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工人-一天八小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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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民达是在工厂南大门失踪的。要说打水不应到南大门去的。锅炉房在北大门方向。不知为什么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走向南大门并在那里失踪了。

    人们久久等候罗民达的开水沏茶,便急着出来寻找。初春的工厂暖洋洋的,有一种公园的感觉,只是少了些树木。今年工厂形势渐渐好转,产品开始拥有市场。厂方透露要给工人涨一级工资,生二胎者除外。人们终于有了点儿好心情。

    这种大好形势下,罗民达却失踪了。

    人们找到工厂南大门,看到那两只暖瓶稳稳当当站在花坛旁。拎一拎,沉甸甸已然打满开水。

    这成了罗民达的遗物。

    喝着罗民达的开水,人们表情有些紧张。上午九点十六分——罗民达失踪整整一小时了。

    维修组的工人们不言不语坐着。没人提出到厂保卫科报案。屋里气氛显得沉重。大有人人自危的架势。

    将近上午十点钟,终于有了线索,说罗民达拎着暖瓶打水的路上,曾经与变电室值班电工张第相遇。

    工人们马上去变电室找张第询问。谁都知道,张第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儿。

    小个子张第正在打电话。看见这么多人拥进电工室,他显得不知所措。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啊。张第鼻尖上沁出细碎汗珠,嗫嚅着。这时张第的形象,显得十分可疑。

    张第承认他是罗民达失踪的目击者。张第说话的时候,语无伦次好像非常心虚。

    工人们要张第如实招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张第突然大声说,变电室是有制度的,来这里的人必须登记,这是四十年的制度了,大家都得遵守。

    工人们就问张第今年多大年岁了。

    二十六岁半。

    你二十六岁半,怎么知道这个制度四十年了呢?怪事。

    这制度确实四十年了,我师傅告诉我的。

    你师傅呢?

    死了。去年嘎嘣一声死在这张椅子上了。脑动脉破裂。嘎嘣一声。

    你知道他脑动脉为什么破裂吗?

    可能不结实吧。

    不。他脑子知道的事情太多,多得盛不下,就嘎嘣一声。

    张第起身说,无论说什么,你们几个人也要登记,不登记,出了事情算谁的责任?

    维修组工人们神色紧张起来。张第横身挡在电工室门口,不登记,谁也不能走。

    只好登记,一个个签上姓名和来去的时间。张第站在一旁眨着一双小眼睛。这时候他很像是个狱卒。

    张第对失踪这个字眼儿感到茫然。他认为不应当说罗民达失踪。罗民达为什么要失踪呢?罗民达肯定是有去处的。

    他眨着小眼睛说那是一辆灰色汽车,北京吉普吧。就是中美合资的那种。

    罗民达左手拎着一只暖瓶,右手也拎着一只暖瓶,向工厂南大门走去。他走得不紧不慢,看上去有着从容的心情。

    那辆灰色北京吉普不知从哪里开来的,一眨眼停在罗民达近前。

    张第讲着,他的讲述语无伦次,使人们觉得当时罗民达处于危险四伏的环境里。

    可惜罗民达对危险状况一无所知。

    灰色北京吉普车停下。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冲着罗民达挥动。罗民达好像跟车里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吉普车里走出两个人来。

    他们都是便衣吧?

    张第被问得发怔。便衣?对,他们都穿着便衣。是啊,他们为什么要穿制服呢?他们没穿制服。

    你没看见有人跟踪罗民达接头吧?

    张第又被问怔了。接头?接什么头?就像送密电码那样接头啊?没有,没有。他为什么要接头呢?

    小个子张第是在困惑中讲完这个故事的。

    罗民达把两只暖瓶放在花坛旁边,他直起身就被那两个人推进吉普车。那是辆灰色吉普车,嗖地开走了,飞快。

    没拉警笛吧?

    没拉。我没听见拉。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只剩下那两只暖瓶,铁皮暖瓶。

    维修组里无声无响。人们吸烟喝茶,把沉重的气氛吸进去喝进去,五脏六腑盛满了惊慌。人们一趟又一趟去厕所,显出群龙无首的样子。

    罗民达没有失踪。罗民达被一辆北京牌灰色吉普给弄走了,就是中美合资的那种。如今公安局办案,通常不跟工厂打招呼的。

    罗民达能挺住吗?他可是老大啊。

    维修组的上级是维修科。维修科的科长来了。这是个面无表情的人,说话娘娘腔。

    罗民达干什么去啦?

    没人说话。

    王连贵,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名叫王连贵的维修工站起身,随着科长走出屋子。

    工人们开始议论时局。

    出了事人人有份,谁也跑不了。

    总不会有判刑的罪过吧?

    这很难说。

    应当叫那三个人马上从工地撤回来。

    太远,那工地又没有电话。

    谁也不许当叛徒。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存在。

    这时临近中午,没人叫嚷吃饭。

    王连贵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白酒。

    王连贵说,希望大家今后多多配合我,把咱们维修组工作搞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王连贵?

    王连贵说,科长拍了拍我肩膀,让我担任维修组的组长。还说厂里就要实行股份制了。

    那罗民达呢?罗民达是维修组的老大呀。

    王连贵说,罗民达不是被吉普车给弄走了吗?科长说没了罗民达咱们的工作也不能停摆。

    王连贵,你是不是把咱们在外边承包工程干私活儿的事儿,向科长坦白啦?

    王连贵摇了摇头说,我又不是王连举。

    王连举是你哥哥吧?

    王连贵大声说,咱们都打起精神来。下午去修理那台三百吨压力机。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王连贵起身说,如果罗民达判了刑,咱们大伙都得劳改。

    空气一下子变稠了。

    张第坐在变电室里,继续打电话。他是个大龄未婚青年。打1686868,这是红娘咨询专线。

    他有些羞涩。他鼓起勇气告诉红娘,他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零一斤,国企职工,有房。

    之后他听到环形磁带放出一个接一个女性征婚者简介。张第静静听着。

    具有工业文化底蕴与内涵的中篇小说精品集。《最后一个工人》主要内容包括:失眠、一天八小时工作、男工张义、好大一棵树、下岗孝子李永荃、最后一座工厂、黑色王国、堡垒漂浮、暖冬等。

    征婚者简介告一段落,换上一条广告。

    广告说,如果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可拨1688686,这是走向大世界咨询专线。

    张第有些紧张。他试着拨通了这个号码。

    电话里确实是个大世界:有歌曲专线相声专线,还有寻人启事股票行情有奖猜谜以及陪你聊天。

    经济天地专线正在播放企业管理讲座。张第认真听了起来。日本企业管理专家说,好的产品质量是生产出来的,不是检验出来。

    之后他放下电话,寻思着。对,产品到了检验工序,一切都晚了。

    张第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下午两点钟了。他估计今年工厂能够试行股份制。他还估计今年自己仍然解决不了婚姻问题。

    电话铃响了。

    张第拿起听筒。听筒说,喂,告诉我几点啦?我手表停了。

    张第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听筒大声说,你怎么不言语呀?

    张第说现在四点钟。

    说谎之后的张第,心跳加快气喘吁吁。

    其实现在只有两点钟。

    电话铃又响了。张第不敢去接。

    电话铃不停地叫着。

    张第只得伸出手。

    一个悦耳女声说,嘻嘻……你经常在电话里征婚是吧?嘻嘻,我是总机小李……

    张第不知说什么才好。

    电话断了。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

    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向着维修组走去。这时候厂区大道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清静。他看见一只很小的老鼠沿着厂道朝工厂南大门跑去。

    南大门显得非常遥远。

    罗民达体态矫健众所周知。一位生性风骚的女工私下说,看罗民达走路是一种享受。罗民达知道自己是个能让女人满意的男人。但罗民达不骄不躁。

    罗民达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走向南大门。可能是追随那只小老鼠吧?是追随不是追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愤怒,早已荡然无存。罗民达只是心态平静地朝南门走去。

    动物是人类的朋友。罗民达心里想。

    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走到工厂南大门。

    这一刻非常安静。南大门的门卫去了厕所。这时罗民达发现自己对工厂南大门是非常生疏的。每天上班下班,他都走北大门。于是南大门这一刻的宁静,给罗民达带来一种陌生的压迫感。

    他想起远在郊区的工地。由此他想到冰山。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座寒带海洋里的冰山。展露出来的,只是冰山的一个小小额头罢了。隐而不现的是一个很大的秘密。

    如今的生活中,秘密越来越多了。

    罗民达忘记了那只奔逃而去的小老鼠。一辆北京吉普猛地停在罗民达眼前,是灰色的。

    车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召唤罗民达。

    罗民达不知吉普车里盛着一个与他有关的故事。他先是怔怔看着,神色渐渐严峻起来。

    他认为郊区工地的事情暴露了。他心中考虑着对策。

    吉普车里走出一个人,高高大大白白皙皙。罗民达认出他是工厂保卫科长。

    保卫科科长说,上车吧上车吧,正找你这样的人呢。上车啊听见了吗?

    罗民达抵触地说,我还要去维修那台三百吨的压力机呢。

    保卫科科长拉着罗民达的胳膊说,什么三百吨八百吨的,天大的事情也得撂下。走!

    罗民达有生以来首次乘坐吉普车,而且是中美合资的。他婴孩似的辨认着车中的物件。

    吉普车疾驶向前。车中没人言语。

    罗民达忍受不了这种沉寂。

    你们,要把我弄到哪儿去呀?

    吉普车朝这座城市的心脏驶去。

    罗民达心里说,看来问题严重啦?

    坐在他身旁的大胖子是厂里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打着呼噜睡着了。

    罗民达大声向保卫科科长说,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那两只暖瓶还在花坛旁边放着呢!

    保卫科科长回头看了罗民达一眼。

    你叫罗民达吧?罗民达你叫唤什么!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罗民达随即泄了气,说,我还盼着能赶上工厂实行股份制呢。

    工会主席打着呼噜说,明年啊咱们厂跟法国合资。到时可以买辆标志啦。

    王连贵思想斗争非常激烈。他原打算下月泡病假去练摊儿,倒腾皮鞋和牛仔裤,却突然被任命为维修组组长。这大小也算个领导干部了,管着十四个工人。王连贵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工厂下一步是个什么样子。实行股份制,股份制是个什么样子呢?据说中外合资就要淘汰一批工人。前景很不清晰。

    王连贵领着大家去干活儿了,增添了几分工头儿气质。

    修理那台三百吨的压力机,大伙儿都弄了一身油泥。王连贵看出大家心里都慌里慌张的,像一群溃逃之前的国军。

    王连贵掏出一盒万宝路,小心翼翼撕开包装纸,大声说,抽烟抽烟,大家都别慌里慌张的,跟做贼似的。

    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接过王连贵给的鬼子烟。

    罗民达当老大的时候,常给大伙儿抽555牌的。由555改成万宝路,人们显得有些不适应。

    王连贵又说,大家不要慌里慌张的。

    为什么心里慌里慌张的?人人都明白,因为郊区的工地。罗民达在那里包了一个机电安装工程。维修组的工人轮流去工地干活儿,用厂里的工具设备给自己挣钱。罗民达又多了一重身份:工头儿。

    如果事发,大伙儿都要倒霉。

    王连贵抽着烟,大发感慨,还是当工人好!不用担惊受怕。旧社会我爷爷就是从小工慢慢熬成资本家的,后来让人给挤对得跳了楼。

    当工人好,当资本家还要冒着破产风险,破产的资本家不用挤对,自己就跳楼了。

    王连贵心里说,其实当工头儿最好呢。

    一路风景无心看,吉普车驶到一座巨大建筑近前。工会主席已经醒来,下车跟站岗的武警说明情况。

    罗民达趁机问吉普车司机,这是什么地方?

    司机不搭理罗民达。罗民达知道司机这行当里,是人狗混杂的,狗很容易堕落成人。像骆驼祥子那样的车夫,就算是标兵了。

    工会主席回来说,必须办理入门手续。

    保卫科科长和工会主席一起办理入门手续去了。

    罗民达将头探出窗外。他看清这幢巨大建筑是这座城市的市委大楼。

    司机自言自语,没救了,肯定没救了,只能把尸体抬回去了。

    罗民达不明白司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试探着说,这里是市委啊。

    司机冷静地说,市委就不死人?照样死。唯物论者就得承认死亡。

    罗民达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机说,抓壮丁。拿你当壮丁抓了。

    工会主席和保卫科科长回来,司机立即不说话了。有了入门证,吉普车驶进市委大院。依次下了车,罗民达跟随着。

    这是罗民达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市委大楼。他看见大理石柱子的时候,脚下已是猩红地毯了。人走在上面,无声无息像个纸人儿。

    会议室在二楼。楼梯上也是地毯,但不是猩红的。

    罗民达蓦然想起郊区的工地。今天轮到谁去工地干活儿了?可能是魏勇和穆小杰。这个工程做完了,能赚四万块钱。最后可别闹个分赃不均出现内讧。反正是工头儿说了算。

    一行人走在二楼的甬道上。

    一个人将他们拦住了,询问。

    工会主席向这个人诉说此行的目的。那个人显得气势磅礴,认真听着。

    罗民达一眼瞥见一扇门半敞着,认定是洗手间,就一步迈了进去。

    不是洗手间。一间房子空空荡荡。两个老头子正在下着一盘象棋。

    罗民达瞄了一眼局势,就认为那个精瘦的老头儿是个臭棋篓子。罗民达同情弱者。

    他为精瘦的臭棋篓子支了一招儿。

    臭棋篓子抬头瞪了他一眼,很愤怒的样子。之后这臭棋篓子思考着,还是采纳了罗民达的建议,从谏如流跳了马。罗民达想起了工厂。八小时之内下象棋,奖金就危险了。

    这时候,站在楼道里的工会主席遭到那个人的激烈指责。

    保卫科科长奋起辩解。我们厂的金书记,的的确确是来参加国有大中型企业座谈会的。说是讨论如何扭亏增盈使企业走出困境。我们确实接到了电话,说金书记心脏病猝发,倒在市委会议室里。

    保卫科科长还没说完,就遭到对方更为激烈的指责。

    屋里的臭棋篓子被惊动了,这是谁在楼道里吵嚷啊?这机关风气怎么变成这样啦!我没离休的时候……哼,就这样还能搞好改革开放呀!

    罗民达勇敢地向这位看着有些神经质的精瘦的臭棋篓子解释着吵嚷原因。

    工厂接到电话,说金书记来市委开会死在这儿了。工厂派车来人抬尸体。可是市委保卫处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事情,国有大中型企业座谈会已经圆满结束了。

    精瘦的臭棋篓子听罢一拍大腿说,以讹传讹呗!不搞调查研究就乱下结论,这是盲人摸象,这是刻舟求剑,只识弯弓射大雕。

    听着这种语言的大杂烩,罗民达对这位臭棋篓子印象极好。他有些留恋地看了这老头儿一眼,转身就走。

    你怎么走哇?

    啊,我该走了。

    把你的电话给我写下来,我要找你下棋的。

    罗民达怔怔站着。臭棋篓子掏出一支圆珠笔,扔了过来。

    罗民达找了一张报纸,在边缘写下工厂总机和分机号码,又写上自己名字。

    臭棋篓子接过号码看了看,又看了看罗民达,天真地咧嘴一笑。

    罗民达被这一笑给感动了。

    罗民达来到楼道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知道工厂的吉普车将他抛在这里径直开了回去。没有死尸可抬。罗民达这个壮丁显得毫无价值了。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

    罗民达回头看了看市委大楼。

    工厂总机小李是个身高体壮的姑娘。一天八小时工作,小李一个姑娘家几乎是不可挑剔的。令人遗憾的是,她有一双金鱼眼。这种向外凸出的眼睛,有时显得贪婪。

    小李还有一颗异常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她几乎监听工厂所有的电话。

    这样,总机小李便知道了许多事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便抱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事情多得烦人。

    下午两点钟,她突然被保卫科科长传唤。这样,工厂总机便处于无人管理的半身不遂状态。小李心中很急。

    保卫科科长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说话腔调却令总机小李出了一层冷汗。

    保卫科科长要求小李认真回忆,回忆今天从上午八点十分到八点四十分之间,到底有多少从外线打进来的电话。

    出什么事情啦?小李问道。

    保卫科科长看着小李那双金鱼眼,非常愤怒地说,有一个厂外电话打进来,谎报金书记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搞得我们扑了个空。金书记听说这事也很生气,要求火速破案。

    小李摇了摇头。电话太多了我根本记不清。我早就要求将人工台改成自动台,厂里就从来不采纳我的合理化建议。

    保卫科科长一无所获。他问小李,你到底知道什么情况呢?

    小李想起她在一天八小时工作之内从电话里听到的秘密。小李觉得一言难尽。

    保卫科科长又去调查别的线索了。

    在总机小李眼里,工厂是另外一个模样。明年实行股份制,大家就都成股东了。

    罗民达花了十六块钱,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工厂。他在南大门下车,然后走进工厂。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工厂面目全非了。那两只暖瓶是不是已经成了化石。

    张第迎面走来。见到罗民达,他一下愣住了,像一尊雕像立在厂区大道上。

    罗民达不知道张第为什么这个样子。他朝张第点了点头,就匆匆走了过去。

    失踪的罗民达突然出现了。张第快步走向厂工会办公室。

    我为什么总在路上遇见罗民达呢?有的人我一年也遇不见一次。这个罗民达,我一天就遇到他两次。这是什么缘分啊。

    厂工会办公室门前贴着一张大标语:欢迎广大职工的合理化建议。

    去年职工代表大会决定,职工每年向工厂提出合理化建议三条以上者,年终给予奖励。

    张第内心世界极其丰富。他将那些从电话里听来的企业管理知识抄在纸上,稍加消化就写成两条合理化建议:

    一、发行职工内部股票,向股份制企业过渡;

    二、撤销老大难单位——工厂职工食堂,同时成立快餐公司,既满足本厂职工需求,又面向社会销售,变连年亏损为连年盈利。

    张第心里说,再凑上一条建议就齐了。

    厂工会主席正在跟一个身高体壮的姑娘说话。这位姑娘也是来递交合理化建议的。她要求工厂领导将人工半自动交换台改为全自动交换台。

    工会主席叫她总机小李,并且鼓励总机小李再献合理化建议。

    总机小李说,保卫科科长找我了解情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工会主席说,情况非常复杂,正在调查之中。好在金书记身体健康安然无恙。

    总机小李默然。

    张第怯生生递上自己的合理化建议。厂工会主席看了看署名。你是变电室张第啊?

    张第立即紧张起来,心中泛起一种犯罪在逃的感觉。

    总机小李眨着一双金鱼眼盯着张第。

    张第转身逃走了。

    身后随即响起总机小李高跟鞋的嗒嗒脆响。张第知道这姑娘跟了上来。他心中有些冲动。很想停下来转身跟小李说上一句话。

    说什么呢?说八小时之内不许穿高跟鞋,这违反安全生产操作规程。

    保卫科科长迎面走了过来。

    罗民达向维修组走去。路上他遇见维修科的科长,一个说话娘娘腔的男人。维修科长看见罗民达,怔住了。罗民达不明内情,冲维修科科长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真倒霉透了。

    维修科长说,不要气馁嘛。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啊。

    罗民达听了这话,心里犯了思忖。他一步迈进维修班休息室。

    刚刚从三百吨压力机维修现场撤回来的工人们,正在抽烟甩扑克。

    王连贵见罗民达走进来,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罗民达抄起茶缸喝了口水说,不是早就说过八小时之内不能打扑克吗?因小失大的道理给你们讲了多少遍啦!

    工人们呼啦一声站起来,苶呆呆望着他。

    王连贵说,你你,你回来啦?公安局……

    一个维修工抢先说,王连贵顶替你当了维修组的组长。世道已经变啦!

    这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不是撒癔症吧?

    工人们纷纷告诉罗民达,他已经下台了。

    罗民达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陌生了。

    王连贵立即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给罗民达。罗民达听罢哈哈大笑。

    我被公安局的吉普车给逮走啦?这是谁在编故事呀!那辆灰色吉普车是厂里新近才买的。

    人们听了这话,几乎松弛下来了。

    罗民达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你们都以为我进了局子,会不会有人为了坦白从宽已经悄悄自首啦?

    屋里静得像一片坟地。

    王连贵小声说,这倒真是个现实问题呀!

    罗民达狠声说,咱工人堆儿里嘛,最容易出工贼呢!谁要是已经自首过了,就赶紧给我站出来!别误了大伙儿的事情。

    王连贵递给罗民达一支万宝路,说要是真的有人自首了,我估计这会儿厂里也该有人下来问案子啦。

    保卫科科长推门走了进来。

    王连贵见自己的预言尚未落地便兑现了,惊讶得半张着嘴愣在一旁。

    保卫科科长说,你就是罗民达吧?跟我走吧快点儿。咱们上午好像见过面。

    罗民达有些像赴宴斗鸠山之前的李玉和,只是没穿铁路工人的衣服。

    他对维修工们轻声说,一天八小时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一切事情由我承担。

    维修工们都显出很受感动的样子。

    张第与总机小李站在变电室门外。

    总机小李说,一天八小时工作,该下班了。

    张第鼓起勇气说,你怎么知道我经常收听热线电话里的征婚启事呢?

    总机小李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譬如说刘厂长喜欢吃什么,金书记喜欢看什么……不说了不说了,这些都是秘密。

    张第说,金书记没死吧?

    总机小李非常惊诧。你怎么会认为金书记死了呢?这肯定是谣言啊。金书记刚才还在四处打电话辟谣呢。

    张第有些尴尬。今儿早晨上班,我打电话听气象预报,串线了吧?可能是串线了,我听见电话里说什么金书记死了。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

    总机小李说,你不要说了!你千万不要说了。这会把你牵连进去的。你是个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吧?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

    张第说,谢谢你对我的提醒。

    总机小李眨着那双金鱼眼,笑了。

    罗民达坐在保卫科科长对面。

    保卫科科长说,你谈谈吧,你要敞开思想。

    罗民达看了看手表说,一天八小时工作,我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有什么事儿你就快问,别占用我个人时间。

    保卫科科长正色道,你要端正一下态度!

    罗民达笑了。

    保卫科科长说,有人谎报金书记猝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这你是知道的。上午你也一起去市委准备搬运尸体的,当然并没有尸体。现在就要查查这个谎报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罗民达说,现在有头绪啦?

    对!有头绪了,下午有两个电话打到厂部总机,声称是什么市委姓吴,找罗民达。就是找你呀。那个谎报电话说金书记死在市委,现在又有电话找你并声称是市委姓吴。罗民达,我们将你列为重大嫌疑人。你说吧,你在市委认识什么人?

    罗民达摇摇头。

    这就更可疑了。这个号称市委姓吴的人,跟谎称金书记死讯的人,是否有某种内在联系呢?罗民达你说。

    我从落生到现在,只去过一次市委,就是今天上午你们弄我去的。什么谎报不谎报的,我一概不知道。

    这时候跑进一个人来。保卫科科长立即站起来。

    这个人说不要审了不要审了,五分钟之前又打来电话了,原来是前任市委书记吴大为同志。罗民达啊,你就是罗民达同志吧?

    罗民达看了看这个人,问保卫科科长,这位是谁呀?

    保卫科科长恭敬地说,他就是咱厂金书记呀!

    金书记?罗民达觉得这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金书记说,吴大为同志非常想跟你下棋。我真不知道你跟老市委书记这么熟识啊。据说,吴书记是因为脑功能出现障碍,这才提前退下来的吧?

    罗民达猛然明白了,敢情那位精瘦的臭棋篓子是前任市委书记,叫什么吴大为?是啊,看他下棋的臭劲儿,他就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于是,罗民达对金书记说,老吴这人脑子有毛病,说话办事一阵两伙的,没准星。你给老吴打电话吧,告诉他我这几天工作太忙,没空儿陪他下棋。过几天再说吧。

    金书记呆呆地望着罗民达,傻子似的。

    罗民达一步三摇走回维修组休息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可是维修工们谁也没有走,好像等待罗民达的音讯。

    王连贵说,这么快就放你回来啦?

    罗民达说,取保候审。

    王连贵说,你能猜出是谁出卖的吗?

    罗民达笑了说,千万不可滥杀无辜,“文革”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咱们的主要任务是团结起来,争取早日涌现新时代资本家。

    王连贵说,唉!这一屋子人啊,我看都是当工人的料。就连当工头儿的料,也没几块。

    罗民达大声说,从明儿起我就不来咱厂上班啦!我去郊区工地当监理。我他妈的不当工人了。

    王连贵和工人们齐刷刷望着罗民达。

    你真的辞职不干了?是不是咱厂把你开除啦?

    嘿嘿,是我把咱厂开除啦。

    一个维修工说,你是老大,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罗民达说,有党领导你们啊。谁愿意去郊区工地干活儿,我照样欢迎!

    王连贵说,罗民达你要是成了资本家,我就到你手下当工头儿。我就愿意当工头儿。

    罗民达跟大伙儿一起走出维修组,去工厂大浴室洗澡了。

    这时候,张第与总机小李,正躲在变电室里接吻。

    天上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太阳,往西边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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