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工人-黑色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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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圈

    一年到头都是黑乎乎的日子,干活儿。

    盼五月,五月叫“红五月”。红五月的头一天是工人的节——五一国际劳动节。劳动节歇班,歇在家里炖肉吃。第二天上班,人人嘴唇儿都见光润。厕所随之爆满,临床表现为大便干燥,这是五一节的余韵。

    红五月里的口号是大干三十天。累,然而还是乐意过这个红五月,热闹。

    全厂的球赛、歌赛,年年在红五月里举行。是时,翻砂工们便能成群结队走出黑色王国,去大场面上看乐儿。红五月里的所见所闻,往往成为一年里的聊天儿内容。年年五月好。

    红五月里我知道了许多事情,似文化启蒙。这个季节里的翻砂工,个个都像历史学家。

    都是翻砂工的故事,有名有姓。而故事的主人公大多已经走出这块黑色土地到别的地方去了,似乎走得很远很远。

    譬如那个时常被人提起的田秀刚,他是出自翻砂车间的杰出人物。公元一九七二年五月里的一天,一辆小卧车驶近车间大门,车里的人一眼相中正在刷标语的田秀刚,就命令他快去洗澡然后体检。几天之后田秀刚就被接走了,一步登天成了友谊宾馆的服务员,专门侍奉大人物,听说还在一次大宴上给西哈努克亲王端过扒熊掌和烧猴头儿。

    田秀刚就像西哈努克亲王一样,离我们十分遥远,大约三十万光年。

    经常被人们缅怀的还有一个叫齐诚的人。“齐诚当不了大官儿,就因为他太犟!”人们都这么说。起初我以为齐诚是个亡故之人,后来才知道他还比较健康地活着,在上层建筑里当工宣队队长。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齐诚。

    那一年的五一节没歇班,活儿忙。说是要争分夺秒铸出一种用来抽海水的大泵,光荣任务。红五月里没了休息,只剩下两个字叫大干。

    车间头儿精瘦且脑袋瓜儿极小,外号秦小鬼儿。他用非人类的鬼的嗓子在大干三十天动员大会上狂呼:“活着干!死了算!”

    工人们就以为白盼了一年红五月,没了乐子。

    秦小鬼儿说什么球赛呀歌赛呀咱们车间一律不参加,干活儿。紧接着他就把铺盖卷儿搬进办公室做夜以继日状,只字不提是被风韵犹存的老婆给轰出家门的。对秦小鬼儿来说,其实红五月是半老男人获得拯救的季节。

    这时节齐诚回来了,他在一所中学里当了几年工宣队队长,说是添了个心跳间歇的大毛病。

    这是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孔。他倒背着手在翻砂场上转悠了一圈儿,笑着跟干活儿的人们打招呼,之后就再也不笑了,仍然是车间头目的那路表情:没表情。

    他见了我,问:“新来的?”

    我说:“已经来了三年了,齐书记。”

    几个被称为“投篮疯”的小伙子追着他:“这篮球还得打呀!天长日久可就成东亚病夫了。”

    一群嗓子痒了一年的大音量人物,脖子憋得发粗:“齐头儿这歌还得唱呀,不然我们可去找母驴对唱啦!”

    午休时墙头上天天有人学驴叫,字正腔圆。

    敦敦实实的齐诚静静听着工人们诉苦,千篇一律地答道:“知道了……研究研究。”

    第一台大泵铸造成功,厂报的土记者前来采访。跟我一搭干活儿的赵林冲着土记者大声说:“土记者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翻砂场对于外部世界来说,有一种心理上的遥远感。我壮胆对土记者说赵林干活儿时让大钉子扎了脚心,医院给了“全休一周”的病假,可他带伤不下火线……

    赵林啐了我一口:“放驴屁!是秦小鬼儿不允许我歇班!假条儿扣在他手里了……”

    之后不知是谁带头,“黑驴合唱队”哼唱起一支名叫《四大腻味》的顺口溜儿:

    漏房破锅病老婆,没有节目屁当歌!

    土记者怕犯政治错误,假装没听见。

    满眼莽莽黑砂,人淹在夜的海洋里,泅渡般干活儿,肺管里兴奋地拉着风箱。

    中午只许休息半个小时,累乏了的人们就成群结伙出了车间,攀上墙头充当“骑士”,呼吸新鲜空气,偶尔也学几声驴鸣。没想到墙外公路上一头路经此地的母驴闻声居然动了春情。车把式急得挥鞭痛打母驴,仍驻足不前,就冲墙头上破口大骂。

    “你们是人吗?勾引俺的驴,误了俺农业学大寨的时光老子告你们去!”

    纷纷逃回翻砂场上,人们似乎一下坏了情绪,死坟地一样沉寂。

    赵林突然说:“我猜测柳咏章这小子在农村也提拔成了车把式了吧?”

    柳咏章?我又听到了一个翻砂“历史人物”的名字,就向赵林这个浪荡汉子打听细情。

    “他!永垂不朽呀,今年也该有三十岁啦。”

    母驴成为禁忌,下午干活儿没见什么响动。

    齐诚来了,虎着脸瞅着我往砂模上刷“铅粉浆”,不言不语。

    赵林递上一支战斗牌烟卷儿:“抽!小中华。”

    齐诚一脸僵肉说不抽不抽我戒啦。

    赵林条件反射立即口占一首:烟酒不沾呀不喝茶,唯一爱好孩儿他妈!

    齐诚阴沉着脸像是憋了一泡尿。谁都知道他老婆炕上吃炕上屙已经瘫了八年了。

    挂在车间大墙上的那只破喇叭传出了秦小鬼儿的声音,失真的声音刺得人耳膜发颤。

    “宣布一条新规定,从明儿个起早晨七点上班,晚上七点下班,大干。病假不许超过-天,事假一概不准。另外大伙儿还得做好夜战的思想准备,不完活儿不下岗……”

    一个外号叫“小六九”的瘪脸汉子已经把一张血书贴到大墙上:“活着干死了算,掉下十斤肉换铸件,三天不睡连着干,请考验!”

    赵林凑近嗅了嗅“血书”:“嗯,是他老婆来月经时替他写的……”

    齐诚正色:“不许胡说八道!是红药水。”

    之后齐诚对我说:“你,洗手吧。”

    我惶然,就洗了手随他去了办公室。

    齐诚揉了揉心口说你要好好表现增长才干。我说我一定好好表现增长才干。

    “你担任咱们车间篮球队的领队,脱产两天到料场上去练球;另外合唱队也由你组织一下,赛歌的当天脱产练练嗓子,老曲子,你填上应时的新词就成了。”

    意外受到重用,我十分惊讶。

    齐诚说你母亲国民党时期就是大学生联队主力队员,所以我要对你合理使用,让你成为一个“可教子女”。

    我愕然:“我不知道这些情况……”

    他沉吟:“是啊,自己档案里的东西自己未必清楚,你生在红旗下嘛!不要背思想包袱哟。”

    我的血液里居然流着“篮球基因”,就迷迷糊糊说:“打球唱歌?眼下活儿这么忙……”

    齐诚睁圆了一双眼:“抓革命,促生产!”

    他又对我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关键是赛出咱们翻砂工的精神面貌来。

    我受了大补,回到翻砂场对赵林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赵林大喜,说红五月又来啦。

    围上一群人恭喜着我,像是要成立造反队。

    “你是鞋帮子改成帽檐儿——一步登天!”

    翻砂场上乱套了。全车间总共一百三十八颗脑袋,竟然有六十六颗报名打球,五十七颗报名唱歌,就连跛腿儿豁嘴儿也大言不惭追着我喊“参加”。这简直是一种疯狂。

    “报名报名,先他妈的脱两天产,白白净净地用公家时间玩一玩!”

    这种现象据说年年有,俗称“起腻”,属大炼钢铁式的一窝蜂性质,最后达到添乱的目的。

    这是软性暴动的独特表现形式。

    秦小鬼儿从厂部开会归来,急了眼:“全乱套啦!生产生产。”然后抓反革命似的揪住我。

    我说:“我是按党的指示办的,你还是找齐书记去算账吧。”之后我去了黑洞一样的更衣室。

    吭吭哧哧好半天,我终于弄出了一首歌词。往那支老曲子里一填,参加全厂歌赛的男声小合唱就算成了。

    交给“黑驴合唱队”去熟悉词儿。

    黑驴们问我:“还是柳咏章作的那支曲子呀?”

    我说我没有见过柳咏章。我只知道有个巴赫。

    路过车间办公室,我听到里边吵了起来。

    秦小鬼儿问:“这么多人脱产,谁干活儿呀!”

    齐诚答:“俗话说精满自流,你憋也憋不住的……”

    回到翻砂场,我听到人们议论,说齐诚不愧是太行山里兵工厂铸造地雷的出身,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秦小鬼儿是个什么东西,三条石资本家的账房伙计,半无产阶级。

    四大自由,赵林在厕所里贴出一张手纸标语:谁不让工人阶级唱歌打球就没有好下场!口气强硬但不属于政治斗争,找个乐儿而已。

    秦小鬼儿自行车的两个车胎全瘪了,他气得哼哼,说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几十年的光景,他早已吃透了工人阶级:没大尿性。

    齐诚找到我:“还是节约闹革命吧!篮球队有八个人就成,合唱队也八个,提前一天脱产练习……”

    说着他就使劲揉着心口,说重体力劳动就是饿得快,吵一次嘴就赛干了一天累活儿。

    我怀疑他的心脏又要闹情绪:“您得多多注意身体……”

    他突然问我:“你认识田秀刚吧?嗯……好好干吧,将来前途不会很差的。”

    我想象不出友谊宾馆里的白衣侍者田秀刚究竟什么样子,遥远又朦胧。

    脱产,我领着篮球队的八条汉子在坑坑洼洼的场子里练球。那支黑驴合唱队则在远处的小仓库里操练着嗓子。

    大家都觉得幸福来之不易,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秦小鬼儿追到球场上来训话,小脑袋乱晃。

    “别臭美,应当知道允许你们脱产练球是领导反复研究决定的!赛完了球你们要用百倍劲头儿干活儿,不要辜负了……”

    大家异口同声:“不要姑夫要姨夫。”

    秦小鬼儿没词儿,就捉奸似的盯着我:“齐诚怎么选中了你呢?”

    我壮胆说:“党的政策英明。”

    远处的小仓库里传出了吓人的歌声:

    战鼓响,红旗扬,炉火熊熊大干忙,丹心向着党中央,捷报飞出翻砂场!

    大响动,这就是由我填入新词的歌曲。这是一支经久耐用的曲子,据说是在“四清”那年,为参加全厂歌赛由那个名叫柳咏章的翻砂工谱成,一把二胡试奏而出。之后年年歌赛年年重填新词,使人想起一年涂一次桐油的大木盆,愈用愈结实。

    赵林告诉我,那个柳咏章“文革”初期随父母遣送河北省农村了,命苦。他作的曲子却留在翻砂场上,成了无以替代的孤品。

    我只是机械地朝曲谱里填入应时的新词,柳咏章与司马迁距我同样遥远。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一种圆圈状重复。令人兴奋的是翻砂车间黑驴合唱队年年以其超人的嗓门儿倾倒了全厂女工——坐在前排聆听,如受日精月华的大补。台上翻砂汉子浑身都长了嘴,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响动。那歌唱的,劲爆!

    就这样红五月成了复活节。我居然深深为不曾谋面的田秀刚感到遗憾。莫名其妙。

    黑驴合唱队原本是有赵林的,他偏偏犯了咽炎,错过了一年一度的大好时日。工人们讽刺他患了痔疮。把嗓子说成肛门,我听着差点儿呕吐了。

    咽炎诱发脚气,赵林痛苦地活着。他脖子憋得发紫,找到球场上对我说,人生有三大美好瞬间,金不换。说罢朝我眨着一双蛤蟆眼。

    “进球时、唱歌时、射精时!”

    没人站出来与他商榷这“三大美好瞬间”,而咽炎加脚气的赵林,只剩下“一大瞬间”了。

    球赛与歌赛同一天开幕——红五月的味儿就出来了。翻砂工似乎进入发情期,满脸发疯的表情。

    首场球赛对手是金加工车间——“白种人”。下午两点开赛,地点在汽车库空场上。

    午饭之后,翻砂车间召开紧急大会,秦小鬼儿的细脖儿举着个袖珍型脑袋,大音量训话。

    “厂里的球赛,一概不准去看!谁要是工作时间溜出去看球,逮着了就停职检查回家……”

    谁都知道,让秦小鬼儿逮着,比被人捉奸还难受。

    齐诚虎着脸,死声死语:“按破坏生产论处!”

    人们恭顺地听着,没有很多表情。

    赵林哑着嗓子小声说:“毋宁死……”

    我领着球队八条汉子走出翻砂场,没人言声,只有冲天炉后的鼓风机大声哼哼着。

    我回头看,车间里一群雕塑般的人,好似“定格”——停下手中的活计,凝着眼睛目送着我们——黑色奥林匹克篮球队。

    齐诚小步追到车间门口:“提高投篮命中率!”

    追出来黑驴合唱队,唱着那支老曲子为我们送行,很悲壮。我又一次想起作曲家柳咏章。

    秦小鬼儿把黑驴合唱队赶回车间,然后关严大门,哗啦啦用一条链子锁了,大声叫唤:

    “你们都听着,我和齐书记看守大门,谁脱岗去看球就大批判谁,我绝不手软!”

    比赛开始。我们与金加工车间球队交了手。观众黑压压站满了场边,但一个个都是“白种人”。

    一种孤立无援的情绪笼罩着我。无所皈依。

    翻砂汉子们在球场上奔跑拼抢传递……一个个都像粗壮的哑巴。我站在场边,觉得我们不是来打球的是来发疯的,年复一年都是这样。柳咏章那支久唱不衰的曲子,一直在我心头轰响,首尾相接,无休止地唱着……但是没有歌词。

    金加工车间的队员们在场上打得十分从容,洋人般潇洒,他们是来玩儿的。

    我又想起友谊宾馆的白衣侍者田秀刚。上半场结束了,我们落后十六分。

    五个队员呼呼喘着粗气站在我跟前。

    观众堆儿里有人说:“翻砂车间输就输在打得太认真啦……”

    中锋大黑立即反驳:“我×你妈!你当我们是逛窑子来了?”观众堆里不吱声,绝了议论。

    比分落后使我没了主张,想起锁紧翻砂车间大门的铁链子,心里更沉重。借中场休息,我疯跑回车间报急。

    秦小鬼儿依然把守着车间大门,却不见了齐诚。黑驴合唱队仍旧在车间里放声唱着,因为下午五点钟他们将登台参加歌赛。

    他们被锁在车间里唱得太久了,我听出嗓子们有些沙哑。已经听不清歌词了,好像根本没有歌词。

    我向秦小鬼儿报警:“上半场咱输啦!”

    秦小鬼儿望了我一眼:“你跑回来干扰生产呀?快回去!”

    车间大门里歌声戛然而止,传出一个经过伪装的声音,我听出是赵林。

    “输就输在秦主任把睾丸忘在家里啦!”

    之后我听见了指甲挠门的声音,嗞嗞刺耳。

    “×!没有我们大伙儿助阵,球队赢不了。”这还是赵林伪装的声音。

    我返身快跑,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我对队员们说:“赵林关在车间里念叶挺的诗。”

    大黑没文化,一脸惑然:“夜挺的尸?”

    “不能输啊!赵林都夜挺尸了,咱们来之不易……”大黑雄赳赳上场了。

    大黑打球,场上作案水平极高:偷偷拉住对方中锋裤衩却不被裁判发现。他遗憾地对我说:“这要是男女混合比赛就好啦!”

    我小声告诫他:“咱们不光是来打球的,兄弟!”其实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楚。

    观众堆儿里几个女工认为我们是真正的雄性,便悄悄打量着。尽管天长日久秦小鬼儿雌化着我们,那吨吨铸件都是我们的分娩。

    下半场球赛进入白热化,我们仍然处于劣势。

    金加工车间球队身穿白背心白裤衩,像娘儿们的肉一样白,汗水使白肉更加鲜亮。

    我叫了暂停:“别忘了自己是老爷们儿!”

    大黑浑身冒汗:“嘿!抢球时,我怎么有种强奸妇女的感觉呢?”他的表情特别纯真,一下感动了我。

    我说:“你思路对头!趁着明白往狠里干吧。”

    观众堆里几个女工小声嘀咕着:“妈呀!这哪儿是打篮球的,一群摘帽坏分子……”

    后卫小邦子抢着说:“你们一针见血,赛过两报一刊社论!”

    比赛继续进行。这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回头看,齐诚正绷着国字脸儿。

    “您……”

    他惶惶然:“不、不能输啊。”说罢躲进人丛。

    我发觉观众人墙被撼动了,分明挤进来几个翻砂汉子。我看见赵林那张粘满铅粉浆的长脸。

    他们挣脱铁链子而来,像一群逃出樊笼的小黑媳妇。

    “黑人加油!黑人加油!”响起一阵呼喊。

    大黑如同吸足鸦片,他犯了“投篮疯”,一来一往就连入三球,六分。

    我看到一张张黑色面孔混杂在观众堆儿里——他们果然越狱了。

    一声锣响,我们的球队以三分之差败下阵来。

    金加工车间的观众们欢呼起来。这是“白种人”的胜利。

    赵林领着一群神色不安的翻砂工围住了我。人们七嘴八舌:“我们冒这么大危险来看球,你们还他娘的输啦!回去秦小鬼儿肯定整治咱们,倒霉。”

    我扭脸寻找齐诚,远远看见他进了汽车库旁边的厕所。

    赵林哑着嗓子一挥手:“越狱来的弟兄们都跟我走!”就领着大伙藏到离厕所不远的大卡车后边去了。

    我领着失败的篮球队往回走,心里不是味道。

    大黑:“唉!忙乎了半天,还是让人家把咱给×了。”

    我明白了,说:“这可不是顺奸啊,这次咱们反抗了。”

    大家都惊异:“照你这么说,平常咱们是一群干翻砂的娘儿们呀?”

    走近翻砂场,秦小鬼儿叉腰立在车间大门口,满脖梗子爬着青筋,蚯蚓似的。

    “一个也逃不脱!你们敢从窗户往外蹦啊?”车间大门旁边矗着一块黑板,显然是等待俘虏们签到。

    一支队形古怪的兵马,渐渐向翻砂车间走来。

    齐诚像个尖兵,倒背双手走在前边。他步履维艰,挂着一脸恼怒式的尴尬。

    就在齐诚身后十多米远,跟着一串儿翻砂工,他们以赵林为首。齐诚倒背着双手,他们也倒背双手;齐诚咳嗽一声,他们也咳嗽一声;活脱脱一串齐诚的复制品,死活也甩不掉。就这样一路模仿着,走回翻砂车间。

    这是翻砂工的智慧:你齐书记不是忍不住去看球了吗?我们也忍不住去了——儿童模仿大人永远无罪。

    秦小鬼儿怒了:“赵、赵林!”

    赵林嗓子突然变细,模仿着太监:“您有何吩咐?”

    “挨个儿到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旷工!按破坏生产性质的旷工论处。”

    赵林:“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坚决跟党走的。”说着就站到党支部书记齐诚身旁,好像领导的影子。

    秦小鬼儿明白了:“老齐你!”

    我认为巩固我党的机会来了:“齐书记是以党支部书记身份去球场加强队员政治思想工作的,这是他的责任……”

    秦小鬼儿打断我的话,狠狠一笑:“你出虚恭!我跟齐书记早就表了态,以身作则谁也不去看球。你连党员都不是少掺和我们党内的事儿!”

    之后秦小鬼儿威胁我说:“你跟我玩理论?你小子离倒霉不远了。”

    “齐诚们”站在齐诚身旁,得意地笑了。

    大门里跑出一个老翻砂工:“秦秦……那台大泵没清砂就裂啦!”

    秦小鬼儿脑袋更小了:“裂啦?这是大案件呀!老齐你……”

    齐诚捏起粉笔,不慌不忙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他转脸看赵林:“你们跟党走?那就都来写名字吧!”

    秦小鬼儿挠了挠裤裆,抱着写满翻砂工名字的大黑板,往厂部方向跑去。

    进了车间,我看见大门上的铁锈被许多指甲挠出了一道道痕迹。我问身边的几个老翻砂工:“刚才秦主任锁了大门?”

    “是吗?我们根本没觉出来呀!”他们面面相觑,像一群老妪似的。

    人们都跑去看那台因开裂而报废的大泵。齐诚小声叫住我,远远瞅着人群说:“我是憋不住才跑去看球的,就怕你们输啊。唉!我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影响了车间生产……”

    他十分虔诚,然后用力揉着心口。

    黑驴合唱队拥上来说,秦小鬼儿不许我们参加下午歌赛了,急了眼。

    我看着齐诚:“他们这嗓子白练啦?”

    齐诚想了想:“照唱不误,照唱不误。”

    “真的?真的?”赵林不敢相信,连声追问着齐诚。

    “这次不用锁大门了。”齐诚依然揉着心口:“去唱吧去唱吧,你们唱舒坦了,回来好好干活儿!”

    我领着嗓子们去赛歌会上舒坦了。尽管这是一群已经沙哑了的嗓子。

    下午两点钟,马上要登台了,一个“黑驴”突然对我说:“我、我觉得在台上唱没多大意思……”

    我问:“在哪儿唱有大意思?”

    “关在大门里唱……”

    不知为什么,黑驴合唱队有些无精打采。我急了:“你们被秦小鬼儿奴役惯了吧?被关在车间大门里唱歌的,那是婢女和太监!别忘了你们都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

    黑驴合唱队登台了。他们一字排开,身穿藏蓝色帆布工作服,面无表情。手风琴前奏响了。我突然发现他们眼睛里闪烁着异样光芒——流露出灼灼逼人的挑衅神色。

    这种神色是平常翻砂场绝少见到的。平常他们都是被挑衅的角色。

    他们放声歌唱了,沙哑的嗓子吼出柳咏章留下的永恒旋律。这只能说是吼而不是唱,因此我根本听不清歌词,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歌词。这时我明白了,年复一年填入的新词皆为枉然——这支曲子根本没有休止符,它是个首尾相环的圆圈儿。凡是圆圈儿你是无法嵌入任何东西的。

    我想象不出当年的柳咏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全场鸦雀无声,突然间爆出梦醒似的掌声。黑驴合唱队唱罢,平静地站在台上。片刻,领唱乔大富跨出队列,故作斯文地说:“谢谢鼓励,我们再唱一遍。”

    柳咏章的旋律再度响起。我看见前排几个女工悄悄抹着眼泪。

    我突然看见赵林,他站在观众堆里,活像死树桩子。我暗暗吃惊:他胆敢再次违反纪律,逃出翻砂场跑来听歌。

    演唱结束。天色黑了,我领着黑驴合唱队返回车间。翻砂场灯火通明,人人表情紧张而呆板,好像鬼子进了村。

    “谁也不许回家,全体连班夜战,把大泵报废损失的时间夺回来!”秦小鬼儿站在冲天炉前吼叫着,满脸大权在握的霸道颜色。

    签满了暴动者名字的大黑板挂在大墙上,这是充满恐吓意味的黑名单。

    秦小鬼儿鹰眼盯着我:“谁允许你领着他们去赛歌的?你胆大包天!”

    齐诚揉着心口站在角落里,不说话。

    赵林突地站出来:“姓秦的,你老婆来电话说要跟你离婚……”

    “你放屁!你给我到炉后劈铁去。”

    齐诚揉着心口说:“老秦啊,在我调到废品仓库之前,我还是这儿的书记!你别太急了。”

    咦?工人们听出,齐诚书记就要下野了。

    秦小鬼儿拉开吃人的架势,把赵林扯到远处问:“你小子敢拿我开心?”

    赵林大声说:“你把我关在办公室里让我写揭发齐诚的材料,你老婆打来电话是我接的,她要找齐书记接电话,还说你不是人是猿猴儿……”

    “你小子胡吣!”秦小鬼儿气得翻了白眼。

    秦小鬼儿跑到厂部举报齐诚,齐诚因此受到撤职处分,罪名是身为车间书记带头看球破坏生产,调到废品仓库停职反省。

    就这样,秦小鬼儿大权独揽,成了翻砂车间党政一把手。兵工厂出身的齐诚文化程度不高,造成人心浮动扰乱生产使第二台大泵报了废。

    他悄悄让我替他把检讨书誊写一遍。我看到他在检讨书中为自己辩解:“不是我领着大伙儿去看球的,是我一个人悄悄去的,我怕他们输了,想去鼓励鼓励。可散了场大伙儿跟着我走,我怎么甩也甩不掉,没办法。”

    关键时刻跟党走。赵林的智慧拯救了越狱看球的翻砂工们,却害齐诚吃了官司。

    我问他:“齐书记你为什么重用我?”

    他语塞,半天才文不对题说:“我爱看《女篮五号》那部电影……”

    之后,他涨红了脖子:“善始善终,后面几场球咱们还要打!”

    我觉得莫名其妙,望着齐诚的国字脸儿,不知道他身上哪儿来这么浓厚的“篮球情结”。

    只能感谢那个《女篮五号》。

    齐诚郑重地拍拍我的肩头:“你好好表现吧!前途方面有可能超过田秀刚哩……”

    我觉得胃口里泛酸,就不言语。

    翻砂场上,活计愈干愈邪乎,有上班的时间,没有下班的钟点,死干。一个臭老九身份的“四眼儿”终于找出造成泵体开裂的原因,就改变工艺,拉来一车车草绳,缠在芯铁上增加容让性。一时间翻砂场里全是稻草绳,好像诸葛亮上演“草船借箭”。革命形势很好。人们乏透了,午休半小时,只剩下赵林去墙头儿坐着,搓着脚气学驴叫。

    我依然按时领着人马参加球赛,还剩两场。秦小鬼儿每次只给我们一丁点儿自由:临赛前半小时收工,跑步去球场参赛,赛完球必须立即回到翻砂场,晚了按旷工查处。

    我们居然连胜了两场,意外地进入了半决赛。

    不用再锁大门了,没人敢去看球了。

    齐诚下到废品仓库了。他挥起铁锨清理废渣,总抬手揉心口那地方。

    我们一分险胜,宰掉厂直机关队,挺进了决赛。

    翻砂场上没有什么反应,都忙着干活儿。

    我们该去决赛了,对手居然是职工食堂队,这是高级伙食喂养出来的对手。

    走出翻砂车间前往比赛现场,我看到篮球队员们故意把脸蛋儿涂得更黑。这群黑色奥林匹克精灵,就黑手黑脚地出发了。

    齐诚远远望着我们,站在废品仓库门前。

    球场上,夕阳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似乎要吞了我们。我们就挺着身子走上球场。

    心里幻幻的,又响起柳咏章创作的圆圈儿一样的曲子。

    职工食堂篮球队员,一个个都是又白又胖的肉塔。观众多得吓人,都是他们的支持者,胃口呐喊着。

    我们好像到了外国,这时我的爱憎消失了,只觉得活着就得朝前走——盲目地迈着脚步。

    “要把对方当成肥肉丸子,吃啦!”中锋大黑说。

    黄昏了,没了阳光。球场中央用白油漆画了个很圆很圆的圈儿——这是开球的地方。开球了。

    迷迷糊糊打完上半场,我们落后五分。

    下半场开始,后卫小邦子带球途中,扑倒在白色圆圈儿里。他挣扎起来,抬头目光撞到我的瞳孔。我觉得自己是一棵栽在场边的树,发出哗哗声响:“起来吧,别死在圈儿里!”

    总裁判台立即警告我:不得大声喧哗。我们成了没有助威者的孤独的少数分子。

    我似乎看见,车间里翻砂汉子默默地干活儿,他们把身子固定在那里,流动的只有汗水。

    比赛临近尾声。观众人墙愈垒愈厚。食堂厨师们来了,为场上子弟兵送来绿豆汤。望着热气腾腾的白瓷桶,我不知胜负还有什么意义。

    大黑率领队员们在球场上机械地奔跑着。我们处于劣势。

    观众人墙被撼动了——我看到场边裂出一个豁口,拥进一排人来。

    只是一个瞬间,豁口处矗起五个稻草扎成的“人”。“他们”摇摇晃晃站在那里,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昂头挺胸高举着右手……

    观众惊讶地喊道:“看啊,翻砂车间的拉拉队来啦!”

    五个稻草人,胸前都挂着一块硬纸牌子,上面写着他们姓名或外号:赵林、乔大富、小六九、老贫农……第五个稻草人胸前挂着纸牌子没写姓名,只用墨汁画了个很圆很圆的圈儿。

    我猜测,大家一起动手扎制的稻草人,无疑代表翻砂工的处境——人人都被困在车间里干活儿,他们的化身来了,来到现场给自己球队加油了。至于那个无姓无名的“圆圈儿”代表什么?我不知道。

    我发现这五个稻草人,站在场边死死盯着那只四处飞奔的篮球。我觉得自己醉了,脑海空白。那只篮球被十个人影追逐着,飞来飞去,飞出球场,飞向黢黑的翻砂场,飞向九霄云外……

    比赛好像结束了。我看见观众人墙从厚变薄了,化作人流四散而去。

    “咱们赢了,还是输了?”有人这样问我。是啊,过程是清晰的,结局朦朦胧胧。我领着队员们朝回走,没人言语。

    “咱们赢了,还是输了?”还是有人这样追问。

    “咱们醉了……”我说。

    我们走了个曲线——没有径直返回翻砂场而从厂办门前经过,走得十分盲目。我幻幻地又听到了那支曲子。

    厂办门前台阶上,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席地而坐,双目微合,一脸僵肉。他怀里抱定一把二胡,悠悠拉奏着。

    啊!这正是我们年复一年填入新词登台演唱的曲子。此时,这支四分之二节拍的曲子,完全改变了进行曲节奏,被这个形若乞丐的男子演绎得凄切婉转,如泣如诉。

    只是听不清他嘴里含混不清的歌词。

    一个工厂头目大声呵斥:“走!这不是你上访的地方,有委屈去找革委会吧。”

    我身后的大黑小声说:“这人有点像柳咏章。妈的,他怎么老成这样儿啦?出土文物似的……”

    二胡还在不停地拉奏着,似乎永无休止。

    远处腾起一股青烟。站在球场边的五个稻草人不知被谁点燃了,火光冲天,它们的灰烬,直冲云天。

    走回翻砂车间,看见第三只大泵浇铸完工。人们石头一样蹲在一起抽着烟。

    我似乎还能听到那支追魂儿似的曲子。

    “齐书记呢?”我问一个黑驴合唱队员。

    “你忘啦?他已经去废品仓库上任了。”

    噢,我忘了,难道我失忆啦?

    赵林迎上来对我说:“我刚刚听到消息,田、田秀刚在友谊宾馆后院煤堆上自杀了,前天吧。”

    之后,赵林冲我吐出一个很圆很圆的烟圈儿。

    母牛

    这儿,只有老牛是母的——女人、女工、女翻砂工。当然她也是两条腿儿走路。四条腿儿走路的,是工厂后门养的那条狗。

    什么东西都是稀少为贵,人亦然。因此老牛的活计并不太累:打芯儿。坐在全无光亮的角落里,守着个盛满油砂的大铝盆,一柄小锤子一把小铲儿,叮咣敲打,像个女巫。

    那冒尖儿的一大盆油砂,赛个坟头儿。翻砂汉子们便常来这儿“上坟”,耸着个鼻子嗅,拿她找乐儿:“这儿,腥气味儿真大!”

    她不睬,就端着打成的一板儿油砂芯儿,去往窑里烤。那可爱的油砂芯儿原本是金黄色的。经她刷上一层黑色涂料,便没了金黄,与天地浑然一色了,黑得爱人儿。

    烘窑里黑,染得人眼发暗,冷不丁伸出一双粪叉子般的手,飞快地拧一把她身上软乎的地方,就触电一样缩回。似惬意了。

    “这么大啦还想吃老娘的奶?”老牛不动声色,嘴上却生出利刃,不饶人。

    “想——吃。”暗处是嘿嘿的笑,蛮劲很大。

    老牛哈哈笑着就要解怀:“来吧,好儿子。”

    那黑影里的却是个不死的孔孟之徒。一见她动真格的,吓跑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散漫惯了的翻砂工也最怕认真。

    闪出个车间头儿秦小鬼儿。他贼瘦,瘦得只剩下了骨头。肉都支援到狗身上去了。

    “怎么回事?牛桂荣。”秦小鬼儿正色问。

    “刚才我跟你伯伯说话呢。”于是秦小鬼儿又降了一辈儿,成了老牛的孙子。

    其实老牛不老,三十出头儿。她模样平常,却常含着几分傻气。枣核儿的体形:中间大两头小,中等身量。等外品,但毕竟是个女人。

    “咱呀!是上炕一把剪子,下灶一把铲子。”她自夸,常年用口头语。良家妇女美在于斯。

    “遛马路一只坛子。”必然有人接话茬儿。

    她就反问:“你就跟老娘这样说话?不孝顺!”

    那年头艰难。老牛三级工,拉扯着一儿一女,不易。可她又不是寡妇。日子倒难过了。

    天天有人问她:“你爷们儿来信了吗?”

    “来啦!头一句就说他爱我。”

    她爷们儿是个瓦工。建筑公司在宁夏。一年回来一趟,换季。她便成了忙闲不均的人了。

    翻砂汉子们的家属也多在农村。就十分惋惜地说她是块“荒地”。荒得可惜。于是谣传几个老光棍成立了一个“开发荒地合作社”,一大二公。但也没见有谁动真格的。他们深知老牛的裤腰带是一道铁箍。能干翻砂这路活计的老娘儿们,必不是凡人。只拿她当个乐子罢了。

    老牛就骂街。她骂街,比男人还豁亮,毫无思想负担。而听她骂街,居然成了翻砂汉子们的一种享受。一围就是一圈子人,赛听曲艺大联唱。那骂声,全是上古口头文学之遗产。

    秦小鬼儿就赶来,听上一会儿,说:“你骂街破坏生产!”然后就转转裤腰,使劲一提。

    “我骂街促进生产!”她毫不示弱,又提高了一个八度,骂的剂量更大。花腔女高音。

    工人们就时不时故意藏了她的小物件儿,弄她怒,听她骂。因为没有别的节目。翻砂工似苦行僧。

    “偷老娘的骑马布你去当口罩呀?小心掉了满口的牙……”她骂得十分辉煌,极诱人。

    众人听着,就热烈地鼓掌拍疼了手。

    她做惊讶状:“咦?我这是河边儿娶媳妇——给王八们看乐啦!”之后就告一段落,喝口水。

    翻砂工们最忌讳王八这字眼儿。它总给人一种炕头上的不安全感。于是就诚心诚意暗中称道老牛虽野却是个本分娘儿们,男走千里莫担心。这是翻砂工的荣耀。

    老牛是个懂分寸的女人。水过地皮湿的事儿,她容。往深里去,休想。她似懂量变概念。

    这就是翻砂女人的活法。啧!也是种哲学。

    来了个厂医:马桢。这个五十来岁的白脸秀士是下放到翻砂场上劳动改造的。据说他脑子里有反动思想。虽说不太反动,但毕竟有点儿反动。秦小鬼儿把马桢交给了老牛:“跟你干吧!让他改造改造思想……”这里是个再造炉。

    “放屁!我改造得了他吗?”老牛还是接了。

    马桢就不言不语随着老牛干活儿。

    “我牛你马,再牵头驴来,咱这儿可就成了牲口棚啦!”她大大咧咧,似乎敌我界限不清。

    “完全可以饲养几头驴,让它们拉砂子。完了活儿就放到厂外草丛里去吃草……”马桢看来的确需要改造,他思想太多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老牛小孩子般兴奋。

    一个外号叫驴的翻砂汉子凑上来:“哟,你们俩干上啦?”就颇得意地嘻嘻笑。

    “坐住你的嘴!快吃草去吧。”

    “驴”问:“马桢,你西医中医?”

    “我是庸医……”马桢低头说。

    “驴”突然伸来一只铁锨柄,往老牛下身一挑:“我高宠今天挑滑车……”这是常规动作。

    马桢呼地站起,怒视那“驴”。他少见多怪。

    “驴”大出意外,被惊呆了:“你他妈……”

    “滚!”老牛居然怒了,抛出一团油砂,击在“驴脸”上。“驴”奋蹄去了。

    “我人缘好。他们都跟我这么逗着玩儿……”老牛解释着,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难为情。

    “你大学毕业吧?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

    “以前我也没见过你。”看来马桢很固执。

    但马桢还是遭到了报复:他下班洗澡,衣服全让人给抱跑了。他在池子里泡了一夜。

    第二天他自语着:“再泡,就成了两栖动物。”

    “跟大伙儿熟了就没人欺负你啦!”老牛说。

    马桢是个孤独的小老头儿。

    秦小鬼儿找到马桢,说:“你还是好好在这儿改造思想吧。哎,我问你,我老婆今年都三十二了,怎么还……”秦小鬼儿老婆在农村。

    “我不懂妇科。”但世界上也没有“翻砂科”。

    “那你会治痔疮吧?啧!你可得以功抵过呀!这翻砂工的病,你得主动给治……”

    “翻砂工的病要有专门的大夫治。我治不了。我是个庸医……”马桢倒很谦逊。

    老牛凑上来说:“你就别太谦虚啦!秦小鬼儿忒想生个大胖儿子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马桢低头说:“唔……”他对绝户危机反应淡漠。

    人们正用铁钩子从黑砂中扒出暗红色的铸件来。黑尘扬起,腾升出一朵朵蘑菇云。空气愈发稠了,有充饥感。生命,便在这里繁衍。

    之后,翻砂汉子们从吐砂子中刨出埋在里边的山芋,已经烤熟了。就龇出一排大板儿牙,啃,马桢木然望着,木然说:“不卫生。三条石。”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一张大嘴吃着说,“心净物不脏,心脏物也不净!”

    “马桢别总在这儿充熟的,你老实点儿吧。”

    马桢哑口无言,死盯着那热山芋。

    翻砂工个个都是硬汉,铁身钢腿铜舌头。然而除了佛,人身上总会有五劳七伤的。翻砂场上的常见病不同一般,很有几分怪异。三十大几,就脱光了头发;四十出头就没了满口牙;还有到处可见的“静脉曲张”——小腿上满是暴突的青色筋疙瘩,蕴含着无处可泄的内力。久病成医,翻砂工中有了以偏方治大病的土郎中。李竖生是其中成就最高者。

    李竖生年方三十,他很不屑马桢。因为他知道马桢是个西医,只知ABC。

    李竖生治疗脱肛这种病,一绝。

    “温开水兑点儿醋,洗屁眼儿;五倍子和石榴皮这两味药,炒焦了研成细末……一次保你除根儿。到死都不再掉出来啦!”土郎中敢说大话。

    李竖生还给老牛出过一个偏方,绝密。说是从唐代名医孙思邈那传下来的。悠悠千年哉!

    翻砂工们在澡堂子里就猜测是“大力丸”。老牛爷们儿回家换季,用得上。

    “心净,心得净呀!”李竖生得了翻砂行当的真传。每逢行医,必言此条戒律,以警族人。

    临近老牛的爷们儿回家探亲,翻砂汉子便天天拿她开心找乐,众口合唱一首无名氏创作的歌谣,充满了生理激情又表达了良好的祝愿。

    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

    下个月就轮到你呀把情来发!

    “放屁,前天他来信说,今年活儿忙不回来探亲啦!”老牛叉腰喊着,并无“相见时难”的感慨。

    秦小鬼儿走过来训她:“你叫唤什么?快给我干活儿去!”颇有族长气派。

    然而三天之后,老牛就说不大舒坦。李竖生眨眨一双小眼睛给她出了个偏方:“小麦仁、大枣、甘草……这可是个祖传秘方哟。”

    “李竖生你好好干吧,有机会我让你脱产到咱车间保健站当大夫。”秦小鬼儿阴着脸说。

    看来李竖生快有“处方权”了,这土郎中。

    马桢照样劳动改造,天天拉车运砂子。

    老牛唤来他,伸出一条胖胳膊:“你给我诊诊,看吃点儿什么药?”看来她不大信服李竖生了。

    “我、我不会看病呀。”马桢黯然。

    老牛圆了双眼:“你不会看?狗会看!”

    “你,你怎么知道我也懂得中医?”

    “什么中医西医,反正你会摸脉呀。”

    就摸脉。马桢蓦地变了脸色——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医生了。于是他想笑,又想哭。

    他诊脉的手在微微颤抖,似触到了经络。

    一群翻砂汉子,内有李竖生。远远地偷听偷看,像个充满仇恨的部族。

    “你呀,你还是到大医院去看看吧。”马桢忘了洗手,擦擦额头的汗。额头被黑手抹出一道黑色印记,仿佛古老的族徽。老牛呆望着他。

    “你又不是个废物!你说个病名我去讨点药吃不就得啦!”老牛急切地说,却没用大嗓门儿。

    老牛双眼中充满了热望。这很少见的。

    “你……”马桢沉吟,之后再度诊脉。

    “有屁就放,别憋着。”她皈依了马桢医学。

    马桢看着脚下黑砂,一板一眼说:

    “你——有了。”说罢还是望着脚下黑砂。

    老牛当然听清了,脸上便残忍地一笑:“你是不是拿老娘找乐儿?”渐渐就变了脸色。

    马桢摇了摇头:“我老娘早死了。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老娘了。你还是去妇科查查吧……”

    “放屁!你拿姑奶奶找乐儿。我爷们儿常年在外,我有啦?我有个屁!”老牛呼地站起身来。

    马桢正色:“你,有了!别的我不管,反正你是有了,我说真话。”这是他对黑砂土地的固执。

    拥上来一群翻砂汉子,先是不言不语,听。

    之后便被激怒了。众人脸上的表情,只有在远古子民面孔里才能得到复制。

    “你小子敢拿翻砂娘儿们寻开心?”

    “心脏手不净,才摸出个花花脉来!”

    “谁不知老牛她是个正经娘儿们。”

    他们不只觉得马桢这家伙污蔑了老牛,也觉得这个外来户污蔑了全体翻砂工以及家属。

    有人怒不可遏,就伸出了巴掌。

    “我们干的活儿脏,可心净!”

    就啪啪打了起来。翻砂工们此时只有一个圣洁之物——老牛。他们绝不甘心碎了这女人像,就好像进了魔界——挥动拳头,疯狂地拱卫这件贴身小棉袄。

    马桢始终一声不吭。他面对着种族歧视,认头挨打。

    “说!到底怎么回事?”赶上来的秦小鬼儿,厉声审着马桢。马桢抬头:“来了这么多病人?”

    “她,有了。”马桢咬紧了牙关,捍卫着医道。

    李竖生急了:“你污蔑革命女职工!”

    人们怒吼了:“马桢你脏心烂肺馊了肠子!”

    马桢缓缓抬头:“脏?脏了未必不是真货。多干净的人也得拉屎……”这胆大包天的声音。

    李竖生抬手一拳。马桢倒了:“好糊涂的患者……”

    这是一场不可调和的冲突:在病与非病之间。

    秦小鬼儿却尖嗓叫道:“到底有没有?说!”表情活像个盼望收获的老农遇见了洪水。

    马桢石头般不说话了,两眼只盯着脚下黑砂。

    李竖生气得忘记了所有的偏方,眨着一双“雀瞢眼”,不说话。

    秦小鬼儿大声嚷嚷:“抓革命促生产,都给我干自己的活儿去!”他挥着那双壮年的手掌,像江湖卖野药儿的。

    “驴”接茬儿说:“今天你倒挺精神的!”

    秦小鬼儿转脸说:“老牛,不舒坦你就歇几天吧。谁都有头疼脑热的时候。”

    老牛已没了踪影。众人也各自散去了。

    地上只蹲着正在养伤的马桢。

    秦小鬼儿凑近了问:“你说……”

    马桢永恒地闭着嘴,似一尊喘气的木乃伊。

    “你!哑巴啦?”秦小鬼儿脸上现出绝望。

    马桢轻轻点了点头,数着地上的黑色砂砾。

    后来才知道马桢于混乱之中不知被谁踹折了两根儿肋条。马桢没有歇班,全靠自愈,只是不张嘴说话。

    马桢当然是个庸医,因为老牛肚子根本没有隆起。永恒的平原。一场子虚乌有。

    但她还是病了一场。病好了,就接着坐在大铝盆前打芯儿。再后来她爷们儿回来探了一次亲。秦小鬼儿发扬人道,让她在家歇了一个星期,大享天伦之乐。翻砂车间仍旧固若金汤。

    秦小鬼儿却显出了几分苍老,像丢了宝贝。

    那马桢在翻砂场上整整劳改了一年。厂职工医院召他回去,扫厕所。还是不言不语。

    马桢离开翻砂场时,秦小鬼儿约他谈了话。

    马桢始终不言不语。临了,用手指蘸着水在他办公桌上写了几行字儿,可能是个世人不知的药方。

    秦小鬼儿脸全白了,好像死了心。

    我就是从那个黑得诱人的工场里爬出来的翻砂工。我曾于一个阴暗角落里窥见这样一个场景。两人,一男一女。那天太阳生病了。

    那女人:“女人给别人赔不是,赔大不是,只有这一招呀。你,你把我干了吧!干了吧!”

    那男人不言不语,躲闪着女人的拉扯。

    “他怕绝后,借我荒地下种儿,又害怕,就掐死了自己那根儿没出土的苗儿……”女人在抽泣。似乎无以解脱。

    “你是个说真话不回头的犟种。你恨这翻砂工。你狠狠心把我干了吧。”这是一种乞求。

    翻砂女人的忏悔,只能挖掘自身的“潜力”。

    终于听见了那男人的声音,很苍凉。

    “干?干什么?还是干革命吧。”转身走了。

    那女人失了声:“你他妈的是个神医,你真狠心呀!你不原谅我呀?我×你祖宗……”

    那女声,已近乎一种兽类的嗥叫,很动听。

    那男人走出好远,迎面看见一台很大很大的标志着某种工业文明的尚未开箱的大机器。

    这是一台高速碾砂机,尚在睡梦之中。

    门官儿

    我终于和那个名叫王金柄的翻砂汉子一遭干活儿了。他就嘿嘿冲我笑。我记住他一脸鼠相,尤其那双厚厚的唇,很肉。

    我十八,他四十好几。两人干活当然是他领档儿。领档儿就是搭伙干活儿的为首者。

    他是中国共产党党员。老字号的伙计。

    干吧。就在车间角落里选了个地势。王金柄惶惶着,东瞅西瞧一番,说:“这地方背风,人也少。嘿嘿。”脸上表情依然含着几丝慌张,满不像在家已当了爹的人物。

    我也受了他的传染,心里阵阵莫名的紧张,也仿着他东瞧西瞅一番,说:“这地方好是好,就怕天车钩子够不着咱呀。”

    他又东瞅西瞧南观北望一番:“嗯。没啥挡碍的。咱俩,还拾不起个五六百斤来?”

    一句话就省去了一部起重机。我受到鼓舞,还是充满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精细大长的胳膊——有骨头没肉。然后我看着他两只“前足”:手上暴露着青筋。绝对苦大仇深。

    “我可要问你呢,你爱歇班吗?”他是泊镇腔。

    我回答:“爱呀!公休日可以去玩儿。”

    “说岔了,说岔了,我问你爱歇病假吗?”他抄起铁锨平整着黑砂地,轻微喘息着。

    “有病,顶不住,就歇呗!怎么还爱不爱呢?”那时我还不知非人的劳动一旦成为一种刑罚,人便伺机逃脱。病假是一种幸福。

    他又嘿嘿笑了。与他搭伙干活儿刚刚十分钟,我便听惯了这种笑声。

    我俩的任务是做一种名叫“端盖”的铸件,灰铁的,一件三百公斤。自己拌砂自己造型自己合箱自己浇注铁水,这过程,像经历一个铁的人生。

    他告诉我这批活儿要一百件,要干到今年立冬。他说这话时脸上表情很奇特。

    “干上啦?”时常有人跑来观光。王金柄就嘿嘿笑:“干,干上咧。”言简意赅。

    他干活儿的时候,动作有些拙。我给他搭下手,用铁锨把砂子抖落到砂箱里,由他抄着兵器似的砂捣子,狠力充实。他干得认真,有时又小心翼翼像是制造原子弹。

    他突然嘿嘿笑了:“这遭可是俺领导你咧。”

    我觉得这毫无重申的必要,就不搭腔。

    他就惶惶地扫我一眼。我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一条汉子。尽管我还有两年光景才能满徒出师。

    跟王金柄一遭干活儿挺舒坦,他从不训斥人。有时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儿。他极少把目光投在我的脸上,而是永恒地低头瞅着黑砂。

    但,我还是很难完全跟他同心同德。

    做废了一件活儿,他被唤到清砂工房里去看“死尸”。师傅走了,我自然没了主张,就停了活计蹲在砂箱旁边歇着。蹲,是翻砂的基本功。

    走过来车间书记小司。他二十八岁,却有八年“当官史”了。他弱声弱气问:“王金柄干什么去了?”

    我蹲着回答:“不在。”

    过了好一会儿,王金柄才回来,脸上还残存着“奔丧”的神色。他先是奔到墙边,拾起一截白色粉笔,在写满“正”字的墙上,画了一个“×”。转过脸来看了看我,又是嘿嘿地笑。

    “别害怕,干翻砂这行当,一有手二有脑子,就成。”接着是发感慨:“我就是没有脑子呀。”

    “别害怕。”他又劝我。我却认为他这是劝慰自己,因为我并没有害怕。

    之后他又是嘿嘿笑:“咋俺一不在,你就停工不干啦?”

    在红色恐怖的环境,“停工”这字眼儿,很吓人的。

    这次我没有正视他,硬声说:“我是学徒工,不具备独立操作能力。你怎么能说我是停工不干呢?”我用初中生文化辩解着。

    没有听见他的嘿嘿笑声。半晌都没有声响。他以身作则抄起砂捣子干活儿,我也随之动弹起来。

    临近午休时分,他突然出了声:“俺当了这么多年党员也没讨过一点儿权力。今儿个试着管了管你,你还跟俺顶嘴。”之后就嘿嘿笑。

    我说:“刚才你不在,小司来问你了。”

    他听了有些慌张:“咋这么巧!你知道俺看那件废品去哩。”

    我说:“你别害怕。”

    他连声说:“我怕个啥?我怕个啥?”就闭了嘴。

    日子,一天天重复着,没有两样儿。

    我在重复的生活中发现了问题,问:“王师傅你的腰八成有毛病,发僵。”

    他并不惊讶,低声说:“毛孩子懂得啥叫腰。没大紧的。”之后掏出一粒冰糖,用黑乎乎的大手填进黑乎乎的大嘴里:“俺正闹戒烟。憋急了,就靠这糖疙瘩挡瘾。”

    那时我正想学习吸烟,听了就觉得失望。

    这糖疙瘩竟然弄得他成了众矢之的。一个个“馋嘴儿”听说这儿新添了“糖矿”,就时不时跑来,向他讨要。其中讨要最勤的,是杜白唬。

    “糖,咱那糖呢!给呀。”王金柄有求必应,嘿嘿笑着往外掏,像个慈善家。

    没几天他就对我说:“烟钱没省下,又添了糖钱。这烟,俺戒不成了。”他的日子过得不宽裕,常年抽烟叶子。

    我问:“你在三条石学徒时候,就学会了抽烟吧?”

    他听了,把目光投向车间角落那台小锅炉。那里,一个六十多岁老头子正在烧火。

    “他,就是俺在三条石德源铁工厂学徒的东家,白掌柜。”

    我十分惊异:“噢……臭资本家呀。”就有了很大兴趣,想听三条石的事儿。

    杜白唬塞给我一支烟,热烈地说:“学着抽!学着抽!实践出真知……”

    之后他吐着烟雾说:“王金柄原名王金饼,他差点儿做了资本家的女婿!是党把他拉回革命阵营来的。”

    我抽了平生第一支烟,就觉得生活真美好。

    见我抽了烟,王金柄嘿嘿笑:“要说不该让你学这个,抽上了可就不好戒,赛俺。”

    小司把王金柄宣了去,“党官儿”对“党兵”谈话,工夫不短。王金柄回来了,没有嘿嘿笑,说:“训俺了不是?说俺啥‘放人(任)自流’看着个新徒工学抽烟不管。”又说:“你快戒了吧。”

    我说:“戒?我还没学会呢。”

    “没学会就别学啦?小司可不好恼呀!”

    他好像谁都怕。怕惯了,就学会了“嘿嘿”。

    我也闹不清他究竟怕什么东西。那惶惶眨动着的目光仿佛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我也就任劳任怨随他一道干活儿。

    他似乎渐渐喜欢上我了,总是不停地跟我聊天儿。不管我听不听,他都目光低垂随意聊着。语无断流,目不斜视,心无他求。

    “俺、俺一九五〇年就入党哩。”他卷了一支“小喇叭”,叼上点着,“俺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他找俺谈了几次话,问俺:‘你就认头这个样子,你就不打算进步啦?’俺就说干翻砂呗……”

    “他是谁?”我不解,就问。

    “他就是他呗,如今是个大官儿哩。”

    王金柄说话,时空颠倒,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待我听得习惯了,便能从中梳理出好多好多事情。其实他的人生并不混乱。

    铁工厂里混进来个“地工”。事情暴露,是王金柄给他通风报信。双手一托那“地工”屁股,人就从后墙跃出去逃了。解放军进城那个“地工”成了军代表,找到了他。先是给他把“金饼”改成“金柄”,接着介绍他入党。

    “嘿嘿……俺这两手往他屁股上一托。就这一托哩,托出个后半辈子好光景。他调俺上军管会去,俺怕,死也不去。他又调俺上个啥工业部,俺……俺哪也不去,俺干翻砂呗。”

    “你托他屁股的时候,没害怕?”我大声问。

    他正色道:“害怕个啥!俺还以为他是偷了马路对面衡成号的东西哩。”

    我听了,就问:“你真是个说实话的人。”

    他又嘿嘿上了:“俺说实话的时候心都慌,更别提说瞎话了……”

    “你到底慌什么呀?”我想寻找他的内心秩序。

    他抬头往远处看,连声说:“瞎慌慌,瞎慌慌……”我顺着他目光去瞧,车间书记小司走了过来。这是个乘火箭上来的年轻干部。

    就埋头干活儿了。其实压根儿我俩也没闲着。小司站在我们近处,审视良久,问:“废了一件活儿呀?”小司说话的音韵使人想起火化场。

    “嘿嘿……砂子充得太硬,呛了铁水。”

    小司转脸看着我:“好好跟王师傅学!”

    王金柄立即谦逊不已:“俺能教他个啥,俺能教他个啥……”搓弄着两只黢黑的大手。

    “教他抽烟呗。”小司虎着脸说罢,倒背手走了。

    王金柄小声说:“责任在俺不是?你别学抽烟了。俺也戒!”说着就掐灭了“小喇叭”。站直身子,提提破烂的裤腰,奔厕所去了。

    那个烧锅炉的老头儿弓身撅腚拉着一车煤块,驴似的拱将过来。王金柄闪身让路。

    老头儿嘴里挤出一串哼哼声。

    “饼子,能戒就戒,不能戒就抽。咋这没囊气,还靠糖疙瘩?你大老爷们儿了。”

    王金柄只是嘿嘿地笑,径直去了。

    昔日的东家,对他依然是个无形的权威。我心中迷乱起来,就愈发想学抽烟了。

    他从厕所回来,我俩就运足了气量,合力抬起三百多斤重的砂箱。合上箱,便等待冲天炉下来铁水,然后浇铸。铸件是翻砂工的儿子。

    铁水烤红了他的脸,龇牙咧嘴眉头乱抖,他哼哼着,指挥着我也指挥着他自己,把一大包铁水注入砂模之中。我俩丢掉了抬包,比赛着喘气。

    他喘着说:“就图个暖和吧。前年俺还去学校当过半年工宣队呢……”他开始对我“咏史”。

    “当得不错吧?”我擦着汗问。

    “病啦,病了五个半月。”他小声说。

    “半年,你病了五个半月?”我光知道他的腰已经严重劳损。

    “嗨,心哪每天噔噔跳,上了嗓子眼儿。啥病?大夫让俺天天在学校宿舍里歇着,俺就睡呀,睡出十斤肉来。”说着又嘿嘿笑。

    我深深为他感到遗憾。

    一百个端盖终于铸完了。又接了一件新活儿,重约一吨半,得五个人合伙干,就配上杜白唬和另外两个小伙子。

    数王金柄年岁大,自然是他领档。

    “你是党代表!”杜白唬笑嘻嘻给他封了衔儿,之后一拍胸脯:“我们四个是布尔什维克。”

    王金柄不懂这外来语,仍然是嘿嘿笑。

    为了避开用电高峰,车间命令我们这档活儿改为中班,天天上。一上就得三个月。

    杜白唬是个心灵手巧嘴巴尖的小伙子,乐天性格。没出三天,我就发现他才是个真正的领档。但凡大政方针,都出自他的嘴巴。王金柄用嘿嘿笑声给杜白唬配音。

    杜白唬极能干。他抄起大锤,唱起翻砂工的《四季歌》,无拘无束。

    “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

    唱得全年没有一天好光景,便否定了人生。

    杜白唬教会我抽烟,自豪地一挑扫帚眉,说:“王金柄就爱跟我一档儿干活儿,省他胆子呀!他在家怕老婆,出门怕警察,干活儿怕领导,拉屎怕脱肛,吐痰怕闪了舌头,睡大觉怕惹了枕头,看病怕大夫……”杜白唬名不虚传,一口气道出了“八大怕”,五彩缤纷,内涵深刻。

    就黑鬼似的一天接一天干活儿。全车间只有我们几个上中班,傍晚时分空旷旷的有种当了儿皇帝的感觉。每逢寂静时,杜白唬就站到高处,狠咳几声,嗷嗷叫上几遍:“咱也豁亮豁亮嗓子,妈的太堵啦!”

    这时候,杜白唬好像统治了整个翻砂场。

    王金柄嘿嘿笑:“别叫唤啦,今儿晚上是小司值班……”小司那张黄瓜脸,仿佛是他的图腾。

    “是吗?那我就提前溜号儿,奔他家找他老婆去!嘻嘻……我共他妻!”杜白唬胆大包天说。

    众人受到启发,酝酿出一个“行动方案”:拼命干,每天提前两个小时下班,溜号儿。

    “行吗?党代表。”杜白唬问王金柄。

    “嘿嘿……”王金柄点上一支“小喇叭”。

    就疯了一样干活儿,蹂躏那黑砂。为了提前两小时逃出这里,获得自由。

    被小司捉住了一次。小司训王金柄:“你、你怎么不管呢?你算什么工人阶级先进分子!”

    “管,管,管……”王金柄没有“嘿嘿”。

    杜白唬是个不知改悔的惯犯。他说:“王师傅,我们连你一块儿瞒着,溜号儿。这样就没你责任了吧?”大有梁山好汉的味道。

    “傻话。干活儿的瞒得了干活儿的吗?”

    杜白唬一拍大腿:“好话!咱一个阶级。哥儿几个洗澡去,照溜不误!”

    我最后一个穿戴整齐,溜出更衣室。车间里黑漆漆的,只有远处屋顶还亮着盏灯。走了几步,就觉出有人说话,音量不小像是在聊天儿。

    十几步远,黑灯影里有个尺把高的砂堆。砂堆上安放着个小板凳儿,烟火头儿一明一灭,告诉我上边坐着个人。

    这是个四处可见的位置。

    “这大车间一个人没有啊?有人有人!俺就是个人咧,嘿嘿……四十好几啦,四十四!天生干活儿的人呗。俺是党员,应当不怕神不怕鬼,其实也没神没鬼,光有人咧。中国就是人多……”

    我咳了一声,王金柄吓了一哆嗦,止住自言自语:“你咋还没走?天儿真冷啊……”

    “你这是给谁做报告呢?讲得挺带劲儿。”

    他嘿嘿笑:“你们都走啦。俺关了灯,就在这亮着烟火头儿,还哇啦哇啦聊天儿说话。小司远远一听,心里准想:‘嗯,没溜号儿,他们几个正聊着呢。’这样小司就不过来查了,嘿嘿……”

    他嘿嘿笑出了一脸褶子,咧开了两扇厚厚的嘴唇。

    我觉得这是学龄前儿童的智慧:“你不如管着我们,不让我们溜号儿。也比在黑灯影里蹲着强多了。”

    他缓缓说:“谁说不是呢。俺、俺要上对得起党,下对得起群众。俺可不是管人的材料……”

    喘了喘气,他突然说:“哎!你要是上了烟瘾啊,就偷着抽。别让小司看见就成。”

    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就放弃了他,开步走了。

    第二天上中班,我觉出王金柄印堂发暗。吃晚饭时,他喝着玉米粥对我说:“嘿嘿……你们别溜号儿了,行吗?”

    我说:“这要问杜白唬,他是反革命头头儿。”

    他想了想,没有去找杜白唬说话。

    杜白唬正大声“白唬”:“我借给小司一本逮特务的小说。三百多页一共三十多个特务。他看入迷就没精力逮咱们啦!”这是翻砂工的大智谋。

    我凑过去说:“小司他爱看爱情的吧?”

    “这年头没爱情!给他一批特务让他逮去吧。”

    吃完晚饭还有些收尾的活儿,抡大锤砸砂箱。王金柄以身作则抢着上手,十八磅大锤嘿哟嘿哟抡了起来。这活儿,凡人干不了。

    突然他“哎哟”叫了一声。我们围了上去,看他。

    “正砸在俺脚面上……”他蹲下身捂着左脚,疼得咝咝吸着凉气。这是锤头脱落了,跟他脚面亲了嘴儿。

    杜白唬处变不惊:“我去把小司叫来,工人阶级先锋队队员负伤啦!”

    我去搀王金柄,他小声嘟哝:“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下子可把俺救了……”

    我不懂这是句什么禅语,只懂那锤头的分量,足能让人在床上躺仨月。

    小司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本满是特务的书,大声叫:“违反操作规程呀!”

    王金柄:“违反?嘿嘿……”之后是呻吟。

    杜白唬:“什么违反操作规程?我跟你娘儿们相好还违反婚姻法呢!小司你快找厂部汽车送医院吧。”

    王金柄终于获得了幸福——躺在家里养脚。没有多少人去探望他。理由是:“他胆太小,咱别吓着他呀!”

    两个多月时,我和杜白唬去看了王金柄。他家住西下洼,绝对苏区——百分之百住的劳动人民,坚决拥护我党。

    他屋九平方米,空中搭了个暗楼——人像包子一样,分两屉。王金柄躺在“下屉”。

    那烧锅炉的老头儿——王金柄前东家——白掌柜,居然也在场。见我们进来,这资本家起身说:“你好好养着吧。”就溜了。

    杜白唬大大咧咧说:“嘻!资本家还这么关心劳苦人民?这是超阶级的爱……”

    王金柄:“嘿嘿……你们跑来看俺干啥。”

    他老婆是个相貌丑陋的女人,话却不少,而且天津口音:“他就这样德行,来人看他吧,他就觉着受了大补。他真是受不了这种大补呀。”

    杜白唬:“对,我们是两棵人参,补你来啦!”

    王金柄一脸惶惶不可终日的神色,挣扎着坐起身,暗楼上露出个小孩儿脑袋,没表情。

    “小的是个男孩儿,俺抱养人家的。小声别让孩儿听见,六岁啦!”王金柄分明是让自己小声说话。

    “你们看你们看。”他老婆黑着长脸说:“他就是这个毛病,不打自招。谁也没审你这段儿事情呀!我看他八成是让人家管怕了。”

    我壮起胆子:“师母,他八成是胎里带。”

    杜白唬抽上了烟,问:“脚上伤,好多啦?”

    王金柄眨巴着小眼睛:“俺脚伤搁在外,这遭俺主要是把腰伤给养好了……”

    我和杜白唬哈哈大笑起来。

    他老婆立即说:“瞧人家二位笑得多豁亮,铜声儿。可你呢!整天嘿嘿嘿嘿的,像大肠上火拉不出屎来。我听见你嘿嘿就想抹脖子上吊!”

    王金柄不离固有话题:“真的,俺把腰伤给养好了。这腰是慢性病,俺不好意思去拿病假条儿。这回俺腰是沾了俺脚的光……”

    “双丰收!双丰收!”杜白唬说。

    我插话:“王师傅你别害怕,我们已经不上中班了。上白班就不溜号儿了。”

    他终于抬眼望着我,说:“你年轻,要往出息里长!别赛俺似的……”

    杜白唬站起身说:“我看翻砂匠都是尿货!没一个过得硬的。我就是个假硬汉,真软蛋!人哪,得随着命走。行啦!我俩也该滚啦。”

    王金柄在炕上说:“走?俺不送啦……”

    “送?你送我个金饼吧!”杜白唬打着哈哈拉我出了门。上了街他就把我拉进一家小酒馆。一下就喝多了。

    “你看看王金柄,咱们算个什么东西啊……”杜白唬无声落泪。

    没过几天,王金柄就上班了,申请去看过炉料库。小司同意了。

    后来,听说王金柄开始练习气功,说想多活几天。很多年以后,领导终于调动了他,派去看守工厂传达室。

    一天下午,工厂大门敞着。他站在传达室门口,看着电线杆子上的播音喇叭,还没接上电线。他自言自语说:“这是个摆设呀?比废物还废物!”

    这光景一辆黑色小汽车驶进工厂大门。王金柄一愣神儿,这辆小汽车沿着厂区环岛调头,又向厂外开去。车轮把刚刚铺好的水泥地面,碾了两道沟。

    大门旁边,几个工人正在焊接标语牌。弧光闪闪,照亮“企业整顿”几个大字。

    王金柄当道站定,张开双臂拦住小汽车,说:“你们哪来的?”

    司机露出半个脑袋:“在你们厂调个头。快让开让开。”这是个很有气派的小伙儿。

    王金柄睁大眼睛说:“我们这是工厂,不是随便调头的地方!再说你把水泥地面轧坏啦!”他小步跑去关了两扇栅栏门。这门是钢筋焊的,特别结实。

    司机火了:“开门!你门官儿也算高干呀?”

    “嘿嘿……高干!咱承包了这大门。你想破坏承包呀?破坏承包就是破坏改革!”

    司机下了车,小声嘟哝:“娘的!中国人官僚意识太强啦,有点儿屁权就死使……”他走过去硬要打开两扇铁栅栏门。

    王金柄嘿嘿笑了:“你不要太牛气哩。”说着从地下拾起焊枪,朝着铁门插啪啪啪,一连串点焊。

    “去年我干私活儿给家里做炉子,才学会这电焊把式!”说罢转身进了传达室,坐下喝茶。

    司机傻了眼,以为遇见了疯子。

    旁边几个焊工哈哈笑着:“开车的,你毛嫩呢,敢惹上岁数的老实人?”

    司机追进传达室,战略不改:“老爷子,你不打算干了啦?你知道车里坐着谁吗?”

    王金柄喝了口茶:“不会是乾隆皇帝吧?俺倒要去看看他!”

    他起身大声跟司机说:“告诉你吧,再有三个月俺就退休啦!俺怕啥?俺他娘的啥也不怕!”之后雄赳赳出了传达室,像喝了健力宝。

    他终于硬气起来,尽管他并未承包这座工厂大门。

    走近小汽车。车门主动开了,钻出个气宇轩昂的人物。此人又高又胖典型的高干体型,看来不是假酒假烟之类的赝品。

    “哎呀,这么多年我头一遭遇见胆儿大的!”此声如雷贯耳。

    司机大声说:“你看看这是谁!”

    王金柄眯缝着双眼,伸长脖子打量着。面前正是当年被他一托屁股送上墙头的那个人啊。谁也不知道,这时候他们彼此是否还能认出。一条虫一条龙,就这样对视着。

    司机对僵身不动的王金柄说:“你知道了吧?这是我们项局长!”

    是啊,凡是局长就比副局长官大。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我没有在场,也就不知道当时王金柄什么表情什么举动,以及怎样收场。

    人世间有些事情,总是介于知道与不知道之间。噫——

    黑字

    李驴子是个翻砂工,翻砂就是用一双肉茧子手从黑砂里翻弄出铁的铸件来。很伟大。

    李驴子是诨号。他本名李吕子。有讲头:爹姓李,娘姓吕,爹娘的儿子正宗货。

    翻砂场上的黑脸汉子们就说他爹准是个有学问的人,要不咋会给他起这么一个雅了吧唧的名字?李驴子伸脖子瞪眼一摇头,说不是他爹有学问,是一个跟他娘相好的人有学问,那个给他爹送绿帽子的人越俎代庖给他起了这个大号。他毫不掩饰母亲的风流史。这反倒使人觉得他胡说乱吣,其实他娘是清白的,像水晶一样。

    黑砂世族中,用自己的娘亲开心找乐乃翻砂工大忌。便有人瞧不起李驴子,送他一句歇后语受用:“面汤锅里煮皮球——说你浑蛋还有股气儿!”翻砂工的歇后语,可印成一部大书。

    李驴子是自己把自己骗到这个黑色王国来的。人家说这儿不是人活的地方,他也知道这儿不是人活的地方,还是来了。他觉得自己只配到这样的地方来,活着。活得没人样。

    便任着光阴过了不惑之年。不惑,于是他自以为修炼成了。有一天,他叉腰往冲天炉前一站,扬了扬黑黑的长脸,眨了眨烂了睑的眼睛,公然号称“活字典”。这是黑砂文化一大奇迹。人们则认为他是舌头根儿抽筋儿——说胡话。

    他见无人理睬,就从怀里掏出牛皮纸封面的小册子,这便是日后人人尽知的“李驴子字典”。一张张纸都有页码儿,他亲手编纂的。

    有人问了:“一个小点儿掉在死马身上?”

    众口高声答:“驴——”

    他听了一怔,正着脸色道:“很对!这是一种很老实的动物。”其实给“老实”下定义,很难的。

    “是啊,在被窝儿里你就不老实啦!”

    可是李驴子只有一个空被窝儿——光棍儿。

    他便总举着那册自编的字典,无时不在寻思着什么,好像脑门儿往外冒傻气。

    那时候,第二职业尚未出现。李驴子解字价格优惠:一个字儿一根烟。若遇到冷僻的,则时价面议。宗旨还是为人民服务。

    只是干翻砂用不着多少学问。上边能喘气下边会放屁的人,都干得了这一行。原始劳动:手是尺,眼是秤,大腿的痦子是指南星,全凭力气挣。中国有多少汉字,这跟翻砂工关系不大。辨识钞票的面额,绝不用查字典。

    但李驴子还是有李驴子的生意。

    他经常拉着斗儿车去车间后边装砂子——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其实翻砂场上没有路,走一步算一步。他嘴里哼哼:“同胞们,谁解字儿呀,谁解字儿呀?”

    满车间字迹寥寥近乎无。只有迎面大墙上一幅过时的标语痕迹:要反击右倾翻案风!

    李驴子弓身向前,哼唱着一首歌谣。这歌谣毫无师承,广告味儿十足。

    “旧社会咱是睁眼瞎,地主老财欺负咱呀;今天仍学而优则仕,不识字怎么往上爬!”

    这分明是在鼓励人们找他解字儿。这头憨驴子。

    还是有顾客的。跟他常打交道的,多是二十来岁的“生瓜蛋子”。干着苦大累的活计,心里却虚得慌,失重。他们就丢上一根烟卷,问上一个色里色气的字儿,过过瘾。然后开心大笑。笑得人们以为动物园铁笼子开了。大笑过后,还是不认识那字儿,翻砂工健忘。

    从车间东头扑过来一阵声浪。“可了不得啦!咱车间来了个女的……”

    李驴子一惊:“真的!在哪儿?”

    翻砂场上没有女人,清一色雄性。来了女人,便如同中国土巴佬见了西式大餐。

    来了女的,兴许李驴子就没了行市,像报废的钞票。

    跑上来一匹探马:“是个二十来岁大闺女,倍儿白!倍儿鲜灵!”这是空灵的审美标准。

    李驴子急了:“给烟给烟,白给你们解了那个字儿啦?一人一根别赖账!”

    刚刚解了一个“肉部”的字儿,此时人们却被鲜肉吸引,自然抛弃了干似腊肉的李驴子,还有他的字儿。人,总有失落的时候。

    他只好咽了口唾沫。唾沫是男人的镇静药水儿:“这就稳不住啦?你们真他妈的猫的狗的都没见过!”好像他是动物做爱专家。

    还是没人搭理他。心就真的成了一块腊肉。

    车间头儿外号叫“狗油”,五十多岁满脸疙瘩。这时狗油领着个穿紫呢大衣的姑娘踱过来,指东道西谈南论北,介绍着翻砂车间的基本情况。其实,这翻砂场四面透风像个破窑。

    年轻的翻砂工们蓝了眼:“狗油这老小子艳福‘皮’大呀!他先领着遛了一圈儿……”

    李驴子有了生意:“艳福颇大,别念字儿光念一半儿。”他当场校正翻砂工字误,然后大声说:“又教给你们一个字儿,一人一根烟!”

    根本没有人顾及他。整个儿一个母性崇拜。

    狗油在远处施了权威,大喊:“李驴子你在那儿瞎喏喏什么?我扣你奖金啦!”说着转脸对那姑娘说:“我们这儿只有一部天车,两吨。也没有什么吊装经验……”

    狗油满是阶级友爱的表情——抖动着一脸疙瘩。

    李驴子大声说:“苟主任你裤裆破啦!”

    说罢,李驴子悠悠往车间后边拉砂子去了。一座座黑色砂丘迎面扑来,李驴子化了进去。他独自嘟哝着。

    抄起大铁锹往车里装砂子。砂子是黑色的,像是古人的遗墨染成。“我!我怎么着?嘿嘿……我铁活着呢。风景如画!”

    满脸淌了汗,他不擦,冲着“古人遗墨”自言自语。“没兴趣没兴趣都没兴趣……”突然坏了情绪,就从怀里掏出那本“驴字典”看。

    “中国十好几亿人,汉字四万八!我只认识两千来个字儿。不认识的就跟没有一样呀!不认识就不存在,看来这是唯心主义学说……”

    黑砂丘后边露出一个脑袋——基本属于返祖现象。这汉子外号“宋狒狒”。

    宋狒狒跟李驴子不同。他是被别人骗到这个黑色王国来的。“招工办”的人说这儿挺好。他就以为挺好,来了。三天之后得了个外号,收获不小。狒狒这路动物产于非洲。翻砂场是中国工厂里的黑非洲。宋狒狒来此落户,绝对是专业对口——回归大自然了。

    宋成了狒狒,他便一年也说不够十句话。

    他也是个苦力,见了阶级弟兄,话就多了些:“你又念叨啥呢李驴子?当心话多了生痔疮!”

    李驴子听了,迎着风点上烟:“狒狒小弟,我卖给你一个口诀吧,要价一盒过滤嘴儿。”他不失时机发展着自己的副业。

    宋狒狒凑了过来:“口诀我懂!”这个三十来岁的壮汉拙里拙气的:“水解渴,饭解饱,舒筋活血干到老!”这是工人的大众哲学。

    李驴子笑了:“我看你干不到老,就得死!”

    宋狒狒毫不惊讶,说:“你早就死了。”

    李驴子微微一怔,随即傲然笑了:“我知道你急需什么口诀。干什么事儿都得讲究个科学性。比方说科学种田、科学喂猪……”

    李驴子在车间的黑暗角落里,曾经窥见宋狒狒高度机密的个体勾当。那天宋狒狒急促地动弹着,轻轻呻吟出一个很朦胧的雌像。

    宋狒狒也是个外表硬朗内心稀软的自渎者。每个翻砂工都有自己的秘史。

    “备一盒烟吧,不是过滤嘴儿也行。我告诉你一套适应四季变化的指法规范,科学的。”李驴子见宋狒狒并不买账,自动降价,同时暗示了对方。

    宋狒狒拉起小车,弓身使劲。

    “别走!”李驴子细脖儿一伸长脸儿一腆,迎着冷风唱起了那套雄性动物自慰的口诀。

    “春三秋四冬满把,五黄六月手指俩。”

    宋狒狒一听,僵住了高级动物的身子。小车把脱了手,那黑砂,呼地泻到地上融入砂丘。

    李驴子冲着他残忍地笑,身后是黑色峰峦。

    一瞬间宋狒狒扭曲了面孔,狠叫一声:“李驴子!”疯了一样抄起大铁锹,扑了上来。

    宋狒狒满脸“杀人动机”。

    李驴子惊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身强体壮的宋狒狒内心世界如此脆弱。

    宋狒狒退化掉人类语言能力,不言不语。大铁锹却似一块乌云盖了下来,瞄准他的脑袋。

    人,在似与不似之间,一下迸发出原始蛮力。

    李驴子奋蹄,强奸未遂犯似的奔逃了。宋狒狒像个受害丈夫,抬腿死追。非洲动物发出“气贯赤道”的尖叫。

    李驴子下意识跑进满是黑砂的车间。车间变得狭长,越跑越长。他脑海一片空白——全是雾。

    穿越车间。翻砂工看着一跑一追的两只动物,从容镇定。

    跑——追。在李驴子与宋狒狒两点之间,掠过一条发疯的道路。奔淌着雄性动物的全部“意识流”。黑砂。白牙。驴腚。狒狒尾巴。炽热的赤道。阴冷的峡谷……

    “动物世界,狒狒追驴喽!时速二百五!”

    阴冷的峡谷断裂了。两个狂奔的雄性动物之间猛地扑出一团“紫色”。她当道站立,张开双臂,以紫呢大衣的“十字架”身形迎着宋狒狒,阻拦。

    宋狒狒刹住发疯的身子,呼呼喘着,直怔怔望着眼前——女的!

    女的!顿时眼前火星儿四溅。宋狒狒禁忌似的垂下目光,好像眼球掉在黑砂地上。

    整个翻砂车间都死了,比死还寂静。好似这里不曾有人存在。

    宋狒狒狠狠扯了扯头发,丢了手中大铁锹。扭头就走。走出十几步,他咳出一口鲜血。血红残留在双唇上,也不擦。那颜色令人眩晕。

    “宋狒狒来例假啦!”一个看热闹的“生瓜蛋子”冲着宋狒狒背影说道。

    身穿紫呢大衣的女子腾地红了脸。

    李驴子躲藏在废弃的锅炉里,仿佛一只巨大无比的肉蛆。

    车间头儿哗地泼进一盆脏水:“你在这铁子宫里干吗了?还想再出一回世呀!你妈羊水早都破啦!”

    李驴子只得乖乖地爬出来——这是顺产。

    “快你妈的干活儿去吧!”这是欢迎他“重生”的第一句话。

    李驴子突然呜呜哭了起来。众人大感意外。

    “你爸爸死啦?还挺孝顺的。拉砂子去!”

    没人询问李驴子为什么哭泣。问啥?活着呗。一切如故,李驴子依然号称“活字典”,包括脏字。

    还是传来了坏消息:这月翻砂车间的二十吨铸件,错了。它出自一张错误图纸。翻砂工们,白干了。

    “没关系,干这个不干那个!干对干错一样,都是干活儿呗……”翻砂工没有怨言,散淡洒脱,好像人世间不存在对与错。错就是对,对就是错。

    李驴子怀里揣着那册“字典”,不去主动招揽生意了,有求者,他便应。

    “这个字儿怎么解呢?真是钻了牛角尖儿,我得去查《康熙字典》……”他蹲在冲天炉后嘟哝。走过来一个小老头儿,虾米腰儿。

    “李驴子,我问个字儿……”

    李驴子诧异:“哟!您老人家也学者化啦?”

    虾米腰儿不言语,蹲下身来伸出形如枯枝的右手食指,在黑砂地上笨而又笨地写了个字。

    李驴子瞪眼细看:尻。

    天车上,紫呢大衣变成蓝色工作服。这个天车女工俯视着身下情景。

    “你从哪儿找来这个字儿?”李驴子思忖着。

    虾米腰儿掏出一支烟卷,递了上来。

    “免了吧免了吧,我现在以武训办学为榜样。给阶级弟兄们解字儿不为赚钱,只要你们别憋屈死就行。”李驴子挡烟卷:“你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虾米腰儿缓缓说:“没头没尾一本书。”

    “哎哟!没头没尾?你遇见天书啦……”李驴子惊得抬了抬屁股。

    “不是……更衣室里扔着这本书,我随手翻了翻,练习文化呗。”

    李驴子沉住了气,问:“那也要有个上下句儿吧?”

    “有‘以防奸’这个字。”虾米腰儿说。

    李驴子啪啪拍着脑门儿:“以防奸尻!以防奸尻!这个字读kāo。我记得许慎《说文解字》有它。苦刀切。苦——刀——切。说了你也不懂。《新华字典》解释这个字儿——屁股。”

    “以防奸……屁股!”虾米腰儿呆呆问道:“同性恋啊?”

    李驴子一撇嘴:“你别瞎说!倒退几年你这句话就能定个反革命。”他似乎知道虾米腰儿看的是什么书了。

    天车上那姑娘静静听着“人间”的声音。

    李驴子教训着虾米腰儿:“奸尻,奸与尻在这儿是同义词连用。照你说‘以防奸尻’是‘以防奸屁股’?根本没有那码事儿!”

    虾米腰儿意会道:“就等于是说用来防止隐患?明白啦明白啦。”说罢蜷着身子走了。

    “尻,苦——刀——切。”李驴子小声念叨。

    挥起铁锨往车里装砂子,心里说:“《辞海》上解释,尻骨它就是尾巴骨呀。尾巴呢?苦——刀——切!”

    他又大声念:“苦——刀——切!”

    迎面站着宋狒狒,好像刮来一股冷风。两个高级而且无尾的动物对视着,面无表情。

    李驴子吮了吮左手黑色拇指,青筋毕露的右手握紧铁锨。

    “宋!你他妈又偷懒啊……”传来车间头儿狗油的斥责声。宋狒狒转身走了。

    李驴子掏出那册已被染黑的“字典”,仔细看。

    “尻……”他摸了摸自己屁股。什么时候没了尾巴呢?秦朝还是唐朝……

    车间头儿狗油跑来跑去,好像屁股后边夹着条尾巴,满车间转悠。他也挺不容易的。二十吨铸件报废,必须劈铁回炉。狗油四处寻找劈铁的大锤。大锤是人类拳头的衍生物,一只大锤替代一百只拳头。

    一个翻砂小厮跑过来,伸出两个手指说:“李驴子你不去劈铁呀?加班给双份的人民币!”

    “我特别乐意干这种毁坏性的活儿,可是狗油不用我呀!”李驴子泰然自若。

    小厮说:“我问你几个字儿吧……”

    “一次只解一个,多了撑死你怎么办。”

    翻砂小厮往天车上看了一眼:“她呀,来咱这儿实习开天车,一个月。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偏偏往这块死坟地里学技术……”

    说着翻砂小厮在地上写了个字:“她姓这么个字,库字上头少一点儿……”

    “念射。”李驴子说,“姓厍的人少呀!”

    “她名字是左边一个‘日’,右边一个‘斤’。这念什么呀?她姓个别,名字也个别。都少有。”

    李驴子沉吟:“昕,太阳将要出来的时候……”

    小厮兴奋了:“厍昕!拿箭往心上射?那是有死没活呀!这名字太军国主义了……”

    黑砂地上,突然响起劈铁的声音:“哎——嘿!哎——嘿!”人们使出蛮力,拼命将报废的铸件砸碎。

    “注意安全!”狗油袖手旁观,高声喊着。

    宋狒狒脱光膀子,浑身古铜色肌肉。抡圆了大锤。落锤的时候,宋狒狒满脸快感。显得狰狞。

    李驴子找到狗油,阴着驴脸说:“我……也要劈铁。”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狗油申请。

    “你还是解你的字儿去吧……”狗油挥手关严“大门”,尽管这大门并不通往明天。

    李驴子自嘲地笑了:“我给你解个字儿吧。”

    “解?好啊,你连裤腰带也解了吧。”狗油不以为然。

    “你知道白面馒头的‘面’,繁体字怎么写吗?”李驴子盯着狗油眼睛,死声问。

    狗油摇了摇“狗头”。

    李驴子蹲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麫”,说:“《说文解字》讲它,麦末也。”说着伸出左脚踩住偏旁“麦”,只露出右边的“丐”。

    围上一群穿破烂工作服的翻砂工,看热闹。

    “这右边念个啥?”狗油是个三条石出身的大老粗,识字不多。

    李驴子眨了眨烂了睑的眼睛,走了。

    粗胳膊汉子们,抡起大锤疯了般砸烂那没用的铁。此起彼伏的迸击声,撞进人的耳孔。

    李驴子偷偷钻进黑暗角落里,睡大觉了。

    名叫厍昕的姑娘沿着安全梯走下天车,惊诧地望着黑砂王国的壮丽景色,面色惨白。

    她身穿蓝色工作服,胸脯子上挺着两个小峰峦。

    狗油蹲在砂箱后边,手里清点着一摞子钞票——这是劈铁的奖金。一旦完工,这钞票将付到一双双黑糙糙大手上:去喝,去抽,也可能去赌。赌钱是翻砂场上半公开的文化娱乐活动。

    李驴子打了个哈欠,声似驴鸣。几个正在小歇的翻砂工放下手中大锤,循着驴鸣声奔将过来,嚷嚷:“解解乏,你给说个过瘾的字儿!”

    李驴子抹了抹嘴角口水:“铁,都砸碎了吗?”

    “砸碎了砸碎了砸碎了……”

    就解了一个“肉部”的字儿。人们像是吸了一口鸦片烟,浑身汗毛眼儿都舒坦了。

    “走!把肉洗干净了喝酒去……”翻砂工们把下班洗澡叫“洗肉”,吆喝着奔职工浴池去了。

    一天的苦大累,终于解脱了。

    狗油独自蹲在冲天炉前,呆呆望着被砸碎的铸件。一堆堆碎铁闪烁着残酷的美。

    李驴子走过去大声说道:“形势大好哇!”

    狗油无奈地嘟哝着:“问题不少啊……”

    名叫厍昕的女天车工走了过来,她有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白白的,是她肤色。

    “这半个多月,小厍你实习的怎么样?”

    厍昕朝狗油灿烂地一笑:“一般化……”

    一个无人察觉的黑暗角落里,隐藏着一只动物——宋狒狒的目光死死盯着厍昕。

    李驴子朝车间角落的澡堂走去。“师傅……”身后追来这个悦耳的声音。

    李驴子定住身子,回头看见厍昕,就想起秀色可餐这个词。

    “干、干翻砂,累吗?您……”厍昕的句子很不连贯。

    李驴子抽了口烟:“累?出力长力!这是唯物辩证法……”懂得唯物辩证法,翻砂工快成哲学家了。

    “您,姓李吧?李师傅您会测字?”

    “测字?那是封建迷信!咱革命者不干那个。我会解字,说文解字……”

    厍昕噢了一声,说:“过几天您给我解个字吧?”目光里含着一丝哀伤。

    “我一天八小时营业,中午不休息。”

    说着,李驴子拿着毛巾肥皂,走进职工浴池洗人肉了。

    狗油跑来关照厍昕:“你少搭理李驴子。他爹是劳改犯,死在玛钢厂了。他是个二癞子,没治!”

    这就是李驴子的全部家史。厍昕不言不语,听着。

    一连串黑灿灿的日子,掠过这翻砂场。铁水还是铁水,血红色的;砂还是砂,墨黑色的;人还是人,没颜色……

    厍昕没有找李驴子解字儿。李驴子心里居然生出一个企盼:“她怎么还不来找我解字儿呢?”便惶惶不可终日。心,反而觉得有了依托。

    厍昕驾驶天车,在天上走来走去。这部比人的力气要大不知多少倍的铁家伙,被这个年轻姑娘驱动着,牵动李驴子的心思。

    冲天炉前,几个翻砂工正在争论一个问题。

    “戒了烟,会得癌症的!”

    “你出虚恭!抽烟才得癌症呢……”

    有人说出新理论:“你抽了二十多年烟,肺里已经那个平了衡。乍一不抽烟,戒啦,肺里可就不平衡了。不平衡,癌症就来了。死人!”

    李驴子凑上去:“死——就平衡啦?”

    这几个翻砂工认为李驴子说话不吉利,合伙撵他:“滚!河边没青草,不必多嘴驴。”

    这时候,沿着安全梯从天上飘下“仙女”——厍昕。

    仿佛鬼子进村——人群凝住了。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明白人说句话。厍昕果然说话了,味儿甜甜,声儿颤颤:“李师傅……”

    “他是头驴子,不是师傅!”翻砂工们起了哄。

    厍昕笑笑说:“这里不是野生动物保护区。”

    宋狒狒混在人群中,两眼直勾勾——看。

    “李师傅,您给我解个字儿吧。”厍昕说着,递上一个小纸团。这纸团颜色,白得耀眼。

    李驴子木木地接了,拔腿就走。

    一群翻砂工先是怔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嗡地围追上去。

    “让大伙看看!什么字儿?让大伙看看!”

    李驴子把白色纸团握紧在手心,奋力突围。

    “是一张袖珍情书吧?你得用放大镜看!”

    李驴子怒了:“说王八蛋话!”抬起蹄子乱踢。

    人们见此驴技穷了,也就放他去了。

    李驴子跑到车间后边黑砂堆上。手心儿出汗,小纸团像个湿润的谜语。他心里说:“一定是个冷僻字,兴许要查中华大字典……”

    他慎慎展开纸团,极力瞪大眼睛,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低沉的喘息。他本能地起身躲闪,像动物护食。

    “你给我看一眼。”这是宋狒狒的声音。

    李驴子握紧纸团,朝后退着:“这里没你的事儿。人家找我解字儿呢。”

    宋狒狒声音狂野起来:“你给我看一眼!”

    李驴子摇摇头:“我还没看呢,你走开!”

    宋狒狒突然服软了:“你看完了,给我看一眼行吗?”

    李驴子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咋才能行呢?”宋狒狒两侧咬肌突跳,从人再度变成动物。

    “你去问问主人,她让你看,我就给你看。”

    宋狒狒面色一暗,缓缓转身,走了。

    翻砂车间静悄悄。人们冷眼旁观——李驴子如何解出那个字儿。

    一连几天没有动静,李驴子似乎在躲避着厍昕。

    狗油听说这件事了,赶来问厍昕:“你出了个什么字儿,把李驴子难住啦?”

    厍昕微微一笑:“谁说难住他了?没有啊。”

    狗油又找到李驴子:“你小子别给翻砂工丢脸,快把那个字儿解出来!”

    李驴子耷拉着眼皮说:“滚!谁前门儿没系扣儿,把你给露出来啦!”

    全车间都在期待,偏偏装出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这便是翻砂工们的集体自尊。

    厍昕在冲天炉前遇到他了。“李师傅,您吃了吗?”分明故意不问解字的事儿。

    李驴子摇摇头:“简单的复杂,复杂的简单,你怎么出了这么个字儿呢?身后必有高人吧。”

    厍昕禁不住大笑,亮出一口玉雕的白齿。“瞧您说的!我出这个字儿向您讨教呢。什么身后必有高人,我身后是黑砂堆……”

    李驴子看到,她身后不远处有个目光呆滞的宋狒狒。

    李驴子说:“明天,明天我告诉你答案……”

    他回到自己干活儿的角落,翻着那册“驴字典”,像在查找自己的档案。

    “这里头,唯独没收这个字儿。”他沮丧极了。

    宋狒狒一脸善相,溜了过来。“驴子哥,你告诉我吧,兴许我能帮上忙。”

    竟然叫我哥,李驴子感动了。他温和地看着同类,轻轻说:“兄弟,那字儿特别简单,全凭自己啦!谁也救不了谁。真的,我说的实话。”

    宋狒狒:“可是,混成今天这样儿,咱们他妈的都不是人揍的!”

    李驴子深情地看着宋狒狒:“你快滚蛋吧兄弟……”

    第二天上班,人们等待着谜底的揭晓。

    一拨一拨的人来问:“那字儿,解出来了吧?”

    李驴子吃力地搬着沉重的砂箱,直不起腰来。

    狗油也跑来了,大声询问。

    李驴子修理着砂模,不言不语。

    人们这才发现:今天厍昕没来上班。

    到了午休时分,翻砂工们端着饭盒,一边往胃里加料,一边打着扑克。

    赌。今天不同往日。无论输家赢家,都打不起精神来。

    狗油跑进了车间,大声叫着,完全不像人类的声音:“电话、电话里说,半道上、半道上,她让大卡车给……撞啦!”

    呼地人们全站起来,活像一片黑色森林。李驴子扔掉饭盒,嘴角剧烈抽搐着。

    死了。厍昕是来实习的,不算这里的人。丧事由她的工厂办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李驴子成了唯一健在的“活口”。人们仿佛中了魔怔,不停地向他打听那个字儿——询问乃至逼供。

    “那是个什么字儿?”

    翻砂工不再问“那个字儿解出来了吗”,只想知道那是个什么字儿。

    李驴子闭口不语。一个人死了,似乎那个字也无须解了。

    只有宋狒狒不来询问,这动物重归于冷漠了。

    狗油呈现“更年期综合征”症状,一个劲疯问:“把那小纸团交出来!不许贪污!”

    李驴子极顽固:“你他妈的又还阳啦?阎王爷怎么会看上你们这些动物!”

    随着每天班后的“洗人肉”,这件事儿渐渐淡化了。淡,却不等于没有。人们心中毕竟装进了些许东西。有念念不忘的,溶进血液里化成了思索。

    下了班。李驴子泡在澡堂里,像一具“河漂子”。

    翻砂工论坛开场了。居然论出了国界,出了亚洲。

    “唉,咱也不知道那外国怎样干翻砂。”

    “兴许洋鬼子们不干翻砂,他们没有这行当!”

    “对!洋鬼子洋鬼子,鬼还有干翻砂的?”

    “你死了就知道洋鬼子干不干翻砂了。”

    “这人要是永远不死该多好啊……”

    “扯淡!你不死谁来替你呀?”

    “对!咱们到阎王爷那儿干翻砂去。”

    李驴子猛地插言:“那你得把手艺练好了。”

    一个酒嗝迎面扑来:“驴子,那纸团?”

    李驴子不言语。热雾深处传出狒狒声音:“你们别问了,他吞胃里去啦。”

    一语激起浪花:“那玩意儿可是大补品呀!”

    宋狒狒的背脊上文了两条龙,似乎背负着一幅难以面世的宇宙名画。

    “那是个什么字儿?李驴子你招了吧。”有人仍孜孜以求。

    宋狒狒文身与众不同。图案完全有悖于传统画法。那龙身,了无舒卷之姿。龙头,从两侧肋下腾出,一左,一右,皆挺直身子沿斜线爬上脊背——两只龙头在颈椎处会合。远看,有些朦胧。很像大笔在人的脊梁上写了一撇一捺。

    “告诉我们那个字儿,一会儿请你喝顿酒。”

    李驴子睁眼说:“那酒你留着娶媳妇喝吧。”

    蓦地,他目光一亮,注视着纹在宋狒狒脊梁上的“一撇一捺”。

    他猛地起身,从浴池里站起。身躯直立着,走出古云梦般的水域,用手而不是前足,使劲拧干一种名叫毛巾的东西,发疯似的擦着身子。

    他发出最后一声驴鸣:“好——”

    宋狒狒也出了水,凑近李驴子说:“我、我想跟你说句话……”然后摸了摸自家屁股。这是人的屁股。

    李驴子淡淡一笑说:“热烈欢迎。”

    两个人穿好衣服,一起离开澡堂,之后便下落不明了。

    翻砂车间的黑暗角落里,传出人的声音。

    “那纸团上的字儿,笔画很简单吧?”

    “呜……就是到了死的时候,也未必解得出来。”

    许久许久的沉默。那两只烟头儿,暗红色的。

    翻砂场上黑得看不见人了。空气中却充满了人味儿。

    似乎听见有人哼唱歌谣:“放屁震坑儿,撒尿和泥儿;谁知道你算个啥样的人儿!”

    白羊

    是个阴天,暗冷。眼瞅着人们走尽了,院子里只剩下个滞销品似的东西,慌乱地喘着粗气,显得嗓子眼儿更细人更弱。

    他终于壮胆凑上前去,问:“我、我叫白洋,白色的白,海洋的洋……”之后他伸手摸着鼻尖儿,从上面摘下几滴汗珠儿捏在手里,心里说:“白洋你别紧张嘛。”

    “刚才我没念到你的名字?”

    “走了九十九个,只剩下我……”

    那干部吸足一口烟,慢悠悠翻看着花名册:“你们这届学生命不错,没上山也没下乡,出校门就当了大工人,啧!要好好表现呀。”

    白洋条件反射地说:“我已经下了决心!”

    “白——洋。怎么我这名单上是‘白羊’呢?嘿嘿,丢掉三点水你可就成了动物,我给你添上三点水吧。”

    他想说这名字是当年二楼的邻居,那个白俄老太太给他起的,后来她跳楼自杀了;都说这老白俄旧社会在租界里操持贱业,入了华籍等于是给中国增加了反动人口。

    他没说,他不愿意打破那个慈祥老太太的遗像。

    “什么,我去纺纱车间报到?”

    那干部哈哈大笑:“铁工厂哪有纺纱!是翻砂。百里挑一就你一个,快去吧,好地方。”

    他不懂什么是翻砂,就拎起空饭盒去了。

    翻砂车间临着工厂后墙,挺远的。他沿着厂道老老实实走着,心里空荡荡,反而觉出几分舒坦。他知道都妥了,只剩下埋头苦干了。

    总觉得身后跟着脚步声,他心里又不踏实了,不敢回头,心里说:“蹲下系鞋带儿吧!反正我是工人了,还能有老虎吃我?”

    他蹲下了。一双穿了军式皮鞋的脚来到他身旁:“你快点儿系啊。”

    他就加快速度,说:“谢谢你关心。”

    “你去翻砂车间呀!叫白——什么?”

    他惊悸地站起,说:“我叫白洋是三点水的洋。”这时他看到穿军式皮鞋的是个女子。

    黑肤色。胖脚胖腿胖腰胖胸,不胖而消瘦的脸。

    他心里想不通:肉对这个女人的脸好吝啬啊,造成分配不公的局面。不知为什么,对方使他心悸了。

    “随我走吧。”黑胖女人正值中年,操着领导者口吻,冷硬地说。

    就随她走,有问有答。当他鞋带儿真散开时,已经走进这个名叫翻砂车间的地方。

    “你脸上从来没长过粉刺啊?”对方雄赳赳的口气。

    他慌了:“我……”

    车间深处有人高喊:“看啊,来了个嫩脸的伙计!”

    他没来得及回答有关粉刺的问题,就被叫到车间办公室填写职工登记表。

    之后,他去劳保用品仓库领了一身白色小帆布工作服。

    黑胖女领导说:“看你是不是个好工人,接受考验吧!”之后掏出香烟,点燃就吸。

    女的,还抽烟啊。他暗暗惊诧,此前从未接触过吸烟的女人。

    随一个叫李大腚的翻砂汉子学徒,当造型工。

    他问师傅:“那位女的……”

    李大腚端着小砂箱:“咱这儿没女的。”

    一身肥大的小帆布工作服,使他显得更加文弱,就说:“您嘱咐嘱咐我吧,比如注意事项。”

    李大腚一脸忠厚相,挪了挪多肉的腚,苦笑:“没啥注意事项。一呢,要注意安全,别砸脚碰手的,总闹出工伤;二呢,说话要忌口,浇铸组都是回族人,跟人家说话别提猪字,更不能用人家茶缸子喝水;三呢,没有三,你记住吃亏常在这句话就行了。熬到三年满师出徒,你就拿三十五块五啦!”

    他听明白了,三十五块五是一级工的工资。

    “吃亏常在……可总吃亏也不是个办法呀?”

    “嘿,你还想占香赢?你有啥本钱呢。干活儿干活儿,今天礼拜五。”李大腚自卑中含着几分自得。大腚,就是大屁股。

    李大腚说着就抓起一把砂子抹黑了脸:“学着吧,这颜色说明咱促生产促得好!今天礼拜五。”

    白洋:“今天礼拜五说明什么?”

    李大腚半天不言语,才费力地说:“说明明天是礼拜六呗。你总刨根问底可不是好毛病。”

    白洋发现李大腚不是个胖人,只是肉过多集中到臀部,屁股就显出了典型力量。

    李大腚不问自答,似看穿白洋心思:“男子汉胖屁股,四十岁一过准有福。”

    “您今年三十九?快了,得坚持住。”白洋真诚地说。他开始信仰翻砂工哲学。

    那群信奉伊斯兰教的浇铸工围过来,浅黄色眼珠直鼻梁,每个人脑门儿上都露出一圈白色——那是戴在工作帽里的另一顶白色小帽,千人一面散发着善良的清真味道。

    “你叫白洋?好名字!一身学生味儿呢。”

    白洋慌了:“可惜我不是回民……”

    李大腚直腰:“他是个老实孩子,你们多关照。汉回一家,都是促生产的人嘛。”

    伊斯兰教徒们说都是相同大目标呗,然后就笑。

    白洋极受感动,突然说:“我是很爱吃羊肉的,以后我不吃别的肉了。”

    人群散了,李大腚说:“白洋你好像很容易信上一门教?一句话就随人家辞了猪肉。”

    这时候,那个黑胖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毫无表情说:“今天我在你们这儿深入吧!李师傅你给我派个什么活儿?”这女人的脸愈发瘦了。

    白洋觉得眼前发黑,只听见李大腚说:“你来了我们欢迎,就跟白洋打小芯子吧。”

    “这是庞政工,厂部的领导。”李大腚冲白洋说着,抬起屁股便走:“我去木型组修理刮板,你俩干吧……”他步子急得像去救火。

    “您……每个礼拜五都来这劳动?”白洋看着自己脚下。

    庞政工不睬他,许久才说:“你脸上的黑色是用手涂上的,这很不诚实。工人阶级讲究本色。”

    “我一定努力争取本色。”

    女人的贫肉脸孔堆出一重怪怪的淡笑。

    打小芯子。庞政工干得十分认真,很响地喘着气。

    午休的时候很闲,白洋学着别人的样子,去临墙的砂山上晒太阳。

    太阳很弱,白洋就去直视它。依然灼眼,他就起身朝大墙外边公路上看景致。

    没景致,只有偶尔过往的车辆。

    我总算当上工人啦。白洋突然很想哭。

    姐姐插队到内蒙古当牧民,过得很辛苦。知道弟弟留城当了工人,她就拍来一封狂喜的贺电,祝福弟弟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

    白洋心里说:“姐姐放心吧。”他要省吃俭用给姐姐寄盘缠,让她坐火车回来探亲。

    公路上驶过一辆蓝白相间的大轿车,满载着哭声,向西。西边是一座火化场,高耸的烟囱随风送来一股莫名的味道。

    人总是要死的……他站起身,觉得自己壮实多了,心里就唱起了那支简单的歌。

    火化车减速了,渐渐停在路边。迎着火化车涌来一条蠕动的河流——灰白色铺满窄窄的公路,向东淌去。

    一个手持木棒的汉子走在前边,像是在大声吆喝着开路。几个大男孩挥动树枝子押在灰白色河流两侧,垫后的是个不停舞鞭的农妇。

    白洋隔墙站在砂山上,呆呆望着这景致。

    “白洋!”砂山下姓黑的回族浇铸工闲闲地踱过来,笑嘻嘻喊他。

    他立即不无恐怖地把墙外公路上的景致讲给老黑听。老黑从容地笑了,说白洋你真是少见多怪。之后,他从老黑嘴里知道西边有个铁路小站,常有羊群被火车从口外运来,然后雇用农民把咩咩叫着的羊儿赶到东边的加工厂,宰了。羊儿与火化车逆行,但是同样都走向死亡。

    老黑像是在给白洋讲着一个童话:“我们可不吃那个加工厂的肉,我们吃自己的羊,自己宰,干净。”

    白洋已经听不见老黑在说什么,他定定望着远处那辆缓缓开动的火化车。

    “谁死了?”他渴望知道旁不相干的事情。

    老黑在砂山下说:“我们穆庄死了人不兴这样问,回族人有回族人的言语。”

    “怎么问谁死了?”

    “谁无常了?这么问。”老黑得意地走了。

    伊斯兰教死了人是不火化的,满身缠上白布,埋进砖砌的穴里。

    灰白色的羊流仍在蠕动着。垫后的农妇居然抄起木棍狠打一只企图逃奔的大羊。大羊可能被打断了腿,仄身倒下,被一个大男孩吃力地抱上了那辆驴拉的收容车。

    白洋不由得扑前一步,挺身在砂山上大喊:

    “太狠了,你反动派!你反革命!你修正主义!”

    抓起一个砂块,他狠狠掷了过去。

    大男孩听到了,猛地跑到大墙边:“×你娘!它是你爹还是你妈?敢骂我们贫下中农……”

    白洋一下被惊呆了,不说话。

    那大男孩扒开前门儿冲他凶凶地撒了一泡尿,转身骂着追赶队伍去了。

    “谁无常了?”他小声念叨着,沉下屁股从砂山上滑了下来。黑砂们狠狠咬着他的肉。

    砂山下坐着李大腚。白洋看到他头发上沾着零星木屑,这是修理刮板的痕迹。

    白洋说该去干活儿啦咱们。

    “我大概就要倒霉了,可我不怕,我不怕!我受不了这份罪啦?×!”

    “倒霉……您不是说吃亏常在吗?认头吃亏还能倒什么霉呀。”白洋犯了迷糊。

    李大腚不说话,坐着。

    “您不是说男子汉胖屁股,四十岁一过准有福吗?您别灰心再坚持一年吧。”

    李大腚脸上肌肉乱扭:“你浑蛋!损我呀?”一双又小又圆的眼睛迸出了灼人的光。

    吓得白洋独自跑回了翻砂场,好似没了魂。

    李大腚走进车间大门,又变成一个缩肩垂头低眼眉的老实汉子。迎面来了车间头头,这个肥硕的老头子却迈着一双很小的脚。

    “腚,你昨天干的四件活儿,他妈的废了三件!这种活儿你连着干了三年没换样儿,还吃不熟呀?废物。”之后是幽幽的笑。

    李大腚说:“实话,我废物。自己罚自己,我要求调到后边当清砂工,明天你就让我去吧。”

    “你想得挺容易!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能让你去当清砂工?老实在这干吧大屁股。”

    李大腚的脸憋成紫色的茄子。

    白洋听懂了,后边清砂工房挥钢钎抡大锤的汉子们,敢情都是不可救药的人。而李大腚自愿去当不可救药的东西?白洋心里害怕了。

    他脱口问道:“李师傅,吃亏常在,咱们干活儿吧。以后别出废品就是了,又不是政治错误。”

    李大腚平静地说:“傻子,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犯错误的。比方说你吧,你能犯出什么错误来?”接着又说,“其实,好些人都在心里羡慕着我呢。”

    李大腚到厕所抽烟去了,白洋觉得自己很孤单,就抄起铁锨,倚着当伴儿。

    他觉得进工厂当工人跟去农村当农民没有什么两样,就盯着车间里的砂丘发怔。

    “精神要集中。”庞政工悄无声响地到了他眼前,声调变得和蔼。她的肥胸,像两尊砂丘横挺着。

    “今天下午,您还在我们这深入?”

    “当然,我就爱在翻砂车间参加劳动,有感情。你,铁心当翻砂工了?”

    白洋一瞬间就缴了械:“我想去当清砂工。李师傅说当了清砂工就走到头了,心里踏实。”

    庞政工无声地笑了,微黑脸孔肉皮发紧:“想当清砂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白洋听罢,心里有些绝望。之后,庞政工跟他说了几句。

    之后,他就迷迷糊糊随着庞政工走了。

    路过黑乎乎的清砂工房,赤着臂膀的汉子们惊异地望着他,如视怪物。

    他猜想,这是因为自己的面孔太白吧。就向远处那间孤零零的大房子走去。

    这间大房子是木型仓库,静悄悄的,使人想起殡仪馆骨灰存放室。白洋听到庞政工说话:“这是组织信任你。木型仓库南墙上不知是谁写了一行字,我眼花了瞅不清楚,你过去看看吧,小声念给我听,只要不是反动标语就没事……”

    白洋听到这桩任务,倏地感动了,好似浑身过电,就想哭。

    他想起头顶沾了木屑的李大腚:如果真有反动标语,千万别是师傅写的啊,那样他真的要去当清砂工了。世上没有比那更糟糕的事情——走到头了。

    他走进这间骨灰盒似的大房子,光线便暗了,身后庞政工哼着一支不很时兴的歌儿,听着有些刺耳。

    走进大房子深处,他心里反复念叨着:如果真是反标,这肯定不是我写的。

    看见前面大墙上写着一行粉笔字,他伸长脖子凑上去,极力辨识着字迹。

    今天是礼拜五。大墙上这行字清晰了:正正正正……一共七个“正”字。

    身后响起庞政工的说话声。白洋从来没有听过女人这种声音。他的心凝固了。

    “服从命令听指挥!我验验你做得了翻砂工吗?你由着我呀……”

    白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仰身躺倒的,只感到身上压了一座黑色的砂山。他更不知道自己怎样被剥得露出白白嫩嫩的身体,就像羊儿剥去白茸茸的皮毛……一团无形的黑丘笼罩着整个身体,疯狂地发力,做着。

    “我每礼拜五都要来这深入,哎呀!这里是我的地方……工业学大庆啊!你这只小傻羊……”

    白洋不敢睁眼,又觉得自己成了一块油田——身上竖着一座黑乎乎的井架。

    渐渐太平了,庞政工气喘吁吁,歇着。她命令白洋做些下手活儿:收拾木案子,扫净纸屑……他强忍眼泪做了,一眼瞥见她捏着粉笔在墙上写了“一”。

    这一横是一个“正”字的开始。一个“正”字之后,还会有一个个“正”字。

    庞政工燃起一支烟,黑着面孔吸着。

    “这、这里严禁烟火……”

    “走吧你,别忘了合严了嘴。”

    白洋从那扇关得极严的角门里挤出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看守木型仓库的老头儿,慢慢悠悠走过来。

    “你新来的吧?善哉。”这老头儿饱经风霜,早年跑到汉城日本工厂学徒,如今精瘦干练,修行得像棵老高丽参。

    “高丽参”又说了句什么话,白洋听懂了,顿时额头淌汗,心底腾起浓浓的恐慌。

    李大腚远远跑来找他了。他迎着走过去,听见李大腚重重叹了口气:“唉,你呀……”

    回到车间里,就埋头干那种一成不变的活儿,一个雌性的礼拜五,会生出无穷无尽的礼拜五。

    李大腚很痛苦地说:“他妈的,我几次申请都不同意我当清砂工,心里不踏实呀。”

    “谁不同意?”白洋望着面无血色的师傅。

    “我心里知道,这叫把我切开晾着,让我难受。”

    白洋知道李大腚想尽快走到头,那样就心里安稳了,可是怎么也走不到头,心里就不安稳。

    “我得在农村找个媳妇,结婚。”李大腚说。

    “明年您四十岁了,要抓紧啊……”

    白洋觉得该问了,就问:“您好像挺怕庞……”

    李大腚怒了:“你不怕?×!翻砂工在这娘儿们面前,就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

    立即慎重起来,李大腚说:“以后咱俩少说话,更别提女人的事,记住了!”

    白洋悄悄跑到清砂工房,看得仔细。清砂就是挥钢钎抡大锤,把铁青色的铸件里里外外清理干净,从砂堆里露出了灼人的铁。

    男人的肌肉在这里暴长着。留存下来的是铁,溃散开去的是砂,处处是嘿哟嘿哟的发力声,不由自主。白洋意识到自己不应当是这里的人。一个汉子抓着痒朝他喊叫起来。

    “小伙子,你是李大腚的徒弟吧?福分不小哇!”这汉子身体很壮,脸上却挂有病相。

    白洋不言语,他看出这是软心肠的人,一身硬肉全是让铁撞击出来的。他离开清砂工房,跑回师傅身边。

    一个个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李大腚变成了哑巴,绝了声响,低头干活儿。白洋午休时间还是爬到砂山上去看景致,每逢礼拜五他就往木型仓库里去。

    厂墙外公路上很久没有羊群过往了,永不绝迹的只有火化车。白洋莫名其妙地等待着,有个谜久久占据着他的心。

    他不敢问别人,憋得心儿发紧。他在公休日一大早去了动物园。整整一天,他围着哺乳动物笼子转悠,到底也没有看到参考性的答案,他知道自己在犯傻。出了动物园再进小饭馆,他第一次喝了酒,也弄不清醉没醉。

    他终于憋闷不起了,就在李大腚蹲坑拉屎把烟卷儿叼在嘴边时,刷地划亮火柴替师傅点上烟,之后涨红了脸。

    “妈的,你有点儿丫鬟的味道啦!快哭吧。”

    翻砂工把去厕所撒泡尿说成去灵堂哭一场,好像汉子们的头颅都长在裤裆里,尿成了泪。

    “有啥事就问吧……”李大腚全无拘束地说。

    他吭吭哧哧说不出句整话,毕竟还是问了,他问得很勇敢。他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害怕。

    李大腚脸色一沉:“这事儿你问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我就想知道,应该怎么样……”

    李大腚:“应该?应该的事情多着呢!打个比方吧,你不应该落到这翻砂车间来,可是你来了;我应该咬死自己,可是让别人给咬死了。”

    白洋听不懂,固执地问:“您告诉我应该怎样!”

    李大腚说了:“人是脸对脸的,人应该是脸对脸的!你快滚蛋吧……”

    白洋不滚,异常平静地说:“你自愿去当清砂工也不是个办法啊!”

    “她、她为什么选中了我们?”他突然问李大腚。

    李大腚惊得站起身:“你……知道我?”

    白洋走进车间:“翻砂工都是砂子做的吧?”

    “就数你味道鲜美,白肉白肉的……”白洋想起在一个个“正”字照耀下,庞政工发出号叫,逼他说出难以启齿的话语。

    “我只能鹦鹉学舌。”他不甘心了,趁着冲天炉流出铁水,偷偷铸了个小铁球,到时候含在嘴里。嘴里含着小铁球,他便口齿不清了,只能呜呜说着脏话,心里反而愈发清晰了:“我算个什么东西?”

    姐姐暴死于内蒙古,在羊群里。每当沉浸在木型仓库的黑暗里,他觉得自己也快死了,也是暴死。

    “告诉我小白羊,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

    白洋闭着眼睛承受着这座黑色山丘的压迫,就是不张嘴。

    “你天生就不是干翻砂的材料,哎呀哎呀!”她骑手持缰般颠簸着,畅快地喘着粗气。

    “小——白——羊儿”。

    嘴里的小铁球咬碎,他品到铁的橄榄味儿,蓦然感到陌生的快感。

    庞政工呻吟:“小——白——羊儿”。

    他吐出一口铁腥。这时她听到身下发出巨响,轰隆隆粉尘升腾,充满黑暗的空间。

    “你——你妈的!”这股气流直撞她的脊背。庞政工圆球般被掀落到木案下,四肢着地,挣扎着起身。这是她第一次处于下位。

    “想不到……你!”此时轮到她伸手护着自己了。

    一只男人的手狠狠按住她的多肉膀头,发力颤动着说:“乖乖,你尝尝吧!”

    大墙上的一个个“正”字被抹掉了,画了一个“×”,好像末日宣判。

    白洋走出木型库寻找着“高丽参”:“那老浑蛋死了吗?”

    翻砂车间打响下午上班的铃声,他不予理会。悄悄来到原料场白泥池前,猫腰掏起一团湿润的白泥。这学名“高岭土”的白泥是翻砂车间生产原料。他手捧白泥跑到砂山上,望着厂墙外的公路。还是没有羊群经过。白洋并不气馁,伸手从衣兜掏出那瓶红墨水,随手放在脚旁。他蹲下身来,挓挲双手开始雕塑了。太阳照耀着他,手里白泥亮得晃眼。他已经成了泥塑家。一只小小的白色羔羊,在手里成形了。他轻轻拍着小羊儿,动手在羊背上捅个小洞,其后抓起墨水瓶子缓缓将红色墨水注入小羊体内,一瞬间动物就有了O型血。

    白洋静静与小羊对视,突然笑了,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白花花的阳光下,小刀泛着严冬赋予的寒光,猛地攮入小羊心脏。

    小羊倒下了。阳光下,白洋双手沾满自己制造的鲜血。他克制着眩晕。

    他埋葬了小羊,挥手将小刀子掷向厂墙外的公路,喊:“杀了杀了!”把沾满鲜血的双手伸进黑砂里,搓着。

    蹲身滑下砂山。回族浇铸工老黑缓步走过来。

    老黑毫无表情地打量着他。“宰啦,怎么不请阿訇念经?”

    他并不解释:“我宰的自己,不用阿訇。”

    老黑关心地说:“小伙子你可别后悔啊。”

    白洋朝着木型仓库方向望去,掏出火柴扔给老黑。他不抽烟这玩意儿带在身上再无大用。他听见自己的心儿,嗵嗵乱蹦。

    一头跑进翻砂车间,他身后拽进一道阳光。李大腚收拾着工具,满脸茫然。

    “从明儿起,派我去看木型仓库……”

    白洋说:“多体面的工作。您也该走到头了。”

    白洋喃喃道:“她说过把我调到她办公室打勤杂。”

    李大腚屁股一抖:“你受不了这种恩典!”

    “您没事了。”白洋笑得有些狰狞。

    从木型仓库方向突然传出一阵号叫,只见浓烟滚滚,伴着火化场的味道。

    赫赫火光,暴徒似的在黑砂地上横行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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