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旅-孪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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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方国家的一座城市——我不愿说出它的名字——某处拐出小巷时,一幢式样古老的巍峨建筑猝然出现,使我惊讶不已。那是两座并排屹立、气势雄伟的塔楼,形状大小竟是一模一样,在朦胧的暮色中就像彼此是对方的影子。这既不是教堂,似乎也不像那早已忘怀的年代里建筑的宫殿;倒是有一点修道院的气派,可从宽阔厚实的壁墙来看,又像是一座世俗建筑。总之,很难确定到底是属于哪一类。这时,一位两颊红润的市民正在小咖啡馆的露台上喝着一杯蒿草色的葡萄酒,于是我彬彬有礼地脱下帽子,向他打听这座鹤立鸡群的高大建筑的名字。神态安详闲适的人好奇地抬头望了我一眼,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酒,一边慢慢地微笑着这样答话:“我不能告诉您完全可靠的说法。在城市地图上,这座建筑可能会有另一个名字,不过我们总还是沿用古老的说法,把它叫作姐妹楼。或许是因为这两座并排的塔楼竟是如此相似,或许是因为……”他停住了话头,慎重地收敛起笑容,好像是要看看自己是否已经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当然,欲言又止的回答总是使人焦急地等待着全部答案——我们就这样进入了交谈。我愉快地听从他的要求,也点了一杯这种微酸的金黄色的葡萄酒。这时,在我们面前,两座塔楼的尖顶正在渐渐明亮的月光中梦幻般地闪耀着。葡萄酒很可口,质地也好。就在这个和风温煦的夜晚,他向我讲述了关于一对既酷似又迥异的孪生姐妹的小小传说。我在这里尽可能忠实地把它复述出来,尽管对于这个传说的历史真实性,我自己也很难担保。

    故事发生在狄奥多西[1]国王的军队在当时的阿基坦[2]首都驻扎冬营的时候,由于过度的养息,那些一度疲惫不堪的战马固然重新变得体壮膘肥,身上的皮毛也光滑得像绸缎一般,然而士兵们却感到百无聊赖。就在这时,骑士首领——一个名叫海利龙特的伦巴底人——热恋上了一位美貌的小杂货铺女店主,她在城里低洼区的一个阴冷潮湿的角落里出售调味香料和蜂蜜面包。热切的情欲把这位骑士首领完全征服了,他不顾她的微贱出身,匆匆忙忙与她结婚,就是为了尽快地跟她同床共衾。他带着她一起搬进了一幢坐落在市集广场旁的王公贵族的宅邸。他们在那里住了许多个星期,没有任何人搅扰。他们彼此迷恋陶醉,忘却了世人,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国王和战争;他们完全沉溺于爱情,每天夜里都是互相搂抱着迷迷糊糊地入睡。可是时间并没有入睡,暖风一下子从南方吹来,热烘烘的暖风足迹所至,江河冰雪消融,草地上番红花和紫罗兰含苞欲放,色彩斑斓。一夜之间,万木吐翠;在冻僵的树枝上,从湿润的树节间,绽出绿色的嫩芽。春天从冒着热气的大地上苏醒,可是随着春天的到来,战争也重新开始了。一天清早,大门上的铜环被急促地敲得砰砰直响,敲醒了这对正在梦乡中的情人:国王的一位使者来命令骑士首领整装出征。战鼓催醒了各个营帐;风在晴空中把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配上了马鞍的战马顷刻在市集广场上发出橐橐的马蹄声。海利龙特迅速地从夫人柔软的缠抱中脱身出来,因为他的爱情还没有如此灼热,而功名心和男子对于戎马疆场的志趣在他内心燃烧得更炽烈。他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并且严词拒绝了她要伴随他的愿望。他把妻子留在宽敞的住宅里,自己带着一大队人马出征到毛里塔尼亚去了。他在七次战斗中很快击溃了敌人,一鼓作气地扫平了萨拉森人强占的城堡,摧毁了他们的城池,并且乘胜追击,一直打到海边。他不得不在大海边上雇一些帆船,同战船一起把战利品送回家乡。所有的船只都装载得满满登登。从来没有一次胜利来得如此之快,也从来没有一次出征能这样闪电般地完成使命。毫不奇怪,国王为了感谢这位勇敢的功臣,便把所夺得的领土的南北边陲以极少的佃金转让给他作为采邑。戎马一生的海利龙特从此就可以舒适安逸地享乐度日,一生荣华富贵。然而,他的虚荣心远甚于那得之极易的犒赏;他不愿成为臣仆,不愿向领主佃赋。他觉得,唯有国王的王冠才有足够的光辉和他女人亮洁的额角相配。于是他秘密地鼓动自己的部队起来反对国王,并且策划了一次暴动,可惜由于事先被人叛卖而阴谋破产。海利龙特在战斗中被击败,他被逐出教门,离开了自己的骑士队,不得不逃向深山;而当地的一些农民为了得到高昂的悬赏,终于用棍棒在这个逃犯睡着的时候把他打死了。

    国王的追捕人马在谷仓的干草床上找到了叛逆者鲜血淋漓的尸体,他们剥去了他的服饰和戎装,然后把他赤条条地扔进了剥皮场。可是就在这同一时刻,他的妻子在锦缎床上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一对孪生姐妹——而全然不知道丈夫已经身败名裂;城里来的贺客云集门庭,主教亲自为这两个女孩举行了洗礼,命名为海伦娜和索菲娅。正当钟楼上的钟声响个不停、宴会上杯觥交错之际,关于海利龙特谋反和身亡的消息突然传来;紧接着又很快传来了第二个消息:国王依法没收了叛逆者的住宅和一切所有,纳入国库。于是,美貌的杂货铺女店主在几乎还没有恢复元气、仅仅享受了如此短暂的荣华之后,终于重新穿上破旧的薄衣,回到了城里低洼区那条散发着霉味的小巷。不同的是,她现在还要带着两个尚未及笄的孩子,饱尝绝望的辛酸与痛苦。她又重新从早到晚坐在小铺的那只矮木凳上,向邻近的人出售调味香料和蜂蜜面包。现在,当她收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铜币时,还常常要咽下恶意讥诮的冷言冷语。她那明亮的目光很快就忧伤地暗淡了,鬓发也早早地灰白。不过,那对活泼可爱、惹人喜欢的孪生姐妹却使她感到慰藉,弥补了她的不幸和痛苦。两姐妹都从母亲身上继承了非凡的美貌,并且长得十分相像,无论是体态容貌、言谈举止,都是一模一样,以至于人们常常误以为这一个是另一个娇美的活镜子。不仅是陌生人,即使是她们的母亲也无法把年龄和形貌都如此酷似的海伦娜和索菲娅分辨开来。由于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母亲只好在索菲娅的手臂上系上一块廉价的麻布臂章,作为辨认的标志。不过,当她只听见女儿的声音,或者只看到女儿的脸庞时,还是不知道该叫谁的名字好。

    正如这对孪生姐妹从母亲身上继承了绝世的美貌,她们也像命中注定似的继承了父亲那种不顾一切的虚荣心和权势欲。所以,尽管年龄完全相同,但是两个人都处处想超过对方。当一般的孩子还在心无芥蒂、天真无邪地一起玩耍时,这对孪生姐妹却已经在各种活动中互相较量,彼此嫉妒。要是有陌生人觉得其中一个非常可爱,高高兴兴地把装饰用的指环戴到她手指上而没有给另一个孩子相同的礼物,那么,她就会像陀螺似的在地上打滚;母亲会看到这个感到屈辱的孩子平躺在地上,痉挛地咬着双拳,愤怒地跺着脚跟。总之,她们俩谁也不夸谁,没有丝毫亲昵的感情。尽管长得如此相像,被左邻右舍风趣地称为彼此的小镜子,可她们却互相妒忌,使日子过得非常没趣,甚至十分痛苦。母亲曾想阻止这种毫无手足之情的过分的虚荣心,但无济于事;她也曾想缓和一下这种剑拔弩张、互相争斗的紧张状态,同样没有奏效。不久,母亲终于认识到,这种不祥的遗产在两个尚未成熟的孩子身上愈来愈严重。唯一能弥补她忧愁的小小慰藉,就是由于这种毫不示弱的竞争,反倒使两个姑娘很快变得十分精明能干,可以说是在她们那个年龄的姑娘中最精明能干不过的了。因为事情总是这样:当一个女孩开始学习点什么,另一个孩子也就急不可待地立刻去做,竭力要超过对方。又由于这对孪生姐妹都有着灵活的身体和敏捷的头脑,所以她们俩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学会了各种有用的和令所有女人羡慕的技艺:织布、染布、镶嵌金银首饰、吹奏笛子、翩翩舞蹈、吟诗作赋,随后是伴着琴弦悦耳地歌唱;到后来,她们甚至比宫廷中的一般妇人还要技高一筹呢,她们会拉丁文、几何学,还懂得哲学方面的高深学问,这些都是一位年老的神父出于一片好心教她们的。很快,在阿基坦再也找不出一位姑娘可以在体态的妩媚、举止的娴雅、思想的机智方面与杂货铺女店主的这两个女儿媲美。不过谁也说不清,在这对孪生姐妹中,究竟哪一个更应受到称赞,是海伦娜呢,还是索菲娅。因为她们无论形貌、动作、谈吐都是难以区别的。

    随着她们对各种优雅艺术的热爱,随着她们对温柔多情之事的了解——这些都给她们的心灵和肉体倾注了一股热情,使她们想入非非,渴望着脱离这狭窄的小天地——两个姑娘很快就对母亲的卑微地位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她们在学院里和博士们辩论过,在舞会上听到过各种音乐,然而每当回到那条被烟雾熏得漆黑的小巷,看到头发邋遢的母亲坐在一堆香料后面,为了一点点胡椒饼和几块发霉的铜钱讨价还价,一直忙到深夜时,她们就为这种含辛茹苦的生活感到羞辱恼怒。她们睡的是硬邦邦的旧草垫,粗糙不平的垫褥磨得她们已经青春火旺却还是处女的身体发痛。她们常常夜不成寐,躺在床上叹息自己的命运。要论风姿的妩媚、心智的聪颖,她们远胜那些珠光宝气、穿着柔软的服装漫步的贵夫人,但却被埋没在这潮湿发霉的小窝里,最好的前景也不过是给箍桶匠或者铸剑匠当主妇。可她们是那位伟大统帅的女儿啊,生来就有高贵的血统和傲慢的思想;她们渴望着富丽堂皇的闺房和一大群侍从,渴望着财富和权势。所以,当穿着轻裘的贵夫人坐在微微颤动的轿子里、被侍从保镖簇拥着偶尔从两姐妹身旁路过时,她们的脸颊顿时就会变得刷白,就像嘴里洁白的牙齿一样,而那个叛逆的父亲的暴躁和虚荣心这时便在她们的血液里激荡起来——她们的父亲同样不安于平庸的生活和区区的命运。她们日日夜夜所想的,无非就是能用什么办法摆脱卑贱的生活。

    一天早晨,终于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的事:索菲娅醒来时,发现身边是空的。海伦娜——自己的镜子和一切愿望的竞争对手——在夜间神秘地失踪了。害怕得要命的母亲担心她是被哪个贵族男子掳走的,因为许多年轻男子早已被这两位美貌出众的姑娘弄得神魂颠倒。母亲连衣服都没有穿整齐,就急急忙忙跑到代表国王管理着这座城市的行政长官那里,哀求他去捉拿歹徒。长官答应了她。可是第二天,四处的传闻却使母亲羞愧难言:传闻愈来愈清楚地表明,刚刚成熟的海伦娜完全是自觉自愿地跟着一位贵族青年私奔的,那个青年还为了她的缘故撬开了自己父亲的衣箱和橱柜。一星期之后,又传来了更坏的消息。旅行回来的人描述了年少的海伦娜和她的情郎在那个城市过着何等奢华的生活:她穿的是裘皮和绚丽的锦缎,周围是一群用人、鹰隼和南方的各种飞禽走兽,使当地所有品行端庄的妇女看了就生气。当这样的坏消息还在那些爱饶舌的人口中嚼来嚼去时,又传来了更坏的消息:海伦娜刚刚把那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的钱囊掏空,就厌烦他了;她投身到一个管财库的老头子家里,为新的富贵出卖了自己年轻的肉体,毫不留情地对那个从前十分吝啬的老家伙巧取豪夺。过了几个星期,当把老头子的金羽毛全部拔光,弄得像只秃鸡似的时候,海伦娜又扔下他另寻新欢了。没用多少日子,也就不再有什么可遮掩的了:在邻居们心目中,海伦娜只不过是在用自己年轻的肉体作交易,买卖做得和她母亲在小铺子里做调味香料和蜂蜜面包生意一样精明。这个不幸的寡妇曾接连不断地给堕落的女儿捎信,叫她不要再这样不知羞耻地玷辱父亲的名誉。可又有什么用呢,伤风败俗的事愈演愈烈,使母亲羞辱不堪。一天,一支华丽壮观的队伍从城门那头沿着大街走来。走在前面的是穿着鲜红服装的仆从,后面是骑在马上的人,简直像是某位公爵的仪仗队,而在队伍中间还有波斯的狗、稀罕的猴环绕不离。海伦娜——这个早熟的妓女,娇艳俏丽得像妓女的鼻祖希台拉一样;使所有富翁为之迷乱倾倒的海伦娜,打扮得像是一位正要到耶路撒冷去的萨巴的不信神的女王。街上的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手工匠离开了他们的作坊;文人放下了他们的笔墨。麇集的人群好奇地围观着这支队伍,直到那些轻佻的仆从和骑马的人在市集广场重整队伍,去接受隆重的召见。门帘终于掀起,还是一副孩子气的妓女骄傲地径直向一座宅邸的大门走去;这座宅邸从前正是属于她父亲的,而现在一个挥霍无度的情夫却为了在这里度过三个热烈的夜晚,替她将它从国王的财产中买了回来。海伦娜俨若一位公爵夫人,踏进了那间放着富丽堂皇的卧床的寝室,她的母亲曾在这张床上荣耀地生下了她。在那些久别的房间里,现在又摆满了各种贵重的、起源于异教时代的塑像;大理石使木质的楼梯显出一股凉意;瓷砖镶嵌的地面上铺着织有各种图像和故事情节的地毯;墙壁四周环绕着绿色的常春藤,使人感到温暖;金质的杯盘在叮当作响,音乐一直在为盛宴伴奏——要知道,海伦娜谙熟各种艺术;这妓女的青春是如此迷人,她的神态令人心醉。海伦娜就这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了爱情游戏中的佼佼者,成了最富有的妓女。从毗邻的城镇,甚至从外国,拥来许多富翁,有基督教徒、异教徒和各种不信教的人;他们到这里来,为的是至少博她一次欢心。又由于她对追求权势的野心一点都不亚于父亲,因此,对那些钟情自己的人,她经常是喜怒无常、颐指气使;她狠狠地卡紧那些情欲旺盛的男人们的脖子,直到把他们最后一点钱财都压榨出来。这样一来,纵使是国王的儿子,当他寻欢作乐一周之后,当他一边喝得酩酊大醉,一边被冷酷无情地敲醒了头脑,离开海伦娜的怀抱和住所时,也不得不向典当商人和高利贷者付出一大笔痛苦的赎金。

    毫无疑问,这种放荡的行径使城里受人尊敬的女人,尤其是年老的妇女痛心疾首。在教堂里,神父们痛斥她年纪轻轻就如此道德败坏;在市集广场上,女人们愤怒地攥起拳头;在夜里,经常有石块向她的窗户和大门扔去。不过,尽管这些讲究道德的人是如此忿懑,所有丈夫不在身边的有夫之妇和孤单冷清的怨女议论纷纷,那些年老的女佣更是骂得不堪入耳,但是最生气的还是她的孪生妹妹索菲娅,她的心里最不痛快。这倒并不是因为海伦娜肆无忌惮的荒唐行为使她的心灵受到了创伤,而是因为她悔恨自己当初没有接受那个贵族青年的求爱,让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落到了海伦娜的手里。海伦娜此刻所过的奢侈生活和所拥有的左右众人的力量,也正是索菲娅心里偷偷渴望的。可是,她仍然住在窗不蔽风、户不挡雨的冰凉小屋里,每天夜里和好唠叨的母亲一起哭泣,一个比一个哭得伤心。虽然海伦娜仰仗着自己有钱,假惺惺地一再给妹妹送来贵重的衣服,但生性骄傲的索菲娅拒绝了一切施舍。她的虚荣心并没有减退,她打算不声不响地和大胆泼辣的姐姐比个高低,和她一起争夺追求者,就像从前争夺一块甜味的胡椒面包一样。索菲娅觉得,她一定要取得更大的胜利,所以便日夜思忖着能用什么方式在荣誉和赞美方面超过海伦娜。这时候,她发觉自己仅有的微薄的财富,不过是处女的童贞和贞洁的名誉。这在愈来愈放肆的男人们的追慕中,是一种十分吸引人的诱饵,同时也是一笔抵押;一个聪明的女人能用这笔抵押赚来可观的利益。于是,她决定把孪生姐姐已经付之一炬的处女的童贞和贞洁的名誉当作自己最贵重的财产。她要炫耀她的美德,如同当妓女的姐姐炫耀她少女的肉体一样。如果说,姐姐是用奢侈豪华来显示她的高傲,那么她的贞洁就要用清苦温顺来表现。正当关于姐姐的流言蜚语还未停息之时,一天早晨又传来了轰动全城的新消息:索菲娅——妓女海伦娜的孪生妹妹,由于对姐姐那有失体统的生活感到耻辱,同时也是为了替姐姐的罪孽忏悔,终于隐遁尘世,到一家虔诚的慈善会去当修女——这家慈善会是以不厌其烦地精心照料和看护病院患者为宗旨的。这时索菲娅的追求者才发觉来晚了一步,他们懊恼地狠抓自己的头发,因为这样一颗无瑕的珠宝竟从他们手中失落了。而那些善男信女们则相反,他们正想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拿这美人的修善形象与那种满足于肉欲的卑鄙下流作对比。消息飞也似的传遍所有国家,而在阿基坦,除了谈论和赞美这个自我献身的姑娘索菲娅之外,人们再也不去谈别人了。索菲娅日日夜夜地照料着那些伤口溃脓的、气息奄奄的病人,即使是麻风病人,她也面无惧色地去伺候。当她裹着白色的头巾,低垂着目光走过街道时,妇女们都在她面前屈膝致意。主教在多次宣讲中称誉她是妇女美德的最杰出的典范;孩子们抬头朝她仰望时,就像在观看一颗罕见的星辰。全国的注意力突然之间不再对着海伦娜,而是全都对着这个穿着灰色服装、为赎罪而献身的姑娘了:她为了躲避尘世的罪孽,像一只鸽子似的飞向了谦逊温顺的天空——人们一定会想到,这将会使海伦娜怎样地恼怒。

    在以后几个月的时间里,这对孪生姐妹宛如两颗难分难离的星宿,照耀着这片惊讶的土地。她们既能使罪孽的人满意,又能使虔诚的人高兴,因为前者从海伦娜肉体的乐趣中得到满足,后者从索菲娅这面闪耀着美德光辉的镜子中启迪了灵魂。这种矛盾的现象好像在阿基坦创立了有史以来第一个人间的神的王国,把美德与肉欲一目了然、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对热爱纯洁的人来说,造福于人类的女圣人妹妹就在他的身边;对沉湎于肉欲的人来说,到堕落的姐姐怀中去享受尘世的欢乐,随时都在向他召唤。诚然,每一个凡人都会在善与恶、灵与肉这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私下里来往徘徊,可是没有多长时间,这种意想不到的矛盾就显示出它是怎样破坏了人们灵魂的安宁。因为尽管生活态度迥然不同,但这对孪生姐妹的身形容貌却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她们身材一样,眼睛的颜色一样,同样的微笑,同样的美貌可爱。这使城里的男人们迷惑不解,霎时失魂落魄。当一个小伙子在海伦娜的怀抱里度过了热烈的一夜,第二天一早,仿佛为了洗涤灵魂上的罪孽似的急急忙忙冲出门去时,他会惊异地不断擦揉自己的眼睛,好像受到了什么恶作剧的嘲弄:因为他忽然看见一位穿着朴素的灰色看护服的美貌修女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气喘吁吁的老翁,穿过病院空旷的花园,并且不时从没有牙齿的嘴上帮他擦去口水,神情温文尔雅,一点儿没有感到恶心的样子。他觉得,这不就是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浑身燥热的妓女吗?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点儿不错,瞧,那两片一模一样的丰润的嘴唇和那多情的动作。可是,她此刻显露出来的绝不是那种凡俗的爱情,而是人性的高尚之爱。他盯着直看,眼睛似乎在燃烧,好像要慢慢望穿那没有任何装饰的灰色衣裳,好让那熟悉的妓女的肉体在自己面前闪光。同样,这种感觉上变幻莫测的把戏也使另一些人傻了眼。这些人刚刚恭恭敬敬地去造访过病院里的女看护,怀着崇敬的心情看过她一眼,可是一拐过街角,却发现方才还庄重贞洁的索菲娅突然之间变成了另一副样子:袒胸露肩,穿着豪华的服饰,被一群情夫和用人簇拥着,急急忙忙去参加欢宴。当然,这是海伦娜而不是索菲娅,他们大概也会这样对自己说。不过,从这时开始,他们便再也不敢想象,难道那位修女就没有裸露的时候,因为一想到此,他们对她的尊敬也就不那么真诚了。人们的思想就这样变得游移不定,常常从这位姑娘身上联想到另一位姑娘,而且变得疑惑迷惘、神志错乱。有时候,官能的感觉又往往与愿望背道而驰——小伙子们从妓女的肉体梦想到了那个贞洁的肉体,因而经常是用垂涎三尺的邪恶目光盯着修善的女看护。要知道,不管造物主怎样管束男人们的官能,他们的欲望总还是要求从女人那儿得到一切满足。但倘若一个女人轻率地委身给男人,他们便只知道报以微薄的酬谢,并且装得完全没有过错,问心无愧;反之,要是一个女人竭力保持了自己的贞洁,那么她对于男人真是有了七倍的诱惑力,驱使他们来夺取自己身上的贞洁。所以,男人们对于这种灵与肉的自相矛盾的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更何况爱开玩笑的魔鬼竟打了一个如此纠缠不清的结扣:妓女与修女,海伦娜与索菲娅,在外表上是如此酷似,犹如同一具身体,无法分辨,因此也就没有一个男人能确切地知道他究竟想占有谁。人们看到,城里的放荡少年突然之间都拥到病院门口来,人数之多胜过酒馆;有时候,酒色之徒为了寻欢作乐,用金钱诱骗妓女海伦娜换上灰色的看护服,企图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假装尝到了贞洁的索菲娅的滋味。整座城市,甚至整个国家,渐渐地被这种毫无意义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换人把戏所吸引。主教的话、城市行政长官的警告,都对这种每天花样翻新的龌龊事无能为力。

    然而,这对孪生姐妹却并不安分,也不仅仅满足于一个是城里的最富有者和一个是城里的最纯洁者;两人都已满载着赞叹与声誉,虚荣心仍然在她们心中熊熊地燃烧。她们俩都在算计着能用什么办法拆对方的台。当索菲娅听到海伦娜是怎样把她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生活诋毁为罪恶的假面具游戏时,在盛怒之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而当海伦娜听到用人们向她报告外国的朝山进香者怎样怀着崇敬在她妹妹面前鞠躬,女人们怎样吻她的妹妹从鞋子上掸下来的灰尘时,更是用鞭子把怒气迁发到用人们身上。不过,这对孪生姐妹愈是彼此怀有恶意,愈是仇深,便愈是互相假装出伪善的同情。海伦娜在餐桌上用激动的声音惋惜妹妹把欢乐与青春如此没有意义地消磨在照顾萎缩的老人身上——这些老人的生活很明显是在等死罢了;索菲娅则在每天的晚祷告中,用一段特别的言辞为那可怜的女罪人祈求——她愚蠢地为了转瞬即逝的享乐而错过了替自己赎罪——祈求上天能把她的生活转变为善良有益的工作。但是,当她们俩都发现,既不能通过信差,也不能通过多嘴多舌的人,把对方从她所走的道路上引开时,她们又开始慢慢地互相接近了,正好比两个搏斗者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却看准机会,随时准备用手把对方摔倒在地。她们愈来愈频繁地互相串门,假惺惺地表示温情的关心,同时又都用尽全副心计,要对自己的同胞姐妹做出最恶毒的事情。

    有一次,出于傲慢而故意谦卑恭顺的索菲娅,在教堂的晚间钟声敲过之后,又到姐姐这里来,劝她和那种令人不快的生活一刀两断。她先是用委婉的言辞规劝早已听得不耐烦的姐姐。她说姐姐所干的一切是如何没有道理,让上帝赋予的肉体堕落成为罪恶的渊薮。这时,海伦娜刚刚让侍女在上帝赋予的肉体上涂了一层香脂,使它显得强壮有力,正准备着去干她卖淫的营生。她一边恼羞成怒,一边却强作笑颜,倾听着妹妹的话,同时琢磨着,究竟是用一番公然不顾礼仪的讥诮辱骂来使唠叨不休的妹妹勃然大怒呢,还是把少年召到房间里好让她看得心神迷乱。突然,一个奇异的念头像一只轻声地嗡营营的苍蝇掠过她的额角。这是一个相当恶毒的念头,狡黠、危险,想到这里,海伦娜真禁不住要笑出声来。这个方才还是放浪不羁的姑娘突然之间一反常态,她把那些侍女和帮她洗澡的用人赶出房间。两个人刚一独处,海伦娜就蓦然在恨得发红的眼睛上罩了一副悔恨的假面具。她就这样开始了絮絮诉说,她说妹妹大概没有想到,她不仅常常为自己陷于这种罪恶而又愚蠢的生活感到羞耻,而且对男人们那种下流的肉欲已经非常憎恶,她下过无数次决心,要在肉欲面前自重自爱,开始过一种朴素诚实的生活,可是她觉得,任何抗拒都是徒劳的。她还说,因为索菲娅具有精神的力量,所以不像自己似的有这种肉体上的软弱性;不过索菲娅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男人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女人一旦尝过这种滋味,便无法抗拒;她——索菲娅,一个幸运的人无法想象男人压到身上的力量是多么有力,而正是在这种压迫的强力中使人感到一种异样的甜蜜,任何人都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志,屈服于这种甜蜜。

    索菲娅对这番出人意料的表白大吃一惊。她根本没有想到会从耽于金钱和淫乐的姐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于是赶紧施展了自己的全部口才,开始进行说教。她说,既然这样,海伦娜也就总算接触到了神圣的光辉,因为憎恨罪恶的行为也正是正确认识的开始,不过海伦娜认为在肉欲面前无法抗拒,这是错误的,是一种自暴自弃。她说,刚毅的意志能战胜肉体的一切诱惑,也就是说,只要从善的意志坚如磐石,就能抵住一切的引诱。在这方面,无论是信教的或不信教的人都在历史上树立了无数的范例。说到这里,海伦娜忧伤地垂下了头,叹息着说,是呀,自己也曾怀着钦佩的心情读过那些与官能享乐的魔鬼作顽强斗争的书籍,然而上帝赐予男人的不仅仅是强壮的体力,而且还赐予他们不屈不挠的精神,这甚至能使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在与神的斗争中成为得胜的战士。当她说到最后几句话时更是长吁短叹,她说,可是软弱的女人是从来不可能抗拒男人的各种奸计和诱惑的;在她的一生中还从未看到过这样的事例:一个女人受到男人的紧逼穷追,却还能抵抗得住男性的爱。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索菲娅生气地喊着,显出无比的自傲,“我自己不就是一个例子吗?坚强的意志能抵御男人们的阿谀逢迎。从早到晚总有一群人围着我转,尾随着我一直走到病院。到了晚上,我总会在卧室里发现一大堆用最恶心的语言写的诱人的信件。可是又有谁看到我向任何男人瞥过一眼呢,因为我的意志保护我不受任何引诱,你说的话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总而言之,只要一个女人具有真正的意志,她就能保护自己。我自己便是一个例子。”

    “是呀,我知道你是直到如今都能抵住任何引诱的,”海伦娜假惺惺地说,装出一副谦卑的神情,向妹妹瞟了一眼,“但这也只有你能做到,因为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的衣服和你所担负的严格职务保护了你。在你周围是一群虔诚的女看护,你是在集体生活的保护墙后面。你不像我这样孤单单一个人,没有任何的防护!我是说,你的高尚纯洁并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我甚至可以肯定,索菲娅,即便是你,一旦有一个少年站在你面前,你也无法,甚至不愿意反抗他。你同样会屈服于他,就像我们所有人都会屈服于他一样。”

    “绝不可能!我绝不可能!”虚荣心极强的妹妹冲着姐姐大嚷,“我敢担保,纵使没有我的衣服保护,我也能凭借自己的意志经得住任何考验。”

    海伦娜想从索菲娅嘴里听到的恰恰是这样一句话。于是自负的妹妹终于一步一步地被引诱到了早已设置好的陷阱。姐姐丝毫不放松,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怀疑她能否抵挡得住。直到最后,终于是索菲娅自己迫切地要求去经受一次决定性的考验。是的,是她自己要求的,甚至可以说,她渴望着有这样一次考验,以便让意志薄弱的姐姐最终承认:她的贞洁不是依靠外来的保护,而是由于内在的力量。这时,海伦娜看来像是在慢慢沉思,而她的心却在胸口急得咚咚直跳,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最后她终于说:“听我说,索菲娅,或许这正是一次最好的考验:明天晚上我要接待我们国家最英俊的小伙子聚尔凡德,至今还没有一个女人见到他而不动心的。但他最钟爱的是我,他骑着马,走了二十八里路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我,他还带来七磅纯金和许许多多礼品,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做我夜里的伴侣。不过,即使他是空着手来,我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我甚至会用同样多的金子去买同他的床笫之欢,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长得更英俊、更潇洒风雅的了;而上帝又把我们俩的身体创造得如此相像,无论是容貌、谈吐、身姿都是一模一样,所以,假如你穿上我的衣衫冒充我,谁也不会想到他受了骗。明天你就在我家里,在我约定好的地方等着这个聚尔凡德,和他一起进餐。不过,当他把你误以为是我而要得到你的肉体时,你就得用各种借口不让他近身。我就在隔壁房间里等着,细细倾听,看你能不能把情欲克制到半夜。但是,我要再说一遍,妹妹,我警告你,他的诱惑力是巨大的,比我们自己软弱的心更危险。妹妹,我怕你很容易就脱离清心寡欲的状态,而堕入他难以预测的魅力之中。所以,我还是恳求你最好放弃这种冒险的游戏。”

    诡计多端的姐姐就是这样又怂恿又劝阻,用圆滑的话给妹妹的自负傲慢火上加油。索菲娅自信地夸口说,如果只是这么一点儿小小的考验,那么她轻而易举就能经住,不仅能坚持到午夜,而且能坚持到黎明。她敢于抵挡他的一切逼迫而始终作为自己的主人。她只有一事相求:她要随身携带一把匕首,倘若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胆敢妄动,她就要用武力对付。

    当索菲娅说着这些豪言壮语时,海伦娜顷刻跪倒在她面前,好像钦佩得五体投地,而实际上她只不过是要掩饰眼睛里闪耀着的幸灾乐祸的快意。她们商量好了:第二天晚上由虔诚的修女索菲娅接待聚尔凡德。海伦娜再三发誓,如果妹妹抗拒成功,她就永远抛弃这种罪恶的生活。随后,索菲娅急急忙忙动身到她的女伴们那里去,希望从那些经过天长日久考验的、与花花世界早已隔绝了的女人们——她们只是为了他人罕见的病痛与苦难而生活着——身上汲取力量。接着,她又用双倍的献身精神去照料那些最严重、最困难的病人,以便从他们残废憔悴的躯体上感觉到尘世间的一切莫不都是空幻。因为这些两颊深陷、身体霉烂的形象正是当年沉溺于色欲的人,纵欲使他们全身溃烂:现在只留下一堆活着的废物,一个苟延残喘、即将倒毙的躯壳。

    海伦娜在这段时间也不是闲着无事。在她所有的技艺中,最拿手的就是拨弄爱神,常常对喜怒无常的性爱之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首先让她那个来自意大利卡拉布里亚的厨师准备好最最珍奇的佳肴,然后居心叵测地加上各种能激起性欲的香料。她又让人在馅饼里掺进各种春药——河狸胶、春情草和含有斑蝥素的胡椒;在葡萄酒里调进了大量的迷魂药,喝了这种酒,就会酥软倦怠、神志昏迷。此外,她还安排好了音乐,要知道,音乐就像拉皮条的老手,不可缺少,它会像一股暖风似的溜进人的胸怀,使人春心荡漾。她吩咐那些奉迎谄媚的吹笛手和性情急躁的锣鼓手藏在隔壁的房间里以避人眼目,这样也就更加危险,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这种骤然而来的春情是怎样引起的。事先如此这般地精心燃起了魔鬼的火炉之后,她就焦急地等待着较量的到来。那天夜里,既自负又虔诚的索菲娅到达时,由于睡眠不足显得脸色苍白,又由于自知周围密布着各种阴谋而惴惴不安。她刚一跨进门槛,就被蜂拥而上的年轻侍女团团围住,她们转眼就把惊奇得不知所措的索菲娅引进一间弥漫着芳草香味的浴室。在那里,她们从羞涩得面红耳赤的姑娘身上脱下了她每日穿戴的灰色看护服,露出她那少女的身体;她们用揉碎的花卉和散发着浓郁芳香的油脂,既亲热又用力地擦遍她的双臂、大腿和背脊,使她感到浑身发痒,好像血液就要从汗毛孔里流出来似的。她们一会儿给她浇上冰凉的冷水,一会儿又在冷得直哆嗦的皮肤上浇上很烫的热水,接着又有几双飞快的手用滑润的水仙花露抹遍她发烫的全身,轻柔地按摩她的身体,再用沙沙作响的毛皮把发亮的身体擦得火热,直擦得头发尖儿冒出蓝色的火花。总之一句话,她们把这虔诚的修女打扮得像海伦娜每天晚上要去寻欢作乐时一模一样,而她也不敢违抗。就在这时,笛子吹出令人紧张的声音,壁炉里檀香木还在燃烧,滴下的木油散发出浓香。索菲娅被这些奇怪的举动弄得糊里糊涂,终于躺在卧榻上,舒展着身体;金属镜面映出她的容貌,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陌生,然而又是空前的美丽。她感到全身轻飘飘的,当她开始觉得这是一种生活的乐趣时,又对这种为舒服而舒服的感情觉得羞愧。她的姐姐却没有让她在这种矛盾的感情中多停留。海伦娜像一只猫似的轻轻来到妹妹的身边,用漂亮动听的话恭维她的美貌,直到她起了疑心,不客气地打断自己的话。这对孪生姐妹又虚伪地拥抱了一次:一个在不安与惧怕中战栗,另一个在急躁与邪恶的欲望中颤抖。然后,海伦娜让人点起灯盏,像影子似的消失在隔壁房间里,去窃听她大胆想出来的话剧。

    在此之前,妓女海伦娜早已给聚尔凡德通了消息,告诉他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无比奇特的艳遇,还再三叮嘱他,要用矜持的姿态和十分的庄重羞涩先使这位傲慢的姑娘打消顾虑。当聚尔凡德为了在这场如此奇特的较量中取胜、终于好奇而又自命不凡地跨进房门时,索菲娅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摸了摸那把为了抵抗暴力而随身携带的匕首。可是她感到非常奇怪,这个自己误以为相当粗鲁的嫖客竟对她如此彬彬有礼。他既没有试图把骇怕得气喘吁吁的女子拉到自己的怀里——这大概也是姐姐教他的,也没有用亲昵的称呼和她寒暄,而只不过先是谦逊文雅地屈了一下膝盖,然后从正要退缩规避的仆人那里取来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和一件紫色的、用普罗旺斯绸缎做的上衣。他很有礼貌地请求替她穿上上衣,并把项链给她戴上。他是如此的举止得体,以至于索菲娅除了顺从不可能有别的举动。她一动不动地让他把项链戴上,把富丽的上衣穿上。她不是没有感觉到他那发热的手指顺着凉飕飕的项链温柔地抚过自己的颈脖。可是由于聚尔凡德随后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冒失的动作,索菲娅也就没有机会匆匆发怒。这个伪君子一点儿都不着急,他又鞠了一躬,显得非常惭愧。他说,他觉得自己不配和她一起进餐,因为街上的尘土还沾在他的外衣上;如果她允许的话,他是否可以先洗一洗头发和身体。索菲娅窘迫地唤来几个女仆,吩咐她们把聚尔凡德引到浴室去。可是这些婢女们遵照女主人的密令,故意装作没有听懂索菲娅的话,敏捷地剥下青年的全部衣服,让他精赤条条、英俊秀美地暴露在她面前。他长得真是像古代阿波罗神像一样——这尊异教时代的阿波罗神像从前曾耸立在市集广场上,后来主教让人把它砸得粉碎。然后,婢女们又在他身上涂抹香脂,用热水替他烫脚,她们不慌不忙地在微笑着的裸体男子的头发上编戴玫瑰花,最后才给他披上一件闪闪发亮的新上衣。当他打扮一新、向她迎面走来时,显得比先前更英俊了。可是索菲娅刚刚意识到自己已在观察他的非凡丰采,就立刻怨恨起这双眼睛,她赶紧摸了摸那把藏在衣服里随手可得的救命匕首。不过,她还没有理由去拿它,因为美少年只不过礼貌地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用友好的无关紧要的话同她聊天,就像病院里那些有学问的医生一样。这样,她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向在隔壁房间里窃听的姐姐炫耀自己女性的坚贞——她对这样的处境觉得很懊恼不快——因为大家都知道,为了保住自己的贞洁,首先得由别人挑逗才行。可是,在聚尔凡德身上似乎完全没有那种激起情欲的热流;他谈话时的呼吸是如此的平静,口气是如此的礼貌文雅。而在隔壁房间演奏的笛子倒是已渐渐提高了急促的声音,显得比少年从鲜红迷人的嘴巴里说出的话还要多情;他只管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各次战斗和出征的情形,不谈任何别的内容,好像自己是坐在男人们的餐桌上似的。他把这种漫不经心表演得如此出色,使索菲娅完全失去了戒心。她毫无顾虑地吃着各种放了春药的食物,喝着偷偷下了迷药的葡萄酒。她不耐烦了,而且渐渐地对这个冷漠无情的人生起气来——他没有给她提供任何微小的因由,使她显露一下自己坚贞的美德,让她愠怒地向姐姐证明自己的力量。到最后,这场危险的考验还是由她自己挑起的。她喉咙里忽然发出笑声,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身体里不知怎么就涌起了寻欢的欲望。她纵情逗乐,笑得前俯后仰,既不克制自己,也不感到难为情。这时离午夜已不太远了。她的身边是那把匕首和那个原以为性急火烈而现在竟比刀刃还要冰凉的小伙子。索菲娅向他愈挨愈近,好像是在寻找最后的机会来显示自己光荣地保住了贞操。这种自负完全是出于不由自主的虚荣心,她要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的坚定不移,就像出卖色相的姐姐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地要引诱她下水一样。

    不过,正如一句睿智的谚语所说,最好不要碰魔鬼一根毫毛,否则它就会出其不意地抓住你的脖子。现在,这个争强好胜的自负的女斗士正处于类似的境地。她没有预料到这种不同寻常的酒含有迷药,而食物里也含有春药,这时候,渐渐浓郁的烟雾香味熏得她迷迷糊糊,笛子软绵绵的声音使她浑身酥软,她的神志愈来愈不清楚了,她的笑声已变得含含糊糊,她的纵情逗乐已转为全身的瘙痒、性欲的冲动。即便是两院的博士也无法在法院面前作证,这一切究竟是在她醒着的时候还是在瞌睡的时候,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还是在醉酒的状态下,是自愿还是被迫发生的。总而言之,不管是神的意志还是魔鬼的意志,在离夜半钟声还相当远的时候,终于发生了女人和男人之间终究要发生的事。突然之间,叮当一响,那把偷偷准备着的匕首从脱下的衣服中滑落下来,掉在大理石地面上。奇怪的是,浑身瘫软的修女并没有像当年的鲁克丽丝[3]那样拾起匕首,向迎面而来的危险少年刺去;隔壁的房间里也没有听到哭泣和反抗的声音。到了午夜时分,早已堕落败坏的姐姐带着一帮用人,像胜利者似的破门而入,来到这间已经变成了洞房的卧室。她举着一把火炬好奇地在失败了的妹妹床上摇晃,到了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隐讳、羞愧的了。几个厚颜无耻的婢女按照异教徒方式把玫瑰花撒在卧床上,花朵比羞得满面通红的妹妹的面颊还要红。她现在昏昏沉沉,但她知道自己已碰上了女人的不幸事,然而为时已晚。姐姐却热烈地把惘然若失的妹妹搂在怀里,这时,笛子欢呼,铙钹齐鸣,好像潘神重新回到了基督教的世界,婢女们袒胸露臂,疯狂地跳舞唱歌,赞美早已被斥逐的爱神厄洛斯。然后,狂饮烂醉、乱成一团的人群用散发着香味的木料点起火堆,火焰用它贪婪的舌头吞噬了那件招人嘲笑的看护服。至于新妓女索菲娅,她羞于承认自己的失败,笑嘻嘻地装出一副自觉自愿地把肉体献给美少年的样子。狂饮乱舞的婢女又在新妓女和姐姐周围各放了同样多的玫瑰花。这时候,两姐妹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一个羞愧得脸上发烧,一个焕发着胜利的红光,但谁也无法再把表面上谦逊的索菲娅和公然傲慢的海伦娜区别开来。而那美少年的目光则是贪婪地在两个姑娘之间转来转去,流露出一股重新勾起的急不可待的双倍欲望。

    恣情纵欲的人群在嘈杂声中打开了宅邸的大门和窗户,夜游人和那些很快就被闹醒了的轻浮之徒欢笑着源源而来。因此,太阳还没有照到家家户户的屋顶之前,消息就已像流水一样从各家的屋檐上流到了街上,说海伦娜对智慧的索菲娅取得了如何辉煌的胜利,淫荡如何战胜了贞洁。城里的男人们刚一听到索菲娅保持了如此之久的贞操终于被破,就急急忙忙赶来。他们受到了索菲娅的热情接待——她对那件丑事也已不再讳言——因为她已留在姐姐海伦娜那里,而且尽力干得像姐姐一样殷勤。这转变之快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件衣服。现在,一切的争斗和嫉妒都结束了。自从同操这种卑贱的行业之后,这对品行恶劣的孪生姐妹就一直同住在那座宅邸里,互相紧挨着和睦相处,心情极为愉快。她们梳同样的发式,戴同样的首饰,穿同样的衣裳,甚至连笑声和谈情说爱的话都已难以区别。这对那些好色之徒来说可是一种永远翻新、趣味无穷的游戏,当他和自己怀抱里的女子亲吻、眉目传情、做着各种爱抚的调情动作时,真像猜谜语一般,不知自己拥抱的究竟是谁,是淫荡的海伦娜呢,还是一度虔诚纯洁的索菲娅。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个女人身上挥霍了钱财,因为这对聪明的孪生姐妹总是打扮得完全一模一样,故意愚弄那些好奇的男人,对此她们自己也感到特别有趣。

    海伦娜就这样战胜了索菲娅,美貌战胜了良知,邪恶战胜了贞洁,始终充满着欲望的肉体战胜了自诩而又动摇的灵魂。这在我们这个自欺欺人的世界上并不是第一次,然而它却再一次证实了约伯曾叹息过的意味深长的话:在这个尘世,恶人无恙,善人受毁,正义之士遭讥笑。因为没有一个官吏、没有一个征税人、没有一个箍桶匠和高利贷者、没有一个金匠和面包师,能用他们辛劳的工作攒下这两姐妹只要稍加努力就能获得的钱财。她们俩精诚合作,吸干了男人们胀鼓鼓的钱囊,倾空了他们充盈的衣柜;金银财宝滚滚而来,轻巧得就像夜间的老鼠跑进屋里一样。不过,由于这两姐妹不仅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美貌,而且也继承了她那种小商贩的心计,所以她们并没有像大多数的妓女那样为了虚荣而把金钱全部挥霍光;不,她们比那些人要聪明,她们精打细算地把钱拿去放利生息,为了发财致富把钱放给基督教徒、异教徒和犹太人。她们就这样本生利,利变本,扒进了好多好多钱。不久,没有一处地方能像在她们那幢令人诅咒的宅邸里似的,堆着那么多的钱财——硬币、玉石、借据、契约。这个国家的年轻姑娘们看到眼前的例子,当然不愿再去做清洁女工,在洗涤槽里把手指冻得发紫。这一点儿也不奇怪,由于存在着这对最终同流合污的孪生姐妹的斑斑劣迹,这座城市变成了新的罪恶渊薮——索多玛,也就很快在其他城市中臭名昭著。

    诚如古老的格言所说:不管魔鬼的马骑得多快,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总要跌断腿。所以,这种令人愤慨的事的结局最终还是启迪人的灵魂。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男人们对这种老一套的猜谜游戏渐渐厌倦了。客人来得愈来愈少;屋子里的灯光也熄灭得愈来愈早;别人是早已知道,只有这对孪生姐妹自己不知道——镜子在默默地向闪烁跳动的灯盏诉说:在她们纵欲过度的眼睛底下,鱼尾纹已愈积愈多了;在她们渐渐松弛的皮肤上开始叠起珠母似的褶皱。现在,这对孪生姐妹想千方百计买回造物主每时每刻毫不留情地从她们身上夺去的一切。可又有什么用呢?她们拔掉两鬓的白发;用象牙刀抚平皱纹;顺着干瘪的嘴巴给嘴唇涂上红胭脂——这些同样都是徒劳枉然。那些风流岁月留下的痕迹再也隐藏不住了。两姐妹的青春刚一消失,男人们就对她们厌倦了,因为当她们像花儿一样凋谢的时候,街邻四周的年轻姑娘在一批一批地成长。每年都有新一代的美人儿——微微隆起的胸脯、调皮的卖俏,尤其是她们处女的身子更是加倍地诱惑着男人们的好奇心。因此,这幢市集广场旁的宅邸愈来愈门庭冷落,门轴开始生锈了,火炬白白地在燃烧,松脂徒然地飘散着香味,没有人到壁炉前来取暖,两姐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身体也乏人问津。吹笛手们只是在无聊地练习罢了,没有人来聆听,他们也不去献艺取宠,只是不停地玩着掷骰子的游戏;看门人本来应该通宵达旦地等候客人,而现在却因酣睡得过多而显得肥胖;两姐妹孤寂地坐在楼上的长餐桌旁——从前这里总是推杯换盏叮当作响,哄堂大笑不绝于耳。如今,再也没有一个追求者到这里来消磨时光,因而两姐妹有许多空闲时间来回首往事。尤其是索菲娅,她痛苦地回想着过去的日子,那时候她摆脱了一切尘世的欲念,专心致志地献身于严肃、虔敬的修行生活;现在她又重新拿起那些积满了灰尘的修行书籍——因为在女人身上,美貌一旦消失,良知即刻抬头。幡然自新的想法就这样在两姐妹的心中酝酿成熟了。正如她们青春焕发的当年,妓女海伦娜战胜了修女索菲娅,现在,当索菲娅劝姐姐抛弃这种生活时,却是历经红尘的姐姐听从了妹妹的话——尽管为时已晚,而且是在犯了深重的罪孽之后。于是,她们开始在清晨悄悄地来来往往:先是索菲娅一个人偷偷地溜回那家离开时被自己伤透了感情的病院去请求原谅,随后她又陪着海伦娜一起去。而当她们俩宣布要把用邪恶攫取来的全部钱财永远转送给这家病院时,就连那些最会猜疑的人也不怀疑她们忏悔的真诚了。

    一天清晨,当守门人还在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的时候,两个穿着朴素、蒙着脸的女人像影子似的从市集广场旁那座豪华的宅邸里走出来。那种胆怯、屈辱的步履正恰似五十年前她们的母亲从这飞黄腾达的豪富之门走回到那贫穷的小巷里一样。她们小心翼翼地挤过那条战战兢兢打开的门缝,这两个一生为了无聊的虚荣心而无休止地争斗并且吸引了整个国家注意力的孪生姐妹,现在终于怯弱地遮起了自己的面容。这是为了不让人知道她们所要走的路,用谦卑的隐居来让人忘却她们的命运:她们来到了外国的一家修道院——这里的人不知道她们的来路;她们在那里度过了默默无闻的几年隐居生活后便离开了人间——详情无人知晓。可是,她们遗留给那家仁慈的避难所的财富竟是如此之丰:用那些首饰、硬币、宝石、债券可以兑换几麻袋金子。于是,修道院的人决定建一座巍峨的新病院为这座城市增色,这座病院要比当年在阿基坦的那家病院更大、更漂亮。一位北方来的匠师设计出了图纸;一群干活的工人日日夜夜建造了二十年。当这座高大的建筑最后竣工揭幕时,站着围观的人都感到惊讶,因为它完全没有按照迄今为止的习俗——在四方的屋宇上矗立一座气势雄伟、四角方方的塔楼;这座建筑完全不是这种式样,它的塔楼像女人的身姿一样纤细瘦长,用石片镶成的两个尖顶一左一右地耸入高空,它们的形状大小,甚至秀丽柔和的气派都是一模一样。因此,从第一天开始,这里的人就把这两座塔楼称为“姐妹楼”。这或许仅仅是因为它们的外貌形状完全一样;或许是因为民间的百姓不愿意忘却关于这对既酷似又迥异的孪生姐妹一生跌宕起伏的不确切的传说,因为人们总是喜欢让那些永远值得纪念的事情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这就是那个老实憨厚的市民在午夜的月光中向我讲述的传说……也许葡萄酒已经使他有点微醉了吧。

    (舒昌善 译)

    注释

    [1]狄奥多西(约346—395),古罗马皇帝(379—395)。

    [2]古罗马时代高卢境内领地,位于今法国。

    [3]莎士比亚《鲁克丽丝受辱记》中的人物。美丽贞洁的贵妇鲁克丽丝遭暴君儿子污辱,自杀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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