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这支红军队伍已经十分壮大,老米的枪械修理所已经改名叫兵工厂,老米的妹妹米小扬也来到这支部队成了医院的一名护士。曹志霖已经升任团长,并且以他的智勇双全使他的团鲜有败仗,从而获得了“猛虎团”的光荣称号。大方脸老关则成了保卫局局长。
深秋的一天老米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立即到保卫局报到,兵工厂的工作暂时交给副厂长老范。老米一直潜心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沉迷于枪械弹药之中,已经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接到命令十分茫然,他不清楚保卫局到底是干什么的,想当然地以为就是站岗放哨保卫首长,保卫机关、仓库什么的。怎么要我去干这种工作呢?老米十分困惑。
老范说:“老米你不能走!无米不成饭,你走了这一大摊子我咋办?”
老范比老米大好几岁,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同志,就是文化少点儿。
老米也不想走,可是他不能不服从组织的命令。
老范拿出自己的津贴,让通讯员去老乡家里买了一只鸡,又派人去总医院接来老米的妹妹米小扬,三个人吃了一顿饭,老米就背起背包走马上任去了。
米小扬说:“哥,你早点儿回来啊!”
老米说:“不就三个月吗,放心吧!”
老米又对老范说:“老范,安全生产第一啊!”
老范说:“这还用你说?放心吧!三个月后我把兵工厂完完整整地交给你,一颗螺丝帽都不会少。”
老米到达保卫局所在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经过那片光秃秃的河滩时,老米忽然看见几个红军战士押解着另外几个五花大绑的红军战士向河边走去。老米听见有人大喊冤枉,有人破口大骂,老米紧走几步,看见那几个押解的战士不光拿着枪,背着刀,还扛着两把锄头。老米莫名其妙,正想开口问问,一个两臂反绑的战士发现了他,突然就一扭身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大喊:“老米!我冤枉啊!你救我一命啊!”
老米这才看清那个人是肖秉富。
肖秉富那张老也长不大的娃娃脸可怕地扭曲着,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小眼睛惊恐万状鼓凸着。
两个拿枪的红军战士立刻跑过来拖肖秉富。
老米说:“等一等!怎么回事?”
一个红军战士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是AB团!”
AB团?老米愣住了。
肖秉富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老米,我不是AB团!不是啊——”
肖秉富被拖开了,拖向河边。肖秉富拼命挣扎着,喊叫着,两只脚死死勾着地,把河滩的沙砾勾出两道深深的沟!
没有开枪。因为红军的子弹十分宝贵,得省下来用到战场上。
那几个AB团分子全都是“斩首”。
然后在河滩上就地掩埋。
老米看着沉沉暮霭下仿佛种地般扬起锄头刨坑的几个晃动的人影,像是在做梦。
老关见了老米很高兴,为了把老米要到手下来,老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个时期这支部队没有什么仗打,于是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内部整顿上。没想到这么一整,竟然整出了很多反革命,一步步深挖下去才发现,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数量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他们居然已经暗暗地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代号AB团的地下组织!身为保卫局长的老关忙得一天睡不了两小时囫囵觉,想找个得力的助手帮帮自己,可走出保卫局一看,瞅着谁都不放心。这便想起了老米。
老米把兵工厂搞得很好,几位主要领导都不同意老关的要求,一致认为把一个优秀的枪械专家调来搞政治保卫工作是绝对的用人不当。负责军部后勤工作的老齐说:“老关你别在这里给我扯淡!我知道你现在人手不够,你可别打老米的主意。没门,除了老米,其他人你随便挑!”
老关说:“我现在满眼都是反革命,让我挑谁去?只有老米我最知根知底。政治上最可靠,对内奸最仇恨。这肃反工作,他是最好的人选。”
老齐说:“老关,我知道肃反工作现在是重中之重!可兵工厂的工作也十分重要啊!你不要以为这几个月没打仗,可国民党反动派没睡大觉,这仗随时就要打起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该知道吧?兵工厂的生产现在紧张得很!你把一厂之长给调走,这厂子怎么办?”
老关不让步,老关的级别比老齐低半级,可老关的位置分量重,尤其在那个非常时期。老关说:“兵工厂工作重要,可肃反工作更重要!如果不把我们内部的敌人彻底清除出去,你修好再多的枪械,造出再多的弹药,又有什么用?我也知道要打仗,上头说了,这次大肃反,正是为了纯洁队伍,迎接大战!”
后来这支部队的一把手作了决定。一把手说:“肃反现在是中心工作,大家都要支持老关。老米只能借用三个月,三个月后还回兵工厂去。”
老关说:“三个月怎么够?”
一把手挥挥手说:“不够再说吧!咱们是要和国民党干仗的,总不能一年四季自己搞肃反吧!”
老关想,借就借吧!先借来再说。就满口答应了。
老齐也只好无奈地退让一步。
久别重逢,说了几句应该说的话以后,老米就问起了肖秉富。老关使劲叹了一声,使劲磕了磕他的铜烟嘴,摇摇头说:“我也想不到啊!这小子居然是AB团的!他伪装得多像啊!一天到晚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我们都被他蒙蔽了!”
老关接着把当前形势给老米讲了一遍。老米听完大惊!老米一直呆在那个深山野洼的兵工厂里,对外面的形势很不了解,他万万没想到革命队伍里竟然混进了如此之多的反革命!
老关拍拍老米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老米,我们的任务光荣而又艰巨啊!”
老关说罢拿出一对绿领章让老米换下红领章,又给了老米一个牛皮公文包和几份《宣传大纲》、《紧急通告》之类的油印文件要他好好学习。
那个晚上老米久久难眠,肖秉富那张永远长不大的娃娃脸一直在他眼前笑嘻嘻地晃来晃去,怎么也赶不走,不光赶不走,父亲和那个笑眯眯的“九叔”的身影也紧接着出现了。《宣传大纲》上说得对啊!敌人是狡猾的,他们是不会让我们一眼就看穿的,他们也不会爽快地承认自己是反革命的。老米咬牙切齿地想,也许当初肖秉富是要真心革命的,就像当年那个“九叔”和父亲一起割破手指喝下血酒时一样,可是后来他叛变了。他背叛了当初的誓言!他居然会下跪,向我下跪!这种软蛋一旦遇到敌人的威逼利诱怎么能不叛变!
天快亮时老米攥着那对绿领章进入了梦乡。梦中,老米亲手砍掉了九叔笑眯眯的脑袋。
正如老关所预料的一样,老米以极大的热情和坚决投入了肃反工作。第一次带着保卫队的战士对几个反革命分子执行死刑任务时老米兴奋非常,他几乎从每一个反革命分子的脸上都看到了九叔的影子。老米不需要亲自动手,老米只是在一边看着就行,相当于戏台子上“监斩官”的角色。可是,老米心里多想拿过大刀来亲手砍掉那些反革命的脑袋啊!
多年的机械工作训练了老米的机械性,同时也训练了老米的理智和逻辑思维。面对着越打越多的反革命,内心深处对叛徒内奸的刻骨仇恨有所释放之后的老米开始困惑:我们队伍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反革命呢?这个问号在老米心里一开始很小很小,时隐时现,直到后来的一天突然十倍的放大。
那是早已经升任供给部供应科长的崔大爷被人供出来的时候。
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崔大爷居然是AB团的一个分团长!
老米震惊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老米的脸色当时就十分难看。老关盯着老米看了半天之后问了他一句:“老米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老米觉得在老关面前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老米内心深处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已经下意识地把老关当作了“父亲”。老米摇摇头,痛苦地说:“我无法相信……崔大爷他……怎么会是反革命?”
老关拿出一支烟卷,在手上捏了半晌说:“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老米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逻辑?
老关把烟卷装到烟嘴上,点着了说:“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信其有,如果错了,顶多也就是冤枉他一个。而信其无呢?如果错了,我们却可能断送掉整支队伍乃至整个革命!谁轻谁重?谁大谁小?”
老米怔住了,老米从来没有想过更没有算过这道算术题。他觉得这道算术题简单至极却又复杂至极。他两眼茫然地呆看着老关。
老关最后说的一句话终于让老米猛醒过来。老关说:“老米,当年你相信你的九叔是叛徒吗?”
老米带着保卫队的人打开关押崔大爷的小屋时,崔大爷居然蜷缩在墙角里香香地睡着了!屋里很冷,但这并没有影响崔大爷的睡眠。他缩着肩,抄在袖筒里的两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居然还打着鼾。
那是和父亲一样节拍缓缓的小鼾呀。
老米一下子站住了。
老米看着崔大爷那张老树皮般的脸。
老米看见崔大爷的嘴角像婴儿一样可笑地流着口水。
老米向后挥挥手,轻轻地退了出去。
保卫队的战士不明白怎么回事?几双眼睛都盯着老米。
老米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无言地看着铅一样沉重的天空。
风很大,老米轻轻带上的门忽地一下被吹开了。灌进门里的风把崔大爷吹醒了。
崔大爷哆嗦了一下,猛然睁开眼,看见了门口的老米和老米身后的几个人。崔大爷愣怔了一小会儿,终于彻底走出了梦乡。他一句话也没说,香甜地咂咂嘴,扯着棉袄袖子抹了抹嘴角的口水,自个儿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就往外走。临出门时他摘下了头上的灰布军帽,掸掸上面的灰,把帽沿理理好,放到门旁破旧的八仙桌上,又端详了一下,这才转身而去。
老米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说了一句:“外面风大,你把帽子戴上吧!”
崔大爷轻轻地摇摇头:“一顶帽子三个铜板呢,别糟蹋了!”
一名保卫队队员拿着绳子上前捆崔大爷。老米厉声呵斥说:“他这把年纪还能跑了?”
崔大爷扬着头,咬着他那个短短的烟袋锅,很平静地向村外走去。
崔大爷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如同灶口刚刚熄火后的那一缕缕余烟。
崔大爷走到河滩边站住了,回过头说:“老米,我不能用刀,得用枪。”
老米怔了一下。
“我得留个全尸。”崔大爷挥挥烟袋锅说,“我知道咱们队伍子弹金贵,我不为难你,我自己带着了。”
老米说:“你……身上带着子弹?”
崔大爷笑了:“老米,一个老兵,啥时候都要给自己留颗‘花生米’,你也给我记住了。”崔大爷说着撕开了棉衣的衣角。
崔大爷把子弹托给老米说:“我还有一个要求。这枪,得由你来开,他们不够资格。”
沉沉暮霭之下,崔大爷粗糙的大手掌上,那颗子弹闪闪亮亮。
一片雪花忽然落到了那颗子弹上。老米抬起头,看见漫天雪花正纷扬而下。雪花很大,河滩上很快洁白一片。
那枪最后不是老米扣响的,是崔大爷自己。
崔大爷从老米手里拿过枪,把枪口顶进半拉耳朵的耳眼里,好像是用枪口抠抠痒。
老米的大脑那时突然如同眼前的河滩一样煞白一片。
老米看见崔大爷的脑袋歪了一下,然后整个人侧倒下去,扑到薄薄的雪地上。再然后老米看见一只粗大的、红色的、热乎乎的蚯蚓从崔大爷变得黑乎乎的那半只耳朵里缓缓地爬了出来,爬过崔大爷皱纹折叠的脖颈,溶化开纸样的薄雪,钻进了地下。
那雪下了整整一夜,老米在一只火盆前坐了整整一夜。老米紧紧地偎着那只小火盆。老米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巨大的孤独和寒冷。
老米呆呆地看着暗红的木炭,心里不觉间开始计算返回兵工厂的日子。老米忽然看见火盆里有两只很大的眼睛瞪着他。
老米定睛看去。
不是眼睛,是两只鼓鼓的烤土豆。
老米疑疑惑惑地伸出手去,老米的手立刻被烧疼了。
土豆不见了。老米愣怔了半天,忽然使劲咬住烧疼了的手指,哭了。
当年的入党介绍人现在只有老关了,而当年站成一排举手宣誓的五个人如今也只剩下老米和曹志霖。另外两个是在战场上被敌人的子弹打死的。那叫牺牲。
老米忽然想:我怎么没牺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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