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旅-奇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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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里德里希·米夏埃尔·冯·R男爵是奥地利一个龙骑兵团的预备役中尉,一九一四年秋在拉瓦鲁斯卡战役中阵亡,后来在他的写字台里发现的以下笔录,当时是被封成一个小包……家里人只匆匆翻阅了一下,便根据标题推断这是他们的亲人男爵的一篇文学习作。他们把这些笔录交给我审阅,并委托我决定是否发表。我个人认为,这份文稿根本不是一篇虚构的小说,而是这位阵亡者的一次细节确凿的真实经历,现隐其名,不做任何改动和增补,把他的内心自白公之于世。

    今天早上,我突发奇想,要把我在那个美丽夜晚的经历写下来,以便依其自然的顺序有条不紊地通观整个事件。自从产生这一闪念起,我便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压力,非要为我自己把那次奇遇描述出来不可,尽管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哪怕大致地描写出整个过程的奇情异景。人们所说的艺术才华我一点也没有,我也没有任何文学创作的训练,除了在特雷西亚中学写过几篇幽默小品,我从未做过写作的尝试。譬如,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是否有一种特别可以学到手的技巧,能让人恰如其分地处理连续出现的外部事物和它们在内心的反映;我也自问,我是否有能力运用恰当的词语表意,把恰当的思想灌注在语言里,获得我在阅读任何一个真正小说家的作品时一向不自觉地感受到的那种平衡。但我写出这些文字,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它们未必能使别人明白连我本人都无法解释的东西。这些文字仅仅是尝试着在某种意义上把某件使我念念不忘而又使我越发痛苦不安的事作个了结,只是尝试着把它确定下来,使它展现在我面前,让我从各方面把握它。

    这件事我没有跟我的任何一位朋友讲过,那正是由于感觉到我无法使他们理解事情的本质,此外还由于我感到有些羞怯,生怕人家笑话我竟被这么一件偶然的事情弄得神魂颠倒,魂牵梦萦。因为,这全部,确实只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经历。但当我现在写出“微不足道”这个词时,我便觉察到:在写作时恰当地选词造句,对一个未经训练的人来说,是多么困难;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词也难免模棱两可,容易引起误解。我把我的经历称作“微不足道的”,自然只是根据相对的意义,也就是跟那些关系到各个民族及其命运的重大的充满戏剧性的事件相比而言;另一方面,是根据时间的意义,因为整个故事只发生在不到六小时的短暂时间里。但对我来说,这个——一般而言微不足道的、不重要的、无重大意义的——经历,却包含无限的意义,直到今天,在那个美丽夜晚的四个月以后,我还对它充满激情,必须竭尽我全部的心力,才能把它保存在我的心里。每日每时我都在重温它所有的细节,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为我整个生活的支点,我所做所说的一切全都不自觉地由它决定,我的思想的唯一忙碌的活动便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温它的突然发生,并通过这样的重温把它据为己有。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落笔前的十分钟没有意识到的究竟是什么:我之所以现在动笔写我的这段经历,只是为了以确凿的事实把它固定在我面前,再一次从感觉上体味它,同时从精神上理解它。我在前面说过,我想把它记录下来,以此作为结束,那是完全错误的、不真实的;相反,我是想把这次转瞬即逝的生活经历更为逼真地保存下来,让它带着体温和呼吸在我身边活动。哦,我并不担心会忘记那个闷热的下午,那个美丽夜晚的一时一刻,我不需要任何标记和路牌,就能在记忆中一步一步地回头去走那几个钟头的路:像一个梦游者,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我每时每刻都能重新找到走进那个境地的路,在那里我能清楚地看见每个细节,但认识它的只有我的心,而不是我的衰弱的记忆力。在这里,我能如此生动地把那个春天绿树成荫的风景描绘下来,就是如今在秋天,我也还能亲切地感觉到那栗树花烟尘般飞飘的淡淡的清香。我再次描写这几个钟头,不是害怕忘记它,而是高兴找回它。如果我现在依照准确的顺序描述那一夜的变化,那么,我就必须为了次序的缘故克制自己,因为这时我心里总产生一阵狂喜,总感到一阵陶醉,几乎使我无法去想那些细节。于是,我只好挡住这些回忆的画面,免得它们相互交错,乱作一团,像一个五色斑斓的梦。我现在仍然以火热的激情体验这经历,体验一九一三年六月七日那一天,当天中午我叫了一辆出租马车……

    但我觉得,我必须再一次中断片刻,因为我又惊异地觉察到了一个词语的模棱两可和多层含义。现在,当我第一次要把事情连在一起叙述时,我才发现,把那种意味着一切生动事物的活动结成一体,是多么困难。我刚刚动笔来写“我”,我说过,在一九一三年六月七日中午,我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但这句话恐怕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我早已不是六月七日的那个“我”了,虽然从那时算起才过去四个月,虽然我住在那时的“我”的房子里,用他的笔和他本人的手在他的写字台上写。我,就是那个时候的这个人,恰恰由于有了那次经历,我现在与他完全分离,像生人般从外面冷眼看着他,于是我才能像写一个游伴、一个同志、一个朋友那样写他,对他的很多事和主要的事我都很了解,但这个人已完全不再是我本人了。我可以谈论他、责备他或批判他,压根儿就感觉不到他曾是我本人。

    曾经是我的那个人,作为少数,现在从里到外都有别于他本阶级的大多数。特别是在我们维也纳,人们把这个阶级称为“上流社会”,倒不是因为特别骄傲,而是认为这很自然。我已年满三十六岁。我的父母早亡,他们在我快成年时给我留下一份足够的财产,使我从此不必去考虑挣钱和发迹。于是,我突然做出一个当时使我非常不安的决定。刚好我完成大学学业,面临选择未来的职业。由于我的家庭关系和我早年就特别向往平稳上升和静观内省的生活,我本来很可能选择公务员的职业。但我是我父母财产的唯一继承人,有了这笔财产,即使我突然失业也能独立生活,就是过高的非分的愿望也能实现。而功名心又从来不曾困扰我,所以我便决定对生活先看几年、等几年,直到它最终诱使我找到一个能发挥我的才干的工作。这样,生活就停在这种观望等待的状态了。因为我没有任何特殊的追求,我便在我不多的愿望范围内得到了满足。维也纳这座柔情淫逸的城市,以其独特的风格干脆把逍遥自在的散步、游手好闲的观光和附庸风雅培养成一种艺术的完美,一种生活的目的,使我完全忘却从事实际工作的意图。身为一个文明、高贵、富有、英俊而又淡泊功名的青年,我说不出有多么满意。我在没有危险的紧张气氛中赌博和打猎,经常变着法子旅行和郊游,不久我便以内行的认真态度和艺术家的情趣来充实我这安逸的生活。我收集稀有的玻璃器皿,与其说是出于内心的激情,不如说是由于高兴在一种不费气力的活动中达到完善,求得知识。我用风格特殊的意大利巴洛克铜版画和卡纳莱托[1]风格的风景画装饰我的寓所,这些画都是从旧货商那里搜罗来或在拍卖行怀着一种虽属追逐却并不危险的紧张心情好不容易买到的。我做各种事都是出于一种爱好,而且永远出于一种兴趣,好的音乐会、当代画家的画展,我很少缺席。在女人堆里,我也不乏成功之举,在她们当中我也以隐秘的收藏家绝不动心的癖性为自己累积了许许多多值得回忆的宝贵经历,而且渐渐从一个单纯的享乐者上升为行家里手。总地说来,我有很多经历,这些经历使我的日子充满愉快,使我感到生活充实,于是我开始更加热爱这种使青春勃发但又不使青春震惊的温暖舒适的气氛,几乎不再有别的想望,因为在我的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很少有什么东西发展成为一种欢乐。选中一条领带甚至能使我感到快乐,一本美妙的书、一次乘车郊游或同一个女人共处一个小时都能使我感到非常幸福。特别使我感到惬意的是,我的这种生活方式,完全像一件十分合宜的英国外衣一样,绝不会引起社会的注意。我相信,人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们喜爱我,愿意跟我接触,因此,认识我的大多数人都说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现在也说不清,我力求在想象中复原的那个人,是否跟别人一样,也把自己看成一个幸福的人:因为现在当我要求从那感情各异的经历中找到一种更完整、更丰富的意义时,我觉得,对每件往事都做出评价简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能肯定地说,那时我绝没有感到不幸福,因为我的愿望几乎没有不实现的,我对生活的要求也几乎没有得不到满足的。但是我已经习惯于从命运中接受我所要的一切,此外从不向命运索取什么,就是这种习性渐渐使我相当缺乏压力,连生活也没有朝气。那时在我半似醒悟的时刻里不自觉地在心中跃动的渴望,并非真实的愿望,而只是对愿望的希望,是更强烈、更放纵、更雄心勃勃而又永不知足地加以追求的要求,对更多的生活,也许更多的痛苦的要求。我运用非常高明的策略从我的生活中排除所有的阻力,然而一旦没有了这些阻力,我的生命活力也就减弱了。我发现,我的渴求越来越少,越来越弱,我的感情麻木了,也许这样表达最好:我在忍受着精神上萎靡不振的折磨,忍受着无力获得生活热情的痛苦煎熬。首先,我从微小的征兆中看出了这种不足。我感到奇怪的是,我极少去剧院,极少参加比较重大的社交活动,我订购不少我喜爱的书,但又让这些书周复一周地躺在写字台上,裁都不裁;尽管我不假思索地继续收集心爱的器物,购买玻璃器皿和古希腊罗马的艺术作品,但买到手以后却不去整理,后来即使意外获得一件搜寻已久的稀有物品我也不特别高兴了。

    我真的意识到我的心力暂时略有衰退,那是在一个特定的时刻里,这一时刻还清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年夏天——因为产生了那种对任何新鲜事物都不感兴趣的惰性的缘故——我住在维也纳。我突然接到一个女人从一个休养胜地寄来的一封信,我跟她已有三年亲密无间的关系,我甚至可以坦率地说:我爱她。她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十四页的心情激动的信,说她在这几周内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人,此人已在很多方面属于她,甚至完全成了她的人,她将在秋天跟他结婚,而我们之间的那种关系必须结束。她回想起跟我一起度过的时光,一点也不后悔,甚至感到幸福,对我的这种思绪将作为她昔日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陪她进入她新的婚姻生活里去,她希望我能原谅她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在通知了这件事之后,这封心情激动的信才开始提出真正感人的恳求,她希望我不要生她的气,不要因为她突然收回承诺而太痛苦,要我别试图用暴力把她拉回去,或者做戕害自己的蠢事。信里的内容更加激昂地疾驰下去:让我在一个更好的女人那里求得安慰,要我立即给她写信,因为她很惦念我接到这个通知后的情况。作为补充,接着又用铅笔匆匆写道:“别做任何丧失理智的事,你要理解我,原谅我!”我读这封信时,起初还对这消息感到惊奇;看完一遍又读第二遍时,心中不免多少有些羞愧,这羞愧又自然而然地迅速转化为一种内心的惊恐。因为,我的情人认为必然会出现的那种强烈的出自本性的心情,我心里连个影子都没有。得到她的通知,我没有感到痛苦,我也没有生她的气,而且压根儿就没想到用暴力方式反对她或摧残我自己。我心里的这种情感冷漠现在变得极为古怪,连我自己都感到惊愕。一个女人曾陪伴我生活了好几年,她温热的身体那么有弹性地紧贴着我的身体,在多少漫漫的长夜里她的呼吸消失在我的呼吸里,现在她背弃了我,我却无动于衷,不去阻止,不设法把她夺回来。这个女人单凭本能设想的一个真正的人理应具有的那种感情,在我心里一点也没有产生。此时此刻,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心灵麻木已经发展到多么严重的地步。我恰似漂在闪光的流水里,没有攀附也没有根基。我清楚地知道,这种冷漠便是死亡,便是僵尸,尽管还没有发出腐烂的臭气,但也是不可救药的呆滞和冷漠无情——这是真正的死亡、肉体死亡之前的征兆,是外表可见的衰亡之前的征兆。

    自从有了那个生活插曲,我便开始像一个病人观察自己的疾病一样仔细观察我自己,观察我内里的这种奇特的心灵僵化。此后不久,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了,我走在他的棺材后面,这时我静静地谛听我的内心是否真的悲痛,我的意识里是否感觉到永远失去了这个童年时代的挚友。但这一类的情感一点儿也没有。我觉得我像一个不透明的玻璃制品一样,这些东西照上来只能折射回去,我的内心任何光线都照不进。在这种时候和许多类似的情况下,尽管我努力去感觉,甚至以种种理性的理由想去说服感觉,也不能从这僵化的心灵里唤起任何反应。人们离开了我,女人们来来去去,我感觉到这无异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隔窗观雨,在我和直接对象之间隔着一堵玻璃墙,我无力用意志把这堵墙拆除。

    虽然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这种认识并没有使我不安,因为我说过,就是那些涉及我本人的事我也全不在意。我对痛苦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这种心灵上的缺损,表面是觉察不到的,这有点像男人的阳痿,只在亲昵的一刻才暴露出来。在社交中,当我意识到自己过分冷漠和麻木时,便卖弄一下假装出来的哗众取宠的热情,夸张地做出一时激动的样子。从表面上看,我继续过着我昔日舒适而无拘无束的生活,没有改变生活的方向;每周每月的时光轻松地流逝过去,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数年。一天早晨,当我照镜子,看见鬓角有一绺灰白的头发,才感觉到我的青春正慢慢地步入另一个世界。但别人称之为青春的东西,在我心里早已过去了。因此告别青春于我并不十分痛苦,因为我也不怎么爱我的青春。我那倔强的感情对我自己也置之不理。

    由于这种内心的无动于衷,我的日子越来越千篇一律,尽管有各种不同的事情和活动,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毫无起伏地排列过去,像树上的叶子生长又枯黄。我现在想再为自己描述的那个独一无二的日子,像往常一样,也是一点儿也不特别,毫无征兆地开始的。一九一三年六月七日那天,我起得很晚,心里回荡着儿时和学生时代的礼拜天的感觉,洗了澡,读了报,又读了读书。然后由于受到关切地闯进我房间里来的温暖的夏日的诱引,我出外散步,习惯地横穿渠岸林荫道,在熟人和友朋的相互致意下跟他们寒暄几句,就在朋友家里吃午饭。下午,我避开了任何邀约,因为我非常喜欢在星期天度过几个没有安排的自由自在的钟点,让这几个小时完全由我的兴之所至、我的疏懒习性和某种一时冲动任意排遣。后来,我从朋友家回来,横穿环城马路时,我欣悦地感受到阳光灿烂的城市的艳丽,为它初夏的盛装而心花怒放。看上去,所有的人都很快活,全沉浸在多彩街道上的礼拜天气氛中,许多个别的东西使我感到新奇,首先是茂密的树木直起腰来用它们萌发的青枝绿叶从上方遮没了柏油马路。虽然我几乎每天都从这里经过,但我像发现奇迹一样突然看见这礼拜日熙熙攘攘的人群,于是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对浓绿、明丽和多彩的渴望。我有点好奇地回想起普拉特游乐场,在那里,在此春末夏初之际,那些又高又粗的树,像高大的绿衣仆人站在车辆行驶而过的林荫大道两侧,一动不动地把它们白色的花冠伸向那些装扮入时的人群。我也立时产生一个急切的愿望,习惯地招呼头一辆来到我面前路上的出租马车,告诉车夫要去普拉特游乐场。“去看赛马是不是,男爵先生?”他谦恭地应声道。我这才想起,原来今天是非常时兴的赛马日,一年一度的赛马预赛,维也纳整个上流社会都在那里聚会。在上车的时候我想,要是在几年前我耽误或忘记了这一天,那才怪呢!就像一个病人一活动便感觉到自己的伤口,从这种忘性上我感觉到我已深陷其中的那种冷漠的整个僵化状态。

    当我们到达那里时,林荫大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想必赛马早就开始了,因为上坡路上一向车马嘈杂的热闹景象已经不见,只有稀稀拉拉的几辆出租马车,蹄声嗒嗒地匆忙驶过,好像要追回被耽误的时间。车夫在座位上转过身来问,要不要快跑;但我命他让马静静地走,因为我根本不在乎迟到。我看过的赛马太多了,那些参加赛马的人我也见得太经常,我不再把准时到达看得多么重要了。这样像站在船的甲板上观海一般,坐在马车轻轻摇晃的软座上感受蓝色的微风拂面,这样更安静地观赏枝繁叶茂的美丽栗树,才更适合我的懒散习性。这些栗树不时把几绺花絮交给温暖宜人的风去玩耍,那风随即把花絮拾起来旋转,然后又刮到林荫大道上,形成白花花的一片。就这样在车里摇来晃去,闭着眼睛想象着春天,毫不紧张地体味飘飘欲仙的快意,真是再舒坦不过了。遗憾的是,马车到达快活苑就停在门口了。我真想再往回走,照旧在这柔和的初夏的日子里任凭车子把我摇来晃去。不过,已经太晚了,马车已停在赛马场前。沉闷的咆哮声迎面传来。那声音像一片汪洋轰轰隆隆地在逐阶上升的看台上膨胀起来,我看不清密集地发出这声音的活动的人群,于是我不由得想起了比利时的海滨浴场奥斯坦德,那时人们从低地的城市登上通往海滨大道的窄小的侧街,便感觉到海风带着咸味在头上尖声呼号,听到一种低沉的轰鸣,然后才把目光投向波涛轰轰作响的翻滚着灰色泡沫的辽阔海平面。一定是一场赛马正在进行中,但在我和有赛马疾驰的草坪之间竖着一道五颜六色、嗡嗡作响、像被一阵内心的暴风雨摇来摇去的浓烟,那是黑压压的观众和赌徒。我看不见跑道,但我能在不断增长的热情的反照中领悟到赛马的每一阶段。骑手肯定早已出发,混乱地分成一团一团,有几个骑手一起争夺领先,因为从密切注视着赛马活动的人群里传来了叫喊声和激动的呼唤声,而那赛马的场面我是看不见的。顺着他们转头的方向,我猜得出骑手和马此刻已经到达椭圆形草坪的弯道,因为喧闹的人群,像转动一个伸长的共同的脖子一样,越来越一致地、越来越联合地把目光投向一个我看不见的视点,从这个扯开的喉咙里以千百种搓碎的声音发出怪声叫喊和汩汩的声响,犹如越来越高的泡沫飞溅的汹涌波涛。而这波涛在增长,在膨胀,充满整个空间,一直冲向那冷漠的蓝天。我注视几个人的面孔。好像因为身体内部发生了痉挛,这些面孔都变了形,眼睛出神地凝视着,闪着微光,嘴唇紧咬,下巴贪婪地前伸,鼻翼像马那样翕动。如此冷静地观察这些放纵的陶醉者,我感到可笑而又可怕。我身旁一张椅子上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讲究,有一张本来很顺眼的面孔,但此刻却在狂呼乱叫,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妖魔附在他身上一样,他向一无所有的空气里挥动他的手杖,犹如朝前鞭打着什么东西,他的整个身体——在别人看来真是说不出有多可笑——狂热地随着疾驰如飞的赛马动作一颠一颠地不停地颤动。如同蹬在马镫上,他跷着脚后跟,在椅子上不停地上下跷动。右手一再向空中挥舞着,就像甩鞭子一般,左手则痉挛地把一张白色彩票攥得皱巴巴的。四下里出现越来越多随风飘摆的白色彩票,就像泡沫喷射器在轰轰膨胀起来的灰色洪峰上面喷洒出的泡沫。现在,在拐弯处,几匹马一定是紧紧挨在一起了;喊两个、三个、四个人名字的连续不断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分散各处的小组人群一再地呼唤和吼叫,仿佛交战时的喊杀。这叫喊宛如是他们走火入魔的发泄。

    我冷静地站在这轰鸣的癫狂中,犹如一堵绝壁立在隆隆作响的大海里,就是在今天我也还能准确地说出我在那一时刻的感觉。首先,感到所有这些滑稽的手势和表情都很可笑,其次对粗俗的感情爆发报以嘲讽和鄙视,但也还有些别的东西,这一点我还不大愿意承认呢——那就是对这种激情,对这种爱的冲动,对这种狂放生活的某种微弱的嫉妒。我在想,要发生什么事,我才这样激动,这样热狂,以至于我的身体如此灼热,我的声音一反我的意愿脱口而出?我想不会有任何一笔巨款,占有它就能使我高兴,不会有一个女人使我这样着迷,没有什么能使我脱离我的麻木不仁,使我产生这样火热的激情,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在一支突然扣了扳机的手枪前,我虽然可能惊呆一刹那,但我的心却不会如此剧烈地跳动,就像围在我四周的成千上万的人为了一大笔钱而打赌一样激动。但是,此刻,想必是有一匹马已接近终点,因为在上千人异口同声的越来越尖利的叫喊里,从混乱中响起一个人的名字,犹如一根绷紧的琴弦发出尖锐的声音后就要突然挣断一样。音乐奏响了,人群突然溃散了。一局赛马结束了,一场战斗解决了,紧张的情绪融化在一种令人晕眩、余兴未尽的激动中。众人刚才还是热情的一团,现在分散成许多边漫步边说笑的小股人群,从酒神狂女激情的假面具后边露出安静的面孔;成千的人曾被竞赛的混乱融成唯一的火热的整体,现在从这混乱中又依社会阶层分成小组,时而聚集时而分开,认识我的人向我致意,陌生的人相互冷漠而客气地打量和观察。女人相互观察各自新制的盛装,男人投以贪婪的目光,那种新人的好奇心是无所事事者的真正职业,现在正好开始施展它的才能,人们在相互寻找,相互计数,相互检查是否到场,是否衣着讲究。这里所有的人刚刚从眩晕中苏醒,就再也不知道他们社交聚合的目的究竟是这种闲逛的幕间表演,还是竞赛本身。

    我从缓缓流动的拥挤人群中间走过,时不时地问候和回谢,舒适地呼吸着——尽管属于我生活环境的——香水和高雅的气味,这香味在这万花筒般的混杂场合四下飘浮。微风从普拉特游乐场那边,从夏日烤热的树林里吹来,更快地吹向人群,像喜欢美色似的触摸女人白色的纱衣。几个熟人想同我攀谈,美丽的女演员狄安娜从包厢里向我点头相邀,但我没有到任何人身边去。今天,我没有兴致跟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交谈,我觉得,在他们这面镜子里照见我自己,实在无聊。我只想把握这幕戏,把握这飘飘然一时隐秘的性爱兴奋(因为别人的激动在冷漠人的眼里恰恰是最令人愉快的一幕戏)。几个漂亮的女人走了过去,我毫无顾忌地看着她们,她们每走一步,薄纱下的乳房便一颤动,对此我毫不动心。她们感到被别人如此肉欲地打量着,像被肆无忌惮地脱光了衣服似的,对自己的窘态半是尴尬,半是快活,每当这时我就在心里感到好笑。事实上并没有一个人让我着迷,我在她们面前这样做,只是感到某种满足而已。心怀这种念头的这幕戏,揣度她们心理活动的这场游戏,使我欢乐,我喜欢用眼睛触摸她们的身体,用眼睛来感觉这诱人的颤动;因为,像对每一个内心冷漠的人一样,在别人温热的身子里引起不安,而不是使自己萌生激情,这对我也是真正性感的享受。我只喜欢感受那些性感女人的温热,我指的不是真正的温热,只不过是给予刺激,而不是诱发激情。这一回,我就是这样穿过散步的场地,接受她们的目光,像打羽毛球似的把目光送回去,对女人只欣赏而不攫取,触摸而不动感情,只不过是用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淫逸的游戏略微增加点热气而已。

    但这种游戏很快便使我厌倦了。总是原来那些人从面前走过去,她们的面孔和姿态我都能默记下来了。附近有一把椅子。我就坐了上去。在周围的各组人群里,开始出现一阵新的令人目眩的活动,那些从面前经过的人更不安和杂乱地摇动和相互冲撞。显然是又开始了一局马赛。我对赛马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坐在软垫上,悠然自得地叼着香烟吞云吐雾,那小小的烟圈打着白色的卷儿朝天空飞升,然后越来越淡,像一缕白云消失在春日的蓝天里。就在这一刻,开始了那桩罕见的事,那至今还左右我生活的奇特的经历。我能极为准确地说出那是几点几分,因为当时我偶然看了一眼表:指针正好交叉,我怀着无事人的好奇心盯着它们,看它们怎样重合一秒之久。那是一九一三年六月七日那个下午的三点十六分。我手里夹着香烟,看着白色的表盘,正全神贯注地做这种幼稚可笑的观察时,听到紧靠我背后有一个女人在大笑,那是我在女人身边喜欢听到的那种尖声的兴奋的笑,是从性感的热丛中迸发出来的大惊小怪的热烈的笑。她那不加掩饰的性感这样放荡地闯进我无忧无虑的梦境,像一块白色的闪光的石头投进一个霉味扑鼻的烂泥塘,我真想转过头去看她一眼——我立刻控制住了自己。一种精神游戏的奇特乐趣,一种没有危险的心理试验的小游乐,时时袭上我的心头,现在却让我罢手。我还不想去看这个高声大笑的女人,只想先用一种愉快的方式捉摸这个女人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把她的脸、她的嘴、她的喉、她的颈项、她的胸脯,总之把一个这样发笑的活生生的女人一清二楚地勾勒出来。

    显然,她是紧挨着我身后站着。笑声一落,又开始谈话。我好奇地听着。她说话略带匈牙利语腔调,语速极快,很悦耳,像唱歌一样把元音拖得很长。用她的话语虚构她这个人,脑子里尽可能大胆地塑造她的形象,我觉得很开心。我想象中的她有一头黑发,一对乌黑的眼睛,一个宽大、有曲线的性感的嘴,满口洁白坚固的牙齿,一个细长的小鼻子,但略往上翘的鼻孔却在不停地翕动。我让她左颊上印着一颗美人痣,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大笑时她用马鞭轻轻敲打着大腿。她说呀说的,不停地说。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给我闪电般对她产生的想象增添一个细部:一个狭窄的少女的胸脯,一件深绿色的连衣裙上边斜插着一个钻石别针,一顶插了一根白色苍鹭羽毛的浅色帽子,那形象越来越清晰,我觉得我已经看到了这个陌生的女人,她不可见地站在我背后,犹如站在我的瞳孔的曝光底片上。但我不想转身,我让这想象中的游戏继续发展。任何一个微小的快感都会干扰我心猿意马的梦幻,于是我闭上双眼。当然,假如我睁开眼转向她,我这内心的形象肯定会跟她外在的形象完全重合。

    就在这一刹那,她走到前面来了。我心不由己地睁开眼睛。但我很生气。我完全怔在那里了,一切都是另一个样子,甚至像恶作剧般与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反。她穿的连衣裙不是绿的,而是白的,不是身材修长的,而是丰满的,胯骨宽大,在富态的脸颊上任何地方也没有我梦想中的美人痣,头发是金红色,而不是黑色,还戴了一顶盔形帽。我想象中的特征没有一样跟她的真实形象相同,但这个女人很美。尽管由于沾沾自喜的愚蠢的好胜心受到了伤害,我拒绝承认她的美,她还是美得令人动心。我几乎怀着敌意抬眼看她,但就连我这颗保持抵抗的心也受到来自这女人的强烈性感的诱惑,感觉到一种色欲,一种由她的坚实而柔软的肉体挑逗诱发出来的兽性。这时,她又大声笑起来,露出坚硬雪白的牙齿,我不得不对自己说,这种热烈的性感的笑与她本人的丰满诱人是和谐一致的;她身上的一切——那隆起的胸,那笑时向前伸的下巴,那敏锐的目光,那弯弯的鼻子,那使劲朝地面拄着伞的手,都那么充满激情,那么有挑逗性。这是女性的元素,是原始力,是有意的、缠绵的诱惑,是肉欲的欢乐的火炬。她身旁站着一个文雅的军官,那军官正在执着地规劝她什么。她认真地听他说话,时而微笑,时而大笑,时而反驳,但所有这一切都是附带的,因为她的目光同时扫来扫去,她的鼻翼朝着四周翕动,好像注意着一切人:她在收集每个走过去的观众的注意力、微笑和目光所向,如同从周围所有的男子那里收集这一切。她的目光不停地移动着,这目光有时沿着看台搜寻,以便随后在愉快地辨认出某人时突然回以致意,有时在微笑着装作认真听军官说话的时候,一会儿扫向右、一会儿扫向左。只是我虽然处在她的视野之内,但由于被她的陪伴者遮挡,还没有被她的目光触及。这使我很恼火。我站起来——她还是没看见我。我往前挤了挤——现在她又朝上去瞧看台。于是,我决心向她走去,对她的陪伴者微微脱帽致意,请她坐我的椅子。她惊奇地望了望我,眼睛里飞过一道微笑的闪光,她讨好地撇了撇嘴唇,挤出一丝微笑。接着她道了声谢,把椅子挪过去,却没有坐下来。她只温情地把那只丰满的、一直裸露到上臂的胳膊拄在椅背上,微微弯起她的身躯,让人清楚地看见她的身姿。

    对自己错误的心理分析的恼怒,在我胸中已荡然无存,跟这个女人的嬉戏吸引着我。我稍往后退了退,退到看台后壁附近,在这里我可以自由自在、不为人知地细看她,我拄着手杖,用眼睛搜寻她的目光。她发现了我,略微朝我观察的部位转了转身体,但这个动作好像完全是偶然的,不阻止我看她,有时还无拘无束地回应我。她的眼睛不停地转动,它们触摸一切,但什么也不紧紧抓住——她在偶遇时露出的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只对着我,还是对着每一个人?这是很难区分的,不过正是这种无从确定性弄得我烦躁不安。在赛间休息时,她的目光像闪光灯一样朝我闪了一下,那目光中仿佛充满了许诺和希望,但她也用同样闪光的瞳孔毫无选择地对待任何人向她飞过去的目光,只不过完全出于逢场作戏、卖弄风情的欢乐心理,同时,又一秒钟也不耽误她倾听陪伴者说话。在这一系列性感的卖弄中,存在着某种明显的肆无忌惮的东西,有一种挑逗卖俏的高超技巧或一种突然爆发的过剩的性爱要求。我身不由己地向前迈了一步:她那种冷漠的放肆举动也感染了我。我不再去看她的眼睛,而是以内行的态度由上到下打量她,用目光撕开她的衣裙,并在感觉中静观她的裸体。她跟着我的目光转,不觉得受到什么伤害,她撇着嘴角对正在侃侃而谈的军官微笑,但我发现,这会意的微笑是对我愿望的反应。当我去看她那只露在白色衣裙下的纤巧可爱的小脚时,她用目光随随便便地朝下扫了一眼她的裙子。紧接着,她出人意料地抬起腿来,把她的脚放在那把请她坐的椅子的第一根横木上,这样我便可以从那镂空的裙子看见延至膝盖以上的长丝袜,与此同时,她对她的陪伴者的微笑也变得颇有嘲讽或存心不良的意味。很明显,她跟我戏耍,像我跟她戏耍一样不动感情。我不禁满怀仇恨地欣赏她肆无忌惮的精湛技巧,因为当她以不正当的诡秘心理展示她身体的性感时,她同时讨好地跟她的陪伴者低语,在一个人身上又给予又收取,二者只是游戏。我真的被激怒了,我恰恰憎恨别人这种冷淡、恶意、工于心计的情欲,因为在我自己没有感情的状态中,我觉得这情欲活像兄妹之间的乱伦。但我很激动,说不定憎恨多于淫欲。我色眯眯地向前走了走,用目光野蛮地捉住她。“我想要你,你这美人儿。”我的表情好像毫无掩饰地对她这样说,我的嘴唇一定不自觉地掀动了一下,因为她略显鄙视地微笑着,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她使劲把晚礼服下摆甩在裸露在外的小脚上。但一刹那之后,那乌黑的眸子又朝我闪过来,很快又转过去。很明显,她的冷淡完全同我一样而且还超过我,我们俩都是用一种有分寸的激情在戏耍,这种激情本身只不过是画出来的火焰,但毕竟好看,毕竟是一个阴郁的日子里的欢乐的戏耍。

    突然,她脸上的紧张情绪不见了,不停闪烁的光亮消失了,一条恼怒的褶皱爬上刚才还在微笑的嘴角。我跟随她的目光看去:一位矮胖的绅士急急忙忙向她走来,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使他显得十分臃肿,那张脸和他神神颠颠地用手帕擦拭着的前额,由于激动,全都汗津津的。匆忙中斜扣在头顶上的帽子让人从侧面看到从上往下延伸的秃头(我不由得感觉到,要是他摘下帽子,那头顶上肯定布满了豆粒大的汗珠,我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在他戴了戒指的手上攥着一大把彩票。看得出,他兴奋得直喘粗气,他高声地用匈牙利语跟那个军官说话,对他的夫人看都不看一眼。我立刻认出这是一个赛马赌徒,细加分类是一个马贩子,赛马是他唯一的娱乐,崇高事业的别称。显然,他夫人此刻肯定是向他提出了什么告诫(他的在场显然是妨碍、搅扰了她最起码的安宁),因为他好像照她的意思正了正帽子,朝她和蔼可亲地笑了笑,温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愤怒地抬起眼睑,对这种夫妻间的亲昵十分反感;在那个军官面前,也许包括在我面前,这样的亲热使她很难堪。他仿佛表示了歉意,用匈牙利语又跟那个军官说了几句话,对方则露出满意的微笑作答;随后他便温情地略显逢迎地挎起她的胳膊。我感到,他当着我们的面做出的这种爱抚举动,弄得她满面含羞。我心怀嘲笑和厌恶欣赏着她的俯首听命。但她又镇定下来,当她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时,向我投来一瞥讽刺的目光,好像是说:“你瞧呀,占有我的是他,而不是你。”我很生气,同时觉得很讨厌。我真想转身就走,叫她看明白,对这样一个粗俗的矮胖子的妻子我是不感兴趣的。但她的诱惑力太强了。我待在那里没有动。

    就在这时,赛马开始的信号尖声地响了,整个呆滞的、无精打采的、闲聊的人群像被摇动了一下似的,又突然乱哄哄地向前面的栅栏拥去。我需要使出很大的气力,才能不被卷走,因为我正想在混乱中留在她身边。说不定这时会有机会投去决定性的一瞥,下一次手,干一次我当时也说不清的出于本能的荒唐勾当。不过,在人们急急忙忙往前拥时,我坚持不动,正好被挤到她身边去了。就在这当儿,那个矮胖的丈夫偏巧挤了过来,显然他是想在看台边抢到一个好的位置,于是我们俩便迅猛地撞来撞去,谁都想奋力把对方甩到一边去,这样一来,他那顶虚戴在头上的帽子就飞到了地上,那些彩票由于攥得太松而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弧形,像红、蓝、黄、白色的蝴蝶飞落到地上。他瞪了我一眼。我本不假思索地就要道歉,但一种恶念锁住了我的嘴唇,相反,我以一种略微无礼而粗野的挑衅态度冷漠地看着他。他的目光不安地闪烁了一秒钟,那是由不断上涨而又小心压抑着的愤怒引起的,但这目光在遇到我的目光后却胆怯地退避了。那胆怯是令人难忘,甚至令人感动的。他又这样凝视了我一秒钟,然后转身离去;仿佛突然想起了他的彩票,就弯下腰到地上去捡彩票和那顶帽子。那位夫人沉着地挎着他的胳膊用眼睛瞪着我,她激动得满脸通红,现出不加掩饰的愤怒;我则怀着一种极大的喜悦看着,真恨不得让她打我一顿。但我十分冷漠,毫不在意地站在那里不动,非但不去帮忙,反而笑眯眯地看着那个超肥的小个子丈夫哼哧哼哧地弯着腰,在我的脚前爬来爬去拾他的那些彩票。领子在弯腰时撅得很高,活像老母鸡竖起的羽毛,挺宽的胖褶子在憋得通红的大脖子后边向上挤在一起,他每活动一下便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看见他这样喘息,便不自觉地产生一个有伤风化的令人恶心的思想:我想象着他和他的妻子同房的情景,我简直放纵地沉浸在这种想象中,还面对她那难以控制的愤怒发笑呢。她站在那里,此刻面色苍白,焦躁而不能自制——我终于从她那里夺得一份真正的、毫不掺假的感情:憎恨,难以遏制的愤怒!我真想让这恶作剧的场景无限地延长下去;我心怀冷酷的狂喜看到,为一张一张地拾起他的彩票他受了多么大的罪。一个稀奇古怪的恶魔塞在我的咽喉里,他一直在哧哧地笑,很想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真想把他笑出来,或者用一根棍子给这块发痒的肉团稍稍解解痒。我实在记不得曾几何时我这样邪念钻心,像当时那样得意扬扬地侮辱一个调情卖俏的女人。不过现在,这个倒霉蛋似乎终于把他的彩票都皱皱巴巴地拾起来了,只有一张蓝的飞得稍远,最后竟落在我跟前。他气喘吁吁地转过身来,用他的近视眼搜寻着,那夹鼻眼镜都滑到他汗津津的鼻尖上去了,我故意捣蛋的恶意则利用这一秒钟要延长他的可笑的费劲找寻彩票的时间:我无意中依着学童时的挑逗心理,赶快往前一挪脚,用鞋底压住那张彩票,只要我不想让他找到,他就怎么费劲也找不着。而他找啊找啊,百折不挠地找,同时把那些彩色的胶版纸片数了又数:很明显还缺一张,我脚底下的这一张。他还想在步步移近的杂沓声中寻找,这时他的夫人以一种乖戾的表情极力避开我嘲弄的斜视目光,再也控制不住愤懑和焦躁。“拉尤斯!”她以主人的口吻突然朝他喊了一声,他像一匹听到军号声的战马一样惊起,又向地上寻觅似的看了一眼。我觉得,脚底下的那张彩票好像使我发痒,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然后他顺从地转向他的夫人,她急匆匆地把他从我这里拉到越来越激动的混乱的人群中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根本不想跟着这两个人走。这段插曲对我来说已经结束,那种情欲紧张的感觉令人舒坦地消融在欢乐中,一切激动的心情都从我心中溜走,除了那突然冒出来的恶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除了对这恶作剧得到胜利的一种厚颜无耻、近乎放纵的自我满足,什么也没有留下。前面,人们紧紧地挤在一起,激情像波涛一样激荡,一种唯一的、肮脏的、黑色的波浪开始向看台拥去,但我压根儿就不往那边看,这种事已经使我厌倦了。我心想,是到克里奥草地去呢,还是乘车回家。但刚刚不自觉地把脚往前挪出一步,我便注意到躺在地上的那张蓝色彩票。我把它捡起来,夹在手指间玩弄着,不知该怎样处理。我模模糊糊的想法是,把它交还给那个“拉尤斯”,这可能成为跟他夫人相识的最好的机会;但我发现,我已对她不再感兴趣了,而由这次艳遇飞向我的一股性激情已经在我旧日冷漠的心里变冷。除了双方目光在搏斗和要求中的一来一往,我对这位拉尤斯的妻子别无他求——那个矮胖子太叫我讨厌了,怎么能跟他共有一个女人呢——这时我只感到心灰意冷,紧张的精神舒松下来。

    那把椅子还立在那里,孤孤单单,全被忘却。我悠然自得地坐在上面,点燃一支香烟。那激情又在我面前喧闹起来,我甚至连听都不去听,因为没有新花样的重复对我没有诱惑力。我一心看着缭绕上升的烟,想着疗养胜地梅兰的林荫道,两个月前我还坐在那里俯瞰轰轰飞溅的瀑布。那里跟这里很相似:在那里也有一个不断增强的呼啸声,既不使人感到温暖,也不使人感到冷漠,那里也有一种毫无意义的喧嚣声直冲蓝天。现在赛马的热情渐渐强烈地表现出来,阳伞、帽子、叫喊和手帕组成的浪花又在波涛般汹涌的黑压压的人群上空挥舞,各种声音又混杂在一起,从人群的巨大的口里发出一声叫喊,但现在它的音色不同。我听到一个名字,被千次万次地欢呼,被尖声地、狂喜地拼命地喊叫:“克莱希!克莱希!克莱希!”这声音又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忽然断了(重复连激情也会变得单调!)。开始奏乐,人群四散。写着赢家号码的显示板被拉到上边来。我下意识地朝那里望去。在第一位闪着一个“七”。我机械地看了一眼那张蓝色的彩票,我几乎忘了它还夹在我的手指间。这上面也有一个“七”。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张彩票中了,拉尤斯这家伙押对了。这么说来,我的恶作剧竟使这个胖丈夫破了点财:突然,我的狂妄情绪又来了,此刻我感兴趣的,是要知道我的妒忌行为究竟骗了他多少钱。我头一次仔细地看这张蓝色的胶版纸:那是一张二十克朗的彩票,拉尤斯押的是“七”。这恐怕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款子。我没有往下想,只是跟着好奇心的感觉走,被匆忙奔跑的人群顺带着向通往票房的方向挤去。我被压进一个长蛇阵里,把那张彩票递上去,两只瘦瘦的手匆忙地立刻触摸了它一下,我根本看不见窗口后面那人的脸,他把九张二十克朗的票子推到大理石窗台上。

    就在对方把那钱,真正的钱,蓝色的钞票推给我的一刹那,笑声哽住我的咽喉。我立刻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我不自觉地把手抽回来,以免碰到那些别人的钱。我宁肯让那些蓝色的钞票留在窗台上,但人们从我后边拥过来,急不可耐地要拿到他们赢得的钱。于是我不得不用感到厌恶的手指尖痛苦地把那些钞票拿起来:它们像蓝色的火焰在我的手心里燃烧。我不由得张开手,好像这只拿着钱的手不是我的。我立刻估量出了这恼人的处境。本来只是开开玩笑,结果却演变成一个正派人、一个绅士、一个预备役军官不该做的丑事,真是完全违背了我的意志。因为这不是隐匿的钱,而是诈骗的钱,是偷来的钱。

    我周围人声鼎沸,嘈杂喧闹声响个不停。人们连挤带撞,或从票房前挤出来,或向票房拥过去。我依然伸着手,站在那里不动。我该怎么办呢?首先我想到,最自然不过的是:寻找真正的赢家,向他道歉,把钱归还他。但这是行不通的,至少在那位军官的眼前不成。而且,我是一个预备役中尉,一旦供认,就会立刻丢掉军衔。因为即使这彩票是我拾到的,已经收了钱就是一种不正当的行为。我也想到,让我手指间的自然颤动再厉害一些,把钞票攥成一团抛出去,但这样做,在混杂的人群中是很容易被发现的,随后就要受到怀疑。我绝不想把这笔别人的钱在我手里握上一分钟,或把它装到皮夹里去,以便日后送给什么人:从小我就有穿干净衬衣的洁癖,因此即使随便碰一碰这些票子我也感到恶心。扔掉,只能把这笔钱扔掉!我真是心急如焚,扔掉,随便扔到哪儿去!我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当我无计可施地在周围察看是否有什么隐蔽处,是否有不会被注意的机会时,我突然注意到人们又开始向票房挤去,但现在是手里拿的是钞票。我想,这下子可得救了。我在这恶作剧的偶然机会中得到的钱,可以再抛回那贪食的咽喉,那窗口像咽喉一样正在把新的赌注,把银币和纸币,同样贪婪地吞下去——对,这么做就对了,这是真正的解脱。

    我疾走,简直是跑了过去,挤过蜂拥而上的人群。只有两个先到一步的男人在我前面,那第一个人已经站在赛马赌注收款处前面,这时我突然想起我还说不出要押哪匹马呢。我贪婪地倾听周围人的谈话。“您押拉瓦克尔吗?”一个人问。“当然押拉瓦克尔。”他的同伴回答他说。“您认为泰迪也会赢吗?”“泰迪?看不出赢的迹象。它在初赛中就完全不灵了。它是个样子货。”

    我像一个饥渴的人把这些话都吞了下去。那么说,泰迪是不行的了。泰迪说不定非输不可。我立刻决定,就押泰迪。我把钱推进去,说出刚才听到的名字泰迪,押它赢,一只手把彩票甩给了我。我手里一下子就有九张红白胶版彩票了,而不是一张。仍然还有一种不痛快的感觉,但毕竟不像攥着皱巴巴的现金那样不是滋味,那样感到有失身份了。

    我又感到轻松,甚至无忧无虑了:现在已经把钱甩出去了,这次奇遇的不愉快也了结了,事情又变成了玩笑,像开始的时候一样。我懒散地坐在我的椅子上,点燃一支香烟,从容不迫地把烟吐向前面。这种状态并未保持很久,我站起来,来回踱了踱步,然后又坐下去。奇怪的是:令人浑身舒服的梦也随之过去了。某种神经质的东西沙沙响着刺进我的肢体。起初,我想,在这么多擦身而过的人当中碰到拉尤斯和他的妻子,那才晦气呢!转念自问:他们怎么会想到那些新的彩票本应属于他们呢?人群的嘈杂并没有干扰我,相反,我仔细地进行观察,看他们是否又在开始向前拥挤,我甚至突然被吸引住了,我一再站起来,去看那边赛马开始时升起来的旗帜。就这样焦躁不安,真是等得我心如火焚,但愿赛马快开始吧,愿这件讨厌的事永远完结吧!

    一个小伙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赛马报。我把他挡住,买了一张,我反复地看那些用行话写的不可理解的词句和暗语,直到我终于找出泰迪,它的职业骑师的名字,那个马厩的所有者和红白毛色。这为什么使我如此感兴趣呢?我满腔愤怒地把这张小报揉成一团抛了出去,站起身来,然后又坐在椅子上。我突然觉得全身发热,不得不用手帕擦擦渗出汗珠的前额,衣领有点卡我的脖子。赛马起跑的号令一直没有发出。

    铃声终于响了,人们潮水般涌过去,而在这一秒钟,我不禁大吃一惊,这铃声如同闹钟一般使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连椅子都给碰倒了,于是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些彩票,急急忙忙地快步走——不,我是跑着——贪婪地朝前面奔去,钻进人群,生怕去晚了,耽误了什么重要的事。我粗野地把别人撞到一边,挤到前边的横木前,不顾一切地把一位太太正要去坐的一把椅子拉到我身边来。我立刻从她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不得体,多么荒诞不经——这位太太是一个老熟人,R伯爵夫人,我清楚地看见她愤怒地耸起眉毛——但由于羞愧和固执,我冷冰冰地从她身边移开目光,跳到椅子上,去看赛马跑道。

    在那边很远的地方,一小群马紧挨在一起站在绿草地的起跑线上,被职业骑师吃力地拉在起跑线以外,这些骑师看上去像是木偶戏里五颜六色的丑角。我立刻在那里辨认我押的那个骑师,但我的眼睛对此很不熟练,我觉得在我眼前闪烁的光线那么热那么奇特,弄得我在那么多斑斑块块的颜色里根本区分不出那红白色标志来。就在这一时刻,第二次铃声响了,那些马像从弓上射出的七支彩色的箭似的飞驰到绿色的跑道里。安静地充满美感地观看这一幕场景,真是无比美妙,那些马几乎是蹄不擦地飞过草坪;但我对这一切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是绝望地试着认出我的马和我的骑师,我抱怨自己为何不带一个野战望远镜来。不管我怎样弯腰伸脖子,但除了四五个小虫子模模糊糊地飞作一团以外,我什么也没看见;现在我只看见那队形渐渐起了变化,那虚飘飘的马群在拐弯处延长成楔形,几匹马往后一退,有一匹马嗖地飞到前头。赛马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分散为三五成群的马,像彩色的纸条,扁扁地紧紧挨在一起,一会儿这匹马冲在前,一会儿另一匹马又猛冲出一头。我不由自主地伸展开我的全身,好像通过这种模仿飞驰的热情紧张的动作我能提高它们的速度,能跟它们一道飞跑。

    我周围人群的热情在高涨。几个行家在弯道上认出了自己押的颜色标志,因为一些名字像尖声叫着的火箭从嘈杂的人群中喷射出来。我身旁站着一个人,狂热地伸出双手,当一个马头钻在前头时,他便跺着脚用讨厌的尖叫声和胜利的欢呼声大喊:“拉瓦克尔!拉瓦克尔!”我看到一个身着蓝色服装的骑师真的一闪一闪地在飞奔,我气得要死,因为那跑在前头的不是我的马。我身旁那个讨厌鬼发出的“拉瓦克尔!拉瓦克尔!”的刺耳的吼声,惹得我怒不可遏;我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一拳打进他那张大嘴巴叫喊着的黑窟窿里去。我简直气得全身发抖,满面发烧,我觉得我每时每刻都可能干出丧失理智的蠢事来。但这时又有一匹马紧贴着第一匹马齐头并进。说不定这就是泰迪,很可能,很可能是——这种希望重新燃起我的热情。我真的觉得有一只胳膊高举在马鞍上面,有什么东西嗖嗖地落在马屁股上,是红色,很可能就是那个骑师,必定是他,肯定无疑是他!但他为什么不赶到前面去呢,这混账?再给一鞭子!再来一下!这时,就在这时,他已接近了第一名!现在,只差一拃远了。为什么是拉瓦克尔?哼,拉瓦克尔?不,不是拉瓦克尔!不是拉瓦克尔!泰迪!泰迪!前进!泰迪,泰迪!

    骤然间,我醒悟了。什么?——这是什么?谁在这里这么喊?谁在这里狂吼“泰迪!泰迪!”,原来是我自己在喊泰迪呀。我对我的这种狂热行为大为震惊。我想稳住自己,控制住自己,在我的发烧般的行为中,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羞愧使我痛苦难熬。但我仍然目不转睛地观看,因为在那里两匹马几乎重合在一起了,那肯定是泰迪,他紧挨着拉瓦克尔,紧挨着那匹该死的我恨透了的拉瓦克尔。这时我周围响起了另外一些人更高更多的尖声叫喊:“泰迪!泰迪!”这阵叫喊又把刚刚清醒一霎的我硬扯进狂热中去。它应该赢,它必然赢,真的就在此刻,此刻它已经超过身后飞跑的马一头了,只要再加把劲,现在已经超过两头,现在我已经看到脖子了——就在此刻,铃声静静地响了,唯一的一声欢呼、绝望、愤怒的喊声爆发出来。在一秒钟内,那个渴盼的名字冲上蓝天,响彻云霄。随后,这喊声落了下去,不知什么地方奏起了音乐。

    一腔热血,浑身汗透,心脏还在怦怦跳动,我就从椅子上跨步下来。我必须坐一会儿,由于激动和兴奋,我的心十分慌乱。一阵狂喜,一阵我从未经历过的狂喜,涌过我全身,这是一种快乐,一种能使事情的发展完全听从我的意志的快乐;我试图装出不希望这匹马得胜的样子,但没有成功,我原本是希望眼睁睁把这钱输掉的。不过,现在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我已经感到有一种野蛮的牵引力进入了我的肢体,它像磁石一样牵扯着我,现在我知道它要把我驱赶到什么地方去:我原来是想看见“赢”,想感觉到“赢”,抓住“赢”,想在我的手指间感觉到钱,许多许多钱,许多蓝色的沙沙响的钞票,想感觉这股暖流在我的血管里上升。一种完全陌生的不怀好意的喜悦攫住了我的心,再也没有一点羞愧阻挡我向这喜悦屈服了。我一站起来,就急急地走,就快步跑向票房,我是那么粗暴无礼,竟横起臂肘在窗口前的人群中撞来撞去,急躁地把别人推到一边,只不过是为了钱,为了亲眼看到钱。“急死鬼!”我身后的一个被挤出去的人嘟哝了一声。话我虽听见了,但我不想跟他斗嘴,在不可理解的病态的焦躁中我甚至全身都在颤抖。终于轮到了我,我的双手贪婪地抓住一小摞蓝色的钞票。我手指抖动着数起钱来,同时高兴到了极点。一共是六百四十克朗。

    我心情激动地把钞票塞进腰包。我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现在继续赌,多赢,多多地赢。可我的赛报哪里去了?哦,在兴奋中扔掉了。我环顾四周,看能不能买一张新的。这当儿,我发现我心中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周围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散开了,潮水般涌向出口,因为票房已经关门,迎风招展的旗帜已降了下来。赛马结束了。这是最后一局赛马。我呆呆地站了一秒钟。我不禁大为恼火,好像这对我很不公正似的。我简直不能忍受,这时我的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全身震颤,血液多年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突突地在我血管里滚动了,一切都完了。但硬要自欺欺人地死抱住希望不放,是于事无补的,这只能是一个错误,因为五颜六色拥挤的人群越来越分流,在稀稀拉拉留在那里的看客之间已经看到被践踏的草坪泛着绿光了。我渐渐感觉到如此紧张地停留在那里十分可笑,于是我拿起帽子,向出口走去,而手杖我刚刚由于兴奋放在活动栅栏旁边了。一个仆役卑屈地摘下便帽,朝我跑过来,我对他说出我的马车的号码,他把手卷成喇叭状向停车场一喊,那架车的马便嘚嘚地迅速跑了过来。我嘱咐车夫慢慢地沿着林荫大道往下走。因为恰在此时,狂热正开始舒舒服服地减弱,我迫切希望在头脑里重新过一过这整个场景。

    这时,另一辆马车赶到了前面。我心不由己地看了一眼,然后又自觉地收回目光。这是那位太太同她那位肥胖丈夫的马车。他们没有发现我。但我立刻感到有一种讨厌的东西掐住我的喉咙,好像在做什么坏事时当场被人捉住一般。我恨不得喊车夫快马加鞭,赶快从他们身边跑过去。

    出租马车借助有弹性的胶皮车轮,一颤一颤地在其他许多车辆中间滑过去,那些马车就像许多花船,载着五光十色的女人向栗树林荫大道的绿色河岸摇摆过去。空气轻柔而甜美;从第一阵夜晚的凉气里,不时穿过灰尘吹过来一股微弱的风。但先前那种舒心的梦幻般的感觉却没有再出现:撞见那个被欺骗的男人,使我无比痛苦。一股冷风像穿过一道缝隙一样,突然钻进我荒唐的激情中来。这时我又一次冷静地想了想那全部场景,我再也理解不了我自己了:我,一个绅士,上流社会的一员,预备役军官,受尊敬的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去拿那笔意外的钱,把它塞进腰包,而且还心怀贪婪的喜悦干这种事,这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宽恕的。我,一小时以前还是一个规矩的完美的人,后来竟然偷东西了。我成了小偷了。为了使我自己有所警醒,在马车疾行时我压低嗓音对自己宣布判决,我下意识地随着马蹄踏地的节奏说:“小——偷!小——偷!小——偷!小——偷!”

    可是,很奇怪,我怎样描写才好呢,眼下发生的事,无比奇特,简直无法解释。不过我知道,我一点也没有虚构附会。在那个时刻里我每秒钟的感觉,我头脑中的每一个闪念,我现在甚至都觉得异常的清晰。我三十六年的生涯中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因此我也不敢说我对我的感情的这些荒谬绝伦的表现和这些令人愕然的摇摆已经一清二楚,我甚至不知道有哪一位诗人、哪一位心理学家能把这一切描写得完全合乎逻辑。我只能记录下过程,完全忠于它的不可思议的闪光点。话又说回来:我是在对自己说着“小偷,小偷,小偷”。随后,出现了非常奇特的完全空白的一瞬间,在这一瞬间里什么也没发生,在这一瞬间里我只是——哦,想表达它是多么难啊——我只是在倾听,倾听我内心的声音。我想象着:我传唤自己了,我控告自己了,现在这个被告人该回答法官的质问了。我又侧耳细听,原来什么也没发生。我是等待着“小偷”这个词对我的鞭挞,这个词将使我惊醒,使我随之陷入一种莫名的悔恨的羞愧境地,但是什么也没有唤醒。我耐心地等了几分钟,我屈身更仔细地反省我自己——我好像感到,在这种执着的沉默中,有什么东西在活动——于是我又倾听,心中怀着一种热切的期望,期望迟迟不到的反响,期望听到随着自我控诉必然出现的恶心、愤怒、绝望的叫喊。又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回答。我又对自己说着“小偷,小偷”,现在声音很大,想以此在我心中唤醒又重听又麻木的良知。又是没有任何回答。突然间——在意识的一次刺眼的闪光里,像是突然划着一根火柴,把它举在朦胧的内心深处——我意识到,我只是想要感到羞愧,但并不真的羞愧,甚至在内心深处我还因这次愚蠢透顶的行为感到某种神秘莫测的骄傲乃至愉快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抗拒着,现在真的害怕我自己了,我对抗着这意想不到的认识。但从我心中产生的这种感觉不断膨胀,迅速起伏波动。不,这不是羞愧,不是愤怒,不是自我厌弃,在我血液中的热烘烘的东西是欢乐,醉意的欢乐,这欢乐在我心里燃烧,甚至闪着纵情的明亮火光,因为我感觉到,我在那几分钟里是多年后第一次成了活生生的人,我的感觉麻木了,但还没有衰亡;我感觉到,在我冷漠的沙层下面的什么地方依然有激情的温泉神秘地喷涌,而现在,被偶然遇到的魔杖一触动,这温泉竟直喷我的心田。在我的心里,在有生命的宇宙中这个人的心里,一切人间神秘火山的岩心还在燃烧,这岩心在情欲的旋转不停的冲动下有时会喷发,与此相同,我也还活着,我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是一个心怀恶欲和热望的人。心扉被这激情的风暴吹开了,一种深奥的东西进入我的内心,而我则在快乐的眩晕中呆呆地凝视我心中的这个使我又惊又喜的不熟识的东西。慢慢地——当马车懒散地带着我梦境中的身体穿过市民阶级的世界时——我一级一级地往下走,走进我心中那人性的深处,同时无比孤独地默默地迈着脚步,只是因为高兴地举着我被意外点燃的意识的刺眼火炬,我才又升到现实中来。我周围是千百人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我在心中寻找着我自己,那个失去的人,我在魔术般移动的思索里寻找那些岁月。完全忘怀的种种事情,忽然从我生活的那面落满灰尘、模糊不清的镜子里映现。我记得,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偷过一个同学的小刀,而我则心怀同样恶魔般的欢乐冷眼观察他怎样到处寻找,到处询问,费尽气力。我突然明白了许多性生活时刻神秘的疾风暴雨行为,明白了我的激情是完全失去了生活乐趣的,是被社会的妄想即绅士盛气凌人的理想扭曲了,践踏了——但在我心里,在内心深处,在最深的心底,那股生活的热流仍然像别人一样在被掩埋的泉眼和管道里滚动。哦,我总算是生活过,只是不曾大胆地生活,我是把自己捆了起来,逃避自我;然而现在,这被压抑的力量迸发出来了,生活,丰富的生活,力量巨大的生活征服了我。现在我才知道,我仍然离不开它;就像妇人第一次感觉到胎动的惊喜,我也感觉到了真实的东西——怎么能有别的说法呢——那种真正的东西,那种不掺假的生活的种子在我心里发芽。我觉得——我羞于写出这样的话——我这个死了的人突然又生机盎然了,鲜红的血在我的血管里不安地流动,感情在我温热的身体里悄悄地展开,我长成或甜或苦的无名果。我的这个唐豪瑟式的奇迹,竟然出现在一个光天化日之下的赛马场中,在几千个悠闲的人的喧闹声中:我又开始有感觉了,枯黄的树干又吐新绿,又发嫩芽了。

    一位先生从一辆行驶过去的马车里跟我打招呼,喊我的名字——显然,他第一次跟我打招呼时我没看见。我很不高兴地站起身来,一脸的怒气,因为我甜滋滋的自我内心享受受到了干扰,我所经历的最深沉的梦被打断了。但朝打招呼的人一看,我便完全摆脱了梦境:原来是我的朋友阿尔封斯,一个亲密的小学同学,现在是检察官。我忽然想到:这个亲如兄弟一般跟我招呼的人,现在可以第一次向我行使权力了。一旦他了解了我的过失,我就落到他手心里了。一旦他了解了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非把我从车里拽出去不可,他一定会把我赶出整个温暖的有产阶级的生活圈子,投进阴暗的牢房,叫我跟那些生活垃圾、跟其他被贫困之鞭赶进肮脏囚室的窃贼一起苦熬三年五载。但只有一瞬间,一股恐惧的冷气攫住我颤抖的双手的每个关节,只有一瞬间这恐惧使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接着,这个思想也就又变成了热烈的感情,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厚颜无耻的骄傲,我这时就是这样自鸣得意地近乎嘲讽地打量着我周围的人。我想,你们现在面带亲切的微笑,像对自己人一样跟我打招呼,如果你们了解了我的实情,你们的这种微笑怎么能不冻结在嘴角上呢!你们将会像拂掉一粒脏东西一样轻蔑而恼怒地把我的问候拂到一边。但在你们把我赶走以前,我就已经把你们赶走了:今天下午我就已经从你们那冷冰冰的完全僵化的世界中冲出来了,在那个世界里我只是一个轮子,在一架大机器上默默工作着的轮子,这架机器在活塞推动下冷漠地滚动,沾沾自喜地自转。我跌进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深渊,但我在这一小时里比在你们圈子里那些纸醉金迷的年月里更有生气。我不再属于你们,不再是你们中的一员,我现在是在外面某个或高或低之处,永远也不再站在你们有产阶级安逸生活的平坦海滩上。人类出于善与出自恶所做的一切我都初次感受到了,但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在哪里,你们永远也不会认出我:你们哪会知道我的秘密!

    我这么一个衣着时髦的绅士,表情冷淡地边打招呼边致谢意,从车流里疾驶而过,那一刻的一切感受我怎样才能表述出来!因为当我的假面具,这个外表上从前的我,还能感觉和认识各式各样的人时,我内心里便轻轻响起那样一种如痴如醉的乐曲,使得我不得不压制自己,以免在这种乱哄哄的场面喊出声来。我充满了这样的感觉:这澎湃的心潮折磨着我全身,我不得不像一个将要窒息的人使劲把手压在胸口上,在那里我的心正在痛苦地骚动。但是,痛苦、欢乐、恐惧、惊吓或惋惜,这一切单独存在的心态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所有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我只感觉到我活着,我在呼吸,我有感觉。而这个最简单的东西,这个原始的感情,多年来我已感受不到,现在却使我陶醉了。在我三十六年的生涯里,连一秒钟也没有感受过像在这飘飘然的一小时里那样的欣喜若狂,那样生气勃勃。

    马车轻轻一震,停了下来:车夫拉住马,从座位上转过身来,问我要不要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迷迷糊糊地从梦幻中醒来,抬起目光望了望林荫大道:我这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已做了多久的梦,醉意朦胧的状态已延续了几个小时。天已经黑了,一缕温柔的风在树冠里起伏波动,栗树花在凉爽的空气中吐着晚香。树梢后面月亮已洒下朦胧的银光。够了,该是够了。但不是现在就回家去,不要回到我习惯的世界去!我给车夫付了款。当我掏出钱包,数钱准备付款时,我手上的关节直至指尖都像触了电一般:我心里总有点什么东西醒着,那个深感羞愧的旧我。那已濒临衰亡的绅士的良心还在颤动,但我的手又十分愉快地翻动那些偷来的钱,由于快乐我变得很慷慨。看到车夫千恩万谢的样子,我忍不住微笑:若是你知道实情的话!马拉紧了套,车走了。我目送着它,就像一个人从船上再次回头去看他曾经幸福地生活过的海滩。

    在笑语嘈杂、乐声大作的人群中,我像在梦境中一样,六神无主地站了片刻:大约有七点钟了,我不自觉地拐到那边,走向萨赫公园。往常从普拉特游乐场回来,我总要在那里跟朋友们一起吃饭,车夫也知道把我撂在附近。但刚刚碰到高级花园酒家的栅栏门把手,我便突然缩回手,克制住自己:不,我还不想回到我的世界里去,不想让人们的闲谈冲走那神秘地充塞我内心的奇迹般的骚动不安,不想让捆绑了我数小时的奇遇那闪闪发光的魔力离开我。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沉闷混杂的音乐,我不由得循声走去,因为今天一切都对我有吸引力,我觉得,完全听凭偶然来摆布也不失为乐事,而且这样糊里糊涂地被赶到如微波荡漾的人群中,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刺激。在这像一锅粥似的热情的人群里,我的血液激荡起来: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人们的呼吸、灰尘、汗水和烟草混杂在一起的腌渍气味和雾腾腾的烟气刺激着我所有的感官,使我毫无睡意。所有这一切,此前,甚至就在昨天,还被我当作粗俗下流和没有教养而十分反感,我作为一个衣着考究的绅士有生以来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像磁铁般吸引着我的新本能,我好像第一次感觉到动物本能的、情欲冲动的、卑劣下流的东西同我有亲缘关系。在这些城市的渣滓中,在这些士兵、侍女和流浪汉中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到如鱼得水:我贪婪地吮吸着这腌渍的气味;在三五成堆的人群中挤来撞去,觉得很愉快;我怀着津津有味的好奇心等待着,看这时光究竟把我这个意志薄弱的人冲向何方。从普拉特游乐场传来的刺耳的铙钹声和铜管乐声越来越近。管风琴狂热而单调地奏出不成调的波尔卡舞曲和杂乱的华尔兹舞曲,其间还夹杂着从小货摊发出的劈劈啪啪的沉闷的敲击声、哧哧的笑声和醉汉的狂呼乱叫。现在我眼花缭乱地看见,我童年时代坐过的旋转木马在树木间旋转。我在广场中间停住脚步,让整个喧闹的声浪拍击我的心灵,我的眼睛和耳朵任其冲刷:这喧嚣的声浪,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混乱场面,使我感到很畅快,因为在这种纷乱中有一种能麻醉我心潮的灵丹妙药。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侍女坐在秋千上荡到空中,裙子被吹得鼓了起来,咯咯地发出做爱时的那种尖叫声;肉铺伙计哈哈大笑,把沉重的铁锤哐的一声扔在磅秤上;小贩做着猴子似的动作,沙哑的喊叫盖过了管风琴的喧嚣,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所有这一切与笑语喧哗、不断活动的人群混合在一起——铜管乐的拙劣演奏、灯光的摇曳闪烁以及欢聚在一起的快乐,使人们如痴如醉。自从清醒过来以后,我突然感觉到了他人的生活,感觉到百万人城市的情欲冲动,感觉到这种冲动怎样热烈而集中地注入礼拜日的这几个小时里,以及这冲动怎样在自己种种思绪的激发下变成一种模模糊糊的、动物的、然而又可说是健康的本能享受。从跟他们暖热的欲念强烈的身体不间断的摩擦和接触中,我渐渐感觉到他们温暖的情感冲动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每根神经都绷得很紧,被这刺鼻的气味熏得昏昏沉沉,从我的内心出发,我的所有感官都在眩晕状态中与这喧闹声嬉戏,而且感觉到与各种强烈的狂喜不可避免地掺杂在一起的那种纷乱的麻醉。多年来,也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这些黎民百姓,我觉得人是一种力量,欲望就是从他们那里传入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的身上的:一道堤坝溃裂了,这种感觉从我的血管里流进这个世界,又有节奏地流了回来。这时,一种全新的欲望袭上我的心头,我要把我和他们之间的那层最后的硬壳熔化掉。这是一种热切的要求:想跟这个热情的陌生的拥挤的人群结合在一起。我怀着一种男人的快感投进这个热烘烘的巨大身体激情喷涌的胸怀,我怀着一种女人的喜悦体验了每一个接触,每一声呼喊,每一次诱惑,每一回拥抱——现在我知道,我心中蕴藏着爱和对爱的渴求,像在我朦胧的童年时期一样。哦,进去吧,进入生机勃勃之中,无论怎样也要同别人的这种颤抖的、欢笑的、轻松的激情结合在一起,只管涌入和流进他们的血管里去,在喧嚷的人群中变得微不足道,变成人间垃圾里的一条纤毛虫,变成有无数生物的小水池里的一个乐得发抖的闪光的生命——只管投入到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去,投入到滚滚的旋流里去,像一支箭一样把我从自己绷紧的弓弦射进不相识的世界,射进共有的天空。

    现在我知道了;我当时是醉了。在我的血液里,一切都咆哮起来了,有旋转木马上的铃铛的敲击声,在男人抓摸下发出的女人细脆的欢笑声,混杂无序的音乐声,忽隐忽现的衣裙的窸窣声。每种单个的声音都针扎似的刺进我的心里,然后又红光一闪,颤抖着从我的太阳穴经过,我以一种(像晕船似的)不可言状的神经刺激感觉到每一次触摸,每一个目光,但一切又共同结合在一种眩晕的状态中。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复杂心态,也许打个比方是最容易说清的:比如说,噪声、喧闹和感情充塞我的胸膛,我像一个烧得过热的机车,带着所有的车轮疯狂地奔跑,要泄掉巨大的压力,不然一会儿蒸汽锅炉就会爆炸。滚烫的血液在我的手指尖上颤抖,在我的太阳穴里跳动,在我喉咙里挤压,最后堵塞在额角——从多年的感情冷漠,我一下子跌进了使我全身燃烧的狂热之中。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敞开心扉,从我的心底用一句话和一个目光,披沥衷曲,表露感情,抛开自我,献出身心,把自己变成普通人,完全融在群体里——总之,我应该摆脱使我与温暖、沸腾、活跃的现实隔绝开来的沉默外壳。几个小时我都没有说话了,没有和任何人握过手,没有感到一瞥探询和同情的目光。在这些变化出现以后,这种反对沉默的激动心情便有增无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同人交谈,想同人接触,因为我正在成千上万人中间飘来荡去,周围充满温暖和话语,千万人的血液周流的血管紧紧地把我缠住。我简直就像漂浮在海上的一个渴得要死的人。我看见——越看越痛苦——左右两边每时每刻都有陌生人偶一接触便结伴而行,就像水银珠游戏般融合在一起。我很嫉妒,每当我看到年轻小伙走过去和陌生的少女搭讪,刚说完一句话就挽起她们的手臂,每当我看到所有的人怎样结识和组合:在旋转木马上打一个招呼,交臂而过时投出一瞥目光,也就足够了,跟陌生人谈谈话,也许几分钟后就分离,但这是联系,结合,交流,这正是我的整个心灵所热切向往的。尽管我在社交中那么善于辞令,是一个受人欢迎的健谈者,而且举止沉稳,但我还是十分胆小怕事,不好意思同任何一个臀部丰满的侍女攀谈,生怕她会笑话我,甚至有人偶然看我一眼,我也要低下眼睛,然而我内心里却十分渴望说话。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再也不能单独待下去忍受激情的煎熬了。所有的人都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每一个目光都从我身上掠过,没有一个人觉察到我。一个男孩子走到我身边来,他大约十二岁光景,身穿破烂的衣衫:他的目光在灯光的反射下显得出奇的亮,他那么充满渴望地呆呆地望着那些飘摆转动的木马。他那薄薄的小嘴大张着,像在热切地企盼:显然他没有钱去跟大伙一起骑木马,他只是从别人的喊叫和笑声中啜饮欢乐。我使劲挤到他身边问——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发颤,而且特别刺耳——“你不想一块儿骑一骑木马吗?”他怔怔地望了望我,有些惊恐——为什么?为什么呢?——刷地一下脸红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就跑。就连一个赤脚的孩子也不愿意接受我的热心帮助:我觉得,也许在我身上有什么陌生的东西使我哪儿也不能掺和进去,使我总是在这密集的人群中游离漂浮,就像一滴油浮在活动的水上一样。

    但我没有松劲儿:我不能再一个人待下去了。我的双脚在布满尘土的漆皮皮鞋里发烧,喉咙因过分激动而生了锈。我环顾四周:在人流夹道的左右两侧矗立着不少绿色的小岛,那是饮食店,都铺着红色的桌布,摆着不上漆的木板凳,上面坐着一些小市民,他们面前是一杯啤酒,手里夹着节日才吸的弗吉尼亚香烟。这个景象吸引了我:在这里,都是陌生的人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谈话;在混乱的狂热中,这里的气氛比较安静。我走进饮食店,四下里看了看,找到一张桌子,那里正围坐着一个市民家庭,一个矮胖粗壮的手工业工人带着他的妻子、两个活泼愉快的女孩和一个小男孩。他们随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说着笑话,他们那满意的逍遥自在的目光我看了感到十分惬意。我很客气地跟他们招呼,走近一把椅子,问可否坐在这里。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表示同意),然后那女人似乎颇为惊愕地说:“请吧!请!”我坐下来,立刻感觉到,他们的无拘无束的情绪随着我的落座全然被破坏了,因为环绕着桌子立刻出现了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我的目光没敢从那红方格桌布上抬起来,那桌布上腻糊糊地洒了好些盐和胡椒粉,但我觉得他们正在惊诧地观察我。我立刻想到——但也太晚了——我的巴黎的大礼帽、青灰色领带上的珍珠饰物,在这个下等人的饭馆里,过分高雅了,这高级香水在这里也立刻使我周围出现一种充满敌意和困惑不解的气氛。五个人的这阵沉默压得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来,我怀着无可奈何的绝望心情数着桌布上的红方格,羞涩束缚着我,即使忽然挣扎一下也还是害怕抬起那折磨人的目光。直到堂倌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啤酒杯放在我面前,我才得到解救。这时我才终于能活动活动一只手了,在喝酒时畏缩地从杯口朝他们瞟了一眼:真的,所有五个人都在观察我,虽说没有恶意,却也怀着一种无言的惊愕。他们知道这是闯到他们浑噩的世界里来的人,他们以其憨直的阶级本性感觉到,我是想要在这里得到点什么,在这里寻找不属于我的世界的东西。他们感觉到:把我驱赶到他们那里去的,不是爱情,不是倾慕,也不是单纯地喜欢华尔兹、啤酒和星期天的静坐,而是某种他们不理解而且为他们所怀疑的欲望,就像站在旋转木马前的那个小男孩不相信我的馈赠,就像外面纷乱拥挤的千百个不知姓名的人怀着下意识的敌意回避我文明高雅和长于世故的姿态。然而我却觉得:如果我现在能找到一句无恶意的、普通的、诚恳的、真正通情达理的话,开始跟他们说话,那位父亲或母亲就会回答我的问话,两个女儿就会亲切地对我微笑,我会带着那男孩跑到那边小铺子里去玩射击,跟他一起做儿童游戏。五分钟以后,十分钟以后,我就会摆脱旧我,进入市民谈话的欢快的气氛,亲密地随声附和,甚至相互吹捧——但这种谈话的简单字句,连头一句开头的话,我都始终找不到,一种虚假的、愚蠢的却又极强烈的羞愧卡住了我的咽喉,于是我低下目光,像一个罪犯似的坐在这些普通人的桌旁。使我痛苦的是,因我的强行到来搅扰了他们星期天的最后时光。我就这样难堪地坐在那里,为以往冷漠骄傲的所有年月忏悔。在那些年月里我曾在千百个这样的桌旁,在千千万万市民的身边,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过去,只知道得意扬扬地周旋在上等人的小圈子里;我觉得,与他们沟通的那条笔直的路,那种没有偏见的语言,现在当我被排斥在上等人之外而需要它们时,却都被砌在我内心的一隅了。

    我这个一向逍遥自在的人,就这样坐在那里低头沉思,一次又一次地去数桌布上的红方格,直到最后堂倌经过这里。我喊住他,付了钱,推开那杯刚刚喝了几口的啤酒,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友好而惊愕地向我回谢:我知道,我还没离去,只当我的背对着他们时,他们就又活跃起来,只要我这个异类一被排除,他们谈话的亲热氛围就会形成。

    我又回身投入人流的旋涡,但心里更加充满渴望,更热情,也更失望。这时,在黑影遮天的大树下,拥挤的人群要松动多了;人们也不像先前那样密,那样后浪推前浪般往旋转木马的光圈里挤了,更多的人则影影绰绰地在广场最靠外的边上疾走。就是人群中那喧闹的、低沉的,像在尽情享受欢乐的声浪所分解成的许多小的嘈杂声,也总是立刻被音乐声压倒。不知哪儿奏起了强劲粗犷的音乐,好像要把逃遁的人群再拉回来似的。现在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形:孩子们带着他们的气球和彩色纸屑回家去了,四处拥来过星期天的一家一家的人也都悄悄离去。现在看到的是怪叫的醉汉,颓废堕落的小伙子迈着闲散但却踯躅的步子从侧面的林荫道走出来:在我硬着头皮坐在陌生人桌上的那一个小时以后,这奇异的世界越发滑向了低下的境地。但正是这种狂放而危险的闪着磷光的气氛比从前有产阶级的节日气氛更使我欣喜。我心里被激发的本能,在这里嗅到了类似的迫切企盼;不管怎样,在这些形迹可疑的人——这些被社会抛弃的人——兴冲冲的游荡中,我觉得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这里,他们也怀着一种不安的企望在追逐火光闪烁的冒险,追逐飞快产生的激情,就连那些衣衫褴褛的小伙子我也嫉妒,因为他们能坦率地、自由地荡来荡去;我站到一个旋转木马的柱子跟前,屏住呼吸,心急如焚地想把沉默的压力和痛苦从心里排出,但我却不能动一下,喊一声,说一句话。我只站着,呆望着被旋转灯的闪闪的反光照得通明的广场。我站着,从我的光岛望着黑暗,愚蠢地充满期望地望着每一个人,希望有人被刺眼的光所吸引,转过身来看我一眼。但每一个人的目光无不是冷冷地从我身上滑过。没有一个人理睬我,没有一个人解救我。

    我,一个社会上有教养的绅士,富有,不受约束,在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与最杰出的人交友,在那一夜整整一个小时里,站在咕隆咕隆直响的、不停地摇摆的旋转木马的柱子前;二十次、四十次、上百次地让同一个跌跌绊绊的波尔卡舞曲和同一个拖拖沓沓的华尔兹舞曲伴随着同一些彩绘的蠢笨的木马头,从我面前旋转过去;而且出于顽固的脾性,出于一种想要强迫命运服从自己意志的不可思议的感情,我站在原地动也没动——我知道,要把这一切描述或解释给别人听,纯属妄想。我知道,我在那个小时里的行动是毫无意义的,但在这毫无意义的坚持中,我的感觉十分紧张,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犹如钢铁,平时人们也许只在从高空向下坠落时或弥留之际才有这种感觉;我整个虚度的生活突然像落潮般倒退回来,在我心中直堆到我的喉咙。尽管我受着我这毫无意义的妄想的痛苦煎熬,停在那里幻想着有谁的一句话、一瞥目光能救助我,但我却觉得体验这种折磨也是一种享受。我站在柱子旁边,好像要赎什么罪,不是为了那次偷窃,而是为了我往日生活的沉郁、冷漠和空虚:我发誓,在我看到命运使我解除约束的征兆出现以前,绝不走开。

    时间越往后推移,夜便越逼近。货摊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灯,随后黑暗便像上涨的潮水涌到眼前,吞食草坪上的光斑:我站在上面的这个明亮的岛变得越来越孤单。我瑟瑟发抖,看了看表。再有一刻钟,那些斑斑点点的木马就会停下来。那些蠢笨的木马的脑门上红红绿绿的白炽灯将会摘下,奏得正欢的管风琴将停下来。随后,我将完全沉浸在黑暗中,孤独一人待在这静得只有树叶沙沙的夜里,彻底被排斥,完全被遗弃。我越来越不安地望着夜幕下的广场,那里只偶尔有一对退场回家的情侣匆匆闪过,或踉踉跄跄地走过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但广场那边仍有隐秘的生命在颤动,那样的不安,那样的诱人。要是有两三个男人经过,就会听到轻轻的口哨声或咂舌的声响。在这种招呼的诱惑下,他们拐弯隐入黑暗,于是阴影中便会发出女人的喁喁低语,有时风又会吹来丝丝的尖笑声。在黑暗的边缘,正对着被照亮的广场的光柱那儿,一切都变得更加放肆,一旦在过路人当中发现巡警的尖顶头盔在路灯照射下的反光,他们便立刻再退回黑暗中去。但当警察刚一过去,那魔怪般的影子就又出现了。这时,潮水般的人流已经消失,我已经能看清他们的轮廓了,他们离灯光那么近,那是夜世界的最后的垃圾,残留下来的渣滓:几个妓女,那些最贫穷的、被社会抛弃的人,她们连床铺都没有,白天睡在床垫上,晚上不停地游荡,她们为了几个小钱就在这黑暗中随便什么地方把自己被凌辱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身体出卖给任何人,她们时时受到警察的追踪,遭到饥饿和恶棍的驱赶,永远在黑暗中闲荡,既追别人,同时又被人追。她们像饿狗一样慢慢蹭到有亮光的广场,嗅着男人的气味,嗅着被遗忘的落在后面的人。她们完全可以给他欢乐,从他那儿赚得一两个克朗,好去大众咖啡馆买一杯烫热的红酒,维持她们黯淡的残生,这生命之火反正很快就会在医院或监狱里熄灭的。这是垃圾,是星期日人们发泄高涨性欲的最后的污物——我心怀莫大的恐惧看见这些饥饿的形体像鬼魂一样在黑暗中游荡。但即使在这种恐惧中,仍然有一种充满魔力的欢快,因为就在这面污秽的镜子里,我又认出了已经淡忘、感到模糊的东西:在这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沼泽地般的世界,这个世界多年前我已大步穿过,现在又诱人地向我的感官闪耀着鬼火。这个迷人的夜突然把什么带给了我,它使我这个与世隔绝者突然清楚地看到,我过去最黑暗的东西,我的行为的最大秘密都在我心中展露无遗,这真是不可思议!我模模糊糊地记得那是童年时期刚刚过去的时候,羞怯的目光被好奇地吸引过去,胆怯、心慌意乱地盯在这样的形体上,我回想起那一时刻,我第一次踏着吱吱作响的潮湿楼梯跟着一个女人走上去,上了她的床——忽然,好像闪电划破夜空,我真切地看到了那被遗忘的时刻的每个细节,看见在床上面乏味的油画,看见套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我感受到当时的每一根肌肉纤维,那模糊的性欲冲动,厌恶的心理和少年第一次的骄傲。所有这一切突然穿过我全身,使我心里起伏跌宕。一种不可估量的洞察力涌进我的心田——怎么说好呢,这是无穷无尽的东西——我一下子明白了,是什么使我这样急切地同情她们,正因为她们是生活的最后的沉渣。先前的犯罪行为刺激了我的本能,我从心底感觉到这饥饿的追求,这追求同我在这奇妙之夜的追求是那样的相似,那时我恰恰是怀着犯罪的心理随时准备去接受每一次接触,去满足每一次陌生的初涉的欲望。当我终于觉察到那边的生物,那边的人,那温柔的能呼吸会说话的人时,这冲动便像磁石般把我吸引过去。那个人是想从别人那里,说不定也从我这里,从我这个正等待着献身、为甘愿效劳而急切寻找对象的男子这里得到点什么。我突然明白了,把男人赶到这种人这里来的,绝不是本能的冲动,不是胀满胸怀的欲念,而主要是对孤独的恐惧,对可怕的陌生感的恐惧。平时这恐惧就在我们之间越积越多了,只不过我的被点燃的感情今天才第一次觉察到它而已。我回想起自己最近一次产生这种模糊感觉的时候:那是在英国,在钢铁城市曼彻斯特。这些城市像地下铁道一样在无光的天空中喧闹轰响,同时又弥漫着一种冷得刺骨的孤寂。我在那里的亲戚家里住了三个星期,晚上总是一个人信步走向酒吧和俱乐部,一再走进灯光闪烁的杂耍剧场,仅仅是为了感觉一下人的温暖。一天晚上,我碰到这样一个女人,她的俚俗英语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我们俩突然进入一个房间,各自从陌生的口中贪婪地啜饮着欢笑,那是一个温暖的身体,透着人间的柔情蜜意,蓦地,像电影的影像那样,她隐化了,这冰冷黑暗的城市隐化了,这昏暗嘈杂的孤独的空间也隐化了,只剩下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站在那里等待着每个走来的人,然后使他放松,把一切冰冷消融;于是,他又可以自由地呼吸,在钢铁的牢房里也感受到生活的微光。孤独的人们,被人世隔离的人们自己心里知道,预感到他们的恐惧总还有可以紧紧抓住的解救之物,这有多么美妙啊!尽管她被许多人抓摸得过分肮脏,由于青春不再而两眼呆滞,被有毒的锈病所腐蚀。而这一点,恰恰是这一点,我在最深沉的孤寂时刻竟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夜晚我踉踉跄跄地从孤独中走出来时,竟然忘了在最后的一个角落总有最后一些人在等待接纳每一个献身者,让一切孤寂在她们的呼吸中得到排遣,为了几个小钱平息每一股欲火;她们把她们永远准备着的东西,把她们作为人的最大礼品献出来。对于这样惊人的奉献不管给多少钱,永远都嫌太少。

    在我身旁,旋转木马的铜管乐又响了起来。这是最后一轮,是旋转灯光投入黑暗的最后的铜号吹奏曲,然后星期日便将消失在沉闷的一周里。但没有一个人再走来,那些木马疯狂地转着圈空跑。那位过度疲惫的售票处的女士把钞票拢到一起,合计一天的营业收入,而那个小听差带着钩子来了,随时准备在最后一轮以后咔啦咔啦地把卷帘百叶窗拉下来遮住简易木房。只有我,独自一人,一直站在那里,靠在木桩上,看着空荡荡的广场。那里只有一些像蝙蝠一样飘动着的身影掠过,像我一样在寻找,像我一样在等待,我们之间隔着穿不过去的陌生的空间。但就在这当儿,她们之中的一个人肯定发现了我,因为她缓慢地向我蹭过来,离我近在咫尺我才在低垂的目光下看见她:原来是一个患过佝偻病的畸形的小东西,没戴帽子,身穿很俗气的廉价轻便女装,裙子下摆露出一双穿旧了的舞鞋。所有这一切大概都是女摊贩或旧货商一件件收购来又廉价抛售的,全都皱了,不是被雨淋的,就是在哪儿的草地上的一次艳遇中压的。她讨好地走过来,在我身边站住,目光像钓钩一样犀利地投向我,从焦黄发黑的坏牙上露出一种诱人的微笑。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我不能动,不能看她,但也没被她迷住:我觉得好像处在一种被催眠的状态,那里有一个人色眯眯地围着我转,在招引我,最后我只要说上一句话,做出一个手势,便能把这可憎的孤独,这令人痛苦的被人唾弃状态一扫而光。但我一动也不能动,像我依靠的木桩一样僵直,僵在一种昏昏然的淫欲中——这时旋转木马的曲调已疲惫不堪、踉踉跄跄地远去——我意识到这近在身边的存在,这追求我的意愿,于是我闭了一会儿眼睛,为了让这来自人间黑暗所在的磁石般的某种人性的吸引力传遍全身。

    旋转木马不动了,华尔兹舞曲以最后的一个延长音停顿下来。我睁开眼睛,恰好看见身边的那个女人摇摇摆摆地离去。很明显,在一个木桩般的东西旁边等待,她感到太无聊了。我很吃惊。我的心骤然间变凉了。我为什么让她走了呢?她可是我在这个迷人之夜里发现的唯一迎面向我走来的人啊。我身后的灯全熄了,卷帘百叶窗吱吱嘎嘎、哗哗啦啦地落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于是,突然间——我该怎样称谓和描写这个陡然跃起的思想浪花呢——突然间,它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热,这么红,好像一根血管在胸中爆裂——突然,从我心中,从我这个完全被禁锢在冷漠的社会尊严里的骄傲自大者的胸中,像一个无言的祈求,像一阵痉挛,像一声叫喊,爆发出这样一个幼稚的、在我却是巨大的愿望:但愿这个矮小的、肮脏的、患佝偻病的妓女能再回一次头,我好跟她说说话。我没有跟她走,不是因为我太骄傲——我的骄傲已被全新的感情踏碎、蹂躏、冲走——而是因为我太软弱,太无决断了。我就这样站在那里,全身颤抖,心乱如麻,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刑讯柱旁等待着。自我童年起从未这样等待过,只有一次,在日暮时分,我曾站在窗前这样等待过,看着一个陌生女人开始慢慢地脱衣服,她总是犹豫、迟延,直到不知不觉地脱得一丝不挂——现在,我站着,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呼唤上帝创造奇迹,但愿这个有残疾的小东西,这个人类最后的垃圾再试探我一次,再回头瞅我一眼。

    终于——她转过身来,再一次全然机械地回头望了望我。但我心中的震颤却那样猛烈,我紧张的感情在这一瞥中的跃动却那样有力,以至于使她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她踮起脚又一次半侧过身来,透过黑暗望着我,微笑着点头招呼我到广场对面的阴影中去。最后,我觉察到心中木然呆滞的巨大魔力消逝了,我又能动弹了,我向她点头表示同意。

    无形的协议达成了。现在,她先穿过半明半暗的广场,她不时地回顾,看我跟她去了没有。我跟在后面:我的腿不再像灌了铅那样沉重了,我的双脚又能活动了。像有磁铁继续吸住我,我不是自觉地走,而是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所牵引,跟在她后边走去。走到两边都是货摊的黑暗的巷子里,她才放慢了脚步。现在我站到了她身旁。

    她盯住我,不信任地审视了片刻:好像有点什么东西使她感到不安全。显然,见我无比羞涩地站在那里,再拿这场合和我的高雅一相比,她总觉得有几分可疑。她一次又一次地左顾右盼,犹豫不决。然后,她指着那条胡同的延伸部,那像矿坑一样黑洞洞的地方说:“我们到那边去吧。马戏场后边漆黑漆黑的。”

    我回答不出一个字。这次相遇的惊人的鄙俗,弄得我整个感觉都麻木了。我恨不得马上想法脱身,拿一块钱,找一个借口,买一个自由,但我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意志力。我觉得如同坐在雪橇上,以极快的速度飞到一个弯道,从陡峭的雪坡上往下滑去;怕死的感觉,竟带着某种舒畅,随着速度的急剧加快不断增长;这时,不是去刹住,而是以一种迷迷糊糊却又全部意识到的软弱,顺从地甘心向下跌去。我不能再回头了,我也许根本不愿意回头了,现在,当她亲热地向我逼近时,我无意中抓起她的胳膊。那是一只瘦得皮包骨的胳膊,那不是女人的胳膊,而像是一个身患瘰疬病而停止发育的孩子的胳膊,在这个夜里,这可怜的被践踏的生命朝我冲来,我刚刚隔着薄薄的小大衣接触到这胳膊,在我紧张的感觉中就对她产生了一种温柔不安的同情。我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抚摩这瘦弱病态的关节,心情如此纯真,如此敬畏,好像从未触摸过女人。

    我们横穿过一条灯光惨淡的街道,走进一个小树林,在那里巨大的树冠紧紧裹着一片气味难闻的郁闷的黑暗。此刻虽然看不清轮廓了,但我发现她十分小心地扶着我的胳膊往后看了看,走了几步又看了一次。奇怪的是:当我也同样在一种麻醉状态中向着这肮脏的艳事深处滑去时,我的感官却闪着火花,可怕地清醒,我的目光十分敏锐,什么都看得见,它能警觉地捕捉到每一个动静;这时我看见,在刚刚横穿过来的小路边有一个影子尾随着我们,我仿佛听到了一种潜行的脚步声。突然,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刷地划过大地一样,我预感到了一切,我明白了一切:我是被诱进了一个圈套,那些靠妓女过活的男人正在我们身后蹲伏守候,而她是在领着我走进黑暗中一个约定的地点,在那里我将成为他们的猎物。带着只在生死关头才有的非凡的清醒,我看清了一切,我在思考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还有时间逃脱,大街肯定就在附近,因为我听到了有轨电车在那里撞击铁轨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响,一声叫喊、一声口哨就能把人唤来:种种逃跑的方案顿时图像清晰地闪现在我的心里。

    但奇怪的是,这个令人吃惊的醒悟非但不使人清醒,反而使人头脑发热。今天,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在清醒的时刻,我简直无法解释我的行为的荒谬可笑:我知道,我立刻以我身体的每根纤维知道,没有必要去冒险,但这预感却像一个美妙的狂想缓缓流经我的每根神经。我预感到这是一种令人厌恶的事情,说不定就是死亡。我因厌恶而全身发抖,自己无论如何是被挤进一种犯罪、一种可恶的肮脏经历中了,但是为了这从不知晓、从未预料到的令我麻醉的生活沉迷,就是死也可以满足一种阴暗的好奇心理。有一种东西推动我往前走,这是羞于露出恐惧,还是一种软弱?它诱使我下到生活的最后一道阴沟,在短短的一天里把我的整个过去输光耗尽,一种鲁莽的精神上的欢乐掺和在这次艳遇的下流的喜悦中。虽然我的全部神经都使我预感到这种危险,我的感官、我的智力使我清楚地理解这种危险,我还是继续挎着这个肮脏的普拉特游乐场妓女的胳膊往小树林里走,与其说她的肉体吸引着我,不如说她的肉体令我反感,她使我知道,她仅仅是为了她的同谋才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但我不能后退。下午在赛马场的奇遇中就附着在我身上的犯罪者的万有引力扯着我一步步下沉。我只感到更加陶醉,只感到有一种要跌入新的深渊的天旋地转,也许是跌进最后的深渊:跌进死亡。

    又走了几步,她站住了。她的目光又不安地向四周瞟了瞟。然后她带着期待的神态看着我说:

    “喏——你送我什么?”

    哦,原来如此。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但这个问题并没有使我的头脑清醒过来。正好相反。我很高兴赠送、给予、耗费我之所有。我急忙用手摸口袋,把银币和几张揉皱的钞票全抖到她张开的手里。现在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直到今天我的血还是热的,我在想:或者是这个小东西对这么多的钱感到惊异了——她平时已习惯于从自己那肮脏的效劳中只获得几个小钱——或者在我的赠予方式中,在这愉快的、迅速的、几乎是使人感到幸福的赠予中,她觉得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某种新的东西,要不然她为什么后退呢;而我透过那浓重的、气味难闻的黑暗察觉到,她的目光露出极大的惊讶在探寻着我。我终于认识到这个晚上长时间缺少的东西:有人关心我,有人寻找我,我第一次为这个世上的某一个人活着。这个被远远逐出世外的女子,她像带一件商品似的拖着她被耗损的可怜的身子走进黑暗,对我这个买主看都不看一眼,就径直向我身边挤过来,而现在她睁大眼睛盯着我看,她是在关心我这个人——这一切都增强了我的奇异的陶醉。这种陶醉既清清楚楚又模模糊糊,既是意识到的,又被溶化在一种神秘的晦暗状态中。现在,这个陌生的小东西已经挤到我身边来了,但不是为了按照你买我卖的规矩来尽义务,而是为了某种不自觉的感谢,我体察到这里边有一种愿意与人亲近的女人天性。我轻轻抓起她的胳膊,一只患佝偻病的细瘦的胳膊,我感觉到了她那瘦小的畸形发育的身躯,此外我还猛然看到了她的全部生活:郊区旅馆里租下的油污的床铺,在一群陌生的坏孩子中间从早上睡到中午,我看见了那个扼住她咽喉的蓄妓者,看见那些在黑暗中打着嗝扑向她的醉鬼,看见人们把她送进去的那个医院里的特殊部门,看见那个把她的病瘦的裸体放在年轻的粗鲁无礼的大学生面前当作教学模型的大教室,最终的结局是人们把她送到家乡某个地方,丢在那里,让她像一只猫狗似的死去。对她,对所有人的无限同情涌上我的心头,这是某种温暖的东西,某种柔情,但绝不是情欲。我一再抚摩她的瘦小的胳膊。然后我俯下身去,亲吻这个惊愕的小女子。

    此刻,我身后传来风吹枯枝的声音。是一段粗树枝咔嚓一声折断了。我向后跳去。听到一个男人很宽的粗俗的声音在笑。“现在我可逮住了。这我早就料到了。”

    还没看见他们,我就知道他们是谁了。在整个精神恍惚中间,我一秒钟也没有忘记有人暗中窥视着我,我甚至怀着神秘而清醒的好奇心在等待他们。现在一个人从树丛中移到前边来,他后边又出现第二个人:那是一些狂放不羁的小伙子,他们粗野无礼地站在那里。又传来粗俗的笑声。“这么龌龊,在这儿干猪狗的勾当。还是一个绅士呢!不过我们现在把他抓住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血汩汩地涌向我的太阳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只等待着,看会发生什么事。现在我终于落入深渊了,卑劣行为的最后的深渊。现在,不得不碰撞了,不得不撞个鱼死网破了,我半梦半醒地迎上去的结局不可避免地来到了。

    那姑娘从我身边跳开了,但没有朝他们那边跑去。不知怎么的,她站到了中间:好像她不怎么喜欢这种早有准备的袭击。那两个小伙子又恼火了,因为我一直没有动。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是在等待我的反抗、请求或恐惧的表现。“啊哈,他一声不吭。”其中一个终于威胁着说。另一个朝我走来,命令我:“您必须跟我们一起去警察局。”

    我还是什么也不回答。这时,其中一个把手臂放在我肩头上,轻轻地往前推我。“往前走。”他说。

    我走着。我不反抗,因为我不想反抗:这闻所未闻的事,这卑鄙下流的事,这危险的环境,使我感到麻木。而我的头脑却很清醒;我知道,这两个小伙子比我更怕警察,我可以用几个克朗赎回我自己——但我愿意体味这丑行的深意,我要以清醒的昏迷状态经受这环境的可怕的侮辱。我不慌不忙,十分机械地按照他们推我去的方向走。

    我这样默默无语,这样耐着性子对着灯光走,恰恰是这种表现好像使这两个小伙子糊涂起来了。他们小声议论。然后,他们又开始故意相互高声说话。“让他走吧。”其中的一个人(一个满脸麻子的小个子)说。但另一个假意严厉地回答:“不,这不行。要是他是一个跟我们一样的连块面包都没有的穷光蛋,就得让他坐牢。但他是一个高贵的先生——只能罚款了。”每个字我都听得真切,我听出话里有他们并不明智的请求,想我跟他们谈判;我心里的犯罪者理解他们心里的犯罪者,我明白他们是想用恐吓来折磨我,那我就用我的宽容来折磨他们。这是我们二者之间的一场沉默的战斗——我,这一夜是多么丰富多彩啊——我意识到我处在死亡的危险中间,在这里处在普拉特草坪发着恶臭的小树丛,在恶棍和一个妓女之间,十二小时以来我第二次体验到赌博有疯狂的魔力,而我现在则是下了最大的赌注,押上了整个有产阶级的尊严,甚至押上了我的生命。我投身到这巨大的赌博里去,投身到这偶然的闪光的魔法里去,使出了我颤抖的、紧张得几乎要拉断的神经的全部力量。

    “啊哈,那里有警察,”我身后的一个声音说,“他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这位绅士,他得被拘留一星期。”这话听起来很凶,很吓人,但我从语声里听出他很心虚。我泰然地对着灯光走去,那里确实有一个警察的尖顶头盔在闪闪发光。再走二十步,我就一定会站在他的面前了。在我身后,那两个小伙子不再说话了;我发现,他们走得更慢了;我知道,一会儿他们必定会胆怯地退隐到黑暗中去,退隐到他们的世界里去,由于对恶作剧的失败十分恼火,说不定会把他们的愤怒发泄在那个可怜的小女人身上呢。赌博结束了:我今天又一次、第二次赢了,又一次摧毁了另一个古怪的、不相识者的恶劣的欲望。那边路灯的惨白的光环已在闪动,当我转过身来时,我第一次看清了那两个青年的脸:一脸怒气,在他们不安的眼神里现出一种认输的羞涩。他们停住了脚步,显得又苦恼又失望,准备迅速跑回黑暗中去。因为他们的淫威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是他们怕我了。

    这时,好像内心的骚动炸毁了我胸中的所有夹板,我心中突然产生了对这两个人亲如兄弟的无限同情。这感情热乎乎地流进我的血液里。他们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们,这两个贫穷饥饿、衣衫褴褛的青年,想从我这个饱食终日的寄生虫这里得到什么?不过是几个克朗,几个可怜巴巴的克朗吧。他们本来可以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掐住我的喉咙,掠夺我,杀死我,可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只是妄图以一种不熟练的笨拙的方式威胁我,为了散装在我口袋里的这几个小钱。我,这个突然心血来潮的小偷,不知羞耻的窃贼,精神亢奋的罪犯,怎么还敢折磨他们,折磨这两个穷鬼?我的无限同情里涌入了无限的羞愧,因为我为了自己高兴还拿他们的恐惧,拿他们的焦躁情绪开心呢。我振作起来:现在,恰在此时,我安全了,因为附近街道的灯光保护着我。现在,我应该顺着他们的愿望,消除他们痛苦、饥饿的目光里的失望了。

    我突然转身,朝一个人走去。“您为什么要告发我呢?”我说,极力让恐惧解除的叹息淹没在我的声音里,“您想我从这里得到什么?也许我要坐牢,也许不会。但这对您并没有什么好处。您为什么要毁了我的生活?”

    那两个人狼狈地愣在那里。他们现在是在等待着一切,等待冲着他们的叫喊,等待一声使他们像狺吠的狗一样跑掉的威胁,就是未曾指望这样的宽容。最后,那个人不是带着威胁的而是带着道歉的口吻说:“那是为了正义。我们只是尽我们的责任。”

    这显然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境的生搬硬套的话,听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假的。两个人当中,谁也不敢正眼看我。他们在等待着。我知道他们期望着什么。也许我会哀求怜悯。也许我会给他们钱。

    我现在还记得那几秒钟的一切。我记得在我身上每根活动着的神经,我记得在我太阳穴后边震颤着的每个思想。我还记得,我的恶劣情绪那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让他们等着,让他们多受一会儿折磨,让他们尝够被晾在一边等待的滋味。但我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我现在开始表示恳求了,因为我知道,我必须使这两个人摆脱恐惧。我开始演出一场表示恐惧的喜剧,我请求他们怜悯,请他们不要声张,别让我遭到不幸。我发现他们变得很窘迫,这两个半瓶醋的敲诈者。我们之间好像保持着一种很有感情的沉默。

    这时,我终于,终于说出了他们渴望已久的话。“我……我给你们……一百克朗。”

    三个人一怔,面面相觑。这么多钱他们简直不曾想过,更何况现在他们本以为一切都落空了呢。最后,其中的一个人,就是那个目光慌乱的麻子,镇静下来了。他第二次又要说话。但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说:“二百克朗吧。”我觉得他说这话时显得很难为情。

    “住嘴吧,”那姑娘突然插嘴说,“只要他给你们一点儿,你们就该知足了。他压根儿什么都没干,他连碰都没碰我一下。这真是太过分了。”

    她当真是愤怒地朝他们喊的。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人同情我,有人为我说好话,丑恶中升起善良,讹诈里出现某种对正义的模糊渴望。这多么使人愉快,这是对我不平静的心怎样的回报呀!不,现在不能再拿这些人开心了,不要再用恐惧和羞耻折磨他们了:够了!够了!

    “好的,那就二百克朗。”

    他们三人都没作声。我掏出钱包。我当着他们的面慢慢把它打开。他们完全可以从我手里一把抢走它,逃到黑暗里去。但他们却羞答答地扭过头去不看。现在在他们和我之间已是一种秘密的制约关系,不再是斗争和赌赛,而是一种天理和信任,一种人性的关系。我从偷来的一叠钱里抽出两张钞票递给其中的一个人。

    “谢谢。”他无意中说着,转身离去。显然,为了敲诈来的钱表示感谢,他本人也觉得可笑。他感到很难为情——哦,这一夜我是什么都感受到了,各种姿态都在我面前暴露无遗——他的这种难为情使我感到压抑。我不希望一个人在我面前感到害臊,哼,在我这个他的同类面前,在像他一样的小偷面前,要知道,我的软弱、胆怯和意志薄弱和他没有两样!他的低声下气使我感到痛苦,我想使他摆脱这种窘态。于是,我不让他谢我。

    “应该是我感谢你们,”我说,同时对自己的声音里迸发出那么多真实的热情感到惊奇,“如果你们告发了我,我可就彻底完蛋了。那样一来,我就非自杀不可了,而你们却从中什么也得不到。现在这样,还是比较好。我现在往右边走,你们也许往另一边走吧。再见。”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一个人说“再见”,然后是另一个人,最后是那个完全隐没在阴暗处的小妓女。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暖,十分亲切,像一声真心的祝愿。从他们的声音里我感觉到,在他们本性的某个深藏的暗角,他们是爱我的,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特殊的时刻。就是在监牢或医院里,他们也会再想到这一时刻的:我给了他们某种东西,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将继续活在他们心里,我心中充满这种给予的愉快,这种感觉我还从未有过呢。

    我独自在夜色中向普拉特游乐场的出口处走去。一切重负都从我心头卸了下去,我感觉到,我这个失落的人在一向不相识的充实中正涌进一个无限的世界。我感到,一切都好像为我一个人活着,我又跟一切汇流在一起。大树黑黝黝地立在我周围,沙沙地对我低语,我喜欢它们。星星从天空向下照耀,我呼吸着它们银光闪闪的问候。各种声音歌唱般从某处传来,我觉得它们是在为我歌唱。自从我把围在我心胸周围的硬皮层捣碎,突然一切就都属于我了。我心中充满了施予和挥霍的快乐。哦,我觉得,使别人快乐,从而自己也获得快乐,这是何等容易:人们只需把自己的心敞开,那活的激流就会从人向人流去,从高处跌落到低处,再冒着泡沫从深处上升到无限。

    在普拉特游乐场出口处的停车场旁边,我看见一个女摊贩面带倦意地弯腰面向她的零星杂货。她有各种糕点,上面已有灰尘,还有一点儿水果。她从一早就这样坐在那里,俯身看着那不值几个赫勒[2]的东西,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我想,既然我高兴,你为什么不该高兴呢?我买了一小块甜点心,给她撂下一张钞票。她马上想找零钱给我,但我已经往前走了,只见她高兴得吃了一惊,她那皱缩的身子忽然挺直了,只有那惊呆的口里冒着沬子向我千恩万谢。我手指夹着甜点心,朝那匹疲倦地驾着辕的马走去,但现在它转过头来,对着我友好地打着响鼻。我摸了摸它粉红色的鼻孔,把点心塞到它嘴里,它用阴郁的目光表示感谢。我刚喂完马,就产生了更多的渴望:还要制造更多的欢乐,还要更多地体会人们怎样靠几个银币、几张彩色的纸片解除忧虑,消除不安,唤起欢乐。这里为什么没有一个乞丐?为什么没有渴望得到气球的孩子?那里有一个愁眉苦脸的白发瘸子带着一大把拴在很多条线上的气球,正在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因为在漫长的一个大热天里做着不景气的买卖而大失所望。我朝他走去。“把气球给我吧。”“十赫勒一个。”他疑惑地说,这位高雅的游手好闲者在半夜时分要这些彩色气球干什么呢?“请您把所有的气球都给我吧。”我说,给他一张十克朗的钞票。他蹒跚地走过来,像花了眼似的看着我,然后他颤抖着把拴着整把气球的那根带子交给了我。我感到那带子直挺挺地在我手指间往外拉扯:气球想挣脱,想获得自由,想往天空飞。那就去吧,随便到哪儿去,飞吧,愿意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你们自由了!我松开那些拴着气球的绳,于是,它们就像许多五光十色的月亮突然飞升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哈哈地笑着,那一对对情侣也从暗处走出来,车夫把鞭子甩得啪啪直响,相互喊着用手指着,告诉人们现在这些自由的球体越过了树梢,正向那些房子和屋顶飘去。所有的人都愉快地相互望着,都因为我的这种微醉的愚蠢之举而感到开心。

    为什么我过去从来就不知道,使别人欢乐是多么简单,多么美好!忽然,我钱包里的钞票又发烫了,它们像刚才那根拴气球的绳一样在我手指间震颤:它们也想飞走,从我这里飞到陌生人那里去。于是,我掏出钞票,这些偷拉尤斯的彩票换来的钱和我自己的钱——这里有何区别或有何罪过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了——我把钱拿在手里,准备把它们散发给想要的人。我向街那边的一个清道夫走去,他正在厌烦地清扫冷冷清清的普拉特游乐场的大街。他以为我想问他哪个小巷,愁眉苦脸地抬头看我。我对他笑笑,把一张二十克朗的钞票递给他。他呆望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他把钱接过去了,又等着看我要求他做什么。但我只对他一笑说:“拿去买点什么好东西吧。”说完便继续往前走。我一直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人对我有什么要求,没人来,我就送上去:我给了一个向我攀谈的妓女一张票子,给了一个点路灯的人两张钞票,往一个地下面包房开着的天窗掷进去一张,我就这样往前走着,我身后留下一长串大为惊诧的人,他们是又感谢又高兴。最后我把钞票一张一张地揉成团抛向空荡荡的大街,或抛向教堂的台阶,我高兴地想着:如同那些小女人做早祷时发现成百的克朗,并感谢上苍一样,一个大学生、一个使女、一个工人也会惊诧而愉快地在路上发现这些钱,就像我在今夜这样惊诧而愉快地发现了我自己。

    我再也说不出我把所有的钞票和我自己的银币都怎样撒出去和撒到哪里了。我感到一阵醉意,好像向女人体内射精;当我让最后几张纸币飘走时,我感到轻松了,就好像我也能飞一样,我觉得有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自由。街道,天空,房屋,我觉得这一切都汇集在一起了,我心中萌生一种拥有它们、跟它们休戚与共的全新感觉。就是在我生活的最火热的时刻,我也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存在,他们生活着,我生活着,他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完全一样,这种伟大的强有力的生活,这种永远享受不尽的快乐生活,只有爱才能理解它,只有献身者才能拥抱它。

    随后,还出现了最后一个黑暗的瞬间,那是我喜滋滋地漫步回到家,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通向我房间的黑洞洞的走道门的时候。那时,我骤然产生了一阵恐惧:如果我踏进直到此刻一直属于我的那个住房,躺到我的那张床上,如果我再拾起我今晚妥善扯断的、联系那一切的纽带,那么我就又回到我往日的旧生活里去了。不,不能再成为我过去那样的人,不能再成为昨天和昔日的那种无可指摘、冷酷无情、与世隔绝的绅士了。我宁可跌落到犯罪和恐怖的深渊,但却进入了生活的现实中!我疲倦,说不出的疲倦,但我害怕睡眠会压倒我,害怕睡眠会用它黑色的泥浆又把今夜在我心中燃起的一切热情的、火热的和活生生的东西冲走,我害怕这整个经历会如此短暂,把握不住,像一场幻梦。

    但第二天,我醒来时又快活地进入一个新的早晨,没有丝毫东西从那波涛起伏的感情中流逝。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往日的僵化生活并没有回来,我依旧生气勃勃地进入每一天。在当时那种着了魔的陶醉中,我脚下突然失去了我那个世界的立足之地,跌进了不相识的境界;在跌入这奇异的深渊时,我感到了那跌落速度和整个生活深度昏昏然混合在一起的眩晕。这种潮热自然已经过去了,但从那一时刻起,我就感觉到我自己的热血随着呼吸翻滚,我感觉到这热血随着日新月异的欢乐流动。我知道,我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现在思想不同了,兴奋点不同了,而我更自觉了。诚然,我不敢说我变成了一个更完美的人:我只知道我成了一个更幸福的人,因为我为我的完全冷却下来的生活找到了某种意义,我找不到什么字眼来说明这种意义,只好还用生活这个词儿。从此我再无任何禁忌,因为我认识到我那个社会的准则和礼仪都是空洞的东西,不管面对他人还是面对自己我都问心无愧。什么声誉,犯罪,缺德,这些词都突然带上了一种冰冷的铁皮一样刺耳的音响,一说起这些我就毛骨悚然。我生活着,我靠着当时第一次如此神奇地感觉到的那股力量生活着。不去问它把我赶到哪里去:也许是朝着一个新的深渊,陷入他人称为邪恶的境地,或是使我成为一个高尚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我相信,只有把自己的命运当作一种秘密去爱的人,他才是真正活着。

    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更热烈地爱过生活,这我最清楚不过。我现在知道了,谁对纷繁的生活冷漠,他就是罪犯(唯一的罪过!)。自从我开始理解我自己以来,我便理解了无数别的事物:站在橱窗前的一个贪婪者的目光,会使我的心震动;一条狗的蹦跳,会使我兴奋。我突然注意起一切来了,对什么都不再冷漠。我天天从报上读到上百条令我激动的新闻(往常我读报只翻看一下娱乐和拍卖栏目),以前使我厌倦的书也忽然在我面前展开了。最奇怪的是:除了人们所说的那种交谈,我也突然能跟人攀谈了。那个跟了我七年之久的仆人,也使我感兴趣了,我常常跟他闲谈。那个总管,平时我总是毫不在意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好像他是一个能活动的木头桩子,最近他也跟我讲述了他小女儿的死,这事比莎士比亚的悲剧还使我感动。虽然为了不暴露自己,我表面上继续生活在那文雅乏味的圈子里,但是这个变化还是逐渐显露出来了。很多人忽然对我热情起来;这个星期,街上陌生的狗,竟有三次向我跑来。朋友们跟我说话,就好像跟一个战胜疾病的人说话一样,显得那么愉快,他们说我变得年轻了。

    更年轻了?我只知道,我现在才开始过真正的生活。每个人都误以为,一切往事永远只是错误和准备,这恐怕是一般的偏见。我知道,把一支冰冷的羽毛笔拿在我有生气的温暖的手里,在干爽的纸上写出“过真正的生活”,也确是不自量力。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偏见,那它也是第一个使我感到幸福的偏见,第一个使我的血变热、使我的感官焕然一新的偏见。如果说我在这里写下我的觉醒的奇迹,那也只是为了我自己。关于所有这一切,这些字句所能告诉人们的,远远不如我自己理解得更为深刻。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一个朋友说过;他们想象不到,我早已是个活死人,他们也不会想到,我现在活得多么充满生机。倘若死神进入我的活跃的生命中来,倘若这些文字落入他人之手,那么,这种可能性也绝不会使我恐惧,使我痛苦。无论是谁,只要从未体味过这样一个时刻的魔力,他就会像我半年前一样,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夜晚的几桩转瞬即逝、貌似毫无联系的小事,竟如此奇妙地点燃了我已如死灰的生命。在这样的人面前,我不感觉羞愧,因为他不理解我。不过,谁知道这里的联系,他也不要去下断言,不要骄傲。在他面前,我不羞愧,因为他理解我。谁一旦发现了自己,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失去。谁一旦在自己的身上理解了人,也就理解了所有的人。

    (关惠文 译)

    注释

    [1]卡纳莱托(1697—1768),意大利风景画家。

    [2]旧银币或铜币,在奥地利当时等于百分之一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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