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船长-峭壁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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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2012年第09期

    栏目:非常经历

    我睡在黑黝黝的船舱里,脑海里懵懵懂懂、昏昏沉沉。有时我像置身在摇篮里,感觉身子在空中晃荡,在水上漂浮。忽然一阵猛烈的颠簸,不由得我翻肠倒肚,肝肠寸断,我难受得像要死去……

    我隐约听到“啊巴、啊巴……”的呼喊声,这声音连续不断、不厌其烦地叩击我的耳鼓,搅得我心里十分恼火。我无可奈何,只得吃力地睁开双眼。我伸手摸索着拉亮床头灯,于是在微弱灯光之下,出现了一个壮实的身影和一张憨厚的脸——噢,原来是哑巴。是他在叫我。

    被他叫醒之后,我才慢慢清醒过来。原来我现在是置身在一只海船上,这只海船,伴随着隆隆的机器声,正航行在波涛滚滚的大海上。我们是到浙江嵊泗渔场去捕捉带鱼的。先要到临近渔场的大成岛抛锚,做些准备工作,并且等风小之后,再到渔场上去捕鱼。出海以来,晕船搅得我昏头转向,苦不堪言。

    我家住在一个江边小镇,这是一个渔港。我从小就喜欢到港口去看船,看那些满载而归的大海船。它们桅杆上扯着丰收的大红旗,敲锣打鼓的好不威风。船员们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于是我暗下决心,长大之后要当一名海员,到海上去捕鱼。

    我如愿以偿,初中毕业之后,考进了水产学校。这次是我第一次出海实习,谁料想第一次出来,大海就给我来了一个下马威,说实话,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早知晕船这么苦,我怎么也不会出这趟海的呀。

    哑巴见我睁开眼睛,笑眯眯地把一碗热粥端到我面前。这时我才想起,我不吃不喝已近两天了,而且还不停在呕吐,身子软弱得像一团棉花。大概哑巴见我快吃不消了,所以给我送吃的来了。在我危难之时,亏他能想到我,我顿生一股感激之情。

    哑巴和我同住一个镇上,还是近邻。在一条狭长的鳞次栉比的街巷里,常常能听到他的声音。哑巴自己是个聋子,他还以为别人耳背,所以一开口就扯着个大嗓门,“啊巴、啊巴”地叫,他这一声叫唤,整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得见。

    哑巴从小就在船上长大,有关长江和大海的新奇事,他知道得多,而这些恰恰又是我感兴趣的。我向往大海,因此在街上碰到他,总要跟他“聊”上一阵子。日子长了,我不但了解到有关海上的情况,而且跟着他指手画脚的,学会了简单的哑语,能跟他作一般的交流。

    我这次出海,偏偏就这么巧,和哑巴同在一条船上,而且睡在同一个船舱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睡铺还紧挨在一起,我睡外铺,他睡里铺。由于船体结构的关系,他睡的里铺很小,就像一只长长的箱子。要进入他的里铺,先要在我的铺上躺直身子,然后再慢慢地挪进去。到了里边,就再也直不起身子了。这种又窄又小的床铺,像我这小个子,也只能勉强挤进去,更何况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睡在动弹不得的箱子里,你说他有多难受噢!但是有什么法子,船员的睡铺是论资排辈的,一切都得老大说了算。哑巴是个低等船员,也只好睡这种最蹩脚的铺位了。更何况他跟现在的船长有过矛盾,这次出海之前,两人还大闹过一场呢!所以哑巴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哑巴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准备喂我喝粥。虽然出海以来汤水未进,但由于胃里难受,所以我也不觉得饥饿。在哑巴的一再催促之下,有点盛情难却,我强打精神,便坐起身来,准备喝粥。谁知我刚一抬头,就一阵恶心,一股酸水喷发而出,弄得舱板上一片狼藉,满地的肮脏。整个船舱内,一股酸臭味立刻弥漫开来。哑巴用手捏住鼻子,“哇哇”直叫,同时他赶紧拿来拖把,擦干净地板,然后再扶我躺下。

    说来也怪,经呕吐这么一折腾,心口不再堵得慌,反倒感觉舒服多了。

    又隔了一个时辰,风力逐渐减小了,海浪似乎也平稳了些。刚出海我就晕倒了,还未走出过船舱,见过大海。看海是我儿时的梦想,大海究竟有多大,是个什么模样,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谜,所以我坐起身来,伸头向外张望。

    哑巴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又来到我身边,准备扶我到甲板上去看海。

    隆冬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海与天黑糊糊的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在哑巴的搀扶之下,我摇摇晃晃地走出船舱。当我来到甲板时,顿觉凉风扑面,浑身冷飕飕的。此时我们的船正顶着风在航行。船身在浪尖上不停地摇摆着,跳跃着。尖尖的船头劈开巨浪,激情澎湃的浪涛之上,翻卷着白色的泡沫,然后在船的两边呈八字形,经久不息地向两边扩散开去,犹如海鸥矫健的双翅在搏击风浪。

    猛然间,“哗”的一声,一个大浪扑来,一道水帘从天而降,泼了我一头一脸。我不由倒抽了口凉气,浑身直打哆嗦。哑巴赶忙用衣袖擦掉我脸上的海水,并脱下棉大衣,裹着我的身子,我这才慢慢地缓过神来,站稳了脚跟。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青灰色的天空和湛蓝的大海之间已能分辨出一条长长的海平线了。这时哑巴用手指着东方,“啊巴、啊巴”地叫我看。我按他手指的方向,凝神远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固执地指着那个方向,并用双手圈成一个圆形,并作向上升腾状,这时我似乎领悟到,可能那个地方有什么名堂,于是我便仔细观察起来。

    东方开始发白了,天际间也明显地在明亮起来。同时我还看到,在水与天的交界线上,散落着几个大小不等、或远或近、或明或暗、形状各异的黛色的物体。远远看上去像冬瓜、像躺倒的葫芦、像直立的灯塔、像气球漂浮在海面上。当时我想,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海市蜃楼啊?我用手势比画着问哑巴,这些是什么怪物?

    他一时表达不明白,我只好请教在驾驶室内掌舵的船长。船长姓陈,陈船长对我说:“这些都是山岛,我们要到那个地方去抛锚避风呢!”我再仔细看看,诧异地问:“这么小的山岛,怎能停船?”陈船长阴阳怪气地笑笑,酸溜溜地说:“大知识分子,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看它很小,到了跟前你就知道了。”

    当太阳跳出海平线时,天空霞光万丈,海面上金波跳跃。看到如此美景,让我激动不已,早已把晕船的苦恼甩到脑后去了。真是不虚此行啊!感谢大海,用这盛大的礼仪来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

    哑巴见我这么高兴,他指着金光灿灿的太阳,用手比画着,也兴奋不已,得意地傻笑不停。

    嵊泗渔场坐落在浙江东部海面,同时又临近长江出海口。带鱼是喜温的鱼种,每年冬季冷空气来临,海水的温度由北向南逐渐变冷,因此带鱼便追随着它适应的水温,也自北向南转移。当它们来到浙江嵊泗列岛这一带海域时,遇上了从长江内冲出来的大量浮游生物,这正是带鱼的极好的饵料,于是带鱼便在这里回游、捕食、产卵。人们就利用这极佳的时机进行捕捞,到时候,沿海各地有上万条渔船来这里捕鱼。那些大大小小的木帆船、机帆船、渔轮,像赶集一样,原本广袤冷清的海洋和孤独的山岛,一下子热闹沸腾起来了。

    我们是第一次到这个渔场来捕鱼,既没有经验,又无人指点。在大跃进的年代里,全凭一股闯劲。我们冒着风险,远涉重洋来到这里捕鱼。

    我们的船是一艘小型的捕鱼船。船上装着两只小舢舨,那小舢舨轻巧灵便,捕鱼的时候把它们推下水,两只舢舨合拖一张网,在海面上捕鱼。当天捕鱼结束后,再把舢舨拉上大船。

    我们这只船上共有八个人,有陈船长、王大副、司机和我,还有几个普通船员,当然还有哑巴。其中司机是女的,叫杨小英,大家都叫她英子。

    英子学开机时间不长,她还在轮机学校学习,因为急缺司机,只好让她提前回来了。

    我们的船又航行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海岛。到了跟前,我才看清它们的真面貌。原来是一座高大无比的庞然大物,它四面环海,就像漂浮在海的中央。当时我曾傻乎乎想过,这么重的山,怎能浮在水面上而不会沉下去呢?

    这座高山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在山的褶皱里,有苍翠的树木和依山而筑的房屋。那山上的路,蜿蜒曲折地通到山顶。高耸的山顶上,云雾缭绕。行人们沿着山路上上下下,远远看去,人的身影就像蚂蚁似的在缓慢地爬行。我第一次见到海岛,对我来说,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一个神奇的世界。我萌生一个想法:最好能到山上去游览一番。

    我们的船慢慢地驶进了港湾,抛下铁锚。船员们收拾渔具,英子钻在机舱内检查机器,做好天晴后出海捕鱼的准备。王大副带领着船员们在做最后的检查。

    这个港湾里,早已经停泊了很多渔船,也都是等风小之后出海捕鱼的。人们趁这避风的空闲时间,纷纷摇着舢舨上山,有购买物品的,有修补渔网的,有上山添淡水加柴油的,有上岸看热闹、活络脚头的。好多小舢舨在海面上来来往往,穿来插去,十分繁忙。这片阔广的海面,就成了一个繁华而又拥挤的街市。

    我看到这一切,心里痒痒的,多么羡慕那些上山的人啊。但是海岛上岸,不像内港那么方便,只要支个跳板就能上岸了,在海上必须用小舢舨做渡船,否则你只好望山兴叹了。嗨!机会来了,陈船长要上岸了,他叫哑巴和几个船员把舢舨推下水。他是个烟君子,烟瘾很大,这几天在航行中烟都抽光了,他要上岸买香烟。我心中暗喜,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我可以上山了!这时我鼓足勇气,向船长提出我也要上山。

    船长阴沉着脸,皱皱眉头不吭声,像不大愿意似的。当时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是个实习生,是执拗不过船长的,只好忍着。我怏怏地坐在大船上,闷声不响。

    哑巴站立在小舢舨的后梢上,手里撑着船橹,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对船长指手画脚的,“啊巴、啊巴”地直叫,意思是叫他让我上山。船长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吼道:“就你会啰嗦,多管闲事,快摇吧!”哑巴见船长不理他,他握着橹把,站着不动,与船长软硬兼施地磨着。船长早就领教过哑巴的犟脾气,他要做的事,五头牛也拉不回头。船长连打哈欠,烟瘾难熬,上山心切,所以最后只得依了哑巴。

    我欣喜若狂,赶忙上了舢舨,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恨不得一步跨到山上。

    上岸之前,哑巴用手拉拉船长,又指着我,再指指山上,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看来他是不放心,要船长带好我。船长甩开他,生气地吼道:“你这死哑巴真烦人,去、去!”

    哑巴尴尬地咧嘴笑笑,目送着我们一个个跳上岸,然后摇着小舢舨离开码头。但是小舢舨又不能离开码头太远,他还要接大家回船。码头上有海浪,舢舨不能直接停靠,只能在附近海面上转悠。摇舢舨来回摆渡,向来是哑巴的任务。

    上岸之后,我的身子感觉仍在晃荡,在风浪里颠了几天,人好像还在船上。脚下仍然站立不稳,开始走路打着踉跄。我略略定了定神,站稳脚跟,然后再开始爬山。

    路不宽,山很陡,都是碎石黄泥路。我爬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哑巴还仰头望着我,并用手向我挥舞,他是在目送着我呢!船长年轻力壮,他爬得快,我气喘吁吁地在后边紧跟,行不多时就被落下了。但我并不着急,心想,只要沿着山路向上走,总归能到达山顶的。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我很自信地继续向上爬。

    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终于无路可走了,船长又不见踪影,我使劲喊了几声,也没有回音。没有法子,只好回头,重新找路。谁料这一回头不要紧,让我看见了万丈深渊下的大海,海面上是犬牙交错、龇牙咧嘴的礁石……我再向周围看看,原来我已爬到悬崖峭壁这个鬼地方了。这可怎么办呢?如果往后退,脚下一滑,就会坠落到那些礁石上,那是必死无疑的了。

    我顿时心发慌,腿发软,脑子里轰然一声,身体立刻像在空中旋转起来。我后悔莫及,怎么会鬼使神差糊里糊涂地走到这个绝壁来了呢?心想,这下完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就是死。看来必死无疑了……反正得死,还不如横下一条心,一闭眼睛,尽早跳下去解脱了吧!我再也经受不了这种撕心裂肺的折磨。

    就在这危急时刻,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啊巴、啊巴!”我下意识转头循声看去,啊!是哑巴。他站在小舢舨上,正在不停地对我大声吼叫,同时张开双臂,做着向下趴的姿势。当时我领会到,他叫我赶快趴在地上,千万别动。

    我顺从地趴下身子,伏在绝壁上,一动也不动……

    哎!说来也怪,在地上趴了一会,我的心就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像先前那么烦躁了。

    也许因为刚才过度紧张而虚脱的缘故,神经稍稍松弛之后,就有点昏昏欲睡之感……

    “啊巴、啊巴!”忽然我又被哑巴的叫声唤醒。这声音是从我头顶的悬崖上边传来的。那声音明显不如先前那么刺耳响亮了,而是显得低沉而嘶哑。那时我还想到,也许刚才他死命地叫喊,把嗓子喊破了。

    他一边叫喊着,一边从悬崖上垂下一根绳来。我意识到,这根绳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一把抓住绳子,如获至宝。有了这根救命的绳子,心情便慢慢平静下来。我赶紧把绳子绕在腰间,并打了一个绳结。

    哑巴向下探着身子,见我已将绳子系好,立即将绳子向上拽,我自己连爬带蹬,攀到了悬崖上边。到了哑巴跟前,我瘫倒在地,就像死过去似的。

    受了这次惊吓,我再也无心上山观景,在哑巴的搀扶下回到了小舢舨,准备回船。

    回船之后,我惊魂不定,神志恍惚,像生了一场大病,好几天也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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