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绿-疯狂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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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是社会的人,不是孤独的鲁宾逊。人类的生产生活,凭藉分工协作,产品交换,信息沟通,知识传播……也有纠纷战争,胜败妥协。为了解决好这些事,就需要彼此商量。甲乙二人,曰之交谈;三人为众,众人交谈,集思广益,曰之会议。会议的发明者谁?无案可查。古今中外,文明的和不文明的人群都掌握了开会的手段。会议的功能不断扩展,花样翻新,千奇百怪,已经是个万花筒了。“文山会海”淹没人,坑人、骗人、害死人。然而,也有开会上瘾的人,成了会议迷,变着法儿开会,劳民伤财,乐此不疲,这又为什么呢?

    御前会议

    会议,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传统。白居易描写唐明皇与杨玉环的《长恨歌》里有这样的诗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早朝,就是开会——朝廷重臣、文武百官,够级别、有资格面君奏本议事的权贵人物,不分冬夏寒暑,风霜雨雪,每天凌晨五更起床,穿戴整齐,赶赴皇宫,在议事的殿堂前黑鸦鸦地跪成一片,等待主管太监宣布上朝,所以这是件很辛苦的事情。进殿之后,还得下跪磕头,山呼万岁,皇帝佬儿说声平身,才能站起来,有本奏本,无事退朝。泱泱大国怎能无事呢?许多事情皆由皇帝独裁,朕即法律,金口玉言,朱笔圣批,生杀予夺,铁板钉钉。遇有重大事端,诸如灾荒战乱,征伐议和,皇储废立,冤假错案,皇帝有时也要垂询群臣的意见,或有意试探,藉以考察干部,这就可能引发争论,形成廷议,或曰御前会议,当然啦,最后还是皇帝佬儿说了算。也有“武死战,文死谏”的信念,直言抗上,不惧天条,以死谏君,自诩为忠心爱国之诤臣,为民请愿,招惹杀身之祸,甚至株连九族,但求名留青史。总之,在封建独裁统治的中国,很久以前就有这种重要的会议形式了。而唐明皇沉迷酒色,“从此君王不早朝”,大权旁落,就会酿成安史之乱。由此看来,当了皇帝,少睡懒觉,按时起床,天天开会,还是好事情。至于那些文武百官,日日早朝,唯唯诺诺,言不由衷,说假话者或可升官晋爵,说真话的难免充军发配,“伴君如伴虎”,我想,他们的大多数未必喜欢开会。

    会盟

    比汉唐更早的春秋战国,也开会,譬如“会盟”,那五霸七雄,就没少召开这种“国际会议”。山东省桓台县有个奇特的马踏湖,方圆数十里,由纵横交错的二百多条河道织成水网,盛产鱼虾、脆藕、金丝鸭蛋,属贡品,五万居民家家有船,出门就上船,连青年男女谈恋爱都在船上,此地被誉为“东方威尼斯”,正在形成旅游景区。我国北方的河网地带很少见,那么马踏湖是怎样形成的呢?相传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曾经在此大会诸侯,被拥立为盟主。各路兵马也在此排列方阵,昼夜操练,“千年的道儿熬成河,百年的媳妇熬成婆”,那些战车和骑兵铁蹄踩踏出来的马道,日久天长变成了河网,故名马踏湖。由此可见,这种会议的规模甚大,讨论安全和军事同盟的大问题,各路诸侯也有独立性,谈得拢就合作,谈不拢,拉起队伍就走人。今日的联合国,要想组织多国部队,也是常常召开国际会议的。安理会,北约、欧盟理事会,还在深夜召开紧急会议哩。

    庙会

    民间也有集会。最常见的是庙会,北京的厂甸,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白云观,都定期举办庙会。商贩们利用善男信女进香还愿的时机摆摊售货,各种风味小吃,传统工艺品,应有尽有,民间艺人也来搭台演出,十分热闹。地坛和龙潭湖公园,至今还在春节期间举办大型庙会。到妙峰山进香的香会,规模也很大,连河北省的香民都远道赶来,可达数万人。解放前交通不便,城里各行业的商会在沿途搭设茶棚、粥棚,免费招待行人。现代的庙会,虽然还有宗教色彩,但参加的人士多数是为了娱乐和购物,去妙峰山的交通很方便了,人们大多也是为了旅游,观赏玫瑰花,还可以买几斤鲜花瓣儿带回家里自制蜜饯玫瑰。这种民间庙会,倒是具有群众性,为平民百姓所喜爱。

    聚餐会

    我在重庆读中学的时候,听说有一批自称“二流文人”的朋友定期下小馆,举行聚餐会。后来在“文革”中看到报纸上的批判文章,说这些文化人当年组成“二流堂”,反对什么文艺主张,是文坛的“二流子”云云。因为我当时年幼,并不了解这种聚餐会的具体情况,“文革”中的大批判文章没有一篇是真实可信的,所以至今不了解真情。50年代初期,“三反”、“五反”运动中,又见报纸上揭露,上海的一些民族资本家,举行“星期五聚餐会”,聚餐是名,共同商议对抗公私合营是实。因我当时在朝鲜打仗,仍然不了解具体情况。90年代,我在美国参加了一次“礼拜天聚餐会”,具体情形是:与会者数百人,每人交一美元,在基督教的会堂里聚餐,一人一份炸薯条,土豆泥,一个汉堡包,一杯可口可乐,基本上能吃饱。用餐期间,谁都可以上台随意唱只歌,弹钢琴,台下的朋友们自由交谈。多数人互不相识,据说就是为了来吃一顿廉价的快餐,在基督教免费提供的会堂里玩一会儿,然后走人。至于教会为什么每个礼拜天举办一次这样的赔钱聚餐会?我不是教徒,不懂教义,所以还是没弄明白。

    分赃会议

    俄、英、美、法、日、意、德、奥的八国联军侵占北京之后,又有西、比、荷三国见便宜就上,参加进来,共有11个帝国主义国家,恃强凌弱,逼迫清政府于1901年9月7日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及19个附件,李鸿章于临死之前抱病出席了这次帝国列强的分赃会议。割地赔款,租界驻兵,英国在东交民巷的兵营距清廷皇宫仅百米之遥……中国从此沦为半殖民地。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是战胜国。但是,1919年1月召开的巴黎和会,帝国列强仍然无视中国的权益,蛮横地把战败国德国原先在山东的一切特权转让给日本,承认日本对青岛的占领,拒不废除“二十一条”。于是激起了我国人民极大愤慨,暴发“五四”运动,揭开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序幕。

    马拉松会议

    站起来了的新中国与美国之间有过多次漫长的谈判,据参加者回忆,那真可谓马拉松会议了。先是朝鲜停战谈判美军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就想在谈判桌上得到;谈判桌上理屈词穷,又想诉诸武力。我方针锋相对,坚强抗争,结果是从1951年冬到53年夏,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持续了19个月,才迫使美军侵朝司令克拉克低下头来签字,他也承认了“我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在没有取得胜利的停战协议上签字的将军”。此后是中美大使级巴黎会谈。由于美国不承认新中国,两国没有外交关系,但是,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没有中国的参与,就很难解决,所以还是要跟中国打交道,这种不定期的大使级会谈,又谈了好多年,开会一百多次。

    关于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谈判,主要阻力来自美国,一谈又是14年。我无法统计双方开了多少次会议,只知道有些会议通宵达旦,紧张而艰难,比马拉松长跑艰难得多。连朱总理都说:从黑头发谈到白头发了!可喜的是,这次谈判的结果属于“双赢”,对中国有利,对美国也有利,而且世界瞩目,因为中国“入世”对全世界的经济发展都有利。

    最大的会议

    1992年,联合国在里约热内卢召开了它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世界环境会议,有一百五十多个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率团参加。会议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的先进理论。因为人类进入20世纪以来,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地区战争从未消停,科技和经济也飞速发展,现代化工业和现代化都市的规模空前扩大,人口激增,对自然资源的开采、浪费和环境污染非常严重,原始森林消失80%,物种大量灭绝,多数国家和地区严重缺乏淡水,作为主要能源的石油,再过几十年也将开采殆尽,大气形成温室效应,臭氧层出现空洞,沙漠化严重,河湖干涸,自然灾害频繁发生……只有切实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人类文明和经济建设才能做到“可持续发展”——这是摆在全人类面前的重大课题,是20世纪末和新世纪最先进的科学思想之一。环境问题没有国界,亚马逊热带雨林是“地球的肺”,厄尔尼诺和拉齐娜可以周游世界,“地球只有一个”,我们都是地球村的居民,必须齐心协力,共同保护地球母亲。

    “可持续发展”的理论必将产生越来越大的世界性影响。保护环境是我们的基本国策。江泽民主席访美时,与克林顿总统发表联合声明的第一项,就是“能源和环境”。这些年,我国政府采取坚决措施治理淮河污染,禁伐自然林,绿化祖国,包括北京市的环境治理工作,都取得了明显的成效。持之以恒,是可以营造出蓝天白云、绿地碧水、鸟语花香、万物竞生的优美环境的。

    分身会

    马雅科夫斯基在一首著名的长诗《开会迷》里尖锐地批评了苏联的官僚主义者,说他们唯一的工作方法就是开会,两个会议同时召开也要参加,那就采取分身术,把自身一分为二,半个身子出席这个会,半个身子参加那个会。他在结尾时建议召开最后一次会,讨论永远取消这些无用的会议。由此可见,在前苏联,这种夸夸其谈、议而不决、决而不行的会议还是很多的。

    官僚们对这首诗群起而攻之,罪名无外乎“给社会主义抹黑”,这也是上纲上线呀,后果相当严重。幸亏列宁亲自出面干预,说这首诗“政治上是好的”,马雅可夫斯基才保住了身家性命。这首讽刺诗也才有可能被译成中文,在新中国出版发行,被人们传诵。应该感谢列宁,如果当年把它定为“大毒草”,咱们可就读不到了。有趣的是,咱们的一些干部,虽然没有马氏所说的分身术,却也喜欢同时出席两个乃至三个会议,君不见,他们开会时迟到,说是刚从另一个会场逃出来的,坐下就发表一通讲话,讲完又要走,说是还有一个什么会议等着他,不去可不行,那怕赶上个会议尾巴,跟大家见个面,在酒桌上碰碰杯,也足以表示领导的关怀嘛。

    累人会

    我小时候听说过一个闹鬼的故事:某甲不听人劝,廉价买下一套凶宅,果然夜里有鬼哭。他遍请和尚道士,画符念咒,均不见效。一天,有位工友上门,说他能驱鬼,又说,他从前就在这套宅院里当听差,知道主人是怎么死的,夜里的哭声来自原先主人的鬼魂,只要新主人雇用他,就能把那鬼魂赶走。某甲听了个半信半疑,只好试试看。夜里,又闻鬼哭时,工友立刻背诵《总理遗嘱》,果然把那鬼魂吓跑了。鬼魂为什么害怕《总理遗嘱》呢?原来国民党每次开会,都要先念《总理遗嘱》。那位原先的房主人就是开会累死的,现在成了鬼魂,忽然听到《总理遗嘱》,以为又要开会,吓得望风而逃,免得再次累死——人死了变鬼,再次累死,可就连鬼都当不成啦!

    从前有这样的顺口溜:“国民党的税多,八路军的会多”。如果这话当真,我们的干部里有没有开会累死的呢?大概没有,因为历史在前进,今天的干部总会想出一些高招儿,不让自己累死。少开会,开短会,都是好办法。据说,难办的是上级召开会议,指定厂长、书记、局长等等领导干部必须参加,一开就是十天半月,你想开短会,能由你决定吗?好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之不能因为开会累死人呀。于是就在领导班子里增加干部,安排几位专职开会的官儿,名曰“会议厂长”,“会议书记”,“会议局长”,“会议县长”,以应付党政工青妇、农林牧副渔、五讲四美三热爱、扫黄打非倒计时……条条块块之各种会议。“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颗针”,据说有位“会议县长”在上面开会40天,回来只传达4个字:“买房。下岗。”唉,他的分工本来就是专门应付开会的,并不承担实际工作,你想让他有什么责任感,难矣哉。

    舞会

    50年代,生活清苦,思想工作严密,娱乐项目很少。出版一本新书,譬如《日日夜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红岩》、《青春之歌》,大家都争着看,几乎是同时在阅读一本书,而且肯定是革命书籍。电影也很少,国内平均一个星期只有一部新故事片,“政治标准第一”的影片,也是大家同时争着看。没有电视,没有旅游,没有卡拉OK,没有足球联赛,不准搓麻将,更不敢“偷听敌台”广播,连《参考消息》也只供县团级以上的干部阅读。幸亏当年有个“一边倒”的政策,“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于是“网开一面”,提倡向苏联学习,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学习姑且不谈,只说文娱,苏联老大哥喜欢跳舞,那么跳舞就一定是社会主义的玩艺儿,所以中南海以下的各级机关、部队、大专院校,都敢堂而皇之地举办舞会。什么舞?交际舞,快三步,慢四步,没有探戈、霹雳、迪斯科,一男一女搂着转圈儿,如斯而已。

    我们志愿军部队在战斗间歇、休整时,也频频举办舞会。战争年代,部队有个不成文的“二七八团”军规——男性现役军人恋爱结婚的条件是27岁、8年党龄、团级干部,三者缺一不可,否则,许多军人带着老婆孩子,怎么打仗?所以这条军规是合理的。所以,违反“二七八团”军规者就是犯了“贪图享乐”的错误。所以,在大型防空洞里参加舞会的都是团级以上军官。女伴来自文工团、卫生所、通讯、机要等部门,她们若愿嫁给团级以上的首长,当然不受限制。我那时是军文工团的正排级团员,20岁,“带翅膀的飞(非)党员”,根本不够谈恋爱的资格,却是每晚参加舞会。君不知,举办舞会是文工团的政治任务,姑娘们去伴舞,便于和首长建立感情,我们小伙子要去点汽灯,拉手风琴,敲锣打鼓,“嘭嚓嚓!嘭嚓嚓!”敲得山响——我们的首长,虽然舞姿欠佳,但是都有跑步出操的基本功,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相当熟练,只要锣鼓点儿敲得响亮,他们就能抱着女兵跳个满场飞,跳到深夜也不踩女伴的脚。我们的军长堪称舞迷,他创造了一种“推车舞”,还告诉文工团最漂亮的女兵,说他从小就会推独轮鸡公车,走山路也没翻过车,“推车不用教,全靠屁股摇”。他还说,“推车舞”让他不忘当年饿着肚皮给地主家推鸡公车的滋味。君莫笑,那就失于浅薄了。须知,这位雇农出身的军长,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战功赫赫,今天又令朝鲜战场上的“十六国联军”闻风丧胆,是彭德怀打败麦克阿瑟的铁拳头!

    在罗马尼亚六周年国庆的那天,我们军文工团接到命令,由团长率领20名女团员,到平壤的罗马尼亚大使馆去参加联欢舞会。当时的平壤已被侵朝美军轰炸成一片废墟了,罗国使馆设在一幢被毁大楼的地下室,依然灯火辉煌,桌子上的金纸巧克力堆成小山,还有红红绿绿的鸡尾酒,悠扬的《蓝色多瑙河》乐曲娓婉动听……这在战火纷飞的北朝鲜,恍如梦境。与会者主要是苏联老大哥和各社会主义国家驻平壤的大使、武官,伴舞女郎则是朝鲜人民军协奏团的演员,她们一个个烫成卷发,描眉涂唇,穿着无袖衫、超短裙、高跟鞋,颇具欧洲风情。只因为协奏团的伴舞女郎不够,才临时邀请志愿军文工团的女兵参加,可惜,我们的女兵相形见绌,穿一身绿色连衣裙,不涂脂粉,漆黑的头发扎成两把小刷子,又过分老实,没见过这种花天酒地的西洋舞会呀,进得场来便怯生生地躲在文工团长背后,像一群小鸡雏在老母鸡翅膀下扎堆儿。然而,中国人民志愿军是名扬四海的威武之师呀,我们的女兵也备受欢迎,一露面就获得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不知是出于礼貌,出于热情,还是出于鸡尾酒的兴奋力,大鼻子武官一拥而上,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们的女兵拽进舞池,疯狂起舞。最要命的是贴胸舞,贴脸舞,搂抱得太紧呀,他长着铁丝胡子,还要跟你擦脸,疼痛好几天。还有“跪手绢”,他掏出一方手帕铺在地,两人对脸跪在上面,搂着你亲嘴玩。文工团长大惊失色,也无法救援……回到驻地的防空洞里,女兵们气得直哭,文工团长发誓:今后就是枪毙,也不率领女兵参加苏联老大哥的舞会!

    如今已经没有苏联老大哥了。我们国内的舞会也不再由机关单位免费举办。然而,夜总会,卡拉OK歌舞厅,KTV包房,星级宾馆的舞池,大约数以百万计,千万计,大款挥金如土,公款连土都不如,三陪小姐只会笑,不会哭。群众不是创作了这样的新诗吗?“……更喜小密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亮相会

    这种会,可视为“文革”中的副产品。当年很多领导干部成了“走资派”,很多学者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很多文化名人成了“黑线人物”,纷纷被扣上“叛徒”,“内奸”,“特务”,“黑帮”,“三反分子”……的帽子,被打倒了,“靠边站”了,被“群众专政”,关进“牛棚”了,隔离审查,或被逮捕,“监护”,关进监狱,迫害致死,致残,或生死不明。在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就创造了这种亮相会,譬如国庆登上天安门城楼,或出席什么大会在主席台就座,会见外宾,乃至参加什么追悼会,报纸都要披露一串名单,让他们公开亮相。读者也很重视这种名单,如果看到老首长、老朋友、老同学、亲戚,乃至自己的名字公开上了报纸,就会非常高兴,还可能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名字见报,就说明这个人还活着,而且是“好人”,不是“牛鬼蛇神”,是“同志”,不是“阶级敌人”,即使有的已经是“走资派”,被打倒了,现在能够公开亮相,也说明他不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已经属于可爱的“人民内部矛盾”,被解放了!至于看到自己的名字上报,更重要的好消息,因为,尽管允许你参加了某某的追悼会,并不等于“文革”当局就宣布你不是“牛鬼蛇神”了呀!现在上了《人民日报》的“好人”名单,它就是一纸护身符,造反派就不敢随便揪斗你,红卫兵就不敢抄你的家,你的亲属子女就不会受欺辱,连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小脚侦缉队”也不敢随意上门“检查卫生”了。甚至,亲朋好友看到了你的名字,还会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喝四两“二锅头”哩。

    这种亮相会,是中苏合造的土特产。它具有中国特性,因为“亮相”原本是京剧的传统表演程式,不论关羽、张飞、赵子龙,一旦上场,必然先来一套亮相的表演,外国发明的电影、歌剧、话剧,都没有这一套,专利权只能属于中国。苏联创造了“名单学”,不论领导人登台,就座,还是名单见报,必然是第一书记打头,再按照官阶和权力的大小鱼贯排列,绝对不准出现差错或顺序颠倒,那在国内会引起恐慌,外电则会认为铁幕后面发生了政变。这种“名单学”是否受到了中国小说《封神榜》和《水浒传》里聚义厅梁山好汉排座次,谁坐第几把交椅的影响?我没调查,不敢乱说,可留给历史学家仔细考证。不过,说这种亮相会加名单学是中苏合造的土特产,大概不错。

    这种亮相会和名单学,实在是具有特异功能。让谁见报,不让谁见报,谁谁出席了会议却不见报,谁谁没出席会议却见了报(连报纸上的新闻照片都可以搞“换头术”嘛),这些官场奥秘,真不知道相声大师侯宝林是怎么弄懂的?你听过他说的绕口令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荣誉会

    某某参加了一次什么代表大会,登上天安门城楼,或者观礼台,或者参加过一次国宴,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这都可以成为终身荣誉。因此,让谁获得此种荣誉,不让谁获得此种荣誉?各级党委的组织部门,保卫部门,统战部门,民委,教委,体委,科委,工会,妇联,文联,青年团,每年都要忙活好多次,分配名额,呈报材料,逐级审批,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若干小型讨论会,协调会,资格审查会,“过了筛子又过箩”,还常常因为“摆不平”而苦恼。假若出席一次大会,不算什么重大荣誉,可能各个部门也就不会如此重视了。换言之,假若各个部门不是如此重视,出席一次大会也就不至于成为重大荣誉了。可惜呀,上级部门过分重视,下级单位和社会舆论也就跟着重视,互为因果,水涨船高,自我加码,进入怪圈,形成习惯,骑虎难下,一件寻常事,变成了包袱。

    例如,有位劳模出席代表大会,与毛泽东主席握过手,他感到非常幸福,会议期间便舍不得洗手,回到原单位之后,又跟很多工人去握手,让大家分享伟大领袖给予的这份温暖和幸福。对于一位工人劳模而言,他这样做,也无可厚非。然而,报纸对此事进行大量宣传,用政治化、庸俗化的语言加以渲染,好像握过“领袖的手”之后,这位劳模的手也具有了“活佛摩顶”般的魔力,足以向众人传递吉祥——这种宣传,实属“造神运动”的组成部分。

    另一位劳模时传祥,出席代表大会时与刘少奇主席握过手,这场景被拍成照片发于报端。时传祥是掏粪工人,国家主席跟他握手,说明新中国的领导人与普通群众在政治上是平等的。这本是一件既正常又平常的好事情,然而,“文革”中刘少奇惨遭迫害,被扣上“叛徒,内奸,工贼”的帽子;仅仅与他握过一次手的时传祥,立即受到株连,也被打成“工贼,粪霸,假劳模”,游街批斗,迫害致死!若干年后,刘少奇的冤案得到昭雪,时传祥的冤案也随之平反。呜乎,出席一次大会,与领导人握一次手,或可名扬天下,或可打入地狱,这种被迫获得额外荣誉的“暴发户”,浑身粘满泡沫般的“附加值”,很可能变成政治舞台上的悲剧人物。

    福利会

    60年代,我在北京农机研究所当秘书。一次,主管行政的副所长召开中层干部会,说是上级发给一笔困难补助金,数目很少,要是撒胡椒面,平均分配,等于打水漂儿,不起任何作用。要是让全体职工去讨论,评比谁的生活最困难?既伤和气,影响工作,大家叫苦,还会给社会主义抹黑。就算评出十几位最困难的职工,每人也才补助30元,这就会把他们在群众中孤立起来,成了众矢之的——你就拼命干吧,稍有差错,或者迟到早退,必遭白眼,“你还是吃了国家补助的哪!”因此种种原因,副所长建议把这笔钱分给中层以上的干部,又说,现在是经济困难时期,“瓜菜代”,家家吃不饱,谁比谁更困难哪?他讲话之后,没人反对,事情就这样办了。我和会计不是中层干部,但此事瞒不了我们俩,副所长特别关照,我二人也得一杯羹。这是我投身革命工作以来,第一次参加“给自己分钱”的福利会议,分得30元昧心钱,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80年代,我们北京文联的宿舍楼建成了,僧多粥少,出现了“分房比盖房还难”的局面,于是党组退到幕后,让各协会推选一名委员,组成分房委员会。按照该委员会公布的条件,我可以分到房,但却没有。另一位著名作家,已经有了四套房,还给子女要房,极不合理,某位书记仍然特批“照顾”,还分给他。我自从有了上次私分30元昧心钱的亲身经历,思想也就变坏了,敢发脾气了,就去当众质问分房委员会的副主任,这是怎么回事儿?她回答:“虽然你二人都是专业作家,但是知名度还不一样!”我说:“他有四套房啦,现在是给儿子要房,我就跟他儿子比知名度行吗?”互相争吵几句,嗓门儿不小,效果甚佳:另一位书记出面抹稀泥,承认“比知名度是错误的”,给我分了房。而且“赵大年要跟某某的儿子比知名度”的事,一时传为美谈。

    福利分房,弊端甚多,所以必须改革。平心而论,领导对我还是照顾的,也还比较客气,作家无权,但有一支惹事生非的笔,动不动就把猫溺公之于众,实在讨厌!由于我没当过什么官儿,无缘参加各种福利会议,其中还有多少猫溺?也就不敢妄拟了。现在讲究法治,作家也不能乱写,以免吃官司。上述研究所和文联的事,写了就不怕,谁敢起诉,他一定败诉。

    包装会

    30多年前的“广交会”上,我们摆出来的各种产品,还很不讲究包装。我听过一次内部情况介绍,说当时的玩具熊猫,一美元一打(一箱装12只),港商买去之后,分成漂亮的小包装,卖一美元一只,反而畅销。哪位妈妈一次给孩子买一箱熊猫呢?这样简单的道理,我们的玩具厂长却想不到,因为他只管制造不管销售,只抓产量,不关心利润。同样的原因,东北出口的人参,250美元一木箱(10公斤),外商以为是人工种植的,嫌贵,不肯买。还是港商聪明,买回去改成精美小包装,使这些珍贵的吉林野山参,卖到10倍以上的价钱。为此,外贸部专门召开过包装会议。一些厂家也开始招收工艺美术学院的毕业生,进行出口商品的包装设计。可是属于内销的产品,仍然不重视包装,因为不论米面鱼肉糖果饼干肥皂火柴服装电器,都凭票证限量供给,价格也是固定的,搞不搞包装,于厂家于商店皆无影响,何必多此一举呢。

    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不重视商品包装就会吃大亏。出口商品如此,国内变为买方市场,也是如此。譬如,湘西出产一种优质白酒,取名“酒鬼”,又请著名画家黄永玉设计了酒瓶——宛如一只装粮食的麻袋,用黄陶土烧制而成,古色古香,使“酒鬼”大大增色。这种酒好喝,酒瓶包装也很好。里外都好,相得益彰,为厂家带来了丰厚的利润。

    然而,也有另外的情况:只讲包装,货色不佳,锦绣其外,败絮其内。这样的包装,变成了欺骗消费者的华丽外壳。

    广告也是一种包装。80年代,我在电视上看到广告:有位秃顶男士,使用一种生发灵,长出了满头黑发。我也是秃顶,就到西单商场去买这种生发灵,柜台上还有某医学会的鉴定书,说经过多家医院临床使用,有效率高达97%!售价相当贵,那也买,用了一瓶又一瓶,结果无效,心想,人家讲97%的人用后有效,我一定是属于那倒霉的3%啦。不久,电视台作了揭露:广告上那位秃顶男子是个哑巴,他原本长着满头黑发,先拍照片,剃成秃顶之后再拍照片,两张照片颠倒着播放,不就是秃顶长出黑发了嘛!应该表扬电视台,它播了假广告,还有勇气加以揭露。可惜没见到那个为假生发灵出鉴定书的医学会公开作检讨,不肯承认错误,就让人怀疑你这个医学会,有可能变成假货、假药的包装会。

    劣质化妆品充斥市场,已经不是秘密。报载,外国医生对一千多种染发剂进行化验,结果发现半数以上含有致癌物质。立刻就有中国医生站出来写文章,说染发不会致癌。可惜他的论断缺乏科学根据,说不出他化验过多少种染发剂?有没有劣质的?就大包大揽地给所有的染发剂打保票,让人怀疑他也是在为染发剂做包装。前不久读到一则真实的笑话:某人到鸟市买鹦鹉,绿色、黄色的属于大路货,不值钱,唯独一对黑头鹦鹉,很罕见,他花一千元买回家,怕鸟儿带有传染病菌,就给它洗澡,结果“黑头”恢复了绿色,盆里的水却变黑了!原来是鸟贩子给鹦鹉染了头,而且用的是劣质染发水。

    为假医假药做包装的也很多。那本《发现皇帝内经》,就是为江湖骗子胡万林做包装的“广告文学”,胡万林用芒硝治死了人,成为罪犯,为他做包装的作家就没有责任吗?

    包装会,真是一种奇怪的会,奇特的发明。有的作家,一本书刚问世,就跟评论家打官司,还召开记者招待会,也能起到包装会的作用,为这本书促销。有的作家公开骂另一位作家,报刊记者大感兴趣,共同炒作,彼此出名,赚钱。

    自我包装,塑造形象,国外也有。叶利钦的女儿,就是她总统父亲的形象顾问。美国总统也很注重自己的身材苗条,这有利于竞选,或连选连任。前总统福特,上大学时是运动员,直到当选总统,体重一磅也没增加。布什总统和国务卿贝克,上下飞机舷梯或讲台,还要当众(也是当着电视机前更多的观众)来几步小跑,以显示自己年富力强,步履轻盈。克林顿本来就年轻,也喜欢电视台播放他晨跑的画面。这些包装,还说得过去。有趣的是,我们的一些明星,其自我包装术又有新突破,譬如,有的歌星影星,互相打官司(不是没有一点纠纷,至少是小题大作),对簿公堂,记者趋之若骛,把法庭也变成了记者招待会,成为星星们扬名的自我包装会。

    研讨会

    出版一本书,一套书,使用什么纸张,怎样装帧,设计封面,选择插图等,都是必要的包装。近十几年,流行起来的种种研讨会,其学术价值逐渐减弱,也具备了“功夫在书外”的包装属性。本来,对一部优秀作品,或者有创新、有探索意义的作品,文联,作协,科协等有关单位,为之举办研讨会,邀请专家、学者、评论家、读者,共同分析研究,各抒己见,进行评论乃至争论,报刊也把研讨会的信息和见解介绍给广大读者,或可引起更大范围研究评论,这样的会议,对于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科学方针,对于活跃学术思想,帮助作者总结提高,都是很好的事情。因此,这种正派的研讨会,大多是由主办单位提出,并且提供会场和“清洁的”也是少量的会议经费。参加会议的专家、学者、评论家、读者、记者,并不收取报酬,乐于参加,因为他们也需要学术交流,记者也需要获得信息。可惜的是,由于多种原因,包括不良社会风气,庸俗的名利思想,许多研讨会变质了,远离了学术研究的本质。具体表现是:由作者自己或已故作者的亲属提出举办研讨会,把研讨会视为一种荣誉,待遇,乃至福利,互相攀比,“某某都开过两次了,为什么还不给我开研讨会?”有关单位也难以招架,回答往往是“没钱”。于是就由作者出钱(有本事的向上级要钱,或者拉赞助,没本事的自掏腰包)。既然是作者出钱,被研讨的作品也就很难保证是“优秀的,有创新、有探索”价值的了。讨论一部平庸之作,专家、学者、评论家也就失去了兴趣——没关系,兴趣可以转移——送“红包”,其实不用红纸包,一个信封即可,内装几百元“阅读费加车马费”,还有纪念品,还有丰盛的“工作餐”。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于是会上一片赞美声,甚至不惜使用“划时代”、“里程碑”、“经典”之类耸人听闻的言词。参加研讨会的已经没有真正的读者了,因为这样的作品不值得认真阅读,或无法卒读,用几分钟翻一翻,会上也能发言,反正是说空话、唱赞歌嘛。只要有钱,这样的研讨会可以开到人大会堂的某某厅里去,还可以请到年迈的大干部,够了级别,还能上电视。这样的研讨会,必然遍请新闻记者——他们是真正的主角,不必发言,也不须阅读,有现成的新闻稿连同“红包”一起奉送,非常省力,但求见报,协同炒作,扩大影响。开这样一次研讨会,有时要花几万元。当然啦,有的出版社也愿意投资,目的是为本社出版的这些书促销。有些什么协会、学会,也乐于主办有人出钱的研讨会,办得多了,照样可以从中赚钱。由于学术研究已经名存实亡,为了大家节省时间,索性叫做新闻发布会,由一两个人唱赞歌,当然不会忘记介绍到会的名流贵宾,其它规格不变,也能热热闹闹地炒作一番。

    鉴定会

    从前,主管生产的部委、科委明文规定:新产品必须经过鉴定合格,才准许批量投产。一般都由上级单位和有关部门的专家、教授、科技干部组成鉴定委员会,对新产品的各项技术指标和性能进行测试审核,讨论认可之后,形成书面决定,主任委员签字(负责),颁发鉴定合格证书。如果不能通过鉴定,上级连资金和原材料都不拨给,你想搞伪劣产品也没门儿。其实,当年的厂长们并不想搞伪劣产品,因为工厂盈亏与他和职工的经济利益无关。鉴定委员会的成员一般来说也是认真负责的,没人给他们送“红包”。这并不是说从前就没有劣质产品。出现劣质产品的原因,一是“长官意志”,瞎指挥,鉴定不合格,但是急需,也得投产,“边生产边改进”嘛,建筑工程也可以“边设计边施工”,质量根本没保证。第二,即使新产品鉴定合格了,但在生产过程中,由于大量压任务,赶工期,搞“献礼”,放“卫星”,“萝卜快了不洗泥”,变成了粗活糙活儿。三是受到工艺、设备、原材料、零配件等等的制约,设计新产品和制作样品、样机时好解决的问题,成批生产时就不好解决了。还可以举出几条。总之,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劣质产品也是很多的。但是不叫“伪劣产品”,假货不多——厂长们对于“造假”、“冒牌”、“盗版”并不感兴趣。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新产品鉴定会的功能迅速扩大,开会的方式方法也变幻多端。首先是热情接待鉴定委员会的成员,住高级宾馆,吃生猛海鲜,洋烟名酒水果茶,卡拉OK桑拿浴,“红包”外带纪念品……那测试审核也就好说了。其实,在原材料市场放开,“三资”企业和乡镇企业大量发展的今天,许多新产品不经国家主管部门鉴定也可投产,那他们为什么还喜欢召开鉴定会呢?主要是为了扬名,为了好听好看,便于贷款,有利销售。说白了,就是花钱请鉴定委员会的专家、教授、科技人员来为他的新产品做广告。让别人说好,比“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更隐蔽、更含蓄。还可以制造假“鉴定委员会”,譬如偷梁换柱,请一些非专家、非教授、非科学家的文人、艺人、名人当委员,开个热热闹闹的假鉴定会。或者买通什么学会、协会、研究会,给他的伪劣商品出具假的、半真半假的、夸大其词的认证书。还可以花洋钱从国外买回个什么金银奖,买回一张出处不明的洋文认证书来。有的刚开罢鉴定会,马上就跻身某协会的“名牌榜”,很快又宣布自己的品牌“销量第一”,只是消费者无法加以核实。

    看片会

    一部影片或电视剧,刚摄制完成,甚至还没有全部完成后期制作,就急忙组织看片会。主要是邀请新闻记者,当然也要有一些评论家、教授、名人当陪衬,住进高级宾馆,好吃好喝好招待,提前看片,发表观感,赠送“信封”,联络感情。看片会不同于新产品鉴定会、订货会,也不同于作品研讨会、评奖会,不需要审核技术指标,不强调学术性,更不必组成评委会,搞什么无记名投票。虽然评委投票也能搞猫溺,但是那种戏法毕竟复杂一点;看片会就简单多了,根本不用拉选票。大家自由发表观感,说好说坏,悉听尊便,但是见报时,您放心,只有一片赞美声,所以新闻记者是主角。大概没有哪位导演、制片、星星敢于得罪新闻记者的,“无冕之王”嘛,“信封”里装少了都不行。怎样算多,怎样算少呢?记者们心中有数,熟悉行情,你大方,我也大方,多说好话就是回报。

    改革开放之初,有一部国产彩色宽银幕影片,公映之前搞了一番新闻炒作,主要是由电影圈子里的权威人士出面写文章,发表于文艺报刊,夸赞此片“编、导、演俱佳,属于上乘之作”。可惜,放映时上座率太低,譬如,报纸披露:上海的一些影院,还要“搭配”一张抢手的外国电影票,才能卖出一张这个“上乘之作”的门票。别的报刊也发表了许多批评文章,列举此片的种种缺陷,而且指出,权威提前定调子,是欺骗观众的行为,属于不正之风。

    从这件事,或可看出几点情况:一,当年的电影还处于行政领导的直接干预之下,说好说坏,往往是领导干部一锤定音;然而,国家毕竟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写文章的权威人士仍然习惯于秉承“长官意志”出来拍板,文艺报刊不敢不发,观众和别的报刊却不买账。二,这部电影公映前也是开过看片会的,然而看片人员主要是文化、电影部门的领导干部,以及从属于他们的权威人士,新闻记者是不受重视或不被邀请的,当然更不会给他们送“信封”。三,打倒“四人帮”之后,正处于“拨乱返正”的大气候之中,人们敢于说真话,评论界也敢发表不同意见,除了直属文化、电影部门的文艺报刊之外(它的记者编辑大概知道“上乘之作”出于某某领导之口),别的报刊记者还是愿意“实事求是”的。

    此后20年,看片会的功能变成了包装会。譬如,一部大型电视连续剧的看片会,邀请各路“无冕之王”集居高级宾馆,其它待遇规格不菲,但要耐着性子看它几天也是苦差呀,况且,记者捧场,新闻炒作,并不需要全面中肯的评价,只须大声造势,对不起观众,对得起“信封”就行啊,于是出现了并不奇怪的奇迹——连续剧还没看完,看片会还没落幕,赞美诗已经沸沸扬扬地在各家报纸上暴炒起来了。哇,这部佳作,“搞好了是《红楼梦》,搞不好也是《飘》”!为避免打官司,既然引用了某某这句名言,我就得把自己的本意说明白。窃以为,他只不过说了一句幽默的话,满族作家的语言常有“自嘲”的意味儿,可惜被某些缺少幽默感的人当了真,发于报端,把它变成了“自炒”。

    吃喝会

    记得“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吃不饱,“瓜菜代”,若能参加一次会议,吃几天饱饭,实在有益于身体健康。某次,在西苑大旅社(现在是四星级的西苑饭店)开会,每人每餐要交一张餐券,管饱。我没有忘记正在给婴儿哺乳的妻子,就在早餐时吃个贼饱,中午把她叫来,用我的餐券去吃顿饱饭。我还可以在晚餐时找补回来嘛。今日旧事重提,以证明困难时期开会也比家里吃得好。

    70年代,某兵种总部在北京召开团以上干部会。按规定,要保证一定数量的副食品,主要是(市场上凭票证限量供应的)鱼肉禽蛋糖油和香烟。可惜,为了保守军事机密,他们临开会时才通知北京市副食品商业局,已来不及筹集了,未能如数供应。我有个朋友在副食品商业局工作,他说,对不起解放军同志呀。市里一直在扩建冷库,争取多储备一些副食品,我们真怕各部委在京开大会。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变化太大。现在的宾馆、饭店、商场、酒厂,包括鸡场、鸭场、猪场、鱼塘、果农、菜农、旅游区(不光是北京,而是全国各地),都热情欢迎你到他那里去开会,尤其是开大会,“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会议的主办单位就是财神爷,与会的衮衮诸公属饕餮,大吃大喝已略输文采,名优特洋也稍逊风骚,还要讲究天然、绿色、防癌、壮阳,以及连吃带拿。

    从“瓜菜代”发展到“生猛海鲜麻辣烫”,你不能说不是进步。多开会,开大会,能吃掉压库商品,促进消费,刺激生产,这些作用你也不能完全否认。只是花钱如流水。据说,某个欠发达的县,干部们一年就吃掉了几百万元。大多是在各种名目的会议中吃掉的,接风、送别、奠基、开工、竣工、开张、洽谈、签字、表彰、庆功、颁奖,乃至开学、毕业、婚丧嫁娶,皆需宴会,外来一两位客官、客商,就有十倍的主人陪吃陪喝。嗟乎,此县若是经济发达了,真不知要吃掉多少公款?大概很难统计全国官员一年的吃喝费用。可能比发行国债的数额还要多吧?朱总理在记者招待会上说,(国家的)钱哪去了?被官员们吃掉了。

    吃纸会

    作家都是吃纸的人,且不说终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就是出版一本书,也得吃掉千斤纸。相比之下,会议吃纸更多,首长的讲话稿,会前的讨论稿,修改稿,会中的简报,建议,提案,决议,总结,会后的传达,宣传和文件汇编,加起来是多少纸?诚然,会有大小之分。联合国大会是当之无愧的吃纸大户,它的正式文件都要用中、英、法、俄、西5种文字印刷(附带说一句,中文汉字显示出简炼省纸的优越性,同样内容的文件,拼音文字比方块字费纸多一倍),而且一律使用木材制造的优质纸,开一次大会就要吃掉一大片森林。

    美利坚也是吃纸大户,不仅是它遍布全国的快餐店每天都要吃掉大量一次性的纸杯、纸盘、纸盒、纸巾,它的总统丑闻,独立检查官考克斯不厌其详的“黄色调查报告”(900多页呀),莱温斯基小姐因此而畅销的自传体小说,再加上全球性的翻译炒作,所消耗的木材,不啻于燃起多处森林大火!不过,平心而论,美国佬也有优点,他能发明因特网,促使人类节省纸张。

    东汉文官蔡伦发明造纸术,对人类记载、传播和发展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文山会海”这个词也是中国人发明创造的,非常形象,透露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强烈感觉。若能将众人从文山之下、会海之中解放出来,也是重大的贡献呀。

    旅游会

    据说,国家严格控制各单位在北京召开大型会议。那好,中国大得很,就到全国各地去开会嘛。听说,一些省不准把会议开到外省去,这也没问题,我们一个省的地盘不亚于欧洲一个国,人家也未必都把会议开到国外去。然而,开会总要找个好地方,喏,夏天去北戴河,溽暑顿消。冬天去从化温泉,百花盛开。而且眼光越来越高,“张家界归来不看山,九寨沟归来不看水”。那么,还可以包乘豪华江轮边开会边游三峡嘛,最好是坐飞机去三亚,海角天涯群英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桂林山水甲天下,长安砖瓦皆文物,豫鄂争夺诸葛亮,春城无处不飞花。不到长城非好汉,少林棍僧功夫片,一歌成名太阳岛,翠翠酒鬼吊脚楼。雾淞冰雕,坝上草原,昭君青冢,洛阳牡丹,潍坊风筝,聊斋狐仙,西湖龙井,孔府酒宴……各地打出王牌,招徕游客,既赚洋钱也收人民币,原本是件好事情,可惜难以审计,其中有多少是公款——会议费?

    会议可以繁荣旅游业。旅游可以促进宾馆、餐饮、购物、歌舞、交通、特色服务的发展。不能说这些会议百分之百地“不务正业”,但是它的日程和内容,主要是游山玩水吃喝娱乐,恐怕也属实情,足以定名为旅游会议。

    茶话会

    从字面上看,茶话会,应该是最清廉高洁的会议了。清茶一杯,“所需唯水更无求”——这是朝鲜诗人赞美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名句,说我们的一切军需物品皆由国内运去,向朝鲜索取的仅仅是水——茶话会上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以文会友,交流思想感情,切磋学术文艺,拒绝“红包”之类的俗物。

    我参加过几次茶话会,亲历亲见,绝不妄拟。一次是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在京开会期间,某单位抓了个星期日,把“两会”代表中的文艺界同仁邀集到某饭店的多功能大厅举行茶话会,加上首都的文友们,共计二百余人。会上,欢声、笑语、友情、文艺、学术、思想、牢骚和清茶一杯之外,还多了几盘点心、几色水果,绝对没有“红包”,没有纪念品,然而会议费上万元。何至于花这么多钱呢?一打听,原来那多功能大厅的“场租费”就占了大半——它生来就是赚取会议费的,不论你是富商还是穷文人。它,远不如西北高原的风雪旅店,“哪里来的骆驼队呀?有钱没钱你请进来!”

    另一次茶话会规模较小,只有三十几人,在一家茶馆召开,讨论学术问题,除清茶一杯之外,连点心、水果也不用。但是有个固定的项目,三位小姐免费表演茶道,温文尔雅,动作轻巧,不影响客人交谈,你也无法拒绝——中国是茶的故乡,我辈也算文化人了,怎能拒绝茶文化的表演呢。然而会后结账,竟然超过五千元!细看账单,并没有任何附加费,只不过一杯茶要160元。女经理笑眯眯地说:“这是您点的碧螺春呀。两千元一两,不是最贵的茶。”

    “那么,最贵的多少钱一两?”

    她依然笑眯眯,“黄金有价茶无价。”

    悲夫,我们所讨论的“学术”价值几何呢?

    钓鱼会

    20世纪80年代,报刊编辑部召开组稿会,往往是请吃一顿饭。后来,我辈穷作家肚子里也不缺油水了,旅游笔会又流行过一阵子。渐渐的,名山大川去得多了,“没爬过峨眉山的是白痴,第二次登金顶的是傻瓜”,于是乎,钓鱼笔会应运而生。虽然垂钓用渔竿,写稿用笔杆,两者长短不一,但是事物都可以转换,权钱可以交换,活鱼跟文稿也能交换。钓鱼的好处说不完,对我辈自我禁闭于鸽笼斗室、终日俯案笔耕的苦行僧来说,简直就是一次放风,郊游,效果良好的体育运动。喏,来至池边,空气新鲜,绿树碧水,亲近自然。眼观鱼漂,忘却烦恼,如练气功,意守丹田。起竿遛鱼,其乐无比,磨炼性情,益寿延年。愿者上钩,口福不浅,免费垂钓,妙不可言!也有游戏规则:一般都是编辑部出面,企业家出钱,作家并不白玩,随叫随到,风雨无阻,迅速交稿,绝不拖延。

    虽然我说的是钓鱼笔会,但是,90年代,只说北京郊区的垂钓场所,大大小小,包括冬季也能钓鱼的温暖大棚,就迅速发展到一千多处,全国又是多少?作家才有多少?怎么消受得了?不言而喻,除了款爷款姐和有车阶层自费垂钓之外,绝大多数还是公费报销——纳入会议费。当然不叫钓鱼会啦。那叫什么会?咳,别死心眼儿,欲开之会,何患无名!

    最后申明一句:这篇杂文属于“遵命文学”,连题目和字数都是由编辑小姐策划的,只可惜她不谙行情,也许是吝啬吧,并没请我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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