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冰

    按说这天中午聂衡是一定要回家去的，因为家里的液化气用完了，跟灌气的人说好了，中午送到家去，他要给人家开门。可他下班后，走到单位大门口时，碰到了张科长。张科长一边打电话，一边向他招手，他就走到张科长跟前。张科长又招手，这次是招了一辆的士来。张科长拉开门就进去了，他站在车门口手足无措，张科长就又对他招手，示意他上车。他就上了车。车开出很远，张科长的电话才打完，对他说，中午一起去吃个饭。还没等他回过味来，张科长就又打起了另一个电话。

    聂衡是很少在外面吃饭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钱。刚上班的时候，聂衡经常在外面吃饭。那时候无拘无束，他又是个文学爱好者，认为喝酒可以表现文人气质，而且把工资花完了，还可以伸手向家里要接济。后来结了婚，两个人都不会过日子，头几年也是花天酒地，再后来有了孩子，手头一下子就紧起来，有时候会紧张得像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都没米下锅了。两个人开始生气、拌嘴、打架，闹过几次离婚，但都没能离掉，最后一琢磨，问题出在聂衡的吃喝上面。聂衡也幡然悔悟，从此对酒桌敬而远之。其实，不止是聂衡一个人，如今持这种思想的人越来越多了。虽然人是群居动物，亲戚、朋友、同事、同学……总需要经常聚聚，加深一下感情，但如果手里没钱，自然就聚不了，也就没有了感情。好像这是个谬论，但现在就是谬论横行的时代，没办法。所以年届四十的聂衡常常怀念年轻时那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豪情。

    跟张科长一起吃饭，不是第一次，却也不是很多——他们共事十几年来，印象中也就三四次。张科长也不是他的直接上司，管不了他；也没什么霸气，不值得受宠若惊。他不知道张科长为什么要请他去“陪吃”，但这个问题在聂衡的脑子里只转了一遍，就和中午要回去开门接液化气一样被扔到一边，因为他差不多有三个月没在外面吃过饭了，嘴里几乎要淡出个鸟来，餐馆里酒肉的诱惑高于一切。

    坐在饭桌旁，聂衡仿佛是回到水里的鱼，一下子活泛起来。他口若悬河、妙语如珠；酒喝得更不含糊，把整个酒桌的气氛烘托得风生水起，没有一个人不把他当成酒场上的老手，他们都认为跟聂衡在一起喝酒是一种享受。张科长更是得意，他说：“好家伙，老聂你行啊！我本来准备叫老赵来的，可跟他招手他没看见，我只顾打电话了，没看到却是你……你比老赵行！”

    聂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屋里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菜叶子和食物腐烂的馊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应该是他家的贮藏室。他找到电灯的开关，灯亮了，果然是贮藏室。这间贮藏室里支了一张小床，是专供来客住的。他打开门，外面也是黑的，已经进入了夜里，他和妻子的卧室还有儿子的卧室都关着门。他跌跌撞撞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掉，又躺回床上。回想起白天的事，他只记得自己坐在饭桌旁的情景，后来到底是怎么回家的，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想了一会儿，又沉沉地睡去了。

    聂衡再一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起了床，妻子和儿子卧室的门都开了，儿子要上学，妻子要上班，他们都走了。到厨房一看，灶上还放着饭。他这才想起液化气的事来，忙晃了晃液化气罐子，感觉沉甸甸的——原来已经送来了，这才放了心。他看了看时间，已经10点多了，就给同事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喝醉了，让同事帮他敷衍一下。

    他走进儿子的卧室，想到阳台上晒晒太阳。忽然在儿子的书桌上发现了一摞书，他又惊又喜，那都是他喜欢的世界名著。书还是全新的，用新华书店的包装袋装着，还有购书发票。他一看上面的数字：138元。心里不由揪了一下，这么多钱，是谁买的？买这些书干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妻子的说话声，随后门开了，妻子还带了一个人进来。是楼上的邻居，来借什么东西的。聂衡随口问妻子液化气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妻子顿时就笑骂起来：“你这个醉鬼，醉成这个样子—一那液化气不是你自己扛回来的吗？”

    聂衡拍了拍脑袋，可他还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又拐回儿子卧室里。只听身后邻居说：“我家那位也爱喝个酒，喝醉了就骂人、打人，真不是东西！”妻子说：“我们家的还好，喝醉了也不乱来，就是爱买书——昨天下午他喝醉了，一下子就买了一百多块钱的书……”

    聂衡这才明白。他捧着书，泪水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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