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工人-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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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清晨,天上飘下几片雪花,亚细亚化工厂的工人们心情振奋起来,连声叫好。说起来这座城市足有十年不见雪花,人们长期居住在温室里,享受着厄尔尼诺效应。不过清晨的喜悦极其短暂——天空又变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曾飘过雪花。大姚的心情一下子愤怒了,望着阴霾的天象大声骂娘。

    工厂的形势不好。打响上班铃声之后,一派沉寂。毫无热火朝天的生产气氛。临近九点钟,工厂的空气渐渐紧张起来——工人们三五成群走到门口,不言不语凑成一堆儿,行迹显得可疑。工厂传达室的门卫大姚平时唯恐天下不乱,此时看到工人们聚集,不由心中大喜。他气喘吁吁拨通工厂总机,说请接曲厂长办公室。总机当班的电话员关新不是女的,但由于说话娘娘腔,外人往往认为他是女的。关新笑了笑,先是接通203,震铃响了六声,没人接电话。关新说曲厂长不在。门卫大姚急迫地问道:“曲厂长没死吧?”

    关新女声女气答道:“据我所知,曲和平同志非常健康。”

    厂长名叫曲和平,去年出任厂长职务。曲厂长的父亲是亚细亚化工厂老工人,前几年退了休。因此,曲和平跟亚细亚化工厂,是父子两代的血肉关系。

    手握电话,大姚不无渲染地对关新说:“既然曲厂长没死,那就请你告诉他吧,鬼子进村啦!”

    关新当然知道“鬼子进村”意味着工厂出了乱子,就得意地笑了。他知道作为工厂总机电话员,自己的职责就是将电话两端的声音连接起来,然后坐山观虎斗。于是他接通204,这是郑书记办公室的电话。郑书记名叫郑建国。一听这个名字,人们就知道他与新中国同龄。关新知道曲厂长此时肯定不在郑书记办公室。曲和平与郑建国之间似乎存在着矛盾。两间办公室虽然一墙之隔,平时却很少往来。楼道里迎面相遇,也是擦肩而过,哦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只有在全厂中层干部会议上,彼此才说上三五句话,表示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关新是工厂肚子里的一条蛔虫,他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因此,他显得很女气。

    将电话接到供销科,曲不在。又接到技术科,曲还是不在。其实关新知道,今天早晨刚刚打响上班的铃声,十几个老工人已经在厂长办公室门口排起长队,手里拿着积压已久的医药费单据,等待“全厂一支笔”曲和平的签字。每月只有九号这一天是“厂长签字日”。起先,每月全厂药费报销总额只有五千元。无论门外队伍排得多么长,只要签到五千元,厂长就住手了。这很像足球比赛规则里的“突然死亡法”。后来,工厂银根吃紧无法给职工报销医药费,就不签了。工人生病仿佛成了一件错事,工厂概不负担。打从曲和平出任厂长,每月九号恢复签字惯例,但是他打“白条”,在职工药费单据签上:“同意报销。三年后兑现。”

    这等于给职工打了“白条”,就这样,由厂长亲笔签字药费单据转而成为定期无息存款单据。尽管远水难解近渴,三年以后的工厂如同雾里看花,前景未卜。但曲和平的签字毕竟使工人与工厂之间构成一种古怪的契约关系。这种契约关系使工人认定工厂欠着他们一笔债。这种债权人的心理,使工人们在焦灼的等待中感受着自身存在的价值。因此,每月九号就成了工人们一个暧昧的节日。

    厂长曲和平坚决认为,三年在历史长河里并不遥远,它象征着美好未来。

    今天又是九号。一大早儿厂长办公室门外聚着一堆工人,却没有见到曲和平的身影。几个老工人发牢骚,说咱们是傻老婆等苶汉子——越等越不来。

    关新继续追踪,又将电话接到工厂保健站,保健站大夫告诉他,曲厂长到联合国难民署申请人道主义援助去了。关新撇了撇嘴,问厂里是不是已经发现艾滋病患者。保健站大夫哈哈大笑,说本厂职工根本不具备患艾滋病的资格,起码副局级以上。关新告别保健站大夫,毫不犹豫接通243。这个号码是厂节约能源办公室。简称“节能办”。

    关新心中暗想:“我敢断定此时曲和平与祁秀玉正在促膝谈心,说不定还搂搂抱抱亲嘴儿什么的,工作时间里搞这种名堂,真是没羞没臊。”

    节能办的电话铃响了——响了六声。

    果然不出关新所料,接电话的是祁秀玉。近来工厂传闻颇多,说曲和平与祁秀玉的关系神秘莫测。

    关新朗声说道:“你好!请问,曲厂长在吗?”

    祁秀玉显然感到突兀:“找曲厂长?你是?”

    “我是总机电话员小关。请问曲厂长在吗?”

    电话里出现了一个凝固的瞬间。

    “哦,曲厂长正在听取我们科室的工作汇报……”

    “很抱歉。门卫打来电话,有紧急情况向曲厂长汇报。这也是工作。”

    “紧急情况?”电话里的祁秀玉显得无奈。

    关新计算着时间。大约二十秒钟了,关新听到曲厂长略显沙哑的声音。他告诉曲厂长大门口出现紧急情况,必须立即汇报。

    曲厂长竟然问道:“小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顿了顿说:“我找了好几个地方,在这儿堵上您了。”说罢,便将传达室电话接通给曲厂长。

    门卫大姚在电话里汇报:“曲厂长啊,情况异常!两百多号工人聚在工厂门口,意图不明。咱厂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啊!”

    “今天是九号。工人们是找我给药费单据签字吧?”

    大姚笑了:“曲厂长,您这是尿罐儿打酒——差壶啦!等待签字的广大职工,此时全都纹丝不动焊在您办公室门口呢。我说的是另外一路兵马,他们聚在工厂大门口,看着就跟梁山好汉似的。”

    年轻的曲厂长从大姚世故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站起身来,对身材苗条面容秀丽的节能办副主任祁秀玉说:“工厂大门口出了事情,咱们只能改时间再谈了。不过这次与美国合资,恐怕要裁减三分之二的职工,我希望你能做好思想准备……”

    祁秀玉低头不语。曲和平心头一颤:“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我还是能够想想办法的。”

    祁秀玉抬头注视着他:“这阵子,全厂都在传说咱俩关系暧昧……”

    曲和平打断她的话语:“我不怕!再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祁秀玉苦笑了:“其实,你在欺骗自己的感情,我也在欺骗自己的感情。我是一个单身女子,不怕。你有家室,这就不同了。再者说你当着厂长,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啊。咱厂到了关键时刻,我是不会感情用事的。我只担心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既然咱厂决定跟美国人合资,那我父亲的神州化工厂怎么办呢?咱厂与神州化工厂的联营关系到底怎样了结呢?”

    曲和平叹了一口气:“是啊,这的确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你父亲知道咱厂合资的事情了吗?”

    祁秀玉摇了摇头:“我没对他说。可是神州化工厂不会永远蒙在鼓里吧?如果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很受打击。”

    他朝着祁秀玉苦苦一笑:“既然市里决定咱厂合资,这件棘手的事情也得由上级领导拍板啦。”

    祁秀玉的眼睛里突然充满泪水。曲和平不知应当怎样安慰她,就显得束手无策。身材高挑的祁秀玉走上前来,使劲推着他的胳膊:“你快去忙吧。你当这个厂长太不容易啦!”

    他突然抓住祁秀玉的手,使劲握着。祁秀玉不言不语,倚在他的胸前。曲和平就吻了吻她的头发。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2

    就在门卫大姚从传达室打电话向工厂当局告急的时候,一辆轮椅不声不响驶到亚细亚化工厂的门前。轮椅的到来立即引起工人们的一阵欢呼:天目大师来了。

    乘坐轮椅的精瘦老汉,正是本市大名鼎鼎的预测专家天目大师。他沉着面孔向工人们颔首致意。工人们一下就信服了他。

    立即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说大家不要拥挤,按照顺序排队等候。

    为了促使国有企业摆脱困境,市里决定将亚细亚化工厂列为首批“样板厂”嫁接外资。

    去年以来,市里两次组团出国考察,都是亚细亚化工厂党委书记郑建国参访。曲和平身为厂长却不能随行。于是他断定郑建国手眼通天,后门很硬。两次出国考察后,市里决定亚细亚化工厂与美国约翰·金化学有限公司合资,生产日化系列产品。为了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这次合资的消息暂不公布。然而信息时代是无密可保的。小道消息仿佛多腿蜈蚣,四处乱走。亚细亚化工厂的职工纷纷传说“美国鬼子就要来了,第二次抗美援朝战争即将爆发”。这消息对于产品老化设备陈旧资金匮乏机构慵散的亚细亚化工厂来说,不啻平地惊雷。人心顿时乱了。

    据可靠消息说,万恶的美国佬非常挑剔,亚细亚化工厂七百六十八名职工,只有二百五十名精英能够进入“合资状态”,简称“二百五”。遗留下的五百一十八名工人将作为“剩余物资”而离岗待命,由中方另行安排。工人离岗待业,无疑意味着饭碗的丢失。多少年来这只饭碗里盛着粉条炖肉,也盛着白菜清汤,如今却要丧失了。于是,前途未卜的气氛好似一块乌云笼罩在亚细亚化工厂上空。那些渴望进入“合资领域”的工人全都变成了神情恍惚的祥林嫂,逢人便讲自己早已捐了门槛。

    一座小小的工厂,人心乱成一团烂麻。

    唯心主义趁机猖獗起来。有人从郊区一间破屋子里请来了号称“天目大师”的高人,为彷徨而又不敢呐喊的工人们指点迷津。天目大师悉知工人贫穷,毅然决定实施倾斜政策,每人只收卦金一元,以示扶贫之意。

    天目大师下肢伤残,多年不能行走。他摇着轮椅来到亚细亚化工厂门前。车子插着一面黄旗。这黄旗让人想起古代秦琼的兵马或者当代巴西足球的拥趸。吵吵嚷嚷声中,人们看到黄旗上印着几行红字,居然是瘦金体:

    不算天,不算地,只算“合资”里有没有你;

    算破天,算破地,只算你是“留”还是“去”。

    黄旗的下角写着:联系电话××××6288转525。

    曲和平到达现场的时候,天目大师已经开始给工人预测前程。测出一个“去”字,人们便发出一声感叹;在十二个工人里,只测出一个“留”字,人们终于发出一阵欢呼——就好比中国足球队终于射进一个球。测得“留”字的工人正是维修组的钳工田大力。田大力咧开大嘴,乐了。

    天目大师的预测十分残酷,去的多,留的少,好比河蟹长脐多,圆脐少。尽管如此,天目大师反而赢得工人们的信任——这是悲剧心理学的效应。越悲越有感染力。坐在转椅里天目大师面孔冷硬,令人想起当年的“义和拳”坐坛大师兄。

    这时,一辆送货的大卡车被堵在厂里开不出来,急得连声鸣笛。

    几个包装车间的工人拦住汽车朝司机喊道:“妈的,你要越位啊?”

    司机哭笑不得:“这又不是踢足球!”

    门卫大姚跑过来,声情并茂地说:“曲厂长,我打110电话报警啦!人家说这属于交通堵塞,要我报告交管局。我打电话要交管局派人来,他们要两百元误餐费。我说厂领导班子研究研究再做答复……”

    他瞥了一眼大姚,说:“让你看门真是屈才,你去联合国当秘书长吧,维和。”

    大姚说:“我就是一腔热血没有地方抛洒!如今改革开放了,我还是遵循三老四严四个一样……”

    “别说了,你快给劳资科科长打电话,让他马上到工厂大门口来!”

    大姚说:“对,你当厂长就要当机立断,当初张学良要是把蒋介石杀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早成立啦!”

    此时,工人们看见曲厂长来了,都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继续排队等待天目大师测字。工厂就是一座天然动物园。同在蓝天下,共处绿水间,厂长并不强大,工人也不弱小。空气里虽然不闻花香,却透出几分无奈的安详。

    曲和平感到不知所措。此时他深切体会到在企业里当厂长有多么滑稽。面对全厂职工,“合资”已然无密可保,而他依然要像我党地下工作者一样,对“合资”二字守口如瓶。

    他稳了稳情绪,冲着工人们大声问道:“上班时间,你们跑出来干什么?”

    一个瘦得猴子一样的青年工人说:“你明知故问,我们搞科研呢!”

    “搞科研?搞什么科研!”

    一个说话瓮声瓮气的中年工人说:“揭开生命奥秘呗。”

    费了很大力气,曲和平拨开人群挤到这辆轮椅近前。工人们看到厂长光临,纷纷闪身躲避——仿佛躲避三伏天里的臭肉。

    天目大师继续算命,操着东北口音对电工小郝说:“啥也甭说啦,这次合资,没你。”

    电工小郝脸上现出绝望表情:“请您给我指一条明路……”

    天目大师闭目养神,神情悲悯:“这次合资一定是没有你了。不过,三个月之内还有一个机会,你可要抓住啊!”

    小郝仿佛溺水者抓住一根绳索:“大师,请您告诉我是什么机会呀?”

    天目大师说:“日出扶桑。”

    “扶桑?您的意思是让我早晨栽上几盆鲜花?”

    天目大师厌烦地挥了挥手。电工小郝不敢再问,神色恍惚退了下去。

    曲和平掏出手帕擦擦额头汗水,露出唯物主义者的笑容说:“先生,您也给我测一测吧。”

    天目大师并不抬头:“我只给工人算命。”

    “我……”

    “你不是工人。你是工头儿。我从来不给工头儿算命。”

    他干干一笑:“什么样的人算是工头儿呢?”

    天目大师一板一眼说道:“车间主任以上,含车间主任。”

    人们哄堂大笑,曲和平尴尬不已,只得转身挤出人群。

    劳资科科长崔木水赶来了。曲和平朝他努了努嘴,一步跨进传达室揿动按钮,两扇电动大门便隆隆关闭。那群等待算命的工人,统统都被关在工厂大门外。

    劳资科的崔科长心领神会,随即抄起电话通知各个车间主任,立即前来认领自己车间脱岗的工人。

    曲和平对劳资科科长说:“老崔,你统计一份擅自脱岗者名单,中午之前送到我办公室。”

    “怎么处罚呢,曲厂长?扣除岗位津贴?”崔木水大声问。

    曲和平心平气和:“你看着办吧。”

    “好!扣除本月全部岗位津贴!”崔木水隔着大门开始清点人数了。

    劳资科科长崔木水的阴谋被工人罗平听到,他连忙向天目大师问道:“您赶快给我们算算,真会把我们这月的岗位津贴全部扣除?”

    天目大师随即答道:“绝对不会。”

    “为什么?”工人们齐声问道。

    天目大师苦笑了:“因为这月你们厂长没钱发放岗位津贴,他扣个屁呀!”

    工人们听到这个噩耗,面面相觑。

    工厂大门里的曲和平清清楚楚听到天目大师的预测,愣住了:“这个天目大师果然有几分法力啊!他能够算出这月全厂职工没有岗位津贴……”

    门卫大姚凑上前来,压低声音好像特务接头:“曲厂长,咱厂合资的事情,听说有了最后的结果?”

    曲和平非常厌恶:“大姚你要是没吃早点,我这儿有块儿臭豆腐你吃了吧。”

    大姚眨着小眼睛说:“曲厂长,您总是能够与民同乐。手里有块儿臭豆腐也不忘广大革命群众。一看见您我想不起孔繁森,倒想起了王宝森。”

    这时候,郑建国终于出现在厂区大道上。这位身材瘦小的党务工作者,走起路来身体前倾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儿,仿佛工兵进了雷区。这时被阻拦在工厂大门外的工人们隔着栅栏连声呼吁起来。这声音听着好像小学生朗读课文,拖着长腔儿却也朗朗上口。

    “工厂要对工人敞开大门!”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薪阶层不是弱势群体!”

    “中国人不整中国人!”

    “芝麻开门!彩票开奖!”

    “爱厂如家!让我们回到生产岗位上去!”

    “亚细亚化工厂万岁!”

    这阵势看着让人啼笑皆非。过往行人以为是拍摄电视剧,纷纷议论起来,说国产电视剧水平太低,导演弱智,演员低能,一群傻×。

    匆匆赶来的党委书记郑建国惊诧不已,不明白工人们为什么被隔在大门外面,不能进厂。他表情焦虑双唇颤抖,似乎想说出几句惊世骇俗的话语,由于结巴令他金口难开。

    车间主任们纷纷赶来了。劳资科科长崔木水隔着铁栅栏登记脱岗工人名单,表情活像地狱判官。他跑去将手里的名单递给曲和平,说刚巧九十九名。曲和平收起名单,看了看远处的天目大师。

    郑建国跑上前来,嘴角颤抖着说:“打打打开大门……”语言功能障碍,使他面孔涨成紫色。一个急于表达的思想如鲠在喉,看着很是痛苦。

    厂长曲和平面无表情,耐心等待郑建国说出一个语义完整的句子。

    书记郑建国闭住嘴巴,累得喘着粗气。他眨了眨眼睛从怀里掏出硬皮笔记本,从中撕下一张纸,握紧钢笔写下九个大字:“打开大门,让工人进厂!”然后递给厂长曲和平。

    看着纸上的九个大字,曲和平笑了。

    这时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停在工厂大门外,几个巡警下车将天目大师逮走了。

    那九十九个工人踏着声声警笛,走进工厂大门。

    3

    曲和平手里拿着九十九个脱岗者的名单,低头走向厂部办公楼。不知为什么,他对天目大师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好奇心理,暗暗记下印在黄色小旗上的电话号码。

    太阳依然暧昧地躲在云彩里,不动声色。天气阴冷。去年植树节栽种的树苗儿,至今尚未吐出绿芽,生死未卜。世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走在厂区大道上,曲和平心头笼罩着自相矛盾的情绪:从心底恋眷着这座工厂,尽管这座国有企业并不属于自己;又恨不能早日离开这个累赘,转而投入新生活。这种相吸相斥的心理折磨着他,患上慢性胃炎。

    他低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习惯于低头走路。在亚细亚化工厂习惯于低头走路的,还有书记郑建国。俗话说低头走路的男人不好缠斗。如今这两个低头走路的男人,一个是书记,一个是厂长,短兵相接成了搭档。这使人想起京剧《三岔口》,两个武生摸黑儿对打。亚细亚化工厂广大职工也认为这是一出不用买票的好戏。

    曲和平走在昏暗的楼道里,远远看见自己办公室门前聚着一大群工人。走到人群近前,他故意拍了拍脑门儿说:“我怎么忘了今天是九号呢!”

    说完这句话,曲和平又觉出几分尴尬,心中忙着措辞,却又措不出来。工人们沉默着,坚忍的表情近乎铜像。这时候曲和平终于发现,今天清一色是五十多岁的老工人,组成一个老龄社会。看见曲和平来了,老龄社会们不言不语闪开一条道路,让他走过去。曲和平不言不语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人们随着他走进办公室。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人们就在他的面前排起长队。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一个外号名叫“承包”的工人飞快抓起电话筒大声说:“曲厂长正给药费单据签字呢,你半个钟头以后再来电话!”

    曲和平坐稳,开始给签字了。他每签一张单据,就在计算器里加上数码,然后挥笔在单据背面写道:“同意报销,三年后兑现。”

    外号“承包”的工人接过自己的药费单据,看到“三年后兑现”极其乐观说:“三年后兑现?我一定保养身体活到共产主义!哎,那时祖国宝岛台湾肯定解放了吧?”

    曲和平平静地说:“我估计连美国都解放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他伸手抄起话筒,听到的一个尖锐的男声。

    “你是曲和平吗?我是沈华呀。”

    沈华是市化学工业总公司的总经理。

    曲和平做出严阵以待的样子:“啊,您好啊,您是找郑书记吧?他的分机是204……”

    电话里沈华说:“不,我找你。这次中外合资的准备工作,你做得怎么样啦?”

    曲和平暗含讥讽地笑了:“这项工作啊?您从来都是布置给郑书记的,所以我并不清楚……”

    沈华似乎很不满意,顿了顿说:“现在我就将这项紧急任务布置给你!明天上午必须派人把资产评估报告送到总公司来!”

    曲和平嗯了一声。沈华已经啪地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为老工人们在医药单据上签字。这时他感到自己非常虚伪。厂里根本无力为职工报销医药费,为了安抚人心,自己耍出望梅止渴的计谋,打了“三年后兑现”的白条。工人们真可爱啊,每月九号排队签字。悠悠岁月,危机四伏,谁知道三年后这座工厂是否存在啊。这其实是一场“过家家”式的儿童游戏。

    很快,本月五千元限额就被签光了。他摊开双手说:“实在不好意思,每月只能签五千块钱,没了。”

    这明明是假戏真做,他满脸无奈神色,表演得令人信服,起身冲着排队的工人们一抱拳,深表歉意。工人们沮而不丧,分明习惯了这种打击,不言不语转身去了。

    从前资本家也像我这样欺骗工人吗?可我不是资本家呀!我是这座国有企业的厂长啊。曲和平低头寻思着,心里堵得慌。

    有人叩门,他说请进。三车间工人张旭推门进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情啊?有事情你就说吧张师傅……”

    张旭满脸焦急说:“曲厂长,前天肿瘤医院确诊了,我是癌症啊!我没告诉家属,自己扛着呢。”

    曲和平怔了怔,呼地站起身来:“什么癌?”

    “肝癌。”张旭毫无表情说道。

    曲和平知道,肝癌被称为癌中之癌。一俟检出便时日无多了。“王师傅,您不要着急,有的癌症并不可怕,及时采取措施还是能够……”

    张旭望着这位年届不惑的厂长,似乎等待他的宣判。

    “厂里目前经济非常困难。”说着,曲和平激动起来,走到衣架近前,从自己那件米色风衣里抻出两张百元钞票:“我也是穷人。咱们就算穷帮穷吧。王师傅请您不要介意……”

    张旭接过两百元钱:“曲厂长你……”

    “我说了,这是穷帮穷。你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这时候,书记郑建国推门走了进来。

    郑建国的到来,令曲和平感到意外。去年以来,郑建国两次出国考察,曲和平并未流露不满情绪,但双方关系还是紧张起来。一墙之隔办公,竟然形同陌路。

    此时郑书记主动来访,肯定有要事相商。曲和平对张旭说:“你先回去吧。记住,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张旭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曲厂长,转身走了。

    屋里只剩下曲和郑,空气显然沉重起来。

    “有什么事情吗老郑?”

    “合……合资名单……”郑建国说话,开场只是轻度口吃,说话不过三五句,嘴里就堵车了。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曲和平估计郑建国怀揣合资职工名单,采取突然袭击战术,登门敲定此事。他当头告诉郑建国,刚才沈华总经理打来电话了。郑建国唔了一声。

    这次中美合资谈判,美方提出基本原则:教育程度、操作技能、年龄与健康。符合者进入合资企业,不符合者,分流。全厂符合条件者远远超员。于是形成粥少僧多的局面,进入合资企业职工名单的敲定,其实就是曲与郑的博弈。

    曲和平手里拿着一份“曲版名单”。郑建国手里拿着一份“郑版名单”。两人相对而坐,郑建国喝茶,曲和平吸烟。双方开始沉默竞赛。

    这种冗长而乏味的沉默,为了避开那份名单,谁也找不到其他话题。

    曲和平居然想起足球,脱口说道:“这次国家队照旧出不了线啊。”

    郑建国怔了怔,然后自言自语说:“冷……射……”

    喝了茶。吸了烟。各自将手中的“合资名单”摆在桌上,酝酿着情绪。

    曲和平忍耐不住说:“老郑,咱俩还是先把中层干部名单碰一碰啊?”

    郑建国点点头,警犬似的唔了一声。

    于是,厂长与书记相对而坐,好像两个盲人棋手对弈,开始“手谈”。曲和平写出一个名字,郑建国就写出一个名字,一来一往,两位棋手出盘布子,不断扩充着自己的兵力。

    郑建国提出“孟庆力”,曲和平摇头否定。之后曲和平提出“孔繁合”,郑建国摆手不同意。

    好一阵子沉寂。

    曲和平缓缓伸出钢笔,在名单上写出“祁秀玉”三个字。

    郑建国怔了怔,然后摇了摇头表示坚决反对。

    “为什么?”曲和平终于张口说话了。

    郑建国在纸上飞快写出四个字:“影响不好。”

    曲和平抬头反问:“什么叫影响不好?”

    办公桌上的电话哇地响了起来。这几天,曲和平对这部电话机有了全新的感受——它叫唤的时候,很像一个大嗓门儿的泼妇。

    又是总机关新打来电话,他的娘娘腔显得非常柔和:“曲厂长,您祖父又在工厂门口静坐呢。”

    曲和平哭笑不得。亚细亚化工厂像关新这样的人太多了,动不动就用过激字眼描述普通事物。祖父只不过关心亚细亚化工厂的命运,偶尔坐在工厂大门对面路边,唉声叹气而已。祖父担心工厂难以走出困境,有时默默落泪。关新将老人的行为描述为“静坐”,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曲和平放下电话对郑建国说:“关于祁秀玉的问题,咱们再议。不过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什么叫作影响不好?”

    郑建国唔了一声,端起茶杯走了出去。

    曲和平望着郑建国的背影,心里骂道:“影响不好?你他妈的整天跑到市里去溜须拍马,影响就好啦?中层干部的合资名单里,私心杂念太多。”走出办公楼,曲和平低头朝着工厂大门走去。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中,工厂大门几乎成了一道令人啼笑皆非的风景。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九十六岁的老人曲国丰来到工厂门口,身穿一套二十年前的灰布制服,清瘦的身躯看上去好似一位云游四方的道士。老人家总是坐在工厂对面的便道上,在地上摆下十个大字:“收购国有工厂,价格面议”。然后老人家站在一旁,默默不语。

    凡是认识曲国丰的人,都认为这是一种“老年顽童心理”。只有曲和平心里明白,这位老牌资本家复辟工厂之心,不死。

    曲和平匆匆赶到工厂门口,却没有见到祖父的身影。

    门卫大姚坐在传达室里,哼唱着《洪羊洞》:“曾记得在两狼父把命送,哪有个人死后又能复逢……”这悲凉的唱段使人心情压抑。曲和平站在传达室窗外听着大姚的哼唱。天空愈发显得阴沉。

    曲和平敲了敲窗子:“大姚,我祖父呢?”

    大姚走出传达室:“我的岗位是看守工厂的大门。”

    曲和平笑了:“大姚,有朝一日你犯在我手里,我一定要置你于死地。我说到做到的。”

    大姚也换成笑脸:“曲厂长我跟您开个玩笑,您怎么急啦?我告诉您吧,祁秀玉同志深知您日理万机,公务缠身,她挺身而出叫了辆出租车,把您祖父送回家啦。嘿嘿,祁秀玉是活雷锋呀。”

    曲和平听了这番话,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对祁秀玉充满感激。

    大姚又说:“这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曲和平知道大姚在卖关子,就注视着这个看门人。“曲厂长我告诉你,刚才来了一个人,男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黑不白,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

    “大姚,你这是跟我说评书呢,赶快言归正传吧。”

    大姚从传达室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十分神秘地递过来。曲和平接过名片,笑了。这张名片的内容很简单,只印着人名和电话:

    黄智能 公寓电话 ××××7809

    曲和平抬头问道:“大姚,这个人是谁呀?”

    大姚惊讶了:“敢情你不认识他呀!他让我转告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尽管给他打电话。”

    曲和平摇了摇头:“我根本就不认识黄智能这个人……你是不是搞错啦?”

    大姚说:“没错!他指名点姓要我把这张名片交给你。”

    曲和平实在想不起黄智能这个人到底是谁,就拿着名片朝厂里走去。

    4

    曲和平与郑建国的争论仍然难解难分。争论的焦点人物依然是祁秀玉。

    郑建国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口咬定,如果祁秀玉进入合资名单,他手里五名中层干部必须同时进入。

    名额绝对不够。

    曲和平心里清楚,郑建国这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一党一政分庭抗礼,他无法击溃郑建国。他眯起眼睛看着郑建国说:“既然你决心否掉祁秀玉,我只能放弃了。但是你必须回答我,什么叫作影响不好?”

    郑建国抬头看着对方,咧了咧嘴:“厂里对你与祁秀玉的关系,有很多议论。所以,你放弃她还是非常明智的。”

    曲和平寻思着对方的话语,猛然感到郑建国此番说话并不口吃。他抬头盯着郑建国,心中愤怒起来。

    郑建国这家伙调任亚细亚化工厂以来,很可能伪装口吃患者,从而采取以守为攻的战略。自己对此竟然毫不察觉。他妈的,建国隐藏得太深了。

    几经博弈,他与郑建国终于达成妥协,一份涂涂改改的名单摆在桌上。双方都像伤痕累累的老兵油子,各怀鬼胎地喝着茶水。

    “郑书记,我有个专治口吃的祖传秘方,你愿意试试吗?半斤牛粪,半斤鸟屎,用猫尿泡半个月,喝一个好一个。”

    “唔……”郑建国挑了挑眉毛,“你、你留留着、自己用吧。”

    “这几年,你因为口吃,特别苦特别累吧?”曲和平继续挑战。

    郑建国拿过一张白纸,奋笔疾书: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曲和平居然动了恻隐之心:“你要是这样坚持下去,这口吃的毛病就真的治不好啦!”

    下午两点钟召开亚细亚化工厂党员会议。时间到了,郑建国起身去了会议室。曲和平定了定心神,也起身离开办公室来到小会议室。

    会议室门窗紧闭,使人觉得此时是坐在一艘老式潜水艇里。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一只麻头苍蝇混入革命会场——在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好似来了一架敌方侦察机。

    这种季节是不应该有苍蝇的。曲和平看着这只飞来飞去的小动物,心情浮躁。他知道全厂党员应当是六十七名。唯独祁秀玉没有出席今天的全体党员会议。

    党内有派。面对全厂六十六名共产党员,曲和平告诫自己保持高度警惕。他准备宣读中美合资职工的名单。

    郑建国的目光,雷达似的紧紧追随着这只来历不明的苍蝇。

    党员们深知今天会议重要,愈发显得人心惶惶。江姐当年提出的“脸不变色,心不跳”的革命人格境界,此时显然难以寻觅。六十六名中共党员本是亚细亚化工厂的中坚骨干,理应处变不惊,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首先想到的是这句话:“这次合资名单里有我吗?”

    他们恨不得伸出手指,把答案从曲和平嗓子眼儿里抠出来。

    曲和平清了清喉咙,看了看手上的“合资职工名单”。

    会议室里空气更加沉重。沉重的空气里味道腐败。水果的溃烂与鱼虾的腥臭,混合成古怪的气息,幽幽弥漫开来。曲和平心里清楚,厂子不景气职工收入太低,有人就悄悄做起小生意维持生活。清早到批发市场,或趸来三十斤鲜鱼或趸来五十斤水果,下了班路边摆摊叫卖。浑身自然沾染货品气味。此时,小会议室里也就五味杂陈了。

    定了定心神,曲和平作了简短的发言,然后宣布“合资职工”名单。他首先宣读进入合资企业的中层干部名单。这使人想起当年毛主席语录:“正确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

    “李中华、张立杰、白伟、吴国继、霍冬、刘燕伟、朱焕一……”

    会场开始动荡。上了合资名单的,抑制不住面露喜色;没上合资名单的,难以掩饰失意表情。渐渐,人们开始交头接耳:曲和平宣读的中层干部合资名单里,怎么没有祁秀玉呢?

    交头接耳形成的嗡嗡声,好像那只苍蝇招来了一群苍蝇。参加会议的党员,有工人也有干部。他们大惑不解,曲和平的名单里怎么没有祁秀玉呢?这真是天大的新闻。

    曲和平与祁秀玉私下相好,全厂传得沸沸扬扬。尤其祁秀玉大曲和平五岁,就更加引发人们的好奇心。如今厂长找小密往往年龄偏小。曲和平却找了个大姐,莫非有恋母情结不成?适逢企业合资这样的好事情,曲和平不会大义灭亲吧?

    曲和平读罢中层干部名单,五车间党员赵铜举手提问,说中层干部名单是不是有所遗漏。

    曲和平喝了口茶水说:“这个名单经过党政领导反复核实,不会有什么遗漏。”

    “怎么没有祁秀玉呢?”赵铜突然问道。

    会场上鸦雀无声。

    “赵铜,你怎么会提这样的问题呢?”曲和平毫无思想准备。

    赵铜说:“我觉得难以置信。这次合资名单为什么没有祁秀玉呢?”

    “既然你问为什么没有祁秀玉,那么请你回答我,这次合资为什么要有祁秀玉呢?”

    赵铜怔了怔,显然不知如何回答。

    曲和平随即严厉起来:“赵铜!你干扰了会议的进行。是否有人指使你这样做,会后我一定要调查清楚的。你坐下!现在我宣读进入合资企业的工人名单……”

    人们都像小白兔竖起耳朵,听着。曲和平把工人名单读得抑扬顿挫,然后喝了口茶水:“赵铜!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赵铜表情郑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全厂职工都知道你跟祁秀玉关系不错。这次你把她排除在外,出人意料……”

    曲和平笑了笑:“赵铜,你根本不了解我。我是个善于赢得胜利,也敢于接受失败的人。”

    赵铜站起身来:“我的意思是说,祁秀玉同志完全具备进入合资企业的条件,这个名单里没有她,有失公平公正原则。”

    曲和平郑重着脸色说:“赵铜,如果你真的认为有失公平公正,那么你应当知道这个问题该去问谁……”

    赵铜下意识看了郑建国一眼,坐下了。

    曲和平继续讲话:“下面我传达‘市委关于加大改革开放力度吸引外资嫁接改造国有企业会议’精神。这些天工人们见面就问我,咱厂为什么要跟外国人合资呢?咱厂不合资自己能存活吗?现在我要告诉大家,市委书记丁德成同志指示说,‘我们没有资金改造工业结构。资金在外商手里。我们要尽力利用外资。’咱厂情况怎么样呢?设备陈旧,工艺落后,产品老化,我们开发新产品,资金严重短缺。这次我们合资,就是上级领导的关怀和帮助,我们要抓住这个机遇,振兴亚细亚化工厂。”

    这时,那只苍蝇突然俯冲下来,从曲和平面前掠过落在他水杯上。他情绪坏透了,心底升起一股遭受侵略又无力还击的愤慨。

    他发狠地将皮球踢给郑建国:“咱厂合资的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请郑书记给大家讲讲!”

    会议室里的人们普遍感到意外。以往的党员干部会议,郑书记极少讲话,这当然与口吃有关。即使临时讲话也是提纲挈领,三言两语而已。今天曲厂长戛然而止,将合资大事踢给郑书记讲,不啻一声冷枪。

    郑建国低头喝了口水,抬头冲曲和平淡笑着:“好……吧,我我、我讲讲……”

    曲和平佯装寻找打火机,瞄着郑建国。你今天就不要伪装结巴了,快把舌头捋顺了说段快板书吧。

    郑建国起身站在会议室前,表情冷若冰霜,全体党员怀着极大好奇心,注视着患有严重口吃症的郑书记。

    郑建国从怀里掏出一个袖珍盒式录放机,啪啪装进两块电池然后轻轻揿亮按钮。

    厂办主任立即问道:“郑书记,你要录音啊?”

    郑建国不理会厂办主任,轻轻将袖珍型录放机摆在桌上说:“听吧……”

    分明已经安装了盒带,袖珍型录放机传出郑建国的声音。

    “今天,我给大家讲讲关于合……资的事情。其、其实我早想给大家讲讲。在改、改革开放大好形势下,我们国有企业改革,遇到难处……”

    人们惊呆了。郑建国双唇紧闭默默看着大家,他的声音却魔术般地充满了会议室。

    “目、目前,咱厂……情况很不理想,下半年的生产任务只能安、安排到八月份……职工工资和奖金,根、本、没、没有着落。银行贷款,也、也、也有难度……”

    党员们惊了,纷纷站立起来,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袖珍型录放机——郑建国的讲话显然经过周密准备,事先做了录音。

    曲和平低头听着郑建国的录音讲话,心中惊诧不已。这个郑建国老奸巨猾,竟然事先录制了发言稿,这不亚于赫鲁晓夫的秘密讲话啊。

    郑建国的录音讲话故意掺杂着口吃的毛病,因此讲得很慢:“咱厂唯一优势是厂区面积比较宽敞。厂区东部两个车间区域,将成为中美合资的范围;这、这两个车间的固定资产,将折成等价金额列入合资内容。当、当然啦,我们不是控股方。美方提出中方合资职工限制在二百五十人之内……”

    曲和平暗暗想到,郑建国难道不怕党员们听出他多年结巴是伪装出来的?这家伙真是胆大包天啊!

    会议室的大门咣的一声被推开了。人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门口,却不见有人走进来。

    曲和平起身走出小会议室。工人们把楼道挤得满满登登,不下一百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曲和平小心翼翼问道。

    小个子罗平挺身而出:“我们等待厂里宣布合资名单!”

    曲和平很是惊讶:“谁告诉你们今天宣布合资名单啊?你们快回去吧,今天不宣布合资名单。”

    大个子邢德斌说:“曲厂长你不要搞愚民政策啦。我们知道合资名单已经确定,你为啥不敢公布呢?这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录音机里传出郑建国的声音,飘到会议室门外:“合资名单公布后,很有可能在职工中间引起波动。我们身为党员,就要起到表率作用,对那些没有进入合资名单的工人,要逐一做好思想政治工作,与企业同心同德共渡难关……”

    小个子罗平回过头对大家说:“他演砸啦!”

    楼道里的工人们哄堂大笑。

    曲和平看出这群工人三言两语是糊弄不走的。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干脆今天就把名单宣布了吧。他转身走进会议室,向郑建国耳语几句,郑建国伸长脖子看了看门口的阵势,只好点点头。

    楼道里的工人们慢慢拥进会议室,然后不声不响凝结成一群雕像。

    郑建国伸手关掉录音机——重新返回现实世界。

    这时候,赵铜小声对身旁两个党员说:“事实证明,天目大师的预测基本准确,百分之八十都入选啦。”

    5

    祁秀玉的父亲祁洪是神州化工厂厂长。六十三岁了依然在任,企业里这种人物不多,犹如大熊猫属于珍稀动物。已届不惑之年的祁秀玉是单身贵族,这些年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父亲毕竟上了年纪,需要女儿照顾。日常生活中,祁秀玉首要任务是制止父亲过度饮酒。祁洪为了逃避女儿稽查,闪转腾挪手段用尽,已经将自己锻炼成为伺机饮酒的“地下工作者”。

    在逃避祁秀玉监督的同时,祁洪非常关心女儿的婚事,希望她早日出嫁。身为人父,女大不嫁成了祁洪的心病。

    祁秀玉偏偏不愿出嫁。她说还没有做好嫁人的准备。祁洪起初以为女儿缺少嫁妆,后来他明白了,女儿缺少意中人。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女儿居然找不到称心夫婿。拖来拖去,也就成了老姑娘。

    除了女儿的婚事,最令祁洪揪心的还是自己领导的神州化工厂。自从与亚细亚化工厂成为联营企业,神州化工厂使用对方的金达商标,经济形势有所好转,全厂职工能够领到基本工资了。祁洪深知自己是个过时人物,努力站好最后一班岗,他不遗余力支撑着这座企业。

    正是在这种时候,他听到亚细亚化工厂与美国企业合资的消息,不啻晴天霹雳。

    祁秀玉下班回家很晚。父女坐在餐桌前吃饭。父亲只能喝三小杯低度白酒,不过一两半。祁洪有时偷偷换成高度二锅头,祁秀玉十有八九能够识破。每逢这种时候,父亲好像淘气的孩子,女儿则成了幼儿园老师。

    祁秀玉没有向父亲谈起企业合资的事情。祁洪也不问。他看到女儿端着饭碗发怔,反而认为她心里有人了。

    晚间总有电话打来。有一次是祁洪接的,对方说找祁秀玉。祁洪不聋,听出这是亚细亚化工厂厂长曲和平。他只能佯装不知。

    曲和平是有妇之夫啊。祁洪心里起急,又不知怎样制止事态发展。女儿毕竟不是小孩子,说深说浅,必须讲究方式方法。

    鳏夫祁洪,多年来也有自己的苦衷。

    祁秀玉自幼爱听父亲讲朝鲜战场志愿军的故事。八岁那年女儿突然问父亲:“爸爸,您是志愿军英雄吗?”

    祁洪似乎受到电击,不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

    祁洪是个典型的民族主义者。然而命运偏偏跟他开了个国际玩笑——他在大雪纷飞的朝鲜战场上成了美军俘虏,险些被美国佬送往台湾洗脑。中国人民志愿军几经浴血奋战,迫使美国人不得不在板门店签署停战协议。中朝两国人民成为胜利者。祁洪却成为彻底失败的悲剧人物。中美交换战俘返回祖国,他脱下军装被送往边远地区农场。

    对祁洪来说,战俘岁月就是噩梦。因此几十年来,他只字不提朝鲜战场。甚至从来不看抗美援朝题材的电影,比如《上甘岭》和《英雄儿女》。银幕里中朝人民的伟大胜利,只能给他带来耻辱。多年以来他仍然追问着自己,当时为什么被美军手雷震昏过去呢?一起被俘的还有团长郭志群。祁洪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背着身负重伤的郭团长朝前爬去。敌人炮火愈发猛烈起来。臂膀受伤的郭团长望着猖狂进攻的美军,咬牙切齿喊道:“约翰·金就是美军鼓吹的王牌将军,我果然败在他的手里!”之后郭志群团长就昏了过去。

    祁洪从郭团长胸前摘下苏式望远镜,观测着远处的小山包。那里是约翰·金的指挥部,约翰·金是叫嚣“到鸭绿江边过圣诞节”的美国强硬派将领。祁洪朝前爬去。这时美军炮兵停止射击,步兵发起冲锋。约翰·金头戴钢盔跨出指挥部,大步朝着祁洪的望远镜走来。他举着望远镜,咬牙切齿看着这个美国将军。约翰·金越走越近,他看到约翰·金的眉心有一颗黑痣。那颗黑痣越变越大,蓦地——放大成一轮黑色的太阳。

    祁洪被美军的手雷震昏过去。他永远不会知道,约翰·金的皮靴踏过雪地踩碎了郭志群团长的苏式望远镜。在美军第83师的纵深进攻中,他和郭志群团长成了美军俘虏。

    一九七八年,祁洪在农场值夜班浇地。一阵狂风,不知从何处刮来半张《参考消息》,他收藏起来,第二天趁着晨光他从这半张报纸上读到约翰·金的消息。中国的《参考消息》转引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陆军中将约翰·金退役转入商界,出任一家跨国公司总裁。

    读了这条消息,祁洪默然无语。当年约翰·金口出狂言“到鸭绿江边过圣诞节”已经成为历史笑柄,然而祁洪毕竟是美军第83师的俘虏。

    五十二岁那年,祁洪落实政策返回城市,分配到神州化工厂,几年后担任厂长。他心理渐渐强大起来,能够以平常之心回首往事。有时看到抗美援朝题材电视剧,他总是爱说那句俗语: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时候祁洪进入人生的黄金时期。

    实行企业改革初期,他将神州化工厂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为工业战线名人。他品尝到强者的滋味。他拥有了回首往事的资本。他承认人生有胜有败。工作中遇到挫折,他下班坐家里端起酒盅安慰自己:“我连战俘都当过了,还他妈的怕什么?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六十岁曾经退居二线。退居二线不到半年,神州化工厂陷入混乱,形势岌岌可危。全厂职工联名给化工总公司写信,强烈要求祁洪同志重新出山,收拾残局。记得那也是个漫天大雪的日子,祁洪回到厂里重掌帅印。他坐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说:“我已经是个老人了,神州化工厂还是离不开我。这说明什么呢?”

    他无意间看到办公桌上的日历牌——猛然想起四十三年前的今天,有个名叫祁洪的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雪地里成了美军俘虏。他苦笑了,觉得生活真的是跟自己开了一个国际玩笑。

    祁洪重新出山,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他生性好强,使出浑身解数,维持着神州化工厂的局面。在市化工总公司撮合下,神州化工厂与亚细亚化工厂达成联营协议。亚细亚日用化工厂将金属制品工序扩散到神州化工厂。同时,神州化工厂还可以使用亚细亚化工厂的名牌“金达”商标,每年生产近万箱金达牌“皮革活性液”投放市场。就这样,祁洪领导的神州化工厂成了亚细亚化工厂的“叔伯亲戚”。亚细亚是堂兄,神州是堂弟,大哥帮助小弟,共渡难关。

    曲和平出任厂长不久,祁洪听到亚细亚化工厂即将与美国约翰·金化学公司合资的传闻,就耐心等待上级领导的消息。不知什么原因,祁洪对市化工总公司总经理沈华印象不佳。尽管这是顶头上司,他还是认为沈华不懂工业,缺乏事业心和责任感,最大本领就是结党营私搞小团体主义。因此,他与沈华几乎没有什么往来。

    亚细亚化工厂与美国合资的消息传遍四面八方,却不见沈华有什么表态。祁洪终于坐不住了。这天下午,他主动给市化工总公司打了电话。沈华总经理电话里不紧不慢说:“明天你到总公司来一趟吧。我也想跟您谈一谈。”

    下班回到家里,女儿已经做好饭菜,热气腾腾摆了一桌子。他看到桌上摆着一瓶五粮液,就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今天怎么特赦啦?”他落座桌前,笑吟吟望着女儿。

    祁秀玉表情郑重:“为了庆贺我成为企业编外人员,今天请您喝五粮液。”

    祁洪以为女儿在开玩笑,就哈哈笑着打开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五粮液的醇香,令祁洪陶醉。

    祁秀玉笑了,父亲喝起酒来浑身散发着敢打敢拼的精神,可见当年在战场上也不是孬种。她也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动情地注视着父亲,突然说道:“爸,感谢您多年养育之恩。”说罢,扬起脖子干了杯中白酒。

    祁洪听了女儿的话,不明所以,拿起酒瓶看了看度数:“秀玉你可别喝醉啦!这酒不是低度的……”

    祁秀玉笑着说:“爸,其实我很有酒量。去年厂里招待客户号召中层干部陪酒,我喝了一瓶五粮液呢,新疆兵团来的范总当场投降啦!”

    祁洪看出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就趁机连饮三杯,等待女儿开口。

    女儿却不开口,一个劲儿与他对饮。祁洪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张口询问:“好闺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呀?”

    祁秀玉说:“好日子。厂里张榜公布进入合资的人员名单,没我。”

    祁洪忽地站起身来:“你不是开玩笑吧?”

    祁秀玉微笑:“全厂只有两百五十人进入合资名单。剩下的可以辞职离厂;也可以留职停薪,但每月要交厂里三百块钱;哪儿也不去的,还可以留在厂里,听从统一安排。总而言之我成了编外人员……”

    “你怎么成了编外人员呢?曲和平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祁洪愤怒起来。

    祁秀玉告诉父亲,这事情不能埋怨曲和平。这次合资,曲和平恐怕自身也难保全。今后厂里的决策人物,很有可能是郑建国。

    祁洪猛地喝干一杯白酒:“从前是计划经济,企业是儿子,大事小事都要由上级机关做主。如今市场经济,上级机关摇身变成企业集团,其实它还是家长。就说你们厂这次合资吧,自始至终也不打个招呼。亚细亚跟神州是联营企业,你们合资了我们怎么办呢?没人给个说法!明天我去化工总公司见沈华,看他怎么解释……”

    祁秀玉听罢父亲这番话,举起酒杯大声说道:“爸!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您的养育之恩!”

    祁洪心中惊异:莫非她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父亲啦?这秘密多年来无人知晓呀。

    祁洪摸不准女儿说话的含义,主动换个话题:“秀玉,我有句话嘱咐你,从今以后,不要再跟曲和平来往了,这样影响不好!”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祁洪起身去接。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找祁秀玉。祁洪听出这个男人就是曲和平,立即激动起来。

    “曲和平,别看你当厂长时间不长,我还是能听出你的声音。告诉你吧!虽然咱们是联营企业,但从今以后再也不许你往我家打电话啦!你不把精力放在企业上,整天缠着我闺女干啥?真没出息!”

    不等曲和平答话,祁洪就摔断了电话。

    祁秀玉眼里含着泪水说:“爸,您根本不了解情况。”

    6

    祁洪走进市化工总公司的大门。这个化工总公司,就是从前的化工局。机构改革,一翻牌子由“局”变成“总公司”,继续行使政府职能。据说这种“翻牌”公司无法适应经济体制改革,很快就要实行更为严格的体制改革。然而沈华总经理早就为自己找到新的领地,就是加快中外合资速度。他同时担任几座中外合资企业的中方董事长。雅俗共赏。

    权力经济犹如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一旦亚细亚化工厂合资成功,又将成为沈华的“海外领地”。

    祁洪走进沈华总经理的办公室。沈华正在审阅亚细亚化工厂合资报告。他抬头看了看祁洪:“你来啦,也好。坐吧。”

    祁洪落座。年轻的女办事员端上一杯清茶。祁洪发现沈华胖了——这是改革开放新时代中国人民的大趋势。

    沈华继续审阅文件,表情很是投入。祁洪从怀里摸出小瓶儿,拧开瓶盖儿迅速喝了一口二锅头,又将小瓶儿装进怀里。

    酒香飘飘,沈华抬头看着四周,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事情吗老祁?”

    祁洪说话中气甚足:“今年冬天不冷。我认为冬天应当是很冷。不冷,就不正常了,人们也容易得病。沈总经理你好像感冒啦?这都是因为冬天不冷造成的恶果。老沈你说为什么冬天不冷呢?”

    沈华显然对这话题不感兴趣,搪塞道:“是啊是啊,好几年没下雪啦!”

    祁洪突然问道:“美国那地方下雪吗?”

    沈华怔了怔,觉得很难捕捉祁洪的思路,便开门见山:“你是来问合资的事情吧?”

    祁洪做出无知的样子:“合资?合什么资?”

    一个年逾花甲仍然身为一厂之长的老汉,岁月无疑已经使他成了“人精”。沈华恨不能立即接触实质问题,但就是无法突破祁洪的弹性防线。如果中国足球队拥有这样的防线就好了,也不至于年年输给韩国。

    沈华心里烦了:“祁厂长,您有什么事情就先说吧。我听着。”

    祁洪说:“我是来向您汇报工作的。下面我就开始啦?”

    祁洪觉得自己涮了沈华,心里很是惬意。他拉开长篇大论的架势,开始向官僚汇报工作。

    “沈总经理,如果我没有记错,前年十二月十九日在你的主持之下,我们神州化工厂跟亚细亚化工厂成了联营企业,联营期十年。联营期间,神州化工厂可以使用亚细亚厂金达商标,你说这叫借帆出海。还说这是响应市政府调整工业结构号召,通过龙头企业带动中小企业。这两年的实践证明,亚细亚确实给神州带来活力,我们使用金达商标生产皮革制品活性液,取得了经济效益……”

    沈华打断祁洪的话语:“这些情况我都知道啊。”

    祁洪啪地一拍桌子:“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怎么能够不管神州化工厂死活,让亚细亚去跟美国人合资呢?”

    沈华根本没有想到祁洪居然对自己如此不恭,他也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改革开放就是优胜劣汰!嫁接外资是全市工业系统大潮流,谁也无法抗拒!”

    祁洪站起身来指着沈华鼻子说:“你他妈的少跟我讲这套大道理。我举双手赞成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可是我也举双手反对你这种毫不负责的瞎指挥。你一句话亚细亚就合资啦,那些下岗职工怎么办?那些联营企业怎么办?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沈华冷笑说:“市场竞争是无情的!亚细亚跟美国企业合资之后,神州化工厂只能自谋生路……”

    祁洪哈哈大笑:“沈总经理,你以为我们害怕竞争啊?我这辈子连战俘都当过,我还怕什么呀?除了官僚主义害死人,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怕!咱们走着瞧,我就不信你的羊能上树。”

    祁洪走出化工总公司的大楼,心头一阵轻松。他觉得自己打了个漂亮仗。横过马路时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年冬天怎么还不下雪呢?

    走进一家小饭店,他要了一瓶二锅头酒,对服务小姐说:“一条红烧鲤鱼,一条红烧鲢鱼,一条红烧平鱼。”

    服务小姐呆呆望着这位“三条鱼”顾客。

    曲和平悄无声响走进来,显然他是跟踪而至的。坐在祁洪桌前,他干巴巴笑着:“我知道您今天要到总公司来,就在这里等候着。祁厂长,我陪您喝顿酒吧!”

    祁洪沉下面孔看着对方:“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

    曲和平诚恳地说:“我在亚细亚当了厂长,理应多多与您接触,失敬了失敬了,请您多多原谅。”

    祁洪嘿嘿笑了:“曲厂长您太客气了。亚细亚与神州的联营关系,恐怕就要结束啦!”

    曲和平拿起酒瓶说:“正是因为到了最危险时刻,所以我想跟您好好谈谈。”

    祁洪摇了摇头说:“今天我只想一个人喝酒。”

    曲和平放下酒瓶说:“你和我其实面临同样命运,应当同舟共济啊!”

    祁洪不明白此话含义:“你跟我同舟共济?咱们乘的不是一条船……”

    曲和平说:“我有直觉,三个月后咱们就要同乘一条船了。”

    “你的意思是咱们同归于尽?”祁洪问道。

    曲和平重新抄起酒瓶,祁洪不再反对,两人对饮起来。

    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走进小饭店,冲曲和平打着招呼。曲和平抬头看清是张旭,猛地想起他是肝癌患者。

    起身迎着张旭询问起病情。张旭大大方方落座,打量着祁洪问道:“这位老先生是谁啊?”

    曲和平知道张旭不久于人世,连忙介绍说:“神州化工厂祁厂长。”

    张旭脱下风衣大声说道:“今天我请你俩吃饭!”说着扬手叫来服务员,说三百块钱标准,酒水在外。

    祁洪听到张旭口气如此之大,抬头问曲和平:“这位大款是谁啊?”

    曲和平小声告诉祁洪,张旭患了肝癌,面对死亡所以非常潇洒。

    祁洪同情地看着张旭:“小伙子,即使得了绝症也不能丧失信心。俗话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兴许就能把绝症治好……”

    张旭打断祁洪话语:“我没有癌症。”

    曲和平兴奋地问:“误诊啦?”

    张旭摇了摇头:“也不是误诊。”

    这时候服务员开始上菜。张旭举起筷子说:“祁厂长,曲厂长,吃菜吃菜!咱们是喝啤的还是喝白的?”

    曲和平把筷子往桌上一搁:“张旭你摆的是鸿门宴吧?今天你不把意图说清楚,我是什么酒也不喝的!”

    张旭咧嘴乐了:“我要是把故事讲出来,你听了肯定不信。”说罢,抄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白酒,讲了起来。

    秋天时候,有朋友撺掇张旭参加君子聊天俱乐部。张旭以为聊天不用什么花费,就参加了。进了君子聊天俱乐部才知道,这里什么活动都有,包括社会随机调查活动。张旭参加随机社会调查活动,服务生抱来一只纸箱,里面都是花花绿绿的小纸袋。一个纸袋里装着一个课题。张旭身旁有个新加坡老华侨。打开纸袋前老华侨对张旭说:“咱俩赌一赌吧?”张旭知道海外华人嗜赌,就同意了。老华侨是正方,张旭是反方,然后双方下注。张旭咬了咬牙投注三百块钱。服务生撕开纸袋宣读课题:“中国国营企业厂长没有人性,工人生病厂长漠不关心。”

    这时张旭终于明白了,这个俱乐部的随机社会调查讲究“仁义礼智信”,同时颇具政治色彩。既然与老华侨立了赌约,反方张旭必须以随机调查的真实情况来反证中国国营企业厂长是有人性的。

    张旭并不以为自己能够赢钱。他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的心情,跑到曲和平办公室谎称得了绝症。曲和平居然拿出两百块钱资助了这个“肝癌患者”。

    这大出张旭意料。他把这个真实情况写成内容翔实的“随机调查报告”交给俱乐部。张旭的随机调查结果表明:中国国营企业厂长是有人性的。

    俱乐部主任从柜台里拿出一只皮袋子,说老华侨去北京了,这是他留下的赌资。如果张旭赢了,老华侨认赌服输。老华侨希望中国厂长都有人性。张旭赢了老华侨三百元赌资,居然是美金。

    张旭讲完这个故事,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推到曲和平面前:“曲厂长,我没患肝癌却赢了三百美元。你资助给我的那两百块钱,我自然要还给您啊。”

    “后来呢?”曲和平兴奋地问道。

    “社会随机调查活动带有明显政治色彩,后来俱乐部被有关部门取缔了。”

    祁洪突然插话:“我想当面告诉那位老华侨,中国企业的厂长是怎样在困境里挣扎的。”

    仨人碰杯,咕咚喝下一口烈性白酒。

    7

    沈华总经理终于光临亚细亚化工厂,主持召开领导班子会议。亚细亚化工厂的领导班子目前只有三人,书记郑建国,厂长曲和平,副厂长胡大海。胡大海抱病赶到会议室,手里举着输液药瓶。

    曲和平端了一杯热茶送过去。胡副厂长气喘吁吁说:“厂里合资,这么重要的会议我必须参加!小曲你是一厂之长,关键时刻必须挺得住!我支持你……”

    曲和平明白了,久病住院的胡副厂长是郑建国的反对派,他赶到会议室纯粹为了显示自身存在。

    沈华象征性问候了胡副厂长,继续讲话。曲和平从沈华讲话中得知,本周沈华将作为上级法人代表亚细亚化工厂与美国约翰·金化学集团签署合资协议书。

    胡副厂长果然是反对派,他大声质问:“明明是亚细亚化工厂合资,你沈总经理凭什么代表我厂去签字呢?”

    沈华平静地说:“中美合资之后,美方股份占百分之五十一,控股,赖特先生担任董事长,我方股份占百分之四十九,中方副董事长由我担任。亚细亚化工厂将以三车间、五车间以及相关金属制配工段进入合资,企业的名称是美加华日用化学有限公司,由郑建国同志担任总经理……”

    列席会议的厂工会主席刘玉田说话了:“沈总经理,在你心目中还有没有职工代表大会制度?你来到我们亚细亚化工厂,下车伊始就发号施令,太官僚主义了吧?”

    郑建国站起身来,口齿突然变得伶俐:“大家应当对改革开放大好形势下的市场经济有充分的认识,不要总是抱残守缺……”

    胡副厂长呆呆看着郑建国,然后小声问刘玉田:“我三个月没到厂里上班,郑建国说话一点儿也不结巴啦!他吃了什么药啊?”

    曲和平接过话题解释说:“郑建国同志伪装结巴多年,逃避责任,摆脱矛盾,安全度日。如今他当了合资企业总经理,也就不用口吃啦!”

    说着,曲和平话锋转向沈华:“你刚才说这次只有三车间、五车间以及金属制配工段进入合资企业,这等于拿去车马炮,只剩下老弱病残,亚细亚这盘棋还怎么下呢?另外,亚细亚跟神州是联营企业,你们合资去了,甩下烂摊子总得有个说法吧?如果没有任何说法,我就认为你们以权谋私。我要向市委市政府举报……”

    沈华冷冷笑了:“如今企业遇到困难,要找市场不要找市长嘛。关于善后工作,市化工总公司做了专题研究。合资之后,亚细亚化工厂的剩余部分与神州化工厂合为一体,成立新的亚华化工厂……”

    胡副厂长终于口出“普通话”:“沈华你不要放屁啦!怪不得我听说郑建国是你远门表弟呢!你们以合资为名,把三车间和五车间拿去跟美国人合资,把烂摊子甩给别人,真他妈的不要脸!”

    不知为什么,曲和平内心突然平静下来。此时他看得清清楚楚,沈华把持市化工总公司多年,然而随着体制改革逐渐失去实权,这家伙抢先拿亚细亚当本钱,跻身中美合资企业充当中方副董事长,以此继续掌握大权。郑建国呢,伪装口吃韬光养晦,此时搭乘沈华的快船,驶向彼岸。

    曲和平颇为感慨,沈华深谋远虑,郑建国已露峥嵘。在权力社会汪洋大海里,自己只是一个气泡而已。

    他索性言无不尽,冲着沈华说道:“我们中国是个大市场。美国人冲着这个大市场才跟我们合资。他们选中亚细亚的三车间和五车间,是看好中国皮革化工制品市场。一旦合资,美方必然买断金达牌商标,然后把它打入冷宫,他们抓紧时机使美国商标打进中国市场。美方的意图沈华同志一清二楚,只是装傻充愣罢了……”

    郑建国立即打断会议:“中午了,咱们该吃饭啦。”

    胡副厂长大声反对:“你们没有拿出说法,就别想去吃饭!我们亚细亚跟神州签了企业联营合同。神州有权使用亚细亚的金达牌商标。亚细亚跟美国合了资,祁洪的神州就不能使用金达牌商标了。他们全厂职工就没了饭碗!这后果沈华同志考虑过吗?”

    沈华沉下面孔说:“国有企业走出困境,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刚才说过了,我们合资,你们成立新的亚华化工厂!这叫凤凰涅槃你懂吗?”

    工会主席刘玉田小声说:“明明是官僚主义独断专行,反倒说人家思想僵化。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还是谁官儿大谁有理,谁官儿大谁行得通!”

    沈华说:“不。应当说谁的想法符合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规律,谁行得通。”

    曲和平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他站起身来,默默走出会议室。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只想跟祁秀玉坐在一起,说说心里话。走出办公楼,可巧祁秀玉站在对面树荫里。这真是心有灵犀啊。他心中惊喜,就问祁秀玉吃午饭没有。

    祁秀玉眨了眨大眼睛说:“我在家里做了一桌好菜,等你去吃呢!”

    曲和平不解:“你父亲不是视我如洪水猛兽吗?我可不敢登堂入室。”

    “自从那天我父亲跟你在小饭店喝了顿酒,对你的印象大有转变。再说今天你成了败军之将,我父亲很想跟你聊聊……”

    “我成了败军之将?”

    “你不是也被人家沈总经理从合资企业里清除出来了吗?从今往后大家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

    郑建华从会议室里追出来:“曲厂长!还没有散会嘛,你这样对沈总经理很不尊重的,请你回去继续开会!”

    “我听说沈华已经把亲信党羽安插在合资企业要害部门了,你就不要跟我装洋蒜啦!”曲和平玩世不恭地说着,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午,进入合资企业的职工名单贴了出来,不多不少两百五十名。入选的,当然高兴,没有入选的,默默不语。几家欢乐几家愁。人们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瞬息万变的生活。

    曲和平给车库打了电话,叫来了全厂唯一的吉普车。他顽皮地对祁秀玉说:“抓紧时间行使厂长权力,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吉普车载着他和她驶出工厂大门,门卫大姚拦住汽车:“曲厂长,我也成了编外人员,人家合资企业雇佣保安,都他妈的是武术学校毕业生,身高体壮浓眉大眼。我跟宣统皇帝一样,退位啦!”

    曲和平摇下车窗玻璃说:“大姚,你要是想活下去,就也得写一本《我的前半生》啊!”

    吉普车朝着祁家方向驶去。司机小周平时不言不语,很像机器人。曲和平想起小周也被挡在合资企业门外,心里觉得对不住他,就安慰了几句。

    小周一边开车一边说:“曲厂长您别安慰我了。这次合资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职工们对您没有什么怨言。我也自谋生路,找亲戚朋友借钱去开出租车。明天我就颠儿啦!”

    驶到祁家的楼前。曲和平并不下车,伸手拍拍司机肩膀:“小周,既然明天就分手了,今天告个别吧!往后开出租车很辛苦,别光顾赚钱忽视安全……”

    小周顿了顿说:“曲厂长,你啥时候东山再起就招呼一声,我回来照样给你当车夫!”绿色吉普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祁秀玉在前,曲和平紧随其后,走进三室两厅的祁宅。

    祁洪坐在客厅沙发里看报纸,见客人来了起身说道:“曲厂长,请坐吧……”

    曲和平立即说:“您叫我小曲好啦。”

    “小曲今天你想喝什么酒?”祁洪问道。

    “应当喝喜临门。庆贺咱们成为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祁洪摇了摇头:“我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很快咱们两个厂子就合成一家,叫什么亚华化工厂?”

    坐在桌前,开始喝酒。祁秀玉果然做了一桌子菜,有山有水显得风光无限。曲和平与祁洪一来一往,你敬我,我敬你,不到半个钟头就喝了两瓶子。

    祁洪喝得满脸透红。祁秀玉说:“还有四个菜没上桌呢,你们喝得太快啦!”

    曲和平说:“快了好啊!今年GDP增速百分之十,并不次于发达国家。”

    祁洪咀嚼着说:“可惜国有企业难题不好解决。这次亚细亚到底是跟美国什么公司合资呀?那些洋文我总也记不住。”

    “约翰·金化学集团。这是个跨国公司。它在中国拥有十二家合资企业,亚细亚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厂而已。”

    祁洪似乎没有听清:“美国什么集团?”

    曲和平重复了一遍:“约翰·金化学集团。”

    祁洪怔了怔,放下筷子:“这家公司是以总裁名字命名的吧?”

    “对。约翰·金当年是美国将军,指挥美军王牌第83师,后来转入商界……”

    祁洪缓缓站起身来,离开桌子走到窗前。

    酒的力量发作起来,他觉得浑身热血如同火炭,熊熊燃烧起来。心头一阵痉挛。他转身看了看女儿,强忍疼痛:“他奶奶的,约翰·金这家伙终于打过鸭绿江来啦!”

    说着,祁洪身子一歪,踉踉跄跄扑倒在地上。

    祁秀玉尖叫着冲了上去。曲和平喊道:“别怕!快打120叫救护车……”

    8

    祁洪没死。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用不甚清晰的声音问女儿自己得了什么病。祁秀玉不敢告诉父亲是轻度脑栓塞导致半身不遂。她伏在父亲耳旁低声说道:“你患的是酒精综合征,以后千万不能再喝酒啦!”

    祁洪点了点头,看着女儿疲惫的面容,使足力气说:“我这辈子要是有个儿子就好啦!”

    祁秀玉告诉父亲,好在治疗及时,半身不遂现象会得到好转的。祁洪抬了抬自己左手,感觉非常吃力。

    他向女儿询问厂里情况。女儿告诉他,亚细亚化工厂划入合资的区域已经动工了,分为前后两个厂院。前院是约翰·金化学集团与亚细亚化工厂的中美合资企业,取名美加华日用化学有限公司。后院是亚细亚化工厂残部与神州化工厂联合,取名亚华化工厂。

    祁秀玉无可奈何说:“亚华化工厂厂长由曲和平担任,您呢是厂里的书记……”

    祁洪摇了摇头:“我必须彻底退下来了。另外,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等我病好了再告诉你吧。”

    祁秀玉佯装不知:“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您安心养病吧。”

    其实祁秀玉心里清楚,父亲是想将那多年以来无人知晓的秘密讲给她听。然而她半年前便知道了这个秘密——祁洪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祁秀玉收到一封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信函。这信函辗转半年时光由市公安局转交到祁秀玉手中。

    写信的人自称郭志群,抗美援朝战场上的一个团长,与祁洪一起被俘。郭志群在信中并不避讳成为战俘后的叛国行为,承认自己选择了台湾。后来又定居巴布亚新几内亚。郭志群信中说:“玉儿,你本来叫郭秀玉,生在河北农村,自幼随母亲生活。交换战俘时祁洪选择返回中国,一年后你母亲病死,祁洪将你收养。这些情况我都是听别人讲的。多年以来,我不敢与祁洪取得联系,每次想起他在战俘营毫不屈服的形象,我便认为自己是个懦夫。如今我七十三岁了,手里也有一笔积蓄。我将你的身世告诉你,并不想要你离开祁洪,而是要你更好地孝敬他。祁洪曾是我手下的警卫员,但我的人格无法与他相比。我今生今世也无颜见他……”

    读了郭志群的信,祁秀玉身世大白。她心中对祁洪愈发敬爱,同时也为他几十年来的境遇愤愤不平。生父郭志群被俘选择了台湾,如今养尊处优在南太平洋那个遥远国度里享天伦之乐。养父祁洪返回祖国,艰苦走到今天,六十三岁了仍然率领工人们在困境里挣扎。有生以来,祁秀玉终于懂得了什么叫作命运。

    她找来地图,看到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莫尔兹比港。郭志群就生活在那座城市里。

    她将郭志群的来信收藏起来,心中说道:“祁洪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冬天的脚步就这样缓缓行走着。祁秀玉精心照料着父亲,她甚至为自己拥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新成立的亚华化工厂是个烂摊子。担任厂长的曲和平来到病房探视祁洪,却总是报喜不报忧。躺在病床上的祁洪让女儿扶他坐起来,面色郑重地问道:“曲厂长,你知道约翰·金这个人吗?”

    曲和平苦笑了:“如今中外合资是一股潮流。我劝您朝前看吧。我父亲是亚细亚厂的退休工人,他听说工厂没了,天天跳脚骂我败家子……”

    祁洪本想告诉曲和平,自己当年就是约翰·金的美军第83师的战俘。听到曲和平倒出一肚子苦水,他闭口不语了。

    约翰·金当年没能渡过鸭绿江打到中国过圣诞节,如今却占领了亚细亚化工厂。祁洪几乎无法承受这个消息的刺激。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成为战俘。当然,这只是一个病人在暖冬天气里的狭隘心理。

    曲和平告辞,祁洪让祁秀玉送送曲和平。见父亲变得善解人意,祁秀玉拎起暖水瓶,跟随曲和平走出病房。曲和平约她到医院小花园里坐坐,她笑了。

    病房里祁洪独自坐在病床上。郑建国拎着一篮水果走进病房,说是代表沈总经理前来探望祁书记。

    祁洪呆呆望着郑建国,颇感意外。在此之前,祁洪听说郑建国的口吃居然是经过伪装的。此时郑建国拎着水果站在病床前,祁洪很想破解这个秘密的真谛。

    郑建国说:“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啊?我们美加华日用化学有限公司的合资工作,进展得也很顺利……”

    祁洪靠在病床上打量着郑建国,这家伙果然成了一个口齿清楚的人。

    这是一个懦夫辈出的时代。一个人居然伪装口吃逃避矛盾多年,真有功夫啊。这样想着,祁洪对郑建国生出几分蔑视心理,大声问道:“今后,神州化工厂你们怎么处置啊?”

    郑建国微微一笑,从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向您介绍一下情况吧。”

    之后,郑建国稳稳当当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开始说话。

    祁洪开始走思。他眼睛看着郑建国嚅动的嘴唇,心里却想着约翰·金。是啊,约翰·金担任美军第83师师长的时候,根本不会知道有个中国战俘名叫祁洪。如今约翰·金成为跨国公司总裁与中国企业合资,更不会知道当年战俘祁洪再度面临绝境。

    郑建国没有看出祁洪的走思,只是例行公事向这位落魄厂长介绍企业概况。他告诉祁洪,从亚细亚精选出来的两百五十名职工进入美加华,今后美加华日用化学有限公司主要生产比比多斯牌系列产品。原来的亚细亚与神州联合组成新的企业,名叫亚华化工厂。

    祁洪盯着郑建国,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早就知道了。”

    郑建国并不因为祁洪插话而中断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我们与美国约翰·金化学集团签订的合资协议里有这样的内容,即双方合资后,原亚细亚化工厂所使用的金达牌商标经过评估定价作为无形资产进入合资领域。因此,原亚细亚化工厂的联营企业必须永久停止制造及出售金达牌商标产品,同时不许制造及出售与金达牌商标类似的任何方式的竞争产品……”

    祁洪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他猫腰从床边找到拖鞋,气喘吁吁穿在脚上,双唇颤抖起来:“美国人出了多少钱,就把金达牌商标收购啦?”

    郑建国低头想了想:“我记得是四十八万元人民币……”

    祁洪在病房里走了几步:“四十八万元就卖啦?你知道金达牌商标的历史吗?”

    郑建国颇为鄙夷地笑了笑:“那都是陈年旧账啦。”

    祁洪走上前来:“陈年旧账?你知道当年为了抵制洋货死过多少工人吗?”

    郑建国站起身说:“如今是改革开放,我们不能抱着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去跟国际接轨吧?”

    祁洪突然喊道:“那也不能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扔了,去给洋人当孙子啊!美国人买了金达牌商标当成俘虏,把它关入集中营。同时把美国商标比比多斯打入中国市场,永远占领!”

    郑建国说:“优胜劣汰,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祁洪伸长脖子“呸”的一口,吐了郑建国一脸唾沫星子:“你这个混账东西,卖国贼!”

    郑建国没有想到六十三岁的病人竟有冲天火气,慌忙伸手抹去满脸唾沫星子,朝后退着说:“我是代表沈总来的……”

    “无论你是代表谁来的,只要你敢宣扬卖国有理论,老子就‘格打勿论’!”祁洪吼着追出病房,冲进楼道。

    郑建国迈着飞快的步伐,跑远了。祁洪下意识朝前追去。

    这时候,祁秀玉坐在医院小花园长椅上,向曲和平讲述自己的身世。听到祁氏父女并非血亲,曲和平感到惊讶。尤其听到祁秀玉生父郭志群如今生活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而且拥有一笔资产,更加觉得现实生活不可思议。

    他问她是否打算移居巴布亚新几内亚?她大声笑了起来,说不可思议。

    曲和平叹了口气说,同样是战俘,结局截然不同啊。

    他叮嘱祁秀玉千万不要让祁洪得知郭志群的事情。那样老头子非受刺激不可。

    她告诉他,两个厂子既然合并成为一个厂子,大家就要团结起来面对困境。

    这时,祁洪大步从小花园走了过去。

    曲和平眼尖:“祁厂长怎么跑出病房来啦?”

    祁秀玉也惊了,起身跑上前去,挽住父亲的胳膊:“天这么冷,您怎么跑到院子里来啦?”

    祁洪的神志不甚清晰,呆呆看着女儿,并不说话。

    曲和平猫腰背起祁洪朝着病房跑去。祁秀玉跟在后边,眼里涌满泪水。她看到父亲面色惨白,很像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的英雄。

    值班医生在一群护士的簇拥下跑进病房。一个小护士低声告诉祁秀玉,13床患者祁洪住院已经花了九千六百元,两天之内家属必须送来一万元押金。否则患者只能出院。

    曲和平说:“让我想一想办法吧。”

    9

    刚刚成立的亚华化工厂,厂部仍然设在原来亚细亚化工厂的办公楼里,因此被舆论称为“旧酒装入新瓶”。谁都知道,沈华总经理将精华拿去合资,剩下烂摊子推向“市场经济”,任其自生自灭。

    要么兼并别人,要么被别人兼并。这句话说起来比较容易,但当全厂重担落到曲和平肩上,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曲和平的最大感受是,爹妈都走了,只剩下一个孤儿,孤儿赢得了自由,却衣食无着。于是“觅食”成为曲和平心头最为沉重的词汇。

    站在办公室窗前,远远就能看到那座新近垒起的大墙。大墙那边是中美合资美加华日用化学有限公司,也就是被工人们称为天堂的地方。这时他想起那个天目大师,觉得很有兴趣,很想让天目大师测一测,大墙这边的工人们,最终将是什么命运。于是他坐在办公桌前给天目大师拨了个电话。通了,没人接。他心想,莫非天目大师能够测出是我这个落魄的厂长打的电话,他才故意不接的。

    放下电话,他又想起前些天从传达室大姚手里得到的那张名片。黄智能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这样寻思着,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寻找那张名片。

    找不着。

    厂里财务科的白科长推门走了进来。

    白科长满面愁云,仿佛死了亲爹。其实白科长的父亲活得非常健康,他的忧愁完全由于目前企业面临的经济危机。

    “老白,我们目前的状况进退两难,要么宣告破产,可是我们还没有达到那么幸福的境地;不破产我们继续坚持下去,可是这种状况非常难受……”

    老白打断他的话语:“曲厂长您就说这两个工厂合并吧。如果一穷一富合在一起,也能均一均贫富。如今是两个穷得掉底儿的厂子合并,就越弄越穷了。现在祁书记住院治病的钱咱们都拿不出,我看干脆买一颗手榴弹,大家同归于尽吧!”

    曲和平一拍桌子说:“同归于尽?亚细亚化工厂在国民党时期就有,厂子没败在资本家手里,却败在我这共产党员手里了,我不甘心。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白科长笑了:“曲厂长,有时人类真的比不过兔子。兔子如今还算是宠物。可谁宠你啊?”

    曲和平认为老白这几句话说得很有哲理。

    白科长问道:“祁书记住院治病的钱,厂里实在拿不出。你看怎么办吧?”

    曲和平想了想,低声说道:“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想办法解决。”

    白科长如释重负,笑呵呵走了。

    傍晚回家,妻子在厨房里做饭。他挤进厨房朝她笑了笑,问家里有多少存款。妻子不理睬他。

    晚上睡觉时候,他又问妻子,并且告诉她两厂合并,一位老书记生病住院,用钱。妻子冷笑一声说:“不就是祁秀玉她爹吗?看你这个孝顺样子,跟女婿没有什么两样!”

    曲和平跳下床来,指着妻子的鼻子说:“你不要胡说!”

    妻子撇了撇嘴:“你别跟我假装正经了,你跟祁秀玉的事儿我早就听说啦!”

    曲和平大声吼道:“脚正不怕鞋歪!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正经事儿。你到底拿不拿存折?我知道咱家有六万块钱存款……”

    妻子念出当年鸠山的台词:“一个共产党员藏的东西,是一万个人也找不到的!”

    曲和平无奈地笑了:“当初不让你入党就好啦!”

    第二天上班,曲和平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自己“小金库”的全部积蓄,总共三千八百元。他从衣兜里又掏出两百元,凑成四千元。这时候他猛然在抽屉的角落里发现了黄智能的名片,就立即将它夹在电话本子里,起身走出办公室,到一车间去参加生产自救现场会。

    一车间生产自救现场会是一个气氛悲壮的会议。

    参加现场会的是一车间的工段长和班组长。看得出,他们身上都憋着一股劲头,目光定定注视着面前这位厂长,很想听听他能拿出什么高招。

    一车间主任是一个身高一米八八的壮汉,人称大熊。大熊说话非常坦率:“今天曲厂长参加咱们的现场会,我们希望厂长能有厂长的本领,给我们指出一条金光大道,让大伙儿早日走出困境!”

    曲和平说:“我又不是高大泉,我找不着金光大道。既然今天是现场会,大家就聊聊吧,献计献策,思想交流嘛。”

    大熊说:“咱厂形势摆在这里,就说我们一车间吧,只要开工生产,就能产生一定效益。可是我们就是没钱买进原料!没有原料我们怎么生产?真应了那句老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曲厂长你是法定代表人,你什么时候能够搞到贷款,我们什么时候就能够进料生产!”

    曲和平沉下面孔:“既然大家承认我是企业法定代表人,就应当知道我的难处。生产上没钱,买不来原料,生了病没钱,医院不给治。居家七要,柴米油盐酱醋茶,处处都要用钱。今天我表态,给我三天时间,我争取解决资金难题。”

    听曲厂长表了决心,大熊不禁一怔。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曲和平三天能够找来资金。既然厂长放了响炮,现场会也就散了。曲和平头也不回走出一车间,心里空空荡荡。

    大熊说得对。我是企业法定代表人,我应当挺身而出。可让我去哪儿解决生产资金呢。曲和平走进办公室,祁秀玉坐在屋里等他。他从怀里掏出四千元人民币:“先交给医院吧,那六千块钱咱们再想办法。”

    祁秀玉忧心忡忡说:“我父亲的病,恐怕治不好了……”

    “不要悲观。咱们走一步说一步。你快到医院去吧。”

    祁秀玉眼里含着泪光,问道:“这四千块钱是从你家拿的吧?”

    曲和平摇了摇头:“那是虎口拔牙,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祁秀玉不再说什么,拿着钱匆匆走了。

    大熊打来电话:“你刚才说三天把资金解决了,我听着有点儿悬乎。你到底有多大把握?我们可都抱着热火罐呢!”

    曲和平告诉大熊这种事情只能到办公室面谈。他放下电话拿出那张名片,按照上面的号码拨通电话。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接了。

    “请问,黄智能先生在吗?”他字正腔圆问道。

    对方是个苍老的声音:“鄙人就是黄智能。”

    他自报家门:“我是曲和平。亚细亚化工厂厂长。”

    对方哦了一声,然后兴奋起来:“曲先生您好!我一直等待您的电话……”

    一个灵感倏地从曲和平心头闪过,他脱口说道:“对不起黄先生,我很不礼貌地打断您。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就是跟张旭打赌的新加坡老先生吧?”

    电话里对方哈哈大笑:“您猜得很对!我非常愿意当面与您结识。如果您有什么困难,我也愿意帮助。”

    曲和平说:“如果有合适机会,我非常愿意跟您合作。今天我打电话是想告诉您,身为国有企业厂长,我还是有人性的……”

    黄智能连声说:“能够与您结识,我深感荣幸。”

    大熊走进厂长办公室的时候,曲和平与黄智能的电话交谈进入尾声。大熊看到曲厂长手握电话交谈甚欢的样子,就点着一根烟卷儿,耐心等待着。

    曲和平放下电话。

    大熊掐灭烟蒂:“谈谈吧?”

    曲和平起身在屋里踱步,做大决战前革命领袖状。

    大熊心里起急,就拦住他的踱步路线:“你有什么高招赶紧亮出来,这里不是西柏坡!”

    曲和平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大熊。

    大熊看了看,抬头问道:“原材物料大都是现成的,不会动用太多的资金。可是,这样干要是真的让沈华给知道了,恐怕不好收场啊!”

    “从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就提出一个口号,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他沈华依靠权力担任好几家合资企业中方董事长,等于进了天堂。他把烂摊子甩给咱们。可是咱们为了不下地狱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这是背水一战!咱们只能偷偷继续使用金达牌商标,迅速生产出三千箱皮革制品活性液,低价投入市场。我看要是打出一个短平快,就能把钱赚回来!按说这样做是违反中美合资协议的。但即使沈华知道了,又能把咱们怎么样呢?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啊。”

    大熊听了曲和平这番话,点了点头:“干!但必须高度保密,别出叛徒!”

    曲和平说:“你不是信服天目大师嘛,请他测一测,这次行动能不能成功。”

    大熊笑了:“我早就打过电话,请他给测测咱厂前途。”

    曲和平连忙问道:“天目大师怎么说?”

    “前途难卜。”

    曲和平没说话。将那张名片递给大熊:“组织生产过程中遇到什么事情,可以跟这位黄智能先生联系。不过你要记住,这位黄老先生是来中国做化工原料生意的,不是慈善家。他愿意与我结识,也是为了做生意啊。”

    大熊说:“像白求恩大夫那样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老外,恐怕不多了。”

    “一针见血!”曲和平说。

    大熊走了。曲和平接到一个电话,是妻子打来的。肥胖的妻子在电话里十分利落,开门见山就说:“曲和平,我要跟你离婚!”

    工厂总机关新偷听了电话,于是曲妻提出离婚的消息火速传遍全厂。

    中美合资美加华日用化工有限公司形势一派大好。郑建国西服革履地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厂院里的景色。

    冬天即将过去。由于这是个暖冬,春天的来临也就失去昔日盎然,显得温温吞吞的。暖冬就是这样,弄得冬不是冬,春不是春。然而郑建国心头,却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厂房里两条从美国引进的生产线正在紧张安装调试。美国人的营销策略,讲究提前进入战壕,先声夺人。因此美方董事长下令,在本市三家大型报纸上打响广告大战。美加华日化公司生产的比比多斯系列日化用品尚未上市,已然钻进百姓耳朵,妇孺皆知了。

    10

    美国人很有钱。一连几天把比比多斯的形象印在报纸上,流入市场让人们观看。中国市场太大了,大得让美国商家激动不已。随着广告大战的纵深,走到商场柜台前询问比比多斯的消费者越来越多。售货员总是热情解释说,比比多斯下月上柜,请大家少安毋躁耐心等待。

    比比多斯赢得了碰头彩,尚未面市便成为一枝独秀的名牌。相对之下,昔日人们耳熟能详的金达牌商标似乎吃了退烧药,多年积蓄的热量消退,渐渐远离人们生活,没了踪影。果然不出祁洪所料,美方将金达牌商标买到手里,立即列为战俘,永久囚禁起来。美方目的非常明显,就是以比比多斯替代金达,大力培育新的中国市场。

    躺在病床上的祁洪,从枕边收音机里听到这个世界紊乱的脚步声。此时,他似乎也听到了死神朝着自己走来。

    祁秀玉终日守候在父亲身旁。她从家里拿出多年积蓄,为父亲治病。

    父亲说话已经不太清晰。老人家几次想与女儿谈谈,都被她悄声打断了。她知道父亲要把那个多年的秘密告诉自己。她也几次想告诉父亲,那个秘密自己早就知道了。她还想大声告诉父亲,无论如何祁秀玉永远姓祁,祁洪永远是祁秀玉的亲生父亲。

    陪伴病人的日子,居然显得非常充实。

    父亲躺在床上,表情坦然。有时祁秀玉担心这种现象属于回光返照,就伏在病床前,注视着父亲那苍老的面孔。

    祁洪含混不清说道:“玉儿,要是曲和平离了婚,你就嫁给他吧。”

    祁秀玉的眼窝里一下涌满了泪水。她使劲朝着父亲点了点头。

    曲和平抱着一盆盛开的仙客来,走进病房。他径直走到祁秀玉身旁压低声音告诉她,从胜利化工厂借了一万元支票,交给了住院处。

    祁秀玉擦干泪水,勉强笑了。

    祁洪久病体弱,但对曲和平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用力呻吟着将曲和平招到了床前。

    “厂里,厂里情况怎么样啊……”

    曲和平报喜不报忧:“厂里情况很好。”

    祁洪摇了摇头:“好?你怎么还到胜利厂去借钱啊?”

    曲和平不能告诉祁洪,一车间已经利用库存的原料开始悄悄生产金达牌皮革制品活性液,第一批八百八十箱,昨天投放外地市场,估计半月就能见到回款。

    看着病重的祁洪依然关心工厂,曲和平心里很不是滋味。“祁书记,你安心养病吧。厂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没钱给您治病啊。”

    祁洪听了这话,脸上现出十分复杂的笑容:“我已经没用啦……”

    一个护士跑进来低声问道:“谁是亚华化工厂的曲厂长?有紧急电话打到值班室啦,好像出了大事儿……”

    曲和平连忙起身,到护士值班室去接电话。

    祁洪躺在病床上大声对女儿说:“一定是……厂里……出了大事儿……”

    片刻,曲和平就回到病房。祁秀玉迎上前去低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曲和平笑得很不自然:“没什么,厂里要我马上回去……”

    说着,曲和平走到病床前,握住祁洪的手说:“祁书记您安心休养吧。我要赶回厂里去参加一个会议。”

    当天晚上六点,祁洪照例让祁秀玉打开枕边的半导体收音机,收听新闻。祁秀玉并没有想到收音机会播出与亚华化工厂有关的消息,就到盥洗间去了。

    祁秀玉拎着洗刷干净的饭盒回到床前,突然看到父亲泪流满面。

    她慌了:“爸爸,您这是怎么啦!爸爸!”

    祁洪摇了摇头,双目紧闭不言不语。

    关掉半导体收音机,祁秀玉跑到护士值班室,往曲和平家里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曲妻:“你是谁?”

    祁秀玉报出自己的名字。曲妻笑了:“你还真敢报出自己名字。我早就知道你的尊姓大名了。嘿嘿,曲和平不在家……咦,你应当知道曲和平不在家啊!”

    祁秀玉放下电话,心中愈发认定厂里出了大事。她对值班护士小丁说:“请您特别照顾一下我父亲,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祁秀玉离开医院赶往工厂。

    小丁护士走进病房,给祁洪量了量体温。祁洪睁开眼睛说:“刚才……你听广播了吗?”

    小丁护士一怔,说如今大家都看电视不听广播了。

    广播电台晚间播出的头条新闻就是美国约翰·金化学集团状告中国亚华化工厂违背今年达成的相关协议内容,在无权销售“竞争产品”的情况下,向范州市销售金达牌皮革制品油八百八十箱。而金达牌商标的所有权已经属于中美合资美加华日用化学集团所有。作为控股方,约翰·金化学集团对从事非法生产的亚华化工厂提起诉讼,要求法院冻结被告银行账号并查封库存,追究其法律责任。

    小丁护士当然不知道这个消息对祁洪产生了多么重大的打击。她看了看体温计,不烧。她不敢告诉老人,厂里已经无力再交住院费了。

    祁洪举了举尚有活动能力的右手,呆呆望着天花板。“约翰·金这次能够胜诉吗……”

    小丁护士看了看祁洪:“您说什么呀?胜诉败诉的……”

    祁洪朝小丁护士咧了咧嘴:“我活着就是耻辱啊……”

    小丁护士不解:“什么耻辱?”

    祁洪自言自语说:“我不能第二次成为战俘啊!约翰·金来啦……”

    小丁笑了笑:“您说错啦,不是约翰·金,是约翰逊!美国NBA的篮球健将,前几年得了艾滋病……”

    11

    天色晚了,祁秀玉乘坐出租车赶到亚华化工厂。走进大门看到一派混乱景象。灯火通明,身穿制服的人们在厂里四处走动,查封成品仓库,查封原料仓库……这阵势仿佛要在厂里寻找地道。祁秀玉弄不清这群人是法院的还是检察院的,匆匆走进办公楼。

    曲和平坐在办公室里,默默吸着香烟。大熊站在旁边,似乎在等待指示。

    工会主席刘玉田说:“咱们可不能被美国佬给生擒活捉了呀!”

    祁秀玉注视着曲和平,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保赢你……”

    曲和平对刘玉田说:“你先去接待那些穿制服的执法人员吧。”

    然后他对大熊说:“既然如此,咱们就把事情弄大吧!争取成为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新闻。今天我连夜写出反诉状,反诉这是不平等条约。谁说如今没有卖国贼啦?有!把堂堂国货精品的金达商标拱手让给外国商家,我们坚决不接受这种协议,这次我要连沈华一起告,告他渎职……”

    祁秀玉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了,鱼为什么都是逆水朝前游的。既然这样,你就向前挣扎吧!无论胜败,咱们都要挣扎一番……”

    大熊拍了拍手:“好!我现在就回车间召开班组长会议,安定人心,稳住阵脚,最后一搏啦!”

    “一定要注意安定团结,不要闹出反美情绪啊。”曲和平叮嘱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祁秀玉和曲和平。她走到他面前,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细声说道:“既然进了战壕就要拉开枪栓,准备开火。走吧,咱们找个好地方狠狠吃上一顿!”

    电话铃响了。曲和平抄起听筒,唔了一声就静静听着。之后,他神色平静地撂下电话,对祁秀玉说:“是咱厂法律顾问打来的电话……”

    祁秀玉连忙问道:“律师怎么说的?”

    “他说咱们反诉不平等条约能不能成功,目前很难说。但是使用金达商标进行生产,按照合资双方的协议,确确实实属于非法竞争……”

    祁秀玉无奈说道:“当年咱们自己创立的国货商标,如今咱们自己却不能使用。这就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曲和平打了一个哈欠:“咱们走吧……”

    走在厂道上,迎面遇到大姚和关新。大姚当头就说:“曲厂长,我愿意与工厂共存亡!”

    曲和平听罢说:“暂时还不用你去死呢!”

    关新不甘落后也说道:“我也愿意与工厂共存亡!”

    曲和平颇有感慨地说:“可惜人人都说愿意当水手的时候,这条大船已经漏洞百出啦!”

    大姚与小关,面面相觑。

    晚上九点钟,曲和平与祁秀玉走进这家名叫卧龙岗的餐馆。已经没有多少顾客了。曲和平给祁秀玉要了一碗云吞,自己要了一笼烧卖,又叫了一盘泡菜一盘熏鱼。

    祁秀玉说:“不是说找个好地方狠狠吃一顿吗?”

    “请记住,普天下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我们有什么脸面大吃大喝呢?毛主席在三年困难时期,连红烧肉都不吃了,与民同甘共苦。”

    两人默默吃着。曲和平突然问道:“秀玉,你父亲一人待在病房里怎么能行呢?”

    祁秀玉告诉他,有小丁护士照料。曲和平很快吃光一笼烧卖:“咱们快到医院去看看吧。”

    祁秀玉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雪,可是没见一片雪花。”

    “暖冬,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该冷的时候,就必须冷。不冷,人就容易得病。”曲和平说着挽起祁秀玉的胳膊,朝外面走去。小餐馆老板追出来说:“这二位留步,您还没给饭钱呢。”

    曲和平笑着说:“我怎么成了四处欠账的人!”

    叫住一辆出租车,他与她并肩坐在后排,身体靠在一起。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爸前天躺在病床上跟我说,如果你真的离了婚,就让我嫁给你……”

    车里一下静了下来,只听到发动机的声音。

    他紧紧握住她手说:“谢谢他老人家……”

    他们走进医院大门,随即感到情况异常。院子里十几支手电筒交错照射着,一群人聚在楼下的花坛里拍照。

    曲和平惊了,跑过去察看,转身大步跑了回来,一把将祁秀玉搂在怀里,声音颤抖着说:“你不要过去!你千万不要过去!”

    祁秀玉挣脱了他的拥抱,瞪大眼睛看着曲和平:“是不是我父亲?”

    曲和平使劲点了点头。祁秀玉疯了一样冲了上去。

    祁洪仰面朝天躺着,身体仿佛镶嵌在花坛的泥土里,表情安详,丝毫没有坠楼者常见的惊恐神态。祁秀玉呆呆看着,然后软软地倒在曲和平怀里。

    祁洪坠楼前居然写了遗书。一个病重的老汉,令人难以置信地攀上医院顶楼。没人看到他跳楼的情形,家属只能从他的遗书里看到死神来临之际老汉的心情:

    一个人,可以失败很多次,但不可以第二次成为俘虏。我听了广播,我们肯定败诉。即使败诉也不是我们的耻辱,因为我们在抗争。我知道自己活着毫无价值了,还让厂里花钱给我治病,心里过意不去。我走了,为厂里省下一笔钱,心里很高兴呢。只可惜没有手枪,当过兵的人自杀,应当用枪。

    祁洪在遗书结尾告诉祁秀玉,她的亲生父亲是个团长,名叫郭志群。

    祁秀玉昏迷后被医生抢救过来。她望着曲和平第一句就说:“万万没有想到父亲走了这条路。”

    曲和平告诉她,凡是了解祁洪当年被俘经历的人,对他走这条路都不感到意外。老人家面对眼花缭乱的生活万花筒,终于完成了自己特殊的一生。

    祁秀玉呻吟说:“我要给巴布亚新几内亚写信,告诉郭志群他当年的警卫员祁洪,迈着大步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了……”

    “这毫无必要。你生父今年七十三岁了。咱就让他安度晚年吧。”

    曲和平是在第二天将反诉书递交中级人民法院的。他在法院门前遇到沈华。沈华此时身为美加华公司中方董事长,已经成为曲和平的法庭对手。不过他似乎心中理亏,迎面走过来,并不敢与曲和平对视。

    一种恶作剧的心理涌满心头,他朝着沈华背影问道:“老沈!你吃了吗?”

    沈华没有回头,快步走开了。

    阳光很好。曲和平感到累了,一屁股坐在法院门外台阶上吸烟。冬春交替的天气,显得别别扭扭的,令人懵懵懂懂。人们唯一记住的就是度过一个暖冬,感觉特别不舒服。

    一个身穿制服的法警走上来,告诉他这里禁止吸烟,他立即就将香烟掐灭。

    他心里明明白白,对于一个烟民来说最为宽广的出路就是戒烟。

    可是,很多人都戒不掉烟瘾。于是,吸烟就成为人生最为矛盾的事情。

    曲和平走出法院,在一个烟摊前掏钱买了一盒555牌的,然后朝工厂走去。

    明天是祁洪下葬的日子。天气预报说是有雪。

    于是,心头又生出一个期待。但愿,但愿天降大雪啊。那样,天真的就冷了,就不是暖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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