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编,我们讲述了农业文明如何率先兴起于东方,尤其是五个原生型古文明兴起的历史和特点,以及若干情况。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那些游牧民族的兴起在时间上要晚于农业文明的兴起,且各游牧民族出现于历史舞台时间也是有先有后的。这些游牧民族好比演员,总是把某个山区当作自己的化妆室,把茫茫的大草原当作舞台,当他们一个接一个梳妆打扮好了以后,便依次走出化妆室进入大草原,上演他们并非完全属于自己的历史剧。只不过,他们演出的历史剧大部分都是武戏而不是文戏。这是由游牧民族的性格和特点决定的。
农业民族从事的是种植经济,它要以土地为基本生产资料,因此其生产和生活方式相对稳定,甚至世世代代离不开土地。同时,农作物的生长受季节变化的制约,农业耕作虽然劳动繁重但又很有规律。农业属于自然经济,以家为本但兼营手工业和小商品,因而带有很大的自给自足的性质。《帝王世纪·击壤之歌》说,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形象地概括了农业民族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的特点。与此相反,游牧民族却要以水草的好坏为转移,逐水草而居,因而其生活带有很大的流动性。为了适应这种流动性,游牧民族必须学会并具有两种优良品质:一是骁勇强悍,二是善于骑射。而这两种品质相结合,就产生了自人类社会诞生以来的一个新兵种:骑兵。骑兵成为以后游牧民族与农业世界对抗的有力工具。正如《史记·匈奴列传》所云:匈奴“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以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游牧民族对农业世界的多次入侵,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换言之,就主观而言,所谓“蛮族入侵”与文化交流并没有关系,人们不得将二者等而视之。
游牧世界对农耕世界的冲击比较大的有三次,但在这三次大冲击的前后还有它的序幕和尾声。游牧世界冲击农耕世界的序幕,是由印欧语系的民族进入安纳托利亚和希腊半岛拉开的,但是他们最初并没有对这些地区原有的农业文明构成威胁。游牧文化对农耕世界的第一次大冲击始于公元前18世纪,入侵者主要就是印欧语族的游牧民,结果除古埃及文明和华夏文明外,米诺斯文明、苏美尔文明和哈拉巴文明均灭亡了,但同时也促成了巴比伦、希腊古典文明的兴起和印度文明的更新。游牧民族对农耕世界的第二次冲击始于公元前2世纪,入侵者主要就是来自中国北部阴山和祁连山的匈奴人,其结果是促成了秦汉帝国、萨珊王朝、西罗马帝国的灭亡和印度笈多王朝的衰落,同时在这些旧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了大唐帝国、阿拉伯帝国、拜占庭帝国,并间接导致了基督教文明在西欧的兴起。游牧民族第三次对农耕文明的大冲击始于13世纪,这次大冲击主要是来自蒙古人和突厥人。但与以往的历次大冲击不一样,这次冲击不仅没有直接导致众多主要文明的灭亡,反而在西方促进了西方基督教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而在东方则造成了元朝对中国的统治。蒙古帝国的瓦解已耗尽游牧民族最后一点气力,以后再也无力重新组织对农耕世界的新的冲击了,后来虽然还发生过满族人入主中国的事件,但那已是游牧民族对农耕世界所带来的冲击的尾声了。
游牧民族对农耕世界的冲击,在历史学中常常被指称为“蛮族入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文化交流的形式。首先,与农耕民族相比,游牧民族虽然较为落后,但并不是都处于“野蛮”状态。他们大多仍处于氏族和部落发展阶段,但不少游牧民族已有一定程度的文明,有的已开始由游牧转为定居,并从事一定耕作;有的在手工艺方面已达到相当水平并开始使用铁;有的已出现了国家形式的萌芽并拥有了自己的文字。所以,当游牧民族侵入农耕世界后,也多多少少把游牧民族的文化和技术传给了农耕民族。事实上,后来印度的古典文明和希腊的古典文明,都是由入侵的印欧语族创造的。其次,农耕民族在文明程度上高于游牧民族,但相较之下又过于文静柔弱、缺乏活力。为了抵御游牧民族的不断侵袭,许多农耕民族不得不对自己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体制进行改革,甚至借鉴入侵的游牧民族的某些技艺,从而使自己更加强大起来。中国战国时期赵武灵王公元前307年在国中实行“胡服骑射”,成为关东各国中除齐国之外的最大强国,以至于公元前270年一度大败秦兵,就是一例。它说明,对异质文化的吸收有助于农耕民族提高自身的文明水准,增强抵御外来不良文化侵扰的能力。最后,文化的力量比武器的力量大千百倍,在不同文化相互交流和影响中的一个基本事实是,对文明民族的武力征服最终会被文明民族的文化所征服。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农耕经济对游牧民族的影响。由于这种影响,在每一次游牧民族的大冲击之后农业文明的空间都获得了扩大。如前所述,最初的亚欧农业带仅限于北回归线至北纬35度左右的狭长地带,游牧民族的第一次大冲击使之扩展了8—10个纬度,达到了多瑙河—高加索—药杀水(今锡尔河)—天山山脉一线,第二次大冲击又使之向南北扩大了共约20个纬度,向北扩展到易北河、黑海、里海一线,而向南则扩展到孟加拉湾。第三次大冲击之后,游牧世界明显更加缩小,以致到最后收缩为一些孤立的地区,并演变成半农半牧的民族,和农业民族的区别越来越小。
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之间的交流,从客观和实践上看其情况和影响有三:一种情况是一般化,二者之间虽有某些接触,但不很深入,难以产生重大的结果或影响;另一种情况是,力量对比悬殊过大,以致一个被另一个吃掉或消灭,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弱者对于强者的影响。但两者之间的交流如果超出一般交流的范围,又未能造成一个被另一个吃掉的后果,而是通过交流产生了新品种,就可称之为“杂交”了。文化之间的交流也是如此。游牧民族对农耕世界的三次大冲击,在亚欧大陆演出一出又一出悲剧或喜剧,引发了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衰更迭,但也由此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庞大无比的帝国,其中有不少是超出地区范围的世界性帝国。但有形的帝国没有一个存留下来,而在这种各种文化之间的冲击、交流和碰撞中形成的几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和并非宗教的“儒教”——却各自影响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活、行为、伦理、道德,并经种种磨难而仍能长存于世,成为比有形帝国更长命的无形帝国,原因就在于它们是在文化杂交中形成的,是留存于心的伦理价值体系。看来,司马迁在《史记·自序》中的重要概括:“非兵不强,非德不昌”,不仅是对秦汉帝国历史经验的总结,也适用于那个时代所有帝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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