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工人-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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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翻砂要先学徒——三年。三年不算长久,粗了手糙了脸腌臜了身子,每月吃四十九斤半粮食,练铁了胃口;肥足,早先不长草儿的地方愈发见了黑茬儿——茂盛了裤裆。于是就够了判死刑的年岁——十八,有公民权了。拼命实践,却出不来真知,才晓得这行当博大精深,越干越觉出是个黑洞,没底。脑浆子磨豆腐,犯着迷糊就临近了满师。出师得考手艺,是公是母牵出来遛遛。三年的修行就在这一时显摆出来,像个抻长之后又加以浓缩的节日。好在一辈子只破一次身,出了师就成人了。心里挺荣誉的,美乎乎地难受。

    这一拨儿出师的,统共仨:金铁萍、林志刚还有我。一女两男,不是个理想的比例,使人担忧日后的火并。再添一个女的就齐了,凑成两套,人们都这么说。

    “双”是翻砂场上的吉利数字。干活儿用的砂箱,大多成对配套。一扇儿下箱必配一扇儿上箱,好比一个母的配上一个公的,合在一起铸出活儿来。而翻砂场上那些光棍儿则被称为“独扇儿”,属苦命人之列。

    车间头儿名叫吴大边,人们都叫他吴大队长而不叫吴主任。这称呼使人想起每天在村里当当当敲钟招呼大伙儿下地干活儿的那路人物,就好像我们都是荷锄耪地的庄户小子,吃工分儿。翻砂工确实只比庄稼汉脑袋上多了一片屋顶,都是汗珠子摔成八瓣的革命者。

    吴大队长挺仁义,早般儿就放下话来:“发薪的头一天,考你们仨!”我翻月份牌一看,天呀!十三号。好在翻砂场不讲洋例儿,都是正宗汉室,认和尚不认神父。

    翻砂场上干活儿的有一百多号人,一撮撮一簇簇分散在四处,淹在黑砂地的褶印里一招一式干着苦大累的活计。在这里当徒弟是不大容易的,却也能享受几分优待。遇见红事,娶媳妇的人绝不收徒弟的礼,到时候你扛着个脑袋去吃去喝就是了,还可以充小辈儿跟新娘子胡闹一番。素常耍手艺把活儿干砸,也没人跟你上论。好像学徒的三年里你根本就不算人数。一出师里外全黑了,挣命去吧。

    我一个人干小件活儿,铆足劲筛出坟头般一堆备砂,估摸着够用了,就去东边大件活儿地上找林志刚,谋划出师的事。想起十三号那天我就惶惶然,真想喝碗糨子粘牢这悬浮的心。

    迎面大墙高处,龇牙咧嘴写着五个大字,原本是白油漆,久而久之成了灰色。

    工业学大寨!

    应当是“工业学大庆”的,农业才学大寨。这幅怪诞不经的“工业学大寨!”已赫赫然在大墙高处照耀了我们三年有余,怪味十足。

    林志刚正随着师傅忙乱地干活儿——往模子里下芯子。他的师傅李吕子三十出头,是个善干大活儿的工匠,瓜条子脸,鼻子奇大。

    我说:“林志刚你心里有底吗?这考手艺。”

    林志刚脸上有宝:一双三角眼极小,小得使你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精致的眼睛。他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你看他一眼准得犯困。

    “考呗!咱爷们儿等了整整三年了。”他往手心啐一口唾沫,情抒得更匪了,“比撒泡尿拉泡屎难不了多少!”好像他根本用不着学徒便可直接进入工匠行列。

    李吕子不言不语,指挥着天上那部嘎吱吱乱响的破天车吊起一只形状古怪的芯子,用笤帚扫着上面的尘土:“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你瞎了眼啦?”

    李吕子是在骂天车司机。天车窗口立即露出一张磨盘式的大脸,很肥。

    “我是瞎了眼!林志刚你替我拧他的嘴。”

    天车司机母美玉——李吕子的雌物。用翻砂工的话,母美玉是李吕子的下扇儿。

    李吕子抬头:“晚上咱们包饺子吃吧。”

    林志刚也随着抬头喊:“母师傅我出了师请你吃饺子,三鲜的!”

    她偏偏姓母,仿佛怕人忘了她是个女的。

    母美玉在天上叫唤一声:“嘻!肉馅来啦。”

    远处,那个几乎已被黑砂堵死的小门洞慢慢悠悠闪进一个人来,脚下蹚起一路浮尘,活赛来了云游的神仙。看身形儿,是包骏。

    这是个喝过大学墨水的“反动技术人员”,内蒙古人氏。他工学院毕业就被发配到翻砂场上来与工人阶级打成一片,老婆孩子却在赤峰那边的一个县里与他远隔千里。包骏虽已婚配,在翻砂场上仍然被称为“独扇儿”——准光棍儿。

    他举着一脸大胡子走过来,像个伏尔加纤夫——一条麻绳身后拖着一条很大的死狗。

    湿漉漉的,是一条黑狗。湿,它就愈显出黑色,眼皮上方生有一道白色弧线,活似死狗戴了一副十分生动的眼镜。

    李吕子热烈了:“眼镜狗,它活着的时候八成有点儿学问,狗里的知识分子……”

    黑砂地上四处响起欢呼声:“吃肉!吃肉!”

    包骏自言自语:“灵长目……”

    “灵长目”是包骏的口头语。

    母美玉在天上喊:“狗腿给我留着!”

    包骏抬头看天:“灵长目……”

    母美玉在天上念叨:“这破天车又要出毛病!”

    李吕子蹲在砂箱上说:“狗日的……”

    林志刚小眼一眨,冲我说:“狗肉壮阳,吃吧,保你顺顺当当出师,拿上三十五块五。”

    我知道三十五块五是一级工的价钱。

    一群饥民似的翻砂汉子紧随着包骏身后拖着的那条死狗,呼着“吃肉吃肉”的口号。

    包骏回首,声缓语低:“别咬了自己的舌头。”

    追上来车间头儿吴大边,很兴奋。

    “包骏包骏,怎么弄死的?”

    “掉进深井淹死的。车间后边那口大跃进留下的深井。”

    吴大队长搓着双手:“新鲜事!这么个死法——狗掉井里淹死了。啧……”

    黑狗走了,吴大队长转脸叫住李吕子。

    “这字儿,还得你爬上去改,得抓紧。”

    李吕子抹一把瘦脸上的汗:“我干不了。”

    吴大队长模样还算周正:牛眼、塌鼻、海碗似的嘴……五官配套全长在四方大脸上。

    “干不了?来了检查团这可是坏影响!”

    吴大队长叫李吕子爬到天上去改动那个“工业学大寨”的“寨”字。

    李吕子怒了:“你存心让我也摔死呀!”

    吴大队长大嘴一咧:“你以为死就这么容易?我在下边用大网接着你保证没事。”

    李吕子抻起细脖往天上飞了一眼,表情倏地悲暗下来:“你得答应我那个条件,放母美玉调出这地方。”

    吴大队长牛眼一瞪:“她根本不愿意调走!”

    “所以我才求你高抬贵手把她开出去嘛。”

    吴大队长说了声:“×!”就走了。

    母美玉又在天上叫唤了:“吴大队长!我这破天车又出毛病了得停工啦……”

    吴大队长头也不抬很熟练地应着:“午休时候叫包骏修理,你。”

    林志刚嘟嘟哝哝:“这天车真破,三五天就得修理一回。将来要是让我修理,保证万年牢。”

    李吕子冷冷瞅着自己的徒弟:“你修理?就等来世吧。”

    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是金铁萍。

    “刘直刘直你又有一刻钟没干活儿了,快去干活儿吧干活儿吧。”她声音很低地关照着我。

    她真壮实。敦敦实实的身子大手大脚,汗毛孔往外透着力气。模样不丑,挺端庄的。进翻砂场学徒之前,曾被《中学红卫兵报》评为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可她不言不语从不卖狂。

    林志刚插言:“金铁萍出师考试你准备好了吧?别紧张,反正咱们仨是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花。你是党员,就当状元吧!”

    金铁萍难得地一笑,转脸对我说:“刘直刘直你快去干活儿吧,没有师傅管你更要自觉多干呀刘直。”

    她劝人干活儿的时候,才有几分温柔。

    有时我猜想她除了乳房哪儿都是铁的。

    那只黑狗已经成了一堆碎肉。黑色狗皮被包骏钉在一张木板上,晾着。远看瘆人,像一只活狗一巴掌被扇在墙上。

    金铁萍害怕,就下意识揪住我的袖子随我走:“刘直刘直你快去干活儿吧千万别吃那狗肉。”

    我说:“吃了狗肉长劲头,能多多干活儿。”

    她改了主意:“那你就吃。”显然她乐于我多干活儿。她爹是个老工人。

    我说:“我不怕考手艺,可我害怕出师……”

    2

    吴大队长说:“谁的孩子谁抱……啊嚏!”

    林志刚就急用先学向师傅李吕子请教:“您说出师那天是考刮板还是考实样?”

    李吕子说不是考刮板就是考实样。

    金铁萍也请自己的师傅“押题”。

    她师傅是个老翻砂工,因面孔生得似羊,人们就都叫他羊师傅。羊师傅低头寻思了一阵子,说:“考啥?考干活儿呗。”言罢就不误节气地搬砂箱接着干活儿。这老头子从农村老家养病回来刚刚十几天。他老婆孩子都在农村。腊月里他得了肺结核,不吃药不打针却回了河北省交河去偎那块热土地。偏方:每天喝上三盅酒儿,酒里放上一撮子红糖。三月里重返翻砂场,吴大队长问他肺结核呢?他说:“没啦!”之后捂着屁股就往工厂后墙边上他那块“自留地”里跑,把追到肛门口的那泡肥料送到田里。

    羊师傅干农活儿的手艺,比他翻砂手艺强。

    林志刚有师傅,金铁萍有师傅,唯独我没有师傅。心里不踏实,我铸出二十箱小活儿,就往车间门首走,去换换空气。

    太阳地里蹲着一具“骨头架子”,是曲建新。这位三十大几的光棍汉正在使唾沫吐气泡玩儿。见了我,他站起身,很有规模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那时候你还没进厂,告诉你吧那件事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

    他中了病,天天为自己辩解着什么。

    我说:“我心里也烦,有点儿害怕出师……”

    他说:“我要到党中央去申诉!”就走开了。

    车间门首墙角上,挂着一只铁物,似钟非钟,形状古怪。我顺手拾起一根铁棍,朝上当当当连敲三声。素常我见过吴大队长敲击此物,似有深刻道理,譬如说电影《地道战》里村头树下的那口大钟。

    这是一只铁的屁股,由肉模铸出。

    我就想:从天上摔下来的那个黑秀才居然有这么大的屁股,肯定是个好饭量的人物。

    金铁萍又追到车间门首来了,轻声叫我。

    “刘直刘直你快去干活儿吧,又闲了一刻钟啦!你不干怎么能行呢……”

    临近出师,她原本不很轻细的嗓音比过去更加粗浑了几分,像是进入变声期。她蹲在黑砂堆前干活儿时,宛若一台大马力蒸汽机,呼呼喘着,身边黑压压一大片全是她干出来的活儿。一身肥大的小帆布工作服裹得她没了丁点儿线条。她的事迹登在报纸头版上,标题是“苦干三年的铁姑娘”。

    我没好气儿:“我找师傅……”

    远处,砂箱库一部吱吱扭扭的龙门吊车正在东摆西摇行走着。

    我的师傅就是那个叫马庆善的孤老头子。他只当了我四个钟头的师傅,我便成了“遗腹子”。我进翻砂场认师时,他只唔了一声。当天下午两点三十六分他就被一根沉默多年的铁杠砸模糊了右脚——粉碎性骨折。住医院享福去了。他老人家歇了一年光景。我就自个儿跟自个儿学手艺,工具是爹妈给的一双肉巴掌。等到马庆善一瘸一拐来车间复工,吴大队长就火速将他派往车间外面的露天砂箱库去当看守——共产主义般悠闲。这是伤脚换来的福分。

    远望马庆善的砂箱库,是一片铁的丘陵:方的圆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砂箱们东一堆西一垛掩映在杂草丛中,裸着紫黑的本色。杳无人迹。西边是洼地,野草很张狂。一头黑色的驴子正在没腿的草丛低头吃草,挺稳重。

    这黑驴,是马庆善的坐骑。它像是一头哑驴,我从未听到有什么响动从它嗓子里发出。

    我知道这头驴离挨宰的日子不远了。这时我又想到自己即将出师,心头便蓦地一紧。正要转身往回走,无意之间看到从砂箱库的草丛深处走出一个人来,上了旱地就向我疾跑。

    “洼地一带十分平静,除了我没有任何动物,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是包骏,顶着一脸黑灿灿的胡子。

    他身材高大,手中却捉着一只由白士林布缝成的小口袋儿。小口袋一涌一动一跳一跃的。我知道里面囚禁着一只只刚刚告别蓝天的麻雀或者是什么别的小鸟。小鸟们的归宿是人的胃底。后边洼地里,下满了吴大队长的粘网。小鸟们无知地撞上去,比皇家空军的覆灭更为悲惨。

    我问包骏几只鸟。他目光有些迷离:“这鸟儿们的觉悟太低了,大多不愿意朝网上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包骏说话舌头根儿发硬,有时听着就像醉鬼。

    我问:“你老婆来信了吗?”

    包骏的“翻砂语”说得比我地道:“你问我那下扇儿呀?她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学习进步月经正常!”说着就哈哈大笑很开心的样子。

    听这种语言你很难相信他是个知识分子。

    我问:“那只黑狗?”

    他加快脚步:“皮我收藏了,肉经过胃口加工后成品已安全送入粪坑,你放心勿念吧。”

    进了车间大门外那个小空场。吴大队长站在一个砂岗子上冲我和包骏一瞪牛眼发了火。

    “×——一做这翻砂工人操,你俩就迟到!”

    第一个字是吴大队长说话口吃时的发语调,无甚意义。散乱站在小空场上的翻砂汉子们却借机沸腾起来,十分整齐地呼喊着。

    “翻砂工人操!翻砂工人操!”

    吴大队长更火了:“存心把音儿往偏处念,都想当戴帽坏分子呀?都闭着你们的嘴!”

    每天上午十点钟,人们都要遵命放下手中活计到小空场上来,做工间操。

    包骏走上去把那只小口袋儿交给吴大队长:“飞了一只,我追,才误了时间。一共七只。”

    包骏每天都遵命去后边洼地里替吴大队长从网上收鸟。这是对一个臭老九的重用。

    吴大队长接过小口袋儿,一耸鼻子:“我闻出味了,全是老家贼没有别路鸟!李吕子今儿个让你领操,开始吧。”

    “李吕子领操!李吕子领操!”

    又是一阵呼喊,吴大队长根本镇压不住。

    李吕子上了高岗:“对不起众位,今儿个我领操。一——二!”

    这就是轰动一时的“翻砂工人健身操”。它一出现即被简称为“翻砂工人操”。于是它愈发受到人们的拥护和爱戴,并成了生活中一件大事。

    一个体院学生——操着大西北口音的工农兵学员,“开门办学”到翻砂场上深入了三个月,深深体验到这里的苦大累。他为了保护我们的腰腿,苦苦研究出“翻砂工人健身操”,之后才挥泪告别翻砂场。这套伟大的健身操作为“开门办学”的硕果使他毕业之后分配到国家体委,这是他去年在给包骏的信中讲的。

    人们在李吕子的率领下,仰脸望天有节奏地扭动着脖子——蓝天好空阔!

    这是一套设计得有些古怪的操法——人的躯体被一节节动作所分解,呆板而激越地舒卷张合。有时你会觉得根本没有依照操法,而是成为一种难以把持的大律动——头与肩分离了,你感到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脊梁。

    人们狂野地变换着身形,嘿哟嘿哟喊着。

    我听见骨节们在嘎巴嘎巴地错动个不停。

    只是没有我的师傅马庆善和他的驴。

    吴大队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扭着身子的人们,不时笑一笑。手中,他隔着小口袋儿掐死了一只只小鸟儿,这是他制造自己午餐的第一道工序。这个中年汉子的老婆孩子在农村老家种地,于是他有时也被人们称为“独扇儿”。他这半条光棍儿却一个心眼儿嗜吃:认认真真捕杀着身边的一切小动物。草洼上有他挂的粘网,洼地里有他下的线儿枪。还有渔篓儿、老鼠夹子和宰猫屠兔的刀……

    车间门里站着仅有的两位女性:前挺后撅的母美玉和敦敦实实的金铁萍。她们看着翻砂工人操的场面,不言不语。

    这时我产生了-个想法:我或迟或早出师,能躲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吴大队长喊了一声“散!”人群中的曲建新大叫一声冲了上去,身子摇摇晃晃。

    “吴大队长,那件事不是我干的!”

    曲建新身子一挺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抽起了羊角风。

    吴大队长边走边说:“包骏抢救!把跟老婆学的医术快用上吧。”

    包骏木呆呆说:“我老婆是兽医……”

    “革命分工不同嘛。”吴大队长说。

    林志刚冲上去掐曲建新的“人中”,三角眼瞪得贼亮:“曲建新你是色大胆小!”

    李吕子怒吼:“林志刚你还没有出师呢!训谁?”

    3

    出师考试的地点定了,在车间西边一个地坑里:六米长三米宽一米深,阴宅一般。

    李吕子十分主动地找到我,说是给我看看手相。他耸着那枚奇大的鼻子,似乎是想从我的爪子上嗅出红烧猪蹄的味道来。

    他观手纹之后说:“你将来的媳妇是个女的。”

    他又看了看手型:“你爹现在的岁数比你大。”

    我问:“怎样才能顺顺当当出师呢?”

    他答:“要保养身体别总手淫……”

    我马上说:“咱不会犯那种错误你放心吧。”

    李吕子说:“是啊是啊!长这么大你连错误都没犯过真是太惨了。”

    金铁萍蹲在远处往活儿匣子里捣砂子,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分明又在说:“刘直刘直你快去干活儿呀!”我真受不了她这种关怀。

    刚才报社的那个记者又采访了她。我估计这次“铁姑娘”该改成“钢姑娘”了。

    吴大队长对记者十分潇洒,像是在点拨自己的大儿大女:“你认认真真写她吧!三年没歇过一天班,天天超额两倍多的活儿,这闺女铁!”

    记者说:“应当提拔到领导岗位上去了。”

    吴大队长:“这废话还用你说?我让她当副主任,她可得干呀!说非让她当官她就抹脖子上吊喝敌敌畏。出了事你偿命?”

    记者若有所思:“恐怕应当进入厂级或者更高一级的领导班子才是。”

    “我看你是离偿命不远了,回见。”

    记者走后,林志刚气喘吁吁跑来了。

    “走啦?妈的走啦!我紧赶慢赶写了一篇那个报道,这记者怎么走了?”

    吴大队长哼了一声:“快干活儿去!报道?你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林志刚的报道写得文采飞扬。

    标题:《林志刚金铁萍刘直认真准备出师考试干劲十足》。

    文章第一句话是:“为了出师他们仨饭吃不香觉睡不稳排除万难加紧练技术,其中林志刚克服牙疼……”

    林志刚学徒三年给人的印象比较清晰:他的脑袋是个澥了黄儿的大鸡蛋,发浑。

    李吕子对自己的爱徒说:“林志刚你快出师吧!我也该熬出头了,唉!”

    “我不会辜负你一片心意的!”林志刚说。

    出师的味道渐渐浓了。母美玉从天车上探出大脸来说:“刘直你出了师就好啦!大伙儿就都一样了,嘻嘻。”

    我抬头又看高处的“工业学大寨”,就问李吕子:“你什么时候爬上去改那个字?”

    “除非吴大队长应了我,把小母从这块地界儿调出去。”

    “工业学大寨”这条标语是吴大队长心头的一块病。那年他让一个来翻砂场劳动改造的秀才爬上十几米高的地方,写“工业学大庆”,那秀才书法不错,写了整整一上午,成了。正打算顺着梯子下来朝吴大队长交差,地下的人们就喊了起来:“庆!庆!不是寨!”

    那秀才怔在天上,像是听不懂人们的喊叫。

    地上又喊:“裤腰带当围脖儿——你系错了!尿憋子打酒——你差了壶!鞋帮子变帽檐儿——你戴错了!”

    密不透风的俏皮话儿使天上的秀才完全蒙了顶。一步踩空,他从天上坠落下来。

    他呈坐马桶的姿势落地,臀瘦,却十分夸张地在黑砂地上砸出了一个腚状凹坑。他被送入医院抢救,屁股却万分真实地遗留在翻砂场上。当时正在浇铸,一个汉子顺势就将残留在铁水包里的铁水浇在“屁股”上,随之冷却便铸出了那只挂在车间门首墙上的似钟非钟之物。那可怜的秀才终于死在手术之后,他那充满生命意识的臀部复制品却留存在了人间。每当有人“当当当”敲响这物件,便有一股味道扑面而来似昭示着什么玄机。

    那“寨”字拖了这么久也没改正过来。

    吴大队长下了决心改那“寨”字。

    “咱这又不是农村,咱们要是学大寨不就等于是跟人家农业抢行市吗?咱又不是没的可学了非学陈永贵不可。明明有王铁人嘛!”

    李吕子责无旁贷——他书法全车间头一份儿。

    临近考试的前一天,中午休息时间里,包骏在天车上排除故障,母美玉作陪。天车驾驶室很小,仰望似一个空中堡垒。车间里静极了,人们都流散到犄角旮旯儿里去午睡。我分明感觉到天车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摇撼着,发出铁的呻吟……这部破旧的天车时不时就要趴窝,仿佛人的生理周期。母美玉每次都要求在午休时间里抢修以免影响生产。而吴大队长每次都指派包骏“登天”,去进行永无休止的抢修。

    母美玉是个宁死也不离开翻砂场的女人。

    我是在车间外边的一个棺材形芯盒子里偶然发现正在午睡的李吕子的。他睡着,脸上挂着一丝惨笑。我推醒了他,说:“天车又在抢修。”

    他想了想,说:“我也该被检修检修了。”

    之后他直盯住我的眼睛,一板一眼说:“我总认为那个黑秀才不是失足坠落,他是故意一脚踩空的。你不知道,他身子坠落时显得多么平稳,好看极了!”

    我心里害怕了:“这话,等我出师之后你再跟我说,行吗?现在你别说了。”

    李吕子笑了:“你已经懂得动物语言了,这很好,很好。”

    我就去看我那古怪的师傅马庆善了。

    正是半死不活的春天,小风拂面。地上是一层薄薄的黑砂——这是翻砂场的神韵向四处的扩散,因此任何一个迷路的翻砂工都会凭借这种原色而重返家园。我走着,从地上捡起一张烂纸,上面居然赫赫醒目写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上不知被谁踩了一个黑乎乎的鞋印儿,似一枚强暴的图章。记不清这是哪一次我贴在墙上的决心书。展平叠齐,我把它揣进怀里。

    这时候我哭了,心里觉得十分委屈。

    羊师傅背着个粪筐从我身后赶了过去。每天午休他都要围绕着车间拾粪,供养着他开垦的那块“自留地”。翻砂工们随地大小便,羊师傅就凭着嗅觉一处处寻找。他的收获往往不小,以人粪为主,动物粪为辅。肥死了他的自留地。

    羊师傅似乎看出我的去处,回过头对我说:“你待一会儿去吧,他正练气功呢。”

    果然,马庆善打坐在一摞砂箱上闭目运气,光光的头顶宛如一颗璀璨的灯泡,身静如石。

    马庆善从小在三条石学徒,前几年已被职业病防治院诊断为二期的矽肺病患者。他认为自己肺里有了一块石头,就天天运气打算把石头慢慢化去。谁也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气功。

    羊师傅真诚地说:“刘直你要是打算拉屎,就到俺地里去,保你干净。”说罢就又去拾粪了。

    离正练气功的马庆善不远,站着他的那头黑驴——一动不动,它的目光定定望着我。当我与它对视的一瞬间,它无奈地合了一下眼皮,仿佛在说它也很了解我的心境:出师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我觉得那驴已经替马庆善接见了我,就转身朝回走。东边临着那条臭水沟有一排低矮的小破屋,其中有一间是包骏的宿舍。

    车间门首传来“当当当”的响声,我知道又是临时停电。每逢此时,吴大队长就用芯铁棍儿敲击那只挂在墙角的“铁屁股”,招呼人们下午接着干活儿。这是一种强力的敲击。

    睡在骨灰盒里的那个黑秀才是难得安生的。

    我扒着没有玻璃的窗户往包骏屋里看。

    他正在屋中踱步。屋小,他就像一只撞来撞去的皮球,一往一返速度很快。口中反复念叨着:“我又当了一中午牲口!一中午牲口!”

    我知道包骏修理了一中午天车,很累。

    屋中墙上,挂满了动物的皮毛:狗皮猫皮老鼠皮野兔皮……床下堆满了喝空了的酒瓶子。使人觉得屋子的主人是个嗜酒如命的动物学家。

    包骏突然说:“灵长目,你进来吧!”

    仿佛他后脑勺上也长了一只眼,看见了我。

    我就从窗户爬进去。他说:“退化!你从直立改为爬行……”我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

    之后他就躺在小床上了,头枕着一本很大很厚很结实的硬壳书。我知道那本书上全是洋文,翻砂场上除了包骏谁也看不懂它。

    他只有这一本书,偏偏还当了枕头。

    床角上贴着一张女人的照片,长相十分秀丽。这就是包骏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一名出色的兽医。她与动物的皮毛贴在同一面墙上。

    我望着满墙动物皮毛闻着屋中的古怪味道,问:“你跟吴大队长有同样的爱好呀?”

    “他杀生,我收尸,革命分工不同。”

    他从床上坐起又说:“要说我分配到翻砂场上还算福分不小呢!我的那些分配到别处的同类们,已经死了三个啦。”

    我说:“吴大队长拿你当勤务兵使唤,也就不愿意放你走了,挺太平的。”

    包骏在大学期间被列为“五·一六”嫌疑分子,险些丧命。自从发配到这翻砂场上,他反而没有遇见大的险恶——他强迫着自己成为一名道道地地的翻砂工,求个平稳。他身上渐渐绝了那种墨水儿味道,只剩一种颜色就是黑。

    “走,咱们干活儿去。”我随他往外走。

    出门,包骏与母美玉撞个满怀。母美玉像是刚刚喝了参汤,一身朝气年轻了十岁。

    “给!累了一中午了补补身子吧。”

    包骏接了:“谢谢你不远万里送来原料。”

    母美玉往前凑了凑身子:“我就爱你说话这种哏劲儿,有学问味儿。”

    这时母美玉发现了包骏身后的我,表情稍稍一变,就又热烈了:“刘直你快出师吧!”

    我说:“我保证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浪浪地笑了:“就冲这句话你也该出师了。”

    我们仨朝翻砂场走去。临近车间门首,包骏小声对我说:“刘直你记住,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拿主意,别货软蛋似的把自己全赔进去!”

    翻砂场上有歌谣云:“老爷们儿没主意呀——受一辈子穷,裤裆破了用铁丝儿缝!”

    4

    我早早就换上干活儿的工作服——一套乌七麻黑的小帆布,提着工具匣子往地坑近前走。大清早,车间里静得出奇。一堆堆昨晚筛出来的黑砂,似坟头矗着,呼唤着活人进去安息。

    我早点只吃了半饱。包骏告诉我吃得过饱,血液都参加消化去了,脑子就缺血不好使唤了。

    我信服包骏,他念过大学有文化。

    走近坑沿儿我被吓了一跳:坑里已经蹲着个金铁萍了,正半睡不醒的样子。

    “是你呀?”她两眼熬得通红,神色紧张惊魂甫定:“我在这儿复习了一夜手艺……”

    “天啊!你没撞到吴大队长下的夹子吧?”

    金铁萍身旁是一盆刚刚熄灭的炭火。

    身后又有了响动,是母美玉噔噔砸夯似的走进车间。她还没有换上工作服,我看见她一身肥肉在那银灰色裤子藏蓝色上衣里涌动着,饱含着一种难抑的活力。

    “哟!就你们俩呀?挺好挺好……”

    我说:“母师傅你吃了吗?我这剩了俩烧饼。”

    金铁萍小声说:“我饿……”

    母美玉乐了:“有金铁萍还轮得上我吃。”

    她嘻嘻哈哈去女工更衣室“换皮”去了。

    金铁萍吃着烧饼说:“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同志,你应当多多关心同志……”

    我说:“那我就先关心关心你,你能考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能!你也能。”

    临近上班的钟点了,翻砂场上渐渐升温。

    地坑周遭,陆续蹲下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一张张嘴比着赛嚼动,吞吃着早晨的“原料”。

    我和金铁萍被嚼动不已的嘴们包围着——活像两只落在锅底的大型荷包蛋。

    曲建新也来了,蹲在坑边儿吃着一种很圆很胖却很便宜的面包。他吃相还留有几分斯文。

    我一下子就想起母美玉那面包状的肥臀。

    这肥臀毁了曲建新的大好年华。

    翻砂场上,曲建新的学历仅次于包骏而居于亚军位置:技工学校铸造班的高才生。

    那一年的“七〇工程”大会战,誓师大会人山人海,把一个空空荡荡的大车间挤了个水泄不通。人挤人,乱了阶级阵线。远处讲台上,市生产指挥部的军代表正在讲话,大意是说一定要把制造六千吨水压机的战役打好,向党献礼。突然,人群里的母美玉哇地哭号起来,惊动了整个会场,中断了军代表的讲话。她边哭边叫母猪闹圈似的往外挤。人们闪开一条通道,为的是拉开距离欣赏她屁股上的西洋景——裤子上沾满了黏糊糊白花花的“胶水”。后来母美玉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硬是搅得誓师大会没有开成。气得军代表举着老花镜在台上大喊:“抓住那个坏蛋戴上帽子!”

    会后立即成立了专案组,连夜工作,要求母美玉提供线索。

    参加誓师大会的人太多了:本厂的外厂的,年老的年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母美玉提供不出任何一点细节,专案组就挑灯夜战。母美玉被逼急了:“我只记得喊口号的时候曲建新站在我旁边,可我觉着不是他……”

    立即从单身宿舍被窝里拖出了曲建新,审。

    小黑屋里关了曲建新三天。他气疯了,用脑袋撞墙表示自己的清白:“绝对不是我干的!我阳痿。”

    审案的人说:“早坦白早痛快,羊尾牛头都得认罪!”

    曲建新捂着满是泪水的脸说:“不是我,不是我……”

    最后,六千吨水压机造成了,曲建新的“花案”也不了了之。曲建新这个书生型翻砂工迷迷糊糊又获得了自由,但因根本没给他下任何结论而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不可知”。

    于是母美玉乃至整个女性世界的肥臀成了他人生的最大禁忌——远远见到母美玉或活的女式肥臀他就惊得逃之夭夭。

    于是清洗自己的不白之冤也成了他人生的主要任务。曲建新吃尽了面包,抹了抹瘦脸,瞪起了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蹲在坑沿儿上又运出气来说:

    “我当众宣布,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没人搭理曲建新,他绝望地瞅着金铁萍。

    “金铁萍你是党员,你的识别能力强,你说那件事是我干的吗?”曲建新十分痛楚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像在拔草。

    金铁萍慌了:“别跟我说,我不懂那种事情。”

    林志刚来了,见地坑四周蹲着这么多看热闹的人,他就兴奋,冲前一抱拳,眨着小三角眼说:“天王盖地虎!”

    没人搭理林志刚,空气十分沉闷。

    天车动弹了,母美玉在天上喊:“我可盼到你们出师啦!两公一母……”

    听口气她分明是在买螃蟹。

    曲建新不抬头却听得清是母美玉,他未见其臀先闻其声,站起身拔腿就吓跑了。

    众人议论:“曲建新要是国民党总统就好了,咱让母美玉扭着大屁股过海峡,立马就能收复宝岛台湾!”

    有人反驳:“就怕美国第七舰队不在乎这只大屁股,人家给你来个‘奸腚’不移怎么办?”

    金铁萍问:“什么坚定不移呀?美国佬。”

    林志刚雄赳赳地说:“等出了师再告诉你。”那语气表情使人觉得美国人里有他一个表舅。

    翻砂工的谐音法能把一个美丽的世界变得无比丑陋。他们深深掌握了汉字的奥秘。

    “当当当!”李吕子敲响了那只铁的屁股。

    包骏赶到地坑沿儿蹲下,自言自语。

    “灵长目,今天你们大喜啦。”像要出红差。

    “砰!”车间外面传来一声枪响。不知是谁又蹚上了草丛中下的线儿枪——吃了一身火药。

    一会儿就传来火线快报,探子大声喊:

    “马庆善的黑驴光荣负伤!”

    5

    吴大队长终于驾到了。我们三个即将“初湿”的人蹲在地坑里抬头望着他。满天都是“星星”乱眨动,那是地坑四周看热闹的人们的眼珠子。

    金铁萍面色惨白,小声对我说:“刘直你问问他考咱们什么呀?”她声音发颤。

    我则小声鼓动林志刚:“你问一问……”

    林志刚很英雄:“考什么呀吴大队长?”

    看热闹的人们异口同声:“烤——白——薯!”

    吴大队长像是喝了什么魔汤,模样醉醺醺的可嘴里却没有丁点儿酒气。

    他说:“工业学大庆,咱们讲究真刀真枪考出水平。谁在这支嘴儿就是严重错误。俗话说河边没青草,不必多嘴驴。哎,马庆善的驴死了吗?”

    不知是谁应了一句:“你表弟还健在。”

    吴大队长居然嘿嘿笑了:“巧嘴儿!嗯,开始考试吧,开始。”

    根本没见到模型,铸什么呀?

    金铁萍求援似的望着师傅。

    林志刚傻巴巴看着李吕子,一脸茫然。

    我只能不错眼珠盯着吴大队长。

    他一寻思,问我:“马庆善没来?”

    “徒弟出师考手艺,他怎么能不露面呢?”吴大队长一挥手,“去叫他来!还苦大仇深呢。”

    李吕子立即奏本:“你的线儿枪揍了他的驴,他来了非拿你当驴骑不可,两便吧。”

    吴大队长:“群众斗群众,误会。那就开考吧。上午造出型来下午浇铸,出了活儿我当场判分儿。干吧!”

    我说:“到底考什么呀?哭了半天我还不知道谁死了。”

    吴大队长一捶脑袋:“起早杂碎汤喝多了脑子发黏。考手考手,明白了吧。”

    林志刚:“当然考手,我脚丫子在大头鞋里歇着呢!吴大队长你糊涂啦!”

    “你再满嘴乱喷我可买手纸去啦!我是说让你们一人铸出一只手来,懂吗儿子?”

    死一样寂静:铸人的手!绝活儿呀。

    我们三只小动物就这样苶呆呆蹲着——像憋了一个世纪的干屎拉不出来。

    金铁萍强迫自己笑:“咱头一回听说铸手……”

    林志刚憋急了:“干脆我剁下一只手给你吧!”

    吴大队长吼了:“住嘴!我不收购猪蹄狗爪子,我要铁活儿。再顶嘴延你半年出师。”

    铸手。我知道必须铸出一只手来才能出师,尽管我害怕出师。我不再出声,扒拉一堆潮乎乎的煤粉砂,思谋着怎么个干法才成。

    马庆善扔下我这个徒弟不管,蓦然我心中泛起一股“孤儿”感,其实谁也没死,榫子都挺结实的。大主意自己拿,往疯里长吧我想。

    抄起刮板我打了个地势,扫出个平面把左手展平摁在上面——手心上的纹络就印在黑砂上了。裸露着的是手背。手背上是青筋毕露,死蚯蚓一般。我右手是自由的爪子,抄起铲勺沿左手廓线压出一个界面,就分出了上下模。我是“独扇儿”,用一只砂箱。那砂箱《西游记》书本般大小,上下两集那么厚。

    我听见蹲在地坑沿儿上的李吕子的低语。

    “抽烟抽烟,吴大队长我求你了,把母美玉从这儿调出去吧。她一调走就等于我尽了最后的责任救了她,我立马跟她散。”

    吴大队长也是小声:“你想散,现在就散呗!调她走有什么用,她肥她瘦干你屁事。”

    李吕子声音悲凉:“她不懂事情深浅,不离这黑砂地她就快淹浸死啦,这个傻蛋!”

    “人家母美玉活得挺自在,你这是瞎操心。我看她离了黑砂地没准儿一天就死!咱这儿可是大补呀。”

    据我所知,李吕子从来不求人。这次他为了自己的老婆来央求吴大队长,我猜想是出于他对母美玉的最后疼爱。

    李吕子认为翻砂场是活人的坟茔。

    母美玉认为黑砂地是健身益心的乐园。

    所以虽是“上下扇”的关系,夫妻几年就连一个崽子也没有制造出来,全面停产却又白白浪费着光阴。

    羊师傅小声提示金铁萍:“左手当模子。”

    李吕子已停止与吴大队长的谈心,绕到另一端去了:“林志刚快干呀!在手指缝里开边。”

    众人议论:“林志刚的祖先是个后进猿人,从树林子里下来得太晚啦!”

    我制出了下模,心中稳住了,又将那扇砂箱扣上,柔柔的黑砂淹没了我的左手。

    林志刚飞眼儿看见我的活儿路,很不屑地抬头问:“吴大队长我铸出个拳头行吗?五指紧握有力量。”

    李吕子忍不住了:“吹牛!拳头怎么出模?你浑了。”

    吴大队长大声说:“有屁都一边放去,闭嘴。”

    我往砂箱里噇着黑砂。这时我觉出自己是个被缚的人了,五指溶在砂子里,化了。听得见血脉里哗哗流淌的红汤子,连通了黑壤的经络。

    金铁萍突然小声抽泣起来。

    “又没抗旱,小金子你求哪家子雨呀?”

    金铁萍愈发悲伤:“我想起了我爹,他半身不遂……”她的左手也已埋入砂中成了黑壤的小俘虏。

    林志刚好大喜功,已进入“全身不遂”状态了。

    这时包骏凑到吴大队长身旁,不紧不慢地说道:“马庆善正在龙门吊车底下磨刀呢,不知他是要杀你还是杀驴……”

    吴大队长笑着说:“马庆善杀了我他替我供养农村老家那六个崽子和一个娘儿们呀。”

    包骏说:“杀不起你那就杀驴吧。”

    吴大队长:“包骏你拿我开心?驴比我还强呀!你又跟我耍墨水味儿的心眼儿,没改造好啊你。”

    包骏十分郑重:“我一定努力改造,你勿念。”

    我们三个人的左手都已埋入小砂箱中。远望,你会以为是三个小动物拽着一个黑色地球。

    有人高喊:“吴大队长厂部来电话叫你去开个紧急会!听口气是屎到了肛门啦!你快点儿。”

    吴大队长条件反射打了个哈欠:“×!”

    天车动弹了,吊钩徐徐落下来,停在金铁萍头顶上方。母美玉身子探出驾驶窗口,一双硕乳在蓝布工作服里摇摇晃晃顺从着黑砂的万有引力——滋补给了人们贪吃的眼珠子。她喊:“金铁萍你累就把脑袋靠在钩子上歇一会儿,别泥胎一样怔着。”

    女人最疼女人。

    金铁萍:“得从难从严呀!”声音已经发黏了。

    母美玉:“出了师我再骂你吧,现在你还消化不了有营养的东西!你快出师吧出师吧。”

    林志刚埋着左手痛苦地喊叫:“我、我憋不住啦!上厕所……”

    李吕子:“拧紧你的水龙头!坚持到底!”

    母美玉在天上嘻嘻地笑个不停。

    有了响动。马庆善走进了翻砂场:一瘸一拐的人,身后牵着一瘸一拐的驴。

    那黑驴远远就冲我眨着眼睛。

    我觉出左手已折在黑砂中了,就地掩埋。

    冲天炉哼哼起来了,下午会有铁水铸我们的手的。

    6

    翻砂场的景致一天三变,是铁铸的漓江山水。大清早上只见四处都支立起铁网眼儿的大筛子,一转眼就筛出一堆堆备砂,赛一尊尊黑色小山。下晚收工,打箱落砂之后的翻砂场就成了酷热的沙漠,砂子溃散四处流,空气浓得发沉,就一人手中一根水管子,把翻砂场浇成个小沼泽,人也成了两栖。

    最为壮观的是下午的浇铸。冲天炉泻下火来,人们端着长把儿铁水包走马灯似的往往返返,像是往黑色土地爷的大嘴里一勺一勺喂汤水。此时的翻砂工大喊大叫着,个个都是爹。

    有歌谣云:“浇铸浇铸瞎胡闹,见了眼儿就往里倒。”大意是说凡是有眼儿的地方就给你灌进一包铁水去,铸个实着。

    所以李吕子叮嘱我:“当心自己的肚脐眼儿。”

    造成了“手”,我们三个先后合上砂箱,候着往水口圈子里浇铁水了。

    我看着自己那只既是工具又当模型而且还将铸成一件成品的左手,就愈发认为出师是无法避免的,该出就出。

    借等候铁水的工夫,李吕子与包骏面对面蹲在黑砂地上,各人寻思各人的事儿。

    我知道这两位的关系不好处,太特殊。就那么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愿意捅破了脸对脸。

    谈话开始了,哑谜式的斗法。

    李吕子:“人哪,最不该自己想死还拉个垫背的,毁了别人。”

    包骏:“人在翻砂场要想活下去,就别拿自己当人,心理准会平衡。自己拿自己当人看,心理可就不平衡了。哎,混吃等死吧。”

    我听见了他们音量不高的对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的谈话充满了真诚,心里惊讶。之后我感到在翻砂场上做个老爷们儿太不容易了,气儿很难喘匀实了。包骏深挖洞,李吕子广积粮,吴大队长很难不称霸。

    李吕子艰难了一会儿,抖动着奇大的鼻子说:“谁、谁要是能叫母美玉乐意调出这翻砂场,谁就是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就是该宰我也饶了他!”

    包骏低着头,不言不语像个老实孩子。

    冲天炉下来铁水了,忙了人们的腿。

    金铁萍抄起小端包身子仄成一张弓,趟出一路小碎步儿前来浇铸自己的杰作——手。

    我也随着。铁水从胃口翻腾上来了,铸成了!我知道自己有了一只备用的“手”。

    “坏、坏啦!”林志刚一声哭丧。他的砂箱没压实,铁水一托就涨了箱。这不是吉兆。

    李吕子踩住砂箱,喊:“顺其自然吧林志刚!”

    这时吴大队长扛着个铁钩子验活儿来了。

    林志刚恼羞成怒:“从南京到北京没见过出师考试铸他妈的手的,刁难革命青年!”使劲从工作服大襟上揪下最后一颗纽扣儿,扔在地上。

    羊师傅立即猫腰拾起:“林志刚你不要它啦?归我归我。”羊师傅爱物如命拾破烂成癖,说不定这颗纽扣儿会钉在他闺女嫁妆上陪送出去。

    吴大队长抬脚就踹翻了砂箱,使铁钩子从砂子堆里往外扒活儿,表情同于剔肉的屠户。

    扒出了林志刚的“手”。吴大队长问:“谁的?”

    众人齐声答道:“熊——掌!”

    吴大队长:“还是一道名菜呢!”

    林志刚眼冒邪火盯着众人:“我状元当不成了!”

    吴大队长嘿嘿乐了:“状元?就冲你这手艺还不得延你出师!”说得林志刚一屁股坐在地上。

    看到金铁萍的那只“手”,我一下子就绝了娶媳妇的念头。这只手像是正要与鬼相握,充满了女人的弱点。母美玉却在天上唱了起来。

    缺五音少六律没有音乐感但绝对雌味儿。

    “金铁萍呀!凭你这只手,应当住高楼,穿的绫罗缎,喝的燕窝粥,出门小汽车,天热去旅游……”

    吴大队长扒出我的“手”使铁钩子敲,我心口一阵生疼,就闭上眼睛不敢看了。

    三只已经凝成铁青色的手,呆板而形状各异,共同且唯一的特征是“前足”。

    吴大队长进入境界,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叶,忘情地欣赏着“手”。

    他大声说:“又出来仨!又出来仨!”

    三只“手”被吴大队长抱在怀里走向清砂工房角落,扔进那只六角滚筒里除砂去刺。

    机声隆隆响,我们等待着吴大队长判分儿。

    他从滚筒里取出我们的“手”,缓缓抱在怀里:“唔……”

    我和林志刚以及金铁萍:“唔?”

    吴大队长低声说:“都能出师……”

    人群一下子没了气氛:“没有新节目呀!”

    羊师傅连声对金铁萍说:“我又教出一个徒弟又教出一个徒弟……”

    林志刚得意忘形:“敢情我上缴一只手,这师就出啦?吴大队长我祝你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吴大队长不睬我们,抱着三只手回他的办公室去了。

    林志刚迅速从怀里掏出一盒“大前门”,火速开了封,小眼睛一眨巴就在嘴上栽了一棵烟。

    “我宣布,今天今时起我正式对外抽烟!咱也三十五块五了,一级工的师傅。”

    我说你下一个任务是学会喝酒。

    林志刚:“对!二锅头,白酒我要抓紧练。”

    包骏自言自语:“朝气蓬勃正是早晨八九点。”

    林志刚吸了一口烟。李吕子走上来,双眼盯着这个新生烟鬼,小声探讨:“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林志刚气宇轩昂:“说吧,咱好商量。”

    “这个学徒三年呢,最末了啦我想做个纪念让你记一辈子……”

    林志刚抢话:“合影合影。”

    李吕子拍手,“啪”就是一个嘴巴给了林志刚。林志刚蒙了头:“你……”

    李吕子缓缓说:“这就是纪念,全结啦全结啦从此两便啦。”

    林志刚仍然发傻清醒不过来:“这么说以后咱们就是革命同志关系啦?”

    包骏自言自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金铁萍小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人们散开走,已是黄昏时分。

    林志刚终于清醒了,捂着脸上的图案大声冲李吕子背影喊:“敢打我?你这个大王八!”

    母美玉迎上去。毕竟是李氏之妻,她捍卫着自己的丈夫,朝林志刚呐喊:

    “林志刚!你爸爸想当王八还没有被选举权呢,谁搭理你妈?”

    7

    师就这么出了,可翻砂场还是翻砂场,我的饭量也无增无减。出了师,金铁萍的饭量便超过了我,她一顿午餐吃三个馒头一盒子粥。

    吴大队长给她派了一件十分简单的活儿——一种名叫“拨叉”的小铸件。这活儿有爪子就能干出来,因此金铁萍高速高产得惊人,看来她又该上报纸了。吴大队长常说:“工人阶级呗!咱们得保住小金子这个铁姑娘的典型。”

    我邻着她干活儿。她很少抬头看我,瞳子里全是黑砂。她边干边开导我:“刘直刘直你也争取千日满工满勤吧。我爸爸烧了一辈子锅炉没歇过一天班。旧社会是不让歇,新社会是不愿歇。你也决心争取吧。”

    她呼呼喘着,眨眼就托出一匣子活儿。干翻砂就讲多多益善绝不计划生育——铸出一个铁裔之族才是你的造化。

    “要大干了要大干了……”她居然边干活儿边幸福地呻吟起来。

    我说:“你现在也不是小干呀!还大干什么?”

    她终于抬头:“我就觉着要大干了,真的。”

    林志刚跑来了。他已经掌握烟酒本领,人也老到了许多——出了师一步就迈入了中年。

    “金铁萍我来递交入团申请书。”

    金铁萍说,好极了不过你要少抽烟少喝酒。

    林志刚:“抽烟喝酒是革命行动,可以促进生产和备战备荒……”说着他转脸冲我换了个话题,语言十分流畅。

    “李吕子是百分之百大王八!包骏在天车上跟母美玉……”

    金铁萍终于停止了大干,满面绯红着说:“林志刚你总议论这些事情怎么能尽快入团呢。”

    林志刚似乎得到神示,抢回申请书兴奋地说:“干脆我直接入党吧,省一道工序。”

    说着他就把申请书标题上的“团”用黑乎乎的圆珠笔改成“党”。又说:“省一道工序。”

    我瞅着林志刚的抬头纹问:“今年你十九?”

    他很不高兴:“二十一!我虚岁二十一!”

    李吕子来了,用崭新的口吻崭新的语言对昔日的徒弟说:“二十一?你恨不能跟你爸爸同岁,可惜你爷爷不同意。”

    “我×你老婆!”林志刚十分勇敢地反击。

    “请便,最好占用公家时间。”李吕子说。

    我完全被惊呆了,这李吕子的大肠大肚。

    理想主义之后,李吕子十分现实地说:“林师傅您出师之后,该有个大号啦!”

    林志刚说我有名字呀我爸给起的。

    李吕子蹲下:“我给你点石成金吧。”

    说罢李吕子就用一根钉子在黑砂地上一笔一画写出了三个隶体大字:林痔肛。

    林志刚见自己成了大肠头儿,马上就瞪起精致的三角眼:“你!你!你……”

    李吕子这个出色的丑学家,神色庄重。

    林志刚被彻底打败了。望天车,他不敢再骂母美玉如何,因为这仅仅是个停留在口头的理想而已。母美玉真的当众解开裤子,他林志刚登时就得咽气去睡骨灰盒。

    整天在空中野飞的母美玉只属于这黑色苍穹。于是林志刚无可奈何地提了提裤腰说李吕子李师傅咱们今后抓革命促生产井水河水两不犯。李吕子听了就神色愈发庄重地在黑砂地上写了两个草体大字:照办。

    林志刚苦笑:“×!你弄这儿批阅文件来了。”

    据说林志刚跑去向吴大队长告状了,说李吕子随随便便改人名字是反动标语的性质得从严处理。

    吴大队长说你小子出了师咋倒娇气起来啦,名字管个屁用。之后他鼓动林志刚:“好好干,我给你介绍个对象过日子。”

    林志刚脑子有时候发浑,居然急于落实这个问题:“介绍谁我听听。”

    “魏——宝——绢。名字好听吧?”

    “魏宝绢”就是“喂饱圈”,喂饱了圈起来养膘的大母猪。林志刚气得扭头就走。

    气跑了林志刚,李吕子十分友好地与我洽谈起来。他说:“出了师得重新命名这是制度。”

    我想我不会步林志刚后尘成为第二个大肠头儿吧?除非孔丘那么大学问的人来翻砂场。

    这时候包骏手里托着一块测硬度的砂样走到近前,我觉得他有几分技术味道了,就十分依赖地冲他说:“包骏,李吕子正在给我命名。”

    包骏抚了抚络腮胡子:“人往高处走,没法走;水往低处流,容易流。”

    李吕子:“别在这卖弄臭学问干扰我的思路。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金铁萍小声唤我:“刘直刘直你快干活儿吧。”

    李吕子即兴:“先解决了你吧,你叫金贴瓶。金子贴在瓶子外面,闪闪发光永不褪色!”

    她惊恐了:“李师傅你千万别起这个头儿跟我开玩笑!我、我害怕……”

    金铁萍说着起身就向女厕所逃去。

    包骏立即现场评点:“毕竟是个女性……”

    “刘——直?”李吕子思想家一样沉吟,蓦地双眸一亮点燃了智慧的火花,“加个儿化韵吧,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刘直儿——六侄儿,就六侄儿吧你。”

    见降了辈分,我也野了:“我是你大爷!”

    “壶——”李吕子接我话尾继上一个字。

    人们哄然大笑。我大惑不解。

    李吕子诲人不倦:“让你死个明白。这叫添字改义,量变才能引起质变。哲学你明白吧?”

    我入了门儿,就自我操练了一遍以求甚解。

    “我、我是你大爷壶?”

    “对,你是我大夜壶!”李吕子激励着我说。

    包骏唤我:“质变吧哲学?我也是从头学起。”

    我居然学徒三年之后成了黑砂的六侄儿。

    包骏边走边开导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六侄儿就六侄儿吧!六侄儿也比我这个不伦不类不死不活的人强百倍呢。”

    我说:“包骏包骏,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他怔了一下,怒了:“你离我远点儿!”

    我非常失望,就又孤零零想起了马庆善。

    临近打响午休铃声,车间突然走进一群人来。为首者三十多岁,男教师模样,领着十几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都是怯生生的表情。

    羊师傅似乎看见肥料来源,本能地抄起了粪筐。而包骏远远望着这群人,没说“灵长目”那句口头禅。

    翻砂场上所有的活物都一下子凝固了。

    林志刚以大肠头儿的气魄判断着。

    “是他妈来学工劳动的吧?”

    我这才想自己当年也是中学生。

    8

    翻砂场几经烟火洗礼却还是讲究旧例儿,有个喜事主家总要出点“血”,表明你眼里有人。我领了一级工的薪水就买了二斤糖块儿,认亲似的四处散着。见了那些三条石牌苦大仇深的我就说:“出了师咱还是徒弟,有事您照样支使我。”人们听着就错动着牙齿,不误时令地嚼着我的糖块儿,嘎巴嘎巴山响。

    “好好干!明年就四十一块六毛四了。”

    我知道那是二级工的价钱,只要不犯错误到时候自然长上去,国务院规定。

    母美玉吃了我十二块糖,还没够。我就躲她。她说:“你财迷小子抠手抠脚像个老爷们儿?往后就自己舒坦自己吧!”

    她的宗旨是祝愿我打一辈子光棍儿。

    还余下几块糖,我决定给马庆善送去。

    金铁萍埋头打着油砂小芯子对我说:“刘直刘直你可要快去快回呀!”这口气好像我要出远门去云南、贵州或东三省。

    出了车间大门我就胡思乱想:马庆善砸脚可能出自天意,令我无师可承自己乱长。这老头子严重口吃,今年正月初一的一句拜年话,他从去年八月十五就得动弹舌头,如此也未尝不误节气。马庆善没把他结巴的毛病传给我,是我口条儿的福分。

    临近砂箱库我撞见了吴大队长。

    他咧着海碗大嘴问:“那只黑猫你给我逮着了吗?都三天了!”

    “您记差了,没给我派过这个任务。”

    “唔,那就是派给了包骏。”

    吴大队长似乎永远记不清人和事。他口中散发着一种我无从体验的味道——十分熏人。

    那台低矮破旧的龙门吊车吱吱扭扭行走着,赛一堆诈了尸的死铁。不论有用没用,马庆善一天除了练气功化石头,就是不停地将一摞摞砂箱吊来吊去瞎折腾,像一个搭积木上了瘾的傻儿童,无休无止地东拼西凑玩弄把戏。

    吴大队长追着龙门吊车大声吼:“工业学大庆,你这是违章操作!”

    这是我认识吴大队长以来从他口中听到的最为现代的词汇。

    垂死的龙门吊车照旧行走着。

    “马庆善你手呢?你手忘在王家台老家啦!”

    吴大队长在“用典”。他和马庆善以及羊师傅同是王家台的老家,先后离开农村来到三条石永茂公铁工厂学徒干翻砂,绝对苦大仇深。

    故而“王家台”既是故家的名称也是他们生活中频频使用的一个代词,具有不可穷尽的修辞学意义。

    有不切实际的妄想,就说:“你别做王家台热被窝里的美梦了。”

    形容路远,就说:“这是回王家台呀!”

    我分配到翻砂车间的第一天,填写职工登记表交给吴大队长。他看罢面露喜色。

    “你小子也是王家台的?好!”

    我解释说我家住天津市河东区王家台大街××号,家庭出身职员。

    “我是交河县王家台,你是天津卫王家台,五百年前咱是一个村!”他逻辑性很强。

    从此他居然对我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见了我就像见了他的大儿子或女婿一样开心。

    谢谢王家台。我绝了换房搬家的心思。

    吴大队长接着吼:“我放你三天假回咱王家台拿你的手!”

    “王家台”使马庆善停住了龙门吊车。

    绝对是世界工业奇观:马庆善居然在龙门吊车的铁腿上安了一个离地一米多高的铁篮儿,将五十五岁的瘦屁股装进去,双手抱着枕着;伸出左脚用大脚趾抚摸着控制盘上的键钮——或开动或停车,轻松地操纵着这台五吨起重量的铁怪物。我觉得这老头儿即将羽化登仙。

    吴大队长捏了捏袜子里那只充满灵气的左脚,又拍了拍穿在马庆善右脚上那只形似航空母舰的特型鞋,说:“明天要来他妈的检查团,你赶紧用手别用脚,让人家笑话咱国大无人!”

    马庆善五官一聚,及时且突然地打了个喷嚏算是答复了吴大队长。

    吴大队长:“我等着吃你的驴肉呢。”

    之后吴大队长走向远处的墙根儿,冲着那个“男”字抖开前门儿撒了一泡尿,回头朝我和我身后的世界残忍地一笑,就蹚出一串儿响动钻进草丛深处去酝酿新的捕杀阴谋。

    翻砂场四周的小动物们已愈来愈少了。

    昨天飞来一只夜猫子,粗心大意地看了看大家,就扬起翅膀飞走了。据说它没笑。

    吴大队长听说立即组织捕杀,可惜晚了。结果他找碴儿拿包骏泄了一通火气才罢休。

    包骏认错:“只怪情报来得太迟……”

    我开始“拜佛”,对马庆善说:“我出师了……”

    三年来我只听马庆善说过一句话,就是铁杠砸脚时他的那声“啊呀”,充满真情实感。

    我又说:“你……您吃糖吧喜糖。”

    他一双无光的小眼睛很圆很圆,像两颗熟烂了的黑枣,半睁半闭——死死盯着自己假右脚上的特型鞋。他伸手接了糖块儿放在怀里。

    我无端地认定他将糖块儿留给驴吃。

    那驴似乎就是我的师兄——先入山门为大。

    见马庆善冲我一言不发,我说您要是没别的话说我就回去干活儿啦。他动了动瘦屁股。

    显然,他有话要对我讲才挪动屁股的。

    我就候着他老人家嗓子里的响动。许久,他置声带于不顾却解开了那只特型鞋的带子,往假脚里摸索着,就像那有个嗓音的开关。

    我突然冒出一句话:“他们给我起外号叫六侄儿!”说罢我觉出三年来我的心一直是很委屈的,尽管我说不清委屈的原因,反正我委屈。

    他穿着那件不合季节的黑棉袄,面若死水。

    缓缓又缓缓,他从鞋里抽出一沓子纸片,捻在手中扑克牌一样展成扇形,像要出牌了。

    我看清他手中有三张这样的硬纸片。

    他冲我点了点灯泡一样的脑袋,慢悠悠向我举出第一张纸片,上面是一行很笨拙的墨字:

    要穿棉裤呀人护腿狗护嘴老了后悔。

    天已转暖,我猜想这纸片一定是入冬之前马庆善请别人写成的。我知道这纸片就等于是他的“嘴”在向我叮嘱,就使劲点头:“嗯哪。”

    我突然从马庆善的眼睛里看到了慈祥!

    他的目光正灼热地舔着我的脸。

    我哭了:“他们给我起名字叫六侄儿!”

    我抹泪:“我怕金铁萍这样干下去早晚得累畸形了连孩子都不会生养……”

    我不知道为什么向他哭诉这些不贴题的事由儿,反正一抹泪心里就宽绰了几分。

    马庆善脸上褪了慈祥,又举出第二张纸片,颤颤着朝我“说”:

    死也别信歪门邪道多干活少说话小心胃口。

    他手中捻着第三张纸片,我想起了扑克牌中的“大鬼”,就期待着他的最后叮嘱。

    马庆善似乎犹豫了一个季度,猛然冲我一挥手,又将纸片们塞进了鞋里。

    他不愿意给我那个最后的叮嘱。

    可我恰恰正盼着那个谜一样的最后叮嘱!

    我扭头就朝车间大门跑去,心像死了一样沉重。立在车间门首,我使铁棍儿敲响了那只铁的屁股,之后我嗓子发痒,就朝着马庆善砂箱库方向急促且持久地学了一阵子驴鸣。

    没有听到洼地里那头正在吃草养伤的黑驴对我发出应声。它失约了。

    吴大队长似乎为我刚才的“驴鸣”所吸引,从草丛深处蹚了出来,手里托着一大团黄泥巴,一脸愠恼:“唔!都死绝了种,往后吃啥腥荤儿?”

    之后他愠恼之色更浓:“刘直刚才是你敲我的磬?当当当三声劲挺大。”

    敢情他管这只铁屁股叫“磬”,他的“磬”。

    八成是一种十分古老的乐器,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那时候的玩意儿。

    包骏赶来了:“刚才我听见一种动物叫!”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那一阵子“驴鸣”。

    吴大队长兴致剧增:“什么动物?”

    包骏认真回味着:“类——人——猿?”

    “累人园?你胡吣!快去给我逮那只大黑野猫,要断腥荤儿啦。”吴大队长啧啧着嘴。

    包骏献计:“只能派一只母猫把它引来。”

    林志刚赶上一步:“想让猫也犯作风错误乱搞男女关系?你!”

    吴大队长看见远处来了人,一拍脑门儿说:“我还忘了,那群学工劳动的今天正式下班组。让他们也参加进来做翻砂工人操!包骏你小子负责教他们。哎,那个领队的老师姓什么来着?”

    那群人已经排着队走近车间大门。

    “我姓纪,叫纪宇昌,是领队的老师。”

    之后那位姓纪的老师惊叫道:“天!是你吗包骏?是你呀包骏!老同学……”

    “是、是、是……”包骏腾地红了脸。

    之后红到了脖子。我从没见过包骏如此拘谨,像没有完成作业的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

    林志刚添乱:“母美玉叫你去修理……”

    吴大队长哼了一声:“我不下达任务包骏你敢修理个屁!让母美玉将就再开两天吧。”

    纪老师和“纪学生”们完全惊呆了。

    吴大队长最后说:“纪老师吃了中午饭我给学生们分派班组你们先歇一会儿。哎包骏你他妈的快去洼里网上摘鸟呀!我请这位纪老师开开荤。你俩是大学同学呀?好!五湖四海。”

    包骏欲言又止欲行又住,冲他的老同学纪老师一个劲儿傻笑。他这份难受的德行像是每个汗毛眼儿里都长满了癌细胞。

    纪老师:“包骏你跟工人阶级打成一片了。”

    吴大队长:“他还得继续努力别松劲!”

    9

    学工劳动的学生们刚刚下到班组,革命形势就发生了巨变,当然形势依然大好。

    吴大队长在翻砂场东西南北四处奔走,传达一个最新精神。

    “来不及开全体大会了,就费我一个人的鞋吧。都听着,今天把手里的活儿全部收尾弄利索了,明天换新活儿——赶出一百套砂箱来!”

    我打从出师就与别人配对干活儿了,跟我联手联脚搭伙的是曲建新。这个精神已经分裂的瘦弱汉子干起活儿来还是比较平稳的,只要他的目光不触见母美玉的肥臀。

    我说:“曲师傅,咱们抓紧收尾吧,明天换活儿。”

    他说:“明天换活儿咱们抓紧收尾吧刘师傅。”

    我居然也成了师傅,听起来好不适应。

    吴大队长站在炉台子上冲全体人民喊道:“把场地清理出来!没用的玩意儿全扔外边去,等来了木样子咱们就掊砂箱,大干!”

    金铁萍听罢,兴奋地冲我扬扬手。看来她的直觉是极其准确的,前些天就向我预言要大干了,果然就要大干了。

    刚好有这一拨学工劳动的学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生力军。翻砂场上的大干热潮定会史无前例。学生们的年龄与我相差无几,吴大队长已将他们作为满分儿的壮劳力搭配给了一个个翻砂工,而那个为首的纪老师,与李吕子成了搭档。这纪老师又白又嫩,江浙口音。

    李吕子:“如今不是没有考大学这一说了吗?”

    纪老师诚挚地一笑:“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

    李吕子一耸大鼻子:“停!天天读的时候你再背诵吧咱们现在促生产。”

    纪老师有些尴尬,说:“促生产促生产。”

    李吕子不冷不热说:“你跟包骏不一样。”

    “嗯……我俩大学同学四年……”

    我就与曲建新只争朝夕地干活儿。这是一种名叫“泵壳”的铸件,五百多斤沉。曲建新全神贯注修补着模子上的一块缺砂,他的手指修长而充满灵气。我发现曲建新竟然有这么好的手艺,砂模修补得又快又好没有丁点儿痕迹。

    我说:“曲师傅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曲建新沉浸在修补砂模的快感之中。

    李吕子在不远处接了话茬儿:“自抱自妻?”

    我已经出师成人,视听能力基本发育成熟了,所以我完全能够破译李吕子的“汉字谐音法”并进入艺术欣赏的境界。似乎李吕子的人生要义就是不遗余力地将这个世界丑而化之,用汉字游戏完成他残酷的再创造。唯一的例外就是他痴迷地欲将自己的妻子提拎出黑色王国——推向美丽的异域。

    我曾隔着墙听见他在烘干窑前自言自语:

    “这是我最后一件大事儿,调她离开翻砂场我就跟她散伙!除了我没人愿意救她……”

    戴了绿帽子的李吕子对骚妻竟怀有基督式的救难心理,而母美玉恰恰认为翻砂场正是她的圣地,铁心皈依——即使有个外国总统娶她当第一夫人她都不会“还俗”。

    翻砂场心动过速了。吴大队长领着两个学工的学生往那块多年没有挪动的平台上拴钢丝绳,“起!起!”一声声指挥着天上的母美玉吊钩。他要把翻砂场清理得一无所有,腾得空荡的场地大干——掊砂箱。

    那又宽又长的钢铁平台被徐徐吊起。母美玉在天上喊:“超载啦它足有六吨多!”

    吴大队长不抬头:“你早就超宰啦!”

    汉字谐音法即过于肥胖的意思。翻砂场上的人和物都具有无穷无尽的引申义。

    “长虫!长虫呀!”纪老师吓得高喊。

    死寂多年的钢铁平台下居然还潜伏了一条一尺多长的草蛇,迎着久违了的人们跃起脑袋摇摆着,一纵一纵。

    “好!”吴大队长仿佛变成了一只獴,一跃蹿入平台下边,伸手捕住草蛇。

    如果此时钢丝绳崩断,六吨多重的钢铁平台必然落下将吴大队长制成一张肉饼。

    他根本听不见人们的惊叫,依然连声喊“好”,顺手一捋,那蛇就成了一根儿死绳子。

    “这蛇有觉悟,给我午饭添了一道菜!”吴大队长说着就将草蛇当成腰带系在了胯骨节上,挥手指挥母美玉:“往西!吊到轱辘马上去。”

    一转眼那一条蛇就变成了“两条蛇”,吴大队长左手提着蛇肉右手拎着蛇皮,魔术师般敏捷。

    纪老师吓得舌头发硬:“咱们工人有力量。”

    这时包骏站在老同学身后:“保持镇静。”

    吴大队长已经完全忘记了“大干”:从包骏刚刚送来的白布小口袋儿里掏出一只家雀,不问死活就抓一团黄泥巴裹住一只鸟在手中攥成一个泥蛋,十分艺术地操作着。那不死的鸟儿似乎还在泥蛋中吱吱叫着。

    之后他把一只只泥蛋投入炭火盆子焙烧。那蛇肉也义气地挂在炭火之上,陪烤着。

    “纪老师,中午我请你吃肉!”

    “我、我、我胃口疼……”纪老师退着步。

    “多实践几次你胃病就没了,像包骏。”

    天上母美玉叫唤:“天车又要出毛病!”

    吴大队长:“大干!你就将就着开吧!”

    曲建新闻着蛇肉的味道围着吴大队长转悠。

    “你必须当着这些学生的面宣布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你又犯病啦?待会儿我赏你两只鸟儿吃,补补你的心。”

    曲建新条件反射似的哇地一口呕出一摊白浆。

    吴大队长倒了胃口,气哼哼说曲建新我又不是让你研究原子弹你认真得过了分啦。

    “不就是干翻砂嘛!你好好促生产就结了。”

    纪老师好奇就小声问:“这位曲师傅出了什么事情,像是把脑浆都吐出来了,送医院吧。”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送曲建新上医院。

    曲建新挺身站起:“不!我轻伤不下火线。”

    几个学生上前扶持他:“您歇一会儿吧。”

    曲建新眨着眼睛:“当时我离她一米多……”

    林志刚不知何时来了:“一米多够你做条裤子了,快找个地方缩水去吧。”

    母美玉从天上下来了,抖动着一身膘子气喘吁吁说:“吴大队长这次天车真的坏啦!吊平台超重累出了毛病,真的坏啦。”

    她无意中承认以往的中午抢修都是假的。

    曲建新见她来了拔腿就跑。

    吴大队长急了眼:“添乱!包骏你快去抢修,真格的抢修。”

    纪老师欣喜地看着老同学:“包骏你成了多面手呀什么都能干啦。”

    包骏失意地往回走:“革命需要。”

    吴大队长情绪大振,冲那一排站得整整齐齐的学生们说:“蹲下,站着费电。”

    “敢情你们都是中专生呀,多整齐。我们老家的孩子一茬一茬的更整齐,赛割过的韭菜。可不是吗,爹都在外边耍手艺干活儿,过年过节就一帮一伙做着伴回家,一块儿回家就都一块儿有了孩子,一块儿都有了孩子生日也差不了几天,一茬一茬长大。天长日久就有了歌谣描说这事儿。”

    吴大队长说着就唱起了那首歌谣:

    王家台的柳树呀那个一行行哟,

    王家台的孩儿呀那个一般般高。

    学生们听了就热烈鼓掌,之后便面面相觑。

    纪老师说:“应当这样理解,吴主任给我们讲了一段贫下中农的民俗。当然贫下中农外出谋生就变成了工人。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

    吴大队长:“文明史不文明史开会的时候再讲,大家都干活儿吧要注意安全!”

    包骏抢修天车一直忙到下晚儿。纪老师本着“实践出真知”的指导思想也一直陪包骏在天上,给他做助手。于是便挤没了母美玉的位置。

    她一脸不快之色从斜梯走了下来,在地上站定就冲我说:“老同学呀!两人一边干一边聊,全他娘的是文词儿,学问味儿撞人脑门子。我先是听不够后来就听烦了,什么弹性模量呀功率因数呀还有什么抠赛因外?我看包骏刚改造得差不多了,又要退步回去!那姓纪的穷酸。”

    李吕子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板板实实,居然万分耐心地站在车间门首候着自己的娘儿们。

    “你快去洗澡吧,咱们下馆子去。”

    “是下脏水管子还是下自来水管子?”

    李吕子沉闷地说:“怎么拿你当人待,你总往鸟食罐子里扎呢!”说着就伸手去拢老婆的肩。

    母美玉进入情节:“要说还是你小子疼我。”

    这对夫妻到市里下馆子去了。

    我住单身宿舍没回家,吃饱了晚饭就四处漫步消食,没离车间周遭。

    墙头外面那条臭河沟子里,吴大队长率领一批志愿者正在围起土堰淘水捉鱼。这群人都是没家没业的“独扇儿”。

    羊师傅伺候罢了“自留地”攀在墙头上观阵:“水干了鱼就净!留几寸水儿别让鱼都钻泥里去,白干了。”

    吴大队长从水里摸出个物件大声喊:“老羊,这是大跃进那年咱们铸的丁字铁,它还活着呢!”

    羊师傅应声说铁咋死得了就赛咱王家台的那一顷顷地。

    我走到包骏那间小屋前,屋内灯火比往日热闹,溢出一股饭菜的香气。

    包骏穿着齐整,是一身蓝色中山装,干净得一尘不染令我大觉陌生。

    纪老师小声说:“你的沙拉味道纯正。”

    包骏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语气说:“页斯(Yes)。”

    碰杯的声音,很典雅。之后包骏说:“让我重温一下文明的生活吧!纪宇昌你别蔑视我。”

    他们喝酒,低声唱起了俄罗斯民歌。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已被列为黄歌。

    他与他不倦地唱着。臭河沟的水快淘干了。

    包骏动情地说:“我决定了,五一前回家探亲,我两年没回去了……”声音愈来愈低。

    纪老师有节制地幽默着:“要斗私批修。”

    我推开门,见屋里拾掇得干净极了,墙上没了动物皮毛而只有那帧秀丽甜美的女人照片。

    “小刘请进,欢迎……”

    这一次,包骏没有叫我“灵长目”。

    刮净了满脸胡子的包骏,威武地冲我微笑。

    纪老师眼中却涌出了热泪。

    我说:“你们教我文化吧,三角代数物理化学什么的。我初中毕业来学徒,其实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

    包骏脸色一暗:“这些墨水在这儿干翻砂刚好适量,我们则过多了。纪兄,过犹不及呀。”

    纪老师:“辩证法……”

    第二天我听说李吕子偕夫人下馆子,醉后在大街上耍起了酒疯,被拖走扣押了小半夜才放他回家。母美玉批评他酒量没发展。

    第二天吴大队长熬了一锅鱼,猫一样吃着。殃及林志刚一干人,统统上吐下泻中间发胀。

    而那条已经臭了许多年的小河沟却永远地死去了——臭得没了任何内容。

    10

    突然来了两个穿绿衣服的军人,据说是驻工业系统的军代表,都操着广东口音,找到吴大队长,命令式的口气。吴大队长支棱起扇风大耳,才听懂了南方人的中国话。

    “你们来找破棉袄!可解放这么多年了哪还有三条石的破棉袄呀!咱们犄角旮旯转一转吧,兴许能撞见。”

    要举办三条石阶级教育展览,以批判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的阴谋。都齐了,就差一件三条石老工人受剥削压迫时穿的破棉袄。

    吴大队长领着两位年轻的军人四处转悠,首先撞见的是包骏。

    纪老师已经领着学生们到锻工车间学工去了。车钳铣刨,铸锻铆焊……工厂好像一桌子大菜,学生们一个星期换一个车间,所有的味道都尝一尝。打从纪老师走后,包骏就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翻砂工:黑黑乎乎呆呆木木满嘴全是“翻砂语”,整个一个老工人。

    两位当兵的惊异地打量着包骏:头戴一顶烂没了檐儿的破草帽,身穿一件半个世纪没下水洗涤的工作服,纽扣全无敞怀露胸,裤子沿裤角开了线展览出小腿肚子上的乱毛,趿拉着两只张了嘴的洒鞋。

    “你就是包骏?”一个军人问。

    包骏伸手挠了挠裤裆,很解痒地回答:“错了我包退包换,正是本人。”

    两个军人面面相觑。

    吴大队长小声说:“包骏你小子扮相过了分。”

    事后才知道这是两个喝过很多墨水的军人,入伍前都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他们主持工业系统会战指挥部的宣传工作,拟调一名热加工专业的大学生去协助工作,在名单上看到“包骏”两个字很有特色,就列为“使用对象”。

    “你不是还没有正式分配在这里吗?仍属于劳动锻炼等候使用的性质。难能可贵,你这么迅速就工人阶级化了。”两个军人共同品评着眼前的大学生包骏。

    包骏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目光中倏地闪过一丝隐痛的神色。

    两位军人朝砂箱库方向踱去。吴大队长留在原地对包骏说:“说不准哪块云彩下雨。这俩当兵的不知为啥选中了你。我拦也拦不住,以为你小子这一遭肯定被提拎出去了。啧!没承想人家跟你一照面,脸色就变了,我看是不打算要你。”

    包骏呆呆听着,无悲无喜。

    “我看你还是在咱翻砂场里忍着吧,安全。你到了别处台阶是高了,可比得上咱这儿太平?”

    几年来包骏强迫着自己“翻砂化”并进化成我们的同类——里外全黑了,兴许图希的就是个太平。吴大队长说包骏你知足常乐吧。

    包骏斯文地点点头:“×!”

    两个踱入砂箱库的军人发现了正在静坐练习气功的马庆善——活生生一尊着装的泥塑。

    喝过之乎者也墨汁的军人一齐犯了中文系的毛病:发乎情。眼睁睁马庆善身上披着一件充满历史纵深感和思想穿透力的正宗破棉袄!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他们吟罢上前说:“老师傅您的棉袄!”

    吴大队长也随上来给马庆善做动员工作。

    马庆善执着地摇着脑袋:不肯割爱这贴身的小棉袄。仿佛它已经成了他的人皮而不可剥离了。吴大队长急得似拉磨的驴,团团转。

    “军代表相中了,使一件绿大衣换你!”

    最后,吴大队长抢劫犯似的从马庆善身上扒下了破棉袄。因用力过猛大襟里的棉花被扯出了一团。

    当兵的说:“这更加真实绝对自然!”

    马庆善不睬那件换来的绿大衣,依然打坐闭目练功。

    另一个当兵的小情调未尽,望着马庆善兴奋地说:“丈人,隐者也!”

    吴大队长说:“他是老绝户当不成老丈人;他从不抽烟也不是瘾者。二位还有事吗?”

    于是两位当兵的恢复了常态:标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形象——雄赳赳气昂昂。

    包骏焦躁不安,全没心思干活儿,跑到离砂箱库不远的一处焦炭上立着,向两个军人的方向激动地朗诵着一首古代人写的诗。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那两个当兵的正欲匆匆离去,面无表情。

    一个说:“什么诗!要注意思想倾向。”

    一个说:“多读马列原著,化消极为积极。”

    他们捧着宝物般的破棉袄钻进小汽车。

    包骏发疯一般跑回了翻砂场。

    李吕子迎着他问:“想变成人,可人家把你捋出来甩在墙犄角喂了苍蝇吧?”

    母美玉在天上咯咯咯乐个不停。

    李吕子转脸对林志刚说:“林师傅包骏来了你上呀!”

    林志刚勇敢不起来:“我的学问还太浅李师傅你上吧我助阵……”

    李吕子从容不迫:“我上!包骏你那位老同学走了我没来得及给他命名,你转告他吧,我赐他一个大号留个纪念。”

    说着李吕子从林志刚手中接过一只大钉子,在黑砂地上写出了一行“仿宋”。

    纪宇昌——妓与娼

    包骏看着,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不许你侮辱他的人格,不许。”

    李吕子哈哈大笑:“人格,就你?”

    林志刚喊了一声“一二!”人们齐声诵起。

    这是一首传唱久远的“四子歌”,味儿正。

    出娘胎叫个大胖小子,

    学识字是个糨糊脑子,

    娶媳妇生个王八羔子,

    进棺材当个混账老子!

    包骏闭眼听着,毫无表情。

    金铁萍又跑来在背后扯我袖口:“刘直刘直你快干活儿去吧,人家曲建新正干着呢。”

    曲建新条件反射抬头叫道:“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什么我正干着呢?我洁白如玉。”

    李吕子更兴奋:“包骏我破了你的身吧——也送给你一个大号算我们认可了你!”

    随即他在地上一挥而就,又是“仿宋”。

    包骏——孢馂

    我不认识这两个字,回去查了字典。好在我还没有忘记世界上有字典这宗物件。

    孢:……某些低等动物在无性繁殖或有性生殖中所产生的生殖细胞。

    馂:吃剩下的食物。

    吴大队长立在车间门首:一手拎着一只眼睛淌出血汁的黑色大猫,死的;一手使芯铁棍儿连声敲击着他的“磬”——铁屁股颤动着。

    “立即集合!立即集合,是全体的!”

    众人问:“又是翻砂工人操?”

    吴大队长:“不是做操,是紧急动员大会!”

    人们就乱奔走,去清砂工房。

    金铁萍朝我会心地一笑:“更加大干了。”

    吴大队长仍在喊:“一个不剩全去开会,就连马庆善也给我提拎来,可不许他牵着驴!”

    羊师傅又捂着屁股向他的“自留地”跑去。

    母美玉从天车上下来往清砂工房走,小步颠颠地追着包骏问:“我天车要是坏了你还修不修?那个姓纪的白面书生已经滚蛋了,可你还得在这儿干呀!别胡寻思了把心踏实下来吧。”

    包骏冷冷地说:“你别破坏革命大好形势。”

    母美玉:“你敢变心就是林彪死党五七一!”

    “我五一六!你多说了五十五个数儿。”

    11

    散兵游勇一人一个模样,乱站在清砂工房。望着墙角那只老掉牙的六角滚筒,我猛然想起出师考试铸的那只“手”还锁在吴大队长办公室箱子里没派上用场。这是游离于我体外而又恰恰只属于我的一件珍品,我心里有些恐怖。

    金铁萍缩在母美玉身后,脸色不佳。她站起身来,往清砂工房门外走。

    羊师傅立即关照:“小金子要是上厕所你就去我那块园子吧,劳你多走几步。放心那儿没人瞅得见……”

    母美玉一扯羊师傅裤角儿:“人家要来月经!”

    羊师傅:“哎你扯破了我裤脚儿谁给缝?”

    “找那个瘦巴娘儿们缝呀!她活儿好极了。”

    果然,我远远看见吴大队长身边立着一个干巴巴的瘦女人,四十几岁的样子瓦刀脸。

    翻砂场上油水大,还没见过这路没营养的女人——木板儿一般。

    吴大队长紧了紧裤腰带,亮开了嗓子:

    “有情况!情况十分紧急。”开场白吴大队长就说得颠三倒四错了词儿,看来不是蒋匪反攻大陆就是日本又复辟了军国主义占了东三省。吴大队长开始念文件,主题说的是华北百年不遇的大旱阻挡了农业学大寨的贫下中农们,得赶紧想办法弄来水浇地。

    吴大队长边念边往文件里添佐料儿:“没水浇地别说学大寨,就连咱全市的工人阶级蔬菜都吃不上了,也影响了学大庆,这就是辩证唯物论!”

    翻砂工的目光却大多停留在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八成是个人物,颇有身份地立在那里望着黑乎乎车间的深尽之处。

    “咱们那一百套砂箱还没全掊出来,就得兵分两路开始铸造压把井的身子,这叫什么来着,嗯,交叉作业!出席学大寨会议的武清县代表七天之后亲自到咱厂子里接收一批压把井,七天咱得交出一百台,以往得用一个月时间……”

    女人有些不耐烦吴大队长的啰唆了。

    吴大队长稳如泰山接着讲,说时间太紧了必须大干特干才行,谁也不许歇班。

    包骏蹲在我身边小声说:“我恰恰买好了后天的火车票回家探亲去……”

    我小声问:“还回来吗?”

    他有些诧异:“怎么不回来?我档案和人命都在这里呀。”之后他似悟出什么,冲我苦笑了。

    相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笑纹。

    却又是苦味的,不吉利这“初笑”。

    “不许歇班!死爹娘的,我准一天假;死兄弟姐妹的,我准半天假;谁也没死的,老老实实在这儿给我干活儿!上早七点下晚七点,七对七大干十二个钟点。”

    林志刚不愧新时代青年,站起来问:“老婆生孩子你准几天假?丈母娘要是死了呢?”

    他不是出自一种迫切而是出自一种混沌。

    吴大队长一瞪眼:“你丈母娘正在产房里呢!”

    人们哄的一声发出很有规模的笑声。

    “还有一件事儿,大干了时间紧,每天的翻砂工人操就停了吧,以后有机会再做。”

    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不满情绪像沸沸粥锅。

    “每天就那么一个玩儿的机会还给取消了。”

    玩儿。人们对每天那场扭动着生命呼喊着号子无所顾忌的把戏怀有深深的留恋,好比一群儿童失去了一座迷人的游艺场。

    吴大队长说:“散会之前我把新来的领导介绍给大伙儿。为了加强这场大干,厂里派来了刚刚上任的保卫科科长来咱们这儿,保卫大干的同时还兼任车间政治上的一把手……”

    不等吴大队长说完,那个早有些不耐烦的瘦女人就一步跨上高处,一挥手说:“我主要是来加强大干的保卫工作的,我叫黄爱楚!”

    会场上嗡嗡嗡就像飞来了一万只苍蝇。

    “黄爱杵?这名字真实在,是个敞快人。”

    “不,是黄挨杵,她的任务够艰巨的。”

    黄科长见乱了会场就振臂一呼:“都别议论了!”

    瘦女人高声果然不假,会场给她镇住了。

    “我家乡是湖北革命老区,我起名黄爱楚有什么可议论的?工人阶级要识大体顾大局加强革命纪律性!下边我讲一讲这次支农大干的工作安排,一共八个方面都很具体大家要记清了。”

    母美玉小声说:“这娘儿们挺厉害的,在家里准不会过日子也不懂得疼爷们儿。”

    李吕子斜了老婆一眼:“比你强得多!”

    “那你找她去不就结啦,正合套。”

    “放屁!人家是个官儿我配吗?”

    “她还能有武则天官儿大吗?你小家子气。”

    两口子围绕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假设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拌嘴斗气儿。

    我蹲在一旁听着这对夫妻的马拉松对话,心中暗暗惊异母美玉的气概和胆识。在母美玉眼中一个女人无论地位多高,譬如说武则天,也仅仅是个女人而已。她看问题似乎一下子就能抓住本质。

    八个方面的工作安排刚刚讲了四个方面。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出黄爱楚像个正在跳大神儿的巫婆。她讲话时似乎总想向上跳跃,一纵一纵的。我终于听清了她的几句分量很重的话。

    “以前犯过错误的,这次支农大干中要老老实实服从指挥,可以以功抵过嘛……”

    曲建新霍地站起身,吓了黄巫婆一跳。

    “黄科长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蹲下!散了会你找我,我一个一个解决你们的问题。太不像话了。”

    黄巫婆最后说:“为了保卫工作的万无一失,每个人都要编成一个号码。张三是一李四是二,把号码铸在活儿上出了事情立即查处!”

    包骏小声嘟哝:“不懂技术……”

    林志刚一眨小眼睛:“这黄科长比咱吴大队长有水平,把咱们都编上号码啦!”

    母美玉:“把你编成二百五吧。”

    吴大队长一提裤腰:“散会!明天上七点。”

    黄巫婆尖叫:“谁找我谈情况,来报名!”

    金铁萍小声对我说:“新来的黄科长讲话真干脆。我那一次到公司里听报告跟她挨着坐。她男人可是个不小的领导,在大三线兵工厂里当头儿哪!”

    我转身跟包骏说:“跟你一样也是夫妻两地生活一年见不上几天。”

    包骏:“更便于集中精力……干革命。”

    黄巫婆在远处唤道:“谁叫包骏?来找我!”

    “问题严重了。”包骏定住了身子。

    12

    兵分两路:东路继续掊砂箱,提供工艺装备;西路开始铸造支农抗旱的压把井机身,打响大干的头一炮。我和曲建新在东路搭成伙计,包骏懂技术会修理机器,定为机动兵力。

    机动兵力更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大补丁一样四处乱补,泄尽了人的阳气。

    我问曲建新跟黄科长谈了解决问题吗?

    “运动后期才能处理。”

    我说:“那你可得保养身体坚持到那一天。”

    曲建新:“万里长征我们刚刚走完第一步。”

    黄巫婆发了大脾气,站在车间中央叫喊:“工业学大寨?如果上纲上线就是篡改毛主席指示。工业学大寨就等于是无视大庆红旗的存在!这标语居然好几年不改正过来,老吴你立即安排人搭脚手架上去改正!”

    吴大队长嘿嘿乐:“早就有这个计划。”

    在黄巫婆眼中翻砂场问题不少,似乎这里的每一只耗子都随时可能发动一场反革命政变。

    幸亏翻砂场上的耗子已被吴大队长捕吃得近乎灭绝了。而新崛起的继往开来者是林志刚,他青胜于蓝就连河沟里的蝌蚪也捞来生喝。

    他一气喝下三十个:“这东西败火省了吃药。”

    见孺子可教也,吴大队长很是欣慰。

    “下次我教你炒油克螂吃,香死了。”

    那胃已由四腿动物向多爪昆虫求索。接着他说:“有机会我领你回我们王家台玩儿几天,我们村的闺女可俊着呢!比城市姑娘懂得疼人过日子。”

    林志刚兴奋:“我先在城市里试一试再说!”

    掊砂箱的活儿,死累。先刨出一个长方形的坑然后卧进木样子往里噇砂子捣实。冲天炉整天吼着,铁水追着腚眼子浇铸。铸成的砂箱尚未褪尽红色,就吊出来腾了地方接着掊下一个砂箱,容不得凉快。飞尘冲天往肺管子里钻,高温烤干了汗水在肉皮上晒盐。

    累极了,只能歇上一两分钟,曲建新就跳进棺材形的木样子里躺上两百多秒钟,像挺尸。

    我说看见你这样子我心里挺难受的。

    他就从“棺材”里爬出来:“这一天只是早晚的事呗!我只是死不瞑目。”

    林志刚被调到碾砂机上充当主力去了,他认为这是提拔的开始,对我说:“别嫉妒呀!”那台陈旧的碾砂机原本是要报废的,我们一大干它也就没了脾气整天不停地转着碾出型砂来。

    包骏忙得满脸胡子疯长。他上午拉砂子下午清理铸件,只是没有修理天车的任务了。一大干,母美玉的天车也吓得没了毛病。

    包骏沮丧地对我说:“不准我假……这一次我是发誓要回家探亲的,已经两年多了我没脸回去,鬼一样。这次我下了决心去看妻小,可又赶上大干啦。”他说得很沉重,似乎这一次探亲对他来讲具有无比重大的意义。

    我说:“不就是推迟一个月嘛,亲早晚能探。”

    他郑重极了:“家里盼着我回去呢。”

    我用翻砂语式说:“四海为家嘛。”

    竟惹火了他:“你出虚恭,人只有一个归处。”

    在之后的几天里,包骏见了我就小声嘟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活脱脱一个男性祥林嫂。

    我小声呐喊:“包骏你要坚持呀别垮下去!”

    他十分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等大干过去,我每天晚上教你数理化,只要我还活着。”

    总觉得是那个纪老师的到来震撼了包骏,促使他拿了大主意要改变一种颜色活下去。

    翻砂场上只有一种母色:黑。

    黄巫婆整天在翻砂场上游荡,眨着一双洞察世界于秋毫之间的眼睛——目光如锥。

    “你叫什么名字?”她手里拿着个本子。

    我边筛砂子边答:“六——侄儿。”

    她说:“要积极进步,向金铁萍学习。”

    金铁萍被分配在西路,一个人独挑也无搭档,已铸造出六件压把井机身。她编号为“七”。

    林志刚见了她就称呼号码:“妻”。谐音美妙。

    掌握了烟酒本领之后,林志刚人生的最大任务是混入党内和弄上一个未婚妻。鱼和熊掌林志刚要同时端上餐桌。

    金铁萍把铺盖卷搬到了车间,一天要干上十五六个小时才罢休。我看出她燃料将尽。

    形势愈发严峻了,首批交活儿的一百件任务增到了两百件,市生产指挥部拍了板儿。

    每天从早七点要干到晚九点之后才能洗手。天天班后都有一个总结会,训人。

    黄巫婆决定午休的半小时取消,咽下饭就抄家伙干活儿:“主要是精神状态在作战!”

    吴大队长几天断了腥荤儿,讲话没大气力,像个老太婆在念经:“向金铁萍学习,她爹前天死了昨天火化,她根本就没请一分钟假。大闺女来了月经不歇照样干!男子汉还能偷懒吗?母美玉表现也可以,从大干到现在天天在天上飞,没坏过天车!该表扬。”

    母美玉累得有气无力:“上班八年了头一遭让吴大队长表扬咱,累死我啦。”

    金铁萍团缩在角落里抽泣起来:“爸……”

    母美玉关心道:“我看你痛经的老毛病又要犯,小心可别坐下病后悔一辈子。”

    散了会,翻砂场上处处都是无声的呻吟。

    我累得回不了家,就住下了。许多人都住下了。空间爆满。包骏小屋左右的那两间空屋,有农村家属来探望爷们儿才在那里居住几天,号称“配种站”。据说这里创造出了近一个连的生命。如今那里躺满了疲劳过度的翻砂汉子,说梦话都喊:“别大干了小干吧!”

    黄巫婆这干瘦的女人却精力奇盛,她好像一天二十四小时也不合一下眼,四处出没。

    过度疲劳也失眠,我躺在烘干窑里硬是睡不着觉,就披上衣服出了窑门,往黑乎乎的翻砂场上溜达,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惦念金铁萍。她父亲刚刚去世,弄不好她也得心力交瘁躺下起不来。白天记者又来采访她,她最后居然说记者我求你过几天再来吧我没力气说话。听她这番话那记者惊得半天才张嘴:“铁姑娘千万不要流露消极情绪,让外界知道了影响不好。”

    我看见林志刚站在金铁萍住的小屋门外叫着她干活儿的号码:“七,你出来咱谈谈心……”

    屋里小声呻吟:“八,你快走吧明天大干。”

    林志刚从我近前走过却没发现我。我听见他嘟哝着:“明天大干?我现在就去自己大干。”

    翻砂场比夜色更黑,远处冲天炉台子下亮着两个红红的烟头儿,有人的动静。

    李吕子:“一条道摆着,你给我从这儿滚蛋,滚回内蒙古我也管不着,反正你得滚开。”

    包骏:“我滚?可吴大队长不放我走。其实他没有我走留的决定权,我能不能动弹得公司决定,他们把我挂在这儿就不管了。”

    李吕子:“不滚蛋也行,往后不许你修理她!”

    包骏:“我是被迫的不能自拔……”

    李吕子:“难道还让我帮你拔?早晚我杀了你算完事!”

    包骏:“拜托了,让我来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之后又说,“你跟她好好过日子吧,她不是坏人,只是色染得太黑了,黑得很纯洁。”

    我听见李吕子给了包骏一个耳光。

    走了一只红红的烟头儿,剩下一个亮着。

    只隔一会儿就来了一个人,听那如夯的足音,我断定是母美玉。她扑到包骏烟头儿近前就哼哼:“你也学会了抽烟?有什么苦闷呀!”

    就是一阵子激烈的缠绵:“你多少天没跟我了……”我生来首次听到女人能发出这种声音。

    包骏居然小吼:“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修理天车!我当人不当牲口……”

    母美玉抽泣:“你始终拿我当牲口?没良心!”

    “我就爱你这种有文化的粗野味儿!”母美玉重重倒在了黑砂地上。这地好肥沃……

    一道手电光刷的亮了,像贼星照亮天地。

    “不许动!”是黄巫婆的声音。

    手电光向四外打扫战场,我也被捕了。

    包骏大声说:“出了成绩,这一次公司就该想起我这个入库的人啦!”

    把犯错误叫作出成绩,落难关头包骏依然能够操着翻砂工式的幽默来抒发情怀。

    往审案的办公室走,黑灯影儿里我瞅见垂着脑袋的林志刚也随了上来,我很觉意外。

    “你也犯了错误?”包骏置生死于度外关心着林志刚。

    林志刚完全成了一只“软蛋”,十分委屈地说着自己的案情。母美玉鄙夷地说:“没出息!”

    “我躺在芯盒子里自己跟自己打仗,挺解乏的。谁知黄科长从头看到尾,刚刚出了胶水儿她就把我给逮住了,妈的倒霉!”

    我说:“自己弄自己不算大错误,不过肯定影响你纳新的速度。这就叫玩物丧志。”

    林志刚沮丧至极:“那咱就先不入呗!”

    住下没走的翻砂汉子全起来拾乐儿了。

    马庆善的那头黑驴也没睡,像表示声援。

    13

    曲建新突然失踪,三天没见他人影儿,像是长征去了。我被调往西路,跟金铁萍搭伙干活儿。我编号十三。

    我说:“妻,能坚持下去吗?”

    她点点头:“是叫我五六七的七吗?”之后就用一种温度较高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人累乏了,极需要支持。我说:“不是五六七的七!”说完我的心就咚咚疾跳。

    她幸福地闭了一下眼睛:“你……”

    那个夜晚我被捕之后,因查不出任何罪错,黄巫婆就释放了我。她说:“以后晚上不许乱走!”

    也没见对其他案犯采取什么措施。据说是因支农大干没时间开批判会,“运动后期”处理。

    那只高高的脚手架终于搭成了。于是李吕子游离于热火朝天的大干之外,准备登天改字。

    我问:“吴大队长同意调你老婆离开这儿啦?”

    李吕子说:“实践出真知。”

    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工业学大庆”,回到正确轨道上来了。

    忙得人们广播听不见报纸看不着,分明住在一个黑乎乎的孤岛上,越干越傻。

    只有在厕所拉屎的几分钟,才能只争朝夕地扯上几句话,短暂得像是在开会前试验麦克风。我发现人们憋得恨不能跟母猪聊两句。

    包骏打从作案被捉,反而显得比过去开朗了,见了我就说:“我可熬出头了,不易。”

    太平无事,人们一个心眼儿是大干。

    每天的全体大会改在中午饭后,因为晚上不知干到什么时候才收工,开会效果也不好。

    吴大队长在会上第十八次表扬金铁萍。

    黄巫婆说明天就要给我们的压把井身披大红花交给贫下中农去学大寨了,大家要打好第一战役准备第二战役。

    我发现黄巫婆更瘦了——皮底抽肉只余下一把骨头架子立在那里发言。两个黑眼圈儿似戴了一副老花镜,目光迷离魂已出窍。

    母美玉很后悔:“黄科长本来夫妻两地生活就阴阳失调,那天夜里先逮林志刚的个体案件,后又捉了双奸,她眼珠子哪经得住这种滋补呀!”

    这话是母美玉说给金铁萍的。自从案发,这两个大干的女杰就睡到了一个屋里求太平。

    据说母美玉向黄巫婆坦白得太具体了,有声有色再现了当时的高潮场面。黄巫婆当时就大脑缺氧一头晕在办公桌前。苏醒之后她有气无力地指着母美玉说:“你交代得很不彻底……”

    火焰烧心,于是中午的大会上黄巫婆也只能强撑着身子给大家训上几句话,保命要紧。

    大会散了人们就干活儿。李吕子已经提着罐握着笔立在了高高的天上。

    吴大队长和黄巫婆立在地上,抬头督促着他。

    李吕子突然喊:“我上天不是来改字儿的!”

    吴大队长了解自己的族人,吓白了脸。

    “不把我老婆从这黑天黑地的翻砂场调出去,我就跳下去不活了。”

    黄巫婆:“你敢自绝于人民!”却有气无力。

    李吕子:“黄巫婆你再叫唤我送你去喂驴!”

    吴大队长说:“小祖宗,我同意调走你老婆,你千万别跳下来,你还有福没享呢,得活着。”

    “签字!”天上扔下个纸团儿,系着一根白线。看来李吕子蓄谋已久准备十分充分。

    吴大队长看都没看就抢了黄巫婆身上的笔签上了大名:吴大边。

    李吕子捯着白线儿把纸团提了回去。

    黄巫婆嘟哝:“母美玉在翻砂场上干得挺喜兴的,为什么要调她走呢荒唐!”

    吴大队长说李吕子你下来吧小心踩空了。

    黄巫婆:“他还没改字呢,快改!”

    吴大队长急了:“你浑蛋!他心思这么乱还改字儿?掉下来摔死你他妈的负责任。”

    黄巫婆元气大伤,一屁股坐在黑砂地上了。

    翻砂工坐在黑砂地上能补阳。黄巫婆坐在黑砂地上却不能滋阴只能折寿。

    吴大队长以革命名义吼她:“你快起来!”

    黄巫婆惊惧地看着黑天黑地浑身散了架。

    人们唱起来了,却不误手中活计。

    “翻砂翻砂,翻一个变俩,翻俩变仨。”

    车间外边黑了天,片刻就浇下来旱年的第一场大雨,雨太野了,当夜翻砂场泡汤成了沼泽。

    母美玉逢人便问:“咱们铸压把井还有用吗?”

    吴大队长:“目光短浅!明年就不旱啦?”

    我们在大雨之后继续大干,绝不妥协。

    传来曲建新的最后消息:他上吊死在引河桥河滩的树林子里。

    吴大队长蹲在地上抽烟:“那天他缠着我说那件事情不是他干的。我心里烦,就对他说那件事情确实不是你曲建新干的,你洗干净了。他听了之后大叫一嗓子就跑了。啧!死啦。”

    曲建新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被别人确认无罪之后他就干净利索地吊死在一棵被虫子蛀空了的老柳树上,上天国当良民去了。

    黄巫婆气力将尽没说“曲建新自绝于人民”。

    第二天她就请假去大三线山里边看她那当大官儿的老头子去了,归期难卜。

    支农大干的第一战役大获全胜。包骏找到吴大队长:“党代表都请假去看爷们儿了,我也该回家去看爱人了吧?”

    包骏打从进入翻砂场首次使用“爱人”一词,虽说他依然一身地道的翻砂工扮相。

    吴大队长犹豫:“你的花案还没了结……”

    “我又不是到白区去,反正一个天下呗。”

    “快去快回,赶在黄婆子之前到这儿。”

    包骏见了我,托我去市里给他买一张去赤峰的票,越早越好。他说:“碾砂机给累坏了,又叫我中午抢修。”他终于改行不再抢修天车了。

    据说昨晚收工后,他给以李吕子为首的听众们讲了一个故事。我没在场,据说那故事很荤很荤,大家很开心,只有李吕子没笑。

    我跟金铁萍一块儿干活儿。她朝砂模上刻上“7”,我朝砂模上刻上“13”,这是黄巫婆送给我们的封号——阿拉伯数码。

    我发现一种液体浸湿了她的小帆布工作裤,是我平时不敢盯着的那个位置,就猜想她一定很痛苦。她埋头用铁冲子充着砂子,不吭不响。

    我就时不时偷眼看她。她好像有些踌躇,当她偷眼看我的时候,我低头做良民状。

    当我再度偷眼看她的时候,我凝住了呼吸。

    她高高举起铁冲子,向自己的左手捣去!

    我与她同时尖叫起来。

    她左手的两个指头被砸得血肉模糊。我冲上去将她横身抱在怀里,向厂部保健站小跑。

    “你为什么故意砸自己的手!”我无法承受同类这种非人的自残行为,就怒吼。

    “别喊……”她软绵绵横在我怀里,“坚持不住了,我跟你坦白吧。我、我血崩呀不好意思歇……私人的假。砸了手是为公,为公歇假不还有些理由吗?”

    抱着这个软绵绵的身子,我觉出她是个女人了——可怜的女人。她交出两个手指换取一次忐忑不安的休息。我哭了:“放心我替你保密!”

    冲进保健站小院时,我冲她说:“够了结婚年龄我就要娶你!听见了吗妻?”

    她昏了过去,脸上有一丝惨笑。

    我冲白大褂们喊:“谁要敢给她截肢我就杀了他!”

    我身上浸着金铁萍的血返回车间。

    包骏已经死了!翻砂场上静得瘆人。

    中午又召开全体大会布置第二次战役的大干。会散包骏去修碾砂机,他在仓口挂了个“中午检修”的纸牌子就钻了进去。

    那碾砂机的碾轮重过地主老财的磨盘,而那刮板,却像野猪的獠牙一般。

    李吕子见了“中午检修”的纸牌子,就嘿嘿笑了,抄起墨笔玩了个“汉字谐音游戏”,在纸牌子背面写了“下捂奸羞”四个字,重新挂了上去。一个翻砂小厮于李吕子走后在空无一人的碾砂机前见了纸牌子,念了一遍就将它当成坐垫拿去了。林志刚吃饱饭来了,见没情况就随手合上了电闸,准备碾砂大干。

    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啊”,包骏在碾砂机里即被分成三大块,以奇数的形式死去了。

    我们一块一块又一块从满是血腥的碾砂机里搬出了这个一分为三的包骏,然后组装在一起。他的脸孔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大大地睁着双眼望着我,他的胡须,草原一样繁茂。

    我仿佛听见他对我轻声说:“我很爱很爱我的妻子……”

    我没哭,眼泪送金铁萍急救路上已经干了。

    吴大队长说:“人命案,李吕子你有责任。”

    “我没打算跑……”

    母美玉扑上来,抱着包骏的头颅哭闭了气。

    我说:“他再多活一天就回家探亲了!”

    第二战役的大干更邪乎,林志刚在墙上贴出血书要求入党并愿登高去改那字儿。

    吴大队长说:“要求入党咱欢迎。改字儿?你他妈的别给我添乱了!身上难受找个没苍蝇的地方去自我娱乐,不算错误。”

    包骏没资格有追悼会,因为他还挂着呢。我被吴大队长派往火化厂送尸,同行的还有那个闻讯赶来的纪老师。我问:“他是五·一六吗?”

    “仅仅是三个阿拉伯数字而已。”

    我依然为包骏买了火车票,虽说他死了。我将这张通往赤峰的火车票装在他那身蓝色中山装的口袋儿里同去火化,让他乘车回家。

    纪老师说:“包骏妻子明天就到,她在电报中说一定来看看翻砂场是什么样子。”

    我说:“该看。”

    在支农大干衰败下去的一天下午,林志刚细狗一样窜进车间说:“马庆善也死啦!粘在龙门吊车的铁腿子上,立着不动!”

    我第一个跑去奔丧,老头子果然粘在铁腿子上,立着,像是被电流吸住。我不敢摸,怕也把命搭进去,就大声喊给他招魂。

    “师傅!马师傅!您不能死呀。”

    他突然睁开眼睛,瞧着我。

    “你叫喊啥呀?该吃晚饭去了。”

    马庆善今天语言如此流畅,太惊人了。

    我只得冲他一笑,是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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