛,那就完蛋了。最叫人恼火的是,我知道自己离开营地的距离最多只有十英里。我迫使自己保持镇静。天光逐渐暗淡,在丛林深处,光线已经变得越来越昏暗了。要是我带了枪,就可以鸣枪求救。营地里的人一定已经意识到我迷路了,就会四处寻找我的踪迹。低矮的灌木丛浓密得我都看不到六英尺以外的地方,不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紧张,我总感到有个动物悄悄地在我旁边行走。我停下来,它也跟着停下来。我继续前行,它也继续前行。我看不到它的样子。我看不到低矮的灌木丛中的任何动静。我甚至也没有听到细树枝折断或动物身体擦过树叶的声音。但我知道那些野兽可以怎样悄无声息地行动。我确信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靠近我。我的心在胸腔里突突乱跳,剧烈得好像都要破碎了。我吓得魂不附体。我极力管住自己,才没有拔脚飞奔。我知道只要我一跑起来,那就完了。我跑不到二十码,就会被盘绕在一起的树根绊倒。我一摔倒在地,那东西就会朝我扑来。如果我跑起来,天知道我能跑到哪儿。而且我不得不保养体力。我很想放声大哭。当时嘴里也干渴得实在难以忍受。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毛骨悚然。说真的,如果我当时手里有把手枪,大概就会把自己的脑袋打得开花。那种情景可怕得我只想让它快一点结束。我精疲力竭,几乎再也不能步子蹒跚地朝前走了。哪怕我有一个曾经对我造成致命伤害的仇敌,我也不希望他遭受我当时的那种痛苦煎熬。突然我听到了两声枪响。我激动得不得了,他们正在寻找我。随后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朝着枪响的方向跑去,声嘶力竭地尖叫。我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奔跑,同时大声呼喊,直到感到自己的肺都好像要爆裂了。接着又传来一声枪响,声音离得更近了,我又大声呼喊,终于听到了应答的叫声。在低矮的灌木丛里出现了杂乱的一群人。转眼我的四周就都是达雅克猎手。他们使劲紧握住我的手,并且亲吻我的手。他们又哭又笑,我也差一点哭起来。我已经虚弱无力。他们给了我一点喝的东西。那会儿,我们离营地也就三英里的样子。我们回到营地时,天已经变得一片漆黑。天哪,真是万分侥幸。”

    达丽亚突然无法控制地浑身发抖。

    “说真的,我可不想再在丛林里迷路。”

    “如果他们没有找到你,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我可以告诉你。那我就会发疯。要是我没有被毒蛇咬伤,也没有受到犀牛攻击,我就会不管东西南北地继续朝前走去,直到累得疲惫不堪为止。我可能会饿死,也可能会渴死。野兽会吃掉我的身体,蚂蚁也会啃干净我的骨头。”

    大家安静下来。

    接着,当他们在希塔姆山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尼尔突然染上了热病,尽管芒罗早就让他定期服用奎宁。尼尔的病情并不严重,但他感到自己实在倒霉,不得不躺在床上,由达丽亚来照料他。他为自己给达丽亚添了麻烦而感到害臊,但达丽亚压根儿不理会他的反对。她当然非常能干。尼尔只好接受她的照顾,其实那些事儿一个中国男仆原来也可以为他做的。尼尔心里十分感动。达丽亚把他照护得体贴周到。然而每逢热度升到顶点,达丽亚用海绵蘸着凉水给他的整个身子降温时(尽管那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总感到很难为情。达丽亚却执意要日夜为他擦洗身体。

    “我在横滨的英国医院里干过六个月,不会不学到一点常规的护理方法。”她笑嘻嘻地说。

    每次做完这套常规的护理工作后,她总要亲吻尼尔的嘴唇,表现出亲切和蔼的样子。尼尔相当喜欢她的亲吻,一点也不在意这种行为。他难得如此,竟然拿这个问题开起玩笑来了。

    “你在医院也总是这样亲吻你看护的病人吗?”他问道。

    “你不喜欢我亲吻你吗?”她笑着问道。

    “这并没有给我造成什么伤害。”

    “甚至可能让你早日痊愈。”她打趣地说。

    有天夜里,他梦见了达丽亚,随后猛然惊醒。他全身大汗淋漓。那种松快的感觉极为美妙,他知道自己的体温降下来了,他的病好了,但他对这一点并不在意。因为刚才的梦境让他心里充满羞愧。他感到魂飞魄散。就算在睡梦中,他头脑里产生的那种想法也让他感到万分惊骇。他一定是一个放荡堕落的恶魔。天亮了,他听见隔壁房间里芒罗先生起床的声音。达丽亚睡得很晚,芒罗先生总是小心在意地不想吵醒她。当芒罗先生经过尼尔的房间时,尼尔低声叫住他。

    “嗨,你醒了吗?”

    “是的,我的病情曾经相当凶险,现在已经好了。”

    “那就好。今儿你最好还是躺在床上。明儿你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了。”

    “等你用完早饭后,叫阿谭过来一下好吗?”

    “好的。”

    他听到芒罗动身出发了。那个中国男仆进来问他需要什么。一个小时以后,达丽亚也醒了。她进来向尼尔道早安,尼尔几乎不敢正眼看她。

    “我先去吃早饭,然后再过来给你擦洗身子。”她说。

    “我已经洗过了。我叫阿谭给我擦洗的。”

    “为什么?”

    “我想免得你麻烦。”

    “这并不麻烦。我喜欢给你擦洗身体。”

    她来到尼尔的床边,弯下身子去亲吻尼尔,但是尼尔却把头扭到一边。

    “哦,别这样。”他说。

    “为什么不?”

    “这很愚蠢。”

    她朝尼尔看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惊讶,随后微微耸了耸肩膀,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看尼尔是否需要什么东西。尼尔假装睡着了。她十分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尼尔的脸蛋。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这样。”尼尔大声嚷道。

    “我以为你睡着了。你今儿究竟怎么啦?”

    “没有什么。”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凶?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没有。”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在尼尔的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尼尔则把脸转向墙壁,他羞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你似乎忘记了,我是个男人。你就像对待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那样对待我。”

    “哦?”

    尼尔突然把脸涨得通红,他既对自己生气,也对达丽亚感到恼火。她实在应该再机敏乖巧一点。他惶恐不安地拉着床单。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对我也不应当意味着什么。在我身体健康、能够下床走动的时候,确实也并不意味着什么。不过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而那种梦境确实是潜意识里所发生的事儿的一种暗示。”

    “你梦见我了吗?噢,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害处。”

    尼尔转过头来望着她。达丽亚的眼睛闪闪发亮,而他的眼睛却黯淡无光,充满悔恨的神情。

    “你不了解男人。”他说。

    达丽亚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她弯下身子,伸出两只胳膊搂住尼尔的脖子。她身上除了纱笼和短上衣,没有穿什么别的衣服。

    “亲爱的,”她喊道,“告诉我,你究竟梦见了什么?”

    尼尔吓得失魂落魄,用力把她推到一旁。

    “你究竟在做什么?你真是疯了。”

    他几乎跳下床来。

    “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狂热地爱上你了?”达丽亚说。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尼尔在床边上坐下,完全给弄得不知所措。达丽亚却低声笑了。

    “我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你觉得究竟是为了什么?亲爱的,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呀。我十分害怕丛林,难道你不知道这一点吗?就连在这儿,我也担心会有蛇、蝎子或别的什么动物。我深深地爱着你。”

    “你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说话。”尼尔严厉地说。

    “哦,不要这样一本正经。”她笑着说。

    “咱们出去说吧。”

    尼尔朝游廊上走去,达丽亚跟在他的后面。尼尔在那儿的一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达丽亚在他身旁跪下,想要握住他的两只手,但是他把手抽了回来。

    “我想你一定是疯了。我真希望你说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每个字都是这个意思。”她笑着说。

    达丽亚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表白多么令人震惊,这一点叫尼尔感到极为恼火。

    “难道你把自己的丈夫忘了吗?”

    “哦,他有什么关系?”

    “达丽亚。”

    “现在我懒得对安格斯花费什么心思。”

    “我看你是一个丧尽天良的女人。”尼尔慢吞吞地说,他那光滑的脑门上眉头紧皱,神色阴沉。

    达丽亚吃吃地笑起来。

    “是因为我爱上你了吗?亲爱的,你真不应该长得如此标致。”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笑了。”

    “我实在忍不住。你真滑稽——但仍然相当可爱。我爱你那雪白的肌肤和闪闪发亮的鬈发。我爱你,因为你那么一本正经,一副苏格兰人的腔调,毫无幽默感。我爱你的强壮有力,青春年少。”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弯下腰来,亲吻了一下尼尔的光脚。尼尔赶紧把两只脚往后一缩,大声表示反对,他的姿势极为焦躁不安,差点儿把摇摇晃晃的椅子都弄翻了。

    “你这个女人真是神经错乱了。你就不感到羞耻吗?”

    “不。”

    “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问道。

    “爱。”

    “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跟别的人一样的人。”她平静地答道。

    “在安格斯·芒罗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儿以后,你以为我会狼心狗肺地跟他的老婆鬼混吗?我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超过了世上的任何人。他真了不起。就算把你和我加在一起,也根本比不上他所具有的价值。我宁愿自杀也不愿背叛他。我不明白,你怎么认为我会干出如此卑劣的勾当。”

    “哦,亲爱的,别说这些无聊的废话了。这对他会造成什么伤害呢?你不要把这种事儿看得如此凄惨。不管怎么说,人生十分短暂。如果我们不尽情作乐,那真是愚不可及。”

    “你这么说,也不能把错误的事儿变得正确。”

    “这一点我倒不大清楚。我认为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说法。”

    尼尔惊讶地望着她。她就坐在他的脚边,外表冷静,一点也不慌乱。她似乎很喜欢目前的情况,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严重性。

    “你知道吗?我曾在俱乐部把一个家伙击倒,因为他说了一句侮辱你的话儿。”

    “是谁呀?”

    “毕晓普。”

    “卑鄙的家伙。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跟许多男人都有私情。”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不多关心一下他们自己的事儿。不管怎样,谁在意他们说的话呢?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人。我完全对你爱得痴迷了。”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

    “听着,今儿晚上,等安格斯睡着了,我就溜进你的房间。他睡得很沉,不会有什么风险。”

    “你可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行?”

    “不,不,不。”

    尼尔吓得魂不附体。突然她站起身来,朝房里走去。

    芒罗中午回来了。下午,他们又向往常一样忙于各自的工作。达丽亚也跟他们一起干着,偶尔她也这么做。她兴高采烈,样子那么欢快,芒罗以为她享受这种生活的乐趣了。

    “这儿并不太糟,”她承认说,“我今儿觉得很快活。”

    她取笑尼尔,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始终默不作声,并且总把目光转到一侧,不去看她。

    “尼尔的话很少,”芒罗说,“我想你仍然感到有点虚弱。”

    “不,我只是没有什么谈话的兴致。”

    尼尔焦虑不安,他相信达丽亚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他想起《白痴》里面那个歇斯底里的疯狂的娜斯塔霞·菲里波芙娜[105],觉得达丽亚也会不幸地表现得像她那样神经错乱。尼尔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对着中国男仆发火,尼尔知道她会怎样彻底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抗拒只会使她怒气冲天。如果她不马上得到心里想要的东西,就会气得几乎发疯。幸运的是,正如她会突然渴望得到一件事物那样,她也会同样迅速地失去对这样东西的兴趣。只要你能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她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尼尔最佩服芒罗在遇到这种情况时表现出的机敏老练。他看到芒罗在达丽亚发脾气的时候,怎样采用精明而又温柔的灵巧手段去加以安抚,往往不禁暗地里觉得好笑。正是由于芒罗,尼尔才感到怒火中烧。芒罗是个仁人君子,要是他不把达丽亚从屈辱、贫困和漂泊不定的境地中解救出来,娶她为妻,那达丽亚会落得怎样的结局?她的一切都是芒罗给的。芒罗的姓氏为她提供了保护。她有了体面的社会地位。若是她有最起码的感激之情,心里就绝对不该怀有早上她所表示的那种想法。男人追求女人固然没有什么问题(男人生性如此),但要是女人这么做的话,就叫人感到厌恶。他素来谦虚谨慎,如今却不免动怒。尼尔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激情以及她的那种粗鲁不雅的动作,都让他心里极为反感。

    尼尔暗自纳闷,不知达丽亚是否会真的把她的威胁付诸实施,来到他的房间。尼尔觉得她不敢这样做。可是当黑夜降临,他们都上床睡觉后,尼尔却害怕得无法入睡。他躺在床上,心神不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只有猫头鹰那单调而重复的叫声打破四周的沉寂。透过棕榈树叶编织成的薄薄墙壁,可以听见芒罗均匀的呼吸声。突然他察觉有人正要偷偷地钻进他的房间。他早已决定好如何应对。

    “是你吗,芒罗先生?”他大声嚷道。

    达丽亚一下子站住了脚,芒罗也醒了。

    “有人在我的房间里,我想可能是你。”

    “没事儿,”达丽亚说,“是我。我睡不着,就想到游廊上去抽支烟。”

    “哦,是这样吗?”芒罗说,“别着凉了。”

    她穿过尼尔的房间,走了出去。尼尔看到她点起一支香烟。不久,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尼尔听到她上床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尼尔没有见到她,因为尼尔在她起床前就出去采集标本了。尼尔有意等到确信芒罗回去之后,才回到驻地。他始终避免和达丽亚单独待在一起,直到天黑以后,芒罗离开几分钟去安排捕蛾网的时候,他才不得不独自与达丽亚相对。

    “昨晚你为什么要叫醒安格斯?”她气呼呼地低声说。

    尼尔耸了耸肩膀,继续手头的工作,没有回答。

    “你害怕了吗?”

    “我懂得一点廉耻。”

    “哦,别像个道学先生那样。”

    “我宁愿做一个道学先生,也不做一个卑鄙下流的家伙。”

    “我讨厌你。”

    “那就别来打扰我。”

    达丽亚没有答话,张开手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尼尔涨红了脸,但并没有开口说话。芒罗回来了,他们俩都装着一心忙于各自手头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吃饭时间和傍晚时分,达丽亚根本不跟尼尔讲话。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好,但两个人都竭力在芒罗面前掩饰他们的紧张关系。可是达丽亚摆脱忧思静默的那种刻意的样子相当明显,只要哪个比安格斯的疑心略微重一点的人,马上就能察觉。而且,有时她还忍不住要对尼尔冷嘲热讽。她拿尼尔打趣,但也话里带刺。她知道怎样才能伤害尼尔,触到他的痛处。但尼尔却竭力不让她看出自己所受的伤害。尼尔隐隐地觉得,自己装出来的那副心情愉快的样子反而激怒了她。

    后来有一天,当尼尔中午采集回来的时候(尽管他拖到午饭前最后一刻才动身返回),他吃惊地发现芒罗竟然还没有回来。达丽亚正躺在游廊里的一个垫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呷着杜松子苦味酒。尼尔经过游廊前去清洗的时候,达丽亚并没有跟他说话。不一会儿,中国男仆到他的房间去通知他午饭准备好了。他走了出来。

    “芒罗先生在哪儿?”他问道。

    “他不会回来了,”达丽亚说,“他派人带回一个口信,说他今儿所到的那个地方非常不错,所以要晚上才回来。”

    那天早晨,芒罗出发前往希塔姆山的山顶。地势较低的地方对于人畜都很不利。因而芒罗认为,如果能在地势较高的地区找到一个有水的良好的地点,就可以把营地迁到那儿去。尼尔和达丽亚默默地吃着午饭。饭后,尼尔回到自己的房里,不久就带着他的遮阳帽和采集器具出来了。他下午平常是不出去的。

    “你要到哪儿去?”达丽亚语气生硬地问。

    “出去。”

    “为什么?”

    “我并不感到疲劳。今儿下午,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突然,达丽亚哭起来。

    “你怎么可以对我如此刻毒?”她呜咽着说,“哦,你这样对我,真是冷酷无情。”

    他高高地朝下望着她,那张英俊而有些淡漠的脸上露出烦恼的神情。

    “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对我凶狠无比。就算我再坏,也不该遭受这样的折磨。我为你做了世上的一切。你说,有哪一件我能做的事儿,我没有高高兴兴地为你去做?我实在太难受了。”

    尼尔局促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脚步。听到达丽亚这么说,真是心烦意乱。尼尔对她既讨厌又害怕,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尊敬她,不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且也因为她是安格斯·芒罗的妻子。她不由自主地哭起来。幸好那几个达雅克猎手那天早上跟芒罗一起出去了。营地里只剩下三个中国仆役,而他们午饭后,也到五十码以外的住处去午睡了。因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不想惹得你不高兴,这一切都实在太愚蠢了。你这样的女人竟然会爱上一个像我这样的家伙,真是荒唐可笑。这让我显得无比愚蠢。你就没有一点自制力吗?”

    “哦,天哪,自制力!”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关心我,就不会希望我成为一个无赖。你的丈夫毫无保留地信任我们,难道这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他让我们这样单独待在一起,就是完全相信我们不会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儿。他是一个连苍蝇也舍不得伤害的人。如果我辜负了他的信任,那我永远也不会看得起自己了。”

    她猛然抬起头来。

    “哪一点使你认为他连苍蝇都舍不得伤害?嗨,所有那些瓶子跟盒子里装的都是他杀死的无害的动物。”

    “那是为了科学,完全是另一码事儿。”

    “哦,你真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

    “唉,如果我是一个傻瓜,那也没有办法。为什么你要在我身上花费心思呢?”

    “你认为我想要爱上你吗?”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

    “羞愧?多愚蠢啊!天哪,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然要为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蠢货而伤心欲绝。”

    “你谈了你为我做的事儿。那么芒罗为你做的事儿呢?”

    “芒罗让我感到无聊得要命。我对他感到厌倦了,厌倦到了极点。”

    “那我并不是头一个被你看中的人啰?”

    自从她出乎意料地公开表白后,尼尔心里就饱受煎熬,暗自怀疑瓜拉索洛的那些人所说的有关她的那些闲话都是真实的。他始终不肯相信一个字儿,就连现在,他也无法相信达丽亚会是那么一个放荡堕落的淫妇。一想到安格斯·芒罗,那么柔和、毫无心机的安格斯·芒罗,竟然陶醉在虚幻的幸福中,尼尔就感到毛骨悚然。她不可能坏到那种地步。可是达丽亚误解了他,她破涕而笑。

    “当然不是。你怎么那么傻?哦,亲爱的,别这么一本正经。我爱你。”

    那么说是真的啰。他曾经试图相信,达丽亚对他的感情是特殊的,一种他们可以一同对付并加以克服的痴迷。但结果她只是浪荡淫乱而已。

    “你就不怕被芒罗发现吗?”

    达丽亚不再哭下去了。她喜欢谈论自己,觉得可以哄骗尼尔,让他对她产生新的兴趣。

    “有时候我暗自纳闷,不知他是否真的不知道,就算他头脑里不知道,是否心里真的也不知道。他素来具有女人的直觉和敏感。有时候我确信他产生怀疑。看到他内心苦恼,我倒感到一种奇特的、精神上的欢欣。我不知道是否他从自己的痛苦中也领略到一种无限微妙的乐趣。要知道,有些灵魂,就能从创伤中感到身心舒泰的欢乐。”

    “太可怕了!”尼尔没有耐性再听这种牵强附会的说法。“你唯一可以为此开脱的借口,就是你精神不正常。”

    如今达丽亚反倒更为自信了。她大胆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觉得我娇媚迷人吗?许多男人都这么认为。你在苏格兰一定有不少女人,她们可没有我这么体态匀称。”

    她平静得意地低头看着自己那线条优美、丰满性感的身体。

    “我从来没有女人。”他神情严肃地说。

    “为什么没有?”

    她惊讶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尼尔耸了耸肩膀。他无法鼓起勇气告诉达丽亚,在他看来这种想法多么令人作呕,他认为自己在爱丁堡的那些同学的露水姻缘是多么肮脏。他为自己的纯洁而感到难以言传的喜悦。爱情是神圣的,而性行为却让他感到厌恶。只是为了繁衍后代、让婚姻合法化才有这样做的理由。可是达丽亚却浑身僵硬,气喘吁吁,两眼紧盯着他。突然,达丽亚呼吸急促地大叫一声,表现出欢腾和狂热的欲念,她一下子跪倒在地,抓住尼尔的两只手就热烈地亲吻起来。

    “阿辽沙,”她喘着气说,“阿辽沙。”

    随后,她又哭又笑地瘫倒在地,在尼尔的脚边把身子蜷作一团。她的喉咙里发出奇特的、几乎不像人类所发的声音,全身不住地抽搐颤抖,好像她正受到一阵又一阵电击。尼尔不清楚她究竟是受到歇斯底里的侵袭,还是癫痫发作。

    “别这样了,”他叫道,“别这样了。”

    他用两只强壮的胳膊搀扶起达丽亚,把她放到一把椅子上。可是当他想要离开时,达丽亚却不放他走。她伸出胳膊勾住尼尔的脖子,搂住他,在他的脸上四处亲吻。尼尔竭力挣扎,把脸转到一侧,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的脸和她的脸之间来保护自己。她冷不防对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尼尔疼得要命,也没多加思考,挥拳给了她一下。

    “你真是个魔鬼。”他叫道。

    他那狂暴的举动使达丽亚不得不放开了他。他抓住自己的手仔细察看,达丽亚在他的手侧面肉嘟嘟的地方咬了一口,伤口正在流血。达丽亚的眼睛闪着怒火,她保持戒备,情绪激昂。

    “我受够了,现在我要出去了。”尼尔说道。

    达丽亚也站起身来。

    “我跟你一起去。”

    尼尔戴上遮阳帽,抓起采集器具,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他一步就跳下连接房屋与地面的那三级台阶。达丽亚跟在他的后面。

    “我要到丛林里去。”他说。

    “我不在乎。”

    在饥渴的情欲控制下,她忘了自己对于丛林的那种病态恐惧,也顾不上蛇和野兽了。她的脸可能会被树枝打到,她的脚也可能会被藤蔓缠住,但她都不放在心上。一个月来,尼尔已经考察了森林的这一部分,对它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他神色严厉地暗自心想,一定要给跟在背后的达丽亚一点教训。于是他大步流星地强行穿过低矮的灌木丛。达丽亚跟在后面,跌跌撞撞,但步子坚定。尼尔被胸中的怒火弄得分不清方向,只顾一味地朝前猛冲,跟在后面的达丽亚也直往前闯。达丽亚对他讲话,他根本不听她说些什么。达丽亚求他对她表示怜悯。她悲叹自己的命运,做出神态谦恭的样子,哭哭啼啼,绞扭着两只手。她想要哄他上当,嘴里好听的言辞源源不断。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疯女人。最后在一小块林中空地上,尼尔突然站住脚,转过身来对着她。

    “这真叫人受不了,”他嚷道,“我实在烦透了。安格斯一回来,我就告诉他,我非走不可。明儿早上,我就回瓜达索洛,然后回国。”

    “他不会放你走的,他需要你。他觉得你的用处实在太大了。”

    “我不在乎。我会捏造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他误解了她。

    “哦,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把真相告诉他的。要是你想告诉他,一定会叫他十分伤心。我不打算这样做。”

    “你很崇拜他,是吧?这个沉闷乏味、不动感情的人。”

    “他比你要强一百倍。”

    “如果我告诉他,你是因为我不肯接受你的追求而走的,那倒相当有趣。”

    尼尔微微一愣,随后直直地看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别傻了。你不见得认为他会相信这种话吧?他知道那样的事,绝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别那么肯定。”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只想继续争下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但她发现尼尔害怕了。于是残忍的本能促使她抓住这种有利的机会充分加以利用。

    “你想要我饶恕你吗?你对我的羞辱已经超出了我的忍耐限度。你压根儿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发誓如果你作出任何表示要走的暗示,我就直接去找安格斯,说你趁他不在的时候试图侮辱我。”

    “我可以否认这一点。别忘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对,但我的话才有影响。我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身上很容易就会出现瘀伤。我可以把你打我留下的瘀伤给他看。再看看你的手。”尼尔转脸飞快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些牙印是怎么来的?”

    尼尔呆呆地定睛看着她,脸色煞白。他该怎样解释达丽亚身上的瘀伤和自己手上的伤痕呢?如果他出于自卫迫不得已,他当然可以说出真相,但安格斯会不会相信呢?安格斯崇拜达丽亚。无论哪个人的话都不像达丽亚的话那样叫他相信。安格斯对他那样关怀备至,而他真是太不像话了,竟然忘恩负义,完全辜负了安格斯对他的信赖!安格斯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公正合理地认为他是一个卑鄙龌龊的家伙。一想到芒罗,他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芒罗会认为他是个阴险小人,就叫他心乱如麻。他心里万分难受,因而眼中充满了泪水,充满了那种显得缺乏男子汉气概的让他感到痛恨的泪水。达丽亚发现他已经屈服了,心里得意非凡。尼尔给她造成的痛苦总算遭到了报复。如今尼尔被她控制住了,完全落到了她的手掌心里。她体味着自己的胜利,内心虽说痛苦,仍在暗自窃笑,因为尼尔竟然如此愚蠢。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爱他还是蔑视他。

    “现在,你是不是乖乖地听话了?”她说道。

    尼尔抽噎了一声,突然出于本能,他想要躲开这个可恶的女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拔腿就跑,拼命飞奔,看上去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冲进丛林,也不管自己正朝哪个地方奔跑,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止。后来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掏出手帕,擦掉那些涌到他的眼眶里让他无法看清的汗水。他感到疲惫不堪,就坐下歇息。

    “我必须小心在意,不要迷路。”他暗自说道。

    那是他最不用担心忧虑的事儿,但他仍然为自己带着一个袖珍罗盘而暗自庆幸。他清楚自己必须朝哪个方向走。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自己疲惫的双脚,开始前行。他一边察看道路,一边苦恼地心里暗想接下去自己该怎么做。他相信达丽亚一定会按照她所威胁的那样去做。他们还得在这个讨厌的地方待三个星期。他既不敢离开,也不敢留下。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营地静静地理出个头绪。大约一刻钟后,他来到一个自己认识的地点。一小时后,他回到了营地。他苦恼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脑子里老想着安格斯。他十分同情安格斯。现在尼尔蓦然看清了以前他蒙在鼓里的各种事儿。它们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痛苦地一下子醒悟了。他明白了为什么瓜拉索洛的妇女对达丽亚抱有那么深的敌意,明白了为什么她们那么古怪地望着安格斯。她们带着一种亲切随便的神气对待他。尼尔原来以为,因为安格斯是个研究科学的人,所以在她们愚蠢的眼中,不免显得有些行事荒唐。如今他明白了,她们是为他感到遗憾,同时又觉得他滑稽可笑。达丽亚使他成为当地人的笑柄。要是说有哪个男人不该受到女人的不公待遇,那就是他了。突然尼尔倒抽了一口冷气,开始浑身发抖。他猛然想起达丽亚并不认识穿越丛林的道路。当时他万分苦恼,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要是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呢?她一定会十分害怕。尼尔想起了安格斯讲过的那个迷失在森林中的可怕故事。他的头一个反应就是跑回去找她,他一下子站起身来。接着他突然心头涌起一阵怒火。不,让她自己想法应付吧。是她自愿要跟着去的。让她自己找路回来吧。她是一个可恶的女人,应该遭受可能会遇到的种种艰难困苦。尼尔满脸蔑视地把头朝后一仰,他那娇嫩光滑的脑门因为愤怒而双眉紧锁。他紧握双拳。拿出勇气来。他打定了主意。如果达丽亚再也回不来了,那对安格斯反而会是一桩好事。于是他坐下来,开始给一只山咬鹃[106]剥皮,但那只鸟儿的皮好像潮湿的薄绵纸,他的两只手抖个不停。他竭力把全副心神都用在眼前的工作上,但思绪纷乱,翻腾不已,就像被困在网中的飞蛾一样,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丛林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突然逃走后,达丽亚究竟做了什么?每隔一会儿,他就要违心地抬头张望。达丽亚随时可能出现在林中空地上,平静地走回他们的房屋。他不应该受到责备。一切都由上帝掌握。他又开始浑身发抖。天上的乌云不断汇集到一起,天很快就黑了。

    刚过黄昏,芒罗就回来了。

    “正好及时赶回,”他说,“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他兴高采烈,他刚发现了一片极好的高原,那儿水源充足,而且是一个观赏海景的绝佳场所。他还找到两三种极为罕见的蝴蝶和一种飞鼠。他脑子里充满了各种计划,打算把他们的营地迁到那个新地方去。他发现那个地方周围充满动物活动的迹象。不久,他回到屋子里去脱下自己那厚重的靴子。他马上走出来了。

    “达丽亚在哪儿?”

    尼尔挺直腰杆,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

    “她不在自己的房里吗?”

    “不在。也许她到仆人的住处去找什么东西。”

    芒罗走下台阶,朝前走了几码。

    “达丽亚,”他喊道,“达丽亚。”但是没有人应答。“来人啊。”

    一个中国仆人跑了出来。安格斯问他女主人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午饭后,他就没有见到她。

    “她究竟会到哪儿去呢?”芒罗问道,满脸困惑地走了回来。

    他走到屋后大声喊叫。

    “她不可能出去。这儿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尼尔,你上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午饭后,我出外采集去了。今儿早上,我没有取得什么令人满意的收获,就想再去碰碰运气。”

    “真是奇怪。”

    他们在营地四周找了一圈。芒罗觉得她可能会安逸地躺在某个地方,睡着了。

    “她这样让我们受到惊吓,实在太不好了。”

    整个探险考察队都参与到搜寻当中。芒罗开始变得有些惊慌。

    “她不可能到丛林中去四处闲逛,迷失了方向。就我所知,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她从来没有走到离开房屋一百码以外的地方。”

    尼尔看到芒罗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惧神色,不禁低下了头。

    “咱们最好叫上所有的人,开始搜寻。注意一个问题,她不可能走远。她清楚如果一个人在丛林中迷了路,最好待在原地不动,等着大家前来寻找。可怜的人,她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

    他叫来那几个达雅克猎手,并吩咐中国仆役带上灯笼。他以鸣枪作为信号。他们分为两组,一组由芒罗带领,另一组由尼尔带领,顺着那两条高低不平的小路,那两条经过他们一个月的来回行走所形成的小路前去寻找。他们约定,无论哪个人找到达丽亚,就应连开三枪。尼尔面容呆板、神色严峻地朝前走着。他并没有感到良心不安。他似乎掌握着即将到来的正义的裁决。他清楚他们压根儿找不到达丽亚。两支队伍最终相遇。根本用不着看芒罗的脸就知道结果如何。他完全无法集中心思。尼尔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外科医生,为了挽救自己心爱的人的生命,他不得不在没有助手协助或器械的情况下施行危险的手术。他应当保持坚定。

    “她不可能走到这么远的地方,”芒罗说,“咱们必须回去,在房屋周围一英里范围内的丛林里一点一点地搜索。如今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被什么东西吓傻了,晕倒了或者被蛇咬了。”

    尼尔没有回答。他们又出发了,大家排成队伍,在低矮的灌木丛里仔细搜寻。他们大声喊叫,不时鸣枪,然后留神静听有没有微弱的应答声。他们提着灯笼前进,夜间的鸟儿受了惊吓,呼呼地拍着翅膀,飞来飞去。他们不时朦胧地看到,也似乎猜到有头动物,不知究竟是野鹿、野猪还是犀牛,在他们靠近时拔脚逃跑。暴风雨突然来了。先是刮起一阵狂风,接着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好像一个痛苦的女人的尖叫,歪歪斜斜的电光,一道接着一道,飞快地闪现在空中,仿佛正在跳着狂热舞蹈的一对对着魔的男女,在黑夜里不住扭动身躯。在这个神秘可怕的日子里,森林的恐怖景象完全展现在眼前。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滚滚而来,就像拍打着永恒的海岸那原始的滔天巨浪。在空中呼啸而过的震耳的喧嚣似乎也既有体积,又有重量。随后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山上巨大的树木和岩石都纷纷朝下滚落。眼前混乱不堪,煞是可怕。那几个达雅克猎手开始往后退缩,他们面对在暴风雨中发声的愤怒的神灵,吓得语无伦次,但是芒罗仍鼓励他们继续前进。雷电交加,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停下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不住发抖,总算回到营地。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他们吃完早饭后,芒罗打算不顾一切,继续开始搜寻。可是他心里也清楚,根本没有什么希望。他们再也见不到活着的达丽亚了。他疲惫地扑倒在地,脸色苍白,神情痛苦,充满倦意。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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