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工人-最后一个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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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林听到工厂即将合资的消息,是五一节那天中午。每年国际劳动节,他都要随着妻子到岳母家去,雷打不动。今年四十八岁的周家林结婚已经二十四年了,他在岳母家里过了二十四个五一节。对一个工人家庭来说,五一节自然应当合家团聚,趁机改善一下伙食。譬如说炖肉或熬鱼,还有包饺子什么的,让肠胃繁忙一下。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岳母住在安平里工人新村。当年这里是著名的卫星城。工人新村奠基的时候市委书记说这里的平房均为临时建筑,不出三年,都将推倒重盖,建成高楼。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三十年过去了,不见楼房踪影。住进工人新村平房的小媳妇们,也都成了姥姥。

    周家林的岳母,也是如此。

    如今实行双休日,每星期五天工作制。因此中国人引进许多洋人的节日:圣诞节、复活节、情人节以及愚人节。中西合璧,节日多如牛毛。于是五一节之类的传统节日渐趋冷清,仿佛是掺了水的白酒,淡而无味。

    周家林正是喝着那种淡而无味的低度白酒,坐在岳母家里听到内弟讲起工厂合资的事情。内弟当工人的时候,属于那种浑身都长满了耳朵的消息灵通人士。如今内弟当了干部,浑身又都长满了嘴。

    每年的五一节,周家林都能在岳母家里与内弟相遇。虽说他们同在一座工厂里上班,平时也是很少见面的。这就好比猴子与猩猩,虽然同属灵长目,却分别关在两个笼子里。

    岳母已经七十六岁了。七十六岁的岳母耳聪目明,每逢五一节必然操刀下厨,煎炒烹炸,以示郑重。这的确使人肃然起敬。瘦小枯干的老太太早在日伪时期就是一家棉纺厂的童工,饱受折磨。她伤病在身,退休多年竟然还健在,应当说是一个奇迹。老太太平常十分关心祖国的棉纺工业,常常竖起大拇指用那沙哑的声音说:“棉纺行业,上青天!”

    她说的是中国棉纺工业的三大基地:上海、青岛、天津。殊不知这早就是老皇历了。老太太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国棉十八厂已经两年没发工资,接近全面停产。儿女们对她采取愚民政策,绝对是只报喜不报忧,她就以为祖国棉纺工业形势大好而不是小好。因此她活得非常硬朗。每年五一节亲自下厨炒上几个拿手好菜,目的是慰劳活跃在祖国工业生产第一线的儿女们。

    当然也包括姑爷周家林。

    老太太只炒四个菜,求的是四平八稳的吉祥。她炒的第三个菜是咕咾肉。端上桌子的时候听着却像是“孤老肉”。是啊,中国进入老龄社会了。

    周家林对如今时兴的这种低度白酒不以为然,淡而又淡,失去了白酒那种先天的刚烈本性。咕咾肉上桌的时候,内弟说起了工厂合资的前景。内弟本来是一个出色的电工。他的光荣历史就是曾在伊朗驻中国大使馆里当过两年电气技师,能讲几句英语并养成了不吃猪肉的良好习惯。完成援外任务,内弟回到工厂当了生产科的副科长。从此在内弟面前周家林总是怀有自卑心理。虽说自己在铸工车间也曾多次被评为技术标兵,但与内弟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内弟口若悬河的时候,周家林静静听着就像一个小学生。

    岳母又炒了一个糖醋面筋。这就是老太太的第四个拿手好菜。妻子将糖醋面筋端上桌子。内弟透露说这一次是与德国合资。是联邦德国而不是民主德国。两德早已统一,也就不分东德与西德了。周家林脱口问道:“德国的首都不会是卖啤酒的慕尼黑吧?”

    身为生产科副科长的内弟看了看姐夫说:“你别是在讽刺我吧?说我是一个口若悬河的空谈家?告诉你吧姐夫,如今信息时代,必须知道很多事情才成!你知道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跟戴安娜王妃离婚的消息吗?目前中国的第三者插足也很普遍。你知道克林顿的媳妇叫什么名字吗?希拉里!”

    他喝了一口白酒对内弟说:“英国王室的事情我不大清楚。我光知道戈尔巴乔夫的媳妇名叫赖莎,当年她访问日本的时候还到自由市场去买鱼。当年我就看出苏联物资很不丰富。哎,咱们别提这些超越国境的事情了。你还是给我说一说工厂的合资内幕吧。”

    内弟养成了不吃猪肉的习惯,他夹了一筷子糖醋面筋然后用报丧的口吻说:“这一次工厂合资,你们铸工车间算是彻底完了,根本就没有你们的戏,撤销!今后工厂需要的铸件,全部扩散到乡镇企业。你们的厂房啊,腾出来!腾出来改作金加工车间,制造‘小水电’,就是专供山区小型水库的那种发电机组。你们跟合资全无关系。”

    周家林追问内弟:“我们铸工车间工人怎么办呢?两百多号人哪!”

    “遣散!挑选一批身强力壮的,去合资车间当清洁工。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咱们算是赶上惊心动魄的时代啦。大动荡大改组大变革大发展,给我们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大机遇。”

    周家林妻子名叫崔才花,是工厂装配车间的装配钳工,发福后她干活儿猫不下腰,被安排到仓库里去当保管员。听说工厂要合资,这位保管员对自己弟弟说:“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安排我去合资车间。工资多高啊!”

    弟弟笑了笑说:“姐,你也不看一看,中外合资企业的女工有你这样的三围吗?这次又不是跟阿拉伯国家合资。”

    听弟弟挖苦自己,崔才花火了:“你姐夫大半辈子都没嫌我胖,你倒长别人志气,灭了自家威风!你逼急了我就移民沙特阿拉伯。”

    七十六岁的老太太显然听清了儿子与闺女的谈话,老人家颤着身子凑上来说:“是啊,当年日本人招收纺织女工,也先看模样和身段。歪瓜裂枣的,不要。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女工才真正翻身得解放,无论长得是俊是丑,都是企业主人翁!”

    听了老太太的话,崔才花只得干干一笑:“当年我也是个苗条女人,都怪社会主义把我养成个大胖子。”

    老太太绝对正统:“工人阶级一员,不许说反动话!”

    周家林试探着问内弟:“你,这次保准能去合资吧?”

    内弟自斟自饮,将一碟干煸牛肉丝吃得干干净净,嘿嘿一笑说:“姐夫,你千万不要忘记毛泽东军事思想原理。别人都闹着去合资,我偏偏不去。这就叫敌进我退。人活着,要充分掌握唯物辩证法。”

    周家林呆呆望着内弟,仿佛看见一个正在酗酒的哲学家。

    “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咱厂,为什么非要跟外国人合资呢?咱们自己干就不成啊?”他小心翼翼问道。

    内弟似乎被姐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举着酒杯想了想:“是啊,咱厂为什么非要跟外国人合资呢?兴许这就是潮流吧。”

    这时崔才花端上四碟小菜。周家林非常惊讶,平时从未见过妻子制作这种酸辣可口的朝鲜风味小菜。崔才花撇撇嘴说:“我浑身都是优点,你慢慢发现吧。”

    “这小菜,你是跟谁学的?”周家林饶有兴趣继续问道。

    崔才花大声说:“阿妈尼!”

    七十六岁的老太太笑了:“年轻的时候跟高丽大妈住邻居,得了真传。”

    内弟说:“这事儿我怎么不记得?”

    崔才花讽刺弟弟:“你天生就是大人物,记不住鸡毛蒜皮的事情!”

    这就是一个工人家庭的五一节节日气氛。温而不馨,空而不虚。

    临近阳历年,出访欧洲的书记和厂长回来了。工厂立即宣布与德国人合资。那道“柏林墙”矗立起来,将过去的工厂拦腰切成两个世界。前院称为“中德合资重型电机制造公司”,门前挂上新匾,俗称“洋厂”,从原有四千名工人中几经筛选,招精兵一千,最低工资一千八百元起。凡被选入合资的工人,无不欢欣鼓舞,颇有获得新生之感,这一千名工人,个个满面红光,仿佛减去了十岁。

    后院依然属于中国领土,剩余工人三千。据内弟向姐夫透露:方案初拟这三千名工人中,提前退休八百,病退三百,除名一百八,加之自动辞职五百,去向不明者二百,最终所剩一千零二十名工人,组成“水电设备制配厂”,俗称“国厂”,今后专门生产山区所需小型水电机组,力求挖掘国有企业潜力,早日走上集约发展的道路。

    这次合资,铸工车间结局最为悲惨,家园彻底丧失。失落的工人仿佛成了犹太复国主义者,却无力回天。堂堂铸工车间只有两个捣乱分子跳出来。一个是清砂工人屠维明,一个是大炉工人胡成。都是年过四十岁的汉子。

    这两个被编入“国厂”下岗行列的工人,都属于矽肺病患者。多年的劳作使他们肺泡里粉尘沉积,患上无法治愈的职业病。屠维明和胡成去找厂长申诉。厂长合资去了,正忙着跟德国人研究如何开拓国内市场。站在会议室门外,这两位矽肺病患者大声叫嚷起来。

    “妈的!老子是计划经济时期得的职业病,如今一句话就商品时代啦!我们的职业病也是商品,你们要花钱把这个商品收购回去!”

    人们都忙着合资,对他们的呼吁置若罔闻。

    屠维明与胡成当场大声宣布:“去市委门口静坐,讨回一个公道。”

    也不知道他俩是否去了市委。反正有消息说,屠、胡二人被公安局抓走了。于是,心怀不满的工人们平静下来,静观事态发展。

    坐落后院的“国厂”重新任命了常务副厂长。常务副厂长居然就是周家林的内弟。工厂原来那十几位领导干部,全都抢着合资去了。于是周家林的内弟脱颖而出,趁乱坐上“国厂”第二把交椅。这个位置相当于水泊梁山的二寨主卢俊义。内弟成了卢俊义,本名仍叫崔才焕。崔才焕走马上任,成了崔副厂长。

    崔才花兴奋异常地对周家林说:“我们崔家祖上有德,出了一个厂长。”

    她显然高兴得太早。崔才焕上任后便大义灭亲,将姐姐列入下岗女工行列。气得崔才花一连哭了三天,零四个小时。

    周家林终于意识到,内弟崔才焕平日里韬光养晦,绝对是个人物。

    崔副厂长找到周家林说:“姐夫,你虽然被留下了,可你知道事情内幕吗?若不是我为你说好话,你就被划入下岗待业名单了。唉,尽管留下了,目前也无法安排你的工作。铸工车间没了,你这铸工能干什么?总不能让你去卖臭豆腐吧。你要做好各种思想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

    周家林坦然说:“最坏的结局不就是下岗回家吗?你姐姐被你逼得回家自谋生路了。我还有什么要怕的呢!夫妻双双把家还呗。”

    初冬的太阳,照在周家林瘦瘦的脸上,也照在崔才焕棱角突出的脸上。内弟身材粗壮,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双精致的三角形眼睛,炯炯放光。他讲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川鲁闽浙冀皖口音兼而有之。这就使人根本无法判断他是何方人氏。其实他就是本地土产。不知为什么很多人认为他是复员军人。总之在人们心目中崔才焕属于正面人物。此时他问周家林:“姐夫,我让我姐姐下岗待业,她一定最恨我吧?”

    姐夫不动声色:“不。你姐姐最恨万恶的旧社会。”

    崔才焕笑了:“旧社会……”

    周家林本是铸工车间技术尖子。如今铸工车间殁了,他认为自己成了烈士遗孤。遇到这种大乱套时代,每个人随时都面临改行的挑战。你明明是一个车工,但只能改行去打铁;你明明是一个钳工,偏偏要你去烧锅炉。你不能适应这种巨变,就下岗回家待业。待业就是失业。“是啊,千万不能失业。我周家林今年四十八了,又要脱胎换骨。可除了铸造这行当,我还有什么本领呢?”

    这样想着,周家林朝着“柏林墙”走去。嗯,除了铸造,我会理发。这二十多年来的午休时间,不断有人找我理发,累计不下千人。另外我还会修理自行车、配钥匙、偏方治牙疼……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江忆兰。

    江忆兰曾经是“三八”焊接小组的铁姑娘,创下“大干三天三夜紧握焊枪不离手”的感人事迹。如今她也有四十岁了。不知道这次合资她面临什么处境。渐渐,周家林感到一丝惆怅爬上心头。作为一个中年男人,倘若暗中怀有花心,那么他承认自己偷偷爱着江忆兰。

    走近柏林墙了。墙上开了一扇大门。大门属于欧洲建筑风格,门卫却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设备科原来的副科长徐二狗。

    徐二狗大声说:“周家林!工厂合资了,进出这里要有门票,门票你懂吗?就是允许你进进出出的通行卡。”

    “你怎么变成洋厂门卫啦?”他记得徐二狗跟自己同庚。

    “嘿嘿,我这个人就是能官能民,能上能下,能大能小,能折能弯。这叫改革开放大好形势下的重新站队。”徐二狗俨然乐观主义者。

    周家林暗想:“真是不得了!这次合资好像二次投胎,重新出世。一个大活人眨眼间就变了一个样子。”抬起头看着大门里的新天地——那另外一个世界。

    徐二狗压低声音对他说:“×!只来了几个德国人,就合资啦!把咱厂一刀劈成两块。哎,你现在每月工资多少钱?”

    周家林眨了眨小眼睛说:“保密。”

    2

    原来的铸工车间改为金加工车间,必须经历脱胎换骨才成。崔才焕不愧在外国大使馆见过世面,当了常务副厂长就能进入角色。他组织一支庞大的施工队伍,一边改建车间,一边清理“国厂”的厂区。

    周家林被派去清理露天仓库。

    他认为仓库就是一座工厂博物馆。这里的馆藏,处处印证着这座工厂的博大精深。铸工车间的家当,首先要说砂箱。所谓砂箱就是铸造用的工艺装备,生铁铸就。它们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勾勾连连倚在一处,看上去关系极其复杂,令人费解。经过几十年积累,这座砂箱仓库变成了锈迹斑斑的钢铁废墟。一只砂箱就是一部史书,蕴含着一个失传的故事。

    周家林开动一座门式起重机,简称“龙门吊”。他心里盘算着怎样用三天时间完成清理任务。他的助手是个姓方的小伙子,外号“方便面”。

    “今年你三十岁吧?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去合资呢?”

    方便面手里拎着钢丝绳说:“干活儿时,尤其起重引钩时,不能聊天儿。安全第一。”

    周家林这才想起,去年春节前夕方便面在清砂时候,被砸断一根手指。

    方便面将钢丝绳挂在一只锈迹斑斑的砂箱上,说了一声:“起!”

    吱吱嘎嘎的龙门吊车缓缓将这只巨大砂箱吊起来。砂箱底部,泛开一片湿土,露出一条蠕动的大蛇。

    方便面被吓得尖叫起来。周家林从小也是怕蛇的孩子,此时为了维护男人尊严,他强作镇定,操纵着龙门吊车朝前行走。

    这条即将进入冬眠的大蛇,就这样被强行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家林心里很是内疚,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开着龙门吊车将砂箱缓缓卸在空场上。一群乡镇企业派来的壮汉,一个个都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派头,抡起十八磅大锤嘿哟嘿哟正在劈铁。砂箱被劈成碎块儿,成了回炉原料,装上卡车运走。看着这个热烈的场面,周家林点燃一支烟,使劲抽了起来。

    方便面走过来说:“赵忠祥说动物是人类的朋友!那条大蛇肯定会被民工们弄死的。我就是属蛇的。这年头伤害同类是要遭到报应的。”

    周家林递去一支烟说:“工人与工人是同类。我也没看见有谁遭到了报应。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听了这话,方便面渐渐镇定下来。

    崔才焕领着几个女工扛着扫帚走过来:“周家林!方便面!你俩转移去整理成品库。三天时间要把场地清理出来!”

    周家林朝内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方便面小声嘟哝着:“如今我们是磨房的磨盘,听驴的调遣。”

    成品库里,已经有几路人马投入清理工作了。一堆堆存放多年的铸件,成为清理对象。周家林又问方便面:“你年纪轻轻怎么不去合资呢?”

    方便面伸手抹了抹嘴角:“那资,不是我想合就能合的吧?你小舅子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如今又当了常务副厂长。你怎么也没去合资呢?”

    方便面一番话,揭了周家林的伤疤。他听见方便面继续说:“崔才焕为了树立廉洁无私的形象,让你媳妇下了岗。我说的没错吧?”

    是啊,崔才焕这家伙是个心硬如铁的男人,他摇身一变当了“国厂”常务副厂长,不但不让自己的姐夫进入中外合资企业,还逼着一奶同胞的姐姐主动申请下岗,回家自谋生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家伙一下落了个清正廉洁的好名声。为了达到搞活国有企业的目的,崔才焕不惜跟姐姐反目成仇。

    周家林认为官运亨通的小舅子“窝头掉地上踩一脚——不是个好饼”。

    吃过午饭,终于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崔才焕拎起那条大蛇,出了工厂大门进了那家专做粤菜的餐馆,立马卖了八十块钱。然后又将那八十元钱捐给工会,存着备用。

    妈的,这就是市场经济。周家林想起了历史上拔剑斩蛇的刘邦,暗暗想道:“崔才焕这家伙胸怀大志又敢于大义灭亲,将来兴许能成大气候。‘文革’时这座工厂就出一个副总理啊。”

    方便面启动龙门吊车,又开始干活儿了。成品库很大,堆满几十年生产的铸件。不知为什么,这一批批在“大干快上”形势下突击生产出来的铸件,迟迟没能派上用场,呼呼沉睡在这里,任凭风雨锈蚀着。

    周家林看见那根长达十六米的球墨铸铁大轴静静睡在枯草丛中,心头一热。四十八岁的周家林面相并不显老,当他激动起来时候愈发显得年轻。方便面坐在一旁吸烟,不知道周家林为何激动。然而,当周家林伸手摸着这根大轴时,他猛然觉得自己老了。

    方便面把两道钢索拴在大轴两端,准备起吊。

    周家林突然大发感慨:“这根大轴六吨半,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方便面摇了摇头,对这根大轴的历史毫无兴趣。

    一个乡镇企业业务员模样的汉子,紫着脸膛走过来问:“这根大轴有啥来历?你跟我说一说。”

    “跟你说一说?你是哪一部分的!”方便面颇为不屑。

    紫脸汉子大大咧咧说:“我是来收购这儿的废铁的。你们铸工车间撤销啦,这些铸件都迁到我们九里河铸造厂了,嘿嘿,这也叫工农联盟吧。”

    “你来收购废铁?”周家林指着那根大轴:“它是废铁?这大轴一九五九年铸造,全市六位八级铸工,聚集起来攻克难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六位顶尖高手,联袂铸造这根球墨铸铁的大轴。朱老总当年还到现场参观哩……”

    紫脸汉子立即问道:“朱老总,你是说宏运贸易公司的朱总经理吗?”

    周家林怒了:“朱老总是朱德委员长!朱德这名字你知道不知道哇?你这个人怎么任屁不懂呢?”

    紫脸汉子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皮说:“嗨!昨天跟宏运公司姓朱的总经理喝酒,人们都叫他朱老总……”

    周家林心里想,这年头的伪劣产品太多了。姓朱的总经理都敢自称是朱老总。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人站出来,号称是毛主席的转世灵童。这真他妈的操蛋!

    那根被朱德委员长视察过的球墨铸铁大轴,被龙门吊车缓缓吊起,装在一辆加长卡车上,运走了。方便面凑过来小声问他:“你见过朱德?”

    望着远去大卡车,周家林摇摇头说:“这都是听我师傅说的,他见过朱老总。”

    “你师傅呢?”

    “矽肺病,大前年死啦。”

    这时,周家林心里猛地冒出一个疑问:“既然当年六位八级铸工联手铸造成功,这根大轴为什么一搁三十多年没有派上用场呢?如今当作废铁给拉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里,周家林心情变得很坏,仿佛把一只腐烂的苹果吃到了胃里。整整一下午,他都不言不语,默默地干活儿。成品库里积压很多铸件,有的竟是当年他亲手铸造的。譬如说那一台六吨重的高压泵体,在这里放了整整十二年。十二年前,他师傅还没有退休呢。

    方便面看出他心情郁闷,主动递来一支烟卷。周家林知道这小伙子平时非常小气,从来不向别人递烟。他从方便面伤残的左手接过烟卷,随口问道:“大家为什么都叫你方便面呢?”

    “我穷。每天中午只吃一袋方便面,这外号他们叫了三年了。”

    听了这话,周家林默然。方便面突然问道:“周家林,你说这辈子咱们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他朝方便面苦笑了:“人们对好日子的理解,各有不同。咱们还是先干活儿吧。马克思不是说劳动必将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吗?当然他说的是共产主义社会。”

    方便面说:“我没看过马克思写的书。”

    周家林说:“肯定比金庸写得好。”

    终于在成品库的角落里看见当年被称为“争气车床”的轨辊车床的床身。周家林又激动起来,抡着手中铁锨,气喘吁吁清除周边杂草。

    巨大的轨辊车床的床身,终于完全显露出来。周家林目光炯炯,不停地搓着双手,进入亢奋状态。

    “小方!这是当年机械部给咱厂下达的光荣任务,支援朝鲜的轨辊车床。咱们起名叫‘争气车床’!我参加啦。那程子,光中央首长就来过五六拨,我记住名字的有李先念、谷牧、余秋里,我还跟李水清部长握过手呢。咱厂为了稳妥起见,当时铸了两件床身。这就是备用件,正件去了朝鲜。这件床身的导轨角有个小砂眼。你知道江忆兰吗?她是三八焊接班的铁姑娘,亲手补焊了砂眼。好技术啊!那叫天衣无缝哪。”

    犹如江河入海。方便面呆呆望着滔滔不绝的周家林。

    不知为什么,周家林戛然而止,缓缓点燃烟卷,三两口就吸去半截子。许久,他转过脸来对方便面说:“我讲的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如今时髦的事情是合资啦……”

    “千变万化,咱们还是工人阶级呗,吃苦受累的命。”方便面也伤感起来。

    “如今时兴新名词,工人阶级叫工薪阶层,也叫普通蓝领,崔才焕那样的叫高级白领。”周家林无精打采说着。

    方便面自言自语:“我现在是黑领,连洗衣粉都买不起了。”

    临近下班,一辆吉普车驶进工厂,转了一圈停在成品库近前,从车里走出屠维明和胡成。工人们惊叫着迎了上去。

    方便面压低声音问:“不是说你俩去市委静坐给警察逮走了吗?”

    胡成淡淡一笑:“对!这不是又把我俩送回来了。”

    屠维明气宇轩昂补充一句:“人民政府是不会扣押人民的。”

    常务副厂长崔才焕跑过来大声说:“二位辛苦啦?”

    胡成气势汹汹说:“你用不着小恩小惠,马上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

    周家林挤过去低声慰问:“你俩吃饭了吗?咱厂下岗女工自谋生路在大门口卖盒饭呢。我给你俩买去,要肉丸子的还是要红烧带鱼的?”

    夕阳西去,将最后的余晖抛洒在人们的嘴唇上。

    3

    周家林家住全市闻名的安平里工人新村。这工人新村建于美国将军克拉克在板门店签字那年,因此安平里听起来颇有抗美援朝的味道。下岗女工崔才花的下岗生活,恰恰以腌制朝鲜小菜开始。历史在她面前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儿。在这个巨大的圆圈儿里,中年女子崔才花正在搅拌红灿灿的辣酱。

    制作朝鲜小菜的起因,是有人说她名字很像朝鲜妇女,她就灵机一动,不愿闲在家里了。她压下心中火气,还是不能谅解崔才焕:“谁叫你让我下岗回家?从今往后姐姐跟你一刀两断!”

    她动手在一张黄纸上写了七个大字:崔才焕请勿入内。字迹歪扭,毕竟是自己亲手写的。然后她调制面粉打成糨子,把纸条贴在自家门上。

    之后,她着手准备材料,开始制作朝鲜小菜。她选择蒜茸海带和辣味白菜这两个品种。借来两口大缸,反复刷洗干净,挪到墙角晾着。海带切丝,白菜改刀,调佐料儿,拌辣酱……满头大汗。这时候,她感到劳动变得亲切起来,进而想起自己的童年。

    记得从六岁开始,便随着母亲学习制作咸菜。那时日子比现在还穷得多,咸菜是家庭饭桌的主角。腌制咸菜的大缸,寒冬也不会封冻。妈妈告诉她因为水里有盐。妈妈告诉她,盐好比人的精气神。没有精气神,人就活得没滋没味了。

    妈妈的话好似谶言,人到中年的崔才花竟然蹲在家里腌起了咸菜。生活里有了盐,她却不觉得自己有精气神。

    丈夫周家林在厂里上班。儿子周小林在读烹饪中专,住校。家里只剩下她这个下岗女工,还长得这么胖。她望着那一堆红色朝天椒,咧嘴笑了。

    劳动变得越来越简单了。她从工厂装配钳工变为腌制咸菜的家庭妇女。手里的工具也从锉刀和扳手退化成铲子和炊帚。她觉得自己愈发是女人了,做的都是只有女人才做的活计。譬如腌制韭菜花。

    想起弟弟,崔才花怒火不减。这家伙牙关一咬就在下岗女工名单里写上姐姐的名字。难道他真是个廉洁无私的共产党人?崔才花一时难下结论。作为崔才焕的姐姐,她只知道弟弟自幼机警过人,大伙结伴偷人家树上的枣儿,顽童们都被捕了,唯独他腿疾眼快,早早越墙而走,还兜了两斤红枣儿。长大以后,姐弟俩同厂工作。电工崔才焕最大优点就是干起活儿来拥有良好形象。那年夏天,厂办主任陪着外事部门官员来到车间挑选电工,派往外国驻华使馆充当技师。一大群工人围着干活儿,穿的都是油渍泛花的工作服。只有崔才焕的工作服干净板生,人也显得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外事部门官员当即相中这位青年工人。三个月培训结束,崔才焕派送伊朗驻华使馆工作。只是没人知道,外表干净利索的崔才焕,工作服常年是姐姐崔才花替他洗的,而且洗过熨平。

    崔才花早就看出弟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他貌似憨厚的面相使人容易放松警惕。弟弟的相貌注定前程远大。果然,崔才焕采取“敌进我退”的战术,不去“合资”企业,随即被任命为“国厂”常务副厂长。崔副厂长上任伊始,就让姐姐下岗回家。这举动堵住很多政敌的嘴巴,赢得了广大职工的掌声。

    第一批咸菜腌制出来了。崔才花有些不知所措。她镇定心绪摘下围裙走出家门,跑到母亲家去。母亲也住在安平里工人新村,相隔三条马路。走进母亲的小屋,下岗女工崔才花告诫自己,不能让老太太为女儿担忧,便编了个瞎话,说今天厂里停电,放假一天。听了这话,母亲不停地咳嗽。

    “家林怎么没跟你一块来呢?”母亲随口问道。

    “嗨!家林不是在厂里加班嘛。”

    “厂里没电,家林怎么还加班哇?”

    “他加班,尽干那些不用电的活儿。”

    母亲不言语了,坐在床头闭目养神。

    “腌白菜的时候,辣酱不能放得太多。”母亲突然说道。

    她惊了:“您怎么知道我在家做咸菜啦?”

    母亲睁开眼睛说:“人活七十,就成精了。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哎,你腌那么多咸菜干吗?闻你身上的味儿,足有一百多斤哟。”

    “不多,一冬呢,吃呗。”她搪塞着,惊讶母亲洞穿人间的眼力。

    她为母亲洗了两件衣裳。肥胖身躯令她呼呼喘着粗气。母亲听着哗哗水声,叫着她的乳名:“花儿,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咱都不能灰心丧气。人活着就是要凭精气神。你爸活着的时候,创下十年满勤加班一千八百多天的纪录。至今全厂没人超过他。花儿,这就是你爸的精气神!你听见了吗花儿?”

    母亲多年没叫她“花儿”了。不知今天为什么叫起自己的乳名。她哗哗洗着衣裳,嗯嗯应答着,泪珠儿便无声落在水里。

    “你弟弟这程子在厂里怎么样啊?”母亲问道。

    她努力使自己的喉咙清爽起来,说:“才焕他很能干,提拔成副厂长了。我觉着他一定能有大出息。”

    “大出息,他还能经国济世啊?”母亲说罢不言语了。

    举着竹竿把母亲的两件衣裳晾在院里树枝上,崔才花跟老太太打个招呼就回家了。半路上,她看到一辆装有玻璃罩子的手推车停在墙边,车上插着一根十字草标,看样子这车要卖。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走上来,说一千五。

    崔才花笑了,问他这么好的车子为什么要卖。老头子说儿子下岗在家卖煎饼馃子。前些天找到了工作,这辆车放在家里碍事,就急着出手。

    崔才花问老头子,他儿子找到什么工作。老头子说儿子以前在冷冻厂,这年头好多地方缺制冷工,儿子就找到事由了。她又问老头子有没有需要钳工的。老头子连忙摇头,问她到底买不买这辆车。

    她寻思着,报出一个价码:“八百。”

    老头子凑上来,注视着她:“你是不是陈凤珍的闺女?”

    “是啊,我母亲是陈凤珍。您是?”她问道。

    老头子说:“我跟你母亲是国棉十八厂的老同事。闺女啊,这辆车你要是有用,八百元钱就推走吧!明天送钱来也行。我叫李万。”

    “李万!”崔才花笑了。当年李万是国棉十八厂大名鼎鼎的革新能手。面对昔日劳动模范,崔才花连忙说:“李叔,您千万不要告诉我母亲我买了您的车。她老人家不知道我下岗待业了。”

    “这事儿我明白!你是个孝顺闺女啊。”李万老人连连点头,眼里闪着泪光。

    崔才花推着这辆装有玻璃罩子的双轮车,往家里走去。工人新村的太阳投下冬日光芒,追着抚摸着这辆价值八百元人民币的车子。

    她把这辆车推进自家院里,立即用清洁剂擦洗一遍,忍不住乐了。

    这天黄昏时分,一辆挂有“崔氏小菜”招牌的车子推出院子。崔才花身穿棉猴儿,脸上捂着大口罩,车里载着八种朝鲜小菜,向繁华大街走去。正是下班高峰时间,没人注意世界上多了一辆出售朝鲜小菜的车子。只是“崔氏小菜”四个大字,使人们认为这是一个朝鲜族妇女。

    她在一座立交桥下面找到位置,停住车子。她知道如今人们痛恨缺斤短两,相信电子产品,就找邻居借了一台电子秤。一天租金一块钱,属于友情优惠。

    一个胳膊佩戴红箍的胖老汉走过来大声问道:“你有营业执照吗?”

    她摘下口罩,目光直射对方:“没有!”

    胖老汉怔了怔:“那,你交管理费了吗?”

    “没交!”她指着“崔氏小菜”四个大字说:“我还没开张呢,哪有钱交管理费?半小时以后你再来吧!”

    胖老汉疑惑地看了看她,竟然转身走开了。

    一个姑娘来买朝鲜小菜了。崔才花心里一阵激动,她认定第一位顾客是贵人,就牢牢记住她的面容。

    半斤辣味白菜,她却给称了八两。姑娘并未察觉,拎着小菜走了。

    第二位顾客又是一位姑娘。

    今天成了三八妇女节?女儿国哇。她觉得好笑,就笑了。

    天黑下来了,她点亮乙炔灯。只有在工厂里工作过的人,才懂得乙炔灯物美价廉。灯光照耀下,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女顾客,八种朝鲜小菜,每种都要买一点儿。崔才花心里想,这是个花钱非常精细的女人。

    总共七块八毛钱。接过递来的那张十元钞票,崔才花无意间看到对方伸出一双粗糙的小手。她心头一颤。天啊,纹络密布,茧影重重,小巧却充满力量,诉说着年华的消损。崔才花断定这是一双曾经从事艰苦劳动的女工的手,就抬起目光仔细打量对方。

    这是一双颇为熟悉的眼睛。

    对方似乎也认出了崔才花,不禁微微一愣。双方都下意识地笑了笑。她找给对方两块两毛钱——迅速完成了这一笔似曾相识的交易。

    望着那女人小巧玲珑的背影,崔才花想起一个名字:江忆兰。她就是当年闻名全厂的三八焊接班的铁姑娘。

    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抬头往远处望去,立交桥的桥墩旁边有一男人似乎等候着江忆兰。江忆兰走过去,把自行车停在那个男人面前。天黑,崔才花看不大清楚男人的模样。

    那男人与江忆兰握了握手。

    这时,崔才花突然放声吆喝起来:“崔氏小菜!崔氏小菜!”

    立交桥下的行人在吆喝声中来来往往,好似飞鸟返巢势不可当。胳膊佩戴红箍的胖老汉朝这里走来,手持一沓子收据。崔才花的吆喝声,仿佛是一种抗争,从立交桥下升腾起来,弥散开去,直冲夜空。

    这时,崔才花才感觉到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4

    临近下班时分,周家林找到屠维明和胡成:“你俩去我家吃晚饭吧。”

    这是一顿令人意外的晚餐。屠、胡二人以为周家林想当慈善家。

    下班了。周家林双脚点地跨在自行车上,活像一位等待枪响出发的自行车选手。屠、胡二人出了车间大门看见周家林动了真格的,心里愈发纳闷。

    胡成认真地说:“如今工人家庭处于经济危机,你真想请我们吃饭啊?”

    屠维明态度诚恳:“平时咱们素无往来。我们是无权无势的穷工人!你还是去巴结那些当官的吧,譬如你小舅子。”

    周家林不说话。是啊,我为什么请他俩吃饭呢?从前彼此没有什么往来。俗话说物以类聚。那就同类人聚一聚吧。这样想着,周家林蹬起自行车,屠、胡二人跟在后边。

    不言不语骑了一程。周家林突然说:“咱们都是工人,你们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那些同类动物一起喝水一起吃食,狮子来了就一起逃跑。是吧?”

    屠维明与胡成听了这番话,面面相觑。

    周家林在前边骑着,屠、胡二人不甘掉队紧紧追赶。一行三人顶着西北风骑往安平里工人新村。一路上,一辆辆豪华轿车从身边驶过,他们顶风骑车的身影愈发显得顽强。

    十字路口遇到红灯。三个人停住车子,比赛着喘气。

    屠维明跟胡成小声商量几句,使劲咳嗽了一声说:“周家林啊,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说话,不用大张旗鼓请我们吃饭。都是工人弟兄嘛不要客气。”

    这时变成绿灯。周家林笑笑说:“我只想请你们吃顿饭。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老婆自谋生路做小生意,晚上收市总要剩下几种朝鲜小菜。咱哥仨吃小菜喝白酒。你们就不要总是鬼鬼祟祟的啦。”

    听了这番情况介绍,屠、胡二人心里踏实了。

    走进周家林的小院,屠维明看到屋门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崔才焕请勿入内”,扭脸对胡成大发感慨:“崔才花有志气!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当厂长的弟弟,兴许天天去巴结他!”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妻子,周家林很欣慰。他一眼瞅见屋门挂着铁将军,知道妻子外出卖货还没收市。这时屠维明发现院里摆着许多石头,奇形怪状引人寻思。周家林说:“我喜欢石头。二十多年了,我收集了四百多块儿石头。嘿嘿,老百姓就盼望出现奇迹,石头开花嘛!那才是景致呢。”

    胡成说:“周家林我觉得你这人特别深沉。”

    掏出钥匙打开锁,进到屋里周家林立即从柜子里取出三瓶白酒,嘭地往桌上一蹾:“一人一瓶!”

    胡成试探道:“菜呢?”

    周家林十分豪爽:“我老婆进门,菜就到了。咱们一边喝一边等菜吧。”

    屠维明立即响应,龇开大牙咬开了瓶盖:“喝!一边喝酒一边等菜!”

    人人肚里都有一截愁肠,见酒如见亲人。没菜,一会儿工夫就喝去了半瓶。

    周家林起了兴致:“讲一讲你们到市委上访的事儿!”

    屠与胡相视一笑,脸上都现出几分尴尬。

    其实,屠维明与胡成前往市委并不是想静坐示威的。中国工人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更懂得有理有利有节。他们只想把那份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申诉材料交给市委门卫,要求立即转呈市委第一书记。

    屠维明身穿黑色再生布棉大衣,站在市委大门口,显出几分悲壮。胡成是个配角,立在旁边陪衬着。

    后来驶来一辆黑色轿车。没容屠维明上前阻拦,司机就停下车子,胡成灵机一动,伸手把申诉材料塞进车里。黑色轿车开进市委大院。两名武警跑过来,将屠维明和胡成请进警卫室。那是一间亮亮堂堂的屋子。

    “后来呢?”周家林问。

    后来。后来就来了个戴眼镜的瘦男人,说是办公厅副秘书长。副秘书长给上访者吃了盒饭,然后叫来一辆吉普车,一路绿灯送回工厂。

    周家林若有所思:“这里面一定还有故事,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改革开放嘛,总是要有一批人成为牺牲品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你们知道王安石吗?”

    胡成抢着回答:“是不是前几天判刑的那个强奸犯?”

    周家林哭笑不得:“事到如今,咱厂打算怎样处置你俩呢?”

    屠、胡二人想了想,都认为自己没有枪毙的罪过。

    一阵门响。

    屠、胡二人同时伸长脖子,认为酒菜来了。

    一只双脚行走的直立动物噔噔走了进来。周家林抬头一看,原来是内弟崔才焕,如今的崔副厂长。

    “我来看看我姐。”说着,崔才焕看了看屠与胡,颇感意外的表情。

    周家林提示说:“你姐在门上贴了一张请勿入内的纸条,嘿嘿。”

    “我给撕下来啦。她搞什么名堂嘛?乱弹琴!”

    周家林听了内弟的这几句话,笑了。看来崔副厂长已然进入角色,说起话来高屋建瓴,颇有大干部风范。

    胡成有了几分酒意:“崔副厂长,我跟屠维明的问题,厂里打算怎么解决?你们要只争朝夕呀!”

    崔才焕在屋里踱了几步:“你俩的工作问题,厂里能够妥善解决的。”

    屠维明喝空了手里的酒瓶,说话却毫无醉态:“其实我们的要求非常简单,那就是想继续当个工人。这世界即使动物灭绝,也不能没有工人吧?真的,我们只想当个工人,别无所求。”

    崔才焕用讲课口吻说道:“我知道你们只想当个工人。可如今国有企业面临重重难关,这工人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上的。工厂用不了这么多工人,只能下岗待业。当然,你俩属于职业病患者就另当别论了。”

    说完,崔才焕跟周家林打一个招呼,告辞出门。姐夫趿拉着破布鞋送内弟走出院子。崔副厂长说:“明天早晨八点钟上班,你领着屠维明和胡成,去我办公室谈话。”

    周家林有些紧张:“出了什么事儿啊?”

    崔才焕压低声音说:“好事。对你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俩一上访,我就趁机将你的工作也安排了。你听喝儿就是了。”

    崔才焕毕竟是崔才焕。铁嘴钢牙铜舌头,几句话就把姐夫说得既朦胧又清晰。内弟如此精明强干,周家林越来越不踏实。他追出院门,固执地打听着。

    “姐夫,你怎么变得跟老娘儿们似的?崔才焕面有不悦之色,只得向姐夫说出实情。”

    屠维明和胡成非常幸运。他们的上访信转到新任市委书记高国华手里。这位父母官“文革”期间下放铸造车间劳动,对职业病感同身受,立即对此事做了批示:“职业病患者因公患病,这好比战场上的伤员。在企业改革过程中,他们的合法权益应当受到保护。”于是,市委办公厅副秘书长给崔才焕打来电话,字字句句作了传达。屠维明与胡成,吉人自有天相,终于见到了生活新曙光。

    崔才焕对周家林说:“铸造车间撤销了。今后厂里维修设备急需配件,拿到外面铸造总要延误时间。厂里决定建立一个毛坯小组。这个小组设在原来清砂工房。你担任这个毛坯组的组长。组员就是那两个混账东西。从明天你们就去安营扎寨吧。今年只发基本工资,奖金随二线工人浮动。”

    听了内弟这番话,周家林心头猛地热了。许久他才说了一句:“谢谢你。”

    崔才焕说:“我姐下岗了。我不能让你们夫妻都待业吧?趁着市委书记的批示,把你给塞进了毛坯组,就算我以权谋私吧。”

    周家林激动起来,又说了一声:“谢谢你!”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谁让你是我姐夫呢。别忘了,明天早晨八点钟上班,就到我办公室去……”

    周家林非常诧异:“你跟我说得清清楚楚了,明天还到你办公室里谈什么话呀?”

    “姐夫你这人就是公私不分。明天到我办公室,兴许还能遇到党委书记李义明。咱们为什么官盐当成私盐卖呢?既然我以权谋私,就来个光明正大。明天你就对我说你原本决定去乡镇企业去当技术顾问,每月工资好几千。考虑到为企业奉献,你才同意来到毛坯组的。你记住了吗?”

    “这样表演,是不是太离谱啦?”

    崔才焕嘿嘿一笑:“绝不离谱。如今就是离谱的时代。你没听说六十四岁老婆子,跟十九岁大学生结婚了吗?你上了辛德勒名单,就必须与狼共舞。”

    周家林暗暗吃惊,他认为内弟学贯中西,再修行两年,一定成精。

    走出院子,一辆蓝鸟停在不远处。内弟点燃烟卷说:“这瓶减肥霜是给我姐的。你劝一劝她,下岗就下岗呗,不要对我记恨在心。当了副厂长,起码三年之内我不能腐败。你们总得让我在官位上站稳脚跟吧?工人嘛,不要整天牢骚满腹,应当看到,当下恰恰提供了机会。那几位副厂长要不争先恐后奔了合资,怎能有我副厂长的位置呢?穷则思变。明天你到我办公室一看就明白,如今是个什么时代!”

    周家林默默无语看着内弟钻进小汽车。并没有司机,崔才焕自己驾车,颇有新一代企业家风度。

    周家林站在街上,呆呆望着渐渐远去的小汽车尾灯。过了一会儿,一辆装有玻璃罩子的手推车从远处驶了过来。他的心倏然一紧。妻子收市回家了。

    这几天妻子的情绪不大正常。他迎上前去热热乎乎说:“才花你辛苦啦!才焕来了,给你送来一瓶进口减肥霜,刚走。”

    崔才花没好气地说:“崔才焕怎么还没死呢?”

    他从妻子手里接过车把:“家里来了两个客人,我们等着你的崔氏小菜下酒呢。”

    身穿棉猴儿的崔才花显得更加臃肿。她毫无表情说道:“有两个炒股票的记者,一眨眼睛就赚了五十万。说是要回报社会,把我的小菜全买断了。然后两人站在大街上一兜儿一兜儿送给过路行人。整整一车小菜啊。今天我可见到什么叫作无私奉献啦。”

    周家林听了非常惊讶:“他们是哪家报社记者?这不成了梁山好汉吗?”

    屠维明跟胡成兴许饮酒过量,跑到院子里大声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

    崔才花冷冷地说:“这年头儿怎么还唱这歌儿?你们有病吧?嗓门儿这么洪亮怎么不去跟叫驴比赛呢?真是屈才啊!”

    “这是屠维明和胡成。唱一唱也是为了解除烦恼。他们要求很简单,只想当个工人罢了。”周家林小声向妻子解释。

    崔才花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火气:“放屁!我也只想当一个工人,谁让我当啊?我只能去卖朝鲜小菜!”

    “不不,是崔氏小菜。”周家林柔声细语安抚着妻子。

    妻子挖苦道:“你什么时候变成大情种啦?真叫人肉麻。”

    蓦地,周家林似乎悟出了妻子发火的原因。

    5

    走到崔才焕办公室门外,周家林看到门上挂着“常务副厂长”标牌。谁都知道如今合资企业最为吃香,趋之若鹜。崔才焕副厂长接管的“国厂”是个难以拾掇的破烂摊子。这副厂长位置没有多少含金量。

    崔才焕似乎对拾掇破烂摊子颇感兴趣,好比有人喜欢吃臭鸡蛋一样。新官上任,他办公室里挂着一个条幅,写四个大字:百废皆兴。落款松二,好像是个日本书法家。周家林领着屠维明和胡成走进崔副厂长办公室,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个排的兵力,使人想起老舍先生的茶馆。

    屋里坐着二十几个人,都是应崔副厂长招呼前来谈话的。这里几乎成了劳务市场——人人都是待价而沽的表情。周家林好生纳闷,不明白崔才焕为何约请这么多人同时到他办公室来谈话。这家伙可能故意制造人口爆炸的局面。不知《孙子兵法》有没有这种密集战术。

    根据“先来后到”原则,周家林排在末尾。他悄悄对屠维明和胡成说:“我是最后一个工人。”听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屠、胡二人同时咧嘴笑了笑。就这样,排在末尾的周家林有了充分时间欣赏崔副厂长的“舞台艺术”。崔才焕的办公室分明成了大舞台。

    第一位起身说话的是来自外省的业务员,讨债。崔才焕摊开双手对这位彪形大汉说:“咱们中午再谈好不好?我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啊。”

    彪形大汉说:“崔厂长你新官上任,少来这一套。朱厂长没死吧?四十万块钱他拖了两年,今天崔厂长你再耍滑头,可别怪我们河南人不客气!”

    崔才焕立即满脸堆笑:“我知道您来自焦裕禄同志的故乡。演《七品芝麻官》的牛得草先生也是你们那里的名人。我看咱们还是中午谈吧。我安排了牛鞭和大虾!”

    第二位是铣工老董的妻子。老董患脑瘤治病花了十四万,厂里只给了一万。家里实在支撑不住,董妻扑通跪到崔才焕面前哭诉:“我不能动手掐死老董吧?可住院就要花钱。我这年纪也不能去卖淫赚钱给老董治病吧!”

    崔才焕摇了摇头:“千万不能走那条路。即使是资本原始积累,也不能出卖肉体呀!当然更不能出卖灵魂。我想让工厂组织全厂职工募捐。董嫂你先去财务科等我吧。只要咱厂没倒闭,今天我就不会让你空手回去!”

    人们无不为之动容。老董的妻子呜咽着走了。

    崔才焕看了看满屋的人:“一定是我祖上无德,当了这个副厂长!”

    周家林定定望着崔才焕,觉得这位副厂长一下变得陌生了。

    不知婚后无房的女天车工林来娣受到什么触动,嘤嘤哭了起来。林来娣正要哭诉,汽车队装卸工鲁大春霍地站起:“崔才焕我×你妈!你让我下岗回家没饭吃,我就要你断子绝孙……”

    办公室里猛然变得鸦雀无声。

    崔才焕不言不语,抬头注视着对方。鲁大春啪地一拍桌子:“你别以为工人好欺负!”

    崔才焕站起身来,慢条斯理说:“鲁大春,我想听听你怎样让我断子绝孙?”

    坐在角落里的几个工人站了起来,怒视着崔才焕。

    “崔副厂长,鲁大春的意思是说不能把我们一脚从工厂踢出去!”

    “没错!我们跟鲁大春一样,要求工厂给一个说法。”

    崔才焕眨了眨三角眼,终于急了:“你们叫唤什么?我现在要鲁大春回答我,他怎样让我断子绝孙!我告诉你们,我只生一胎是个女孩儿!我姓崔的已经断子绝孙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喘了一口气,崔才焕继续吼叫:“妈的!跑我办公室里撒野来啦?你们还嫩了点儿。工人怎么着?我十六岁进厂当工人。用不着拿工人这个字眼儿吓唬我。鲁大春你被除名了,滚吧!”

    鲁大春急了:“崔才焕!早晚有一天我亲手杀了你……”

    众人围上来劝说情绪激动的鲁大春,把他推出办公室。屠维明和胡成也跟出去了。很快,厂院里聚了一群看热闹的工人。

    崔才焕推开窗子说:“鲁大春!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你去买刀吧,别忘了开张发票,我给你报销。”

    鲁大春跳着脚说:“我自费杀你!不用报销!”

    看热闹的工人们居然鼓掌起哄:“集资买刀!集资买刀!”

    工会主席阎德生及时赶来,软硬兼施将鲁大春糊弄走了。

    关上窗子,崔才焕自言自语:“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所说的领导阶级?我的妈呀,还不如股民有素质呢!”

    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周家林一人。

    周家林郑重其事说:“轮到我谈话了吧?我是最后一个工人。”

    崔才焕尴尬地笑了:“你是最后一个工人?我就是最后一个厂长。其实咱们心里非常明白,你和我都属于过渡性角色。未来的工业动物园里,绝对没有咱们这样的四不像。”

    周家林想了想,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到骨子里啦!”

    “屠维明和胡成呢?一有风吹草动他俩就跟着掺和!这是天生的动乱分子。要不是看在职业病的分儿上,我马上把他俩除名!”

    “你这办公室真够乱的。没有三年的修行,恐怕坐不住啊。”

    崔才焕阴险地笑了笑:“趁着屋里没人,我跟你实话实说。你知道局里组织部长任命我为副厂长时,怎样评价我吗?称赞我是治乱能手。能够在乱中治厂。这说明了我的价值。所以,我必须以乱治乱,乱中求发展,以达到乱中取胜的目的。”

    他喝了口茶水:“中国企业特点就是乱。不乱,就不是中国企业了。所以我故意把办公室弄得人嘶马叫,好像农村牲口集市。乱,是我的强项。不乱,是我的弱项啊。什么时候我办公室里安静了,我的饭碗也快砸了。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你跟美国总统一个思路,天下越乱,越有机会。美国人在中东就这样干的。”

    这时,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这响动,听着好像农村盖房打夯。

    崔才焕立即改变话题:“周家林同志!这就是成立毛坯组的意义。毛坯组虽小,责任重大。所以,我亲自找你们谈话。咱厂李书记非常重视这项工作……”

    周家林愣了。这时候厂党委书记李义明,脚步咚咚走进来。他身披绿色军大衣接过话茬说:“对!毛坯组虽小,担负着应急任务,尤其急需配件时,你们要冲得上去!希望你们能够在企业改革的大潮中,发挥拾遗补缺的作用!”

    李义明书记意犹未尽:“崔厂长说得对,在大批职工下岗待业形势下,厂里特意成立你们这个毛坯组……”

    厂办秘书跑来,提醒李书记计划生育工作会议等着他讲话。崔才焕趁机对周家林大声说:“李书记很忙!他担任合资企业总经理,还兼任咱厂党委书记,‘日理百机’啊。”

    李义明踏着打夯机似的步伐,“日理百机”去了。崔才焕皱了皱眉头对姐夫说:“我正在谋求一笔贷款,但是必须压缩职工人数……”

    这时办公桌上电话铃响了,他抓起听筒,随即神色大变:“什么什么?我老娘送医院啦?喂喂,送哪个医院啦?你是谁呀?”

    “我是你张三爷。”对方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周家林慌忙问道:“怎么,老太太住院啦?”

    崔才焕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不要慌张,每临大事有静气嘛。姐夫,我这里实在走不开,一会儿银行郝主任来,中午还得应付那个河南业务员。老太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周家林:“我先去看看,有什么事情马上给你打电话!”说着他大步走出崔副厂长办公室,摸到一辆自行车骑上就走。迎面屠维明和胡成大声嚷嚷着将他拦住,问是不是跟崔副厂长谈了话。

    周家林急急忙忙说:“从明儿起成立毛坯组,咱们正式上岗。老本行,铸造。我是你们的组长。你们去市委上访,这不问题就解决啦!党和政府还是关心工人死活的。我马上回去看我岳母!”

    屠与胡,同时咧开大嘴乐了。他们追问周家林:“每月工资多少?”

    周家林不睬,骑着自行车冲到工厂大门口,猛地刹住车子。

    冬景天里,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身穿老式葛丝棉袄,胳膊上挎着提盒,小步颠颠走进工厂大门。

    这正是岳母陈凤珍。

    咦,老太太安然无恙啊。周家林心情放松了。他妈的,刚才的匿名电话肯定是崔才焕仇家打来的。周家林推着自行车迎上前去:“妈,您老人家怎么来啦?”

    七十六岁的退休女工陈凤珍眯了眯眼睛,看清是自家姑爷,咧嘴笑了。她很有气魄地说:“我知道才焕当了副厂长。这年头在厂里管事,好比上刀山下火海。我帮不上他,炒了两个菜送来,算是支持他呗!人活到老,只要娘在,他就是个孩子。家林你别嫌我偏心,说我疼儿子不疼姑爷。”

    周家林眼窝倏地湿了。望着白发苍苍的老岳母,他激动得无话可说。猛然想起妻子下岗待业的事儿,生怕老太太知道了操心,他连忙打掩护说:“妈,今儿才花她没在厂里……”

    老太太脸色黯然:“我知道才花没在厂里。”

    莫非岳母知道女儿下岗啦?周家林心里寻思着。陈凤珍老太太挎着提盒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工厂大门。

    起风了。工厂大道两旁小松树摇晃着身子,似乎向这位不屈不挠的老太太敬礼。

    屠维明感慨不已:“瞧这老太太,不愧是纱厂童工出身,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

    胡成思维别具一格:“我看让老太太来当厂长,咱厂一定振兴!”

    周家林说:“别胡扯啦。既然咱们重新上岗了,就好好干吧。”

    天上飘下零星小雪。一辆大卡车满载钢轨驶进工厂大门。望着钢轨,周家林猛然想起江忆兰。

    那天江忆兰打电话告诉他,本市废除有轨电车拆下六十公里钢轨。市建委决定废物利用,以这批废旧钢轨为材料建造一座钢索吊桥。这批钢轨经过多年轧延,金相组织呈纤维状,焊接性能很差。这就成了攻关项目。

    江忆兰在电话里语气激动说:“我这个焊接能手又有用武之地啦!”

    江忆兰四十岁了,一激动起来还像个技工学校的女学生。

    周家林非常羡慕江忆兰。一个技术标兵内心的喜悦,只有曾经拥有技术标兵称号的人才会理解。江忆兰为什么打电话将她的喜悦告诉我呢?大概是因为当年我也是技术标兵吧。是啊,俗话说“惺惺惜惺惺”。这话不假。

    于是那天下班后,他就约江忆兰在立交桥下见了一面。他与她交谈着,彼此都感到亲切。不知为什么他变得健谈起来,预祝江忆兰参加焊接攻关项目获得成功。江忆兰很高兴,与他紧紧握手表示感谢。握手道别后,江忆兰跑到立交桥下买了朝鲜小菜,颇有邀他举杯共饮的意味。

    其实,江忆兰买的朝鲜小菜正是崔才花的“崔氏小菜”。

    6

    江忆兰是个中等身材的女工。团团脸,杏核儿眼,不胖不瘦,生得标致端庄。当年她的照片挂在工厂技术标兵光荣榜上,堪称革命美人。尤其那幅题为“谁持彩练当空舞”的记者摄影作品,表现她手持焊枪挥汗如雨的勃勃英姿,参加全国摄影展览刊登在《中华先锋》杂志封面,更使铁姑娘江忆兰成了万人景仰的人物。

    光阴似箭。三十岁的时候,革命美人仍然不曾品尝恋爱滋味。革命使美人独守闺房。一晃,到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年岁。革命不再,美人易老。江忆兰不打算结婚了,死心塌地过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没人知道,江忆兰卧室里挂着那幅“谁持彩练当空舞”的放大照片,成为她重返青春时代的窗口。夜深人静之时,她目不转睛注视着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女电焊工,坚信青春无悔。

    “凭劳动吃饭最光荣”。这是父亲弥留之际给她的赠言。她认为父亲是个真正的工人,自己也是真正的工人。

    白天上班,时光如流水。晚上独自在家的时候,她感到孤独。孤独就读书,将身心交付给书籍。她读了很多书。读到大众菜谱,她学会炒菜;读到琼瑶小说,她热泪横流。书籍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主宰。初冬夜晚她读到小说《假如大雨降临》,心情一下变得湿漉漉。第二天上班,万里晴空她却带了一把雨伞。路上行人们惊异地看着这个求雨的女人。

    江忆兰心态平和。她认为人活着好比一株花卉。无论是生是死,是爱是恨,是轰轰烈烈还是默默无闻,都在遵循着极其平常的逻辑,那就是“花要开放”。花开花落,本是大自然规律,不用大惊小怪。

    正在这个时候,工厂与德国合资。一夜之间人心大乱。仿佛来了一只方舟,接人们前往天国。人人奋力挤到船上,严重超载的方舟当然失去灵性,成了一艘无法启动的破船。江忆兰找到党委书记李义明,对这位工人出身的领导说,如今工厂合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几年来自己伤病累累,但没有丧失工作能力。

    李书记哈哈大笑说:“跟德国人合资,咱们的资金占百分之五十一,还是控股方嘛。我明白你的意思,担心下岗是不是?工人是企业的主人。这句话如今还没有被否定。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让当年的劳动模范技术标兵回家待业的。”

    李书记一言九鼎。公布合资职工名单的时候,江忆兰成了工艺科绘图工。她很知足。说是绘图工,工作起来很快成了全科的勤杂工。她任劳任怨。她知道身在合资企业,生态不同以往。工资比以前高了,风险也大了。必须努力工作保住工作岗位。

    这时候,一座大桥从天而降落在设计图纸上,活灵活现摆在江忆兰面前。身为焊接行业拥有几分名气的技术能手,她若参加这座大桥的技术攻关,无疑是人生的辉煌。主持这次焊接攻关项目的带头人是本市政协委员、人称“焊接大王”的赵洪川。此公深知如今合资企业实行的劳动用工制度极其严酷。请假超过二十天者,随即被炒成鱿鱼。似乎由于这个原因,赵洪川为了保全江忆兰的饭碗,并未力邀她参加项目攻关。

    几十年来人们常讲一句话:全国工业一盘棋。然而身在中外合资企业,这句话成了报废的口号,没用。热情高涨的江忆兰却颇有重振雄风的豪迈情怀。因此她面临选择。

    不知什么心理,每逢遇到踌躇之事,江忆兰总是首先想到周家林。我是否参加焊接攻关小组呢?趁着工厂午休时间跑出合资企业,她来找周家林征求他的意见。

    冬日的阳光很好。江忆兰看到守门人是徐二狗。这位原先的设备科副科长身穿保安制服,庄重中透着滑稽,徐二狗一丝不苟地查看她的通行卡,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合资啦,你每月工资多少钱?”

    徐二狗自从当了门官儿,变成一个极其好奇的大男孩儿。逢人便问月薪多少,几乎成了全厂职工的笑柄。

    江忆兰保持惯例答道:“保密。”

    徐二狗非常不满:“合资不到两个月,就添了一身洋人的毛病。还个人隐私权呢。保密?工厂都成保密局了。完啦完啦!工人阶级开门见山心直口快的优良传统全丢啦!”

    在徐二狗喟然长叹声里,江忆兰走进国有企业地界。这时她感到面目全非。以前的铸造车间不复存在,形象大变;成品库夷为平地,仿佛秋收后的田野,充满寒冬的萧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还有变成良田的时候呢。江忆兰并不是悲观主义者。

    迎面走来几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工人。江忆兰向他们打听周家林,一个小伙子指着一座破旧低矮的工房:“他就在那座破庙里呢!”

    破庙?江忆兰涩涩地笑了。是啊,在这群小青年心里,这个世界就是破旧不堪的。四十岁与二十岁之间,已然有了代沟。这个世界原来就是充满沟壑,所以有了桥。一想到桥,江忆兰便想起建桥,想起利用废旧钢轨建造大桥的焊接攻关项目。她的心情迫切起来。午休只有半个小时,在合资企业午休超时是要扣除奖金的。她不在乎奖金,她在乎脸面。

    快步走到“破庙”门前,她大声喊道:“周家林!周家林!”

    工厂里颇有经验的女工到生疏地方找人,总会远远大声喊喝而不轻易走入。工厂里的男人世界,处处有碍观瞻。女工若擅自进入,发炎的只能是自己的角膜。江忆兰喊了三声,静静等待着。

    这座所谓的破庙就是清砂工房。这里如今成了周家林工作的地方。江忆兰想起《米老鼠和唐老鸭》片头那句话:“演出开始了。”

    周家林身披黑色棉衣从清砂工房里跑出来。毛坯组刚刚成立,他们已经投入生产,今天首次开炉,浇铸铁水六百公斤。

    “你、你有什么事情吗?”周家林显然对她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

    江忆兰勉强笑了笑,说有事情,“我现在处于顾此失彼的境地。”

    周家林知道,那天傍晚站在立交桥下谈话,两人谈的就是建造大桥的事儿。他对她说,“你进了合资企业,好不容易谋得好岗位,这座大桥又来了。人生在世,现实与理想往往发生冲突。”看来,江忆兰还在纠结着,拿不定主意。

    江忆兰说:“家林你说,我到底应当怎么办呢?”

    “你能不能跟领导商量一下,争取做到两者兼顾?”

    江忆兰摇摇头:“上次你就这样说。鱼和熊掌兼得,哪有这种千载难逢的好事情?我现在的处境,就是诸葛亮转世也拿不出锦囊妙计。”

    看到周家林面有窘色,江忆兰随即转变话题:“好啦好啦,我参观一下你的工作环境吧。”

    周家林继续窘着,说毛坯小组白手起家,只有一座小型化铁炉和一台清理滚筒,其余就是双腿走路的工人。总共六条腿。

    清砂工房里,砂箱散发着袭人的热浪,飞腾的粉尘令人窒息。这种环境外人是难以忍受的。江忆兰走近高温化铁炉,冬天随即转为盛夏。屠维明认识江忆兰,迎上来打招呼。

    胡成注视着江忆兰,以为来了工会干部。

    江忆兰说:“依照国家有关职业病规定,矽肺病患者应当调离铸造作业,这样才能控制病情发展……”

    胡成接过话题控诉起来:“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现在不害怕矽肺病,害怕的是下岗待业没饭吃。死有什么可怕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最可怕是活着。活着受罪!国家法律不是规定工人有劳动的权力吗?如今工人想劳动找不到地方。找工作比找媳妇还难。你们工会要为工人解决实际困难,不要整天倒腾红头文件,屁用也没有!”

    周家林连声阻拦:“你别说了!人家不是工会干部……”

    胡成很是失望:“合着我哭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死啦?这字字血声声泪都白费了。好啦算我有眼无珠吧。”

    屠维明说:“江忆兰你现在不错啊!进了合资企业,工艺科绘图工是个养老的岗位。这是两全其美呀!”

    江忆兰并不辩解。她看到这里的工作环境与以前相比确实是大有退步。劳动变得越来越简单。一个人手持一件简单工具,就能够劳动了。毛坯组给工厂配套小型铸件,天车成为多余之物,已经拆卸运到别处去了。毛坯组的起重设备,就是人的胳膊——搬运大件不过一头驴,掂量小件手拿两只梨。工人们重新回到手提肩扛的作坊时代。想想当年技术标兵周家林大搞“震荡式造型机”的技术革新,江忆兰有些伤感,不知说什么好。

    周家林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小声说:“没有剧比悲剧要好。有活儿干比没活儿干要强。”

    江忆兰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应当对现状感到知足,不要好高骛远?”

    “我不是这个意思。中国人权白皮书说得明明白白,中国人权首先是生存权。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人权。你进了合资企业,生存不成问题。完全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譬如参与焊接技术攻关……”

    江忆兰郑重起来:“是啊,除了生存我还想做些事情。有时候,现实让人心安,有时候,理想让人心动。这心安与心动,就是一对矛盾啊。”

    “我很羡慕你。我首先面临生存问题。不过,你说的心动,我能理解,人活着不能太现实了,瓦西里还跟他妻子说面包会有的……”

    屠维明远处喊叫,说二号铁下来了。周家林赶紧说:“我祝你的大桥早日建成!”

    江忆兰被这句话打动了。她不愿意让他看到眼泪,就侧过脸去。

    他快速从怀里掏出一块形若蚕豆的鹅卵石。石头中央有个透孔。

    “这是我前几年捡到的‘滴水穿石’,不论谁看见它,都觉得很鼓劲儿的。送给你吧!”

    江忆兰接过石头,感觉石头带着周家林的体温,寒冬天气里令她心头漾起几分春意。说了声谢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已经过了午休半小时,她违反合资企业的规章制度。这月奖金肯定剃光。周家林站在原地,久久注视江忆兰远去的背影,心情惆怅起来。

    不知何时,他身后走过来俩人。一高一矮,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装束不伦不类,无法判断他们的职业。

    周家林只想找个地方独自待会儿。他转身却被这俩从天而降的人吓了一跳。

    高个子说:“别怕。我俩都是报社记者。我姓冯,他姓赵。”

    矮个子赵记者随即说:“你是崔才花的爱人吧?我们专程来采访你的。”

    “崔才花她怎么啦?”周家林慌了。

    高个子记者咬文嚼字:“你切莫慌张嘛,一切正常。我们想以她单枪匹马创立‘崔氏小菜’为题材,写一篇反映下岗女工自强不息的通讯。所以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崔才花就是吃苦耐劳呗,中国女工都这样。”周家林猜测,这两位就是炒股票赚大了钱,把崔氏小菜全部买断又沿途免费送给过往行人的古怪记者。

    矮个子记者掏出录音机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谈,不要紧张。我们是为小人物树碑立传……”

    周家林说:“工人嘛,首先考虑的还是饭碗问题。否则工人阶级饿着肚子也难以成为领导阶级啊,您说是吧?不过现在工人阶级变成工薪阶层,我们只好自强不息了。”

    高个子记者说:“深刻!你学过哲学吧?”

    7

    崔才焕开着蓝鸟驶进工厂车库,看到鲁大春身影倏地一闪。他将车子停稳,心里打了个问号。自从本市有个厂长被工人用斧头砍死,企业家协会几次告诫厂长经理们注意人身安全。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人们,往往肝火旺盛,动不动就采取极端手段。崔才焕坐在车里慎了慎,笑了。当他走出车库,一群工人迎上前来,显然等候多时了。为首的是变电室电工刘鸣,说是要跟崔厂长探讨一个问题。

    他大声应着,来到篮球场上,这是一块开阔地。此时正是午休时间,太阳很好。崔才焕刚刚从银行谋得一笔难得的贷款,争取明年成为股份制试点企业。

    他因为贷款此时心里喜气洋洋的。眼前的工人们都阴沉着脸孔,形成鲜明对照。

    身材瘦高的电工刘鸣大声问道:“崔才焕你说,如今谁是企业主人?”

    “你们这是跟我探讨问题呢,还是审臭贼呢?”

    鲁大春在远处喊道:“你要是能够回答,我们就跟你探讨,你要是答不上来,我们就审臭贼!如今当厂长的都是臭贼!”

    “鲁大春,当心你嘴给身子惹祸。我现在就可以起诉你犯了诽谤罪!”

    刘鸣说:“崔厂长你不要避重就轻避实就虚,赶快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那我就给你们讲讲吧。”崔才焕清了清喉咙,“按照传统说法,工人是企业的主人,这是毫无疑问的。每个工会成员都懂这个道理。可是,去年国家提出必须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你们知道什么是现代企业制度吗?”

    篮球场上鸦雀无声。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工人阶级要想当家做主,就要懂得企业改革的基本理论。简明扼要地说,在现代企业制度里谁是企业主人?股东!”

    篮球场上依然鸦雀无声。

    “咱们厂是国有企业,明年也要试行股份制。眼下我这个常务副厂长是上级任命的。党管干部嘛!既然我是常务副厂长,很多事情就要由我决定。这就是目前的状况。大家听明白了吧?”

    钳工沈键挤上前来,推了推极度近视的眼镜:“工人、股东、厂长,你说这三者谁是企业的主人呢?”

    “是啊,到底谁是企业的主人呢?”崔才焕拉开演讲的架势,“一旦实行股份制……

    咣当——!崔才焕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他揣摸这是汽车风挡玻璃被砸碎。

    刘鸣说道:“崔厂长你玩弄理论游戏,跟我们兜圈子!”

    崔才焕摇头否认:“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兜圈子?我母亲十二岁进纱厂当童工,今年七十六岁了。她老人家问我谁是企业主人,我也是这样回答她。有的事情,其实能够说清,但是今天就是说不清。我跟银行兜圈子为了贷款。我跟税务局兜圈子为了避税。我跟你们兜圈子又有什么用呢?”

    工人们一时语塞,看着这个工人出身的副厂长。

    崔才焕趁机离开篮球场,走进车库看了看被砸碎的蓝鸟汽车风挡玻璃。“妈的,厂里就这一辆小车,你们还把它砸了,工人阶级变成暴脾气了……”

    崔才焕知道,此事如果报案,肯定拘留鲁大春,让他去吃十五天窝头。抓走一个鲁大春,兴许工人们的情绪就会爆发。还是安定团结为好。走出车库,崔才焕不理睬围观的工人们,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谁是企业的主人?嘿嘿,党是企业的主人。我这厂长是党任命的,所以党是企业主人。党是工人阶级先锋队,所以说工人阶级是企业的主人。”他为自己擅长逻辑思辨能力感到满意。

    走进办公室还没坐稳,一高一矮两位记者推门走进来。

    这两位记者他都认识。他们从前都在厂里当工人,后来报社招聘,当了记者。

    高个子冯记者说:“崔厂长你好!上次我们来,你还是崔科长呢,真是步步高升,祝你仕途发达官场进步。”

    矮个子赵记者说:“近来厂里有什么新闻吗?我们报纸就是一口大锅,有该炒的东西还是要炒炒嘛。”

    崔才焕说:“你们喝茶吧。最近厂里酝酿两大举措。一个举措是实行内部退休制度。你们也知道,工厂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工人。女四十八,男五十二,一次性发放十五年退休金,统统回家。这样就精干了职工队伍。为创造高效低耗的生产经营格局打下基础。”

    高个冯记者插话问道:“一次性发给退休者十五年退休金?活不到十五年死了,这算是赚了。十五年还没死,只能自认倒霉?”

    崔才焕并不回答:“第二个举措呢,就是在保持水力发电设备市场的同时,大力开拓风力发电设备市场。不过,这第二个举措请你们暂时保密,不要外传。”

    矮个子赵记者说:“我们来采访一个工人,他叫周家林。”

    高个子冯记者说:“是啊,我们平时新闻稿的篇幅很少超过一千字的。这次有意识要搞个大通讯,选中周家林的妻子下岗女工崔才花……”

    “这篇大通讯,你们打算弄多少字啊?”崔才焕颇感兴趣问道。

    矮个子赵记者一拍桌子:“弄一篇三千多字大文章!写下岗女工崔才花创立‘崔氏小菜’,成为自强不息的创业典型。争取发在头版头条位置,嘻嘻,一定产生轰动效应!”

    崔才焕灵机一动:“这通讯见报之后,‘崔氏小菜’兴许会成为我市名牌食品呢。”

    高矮二位记者面面相觑:“咦!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对,创出一个拳头产品,这样文章就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这时,崔才焕为自己居然拥有这种灵感而振奋。他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考虑如何利用报纸新闻效应使自己一举成名,同时也让姐姐的“崔氏小菜”变成一个金娃娃……

    心里有了主意,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表情随之悲伤起来。两位记者不知内情,呆呆看着这位年富力强的副厂长。

    崔才焕起身关严办公室门,转身问道:“你们知道崔才花是谁吗?她是我的亲姐姐啊!为了秉公办事,我让亲姐姐下岗待业,至今她都不肯谅解我。每次看到姐姐推着车子沿街叫卖,我的心如刀绞啊……”

    高个子冯记者猛地一拍大腿:“这太好啦!敢情这儿还埋藏着一段弟弟廉政不徇私情,姐姐下岗自强不息的感人事迹。我终于找到了新闻眼,非同寻常!非同寻常啊!”

    矮个子赵记者激动得搓着双手说:“原以为只是女工下岗的主题,现在又突出了廉政建设。这无疑力度大增。咱们回报社向值班副总编辑汇报吧!”

    崔才焕轻描淡写说:“咱们今晚在九河酒楼一起吃饭,这样还能聊得更充分更透彻。就这样定了吧?”

    “好,不见不散!”两位记者风风火火走了。

    崔才焕斜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生活就是这样,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节目。静下心神,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办公桌台历今天是双日,想起应当给远在滨海新区工作的妻子打个电话。夫妻之间每天都要通电话。逢单日她从滨海新区打过来,逢双日他从市区打过去,已经形成习惯。周日则是夫妻团聚的日子。他与她拥有极其规律的夫妻生活——每周一歌。崔才焕认为这种夫妻关系正是大工业时代的产物。生活被一天天复制着。

    拨通电话。妻子不在办公室。他就请接电话的同事小于转告妻子,他来过电话了。

    小于是个热情的姑娘。热情的小于永远也不能理解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一对极其规律的夫妻。

    跟小于道了再见,放下电话崔才焕吸了一支香烟。桌上电话铃响了。

    这是甘肃的铁杆朋友打来的。这几天他等待的就是铁杆朋友的长途电话。

    铁杆朋友是当地的干部子弟,说起话来口吻极其冷硬。这种语言风格,只有在真正的朋友之间才能出现。交情不够的,肯定无缘消受。

    铁杆朋友告诉他,小西北地区风力发电项目已经上马,工程总造价是天文数字,已经摸清购置风力发电设备金额共三千二百万元,计划两年竣工。

    听到这里,崔才焕激动起来。我若将这项工程中的风力发电设备订单拿到手里,工厂一下就活了。从前工厂的重点放在水力发电设备上。为什么不更新观念开拓风力发电设备市场呢?做两栖动物多好啊,如今小西北风力发电项目,正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铁杆朋友低声低语说,拿到这个项目可能性较大,但是要给黄副总指挥可观的酬金。

    行贿。这是很冒风险的事情。他在电话里询问,还有别的办法取悦黄副总指挥吗?

    铁杆朋友冷笑说,没人知道黄是阳痿患者,色情服务对他作用不大。黄爱钱。酬金为总额的百分之三。

    崔才焕算了算,将近一百万元人民币。他告诉铁杆朋友,他干。他上天入地也要弄出这笔款子。

    铁杆朋友告诉他,虽然行贿数目不大,赶上刀口也算大案了。“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这跟你个人利益有多大关系?你能得到一百万元好处吗?”

    他笑着对电话里说:“对我个人而言,一分钱好处也没有。”

    电话里传来激昂的声音:“你他妈的混账!为了工厂利益,你有必要承担这么大风险吗?你脑子有毛病!”

    “是啊,人就是世间怪物。今晚我要请俩记者吃饭,为自己沽名钓誉树碑立传,这说明我是名利之徒吧?没错我是名利之徒。可是为了工厂的出路、职工的饭碗,我又愿意独自承担巨大风险。我脑子真有毛病啦。”

    铁杆朋友说:“别看你平时精明过人,随时都可能干出傻事!为什么呢?你骨子里还是理想主义者。不过话说回来,如今能够悲壮一把,也难得。你是工人出身,也算活出味道了……”

    听了这话,崔才焕潸然泪下。“无论如何你也要帮我拿下这个项目。”他斩钉截铁说。

    铁杆朋友说:“好吧,那我就送你下地狱了。”

    “我愿意生活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崔才焕放下电话,赶往九河酒楼。两位新闻记者提前到达。宾主落座,他拨通手机叫来姐夫周家林。

    周家林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红烧娃娃鱼。于是这就成了悲壮的夜晚。

    崔才焕连连劝酒,于是宾主频频举杯。两位记者喝出了风格喝出了水平,说值班副总编辑非常看好稿子,三天之内肯定见报。

    崔才焕扯了扯周家林衣角小声说:“抓住良机趁热打铁,明天就去申请‘崔氏小菜’营业执照,找区工商局的尹局长。”

    “这是不是天方夜谭啊?”他低声问内弟。

    崔才焕三角眼一瞪:“都他妈是真事。”

    散席的时候,崔才焕竟然酩酊大醉。周家林搀着内弟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崔才焕絮絮叨叨,几近失态。

    周家林在他耳边说:“才焕!干大事业的男人是不能醉酒的。你今天喝得太多啦!要谨防言多语失啊。”

    崔才焕继续说:“姐夫,你记住我的话。谁是企业的主人?这在国有企业里很难说清。只有在私营企业里说得清。×!私营企业老板就是企业主人。姐夫明天你就以我姐名义注册一间小工厂,名叫崔氏小菜加工厂。三天后你等着看报纸吧。下岗女工崔才花自强不息。嘿嘿,我姐一下就炒红啦!‘崔氏小菜’风靡全市。借这机会,让我姐自己办个厂子!当老板,当资本家……”

    周家林越听越觉得崔才焕思维清晰逻辑严密,就打探:“听你说话不像喝醉的人啊?”

    “我这是酒后吐真言!我订了机票,后天飞往兰州谈判去啦!你要替我保密。如今企业,一不能依靠政府,政府日子也不好过啊;二不能依靠上级,领导们都忙着打自己的算盘呢。咱们只能依靠自己。为了全厂职工,我去冒这个风险。姐夫,我以后要有个马高镫低的闪失,媳妇肯定自奔前程。你就跟我姐姐替我照顾老太太吧。”

    周家林心里一惊,紧紧握住内弟的手说:“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崔才焕不再说话,任他搀扶着,朝前走去。这个特殊的夜晚,周家林看清了内弟的内心世界。他当了常务副厂长,骨子里还是个工人。

    8

    七十六岁的老太太陈凤珍双目微闭盘腿坐在床沿上,静静听着姑爷说话。周家林把内弟的意图一字一句传达给岳母和妻子。

    崔才花坐在母亲身旁,觉得丈夫正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周家林告诉岳母,成立崔氏小菜加工厂并不复杂,注册资金一万元足够。工商局尹局长说,当前可将“崔氏小菜加工厂”当作个体作坊对待,手续从简。以后视其生产规模与发展前景,再给予定性。

    陈凤珍老太太显然不能适应这种神话般的现实生活。她拿不定主意。偏偏崔才焕不在家,飞往大西北出差了。老太太不能当面跟儿子讨论崔氏小菜加工厂是凶是吉。于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

    她老人家睁开眼睛说:“我闺女是个普通的下岗女工。她就得自谋饭碗呗!我闺女推车上街卖了几天朝鲜小菜就能登报?这世道大变啦。我在国棉十八厂当了几十年先进生产者,就登过一次报纸,豆腐块那么大。才花一下要登一大版,这事儿我听着跟说评书赛的,那记者别是拆白党吧?”

    母亲的态度影响了崔才花。她疑疑惑惑地说:“真的成立崔氏小菜加工厂,我从工人变成小业主,这弯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啊。”

    周家林鼓励道:“假使你成了资本家,也是红色资本家,属于我党团结对象。”

    陈凤珍老太太终于拍板:“办厂子的底金我出,但是要等报纸登出来再说!”

    从母亲家出来,崔才花几次欲言又止。周家林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停住脚步等待妻子说话。

    平时颇有几分阳刚之气的崔才花突然软了:“周家林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二十年老夫老妻,丈夫从未听过妻子这样发问,“你今儿是怎么啦?大街上问这种话,人家还以为咱俩拍电影呢。”

    “你不要避实就虚。告诉你吧,我头一天上街卖货,就在立交桥下看见你啦!你当街上还跟江忆兰拉手呢?”

    周家林沉默着,目光望着远方:“才花,我问心无愧。”只说了这句话,又沉默下去了。

    崔才花立即就要发作,不知为什么却忍住了。她与丈夫肩并肩朝回家方向走着,一路不言不语。

    周家林主动说了:“人到中年,居家过日子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崔才花自言自语说:“反正全乱了。”

    走进自家院子。听见周小林在屋里大声唱着“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

    周家林站在院里突然拢住妻子滚圆的肩头,飞快地吻了她一下:“我真的问心无愧。”

    她躲闪着说:“你是不是嫌我太胖了?”

    “自从上街卖货,你瘦多了,都快赶上巩俐啦。”

    有人咣当一声推开院门,大步走进来。周家林摸黑儿看见,方便面来了。

    “小方,你这程子跑哪儿发财去了?”

    “下了岗,我给乡镇企业跑业务去了,基本解决温饱……”

    崔才花为摆脱被吻的窘态,热情招呼说:“小方屋里坐吧,我给你沏花茶!”

    “我是来送业务啦!有了好事我首先想到周家林……”多日不见,方便面变了,变得有了虚实结合的口才。看来动物园里的动物只要放还山林,生存能力随即增强。

    “你现在不吃方便面了吧?”周家林见妻子进了屋,就趁机打趣道。

    方便面凑到周家林近前,颇为神秘说道:“你的毛坯组,铸不铸铜佛?我接触的乡镇铸造企业很多,但是技术普遍比较差。我知道你手艺好,特意跑来找你。”

    很久没人夸赞自己手艺好了,周家林表情灿烂起来。

    是啊,我的强项就是有色金属。尤其黄铜最拿手。周家林得意地说:“铸造铜佛是积累功德的事情,我当然愿意干。但工厂不是我家开的,还要向领导请示的。”

    “国有企业就是婆婆多。三天之内能听见回音吗?”方便面颇不放心。

    崔才花端着茶杯走出屋子:“要是私营企业,就没有这些麻烦了。”

    方便面说:“大嫂你就带头注册一间私人企业,这辈子也尝尝当老板的滋味!”

    崔才花不以为是巧合:“你也这样劝我啊!你们提前串通好了非要我成立崔氏小菜加工厂呀?”

    “我不知道什么崔氏小菜加工厂,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方便面说罢,腰里手机响了。他看了看短信内容,说又来了一笔业务,就匆匆告辞走了。

    “铸造铜佛,铸造铜佛……”周家林在家里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儿子周小林说:“爸,您这么走来走去的,跟动物园笼子里的狼一样。”

    他注视着周小林,觉得儿子一语中的,准确刻画了自己此时的心境。

    走进厨房,他从身后抱住妻子:“人活着,还是要拼上一拼的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废话!这个道理谁不明白?”妻子摆脱搂抱,把高压锅放在灶上。

    周家林抚摸妻子肩膀:“你就下定决心吧,把崔氏小菜加工厂办起来!”

    妻子眼里闪着泪光:“你一定要跟我同心同德过日子!不许花心……”

    丈夫闭上眼睛说:“我向毛主席保证。”

    她说:“毛主席死了这么多年,咱只求他在天之灵保佑吧……”

    他说:“国际歌里唱得明明白白,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时周小林在屋里唱着“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

    “就借儿子这句吉言吧。”周家林说着,走出厨房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冬天里的太阳。多云,太阳显得挺温暖的。

    胡成走进院子,立稳自行车说:“今儿歇班,江忆兰找到我家,她说要搞什么焊接实验,请咱们给她铸一个支座……”

    厨房里传出崔才花说话:“这事儿她怎么不直接找周家林说呢?”

    胡成想了想:“大概她不好意思直接来找周家林吧。”

    周家林急了:“胡成你不要瞎解释!工作上的事情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胡成果然不懂眉眼高低,接着说:“江忆兰说这是私活儿,要咱们给她帮个忙。”

    崔才花及时参加进来:“建设大桥怎么成了私活儿?这不是大白天说瞎话吗!”

    周家林转向妻子说:“你不知道,江忆兰参加焊接项目攻关是利用业余时间,她要向合资企业请假,不但扣她工资弄不好还除名呢。”

    “江忆兰的事情,你比她本人都清楚呢。”崔才花不依不饶。

    “我不是向毛主席保证了吗?怎么动不动你就窝儿里反呢!”周家林急了。

    胡成终于明白了,连连劝解说:“嫂子嫂子你不要多心,周家林一切正常!”

    崔才花碍于面子,只得自言自语:“真是天下大乱了。”

    周家林为了改变紧张气氛,跟胡成说起铸造铜佛的事情。患有矽肺病的胡成喘着粗气说:“人活一口气,我看咱仨把毛坯组承包了吧!除了按时完成厂里任务,咱们面向社会走向市场,兴许就能折腾起来呢。”

    周家林打量着院里收藏多年的石头:“你通知屠维明,今天公休日下午进厂举行三人紧急会议。”

    胡成笑着说:“看你的严肃表情,就跟八一南昌起义差不多。”

    蓦然之间,疏远已久的工厂情感,又在周家林心里亲切起来。

    9

    周家林是在毛坯组的小屋里读到当天日报的。由于那天酒席上两位记者频频许诺:“绝对头版头条!”因此读报时周家林没有过多关注其他版面。

    关于下岗女工崔才花事迹的通讯,发表在第四版上。第四版是报告文学。崔才花照片登在右下角。这位下岗女工面含微笑,正在出售她的“崔氏小菜”。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他一眼看到妻子照片的时候,男人心脏还是咚咚跳得山响。他手捧报纸,定定与妻子对视着。

    报告文学作者署名冯赵,正是两个记者的合用笔名。全篇洋洋五千字,从两个角度三个方面记述下岗女工崔才花自强不息的故事。这些故事,周家林一字也读不进去。他只是默默看着崔才花的照片,似乎在端详别人的妻子。

    屠维明走进屋子,说方便面来了。周家林放下报纸,懵懵懂懂迎接方便面。屠维明抄起报纸看了起来。

    方便面迎头就问铸造铜佛的事情。周家林说这两天根本没闲着,一直在找领导汇报。常务副厂长崔才焕出差还没回来,一位姓倪的副厂长临时负责。倪副厂长不以为然,他认为当初成立毛坯组属于权宜之计,今后是否长期存在,不容乐观。

    此情此景,周家林居然提出毛坯组面向社会扩大生产,倪副厂长觉得这跟踢足球越位没有什么两样。

    “您的意思是我不光越位,而且抬脚过高啦?”周家林挖苦姓倪的副厂长。

    听了周家林的介绍,方便面一针见血:“这么说毛坯组就是一口棺材,你们三个人躺在里面,光等着咽气呢?”

    周家林认为方便面的形容并不过分:“你说的铜佛,总共要铸几尊啊?”

    “几天不见你怎么成了外行?铸件从来都是论吨计算的!”方便面狠狠说。

    周家林腾地红了脸。是啊,我已经不是名符其实的工人了。几十年工厂生涯,仿佛成为一段遥远而且无法证明的历史,恍恍惚惚令人生疑。如今我是个什么东西呢?如今我什么都不是。这样反思着,周家林自尊心受到撞击。

    屠维明不停翻动着手中的报纸,居然没有留意第四版上的风景。这时候周家林不急不躁说:“好啦好啦!无论厂里意见如何,反正铸造铜佛的任务我们接下啦。”

    方便面连声叫好,说这才是工人阶级说的话。周家林指了指屠维明手里的报纸,说第四版有崔才花。

    胡成瞪大眼睛:“周家林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报纸第四版登了你嫂子的事迹……”

    胡成伸手去抢屠维明手里的报纸。方便面大声喊道:“真的?这可是风水呀!嫂子是旺夫的命相。你家祖坟上的草肯定比驴腿都粗!”

    周家林不知说什么好,就拍了拍胸脯:“那铜活儿,无论如何是接啦!实在不行我就把队伍拉出去,自立山头一样干活儿!”

    这时,屠维明开始朗读四版的报告文学:《自强不息的下岗女工》。

    “河流奔向大海,人流却涌向四方。在我们城市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你见过这样一辆手推车吗?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

    周家林走出小屋。屠维明的声音四处飘散,似乎正在诉说一个被人忽略的故事。对于周家林来说,这又是一个既生疏又熟悉的故事。听着屠维明的朗读,他发觉自己并不了解妻子。崔才花仿佛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款款朝他走来。

    终于送走方便面,周家林骑上车子朝家里奔去。

    工人新村的气氛与往日有所不同。周家林骑到自家门前发现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他顾不得去看上联下联,只见横批四个大字:前方更好。

    进了院子,他弄不清这里聚集着几路兵马。首先是工人新村居委会主任范大妈,正在动员崔才花,让她以居委会名义注册一个“三产”加工厂,专门生产小包装的“崔氏小菜”。周家林听了一惊,暗暗钦佩内弟的预见能力。文章刚刚见报,就有人前来洽谈建立“崔氏小菜加工厂”事由。

    第二路人马由厂工会主席阎德生率领。这位身材肥胖的工人领袖说:“小崔啊,其实你做的就是朝鲜小菜,大街上处处有卖的。可是谁让你上了报纸呢?所以你的崔氏小菜一下有了知名度,我们登门拜访是希望你能把崔氏小菜这块牌子献给厂里,带领大家共同致富。”

    崔才花马上表态:“目前我的任务不是致富是脱贫!”

    第三路人马是市妇联的干部,这几位和蔼的老大姐专程赶来告诉崔才花,前车之鉴,一定要迅速申请“崔氏小菜”商标专利权,以防成果流失。市妇联的妇女权益保障委员会已经为崔才花拟定申请专利报告题目:“一种以酸辣为特征的关于蔬菜与海藻的腌制方法。”

    崔才花应接不暇,用求援的目光看着丈夫。

    周家林说:“你们是不是明天上午再来商谈啊?一会儿崔才花还要上街去卖崔氏小菜。今天刚刚见报,大家更应当支持她精神抖擞走上街头,让下岗女工自强不息的形象牢固树立起来!”

    几路兵马很不甘心,又都觉得周家林说得很有道理,不得不纷纷退兵,约好明天上午再来拜访。

    屋里骤然冷清下来,只剩下夫妻二人。

    周家林说:“我在厂里看了报纸……”

    崔才花愣愣坐在床沿上,目光注视着桌上的暖瓶,不言不语。

    他以为妻子要喝水,就斟了一杯递给她。她木然接过水杯,呆呆望着丈夫说:“我累极啦。你替我把东西都装在车上吧,歇一会儿我就上街卖货去……”

    他说:“你歇一天吧,今天我替你上街卖货。”

    她说:“这不可能啊。今天登了报纸,说不定一大群人在立交桥底下等着买我的崔氏小菜呢。现今谁也替不了我。我只能硬扛着朝前走……”

    他沉了沉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既然你上了报纸,就要长远打算啊。”

    她叹了一口气:“才焕让我登了报,我不知道这是救我呢还是害我呢。全中国的改革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咱们也走一步说一步吧。”

    周家林将妻子制作的崔氏小菜一盘一盘搬到手推车玻璃罩子里,然后摆上电子台秤。这时他才注意到妻子制作的小菜果然都是优质产品。干净、鲜亮,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够体会到妻子的艰辛。当了二十多年工人,突然下岗变成一个沿街叫卖的小生意人。人的一生,真是神仙老虎狗,生旦净末丑,难以预料啊。

    崔才花喝足了水,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围裙,慢步从屋里走出来。周家林将车推出院子。小街沉浸在暮色中。崔才花从丈夫手中接过车把,压低声音说:“我想通了,咱要想真正当家做主,就自己注册一间加工厂。省得鸡一嘴鸭一嘴的,弄得你整天晕头转向。”

    周家林也压低声音说:“是啊,我也接了方便面的业务,准备铸造铜佛。厂子要是不让承包,我就拉出队伍走向社会。这年头反正饿不死人……”

    妻子接过手推车,推车朝前边去。周家林目送着妻子背影。不论报纸上怎么说,周家林心里最清楚,崔才花吃苦耐劳的劲头,正是中国女工的真正精神。

    周家林转身朝岳母家走去。进了门,老太太不等姑爷说话抢先开口:“家林呀我想明白了。你告诉才花甭犹豫了,赶紧自己办个厂子,真正当家做主!”

    周家林说:“妈,您老人家是不是已经看了今天的报纸啦?”

    陈凤珍老太太噙着泪花,使劲点了点头。

    10

    崔才焕从兰州登机,一路不停祈祷:“所有在位的天神保佑这趟航班一路平安。”飞机在北京平稳降落,他那颗悬浮的心才一下放在肚子里。

    他的公文包里装着一千两百万元的合同。有了这份合同的生产任务,全厂职工的饭碗就有了指望。从那位黄副总指挥手里拿到这份合同究竟费了多少气力,只有崔才焕自己知道。

    从北京机场驱车直接来到金加工车间改造工地。他钻出轿车大步跑进施工现场,四处寻找施工公司的侯经理。

    崔才焕拉住侯经理的手说:“工程提前三十天完成,怎么样?”

    侯经理说:“崔厂长你没喝高吧?”

    “只要提前三十天完成,工人奖金我出。”

    侯经理想了想:“提前二十天完成比较有把握。”

    “那就拜托侯经理了。”说罢,崔才焕又朝着清砂工房走去。

    一阵烟尘从清砂工房房顶升腾起来,这是生产的迹象。他想立即见到周家林。在崔才焕心目中,周家林生来就是一个工人。只可惜赶上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成为一首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

    走进清砂工房,好似走进一个红彤彤的天地。这是毛坯组工人正在开炉浇铸。崔才焕电工出身,还是看出这里的异样。他大声喊道:“周家林!你这是化铝还是化铜呢?”

    周家林的身影猛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很像武侠电影里英雄从天而降的镜头。是啊,周家林在自己的天地里,几乎成了来去自如的英雄。

    “这不是化铝也不是化铜,这在配制中间合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从机场一口气开了一百四十公里,一直开到金加工车间工地。报纸登出来了吧?”

    “你姐正在筹建崔氏小菜加工厂。已经有三方愿意合股,一起推举才花当总经理。”

    崔才焕听罢,哈哈大笑:“总经理,我姐当了总经理!这太好啦!其实我姐从小组织能力很强,还戴过三道杠呢。”

    周家林告诉内弟,毛坯组不愿意停留在这种小作坊小生产的倒退状态,要求面对社会走向市场,渐渐干出一个大模样。

    “这次我从小西北风力发电工程拿来一千两百万的项目,可是其中没有铸造任务。国有企业只要渡过这个困难时期,就能找到长远发展的办法。你们毛坯组目前的战术是防守反击,只要能从社会上揽来活计,就干呗!从零做起,小作坊也能变成大工厂。”

    周家林笑了。

    走出毛坯组,崔才焕向停在远处的轿车走去。望着内弟的背影,周家林心里说:“才焕啊,你是特殊年代里的特殊厂长,姐夫祝你好运吧。”

    周家林转身走进清砂工房,一抬头看见江忆兰身穿奶白色呢子大衣,站在远处的砸铁机旁边。他笑了笑,就与她静静对视着。

    江忆兰也无声地朝他笑了笑。

    “胡成跟我说了,你搞焊接实验需要工艺装备。明天开炉那个支座就能铸造出来。到时候给你送到什么地方去?”

    江忆兰显出几分尴尬:“不用啦……”

    周家林很是不解:“不用啦?为什么不用啦?”

    “说起来简直就像个神话故事。”江忆兰操着不紧不慢的语调,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周家林静静听着。

    江忆兰为了参加大桥焊接项目攻关,时常请假。很快工艺科科长找到她,说中外合资新型企业不比以前传统国有企业。一个员工倘若不能全身全心投入工作,随时可能被从岗位上辞退。江忆兰请求科长谅解,表示她真的无法离开那座大桥。

    科长问:“你所说的那座大桥在哪儿呢?”

    江忆兰:“目前还躺在图纸上。我们攻关的课题就是解决废旧钢轨的焊接性能……”

    科长说:“我觉得那只是一座虚拟的大桥。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认为那座大桥完全建构在你的理想世界。这样下去你肯定会被工厂裁掉的。”

    工艺科科长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机械系。如今是高级工程师,也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果然不出科长所料,很快江忆兰就接到企业人事部通知,要她下岗待命。

    她失去众人向往的中外合资企业的饭碗,坦然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向科长告辞说:“我是咎由自取,因为我是理想主义者。”

    听罢江忆兰的故事,周家林叹了口气说:“人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你轻易就丢掉了。其实对你来说这是必然的结局,这样也好,你就能够全心全意投入大桥焊接技术攻关,有失有得。”

    江忆兰笑了:“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哪。一位副市长批了条子,把那批废旧钢轨低价卖给他家乡的小钢厂,前几天已经回炉了。这样一来,那座躺在图纸上的大桥自然蒸发了……”

    故事出现这么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尾,周家林惊呆了。他不停地踏着双脚,心头的愤懑撞击着胸中的栅栏。望着面前这位理想主义者,他真想破口大骂那位副市长,又觉得不能跟贪官污吏治气,便向江忆兰勉强笑着:“遇到这种事情只要你自己不后悔,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江忆兰表情平淡:“我身边的人都替我后悔呢,好像天塌地陷了。只有你周家林说出这么豁达的话来!谢谢你……”

    “我也只能说几句鼓励你的话。不过崔才焕出差回来了,是不是要他出面为你说几句话?”

    江忆兰摇了摇头:“通过这件事情我从心里敬佩崔才花。她下了岗,不声不响找到自己生存的道路,咬紧牙关往前走!报纸的文章我看了,这不是每个下岗女工都能做到的。我也要靠自己的力量,向前走啊。”

    周家林眼睛潮湿了:“江忆兰你说得对!”

    江忆兰笑了笑:“那真是一座亦真亦幻的大桥啊……”

    她走过来,跟他握了握手。她小手儿被他紧紧握住,显得意味深长。他大声说:“江忆兰,依你的脾气秉性,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个真正的工人。”

    她呜咽了一声,转身跑走了。

    工厂很大。江忆兰走远了,身影渐渐显得很小很小,最后融入曚曚天色里。周家林知道,这就是工厂与工人啊。

    屠维明和胡成从清砂工房里走出来,瞪大眼睛望着他。

    屠维明说:“周家林我跟你说,今后江忆兰需要帮助,你不方便就指派我和胡成去,省得嫂子跟你抬杠拌嘴……”

    胡成说:“对,大家都是工人呗!”

    周家林不置可否:“咱们干活儿去吧!”

    方便面骑着摩托车驶过来:“三天之内,能交活儿吗?”

    屠维明指着这辆大红摩托车说:“谁说中国工人生活贫困?看!再添上两个轱辘,方便面开上日本小轿车啦!”

    方便面说:“对!这就是中国特色——苦中作乐的精神!”

    当天下午,毛坯组召开全体会议,由周家林讲话。

    “从明儿起,咱们三个人就要拧成一股绳子,干铜活儿了。铜活跟铁活不同,首先技术上有难度。尤其熔化时不能让元素烧损了。最重要的是精气神。从明天起,谁也不许说粗话,也不能有邪念。要讲究卫生,要净身。说通俗了净身就是洗澡啊。记住了,这年头你可以什么都不相信,但不可以什么都不敬重。”

    屠维明带头发言:“周家林你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你尽管放心吧。”

    胡成也朝着周家林使劲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召开全厂大干六十天动员大会。厂里多年没开这种大会了。市场经济,给钱干活儿,用不着动员。但是崔才焕与众不同,坐在台上讲话,简明扼要。他告诉全厂职工,今后工厂要转化为“两栖动物”,既生产水力发电设备也生产风力发电设备。目前摆在眼前的是一千两百万元的合同,必须一炮打响占领新的市场,赢得新的用户。

    “你们看清楚了,这只是一张纸。但它是大家共同的饭碗!”崔才焕挥舞着手里那份来之不易的合同,讲话极具煽动性。工人们觉得实在,啪啪为他鼓掌。

    周家林坐在台下听着,觉得内弟看上去有一种悲壮的内在气质。这种气质存在于平常生活中,往往被人们所忽略。

    下班回到家里,他看见桌上摆着妻子的留言:“租赁了一间仓库做厂房。我跟人家谈价钱去了,吃饭别等我了。”

    他坐在桌前摊开《金属手册》,找出儿子淘汰的计算器,开始计算那尊铜佛的重量。知道了重量,就能掐算熔化几块铜锭了。

    这时候,他心中觉得非常神圣。“就这样开始啦?”轻声问自己。

    开炉化铜那天,天气极好。周家林给崔才焕打了个电话。四处都找不到这位常务副厂长,周家林急中生智拨通他的手机,一下就找着了。

    崔副厂长说忙,没时间。

    周家林说:“如今开业都讲究剪彩。我们既不是开业也不是剪彩。但我觉得这是一件庄重的事情,所以必须请你到场。”

    崔才焕想了想,就应允了。

    周家林在清砂工房门外迎接崔副厂长到来。崔才焕小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溜须拍马啦?”

    周家林说:“我认为这是公事。公事嘛,就要分出长幼尊卑,就要讲究礼仪场合……”

    “有素质!”崔才焕拍了拍他肩膀:“你知道刚才你给我手机打电话时我在什么地方吗?我在检察院哪。”

    周家林惊了:“你有案子啊?”

    “我敢断定是鲁大春四处举报,还说我买通记者为自己树碑立传。我不怕!当上这种厂长,随时有可能进班房。这就叫视死如归。”崔才焕笑呵呵说着,仿佛十分开心。

    周家林想起那天醉酒之后他搀着内弟回家,内弟跟他说了行贿的事情。如今越管越严,送给对方高额回扣弄不好就犯了案。行贿是犯罪啊。

    他紧紧拉住内弟的手,低声说道:“才焕,你真要是犯了什么案子,只要不是枪毙的罪过,完全可以推到我头上。我一个穷工人替你顶着!”

    崔才焕仿佛没有听见,不言不语朝前走去。

    周家林换了一话题:“我们毛坯组今天开炉,为市佛教协会讲经堂铸造一尊铜佛。”

    崔才焕点了点头:“好啊!”

    胡成身穿白色小帆布工作服,守候在大型坩埚近前,正在化铜。

    屠维明走上前来,跟崔才焕打招呼:“自从你当了常务副厂长,还真给大家找到了饭辙,尽管比不上合资企业,但我们都赞成你!”

    胡成添油加醋说:“热烈欢迎你给我们讲话。”

    崔才焕十分认真地说:“今天我还真想讲几句话!”

    周家林说:“那你就讲吧。”

    这时候,崔才焕朝着火光走了几步,泪水就涌满了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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