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说:“你再喝一碗吧,今天汤做多了。”
徐卫国就又喝了一碗。那汤似乎没流进胃里而全都上了脑袋——出了一层汗珠子。
很久没这样痛痛快快出汗了。真舒服。
喝足了汤,他抚着凸出的肚子说:“嘿,今天我上夜班。”
妻子瞥了他一眼:“上夜班呀?我还以为你要出国呢。还有四个钟头你躺下睡一觉吧。”
徐卫国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儿,上了床。
电视里播《新闻联播》的时候,他背着身子问:“美国在中东怎么还不动手呢?等什么呀!”
“敢情你还醒着?怎么不睡呀!”
他支支吾吾:“失眠……”
妻子咯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
“天呀!你、你还有失眠的时候……”再笑她就要喘不上来气了,于是她使劲捂着嘴,身子颤颤着。
他从床上坐起,呆呆望着妻子:“你哪儿弄来这么多笑佐料儿?跟我这儿演小品哪。”
十岁的胖丫头也随着一屋子家具颤抖,哈哈乐着。
他只得说:“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一定是心疼这一屋子木器,妻子终于止住笑,说:“瞧,笑得肚子又饿了不是?”
“只要对安定团结有利。”他又躺下了。
徐卫国是工厂锅炉房的司炉工。
三十多年的人生使他觉得人活着有三件事情最可恶。一是穷而且买不起烟抽,二是遇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样的运动而且成为倒霉蛋儿,三是上夜班而且不许睡觉。
他太喜欢睡觉了,几乎成了一种近似烟瘾酒瘾的顽癖。锅炉房的三次险兆事故,都与他的嗜睡有关。公休日太美好了,他能够在被窝里连续打上十几个钟头的呼噜。雷轰也不醒。
那胃病就是他睡出来的。这一两年他睡到了极致,又把胃病给睡没了,曰痊愈。妻子是个小学教师,教四年级孩子们的英语兼手工劳动。每当这位小学教师走进家门看见丈夫死尸一般挺在床上,就用那种连纯种英国人也听不懂的英语大声发泄不满情绪。
徐卫国是念过“业大”的人,有一股子求知欲。他多次不耻下问向妻子讨教:“你到底说的是什么话呀?嘀里嘟噜的。”
终于感动了妻子,她说:“我说我恨不能给你开个追悼会。”
他乐了:“这就是你的学问浅薄了。一个工人是没资格开追悼会的,只能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信你去问你们教育局的组织部,有规定呢。”
“别跟我咬文嚼字,反正你再这样死睡我就给你放哀乐。五块钱一盘磁带,原版的。”
无论怎么说,他徐卫国现今乐意上夜班了。
妻子当然感到意外,就用中国话问他。
他说:“我有了外遇。”
妻子又大笑不止:“你进步真大呀!怪不得你们厂子评上国家二级企业了呢。”
他正色道:“你是个内行!验收时候就有这项指标,全厂职工外遇率不能低于百分之二十五,说明外向型企业有活力有后劲啊。”
“是啊,不提高经济效益工人就受穷。”妻子一本正经地说着,开始织毛衣。
徐卫国就这么在床上躺着,享受失眠。
妻子把一肚子话全织进毛衣里了:“我想去当班主任,每月多拿二十八块钱呢。”
他下了床说:“已阅照办。”
亲了亲妻子那少膘寡肉的脸颊,他拎起饭盒说,九点半啦本工人该去上夜班了。那表情使人觉得工厂是花烛点燃的洞房。
见妻子并无热烈反应,他跨出家门时回头说了一句:“古德耐特!”
妻子惊了:“你英语发音很标准呀!”
他正了正帽檐儿:“我懒得用英语跟你对话。明儿见!”
“你那个外遇准是个英国寡妇!”
他走了。她一个人在屋里咯咯咯笑个不停。笑累了,她铺床睡觉。早已进入梦乡的胖丫头也是一脸的笑模样——兴许正申请“奥运”呢。
形势大好。
徐卫国上夜班的地方名叫“电机电器总厂”。早先没有那个“总”字,改革了,去年才换的牌子。
可是厂子还是那么大,没见长个儿。厂子是个长条儿,南门开在长江路上,门牌28号;北门开在黄河路上,门牌82号。有点儿像两河流域平原上的一个大村。从南村走到北村,得用一刻钟,从西村走到东村,六十秒准撞到墙上。
徐卫国始终弄不明白工厂为什么选了这么个“体形”——细长又窄巴。
他只能认为当年设计师具有强烈的“胡同意识”,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天安门广场。
这一切都不能妨碍他的“夜班喜悦心理”。今天十五号明天十六号。夜间的工厂是个大景致。夜餐我还得加上两个茶鸡蛋。工会老主席卢德海是个好人。凌晨四点钟是个热闹时辰。这一串念头,确实激动人心。
路过供应科那间小仓库,他不由得站住脚步。那门那窗都紧锁着,黑洞洞却散发出一股活力。仓库是不设夜班的,吞吐都在白天。
管库的是个女工,名叫张宝琴。她似乎比徐卫国大上三四岁,四十刚出头的样子。人人都知道张宝琴是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没有丈夫。徐卫国常来这儿领料,总要说上几句轻松的话,以巩固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有一次张宝琴从窗口递出徐卫国领的料,突然小声说:“你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不过,我这种身份的人是不适合跟男人说笑话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想法。”
“我一定努力理解。要是有哪个坏蛋想占你的便宜,你朝我言语一声!”
张宝琴听了,表情有些紧张。
“你别紧张,要文斗不要武斗,咱们主要依靠法律。普法考试我得了九十九点五分!”
张宝琴呜的一声哭了,砰地关上窗户。
他拍着窗户说:“你别像林黛玉似的,得想办法活成王熙凤那样才成……”
一回到锅炉房,那几个小兄弟就向他提出十分中肯的意见。全是知无不言的架势。
“徐卫国你不要占用工作时间靠一本《红楼梦》去跟人家寡妇谈情说爱,还把人家给谈哭了。”
他一拍胸脯:“阶级感情似海深,你们几条光棍儿懂个屁!该给锅炉上水啦。”
之后,他便觉出自己是很寂寞的,其实。
锅炉房司炉工的主要工作是照看那两台四吨三回程的蒸汽锅炉,该上煤的时候上煤,该上水的时候上水。平时就坐在操纵室里,算是坚守岗位。
夜班三个人,徐卫国是带班长。
另两位都是二十刚出头儿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叫魏保家。
他问魏保家:“你白天睡了吗?”
魏保家说:“实话实说,我白天卖了一上午带鱼,两点半才吃上午饭。”
徐卫国叹了口气说:“市场上又出了一个缺斤短两的。以后这种事别跟我说,说了我还得包庇你。你好好去繁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吧,别言别语。”
之后徐卫国下达了命令:“咱们倒开歇着,凌晨四点之前我盯着,你俩做梦去吧。”
魏保家大惊:“你这睡觉爱好者怎么把好觉全让给我俩啦?四点钟之后你还睡个屁呀!”
徐卫国喝了口浓茶:“我失眠……”
这二位乐呵呵找好地方睡觉去了。
徐卫国继续喝茶,没有丁点儿倦意。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张宝琴,心底有些激动。很久以来他不曾激动过了。
他拿起一支圆珠笔,在当班记录纸上写着玩儿。一页纸写满了:报销报销报销报销……
墙上的石英挂钟打响了一点。他站起身大声说:“已经是十六号啦!”
十六号凌晨三点钟一过,工厂的南门北门便陆续被人叩响了。平日里门官儿的脾气很大,比芝麻还小的权力也要抖出比西瓜还大的威风来。然而这时候的门官儿却没了脾气,乖乖开门往里放人。
涌进来的人流渐渐稠了,进了工厂大门朝厂部办公大楼跑去,像是捉奸。
以前工厂有三大名胜:南门一棵树,赃官胡大喝,幼儿园里阿舅多。如今又添了一处景致:半夜赶集财务科。
厂里银根吃紧,就处处开源节流。职工代表大会通过厂长提案:每月的十六号和三十号定为职工医药费报销日,是日财务科的报销总额限制为三千元。于是十六号和三十号便成了黄金集日。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急着把手中的药费单据兑成钞票。之后有的钞票又变成药费单据。
财务科上午八点钟开门营业。凌晨三四点钟就有职工在门前排队,显出身强体健的优势。这火爆的场面融入夜半静寂之中。远看使人觉得这是一群晨起练气功的人,吐纳有序。夜色朦胧里,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意境。
将近四点钟的时候,徐卫国叫起魏保家:“该你俩顶班了,我出去巡视巡视。”他走出锅炉房,凉风扑来他打了个寒噤。
他心里说:“赶集去!”一脸去办大事的表情。
这是他第二次去“赶集”了。
头一次“赶集”出于偶然。上个月的三十号凌晨,徐卫国正当夜班。那时候他还没患上什么失眠症,趴在操纵室桌子前睡得正香。电话铃响了起来。他很烦,抓起电话说:“你好!这里是火葬场。”
是三车间打来的电话,骂骂咧咧说供气量不足,影响了他们大干四化的进度。
徐卫国也骂了街。放下电话他去三车间现场查看。路上发现厂部财务科门前悄然兴起了一个早市。
他十分惊讶。敦敦实实的徐卫国是几年也不去一趟医院的。有个小病小灾就在厂保健站拿上几片小药吃吃。望着这些手持药费单据等待报销的人,他觉得这集市挺有意思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他真想站在人们面前挥手致意,然后亲切地大声说:“同志们辛苦啦!”
只怕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就没开。
此时,他朝财务科方向走去。夜风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令他想起了棉大衣。
已经有了一支不长不短的队伍排在财务科窗前。财务科是全厂先进科室。为了便民,他们在窗口开办职工医药费报销的专项业务。于是人们就在窗前排队。都知道楼道里比露天暖和,但没人舍得离开窗口。远远看着,这扇窗口充满了凝聚力。
他找到队伍的尾巴,用眼睛一数,知道自己排在第十三位。第十二位是个面孔陌生的老头儿,穿了一件进山打猎穿的老皮袄,戴着一顶早已过时的蓝色棉帽子,活像一尊会喘气的古董。
徐卫国问:“您也报销呀?”
老头儿哼了一声:“我退休五年了,还没彻底报销,这不凑合活着呢。”
“您老怎么尽说不吉利的话?您能活一百岁赶上共产主义哪!”
老头儿乐了:“对!我就等那一天呢。”
几句话就做通了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徐卫国心里自豪起来,觉得自己这个人挺好。
老头儿突然问:“你是个党员吧?”
徐卫国怔了怔,连忙说:“不,我正准备往里入呢。”
“我看你是白费劲儿。”老头儿说,“我排在第十二位都够呛。财务科总共才给报销三千块钱,咱们前边要是有两个住院动大手术的,钱就没啦!这就叫起大早没赶上集。”
徐卫国说:“没事儿,重要的是参与。”
老头儿不懂这句充满奥运精神的话,抬起头来看着徐卫国。
这时候人们欢呼起来。厂工会的老主席卢德海骑着自行车到了。“快发号儿吧快发号儿吧。”人们突然变得失去了耐心,催促着。
卢德海前年就退了休。这个大胖子虽说退了休,依然天天来厂义务工作,是个实心眼儿的大好人。打从财务科窗前出现了这个早市,卢德海每月十六号和三十号必然凌晨赶到厂里,给排队报销的人们发号儿。这项工作是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又干不了的,非卢德海莫属了。
所谓“号儿”就是一张两寸见方的纸片儿,上面用墨笔写了一个阿拉伯数码,右下角盖了一枚卢德海的私人图章。这是流行于民间排队购物的证明先后次序的权威物,以免乱了纲纪。
卢德海撇下自行车,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沓早已做成的“号儿”,从排头往排尾发放。
“你1号儿、你2号儿、你3号儿……一人仅限一张不许吃空额。”卢德海以几十年如一日的认真精神,大声念叨着。
领到了“号儿”,人们就敢找个地方去暖和一会儿了。离上午八点还差好几个钟头呢。
徐卫国被收编为“13”,心里踏实了。
他问卢德海:“您这么忙乎,怎么也累不瘦呢?”
“我这人喝一口凉水都长肉,没办法呀!”
徐卫国不无忧患地说:“您别是虚胖吧?”
“嗯,全厂一千多人,就你看问题一针见血。你有偏方治虚胖吗?”
“我要是有偏方早就不在这儿干了。”
这个月奖金不多,比上月少。徐卫国认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挺可以的了。人活着就是不能太躁。男人活着过分急躁迟早会患上早泄那种毛病。
公休日,他准备大睡一场。
睡不着。他躺在床上寻思为什么睡不着。没原因。我真的患上失眠症啦?这老天爷也不公平,让我这个睡觉爱好者失去了后半辈子的幸福。我得找个偏方治一治这毛病。
还是进了厂里的保健站。那个娃娃脸的女医生听了他的“主诉”之后哧哧笑个不停。
“你这个睡觉大王居然患了失眠症。”
他问:“这是一种报应吧?”
“你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了?”
“我尽干好事呀!譬如说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寡妇同志。”徐卫国十分诚恳地说。
“但是人家不愿意接受你的帮助,对吧?”娃娃脸女医生笑吟吟望着他,像个女巫在占卜。
他乐了:“我的模范事迹你都一清二楚啊?”
“我给你开点儿睡觉的药吧。你要多加小心,可能有一件晦气的事要落你脑袋上。”
徐卫国稳稳当当说:“那你就给我一瓶子治晦气的药吧。”
“这种药你得到供应科的仓库去领。”
不知为什么他猛然觉得眼前的这张娃娃脸很庸俗,就说:“我不吃你的野药,我想去外边的大医院查一查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很好,但必须去咱们的指定医院。”
娃娃脸女医生又说:“出去看病容易,报销药费却是艰苦的事情啊。”
徐卫国走出保健站,外边的大雾还没散。
他就在雾里朝前走,到了张宝琴的仓库门前。前几天他在这里碰了一次“钉子”了。
难道这就是娃娃脸女医生说的晦气事?
那天凌晨他领到了“13”,却不知道该派什么用场。下了夜班慢吞吞洗了个澡,就拖延到七点半钟。他知道这时候张宝琴到厂了,就兴致勃勃往仓库奔。
擦桌子扫地,张宝琴正忙忙乎乎做着班前的准备工作。窗户上露出徐卫国的面孔。她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儿,说:“一大早你就来领料呀。”
徐卫国挥了挥手中的“号儿”:“你报销吗?”
她摇摇头:“我要是报销就自己早起去排队。”
“修旧利废,我这儿不是有一张现成的‘号儿’吗?你拿去报销吧,快到时间了。”他着了急。
她继续摇头:“不,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徐卫国无奈,心里说:“好心好意拿你张宝琴当个‘五保户’吧,你还不接受这种待遇。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手里攥着的那个“号儿”已经潮乎乎的了。徐卫国站在工厂的道上,像个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看看手表,差十分钟就八点了。
走过来“电工刘”。徐卫国迎上一步问小刘你报销吗我这儿有“号儿”。电工刘大步流星连声说我三个月没去看病了不报销。
又问了钳工老关。老关外星人似的,根本不知道报销医药费这码事。
又走过去一位副厂长,冲徐卫国微笑颔首。徐卫国也颔首微笑,心里说:“你报销吗?”他知道副厂长这种级别的人是用不着考虑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的。人家整天思考的是国家大事。
于是攥在手心里的这张“号儿”成了徐卫国的一种负担:“我这真是没病找病呀!”
废了就废了吧。他朝前走,打了个哈欠。
一个人正在南门口跟门官儿诉苦,可怜巴巴的样子。“敢情报销这么难呀?排队发号儿顶着星星来。我下次再来吧今天是不行了。”
此人就是赃官胡大喝。他退休前是行政科科长,嗜酒如命。他收受贿酒,非茅台不要。人走到哪儿酒喝到哪儿,不给他送礼就别想办成事。有职有权的时候没人敢惹他。退了休就成了万人嫌,连工厂的蚊子都不叮他。
“你想报销吗,老胡?”徐卫国问。
见有人主动关怀,胡大喝挺感动:“是啊,我手里好几张单据呢。”
“我手里有个‘号儿’你要吗?”
胡大喝连连点头很向往的样子。
徐卫国蓦然产生了恶作剧心理:“考虑到你年老多病,以前又做过一些有利于人民的事儿,价格优惠,两块钱转让给你吧。”
“好,好,好……”胡大喝居然满面欢喜。
徐卫国心想:“市场经济……”
上头要来人了,对二级企业进行复查。锅炉房开了个会,动力科科长讲了话,句句都很实在。徐卫国听懂了:二级企业不是个空洞称号,它会给职工带来实惠。大伙不是调了一级工资吗,所以要保住企业成果。千万别败了家。谁的岗位查出毛病,谁就是全厂的罪人。
徐卫国是带班长,就在会上表了态。
动力科长表扬他:“小徐我听说你那个爱睡觉的老毛病改啦?这太好了要坚持下去。”
“别夸,主要是我添了个失眠的新毛病。”
散会之后,动力科科长拍着他肩膀问:“我听说你把报销的号儿卖给胡大喝啦?”
“有这儿事。我要是白送给他,就等于是行贿,不能让他重犯受贿老毛病。”
这时候徐卫国才想起那两块钱,犯了寻思:“胡大喝给我的两块钱我放在哪儿啦?八成是丢了。唉,没有经济效益啦。”
科长说:“以后别头脑发热干这种傻事,你这个人本质还是不错的。”
下班回到家,徐卫国进门就问妻子:“孩子怎么样啦?”
“孩子烧倒是退了,我爸爸来电话说我妈妈又发高烧了,四十度。”妻子很疲累地说。
“明天我去看看我岳母吧?”他问。
她说:“你岳母已经住院了。”
“最近好像病人多起来了,这气候。”
她说:“是啊,我也一个多月没来例假了。”
他有些惊讶:“这不是好兆……”
“这都是你夜里失眠造成的副产品。”
晚饭还是有汤。妻子依然鼓动他多喝。他便依然多喝。
“我们厂要来检查团。”
“我们学校也要来检查团。”
“那你们学校弄虚作假吗?”
“跟你们厂子一样。”
徐卫国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今儿个我夜里三点就得起床……因为明天是三十号。”
“检查团要搞夜袭呀?”妻子问。
“我去排队报销。我不是去外边大医院看了一次病嘛,有一张单据窝在手里。”
熄灯睡觉。徐卫国黑暗中睁大双眼望着屋顶。要是立即入睡做个美梦该多好呀。失眠的人敢情是被剥夺了做梦的权力。他心中挺难过。他妈的,失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疾病。
身边,妻子正用英语说梦话。他想:她这个中国人用英语说梦话,证明她正在做着英式的梦,也算是冲出亚洲了,比中国男足强多了。
他小声对妻子说:“就你一个人会做梦呀?等我治了失眠的毛病,给你做一场大型彩色宽银幕美梦,分上中下三集一共两百分钟!”
之后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徐卫国你快睡觉!”好像连长在训斥士兵。
“爸,您怎么自己哄着自己玩儿呢?”
敢情胖丫头醒着呢,全听见了。
“孩子,你怎么也失眠啦?”
“我、我正寻思等病好了怎么在课余时间里学雷锋……”
他说:“先睡觉吧,以后再学雷锋。”
他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睡着了也能思考一些问题。譬如说你吧,兴许就能在梦里制订出几条学雷锋的措施。”
胖丫头听了很激动:“那我就快睡觉吧!”
起晚了!他一看手表已经三点半钟了,就用逃兵的速度穿上衣裳出了家门。顶风,骑车子到厂得用四十多分钟。他骑着,大声歌唱。
厂门口影影绰绰他又看见了胡大喝。
他问胡大喝:“你怎么又来啦?”
“上次你卖给我的是13号儿,排到我的时候,财务科只剩下四十八块六毛四啦!所以我手里这二百多块钱单据,今儿还得接着排队。”
徐卫国心里有些内疚:“那两块钱是我跟你开玩笑,是转让可不是卖呀。”
胡大喝兔子一样向厂里窜去。
“嗯,这才叫改革开放的速度呢,争分夺秒。”
走近厂部办公楼前的小空场,徐卫国惊呆了。眼前不是什么小空场了,一字长蛇阵盘在这里。人们脸上失去以往“赶集”那种如水的宁静,像一群走火入魔的气功信徒,顷刻之间就要发功。
他看见了张宝琴缩在队伍中间。她正用冷漠的目光望着他。
“我第一个我第一个!”魏保家一屁股坐在财务科的窗户上,像在唱皮影戏。
他走近魏保家。后边立即出现怒吼:“不许夹队!不许夹队!”
他回头平静地说:“长这么大我没夹过队,真的。今天我也不夹队。”
“小魏,你也报销呀!”他问。
魏保家从窗台溜下来,小声对他说:“我有什么销可报?我是受了你的启发。你一张13号儿就能卖两块钱,我领上一张1号儿就能卖到五块钱!已经有人出了价。”
徐卫国半晌才说:“你这是开发第三产业?”
魏保家说:“你生财有道是个聪明人,我们这些脑子慢的就向你学习呗!”
他说:“放屁!我是跟胡大喝闹着玩儿呢。他以前是个工贼,我不甘心把那张号儿白白送给他,我要两块钱是拿胡大喝开心找乐儿。”
魏保家不以为然:“别解释啦!那两块钱又不是你抢来的,我们背后都夸你善于发现财路呢。你快去排队吧,天不早了。”
他说:“我今天是来报销的。”
乱了,人们叫嚷起来。“都四点半啦!卢德海怎么还不来?”
有人发狠说:“他在家里睡热被窝,叫咱们挨冻呀!”
魏保家立即跟着添乱,小声喊:“打倒卢德海!我们要报销!”
徐卫国怒了:“再叫唤,我缝上你的嘴!”
魏保家说:“我活跃活跃气氛,你不要五官挪位嘛。”
人群又静了下来。徐卫国就想起那个胖老头卢德海。
一个人影儿慌慌张张跑来了。临近了大伙看清是个又干又瘦的老婆子。
“你们都是等我家老头子吧?”她声音沙哑,“别等啦!他半夜十二点就死啦……”
人群骚动起来:“谁死啦谁死啦?”
卢德海死了,他半夜趴在桌子上往纸片上写阿拉伯数码,脑血管崩了。
老婆子哭了:“这一阵子老头子总失眠……”
张宝琴扑上来:“卢主席是累死的呀!”说着抽泣起来。
徐卫国僵僵地立在那里,脑海一片迷蒙。
人群涌动了,似刚刚解冻的冰河。
魏保家高喊:“得有人出来维持维持呀!这半宿的队我们白排啦?”声音胜似贵州驴鸣。
没了阿拉伯数码,人们就没了次序,乱撞。财务科窗前仿佛烧开了一锅稠糊糊的粥。
哗啦一声,魏保家身子一下倚碎了财务科窗户的玻璃。
“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财务科要是丢了钱谁也洗不清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徐卫国迷迷糊糊高声叫着:“都按顺序排好,卢德海死了由我来替他发号儿!”
人群一怔,随即又乱了:“徐卫国你算干什么吃的?我们还信不过你呢。”
胡大喝居然扑上来:“徐卫国你小子还想发国难财呀?不许倒卖证券从中牟利!”
徐卫国苦笑了:“你们都吃错药啦?”
火葬场院子里人山人海。一拨接一拨的人,向一具又一具遗体告别。
徐卫国跟厂里的人们在大厅门口等待着。他心里说:“这火葬场的经济效益还是不错的,既不是市场经济也不是计划经济,独家经营没有竞争对手。”
大厅里出来一个年轻的殡葬工,叫道:“30号30号!该30号啦快进来吧。”
卢德海的尸体被编为30号。来瞻仰30号遗容的人们呼啦一声拥进了大厅,足有半个营的兵力。几个有身份的人站到了前排。
殡葬工撩开卢德海的蒙头布问:“对一对号儿,没错吧?”
没等到卢德海的家属应声,徐卫国却说了话:“没错,30号是卢德海,他也是三十号凌晨死的。”
来送葬的厂党委副书记兼副厂长瞪了徐卫国一眼。徐卫国没感觉,紧闭双眼默哀,脑海里回忆着……
一大早八点钟,财务科那扇碎了玻璃的窗户上挂出一个牌子:因突发事件,今日不报销。
厂里将卢德海的死亡以及余波称为“事件”,这是财务科科长的主意。
一阵哭声将徐卫国拽回悼念大厅。他看见卢德海的尸体在家属哭声中被推去火化了。之后人们快步离开,争着上了大卡车,开回工厂去。
张宝琴挨着徐卫国站着,没话。徐卫国也不知说什么好。回到工厂下了大卡车,他回到锅炉房,继续上班。
他问魏保家:“那以后报销怎么办呢?”
魏保家说:“乱世英雄起四方!到时候我去发号儿。群众的事情群众办呗。”
几个陌生人突然走进锅炉房。“这儿谁是带班长呀?”为首者大声发问。
魏保家说:“你们出去!锅炉房重地闲人免进。”
为首者笑了:“很好!这说明你是非常遵守操作规程的。你叫什么名字?”
魏保家一瞅来者不善,想溜。
徐卫国说:“我是带班长徐卫国。”
这时候几个厂领导喘着粗气赶来,连声说陈处长您来了怎么不先去会议室歇一歇呢。
陈处长说我们检查团要提高工作效率。于是便开始对锅炉房的方方面面进行检查。
陈处长面露喜色:“有些工厂,即使白天也有工人在岗位上睡觉。你们的锅炉房不存在这个问题。请问有什么管理经验吗?”
厂长听罢当然高兴:“小徐,你是带班长应当谈谈这个问题,别过分谦虚嘛。”
徐卫国指了指魏保家说:“因为白天他们根本就不困,还睡什么觉呀?”
厂长有些尴尬:“让你谈经验,你本人呢?”
“我?我失眠呀。”
陈处长很郑重地拍拍徐卫国的肩:“你这个人很诚实,但也要善于总结经验。你叫什么名字我没听清?”
他就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陈处长笑了:“工厂门口黄榜上写的就是你吧?不要灰心,犯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嘛。”
说完,检查团离开锅炉房去别处检查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工厂门口黄榜……我犯了什么错误?”徐卫国自己问自己。
魏保家跑出去,一会儿跑回来了。“刚刚贴的黄榜糨子还没干呢!说你倒卖报销的号儿好比倒卖票证,扣三个月奖金再写一份检讨书……”
徐卫国淡淡一笑:“怪不得这些天我睡不着觉呢。”
魏保家又说:“我比你更倒霉!黄榜上说叫我赔偿财务科的玻璃,还扣发半年的奖金。”
徐卫国打了个哈欠:“你罪有应得。”
再逢“报销日”,财务科窗前依然有人凌晨时分赶来排队,等候着。死了卢德海,也没见有人继承他的遗志——半夜发号儿。人们静静排成一队,满脸寸土不离的表情,一个个特像爱国志士。
每逢夜班赶上这个集日,徐卫国依然从锅炉房溜达到这里来。他不言不语看上一会儿,便溜达回去,像是工间散步。
他没有告诉妻子被扣了三个月奖金。他从自己的“小银行”里提出一笔款子,堵上了那个窟窿。
他四处打听医治失眠的偏方。
魏保家甲鱼似的缩在锅炉房里说:“财务科窗前乃是非之地,我死也不去了。”
徐卫国说:“你知错必改嘛。”
他在职工食堂里遇见娃娃脸女医生。
“你还失眠吗?”她颇有救死扶伤的精神。
他说:“本工人现在还不想睡觉。”
女医生笑着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患者。”
几天之后,工厂又召开了职工代表大会。根据职代会提案,厂方决定改变现行职工报销医药费的办法。
每月厂部按比例将“医药费报销券”分配给各个车间工段,由各车间工段将“医药费报销券”按具体情况分配给所辖班组。得到这种“券”的人可于每月十号、二十号、三十号上午去厂财务科报销。这是一项有关民生又政策性极强的工作,旨在避免工人们起早“赶集”。
于是,每逢有这种“券”从厂部分配下来,车间工段便有热闹场面出现,看着十分壮观。
工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儿,抓阄儿。一只只粗黑大手,都想抓到那个写着“有”字的小纸团儿。
但是,绝大多数是“无”。抓到“无”也算是一种人生潇洒境界。
锅炉房同样属于人间,大家也抓阄儿。
第一次抓,“有”被老耿头抓到。这位耿爷一辈子没吃过药,铁打钢铸一般。
老耿头说:“这不是催着我得病吗?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半个月之后,又到了抓阄儿的日子,人人有手,接着抓。
徐卫国抓到了“有”。他不言不语,就跟抓到“无”一样。
他依照程序去财务科窗户里报了销——都是与失眠有关的药费单据。
别人都是几百几百地报销,他只报了八十二块钱。他认为自己患了一种物不美却价廉的病。
他用那兑现到手的人民币买了只极肥的南洋烤鸡,拎回家去摆上饭桌,颇有自戕意味地说:“吃!”
他率领妻子和胖丫头,非洲猎狗似的吃光了这只鸡。
他亲自下灶,用鸡骨头煮了一锅汤,自己慢条斯理全喝了。
妻子惑然望着他:“你这是大补呀?”
“对,漏了就要补啊。”全家很早便熄灯睡觉。今夜没有月光。
许久,妻子轻轻问他:“喂,你睡着了吗?”
他说:“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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