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合营被任命为华夏日用化工厂的厂长,当天多云。多云的天气里他被市化工总公司一个电话召去,心中颇有入朝面君的感觉。六楼小会议室里,化工总公司党委书记雷励行跟他谈了话。不知为什么,蒋合营总觉得这是在拍摄电视剧,一切场景都是虚构的。
雷书记拍了拍他的肩头,很是语重心长。谈话的内容,蒋合营只记住梗概,大多属于勉励的话语。之后,五短身材的蒋合营又到化工总公司总经理申德鸿办公室里,接受申总的勉励。
华夏日用化工厂属于国有中型企业。它的前任厂长孔大志,说去澳洲探亲,便一去不返了。据说孔厂长定居墨尔本,开了一间店铺专卖中国景泰蓝。消息传来,全厂就乱了。于是,生产科副科长蒋合营被拎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厂长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瘦肉型的屁股被这把交椅硌得生疼。
蒋合营做出傻小子等待过年的样子,对申德鸿总经理说:“为什么不让田力壮同志担任厂长呢?他经验丰富,能力出众,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申德鸿告诉他,田力壮同志将被任命为华夏化工厂党委书记。新组成的厂领导班子,应当是一个坚强的战斗堡垒。
坚强的战斗堡垒。蒋合营觉得无话可说,就准备在堡垒里战斗了。
其实厂里还有两个副厂长。陈副厂长年近半百,却终日忙于捉奸,前几天竟然成功地将年轻貌美的妻子与一个小白脸儿堵在家里。小白脸儿越窗而逃,好似港台电影里的采花淫贼。陈副厂长紧追不舍,不幸跌断右腿,只好住进骨科医院养伤。另一位副厂长贾洪胜,领着一个讨债小组常年在外,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为华夏日用化工厂追收欠账,只可惜收效甚微。如今享受副厂长待遇的,还有厂工会主席鲁大海。这名字听着就让人想起四凤。这便是困境中的华夏日用化工厂的领导班子。
走出化工总公司大门,他使劲咳了一声,没想到砰的一声——裤带绷裂,几乎变成两截。他以为这不是吉兆。疾步走上大街,他进了一家精品屋,选了一条价格最低的非名牌皮带,人民币三百七十八元。
他的衣兜里刚好装着三百八十元——这是当月薪水(厂里能够象征性发放工资已然功德无量了)。他站在精品屋里系紧裤子,腰里只剩下两块钱了。他搭乘公共汽车回厂。
公共汽车上他遇到祖父,当然是正宗原装祖父。九十六岁的蒋国政端坐前排,看上去鹤发童颜,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告诉祖父:“爷爷,我当了厂长……”
老爷子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在观看一只来路不明的珍稀动物。
“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连你也当上厂长啦。”说罢,爷爷端身而坐,一路颠簸坚持闭目养神。他凑到老爷子耳边说:“朱砂没有,红土为贵啦。”
祖父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无奈的喜色:“咱们蒋家又出了一个厂长……”
在本市地方史志编辑委员会编撰的《租界志》里,多处看到青年蒋国政的身影。他顺利购得美国兵营土地使用权,兴办华夏日用化工厂,创立“金手”商标,成为这座都市第一拨身穿西装的年轻人。如今蒋国政老先生身康体健朝着一百岁挺进,几乎成为一部活的工厂史。
华夏日用化工厂拥有九十年历史,最初生产金手牌护肤脂,俗称“搽脸油”。在老年人记忆里,提起“金手”总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这是真正的国货。尤其金手牌护肤脂的包装,构思独特,令人难忘:盒盖上印着一只金色小手,闪闪发光,透出一股神奇魅力。似乎经过这只金色小手的擦拭,天下所有的面孔都将变得漂亮无比。这独具特色的金手商标,正是由当年的蒋国政先生亲自设计。时光荏苒,这只金色小手成为国货精品的标志,深得国人喜爱。老字号的魅力,远非洋货所能比拟。多少年来,华夏日用化工厂以金手牌商标开路,发展成为生产日用化学系列产品的综合性企业。全厂拥有职工七百六十八名。应当说768是个吉祥数字。依照今日风行粤语的时尚,768应当暗含“期待屡屡发财”之意。
如今,在中年男子蒋合营心目中,历经磨难的金色小手到了今日,已经成为金色老手。金色老手面对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擦拭起来便显得力不从心了。工厂设备陈旧,工艺落后,产品单一,市场萎缩,资金匮乏,仍然处于传统企业的固有模式,无法迈开企业改革新步伐……这也成了华夏日用化工厂久病难医的顽症。如今“金手”的工厂,饿不死人,但也吃不饱。久而久之人们变成一群忧心忡忡的动物——不知道应当留在原处,还是应当迁往新的陆地。
已经连续十个月没发奖金。工人每月只能领到干干巴巴的半份工资。拿在手里屁轻屁轻的。全厂仿佛进入漫长的农闲季节,半稀半干的伙食令肠胃蠕动更加疯狂。有两个车间的工人放假回家自谋生路,只发百分之四十工资。蒋合营知道,祖父肯定对此事感到无比焦虑。
祖父是华夏日用化工厂创始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资本家。公私合营那年,蒋国政喜得胖孙,就给孙儿起名蒋合营。有了孙子,爷爷从此失去自家工厂。
蒋合营永远不会忘记公元一九六九年秋天的悲剧。那天黄昏,少年蒋合营要求爷爷领他前去捕捉蟋蟀。爷爷已然年迈,还是领着孙子走进华夏日用化工厂,沿着围墙朝前走着。一路上并没有听到蟋蟀叫声。爷爷说:“回去吧。前边是一车间了。一车间生产原料有刺鼻味道,不会有蟋蟀安家的。”
蒋合营问道:“爷爷,这座工厂从前是不是咱家的?”
蒋国政说:“是啊。从前就是咱家的。金手牌商标也是我创出来的。后来公私合营了,就不是咱家的了。我给你取名蒋合营,就是纪念这事儿的。”
隔墙有耳。蒋国政领着孙子转回工厂大门前,一拨人马已经等待多时了。
“蒋国政,你贼心不死,领着孙子前来侦察工厂地形,告诉这个小崽子哪儿是一车间,哪儿是三车间,这分明是反攻倒算,企图复辟变天!”
面对革命群众,蒋国政不知所措:“你们这是在讲故事吧?”
人们将蒋国政包围起来。祖父仿佛一尊石雕,任凭人们唾着骂着,一动也不动。蒋合营扑到爷爷身前,呜呜哭了起来。
华夏日用化工厂,就这样给少年蒋合营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后来他到农村插队落户做了知青。终于选调回城了,他执意选择华夏日用化工厂,当了工人。山不转水转,时至今朝,蒋氏第三代传人竟然当上这座工厂的厂长。
公共汽车驶达终点。蒋合营搀着爷爷下车。蒋国政拄着一根藤条手杖,执意不要孙儿扶持,独立自主地走下公共汽车。
祖孙二人站在人行道上。蒋合营问道:“既然我当了厂长,您有什么话就嘱咐给我吧。”
蒋国政摇了摇头,示意孙儿赶快回厂。老人很倔强,九十六岁高龄依然独自居住,谢绝晚辈们的照料。
蒋合营还是送爷爷回到家里。走进这座小院子,他先到厨房给爷爷烧了一壶开水,然后走进书房去找暖水瓶。抬头他看见迎面墙上挂着一幅挂图,心中大吃一惊。
这是一幅“全厂结构示意图”,并附有备注一栏,华夏日用化工厂的概况,一目了然:
一车间——主导产品为“金手牌养颜液”。目前该产品受到新兴私营企业的挑战,市场竞争十分激烈。设备陈旧,产品老化。出路在于尽快研制出第三代产品“一洗白”,方能站稳市场。车间主任黄玉发(早年有小偷小摸的行为)。
二车间——失去主导产品。去年开发电热驱蚊器(该产品百分之六十依靠职工外出推销)。车间职工情绪波动,处于半生产半停产状态。车间主任于经旗。
三车间——去年三八妇女节当天宣布改为缝纫车间,为外商来料加工制作柔柔牌女式内衣内裤。全车间百分之九十为女工。她们最关心的事情是“订单”。车间主任梅熙(外号“没戏”)。
四车间——职工全部放假回家。每月八号“返厂”。一般职工只发百分之四十工资。车间主任李文开(日前死于车祸)。
五车间……
看着迎面墙上这幅挂图,蒋合营一下湿了眼角。九十六岁高龄的祖父,多年以来每天都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亲自管理着一座名叫华夏日用化工厂的国有企业。老人的心,一天都不曾轻松。老人的理想,一天都不曾破灭。想到这里,蒋合营眼角更加潮湿了。
他觉得祖父越老越单纯——竟然像一个大孩子。如今这座老厂面临的困境,并不是三天五晌能够说得清楚的。
祖父的书桌上堆满德国挂钟的零件,这只老挂钟被他整体拆卸,处于检修状态:“合营啊,既然你当了厂长,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可不要把厂子给弄黄啦!”
“不黄不黄,我争取让华夏日用化工厂万古长青!”四十岁的蒋合营从祖父家里走出来,摸了摸衣兜只剩下一元钱了。他苦笑着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身穿绷紧身体的棕色皮衣,手里夹着一支女士雪茄,满身曲线站在一家歌舞厅门前。蒋合营抬头看到她,脱口叫道:“韩丽英!”
韩丽英居然灿烂地笑了,快速吐出一口烟雾。
这就是五车间的统计员韩丽英?想起她身穿蓝色工作服头戴蓝色工作帽的模样,腋下夹着一沓子表格,走工段串班组,汗津津统计着各项生产指标。蒋合营想不到韩丽英变成眼前这个样子。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从量变到质变所产生的飞跃,辩证唯物论?
韩丽英已经成了坐台小姐。蒋合营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顺口问道:“小韩,这程子你挺好的吧?”
韩丽英是个中专毕业生,说起话来略有文化:“这程子我混得还可以。商品经济呗!有买有卖。你也挺好的吧?”说着,她递来一支女士乐福门。蒋合营木木地接过香烟,呆呆看着韩丽英的红嘴唇。
他突然问道:“小韩,我刚刚被任命为厂长。要是咱厂形势好转了,你还能回厂上班吗?”
韩丽英吸着香烟,笑了笑说:“我都走到这步了,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啦。你知道吧我现在每天的花销,至少两三百块钱。咱厂每月能给我开八千块钱工资吗?肯定不能。你让我回厂上班……”
蒋合营打断对方说:“小韩,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女人总有变老的时候啊。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韩丽英咯咯笑了起来:“老?您真是高瞻远瞩了。说不定哪天地球爆炸了,咱们都没有晚年啦!”
听了韩丽英的话,蒋合营受到很大震动。
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从歌舞厅里走出来朝韩丽英小声说:“方总经理正等着哪!你怎么关键时刻总掉链子呢?”
韩丽英朝蒋合营挥了挥手,笑吟吟走进了歌舞厅。
没人知道,蒋合营曾经暗恋着韩丽英。如今韩丽英成了一只家禽:鸡。
蒋合营心中非常惆怅,手里紧紧捏着那支女士乐福门香烟。兴许有大款要娶韩丽英吧?但愿她不要成了新时代的杜十娘。
2
一辆黑色本田轿车驶到华夏日用化工厂门前,一位身穿黑色风衣的女士款款走了下来,表情很是激动。
这就是来自日本的大田枝子女士。她眺望栅墙里的建筑,指着华夏日用化工厂自言自语说:“这哪是一座工厂啊,分明是一座古代堡垒!如果将它改建为一座欧洲风格的夜总会,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大田枝子激动万分,甚至忘记此时是在中国。尤其工厂院子里那五株百年大树,使人想起巴黎近郊的枫丹白露。她忘情之下径直走进工厂大门。拖着一条瘸腿的门卫韩春利每月只能领到一百八十元工资,因此火气很大。他操着张飞喝断当阳桥的调门喊道:“找谁!找谁!”
大田枝子的普通话说得比日语还要流利。她操着中国普通话朗诵一首伟人诗词:“风景这边独好。”
门卫韩春利满脸怨气说:“风景是他妈的不错,但是谢绝参观!”
“门卫先生,那儿是什么地方啊?”大田枝子指着临街的一座圆形建筑问道。
听对方称自己“先生”,瘸腿门卫消了气,开始导游了:“闹八国联军的时候,那儿是美国兵营,都叫它堡垒别墅。平定庚子之乱美国大兵开拔回国,就归了英租界。后来被资本家蒋国政从英国人手里买过来,兴办华夏日用化工厂。”
“您对历史很了解哇。”大田枝子夸赞着韩春利。
韩春利继续说道:“你知道资本家蒋国政吧?都快一百岁了还没死。你看那五座生产车间,从前被称为五座堡垒。这就是我们的厂史啊。哎,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大田枝子笑而不答,猫腰钻进黑色本田汽车。坐在车里她注视着那座圆形建筑,颇有感触地说:“堡垒别墅,真是太有诗意啦。”
瘸腿门卫韩春利不知道她是日本女士,名叫大田枝子;更不知道大田枝子女士的到来,使华夏日用化工厂一下摆上佟大远副市长的议事日程——成为这座城市工业战线悲喜交加的角色。
坐在本田汽车里,大田枝子心潮起伏。她本是一位战争遗孤,学生时代在中国度过。八年的上山下乡生活愈发使她对这块古老土地充满了感情,吃着玉米饼子喝着冷水,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不是中国人。后来得知自己的身世,尤其是成为日本公民之后,竟然日夜怀念华夏大地。她最大心愿就是要在中国本土投资,兴办实业,为振兴中华贡献自己绵薄之力。大田枝子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的赤诚之心,日月可鉴。仲夏时节一次外事招待会上,她见到了这座城市的新任副市长佟大远。
高级工程师出身的副市长佟大远,身材修长举止优雅,属于那种“洋务派”官员。他中学时代曾与大田枝子同在一所名牌学校读书。那时大田枝子名叫李玉梅。那时李玉梅当然不晓得自己真实身份是日本姑娘。她的养父是个忠厚老实的中国铁路工人。天性活泼的李玉梅则是这所学校女子合唱队领唱,才貌双全。她的歌声,宛若夜莺。时隔多年,身居高位的佟大远在外事招待会人群中一眼认出这位日本女士就是中学同窗李玉梅。由此可见,她在佟大远心中留下多么深刻的记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校友见校友,无言紧握手。已过不惑之年的大田枝子面对身在仕途的佟大远,顿时热泪盈眶。她当即表示要将全部资金投在这座拥有半封建半殖民地历史的中国北方开埠最早的大都市。以报效乡梓。
她相中了华夏日用化工厂一车间的厂房,这是一座真正的堡垒。
当天晚上,大田枝子打电话给昔日同窗佟大远,激动地向这位副市长提出要购买华夏日用化工厂一车间土地使用权,将其改建为“堡垒夜总会娱乐中心”的设想。
副市长佟大远实在想不起本市华夏日用化工厂坐落何方。他当即让秘书找来地图,颇费周折地在麦格路上找到这座中型国有企业。佟大远拍着脑门儿说:“分工主管工业,居然不知道麦格路上还有这样一座工厂啊。”
佟大远深知麦格路坐落在本市具有极高文化保留价值的旧租界区,俗称万国建筑博览会。这个地区今后不应存有工矿企业。如果借这个机会,将历史遗留的华夏日用化工厂逐步从麦格路迁移出去,不失为一举两得的好事。
出于同学之间的感情,佟大远对大田枝子另眼相看。电话里他要求大田枝子立即起草一份申请购买土地使用权投资兴建“堡垒娱乐中心”的报告,由他批转给本市化工总公司,速办。
大田枝子在关于兴建“堡垒夜总会娱乐中心”的扩初方案的导言里写道:“地处麦格路东端的华夏日用化工厂的五座厂房,其建筑外形酷似堡垒,极具欧美风格。将近百年历史的文化积淀,更是一笔无形财富。尤其对西方游客颇具吸引力。‘堡垒夜总会娱乐中心’的一期工程拟选址该厂一车间,租赁土地使用权五十年。二期工程可望将另外四座堡垒(即目前的四个生产车间)一并改造为‘堡垒夜总会娱乐世界’。项目实现之后,本市将拥有一座国际水准超级娱乐中心,达到与国际接轨的目的。”大田枝子的汉语表达能力不减,明显透露出当年女知青李玉梅的功底。
本市化工总公司接到佟大远副市长的批示,大喜过望,仿佛是给一个光棍汉子找到了媳妇。总公司立即通知华夏日用化工厂,准备出租土地。
很多人知道,华夏日用化工厂有两大主导产品,其中就有金手牌养颜液。说起金手牌养颜液,也算是名牌产品,一度颇受少妇们的欢迎。但这种产品脾气不好。市场景气的时候,它不能使企业大起,既使经济效益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市场平缓的时候,它往往大落——去年的销售收入因此而下滑百分之五十。弄得大家拿不到整月工资。工厂只能维持简单再生产。在这种动不动就疲软的企业里当厂长,你先得没脾气。然后才有耐心面对这种半死半活的现实。
面对佟大远副市长批示的这桩包办婚姻,华夏日用化工厂毫无思想准备。一车间目前虽然不太景气,但利用一条旧有的罐装流水线,很快就要生产出第三代养颜液——“一洗白”,据说市场前景不错。捧读佟副市长的批示:“请华夏日用化工厂速与日商洽谈转让一车间土地使用权事宜。”蒋合营厂长与田力壮书记颇费思量,彻夜难眠。
莫非日本鬼子又进村啦?
华夏日用化工厂召开党政工团紧急会议。传达了佟副市长批示,没人发言。身高马大的党委书记田力壮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站出来,不会亡党也不会亡国,但肯定亡厂。他被一股悲壮的气氛所鼓舞,抄起钢笔在佟副市长批示的报告上写了一行字:“我厂一车间能够维持正常生产,土地不便出让。”
第三天,化工总公司派出的工作组进厂。工作组在领导班子会议上传达了市委第一书记章为功同志最近在全市工业会议上的讲话。
章书记说:“我们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资金短缺。我们为什么要跟外国人合资呢?恰恰是因为我们自己没有足够的资金投入企业改造。而我们这座城市的工业确确实实面临层层挑战与重重难关。我们是一座贫穷的大都市。改造企业的资金在哪里呢?就在外商手里。我们有些国企领导干部,头脑里保守僵化思想在作怪。人家外商找上门来,居然怀有抵触心理。难道还要人家程门立雪不成?我们必须克服思想深处的陈腐意识,全面更新自己的观念。否则,愧对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从今以后,对前来我市洽谈合资的外商,要想尽办法留住人家。俗话说苦口婆心嘛。一个也不准放走!谁要是放走外商,我就要处分谁!放走一个处分一个,放走两个处分两个,决不留情!”
田力壮与蒋合营听罢章书记的长篇批示,面面相觑。
蒋合营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与那位大田枝子女士开始谈判吧。”
化工总公司的指示是:“华夏日用化工厂的领导班子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搞好对外开放,争取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完成土地使用权转让,打响企业改造第一炮!”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蒋合营找出一个笔记本,在《厂长日记》的开篇写道:“争取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完成土地使用权的转让,打响第一炮。这是上级党委对我们的要求。倘若第一炮打响了,那么第二炮是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看来必须在干中学,学中干。”之后,他文思泉涌,大发感慨,笔调近似一首散文诗。
“工厂是一条河。我呢,只是一个手持小网,站在河边捞些小鱼小虾的孩子。河水长流,孩子渐渐长大。小鱼小虾也渐渐长大了。小河呢,却渐渐老了……”
写到这里,散文诗作者心中一惊:“倘若有朝一日河里的小鱼小虾被人们捞光了呢?那可就成了一条空空荡荡的河流了。”
不敢再写了。蒋合营连忙合上日记本。工厂啊工厂。他心中感慨万千。
3
厂党委书记田力壮不失时机去党校学习了。厂长蒋合营成了孤胆英雄。友谊宾馆会客室里,他终于见到一袭黑色套裙的大田枝子。虽然汉语讲得比日语还要标准,但她坚持用日语与蒋合营交谈,以示外商身份。通过翻译,蒋合营知道这位原名李玉梅的女士竟然是多年坚持写作的诗人,于是肃然起敬。
会谈成果是双方草签了“关于转让华夏日用化工厂一车间土地使用权的谈判纪要”。蒋合营说签署了这份谈判纪要,回去就能向上级交差了。大田枝子显然知道他指的是佟大远副市长。
蒋合营就这样与大田枝子女士告辞。回到厂里,他给化工总公司总经理申德鸿打电话,将谈判结果做了汇报。申总经理表示满意,要求蒋合营立即着手一车间的搬迁工作。蒋合营说,是不是与大田枝子签署了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合同再搬。申总经理说佟大远副市长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十天之内必须完成搬迁。佟副市长已经许诺,一车间的土地使用权转让后,将全部设备统统迁到新河工业小区,那里有一座厂房,等待“金手牌养颜液”前去安营扎寨。这样,既促进了全市工业的合理布局,也有利于环境保护,为日后生产发展找到广阔用武之地。
一车间只得开始搬迁。故土难离的工人们对突如其来的动迁很是抵触。老工人李鸿杰跑到蒋合营办公室,大骂这是败家的开端。土木工程不可擅动。一座工厂搬迁,绝不是简单的事。工人们认为包办婚姻是上级官僚对企业的行政干预。蒋合营只能说这次搬迁是上级领导的统筹安排。李鸿杰听罢气呼呼走了。
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想起大田枝子,蒋合营暗暗认为这女人即使不是华夏日用化工厂的克星,也肯定不是福星。
动迁当天一大早儿,参加运输的车辆都在车头插了红旗,以示吉庆。田力壮从党校归来,匆匆赶到现场。蒋厂长与田书记握了握手,谁也没有说话。
工人们为了驱赶煞气,燃响爆竹。其实本市已经立法禁放鞭炮。因此这阵突发的爆响,给这座城市增添几许久违的硝烟味道。蒋合营小声对田力壮说,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本市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报道华夏日用化工厂一车间搬迁的消息,说市政府由佟大远副市长牵头正在开展调查研究,拟将现存的工厂从麦格路上逐步迁出,兴办“无烟工业区”。华夏日用化工厂一车间搬迁,为实现市政府勾勒的蓝图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蹲在厕所里忘带手纸,蒋合营用这张报纸擦了屁股。
一车间旧址成了一座空空荡荡的堡垒。只有在这种时候,它方显出没落贵族的本来面目:圆形,拱顶,花岗岩的墙基,巴洛克式百叶窗……处处残破却散发着古典建筑的气息。金手牌养颜液生产线完成了历史使命。车间水泥地面上乱七八糟的弃物,诉说着搬迁的仓促。
蒋合营独自站在这里,轻轻咳嗽一声,随即听到山鸣谷应般的回响。这才是真正的空空荡荡。于是,他的心头也随之空旷起来。为了驱散这种沉闷的情绪,他清了清喉咙,想哼上一段京戏。
他妈的,没词儿。
田力壮走过来。这位一九五八年进厂学徒的“工厂虫子”,身高体壮颇有处变不惊的风度。他的口头禅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走到蒋合营近前,田力壮不喜不悲地说:“市里确定了十五座企业,作为现代企业制度试点,没有咱厂……”
蒋合营苦笑着:“咱厂主要任务是搞好中日亲善……”
田力壮轻描淡写地说:“一车间生产流水线从这里迁出去容易,到了新的厂房,安装起来就是大难题了。这好比一次设备大修。可大修费用从哪里来呢?”
听了这话,蒋合营心中并不在意。他已经算了一笔账,所谓大修费用从大田枝子的土地转让资金里支付,应当不成问题。
这时候蒋合营暗暗怀疑,田力壮是不是想看我的笑话?如今讲究党政分设,田力壮身为工厂书记,显然不是一把手。据说田力壮很想担任厂长,但是化工总公司没有选中他。这样在蒋合营与田力壮之间,彼此总是感觉疙疙瘩瘩的,难以通畅。
走出空空荡荡的厂房,两人乘坐那辆半旧的吉普车,赶往一车间新址。驶入坑坑洼洼的近郊公路,谁也不说话。不言不语到达坐落在新河小区的一车间新址。厂房果然很新,却显得毫无生气。汽车开进院子,蒋合营一眼看见墙上写着一条歪歪扭扭的标语:
“此地不养爷,定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投八路!”
蒋合营问田力壮:“这是什么意思?”
田力壮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蒋合营总觉得田力壮有些幸灾乐祸。
刚刚运来的生产设备堆放在厂院里,显得很乱。他知道这些设备倘若如此露天放置下去,肯定变成一堆废铁。于是蒋合营大声喊道:“黄玉发呢?黄玉发!”
黄玉发是一车间的主任。
田力壮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黄玉发从前天上午就没了踪影……”
蒋合营生气了,转脸盯视田力壮:“你什么事情都知道,可你什么事情又都不管!老田,你这是在看我的笑话,还是在看企业的笑话?”
田力壮呱嗒沉下黑黑的脸孔,冷冷一笑:“你是厂长。有关企业的情况,你应当知道。轿子来了你还没扎耳朵眼儿,这埋怨谁呀!我又不是保姆。”
蒋合营无话可说,跳下汽车大步走进车间。一车间的工人罗光迎上前来。
“你们的车间主任呢?”
罗光不动声色说:“黄玉发是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一遇紧急关头,就失踪啦。”蒋合营心里想,既然失踪了,又不见家属来厂里找,这足以说明黄玉发并未发生什么意外。黄玉发这家伙掌握一车间大权多年,关键时刻说失踪就失踪呀?这里一定有文章。
这时候,负责这次搬迁的机电设备安装公司杨工程师手里拿着一张清单,正与工人们一起核实装箱运来的设备。远远看见蒋合营,杨工程师走上来叹了一口气:“蒋厂长,这里真是乱弹琴啊。”
杨工程师四川口音:“蒋厂长,眼下情况非常糟糕,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我不知道土地转让后你们能得到多少资金。我粗略地计算一下,金手牌养颜液的生产线如果要想恢复运行,至少需要一百万人民币的大修费……”
“什么!”蒋合营听了这话心情紧张万分:“杨工杨工,您跟我详细说说,怎么会一百万资金呢?我们华夏日用化工厂破船偏遇顶头风啊!”
杨工程师说:“蒋厂长你不要激动。我知道您是工业世家出身。恕我直言,您的祖父对工厂非常内行。他不但懂得化工,还懂得机械和电气。可是,您对工厂管理并不内行。这几年我走了不少工厂,发现厂长们对企业越来越外行了。当厂长的主要任务变成推杯换盏,应酬社会各界。都成了功夫在诗外的典型人物。”
蒋合营受到批评,态度颇为诚恳:“您给我讲讲,这条生产线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杨工程师说:“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你每天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上下班,并不觉得存在什么故障。可是有一天你把这辆自行车拆了,就会发现许多问题:滚珠剥皮了,链条拉伸了,轴档磨损了,辐条锈蚀了,车座开裂了,总而言之你已经无法将它重新组装起来了。你必须更换许多零件才行。俗话说自行车越破,越拆卸不得。金手牌养颜液的生产线,就好比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蒋合营当然知道问题严重,仿佛站在悬崖边上,怀着侥幸心理问道:“杨工,我要是拿不出这一百万大修费,这条生产线又会怎么样呢?”
杨工笑了。这个笑容对蒋合营来说充满了残酷意味。杨工告诉他,如果不更新设备,这条生产线即使开工投产也只是强行生产,必将贻患无穷。
他听罢紧紧握着杨工的手说:“我懂啦。谢谢您给我上了一课……”
走到厂院里,他大声对田力壮说:“咱们已经没有退路,必须想尽办法搞到一百万元资金,争取让这条生产线早日开工生产啊。”
田力壮说:“那就立即跟那位大田枝子女士取得联系,加强中日亲善。”
听了田力壮的话,蒋合营心里想:“佟大远副市长面对大田枝子,处处表现出国际主义精神。我看华夏日用化工厂,早晚要毁在官僚主义者手里。”
这时候,一位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走过来,声称是报社记者,要采访这里的企业领导。田力壮指着蒋合营说道:“这位是我们蒋厂长。他有很多事迹值得一写……”
蒋合营笑了笑说:“记者同志,我们一车间主任黄玉发失踪了。我想在贵报刊登寻人启事,价格上能不能优惠些?”
记者怔了怔:“我想请您谈一谈,企业究竟如何走出困境……”
蒋合营郑重其事地说:“从哲学意义上说,困境是永恒的。”
4
二楼会议室里,正在召开全厂中层干部紧急会议。会议由党委书记田力壮主持,蒋合营做了主题发言。所谓主题,就是号召全厂职工群策群力,力争让企业早日走出困境。
二车间主任于经旗人称大于,二十年前是篮球运动员。他听罢蒋合营的发言,站起身来说:“我有一个疑问……”
田力壮说:“你赶紧坐下。你站着说话,我们看着眼晕。”
身高一米九二的大于屈身坐下,椅子吱地叫了一声。“我的疑问其实就是大家的疑问。既然进入了市场经济时代,为什么我们还要受计划经济时期那种制约?佟大远副市长一句话,一车间就搬啦?这个佟大远跟那个日本娘儿们究竟什么关系?我看他是拿企业的命运送人情!×……”
田力壮正色道:“大于,你不要信口开河。佟大远跟大田枝子什么关系?从前是革命同志关系,如今是中日友好关系。我们今天讨论企业如何走出困境,不是谈论佟副市长的私人生活!”
设备科科长李树明接过话题说:“我对佟大远的私人生活毫无兴趣。我只是觉得如今企业处境特别尴尬。说是改革开放走向市场经济,我们照旧要看上级领导眼色行事。我看这不是计划经济也不是市场经济,是权力经济。就拿一车间来说吧,一搬一迁,那一百万元资金缺口怎么办?总不能让咱们去印假钞吧!”
蒋合营知道此时必须鼓劲:“我们一旦得到土地转让资金,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啦。”
主持会议的田力壮主动换了话题:“一车间主任黄玉发失踪真是个谜啊!”
三车间主任梅熙嘿嘿笑了。
蒋合营看出,这次黄玉发的失踪,梅熙应当是知情人。
“老梅,黄玉发失踪对咱厂影响很大。你要是有什么线索,就大大方方说给大家听听……”蒋合营和颜悦色,引导着。
梅熙外号“没戏”。他点燃烟斗,嘿嘿笑了。听到这种夜猫子似的笑声,蒋合营知道问题严重了。
“没戏”慢条斯理讲了起来。人们伸长了脖子——听。
本市远郊有家民营企业,业主叫陆宝成。陆宝成投资办厂,属于日用化工行业。建厂以来陆宝成仿造名牌产品,市场上什么畅销他仿造什么。低价倾销,赚了不少钱。譬如说白雪牌洗衣粉,譬如说太阳牌洗涤剂。眼下他又相中金手牌养颜液,伺机仿造牟取暴利。生产假冒养颜液,离不开行家里手。这时候华夏日用化工厂一车间搬迁,陆宝成来到搬迁现场,装扮成收购废品的民工。那天下午,陆宝成遇到了黄玉发。
“后来呢?”蒋合营问道。
梅熙觉得蒋合营问得实在是多余,就说:“后来黄玉发就失踪了。”
如此看来,一车间主任黄玉发关键时刻投奔了私营企业。这使人想起当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话:“改换门庭”。黄玉发在华夏日用化工厂面临重重困难之际,跳槽走了。蒋合营心中愤怒起来。
二车间主任大于说:“咱们中国人都让钞票给弄蒙啦?怎么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呢?钱,成了亲爹啦?”
田力壮很是达观:“毛主席早就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今是改革开放,别说跳槽,就是出国咱们也管不住人家。我看,眼下我们应当采取务实态度,制订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梅熙自言自语说:“如今黄玉发每月工资八千,车接车送……”
蒋合营心里没好气,就说:“车接车送?火化车呗!”
人们哄堂大笑。
会议没能说出子丑寅卯,便宣布散了。会议室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蒋合营,呆呆坐着活像一尊木雕。
陆宝成的私人企业招降纳叛。黄玉发投靠了,打算生产“全手牌养颜液”,全手与金手一字之差,很容易蒙混过关让消费者上当,然后一步步侵吞金手牌养颜液的市场,牟取暴利。妈的,这个黄玉发真是工人阶级败类。如今工人阶级面对金钱,怎么变得弱不禁风呢?
天色完全黑了,蒋合营依然呆坐会议室,吸烟。黑暗中,烟火一明一灭,仿佛一个无形的巨人在黑夜里一呼一吸。
厂办的秘书李昕,站在会议室门外,声声叫着“蒋厂长”。
若不是因为李昕是个胆小的姑娘,蒋合营肯定不会应声。他走出会议室头也不抬问李昕:“什么事儿啊?”
李昕说有电话,是个女的。蒋合营就到办公室接电话去了。
拿起听筒,传来一阵忙音。电话已经断了。这好像在跟他玩捉迷藏。
他心里想,女的,到底是谁呢?
他告诉李昕,电传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开着,说不定天上掉下馅饼来。
李昕连声应着。蒋合营说:“那位大田枝子女士,也应当有个消息啦!一旦正式签约,咱厂就能得到一笔土地转让金。我就有钱修复一车间生产线啦。”
李昕说:“厂长协会又来通知,要您八号下午四点钟准时参加活动。”
他问李昕,这个厂长协会究竟是什么组织。李昕说,是一个由企业厂长组成的社会活动团体。
他心里说:“纯粹是坐在一起扯淡!真正的厂长如今都忙得四脚朝天,哪儿有闲工夫到厂长协会去消磨时光啊。”
这时候电传机响了。
他心头一喜,以为大田枝子从日本发来电传。李昕从电传机上取下记录纸。蒋合营一把拿了过去:“是不是名古屋……”
一场空欢喜。原来是一家名叫WM的澳大利亚公司发来了产品广告。
千呼万唤出不来,这个大田枝子。
电话铃响了。李昕拿起听筒喂了一声,然后将听筒递给蒋合营:“您的电话。”
拿过听筒,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冲进耳鼓:“死鬼,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吃晚饭啊!”
他小声对妻子说:“马上马上。”放下听筒他问李昕:“刚才打来电话的那个女的,是不是这个声音啊?”
李昕摇了摇头:“绝对不是。”
蒋合营拎起皮包,走出办公室。出了工厂大门走在回家路上,他仍然猜测着:“打来电话的那个女的,她会不会是韩丽英呢?”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在人类世界里韩丽英居然变成了一只“鸡”。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惦念着这个女人。
走到自家楼门口,三条人影儿闪了出来。蒋合营心头一紧。处于社会转型时期,人们心理失衡,常有过激之举。去年腊月金属制品厂的厂长在路上被本厂工人用斧头给砍死了。还有煤气公司的经理暴尸街头,破案后人们才知道此公是被本单位司机所杀。一时间闹得厂长经理们人心惶惶。
这时候蒋合营定睛细看,这三个人影儿正是本厂职工,不由心头一颤。“你、你们要干什么!”
这仨人是一车间有名的“三剑客”:何成德、谭宝鼎、关凤南。
蒋合营双脚站定,继续问道:“大何、老谭、小关,你们找我……”
何成德率先笑了笑:“蒋厂长,我们在这里等候多时啦!”
无论电影里还是戏台上,劫匪们经常这样说。蒋合营下意识倒退一步:“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
关凤南阴阳怪气说:“蒋厂长,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所以我们只想请您去喝酒。”
蒋合营尚未从对方脸上看出恶意,便使出金蝉脱壳计说:“好吧,我把东西放到家里,咱们就走!”
谭宝鼎上前说:“我们是要到您家里喝酒,只是不知道您在家里能不能做主?嘿嘿……”
蒋合营没辙了:“实话实说,我在家里做不了主。”
何成德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们就不麻烦了。今天我们哥儿仨跟你打个招呼。一车间工人决定集体上访,到市政府讨个说法……”
“你们要讨什么说法?”没了性命危险,蒋合营动了好奇心。
何成德说:“我们一车间原本厂房挺好的。第三代金手牌养颜液很快就能投入生产。你们当领导的瞎指挥,非让我们搬迁。这一搬迁不要紧,想要恢复生产,没有一百万不行。好端端一条生产线趴了窝。这个责任谁负?不是说工人阶级是企业主人翁吗?这次主人翁急了,你们他妈的得给个说法!”
蒋合营沉吟道:“这项目是市里领导亲手抓的。你们去市政府上访,恐怕不太妥当吧?”
谭宝鼎说:“不是说上级领导机关不得对企业进行行政干预吗?我们就是当面问问佟大远……”
三楼一扇窗子砰的一声被推开,影影绰绰露出蒋妻面孔:“我说蒋合营啊你这是学习大禹治水哪?三过家门而不入!”
何成德坏笑了:“蒋厂长,鉴于您本人患有严重气管炎,我们不打扰了。希望您按时服药争取早日治好气管炎……”
蒋合营抬头看着三楼窗户,尴尬一笑。
5
电话铃仿佛成了一只闹钟,深夜两点十分突然叫了起来。梦中蒋合营正在与韩丽英促膝谈心。他揿亮床头灯,知道美梦已经结束,伸手抓起发情期的电话,勉强喂了一声。
蒙眬之间,他弄不清楚电话里的声音,就问对方是谁。电话里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我是柳学剑!”
他的头脑立即清醒了:“学剑,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柳学剑是他大学同学,如今在市委办公厅里当差,大秘书。柳学剑说起话来永远有条有理——很像一本打开的辞典。
躺在身旁的妻子愤怒了,伸来一只胖手要抢他电话:“哪个周扒皮?半夜鸡叫啊!”
电话里柳学剑说:“合营,你怎么娶了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妻子呢?你前途完全毁在这婆娘手里啦!”
蒋合营说:“我早就没有什么前途了。有事儿你说吧。”
柳学剑慢条斯理说出最新消息,佟大远调任北京担任国务院某部副部长。
他沉吟片刻:“你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
柳学剑笑了:“你一定认为这事儿与己无关吧?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说罢,柳学剑就挂断了电话。蒋合营睡不着了。他点燃一支香烟。丰腴的妻子翻身斥责道:“到卫生间抽去!”
穿上睡袍,五短身材的他走进卫生间,坐在抽水马桶上。他看到卫生间里的全套卫生洁具都是“堡垒牌”的,笑了。他妈的这个商标起得好,给人踏踏实实的安全感。
这时候他猛地一拍大腿。天啊!谁说佟大远进京跟我没有关系。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重大。怪不得柳学剑深更半夜打来电话报告此事呢。我就是缺乏对敌斗争经验。大田枝子女士是佟大远同志介绍来的。换言之,大田枝子是冲着佟大远来的。佟大远是一棵大树,大田枝子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大树迁到北京去了,光剩下乘凉的人啦。
想到这里,蒋合营心头倏然一颤。假若大田枝子女士突然宣布改变投资意向,也就是说放弃一车间土地使用权,我们可就被扔在水里了,两头不靠岸。华夏日用化工厂与大田枝子之间,根本没有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金手牌养颜液生产线就被拆迁了。他妈的,佟大远不啻封建时代的霸权家长,华夏日用化工厂屈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压力,一声不吭就许配给人家了……
蒋合营唯恐这种假设成为现实,不敢往下想了,接连吸了三支香烟,他焦急盼望着天亮。
不知什么原因,他有一种乘船的感觉。地面似乎浮动着,一波接一波,一涌接一涌,这令蒋合营难以支撑。他知道这是心理过度紧张造成的错觉。离开卫生间回到床上,他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这时候,他承认自己是个超级软蛋。论起当厂长的本领,蒋氏后代恐怕没人能够赶上祖父蒋国政。
天色稍亮,他便起身赶到厂里。清晨的华夏日用化工厂,静谧沉稳。蒋合营内心一阵感慨。这时他发现自己是很爱这座工厂的。他与工厂之间,似乎有着一条割舍不断的无形纽带。或者说宿命。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他走进自己办公室,突然觉得这里颇有几分神秘——仿佛自己前世抵达的地方。这种感觉令他心头升起一股无奈情绪。
点燃电热壶,他沏了一杯茶。黄山毛峰的清香,使得这个清晨有了几分味道。他轻声告诫自己,尽力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拉开抽屉,他寻找大田枝子的名片。记得大田枝子的名片是黑地金字,中文日文对照,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很快他找到这张名片,拿在手里似乎握住算命的竹签,深深呼出一口气。此时,在他的辞典里大田枝子无疑成为重要人物。
大田枝子名片上印着三个电话号码,有东京的有名古屋的还有福岛的,给人狡兔三窟的感觉。蒋合营顾不上时差,依次拨打这三个电话号码。东京的录音电话说她飞赴多伦多去了;名古屋的说她在香港为工程投标;福岛的则说她前往澳洲度假……说法不一。三个电话三个版本。总之,大田枝子女士好比三滴水,被同一个太阳蒸发掉了,没了踪影。
蒋合营慌了,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如坐针毡。平时素有乐观主义者称号的他深深感到经验不足。以往积累的成功经验,都属于“窝里反”的阶级斗争哲学范畴。今天遇到的难题是跟一位外国商人打交道。
这时候他想起爷爷——老资本家蒋国政。
打响上班铃声了,他起草了一份电传稿,让厂办公室秘书李昕发给大田枝子。他知道这无济于事,还是在电传稿结尾处添了一行通俗句子:“买卖不成仁义在。如果贵方决定放弃合作,望示。以免华夏日用化工厂职工日夜翘首。”
他给田力壮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李昕发了电传,小步一串儿跑进来告诉他,田力壮住院了。
“什么病?”他急忙问道。
李昕嫣然一笑说:“脚气感染。”
蒋厂长当即明白了,田书记也属于消息灵通人士,临阵撒丫子脱逃了。
反而一下沉住气了。他为自己沏了一杯平时舍不得喝的当年龙井,笑了。蒋氏工业家族传到我这辈,已经第三代了。我呢,生了个女儿,蒋家也就断代了。据说地球每天有几百种生物灭绝,相比之下人类太渺小了。这时他想起被妻子称为“半夜鸡叫”的柳学剑,我应当市委大院走一趟,当面向柳大秘书请教请教。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是市委保卫处的电话。说华夏日用化工厂一车间三个工人越级上访,而且出口不逊被扣在警卫室,要厂里领导立即把这仨人弄回去。
缓缓放下电话,蒋合营心里说,我一趟车,办两件事情吧。
已是深秋节气,他穿上黑色软皮大衣,显得一表人才。这件皮衣使他想起韩丽英。那年市里有关领导来厂检查工作,全厂干部夹道欢迎。他临时发现软皮大衣掉了两颗扣子,着了急。韩丽英眼疾手快,抢在市府车队进厂前为他钉好扣子。令他惊讶的是在如今这种消费时代,韩丽英居然随身携带着针线包。只可惜一年之后这个随身携带针线包的女人,走入社会成了坐台小姐。唉!
他走出办公楼。身后李昕推开窗子大声喊着,说日本来了电传。他的心怦的一跳,连忙转身跑回去,心里大声说马克思在天之灵保佑,电传机里传来的不是坏消息。
冲进办公室,他一把从李昕手里抢过电传,气喘吁吁望着李昕:“是大田枝子吧?”
李昕从未见过蒋厂长这种表情,惊诧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屏住呼吸,定定注视着电传上的文字。大田枝子写的是汉字。
中国·华夏日用化工厂厂长蒋合营阁下:
我染疴入院疗治,一时未与贵方联络,深表歉意。鉴于我的健康状况,关于贵厂一车间的合作项目,只得忍痛作罢。对此,我将深表遗憾。
日本·东京·大田枝子鞠躬致歉
蒋合营读罢,使劲一拍桌子:“妈的,果然不出所料!”他急躁难当,快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动物园里饥饿的狼。李昕被吓得跑了出去,好像去叫猎人。
他抄起电话,拨通柳学剑办公室。柳学剑在电话里笑了,说这就是权力经济时代,大树在,有人来乘凉,大树不在,立即走得精光。
“无论是他妈的什么权力经济,反正我们一车间让那个日本娘儿们给毁啦!”
柳学剑告诉他,一定要保持冷静,尤其不要产生状告领导的念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领导永远是正确的。佟大远副市长升任北京去了,就更没人愿意擦这只屁股了。唯一办法是企业自己想办法走出困境。当企业走出困境的那天,佟大远同志肯定要赶来剪彩的。
放下电话,蒋合营抽了一支香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粗话:“这就叫大姑娘给狗×了,有苦说不出来。”
连着吸了两支香烟,他猛然想起市委保卫处打来的电话。本厂三个被扣押的工人肯定是何成德、谭宝鼎、关凤南。真是越忙越添乱。工人们一拨接一拨到市里上访,一下就影响了全市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如果一车间工人们知道大田枝子变卦,肯定炸了营。想到这里,他给工会主席鲁大海打电话,要他立即赶到市委保卫处,将那三个不识时务的家伙领回厂里。
放下电话,蒋合营离开工厂乘车前往化工总公司,大步走进申德鸿总经理的豪华办公室。
申总正在准备出国访问。
他将大田枝子发来的电传递给申总经理。身材肥胖的申总接在手里,小声读着。读罢,申德鸿抬头看了看蒋合营。
蒋合营问道:“您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申总摇了摇头:“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蒋合营直视申德鸿:“申总,您还有别的指示吗?”
申德鸿拍了拍蒋合营肩膀:“事已至此,我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吧。一、不要到市政府去讨什么说法。佟大远调走了,谁也不会对这事儿表态的。大家都会对你说,企业遇到困难,不要找市长要找市场。二、不要四处扩散这件事情。一旦造成不良影响,对谁都没有好处。最终吃亏的还是企业。三、只能走自力更生的道路,依靠企业自身力量,让一车间走出困境。”
蒋合营苦笑了:“既然您说的是肺腑之言,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只想问一句话,您必须如实回答我。”
申德鸿点了点头:“你问吧。明天我去杜塞尔多夫。”
“大田枝子拿着佟大远的令箭,提出购买一车间土地使用权,我们双方只是达成合作意向,并没有签署法律意义的合同。您是老工业了,当时您是不是已经预感到华夏日用化工厂处于危险边缘?”
申德鸿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佟大远的项目,无论怎样您只能表示支持?”
申德鸿又点了点头。
蒋合营指着申德鸿说:“好啊,您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走出化工总公司大楼,蒋合营扎进一家小酒馆。平时他极少喝酒,今天却酒兴大发,要了半斤六十度老白干,拉开豪饮的架势。
这个小酒馆里喝酒的都是劳动人民。坐在对面的中年汉子已经喝得满脸紫红,大声问着他:“老弟,你也下岗啦?”
蒋合营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得朝对方说:“是啊,厂子里不景气……”
满脸紫红的下岗工人猛地喝干一盅酒,说:“别愁!你还记得电影里列宁同志那句话吗?死亡不属于工人!”
这时候,蒋合营突然感觉到自己泪流满面。
6
生产流水线趴窝,一车间成了一潭死水。工人们起初表现得义愤填膺,纷纷到市里上访,发出“工人誓与工厂共存亡”的呼喊。但是自从何成德、谭宝鼎、关凤南仨人被扣留市委保卫处,人们连上访的热情也没有了。工会主席鲁大海将他们仨保释回来,轰轰烈烈的上访运动暂告一段落。
蒋合营瘦了,瘦得毫无章法。他知道,国有中型企业的前景已经非常明确,要么兼并别人或者被别人兼并,要么关门破产。
这前景很是残酷。
想当初,一车间虽然不大景气,毕竟支撑着华夏日用化工厂的半壁江山。如今一车间变成这个样子,华夏日用化工厂的气脉,颇有日薄西山的气数。
只能去找孙天礼了。蒋合营此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市建设银行副行长孙天礼身上。他与这位孙副行长是大学时的同学。一百万元的贷款在孙天礼的笔下,不应当成为难题。蒋合营轻装简行,来到市建设银行门前。他对传达室的门卫说,找孙副行长。
门卫问他,找哪位孙副行长。看来市建设银行至少有两位孙副行长。他告诉门卫找孙天礼副行长。门卫毫无表情告诉他,孙天礼副行长前天上午八点五十五分在办公室用刀片割腕自杀,目前看来是殉情身亡。
蒋合营顿时呆若木鸡。
真是命中注定。一车间那条等待修复的生产线,无形中成了孙天礼副行长的殉葬品。
蒋合营懵懵懂懂走回自己的工厂。天啊,孙天礼是个乐观主义者嘛,怎么就自杀了呢?他思来想去猛然明白,孙天礼是殉情而死。殉情而死,这应当是个多情的归宿,起码比躲债而死的杨白劳幸福得多。
他告诫自己,必须马上忘掉孙天礼。他看过一本书,说自杀绝对具有传染性。尤其那种具有悲壮意味的自杀行为,对生者更加具有感召力。
我是不能自杀的。他坐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亲手起草一份启事,然后派秘书李昕送到报社。
第二天,本埠晚报登出华夏日用化工厂启事,郑重通知本厂职工黄玉发七天内回厂上班,逾期按除名处理。
见报的第三天,田力壮书记一大早儿就推门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蒋合营对面,递来一支香烟,说亲戚从美国回来,带来洋烟。蒋合营接过香烟点燃,使劲吸了一口,觉得味道很邪,就抬头看了看田力壮。
田力壮的体型与他名字一样,高高大大。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在华夏日用化工厂里却总是显得若有若无——久而久之人们对他也不抱什么要求了。俗话说,天塌了先砸大个子。在华夏日用化工厂恰恰相反,天塌了先砸小个子——蒋合营。大个子们都坐在防空洞里喝茶呢。
身高马大的田力壮咳了一声说:“这几天是不是应当召开全厂中层干部会议,群策群力,拿出一个走出困境的工作方案?”
蒋合营点了点头:“咱们除了开会,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我打算以个人名义给李吉刚市长写封信,把咱厂情况反映一下……”
田力壮又咳了一声:“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你当然拥有这个权力。不过……”
蒋合营说:“我的意思不是状告佟大远。我想以此为鉴,唤起全市企业界的注意,千万不要重演悲剧了。”
田力壮说:“你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啊。”说罢,起身走了。
市建设银行副行长孙天礼死了,蒋合营贷款无门,给李市长写信成了他的最后招数。尽管他知道,堂堂市长十有八九不会理睬一个企业厂长的。
坐在办公桌前,蒋合营给李吉刚市长写信了。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伸手抄起听筒。
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是我。”
他笑了:“你是谁啊?”
“你是蒋合营吧?我是黄玉发。我现在工厂传达室给你打电话,我有笔生意要跟你谈一谈。”
“你进来吧。”蒋合营放下电话,起身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黄玉发你这丧门星,老子等候你多时啦!”
他尝试着喝茶,烫嘴,便放下茶杯,告诫自己必须冷静,绝对不要打草惊蛇。
黄玉发没有叩门,径直走进厂长办公室。他认为这是来者心虚,故意做出不拘小节的样子。于是他并不抬头,一边看报纸一边说:“坐吧。你看见报纸登出启事,今天一早儿就跑来啦。”
黄玉发笑嘻嘻说:“我有半年没看报纸了。”蒋合营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黄玉发。这家伙变了,留了一个小平头,穿了一套运动服,疑似阿迪达斯牌。从前邋邋遢遢的黄玉发没了踪影,一派新气象。
“黄玉发,你刚才电话里说要跟我谈笔生意,你什么时候发达啦?”
“我从杜家村来。你知道杜家村吧?比天津大邱庄都富。”黄玉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缓缓说着。
蒋合营沉了沉面孔,已然看出对方内心怯懦:“哦,你去了杜家村。我还以为你去了联合国呢。”
“是啊,很快我就要出国考察的。”黄玉发摆出一派高屋建瓴的姿态,“既然我来了,咱们就开门见山吧。我现在是陆宝成私人企业的高级顾问。眼下我在筹备养颜液的生产基地……”
蒋合营故作惊讶:“你要生产养颜液?这可砸了咱厂老少爷们儿的饭碗啊。”
黄玉发显然没有看出蒋合营在装傻充愣,继续说道:“如今市场经济了,讲的是竞争。今天我是代表陆宝成来跟你谈判的……”
蒋合营起身,将办公室的门锁死,转身问道:“你要谈什么判啊?”
黄玉发正色道:“我们要购买一车间的生产线。我们知道你拿不出一百万元大修费。你把那条生产线卖给我们,也算是物尽其用……”
蒋合营听着,突然残忍地笑了,伸手猛地一拍桌子:“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黄玉发一怔:“蒋合营你不要出口不逊!”
“出口不逊?”蒋合营起身,开始在屋里踱步,用大猫盯视小鼠的目光,望着黄玉发说,“出口不逊?我治不了佟大远那种高官,还治不了你这种小渣子?黄玉发我问你,你身为车间主任,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人了。即使另攀高枝,也不为错误。如今提倡人才流动嘛。可是你总得打个招呼办个手续吧?看看《劳动法》,别忘了你也是跟华夏日用化工厂签订二十年合同的职工。你他妈的一个猛子没了踪影,今天突然冒出来,二话不说就跟我大谈生意。你以为你投奔了私营业主,我就治不了你啦?黄玉发我告诉你,今天我代表党组织,教育教育你!”
中等身材的黄玉发一怔:“你要干什么?你教育不了我,我退党!我退党!”
蒋合营脸色变得煞白,缓缓凑到黄玉发近前,目光一下阴冷起来:“你退党?老子先开除你党籍!”说罢,抬手将一杯热茶泼到黄玉发脸上。
黄玉发捂着脸喊叫起来,慌忙朝后边退着。他万想不到温和稳重的蒋合营脾气居然变得如此暴躁。
蒋合营指着黄玉发的鼻子,一步步逼上来。“你这个浑蛋,吃里爬外的家伙。社会上稍有风吹草动,你先成了叛徒,出卖国有企业。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红岩里的甫志高,节振国里的夏连凤,红灯记里的王连举,青春之歌里的戴瑜……”
黄玉发退到墙角,出于防卫本能顺手抄起玻璃烟缸儿朝蒋合营掷去。蒋合营不躲不闪,任凭沉重的烟缸儿砸在自己肩上。
蒋合营从桌旁抄起一根竹竿,满脸杀气腾腾。这时候黄玉发精神完全崩溃了。蒋合营抡起竹竿,抽在黄玉发的身上。他不敢还击,抱头蹿到门前,吼叫着使劲踹门,企图突围。
“没用!你进屋我就把门锁死了。今天这间屋里只能活着出去一个,你要是男子汉就跟我拼个死活!”蒋合营吼叫着,看上去极其恐怖。
黄玉发缩在办公室角落里。蒋合营放下手中的竹竿,抡起拳头。两人在屋里滚成一团。
田力壮是在隔壁听到蒋合营办公室发来阵阵响动的,很快就响起近乎杀猪的嘶叫,好像厂里来了屠户。他跑到蒋合营办公室门外,嘭嘭嘭叩门,屋里的厮打并不停顿。田力壮着了急,跑出办公楼绕到楼下窗前,大声呼喊着蒋合营。
这是一座小二楼,窗子距地面并不很高。终于,蒋合营办公室窗子大开,一个人高喊“救命”从窗里跳了下来——垂直落在一堆废旧的棉纱包上。
田力壮跑上去察看。啊!他是多日不见的一车间主任黄玉发。
黄玉发表情异常惊恐,额头淌血,哎哟叫着从棉纱包里爬起来,浑身颤抖地说:“我要是不跳楼啊,肯定被蒋合营打死了……”
说罢,黄玉发踉踉跄跄朝着工厂大门跑了。这时,二楼窗前露出蒋合营的身影。他面孔阴森,挥手从屋里扔出一根竹竿,若无其事地对楼下的田力壮说:“今天天气不错……”
田力壮惊了。这是他首次在这人的脸上看到杀气。蒋合营的这张面孔令田力壮倒吸一口凉气。消息传遍全厂。工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纷纷来到办公楼前聚合,抬头看着二楼蒋合营办公室的两扇窗子。
“黄玉发是咱厂叛徒。他带着一车间工艺技术投奔了私人企业。”
“黄玉发改换门庭,属于人才流动吗?”
“蒋合营动手打人,这年头硬把书生挤对成土匪啦!”
“关起门来打狗,蒋合营是个人物。”
工人们议论着,对蒋合营的打人行为有褒有贬。这时一辆警车呜呜叫着开进工厂大门。工人们听见警笛都慌了。这肯定是蒋合营打了人,黄玉发报了案,公安局进厂缉拿凶手来了。
从警车里跳下两个肥胖的警察,大声问厂长办公室在哪儿。之后他们上了二楼,大步走进蒋合营的办公室。
“您就是蒋厂长?”一个警察问道。
蒋合营坐在办公桌前,毫无生气地点了点头。打人,确实是件消耗体力的重活儿,令人尽显疲态。
“韩丽英是你厂的职工吧?”另一个警察大声说。
蒋合营起身反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办公室的门仿佛是被一阵风给吹开了。两位警察同时回头去看,不禁愣住了。办公室门外楼道里,黑压压拥来一群怒气冲冲的工人。
工人们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何成德说:“蒋厂长是好人。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谭宝鼎说:“好人打坏人,没罪!”
关凤南说:“人民警察要帮助企业走出困境……”
李鸿杰挤上前来:“我们要起诉黄玉发,起诉他犯了泄露企业生产机密罪!”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黄玉发是谁?”
蒋合营被工人们感动,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大声说:“大家不要误会,这俩警察来咱厂是搞调查研究的。”
工人们哄堂大笑。
老工人李鸿杰大声喊道:“借这个机会,我建议全厂职工集资,为企业凑足发展资金!”
“有钱的出钱,没钱的站脚助威!”
工人们嗡的一声都走了。
一个警察对蒋合营说:“蒋厂长您很受职工拥戴啊。”
蒋合营笑了笑:“你告诉我,韩丽英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另一个警察说:“也没出什么大事。这段时间有人举报韩丽英在社会上为华夏日用化工厂集资,我们来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蒋合营立即把当年韩丽英在工厂担任统计员的表现讲给对方听,用了吃苦耐劳与任劳任怨之类的字眼儿,仿佛是在介绍韩丽英的模范事迹。两位警察做了记录,就走了。
送走警察,蒋合营心里挺感动的。韩丽英身在夜总会还惦记陷入困境的工厂,不声不响为厂里集资。他恨不得立即见到韩丽英,当面向她表示感谢。
下班回家吃晚饭,他想把韩丽英的感人事迹告诉妻子,转念觉得不妥,便埋头喝汤了。妻子是个“醋罐子”,只要提到韩丽英她肯定不痛快,弄不好还要酿出一场家庭战争。
韩丽英是个好女人啊。吃过晚饭他去卫生间刷牙,韩丽英的倩影在眼前晃动。
7
领着讨债小组走遍祖国大江南北的副厂长贾洪胜终于回来了。屈指一算,贾副厂长行程二万五千里,历时一百零八天。颇有新长征突击手的意味。不知疲倦的贾洪胜好似一位得胜还朝的大将军,脚步咚咚走进蒋合营办公室。
贾洪胜眨着一双小眼睛跟蒋合营握了握手,说:“祝贺你荣升厂长啊。”
蒋合营这才想起,贾洪胜出差的时候,自己还是蒋科长。三个月没见面,自己成了晦气的蒋厂长。
贾洪胜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蒋合营对这一员大将的归来,很是高兴。
他与贾洪胜面对面坐下来,将三个多月以来华夏日用化工厂发生的重大变化,一桩桩一件件讲述一番。
贾洪胜很是惊讶:“我×!一车间就这么完蛋啦?”
蒋合营缓了一口气说道:“我给李吉刚市长写了信,把造成咱厂现状的原因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
“你还指望市政府能够帮咱厂一把?全市这么多亏损企业,咬一咬哪个手指头市政府都心疼,就是有心无力啊。”贾洪胜说。
“我对市政府不抱任何幻想。只想告诉李市长什么叫权力经济。这次你走了三个多月,追回多少资金啊?全厂职工可都盼着你回来哪!”
贾洪胜笑了笑,伸出两个手指。
蒋合营惊了:“二十万?”
“不。两万。”
“咱们都变成小人国了。”蒋合营叹了一口气,不言不语了。
贾洪胜也觉得难堪,就说:“我也不跑外了。这次在包头差点儿让人贩子给卖了。从明儿开始咱俩齐心协力,把厂里工作抓上去!田书记也是一员干将啊。”
“咱厂的事情也不是三日五晌就能搞好的,身体第一。”蒋合营让贾洪胜先回家休息几天。贾洪胜打了个哈欠,十分疲惫地走了。
工会主席鲁大海跑了进来,哈哈大笑着告诉他,全厂职工积极参加集资,截止到今天中午,已经集资八千七百六十八元整。
蒋合营听到这个杯水车薪的数字,故意做出备受鼓舞的样子,大声说好。鲁大海斗志昂扬继续集资去了。
办公桌上电话叫唤起来。他拿起听筒的时候,听到了对方的喘息。“我、我是黄玉发……”
他嗯了一声,然后静静听下文。
黄玉发说:“蒋合营你听着!你不要高兴太早。你以为打了人就完事大吉啦?我是不会白白挨你一顿打的。我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蒋合营打断黄玉发的话语:“我告诉你这个叛徒。下次见到你,我还是要打你的。从今以后,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你给我记住,你挨打的原因是你出卖了工厂,也出卖了工人弟兄。”
“我这是人才合理流动!”黄玉发说了声走着瞧,便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蒋合营感到几分惬意。他打了黄玉发似乎出了一口恶气,天气也晴朗起来。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厂长协会寄来的请柬,看到会议地点在佳丽大饭店。
一阵心血来潮,他很想去佳丽大饭店看看,看看厂长协会到底是个什么组织。说走就走,他拎起皮包大步跨出厂长办公室。
走在厂道上,远远看到工厂门口聚着一群人。走近看清是厂工会组织的“职工集资”活动。一张桌子上铺着一块红布,许多人在上面签了名。
蒋合营走过去,抄起毛笔将自己名字写在红布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二百元钱说:“我这是捐献,不是集资……”
人们给他鼓了掌。
一个戴眼镜的工人说:“全中国也挑不出几个你这样的厂长——敢动手打人。”他在人们哄堂大笑声中走出工厂大门。
默默走出很远了,他猛然回头看着自己的工厂。是啊,那几幢厂房远远望去宛若几座巨大堡垒。这正是当年祖父倾其所有买下的“堡垒别墅”。在茫茫人海与漫漫时光里,堡垒依旧。这堡垒在夕阳光照之下,产生一种随波浮动的感觉。
他就这样远远注视着工厂,心中泛起几分伤感。企业成了这个样子,可以说我是蒋家的不肖子孙啊。站在马路边上,他伸手叫了辆出租车,说去佳丽大饭店。
出租汽车司机说:“蒋科长,你到佳丽大饭店干什么呀?”
听了这话,他愣了。看来这位出租汽车司机并不知道他当了厂长。这时出租汽车司机继续说:“你怎么不认识我啦?我是四车间徐树林。前年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开上了出租车……”
蒋合营这才想起徐树林这个人:“你属于先知先觉啊,早早离开工厂自谋生路,如今先富起来了吧?”
徐树林笑了:“马马虎虎。咱厂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有了钱,厂子就能渐渐恢复起来。”
徐树林郑重地说:“你要愿意借我的高利贷,我手里有六十万人民币给你。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你。用钱的时候,找我。”
“高利贷?你是黄世仁,我是杨白劳啊。”蒋合营打趣道。
“这年头时兴欠债不还,杨白劳逼得黄世仁自杀呢。”出租车驶到佳丽大饭店门前,“哎,田力壮那家伙还活着呢?”
蒋合营递给徐树林二十块钱车费说:“还活着呢。他是书记。我是厂长。”
徐树林接过二十块钱,说了声天下大乱啊,便开车走了。
一个卖雪糕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大声叫着蒋科长。他苦笑了。今天到处遇到叫我蒋科长的人,看来我还生活在往昔时光里。
卖雪糕的中年男子本是三车间的工程师,姓刘。刘工从箱子里拿出雪糕大声说:“蒋科长你吃吧,只要见到厂里同事我就特别高兴……”
蒋合营接过雪糕,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堂堂工程师靠卖雪糕混生计,的确是令人心凉的事情。他激动地拍了拍刘工肩膀说:“多保重吧……”就快步走进佳丽大饭店。
大厅里立着一块牌子:厂长协会年度会议在三楼多功能厅。
他走出电梯找到多功能厅,走进去看出这是个年度聚餐会。没座儿,人们都站着,吃什么喝什么,自助。他昐着在陌生人群里找到熟悉面孔。找不到。他只好拿起一只盘子,算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心理支点。这时候有人喊“蒋科长”。他知道又是一个故人。循声望去,只见角落沙发里坐着个肥胖的男子。这男子身旁坐着一个皮衣皮裙的娇小女子,吸着一支雪茄。他认不出这胖子是谁。
胖子说:“蒋科长,我是制锁二厂的李金祥!”
听到这个名字,蒋合营一时无法将沙发里这堆肥肉与记忆深处的那个清瘦男子合成一人。他上前与李金祥握了握手,问道:“你也来参加厂长协会的年会?”
李金祥哈哈一笑:“什么年会呀,就是大家一起玩一玩呗。我估计你也当了厂长啦?走着瞧吧,不出半年你也要胖成我这样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费小姐是厂长协会公关部的秘书。”
皮衣皮裤的费小姐朝蒋合营嫣然一笑:“您是哪家工厂的厂长?”
蒋合营说出自己工厂的名字。费小姐笑了笑,问他认不认识韩丽英。他说认识。费小姐说,韩丽英这几天特忙,四处奔走集资呢。
蒋合营一怔:“费小姐你有没有搞错啊?韩丽英停薪留职两年了,她集什么资啊……”
费小姐说:“兴许为情人帮忙呗,我们都认为韩丽英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怪不得前几天那两个警察进厂找我了解韩丽英的情况呢,莫非韩丽英打着华夏日用化工厂旗号,在社会上诈骗钱财?蒋合营这样想着,只见一位满面红光的大胖子走了进来。费小姐立即起身迎上去,叫了一声吴厂长,然后娇声娇语陪着这位吴厂长到包厢里去了。由此看来,如今的厂长们,百分之九十都是胖子。
制锁二厂厂长李金祥开始小声给蒋合营上课:“刚才那个老吴,是红光轧钢厂的厂长,也是厂长协会的常务副会长。你呀,刚当了几天厂长啥事情都不明白。以后多往这儿跑一跑,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儿的常客大多是国有企业厂长。在企业里忙得够呛,来到这里放松放松。反正厂子也是公家的呗。你厂里有公关秘书吗?要是没有可以在这儿聘一位,每月保底工资四千,津贴另算。你应当做个乐观主义者。我现在就是乐观主义者……”
“你们制锁二厂,今年经济效益还好吧?”蒋合营小心翼翼问道。
李金祥呷了一口啤酒说:“还在困境中挣扎呢。”
蒋合营一惊,心里寻思着,企业处于困境,厂长还跑到这儿来泡妞?李金祥真是个乐观主义者。
李金祥喘了一口气问蒋合营厂里的情况。蒋合营吐出两个字:“困境。”
听了这话,李金祥乐了:“横竖都是困境,这就好办啦!我告诉你,一是厂里别着火,二是厂里别死人,三是别让工人四处上访。这三条做到了,你就不会有大闪失。有时间就放松一下。你们负责讨债的副厂长贾洪胜,是这儿的常客。”
蒋合营颇有感慨地说:“是啊,这里是解决三角债的好地方。”
肥胖的李金祥哈哈大笑:“好!你这句话算是明白啦,我看你天生是当厂长的材料!”
蒋合营起身说去洗手间。他走出多功能厅,前面有个女士身影挺熟悉的,很像韩丽英。他大步追上去,那身影却不见了。蒋合营猜测韩丽英是出了事情。刚才费小姐说韩丽英忙着集资,他恨不能立即找到她将事情问个明白。这些年来,他心里毕竟暗暗喜欢韩丽英,尽管她成了令人失望的坐台小姐。
走进洗手间,他看到站在这里的男侍,竟然是厂里提前退休的电工老赵。如此看来,华夏日用化工厂分明成为培养社会多用人才的摇篮。他压低声音问道:“老赵,这程子你见过韩丽英吗?”
老赵答非所问说:“我们都知道厂里目前急需资金。”
出了佳丽大饭店,蒋合营走在便道上。一辆黑色摩托车,从身后悄悄跟上来。驾车者穿着黑色皮衣皮裤,戴着黑色头盔。车后坐着身穿黄色皮衣皮裤的人,也戴着令人无法辨认面目的头盔。摩托车轻轻驶近便道,突然加速从蒋合营身旁掠过。身穿黄色皮衣皮裤的人手持铁棒,朝着蒋合营后脑打去。
蒋合营中学时代练过武术。觉得身后刮来一股冷风,他下意识猫下腰,朝前跑了几步。
那根铁棒,嘭的一声打在脊梁上。蒋合营摇摇晃晃跑了两步,缓缓坐在地上。望着疾驶而去的摩托车,他文绉绉说了一句话:“我×你妈……”
8
一连几天,蒋合营忍受着脊背伤痛,冒充钢筋铁骨尼龙血管。以至于目光极其敏锐的妻子也没发现丈夫情况异常。晚上,他坐在家里看电视,这是一场国际足球比赛。中国队再次成为小丑儿,两次被日本队攻破大门。这时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进攻是最为有效的防守。企业呢,走出困境的最为有效的途径就是开展卓有效益的生产。恢复一车间的新产品生产,乃是当前企业头等大事。
上床睡觉,妻子居然进入了状态。他心里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伤病员啊。人家沙家浜伤病员,好歹还有革命群众伺候。我呢,身为伤病员还得伺候你。
他只得做困兽犹斗状,努力完成男人的家庭作业。伏在妻子身上他暗暗想到,必须尽快搞到资金,修复一车间生产流水线。
第二天上班,他感到脊背上愈发疼痛。这放射性的疼痛使他一整天都在想念黄玉发。那俩打手肯定是这家伙雇佣的。铁棒击中脊背,那辆摩托车头不敢回疾驶而去。黄玉发水平太低,雇佣打手也是三流货色。一流打手铁棒是不会偏离目标的。一下置人于死地。其实三流打手留给他的伤痛也很缠绵,他强忍疼痛不让别人看出自己遇到袭击事件。
果然,写给李吉刚市长的信,石沉大海。如今时髦口号是,企业遇到困难,要找市场不要找市长。
再过三天就是九号,发薪的日子。这月职工们只能领到百分之三十的工资。厂里处处都是火种,一触即发。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成了厂长的主要课题。
推开窗子,他看到书记田力壮和工会主席鲁大海,领着一群工人开展清仓查库活动。主要目的是广开财源,想方设法将积压多年的货底子卖出去。田力壮这个人,公子哥儿出身,专门会做些表面文章。
疼痛难忍,他下楼去厂里保健站,让卢大夫给自己脊背上贴了活血化瘀的膏药。卢大夫担心厂长颈椎出了毛病,就询问致伤的原因。
他故作无奈地说:“被老婆打的。”
卢大夫激动地说:“您真坦率,中国就缺少您这样的厂长。”
贴上膏药,他去找田力壮。田的办公室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我去总公司开会了。
他妈的,书记去总公司开会也不跟厂长打招呼了,党不能缺乏向心力啊。
田力壮办公室对面是贾洪胜副厂长办公室。蒋合营推门走了进去。
贾副厂长在打电话,见蒋合营突然进来,便认为有急事研究,连忙挂掉电话,问蒋厂长有什么事情。
蒋合营说这阵子田书记总是稍纵即逝,就像皮影戏里飞过一只蚊子,刚才还看见他领着大伙清仓查库,一眨眼飞到总公司开会了。
贾洪胜笑了笑,说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田力壮同志一贯行踪不定。
“我到佳丽大饭店参加厂长协会的年会……”他对贾洪胜说。
贾洪胜怔了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本人有什么困难,厂长协会都能解决,工厂有什么困难,厂长协会都不能解决。所以我说那里跟二十年代上海滩一样,很像冒险家乐园。”
蒋合营换了个话题:“老贾,你经常跑外,见多识广。你说咱厂是不是寿数已尽啊?”
贾洪胜万万想不到蒋合营如此单刀直入,他飞快眨着一双小眼睛,不知怎样承接这个话题。
“老贾,你不用深思熟虑,有什么说什么吧。”
贾洪胜品咂着蒋合营话语含义,嘿嘿笑了:“论起企业管理,你是三代祖传,我不敢班门弄斧。”
蒋合营沉下脸色:“老贾,如今厂里只有咱俩主事,一正一副,你用不着吞吞吐吐的。即使说错了,我还能吃了你呀?”
见蒋合营态度诚恳,贾洪胜吐了真心话:“咱厂现状非常危险。明年的国有中型企业的改革方向很明确,一是让强者兼并弱者,二是让不可救药的弱者破产。咱厂到底寿数几何,我看只有最后搏一搏。成了,咱们去兼并别人,不成,让别人兼并咱们。”
“好!我就要你这句实话。那咱们就搏一搏吧。你现在跟我走一趟吧!”
蒋合营与贾洪胜,乘坐厂里的吉普车,向远郊方向驶去。途中,蒋合营告诉贾洪胜,孙天礼死了。贾洪胜并不认识孙天礼,也就没有搭腔。
“咱们去陆宝成的私人企业九州日用化工厂。咱厂的黄玉发就在那里当技术顾问呢。”
贾洪胜似乎明白了此行目的:“你这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啊?”
“国际歌里说,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如今要么兼并别人,要么被别人兼并。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啊。”汽车向前行驶着,蒋合营低语着。
汽车驶进私营企业九州日用化工厂大门,两个保镖模样的壮汉跑上来,大声询问来者身份。蒋合营从吉普车里钻出来,说要见见杜董事长。两位保镖不知道蒋合营是哪座庙里的和尚,就说杜董事长在会议室跟田顾问谈话呢。
蒋合营问哪儿来的田顾问。一个保镖说华夏日用化工厂田顾问。蒋合营听罢,穿过厂院大步朝着会议室走去。贾洪胜一串小跑跟了过去。
隔着会议室窗子,蒋合营看到私营企业家陆宝成正在跟一个身穿西服革履的男子坐在沙发里谈话。贾洪胜凑到窗前细看,发现那位田顾问就是田力壮。
蒋合营不由笑道:“老贾,你看清楚了吧?如今人们普遍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一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二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三是地下工作者。”
贾洪胜颇为开通地说:“身兼多职,是当今比较普遍的现象。俗话说能者多劳嘛。”
蒋合营说:“按你的逻辑,我国很快就实行一妻多夫制啦。”
这时候,蒋合营感到脊背一阵疼痛。
会议室的门开了,田力壮在陆宝成陪同下,走了出来。书记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厂长。当田力壮抬起头看见蒋合营,身子便僵住不动,成为一尊肉体雕像。蒋合营大声说道:“田顾问,您好!厂里打来紧急电话,说是评选年度模范党员,请您立即回厂主持会议。”
田力壮表情极其尴尬。然而毕竟从事党务工作多年,他颇有摆脱尴尬的本领。转身他对陆宝成说:“厂里一分钟也离不开我。刚刚半天就乱了套。好吧,我马上赶回去……”
陆宝成并不认识蒋合营。他呆呆看了看田力壮,然后打量蒋合营,好奇地问道:“如今国有企业很不景气,田书记还这么忙碌啊?”
田力壮厚颜说道:“为企业早日走出困境嘛。杜董事长,你还是派那辆林肯把我送回去吧。我不喜欢坐凯迪拉克。”说罢,田力壮大步朝着停车场走去。
蒋合营追了几步压低声音说:“老田,没想到咱们在这里会师啦。”
田力壮也压低声音说:“小蒋,你不要搞跟踪追击这一套,我不怕!”
蒋合营笑着告诉他:“今天扛着猎枪出来打兔子,没想到撞上一只田鼠。”
田力壮气哼哼坐进心仪久矣的林肯轿车。进口的汽车载着国产的书记,疾驶而去。
陆宝成走过来问蒋合营,为啥不跟田书记同车回厂。蒋合营郑重告诉对方:“我跟田书记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啊。”
这时候,黄玉发从仓库里款款走出来。他突然看见陆宝成与蒋合营一起聊天儿,惊了。
黄玉发跑上来,大声对陆宝成说:“他、他就是蒋合营!”
陆宝成怔了,然后眯起眼睛扫描着蒋合营说:“怪不得一见面我就觉得你这个人邪性呢。敢情就是你把黄玉发臭打一顿啊?”
贾洪胜立即搭话说:“那兴许是一场误会……”
黄玉发跳着脚喊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今天你送货上门,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着,跑到墙角抄起一只扫帚,冲了上来。
陆宝成伸手拦住,说:“慢着,我先问问蒋合营,你今天来干什么?”
蒋合营正色道:“陆宝成我告诉你,我是国有企业厂长,不是土匪山大王。今天我来找你洽谈合作项目。”
“你跟我洽谈合作项目?”陆宝成颇感意外,眼珠儿不停地转悠着。
“黄玉发雇了打手,他也算报了仇。你不是派他去买我的生产线吗?今天咱们就谈谈吧。”
陆宝成谨慎地笑了:“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蒋厂长你今天觉醒不算太晚。走,咱们会议室里聊聊吧。”
陆宝成也是小个子身材。他与蒋合营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远看很像两个日本便衣特务前去接头。贾洪胜走南闯北精明过人,深知今天自己只是陪客,便站在厂院里抽烟。黄玉发心里没底,问贾洪胜今天蒋合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贾洪胜滑头滑脑说避孕药。黄玉发说蒋合营难道真想把生产线卖给陆宝成?贾洪胜又笑了。
“黄玉发你真是不明事理。这金手牌商标是蒋国政老先生创立的。你让蒋合营做个卖厂求荣的不肖子孙,他能干吗?”
黄玉发撇了撇嘴:“卖厂求荣?当年袁世凯卖国求荣,如今他的后人照样姓袁。此一时彼一时嘛。”
此时会议室里,蒋合营掏出一盒555,悠悠吸着烟。陆宝成说:“既然你来谈合作项目,那就开门见山吧!”
“好!”蒋合营开门见山地说,“你不是想买我的养颜液生产线吗?这条生产线我肯定不会卖给你的。不过,咱们可以搞成一个股份制企业。你投一百万元人民币,咱们一个月就能生产出第三代金手牌养颜液。当然,华夏日用化工厂还是控股方。我们会把你投入的一百万元人民币折成股份,你成了我们企业的一个大股东,每年按照利润分成……”
陆宝成拍手大笑:“你讲得好!你讲得太好啦!”
蒋合营注视着陆宝成,不知对方是褒是贬。
陆宝成不说话,叼着烟卷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
蒋合营心中说,宁看好人的屁股,不看坏人的脸。如今是与魔鬼打交道的时代。无论他妈的是谁的屁股,我都要拿出参观卢浮宫的兴致,看他有没有痔疮。
陆宝成终于说了话:“我不想跟你合作。”
“噢,那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合作呢?”
陆宝成说:“有两个原因。其实我也知道,投资建立一个正经企业,创出自己名牌产品,这是一条正路。可如今这条正路不好走,歪门邪道反而通畅。生产真货不如生产假货赚钱。所以,我想趁着中国市场大乱,大发不义之财。你说的股份制企业,很好啊。可是现在离我太远。这是第一个原因。”
“你耐心等我几年吧,那时候我思想觉悟提高了,决定弃恶从善了,想做正人君子了……”
蒋合营打断对方:“你不跟我合作,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陆宝成挤了挤眼睛:“第二个原因更简单。我想亲眼看着你们华夏日用化工厂彻底完蛋……”
对方显然在侮辱自己。好在蒋合营颇有几分心理准备,朝着陆宝成笑了笑,说了声再见,起身走出会议室。身后,传来陆宝成的哈哈大笑声。
狼狈离开九州日用化工厂,吉普车行驶在路上。蒋合营闭目不语。
贾洪胜小声问道:“你跟陆宝成那个土大款谈妥啦?”
蒋合营摇了摇头:“怪不得李自成起义最后失败了,农民啊。”
“这算不算最后一搏?”贾洪胜试探道。
蒋合营摇了摇头:“活着难。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9
早晨上班,大中化日用化工厂院子里,田力壮组织工会干部搭起几张桌子,摆好干鲜果品、茶水饮料,说是欢迎日报、晚报、工人报、青年报记者们进厂采访。天气已经冷了,人们一个个冻得满脸透红,好似人造苹果。
蒋合营来到现场,问田力壮记者进厂采访什么事情。“田顾问”似乎忘记了昨天在陆宝成厂里那场“遭遇战”,说记者们进厂采访华夏职工“集资兴厂”活动,并且要做系列报道。
听了这话,蒋合营苦笑说,你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啊。田力壮大声说道,咱厂形势大好,已经集资三万八千九百六十五元零七角。
蒋合营看着田力壮,觉得这位党务工作者虽年过中年,却属于新时代新人物。这家伙一边偷偷在私营企业里任职,每月有数目可观的“灰色收入”,一边冠冕堂皇担任着国有企业党委书记,天天号召职工们无私奉献,为企业走出困境“集资兴厂”。田力壮能够做到灵肉分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格子里跳舞,一个传统大秧歌,一个现代迪斯科,不同场合,随时变换。蒋合营这样想着,不得不对田力壮刮目相看,这家伙是个适应能力极强的典型人物啊。我则属于分身无术的新时代傻×。
怏怏不乐回到办公室,蒋合营着手整理近来的工作记录,准备做个全年总结。他看到一组数字:
全厂职工已经两年没有报销医药费,据统计总共为六十八万余元。
全厂职工共有三十九个家庭达不到本市颁布的最低生活标准;四十四位退休工人老无所养;十七个家庭人均住房面积不足三平方米……
他自言自语说:“目前的主要任务是不能让厂子垮掉。”
他仔细算了笔账,目前企业经济状况尚未达到“破产”,如果立即注入资金,还有一搏。这时厂办秘书李昕欢呼着跑了进来。她平时是个稳重的姑娘,从不大呼小叫。李昕冲他大声说:“蒋厂长!咱厂有救啦……”
说罢,李昕似乎就要晕厥过去了。蒋合营做出抢救的样子:“李昕你冷静些!有话慢慢对我说……”
李昕抑制着激动,气喘吁吁脸色惨白:“您祖父进厂了,口口声声说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前,他把金条偷偷埋在一车间东墙根儿底下啦。一共九坛子!”
蒋合营笑了,走到窗前朝一车间方向望去。
李昕继续说:“现在,您祖父领着一群人在一车间东墙根儿,挖地三尺呢!大家都说这次咱厂有了发展资金……”
蒋合营重新坐在办公桌前,喝了一口茶。李昕惊诧不已:“蒋厂长,这天上掉下来大馅饼,你怎么不高兴啊?”
“我爷爷是个快一百岁的老人。老人有时赛过天真的小孩儿。莫说地里根本没埋着九坛金条,即使真的挖出黄金,它也救不了咱厂的命啊。”
他望着天真可爱的李昕说:“一座企业就像一个运动员,光靠兴奋剂是不能长久的。”
李昕听罢,蔫了。
蒋合营迈出办公楼,朝着一车间方向走去。他心头猛然泛起阵阵酸楚。唉,名牌企业华夏日用化工厂居然到了这种地步。一个快一百岁的老人领着一群小伙子,掘地三尺寻找所谓救命黄金。赤子之心,固然感人,讽刺意味,让人伤感。这真是一部令人啼笑皆非的童话啊。
他不愿意目睹这个场面,转而走进四车间。四车间由于失去主导产品,职工们放了长假。想起前些天在大街上遇到四车间工人李继成,正在叫卖羊肉串。这位保全工被炙人的炭火烤得脸色焦黑,谦卑地冲他笑着。他想起李继成两次被评为市级劳模。昔日劳模烤出的羊肉串,香飘街头。这个曾经在社会主义大生产中获得光荣称号的工人,以自己的羊肉串创造着小摊贩的劳动价值。
望着李继成叫卖羊肉串的身影,蒋合营不知是悲是喜。此时的四车间空空荡荡,一派没落贵族的孤寂。蒋合营看到,顺着那部笔直的墙梯,能够通往四车间的房顶。鼓了鼓劲儿,他就攀了上去。
终于攀上房顶。天空很大,他一下感到人的渺小。华夏日用化工厂的五座车间,好似五座堡垒,拼成一朵梅花的图案。远远望着工厂大门,他看见一群记者进厂了,围着“职工集资台”不停地拍照。那阵势那情形,使人想起华夏日用化工厂的昔日辉煌。蒋合营远远看着,心中一派苍茫。这时他体会到“站得高则望得远”的真正含义。人站在高处,你的意识就会发生变化。眩晕使你感到这座堡垒的漂浮。人在漂浮中,渐渐懂得生存的意义。
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他看了看竟然是去年的。他想不出这张早已过时的报纸为何保存在自己身上。他笑了,随手将报纸撕成碎屑,挥手一撒,宛若仙女散花。记者们在厂区里行走着,根本没有察觉天上纸屑飘落。是啊,在我们凡俗生活中,人们往往以成败论英雄。此时站在高处,蒋合营终于明白了。一座企业成为强者,固然称一世之雄。然而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多强者呢?强者周围,总有弱者陪衬着。放眼自己的工厂,他深知有朝一日华夏日用化工厂被真正的强者兼并,那应当是真正的幸事。而在每天晚间的电视剧里,人们总会看到那种已经成为套路的结局,一个本并不应当继续存在的企业,在小白脸厂长的率领下几经拼搏走出困境。人们恰恰忘记了,正是由于生活中没有企业真正破产,所以也就不会出现真正的英雄。
他顺着墙梯走下来。出了四车间路过原料仓库,听到电视机里播放足球比赛。他走进去看到几个小伙子围坐在老式黑白电视机前,正在跟着呐喊助威。他们见蒋厂长进来,小伙子们神色略显紧张,以为领导突击检查劳动纪律。
蒋合营不言不语,站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我们没有学会真正的输球,因此也就赢不起。我们没有学会真正的赢球,因此也输不起。”
说完这几句话,他走出原料仓库。那几个小伙子呆呆望着厂长背影,一时忘了足球比赛。
蒋合营朝办公楼走去,途中遇到四处拍照的记者,他也不去打招呼,脑海一片空白。
回到办公室,李昕立即跑了进来。他说:“李昕!你不要总是紧张兮兮的好不好?弄得我一见你就跟如临大敌似的。”
李昕毕竟是个姑娘,听到这样的训斥,想哭。她强抑眼泪说道:“咱厂形势这么糟糕我能不紧张吗?蒋厂长,小会议室里有客人等你呢。”
“谁啊?”他漫不经心问道。
李昕说是一位女士。之后李昕又说,中午田书记在香江酒家请记者们吃饭,领导班子成员全部出席。
蒋合营说:“你告诉田书记,我不去。”说罢他又问道:“李昕,我爷爷他老人家挖出黄金了吗?”
李昕眨了眨眼睛说:“已经挖了两尺深啦。”
他说:“有情况你随时向我报告。”
推门走进小会议室。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穿蓝色西装的女士。侧面望去,这女士气度高雅颇有几分男装丽人神韵。他打着招呼走上前去:“我是蒋合营。请问您是……”
气度高雅的女士转身站起,朝他伸过一只手。他认出这是韩丽英。
“是你啊!欢迎欢迎……”见到当年暗恋的女人,蒋合营很高兴,“我早就想见你,不知去哪里找你!”
韩丽英并没有浓妆艳抹,清清爽爽的模样,看着挺舒服的。蒋合营暗暗惊讶。上次在歌厅门口见到韩丽英,她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如今女人浓妆艳抹,你没有赶这个潮流……”他忍不住赞美她。
韩丽英不卑不亢,声音很是温暖:“你没想到我会来厂里找你吧?”
“我听说你在社会上忙着集资,这是真的吗?”蒋合营急于知道她的感人事迹。
韩丽英点了点头:“我现在手里资金挺多的。”
“你集那么多资,是为了让工厂渡过难关啊?”蒋合营忘情地看着她。
韩丽英一板一眼说:“是啊,我想亲自经营华夏日用化工厂……”
“什么?”蒋合营没有听懂她的话,侧过身来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亲自经营华夏日用化工厂。我先投入一百万,修复一车间生产线。但是我得拿到一车间空闲厂房的土地使用权。大田枝子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我还要把那座圆形厂房改造成‘堡垒夜总会’,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把另外四座圆形厂房统统改造成‘堡垒娱乐大世界’。我能引资。真的,蒋合营请你相信我……”
蒋合营想了想,说:“依照你的计划,那时候华夏日用化工厂就没了!全部变成堡垒娱乐大世界啦?”
韩丽英脸颊露出两个酒窝儿:“是啊。如果你热爱华夏日用化工厂,咱们可以签个合同,你把一车间当成试点。用两年时间将它办成既不用人民操心也不用政府惦记的真正的现代化企业。”
蒋合营站起身说:“请你稍等一下。”
他快步回到办公室,双脚发软仿佛踩在起伏的水面上。坐在办公桌前双手颤抖点燃香烟,他用狠劲吸着,然后大口喷出烟雾,试图让自己笼罩在仙境里。然而没有仙境,他便用力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妈的,韩丽英从一个工厂统计员变成一只鸡,然后回到工厂跟厂长洽谈项目,好有一番雄心大志。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啦?走了一个进口娘儿们,又来了一个国产娘儿们,都他妈的要把这里变成堡垒夜总会,无论我接受还是不接受,这就是真实的社会现实。
他又点燃一支香烟,大口吸着。这就是我所面临的社会现实啊。
李昕悄悄走了进来:“蒋厂长,您祖父已经挖地三尺啦。”
他抬头看着李昕,古怪地笑了:“他把地球挖透了,那边就到美国啦。”
李昕递过一只彩色大信封说:“有人给您寄来一张贺年卡。”
这时蒋合营猛然想起,过几天就是新年了。他接过信封却看不出是谁寄来的,就问李昕。
李昕搓着小手儿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你撕开信封不就知道谁寄来的啦。”
他突然爆发了:“我现在不想知道是谁寄来的!我现在根本不想知道是谁寄来的!”
李昕难以承受他的暴怒,吓得溜了出去。
他喝了一口茶,这才想起韩丽英还坐在小会议室里呢。起身离开办公室,他往小会议室走去。
楼道里,田力壮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双方竟然没有说话。
这时候蒋合营只想告诉韩丽英,无论如何也要修复一车间生产线,那才是他的最后一搏。
此时,他根本想不到寄来新年贺年卡的人是大田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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