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七月十五是民间的盂兰节,老百姓俗称“鬼节”。每年这一天,这座中国北方临河的城市,总要举行民间祭祀活动——人们聚在岸边燃放荷灯。傍晚时分,河上渐渐漂满荷灯,顺流而下明灭可见,景象煞是好看。荷灯由纸片剪制,然后涂以颜色,祭品就做成了。往年荷灯价格八元,走街串巷最高能够卖到十元。今年制作荷灯的队伍里猛然冒出一支新军——亏损企业的下岗职工。他们不仅动手制作,而且入市叫卖,这一天成了手工赚钱的日子。
可惜每年只有一个盂兰节。
鬼节这天还要焚烧纸钱祭祖——如同给阴间亲人汇款,让鬼魂有钱过年。在中国这多少含有扶贫解困送温暖的意味,也是阳界对阴间的赞助。今年鬼节不同以往,本市阳间出了一件大事。阴历七月十五这天上午,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厂长贺允祥被上级免职。全厂一派晦气。历任厂长遭到免职,都是不声不响下台,或回家调养贵体,或换个地方继续当官。这次贺允祥的免职不同凡响,他居然把自己的下台搞得有声有色。他亲手打开厂广播站喇叭,对全厂职工发表告别讲话。这样,他的下台便显得非常彻底了。
广播站喇叭多年未用,声音有些失真。贺允祥讲话的大意,无外乎是说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呼吁全厂职工紧密团结共度时艰。此时的贺允祥很像西方国家惨遭弹劾的总统,向国民发表告别演说。临近尾声,他竟呜咽不已。工人们猜测贺允祥下台必有隐情。很快传来消息说,贺允祥属于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上级主管集团以“卖厂”为罪名,撸了贺允祥的官帽儿。
贺允祥耿耿于怀,又毫无办法。经济体制改革企业有了自主权,但也不能无法无天。贺允祥昨日还是企业改革闯将,此时一笔勾销,五十二岁就顶着“卖厂”罪名回家歇菜。贺允祥气性很大,一连三天躺在床上不言不语,颇有仁人志士的风度。他家与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一街之隔,住万柳村小区13号楼。乔迁之时便有人劝他,说13这个数字不吉。如今一语成谶,他惨遭撤职厄运。
身高马大的贺允祥躺在家里反思。这位前厂长认为,如果卖掉一车间早已报废的生产线便罢手,不动二车间那堆毫无用处的设备,恐怕就不会激起众怒,使全厂职工感到没了家当,造成给市委写信状告厂长“卖厂求荣”的被动局面。可是如果那堆毫无用处的设备放到今天,必然锈成废铁而分文不值。贺允祥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从乔迁新居到被免职,只有十八天光景,这好比京戏里的王宝钏,住了十八年寒窑,仅仅做了十八天皇后就死了。这便是宿命。贺允祥拿自己与王宝钏相比,心情渐渐开朗起来。他起身走到自家阳台,做登岳阳楼状。看啊,那片开阔地带便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一排排黑乎乎的厂房。还有那个死气沉沉的大水坑,居然人称“青年湖”。此情此景,贺允祥找不出恰当词汇来描述这座风雨飘摇的国有企业。他知道,自己下台后上级主管集团派来工作小组,决定发动全厂职工民主选举厂长。此时,选举结果揭晓了吧?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儿当选了厂长。
这时门铃响了,有人来访。开门一看,来访者是本市房地产开发集团总经理廖得宽。瘦小枯干的廖总站在门口,朝贺允祥微笑着:“我这是三顾茅庐啦……”
看来这家伙并不知道我被解职的消息。贺允祥请廖总在客厅里落座,沏了一杯茶。廖总喝了一口,连声说龙井真好。贺允祥当然知道客人来意,就告诉对方自己下野了。廖总听了,怔了怔。
“好不容易才跟您混熟了,您又下台啦。”廖总遗憾地站起来,安慰贺允祥保重身体。贺允祥看了看手表:“这会儿我估计新任厂长选出来了,你赶快去感情投资吧,兴许新任厂长才是真正的卖厂主义者。”
廖总与贺允祥握了握手,告辞而去。
自从贺允祥把一车间早已报废的生产线卖给本市的乡镇企业。一车间厂房就空了。本市晚报报道“夏季严打”成果,提到在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空闲厂房破获两起流氓轮奸案。廖总是一只“房虫子”,他以这条消息为线索找到贺允祥,提出购买一车间土地使用权,独家投资开发万柳别墅小区。
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千疮百孔,厂区却十分开阔,而且坐落在城市甲级地段。如果在这里开发高档别墅,利润可观。精明过人的廖得宽,自然相中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地皮,就好像日本鬼子相中花姑娘。
站在阳台,放眼天下,贺允祥想起《岳阳楼记》里“进亦忧,退亦忧”的句子,被自己感动了。我卖掉厂里闲置设备换来钞票,一举两得。一是给老病号们报销了医药费,二是春节给职工发了带鱼和大米。尽管如此,廖得宽还是认为贺允祥魄力不够,因为他拒绝卖地。
在廖得宽眼里,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属于计划经济遗留的最后一座工厂。
2
全厂职工民主选举厂长,类似西方国家的“全民公决”。这种情形在中国工厂里并不多见。全厂一千多名职工,来了八百多人。投票现场设在破烂不堪类似猪圈的职工食堂。上级派来的工作小组维持着秩序。投票之前,工人们对民主选举这种方式感到好奇,会场乱哄哄的,好似乡村庙会。宣布投票开始,工人们郑重起来,毕竟期待选出一个好厂长,带领大家向前进。
投票了,工人们鱼贯而行,走向投票箱。几个老工人手持选票,已然泪水涟涟。无论形势如何,他们端着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饭碗,选举厂长等于选举父母官。泪水,便显出悲剧意味。置身投票现场的人,几乎都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氛所笼罩。投票现场异常安静,只有一颗颗心脏嗵嗵跳动着。
傍晚五点钟,开始唱票。选票集中在三个人身上。贺允祥的名字出现在一张张选票上,这出乎人们意料。将近六点钟,唱票结束,一个名叫江有礼的人以微弱优势当选。公布选举结果的时候,江有礼正举着双筒猎枪在滨海地区芦苇荡里打野鸭子——好像他是《千万不要忘记》里的丁少纯的转世灵童。
猎枪卡壳。江有礼只得骑上摩托车驮着四只野鸭子疾驶一百公里返回市区。天色大黑走进家门,妻子迎面叫他江厂长。他这才知道自己当选了。在此之前,他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供销科副科长。一供一销,他干了十二年。当选厂长了,江有礼收起猎枪对妻子说:“刀枪入库吧,以后你再想吃野鸭子自己花钱买去吧。”
妻子知道从此断了野味,大义凛然说:“如今真是假冒伪劣大泛滥,3·15才过去几天,你就当上厂长啦。”
身材瘦小但目光炯炯的江有礼坚决认为,国有企业里的厂长,其实并无真货与假货的区别。如今当厂长全凭小聪明。小聪明的特点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不放空枪。大智慧就不同了,大智慧懂得大晴天带雨伞,口不渴就掘井,大智慧讲究高瞻远瞩。可是当今恰恰不是大智慧的时代。当今全中国都在学习中国女排的“短平快”,恨不能一夜之间得到十年积累的经济效益。人人都担心自己是三伏天没放冰箱的包子,馊了。因此,江有礼心中的格言是:天冷,加衣服;天热,多喝水;野鸭子飞起来,才开枪。
除了打猎,江有礼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京剧。京剧是国粹,热爱国粹的人,往往心理成熟,而且在生活中显得博学多才。打猎破坏生态,理亏。爱好京剧属于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利国利民,理壮。这就弥补了。江有礼唱老生,工言派。他家客厅里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他母亲的遗照,另一张则是四大须生之一言菊朋先生《卧龙吊孝》的剧照。
此时江有礼正在给野鸭子拔毛,门铃叮咚叮咚响了起来。他说:“千万别是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的……”
身材肥胖的妻子是邮局营业员,说:“看吧,你刚当上厂长,就有人登门送礼来啦。”
开门之后,走进来厂工会主席安乐绪。安乐绪天生一张大嘴,逢人就笑,给人一种血盆大口的印象。安乐绪走进门来首先祝贺江有礼当选厂长,总共得五百四十四票。然后他坐在沙发上点燃雪茄,猛抽几口屋里就成了烟雾蒙蒙的仙境。江有礼被呛得咳了两声,问安乐绪有什么事情。
安乐绪说有。江有礼就猜测安乐绪为生活困难职工请命来了。安乐绪哈哈大笑告诉他,本市今年举办第二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市里专门下达了任务,既然我们是主办城市,就要脸上有光。无论金牌银牌还是铜牌铁牌,力争统统落在本市选手囊中,不要让外地选手拿走。因此这届组委会阵容强大,侯副市长亲自挂帅,自上而下形成一股压力,颇有城市保卫战的味道。本市凡是小有名气的京剧票友,无论是黑头青衣老生花旦,统统被组织起来,投入紧张的排练。江有礼也算是言派知名票友,早早上了“名单”。
安乐绪说,别看你今天当选厂长,在京剧票友大奖赛名单上,照样是本市一名选手。今天市总工会宣传部部长打来电话,专门询问吊嗓子的琴师是否已经落实。从明天开始就紧锣密鼓进入排练阶段。
江有礼笑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陷入困境无人过问,拉琴唱戏的闲事儿却层层有人督办,处处有人落实。针对年初这座城市承办全国大型企业篮球锦标赛以及即将举办的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已有民谣加以讽刺。
其一:上半年打球,下半年唱戏,就是经济搞不上去!
其二:球迷多,票友多,那也比不上企业下岗工人多!
江有礼对安乐绪说,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这是头等大事。领导干部应当带头讲政治。这戏,我一定要唱。只是拉弦儿的刘宝盈停薪留职半年多了,四处找不到他的踪影。
安乐绪颇有同感,说已经派人四处明察暗访,正在顺藤摸瓜。实在找不到只能登报寻人了。
江有礼不同意登报寻人。目前工厂形势不稳,登了报兴许造成人心动荡,以为要逮刘宝盈呢。安乐绪听后换了话题,问江有礼担任厂长有什么新打算。
江有礼苦笑了:“你的意思是让我继承前任厂长遗志,接着卖厂?”
安乐绪说:“我不知道卖国主义者的下场怎样,反正卖厂主义者下场明摆着,贺允祥就是例子。”
江有礼摇了摇头:“老安,咱厂应当召开第八届职工代表大会了吧?我看你还是集中精力筹备这届职代会,我给你十天期限!”
安乐绪怔了怔:“职代会多年形同虚设,你当了厂长有什么议题吗?”
江有礼说:“当然有!我的最大议题就是发动全厂职工掀起‘如何走出困境’大讨论,自己给自己壮胆,自己给自己鼓劲,自己给自己斟酒,自己给自己夹菜……”
门铃又响了。妻子开门。走进来本市房地产开发集团总经理廖得宽。
江有礼朝安乐绪说:“你看吧,不论你卖还是不卖,廖总登门买厂来啦。”
廖总乐呵呵说:“江厂长,我给你道喜啊!”
江有礼操着京戏台词问道:“喜从何来呀?”
安乐绪大嘴一咧,笑了:“江有礼是爱厂主义者不是卖厂主义者。”
廖总不以为然:“商品社会市场经济,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可以买卖的,人口除外。”
江有礼对廖得宽说:“干脆您倒卖一次人口吧,你把我给卖了,卖到哪座庙里当和尚我都愿意。”
廖得宽觉得这位新任厂长别具一格,跟以往历届厂长都不一样。至于什么地方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
3
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是建于日伪时期的老厂。它的主导产品早在计划经济时期就已老化,进入市场经济时期,企业缺乏后劲,产品结构难以调整,彻底丧失市场,处于无可奈何状态。俗话说,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这好比一个连年补考的差生,一拖再拖,也就失去升学的机会。前几年订货会上,还能见到几张订单,厂里安排小批量生产,三吨玻璃纤维带子,五吨玻璃纤维绳子,一个车间开动机器十天半月,活儿就完了。活儿是完了,环境却污染了。每逢刮风,吹得玻璃丝儿四处飘扬,钻进衣裳里扎得肉疼。周围居民多次聚集在工厂门前,高呼口号表示抗议。如今,新型材料的广泛应用,促使新兴企业崛起,大中华玻璃纤维厂订单完全断绝。积压在仓库里的玻璃纤维,毫无用处反倒成了公害。江有礼深知,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必须彻底转产。转产,一要有充足资金,二要有先进技术,三要有占领市场的产品。
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什么都没有。职工每月只能领到百分之六十工资,这也是来自银行贷款。前几任厂长都是上级主管集团派下来的。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也有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有孔繁森式的,也有王宝森式的,品种齐全。唯独这次贺允祥下台,上边居然同意民主选举厂长。江有礼当选了,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江有礼与上级主管集团的总经理倪德葵,即使大街上撞个满怀也不认识。一般来说,上级不会轻易将一个企业交给“外人”掌管。这次上边同意大中华玻璃纤维厂选举厂长,说明上级对这个濒危企业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
这恰恰意味着放弃。好比足球比赛0:8落后,当然放弃了。于是,江有礼上任第三天,怀着丑媳妇见公婆的心情,走进主管集团办公大楼“朝拜”顶头上司。
上级主管集团全称“滨海市建筑材料工业总公司”。总公司的总经理倪德葵是个年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人称倪总。据说倪总是冯副省长的外甥。年届不惑的江有礼对这种裙带关系早已不惑。站在倪总办公室门外,他对值班秘书说:“请问小姐,我能见见倪总吗?”
小姐双目圆睁:“请您称呼同志。”
江有礼重说一遍:“请问同志,我今天能见见倪总吗?”
口红涂得很浓的同志小姐看了看江有礼的工作证。工作证职务一栏仍然写着“副科长”。她递给这位副科长一张小纸片儿,上面写着:26号。
江有礼感觉这是挂号看病:“请问同志,现在多少号啦?”
女秘书说:“今天是总经理接待日,中午食堂有偿供应饭菜。你排在26号,大约要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吧。”
好像囚犯听到刑期,江有礼踏实了。
滨海市建筑材料工业总公司秩序井然。这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大好形势。不论黎明傍晚,这里都是静悄悄的。
百无聊赖,江有礼竟然想起自己的双筒猎枪。他知道这座城市的芦苇荡里野鸭子越来越少。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就是人类伸出的猎枪太多。近几年来,这座城市的狩猎爱好者人数,远远超过这座城市残疾人的总数。
江有礼为自己放下猎枪立地成佛的壮举感到自豪。他很想转业为钓鱼爱好者。同样是向大自然索取,钓鱼愈发能够显现人类不急不躁的性情。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有所皈依感到欣慰。
中午,江有礼在总公司食堂吃了炸酱面。食堂的大胖厨师以为他是下岗职工来上访的,多给他盛了一勺酱,还劝他遇事不要钻牛角尖儿。大胖厨师好心没有好效果,面条咸了。江有礼四处寻找水源,意外看见刘宝盈。他兴奋得大声喊道:“弦儿!弦儿!”
这座城市的京剧票友管伴奏琴师叫“弦儿”,以示自己是“角儿”。
弦儿被角儿的喊叫吓了一跳。食堂里进膳的机关干部们也被这充满民族传统文化色彩的称谓惊动了,纷纷停住嘴巴,伸来目光。
角儿说:“刘宝盈,厂里到处找不着你,这程子你跑到哪儿去啦?”
弦儿说:“我忙着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啊!你怎么跑这儿吃忆苦饭来啦?”
江有礼咽下最后一口炸酱面,告诉刘宝盈自己当上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厂长了。刘宝盈听罢愣了,连连摇头满脸绝望表情。
“你一爱好打猎二爱好唱戏,这声色犬马让你占全了,当了厂长肯定是亡国之君,这次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算是彻底完蛋啦!”
江有礼不高兴了:“你是说我不够当厂长的材料?”
刘宝盈若有所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说,上边同意让我当厂长,就意味着他们决定放弃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啦?”
刘宝盈笑了:“全中国只有一人跟我智商不相上下,就是你。好吧!既然你迈进火坑当了厂长,我也想辅佐辅佐你。厂里不是急着创收吗?今晚六点咱们金海湾饭店二楼雅间见面。你知道金海湾老板是谁吗?金丽琴!”
说罢,刘宝盈急急忙忙走了。
金丽琴?江有礼寻思起来。金丽琴是谁呀?这名字听着耳熟,可是想不起此君何人。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江有礼找到茶炉,喝点儿水解了解咸,心里安稳了。
下午两点半,江有礼终于见到年轻有为的倪德葵总经理。倪总年轻而老练,笑了笑说道:“今天是总经理接待日。看秘书的来访登记单我就批评了她。你是全厂职工民主选举产生的厂长,怎么能让你等上大半天呢。”
江有礼说:“倪总平易近人。大家选我当厂长,我既没有思想准备,也没管理能力,心里一下乱了。今天来见您,是想听听总公司有什么指示……”
倪总笑容满面,告诉江有礼如今简政放权,企业自主经营,总公司只起个宏观调控作用。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改革开放道路,完全依靠全厂职工开创,总公司的职责就是为企业服务。
听了倪总这番话,江有礼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上级彻底放弃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他递给倪总一支烟,被对方谢绝。他做出最后试探,请求倪总雪中送炭,给厂里解决紧急贷款。倪总热烈地笑了,摇了摇头表示贷款无望。
倪总给他讲了一番道理。江有礼心里说道:“×你妈的,正事不办,光耍嘴皮子,一群新时代小衙内。”心里这样骂着,满脸谦恭表情,连连冲倪总点头,仿佛小学生听班主任训话。
见江有礼如此听命,倪总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浑身非常舒服。
江有礼起身告辞了。
走出总经理办公室,他又看见那位女秘书。恶作剧心理驱使他凑过去低声问道:“同志,您知道去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坐几路公交车吗?”
女秘书脱口说道:“坐九路,在万柳公园下车。”
走出总公司大楼,他颇有感慨。是啊,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确实坐落在人所共知的甲级地段。怪不得房地产开发商全都色眯眯地盯着那块地皮。
4
金海湾饭店在这座城市里还是颇有名气的。它的魅力是物不美价不廉,因此讲究身价的老板们都来这里吃饭。吃的不是菜肴而是身份。
晚上六点钟,江有礼准时到达。果然,一位领班模样的女服务员迎上前来,问江有礼是不是提前订了位子。江有礼说出刘宝盈的名字,对方立即告诉他在二楼三号雅间。
看来刘宝盈已经颇有几分名气了。走上二楼,迎面身穿红色旗袍的女服务员冲他微笑。江有礼定睛细看,原来是本厂下岗女工姚玉玲。
他问姚玉玲:“是谁介绍你到这里来工作的啊?”
姚玉玲继续甜笑:“刘宝盈。”
江有礼说:“在这里当服务员,薪水能达到小康水平吧?”
姚玉玲引着江有礼走向二楼三号雅间:“很辛苦的。尤其遇到客人喝醉了,往往特别麻烦。如今越有钱的人,修养越差……”
江有礼走进三号雅间,刘宝盈已经恭候了。江有礼觉得这程子刘宝盈变化很大,分明从狭小的工厂走向广阔的社会。于是揣测今天晚餐不会是一般的吃吃喝喝。落座先喝了一杯茶,他告诉刘宝盈第二届全国京剧票友大赛就要开幕了,角儿和弦儿应当磨合磨合。刘宝盈并不接这个话题,嘿嘿笑了。
年逾不惑的刘宝盈是个瘦子,显得精明强干。他告诉江有礼,有人想租用一车间空闲厂房,租期只有十天,每天租金三千元,水电费用另付。
江有礼听罢笑了:“宝盈,你不是跟我讲故事吧?”
“现在六点十分,陈遇先生六点半到达,你跟他当面洽谈。谈得拢双方签个合同,谈不拢就算交个朋友。中介费用我分文不取,反正一车间厂房闲着也是闲着,我只当为企业作贡献了。”刘宝盈十分严肃说道。
“这个陈遇先生租用厂房要干什么呀?”
刘宝盈说:“一不走私二不贩毒三不倒卖人体器官,他做合法生意,组装银燕牌助力车……”
江有礼对银燕牌助力车并不陌生,这几天本市电视台经常播放它的广告。于是心中暗想:“这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一车间厂房租用十天,一天三千,十天就是三万块钱啊!”
这时候,女服务员引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走进雅间。来者神采奕奕,留着“板寸”发型,看上去只有三十岁的样子。刘宝盈站起身来,给双方做了介绍。
交换了名片。江有礼看到对方名片印着“中外合资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便礼貌道:“贵公司生意兴隆啊。”
陈遇普通话略带江南口音:“在法律允许范围内,鄙公司任何业务均可代理。这次组装银燕牌助力车,就属于我们的二级代理业务……”
上菜了。陈遇果然是个干练的生意人,开门见山告诉江有礼,租用一车间闲置厂房,预付定金一万元。十天之内消耗的水电费用,由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承担。
江有礼心中高兴,还是问道:“贵公司租用厂房派何用场啊?”
陈遇喝了一口茶水:“组装银燕牌助力车。”
“我是想问问,银燕牌助力车销路如何?”
陈遇突然露出笑容:“江厂长,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因为无论银燕助力车销路好坏,我保证不会拖欠厂房租金就是了……”
江有礼窘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宝盈说:“江厂长你想想,要是银燕牌助力车不旺销,陈遇先生找你租用厂房干吗?”
陈遇又说:“我们组装的银燕牌助力车是国家名牌产品,首次打入你们这座城市。它的生产厂家是范州市克伦威尔公司。我们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全权代理这项产品的异地组装任务。我们可以向你出示银燕牌助力车生产许可证的影印资料,以及优质产品的资格证书。”
江有礼看出陈遇逻辑思维能力缜密,语言表达能力出众。他告诉陈遇双方必须签订租赁厂房的合同。陈遇听罢打开身旁密码箱,从里面取出一式五份的合同书。说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的所有经济合同都是经过公证的。
江有礼与陈遇相对而坐,字斟句酌推敲着合同内容。江有礼做了两点补充。然后双方签字。江有礼竟然随身携带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公章。他从提包里拿出大印,张嘴哈了哈,在五份合同书上盖了红色印章。
陈遇递上一张支票:“这是一万元定金。十天之后,我把余额两万元补齐。”
江有礼很想对陈遇说,你为什么只租十天呢?如果你租上一百天就是三十万元。我这个厂长就可以大干一场了。
陈遇突然问道:“今天几号?”
刘宝盈一旁答道:“六号。”
陈遇说:“江厂长明天我们开始进货,后天开工组装。如今我什么都不怕,只怕贵方不遵守合同。请您跟门卫说妥,届时不要限制我们通行。我在别处曾经遇到蛮不讲理的门卫。那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
江有礼举起酒杯说:“别说大门,就连二门也没问题。”
陈遇毫无表情说:“对不起,我只喝可口可乐。”
江有礼笑了笑:“陈遇先生肯定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
陈遇摇了摇头:“我没有受过高等教育……”
刘宝盈大声说道:“无论是白酒还是可乐,咱们都端起来,预祝合作成功!”
陈遇仰脸喝光可口可乐,起身告辞:“实在对不起,我还有急事要办……”
陈遇走了。江有礼问刘宝盈:“中介费你分文不取,真想白当一次掮客呀?”
刘宝盈啃着一只鸡腿说:“嗯,这顿饭你用公款结账吧。我就想当一次雷锋,这次绝对不收中介费。下次,可就按规矩办事啦!”
“你怎么认识陈遇的?”江有礼问道。
陈宝盈喝了一大口白酒说:“陈遇是个青衣,学梅派……”
江有礼笑了:“京剧真是国宝,把五湖四海的好人都聚到一起来啦。”
“未必都是好人……”刘宝盈又喝了一大口白酒。
江有礼看出对方心思:“宝盈,今儿晚上你想把自己灌醉了?”
刘宝盈酒量有限,已然有了醉意:“你这个厂长当得真没劲!上边甩了这个烂摊子,就拿你当了傻子。谁当这个破厂长,谁倒霉。你知道吧?蒋家王朝快完蛋了,就把总统位子让给李宗仁。江有礼你是个傻×……”
江有礼静静听着,扬起脖子喝了一杯啤酒:“我不爱听你说古。你不是说这儿的老板叫金丽琴吗?这名字我听着耳熟,谁呀?”
刘宝盈笑了:“你还记得吧?首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专门设了一个台港澳赛区,从香港来了个女花脸,决赛那天唱《盗御马》,得了铜牌。”
江有礼笑了,连声说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原来她叫金丽琴呀。”
刘宝盈说:“这是金丽琴开的第六家饭店。”
5
上级显然对“民选厂长”不放心,江有礼当选没几天,就派来党委书记谢声远。谢书记到厂那天,适逢陈遇的队伍开进一车间厂房。党委书记到任没人感兴趣,职工们围观的是陈遇的队伍,他们进入场地,立即大干起来。
“他妈的,给私营企业干活儿就是肯卖力气。”国企职工们发出这样的感慨。
江有礼以前不认识谢声远。谢书记来到厂里,江有礼跟他在办公楼会议室见面。谢声远五十多岁的样子,说话开门见山。
“江厂长,上边派我来,我不能不来。我实话实说吧,如今五十多岁这拨人,谁都想去经济效益好的企业里落脚,过几年退休,生活也有保障。这次我来大中华,人们都说是刺配沧州。我倒不在乎,共产党员视死如归嘛。”
江有礼听罢心中惊诧。如果没有敢作敢当的气魄,谢声远不会如此坦诚相见的。对方开门见山的风格,一下打动了江有礼。他觉得跟这位党务工作者合作,应当问题不大。
他领着谢声远走在厂区干道上,介绍着厂里情况。谢书记似乎对工厂非常熟悉,看到变电站里进出的电缆的规格,就能将全厂电力负荷说得八九不离十。
绕过死水一潭的青年湖,一群老工人迎面走来。说是老工人,不过五十郎当岁而已。他们当头质问江有礼,是不是把一车间厂房给卖了。
江有礼转身对谢声远说:“老谢啊,如今在企业里当厂长,你就是孙子。越穷火气越大,谁都想数落你几句。你说这企业怎么管理啊。”
谢声远笑了笑,告诉这群老工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擅自卖厂。
江有礼领着谢声远前往一车间。
“这座空闲的厂房出租十天,就能得到租金三万元。”谢声远不禁沉吟道,“如今闲置厂房太多,这可能是最后一笔资源了。”
走进一车间江有礼看到,原本空闲的厂房已然热闹起来。一个工头儿模样的小伙子,拎着漆桶将车间场地划出八个区域。几个电工忙着铺设临时线路,安装了一组照明设施。干活儿的都是民工,他们进入各自区域,安放工位器具。一辆大卡车运来助力车的各种部件。
看来工厂必须进行生产,生产才有人气啊。江有礼颇有感慨。
现场督战的陈遇走了过来。江有礼说:“陈遇先生真是兵贵神速啊。”
陈遇面无表情:“我做的就是时间生意。一分一秒不敢怠慢。何时江厂长成了私营企业主,就能够理解我如履薄冰的心情了。”
江有礼将谢声远介绍给陈遇。谢声远与陈遇握了握手,问道:“陈先生组装银燕牌助力车,能够做到尽产尽销吗?”
陈遇依然毫无表情:“谢书记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营销秘密。”
江有礼问:“这十天里陈先生都在现场指挥吧?”
“不。八个工作区域,我雇佣八个领班,包产到户,核算到人,计件工资,下班结账。虽然这是原始管理方式,但从事这种短平快的生产,还是很有效的。”陈遇说得有板有眼。
谢声远问道:“陈先生你们公司好像属于流动作业……”
陈遇看了看谢声远,笑了:“我们中美合资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做这种代理业务已经走了九个城市,只有你们这座城市厂房租金最为便宜。应当说这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吧。”
谢声远点了点头:“代理,这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啊。”
江有礼和谢声远走出车间大门,阳光猛然强烈起来了。谢声远好像自言自语:“陈遇能够组装银燕牌助力车,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江有礼猛地拍手说:“我也这样想过!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无论大生产小生产,只要开展生产就能自救,咱们号召全厂职工筹集资金,也动手组装银燕牌助力车!”
好比阴沉多日初见太阳,江有礼和谢声远的心情,一下明朗起来。
6
工厂传达室报告,这几天接连出现形迹可疑的人,有的伸头探脑向工厂大门里窥视,有的居心叵测沿着工厂围墙踏勘。江有礼放下电话,笑了。他敢断定这些形迹可疑的人都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这座城市的房地产生意,正在升温。
他想找谢声远推心置腹谈一谈。上边将谢声远派下来,肯定肩负特殊使命。既使没有特殊使命,谢声远也应当知道上级领导心思。
这几天,谢声远把工作重点放在组装助力车上。他主持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到会职工只有三百多人,他还是讲了一个多小时,强烈呼吁大家自愿集资,支持工厂开展生产自救活动。会场气氛并不热烈,谢声远毫不气馁带头拿出一千元,引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门卫周大国打破沉寂集资一百元,还问有没有利息。厂工会主席安乐绪大声回答:“有!八点八……”
听说利率“八点八”,会场嗡的一声有了热度,有人愿意集资了,说全世界没有这么高利率的银行。
第二天,倪德葵总经理突然进厂视察。倪总的黑色奥迪刚刚停稳,工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厂子越穷,工人们越是理直气壮。一车间青工李金亭拍了拍汽车玻璃说:“一方面号召工人们集资,一方面当官儿的坐着高级轿车,谁说没有阶级斗争啦!”
五车间女工刘金凤喊道:“把这辆高级轿车卖了!咱们就有生产资金啦……”
倪总经理没见过这种阵势,缩在车里不知如何是好。江有礼远远观赏着激烈的场面,并不急于出马。
谢声远催促道:“咱们赶紧救驾吧!倪总嫩啊……”
江有礼摇摇头:“后卫不要盲目助攻。先让倪总在中场练练吧。”
谢声远放声大笑。听到这种笑声,江有礼心里踏实了。尽管谢声远是上级派来的,但是这种出自肺腑的朗声大笑,足以说明他是自己人。
江有礼与谢声远跑去救驾的时候,倪总经理已经被工人们骂得一塌糊涂。起初倪总经理的司机企图挺身救主,被斥为“车狗子”,便闭口不语了。
小会议室里,江厂长和谢书记不急不躁向倪总经理汇报工作。年轻的倪总经理显得心不在焉,这愈发印证了江有礼的猜测。
谢声远谈到准备利用空闲厂房组装银燕牌助力车,总经理倪德葵微微一愣,立即问道:“怎么又开展生产自救呢?你们打算干到多大规模?”
江有礼接过话茬儿说:“多大规模?能干到多大算多大,越大越好呗!”
倪德葵审视着谢声远。谢声远并不与他对视,佯作沉思状。江有礼看在眼里,心明如镜。
走出会议室,倪德葵总经理在江谢二人陪同下,沿着厂道走了一圈儿。他没有留下任何口头指示,钻进高级轿车离厂而去。
江有礼拍了拍谢声远的肩膀:“老谢,今儿晚上我请你到我家喝酒!”
谢声远并不感到意外:“白酒我只喝二锅头,而且不要低度的。”
工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渐渐围拢上来。
“谢书记,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是个烂摊子,你来这儿当书记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谢书记,你来这儿当官儿有什么招法,让咱厂早日起死回生?”
谢声远摆了摆手说:“我也是工人出身,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咱厂是天堂还是火坑,这就要看大家的本事啦!”
江有礼接过话题说:“经过这段时间我弄明白了,咱们要是能把企业维持下去,就有希望发展起来,要是维持不下去,只能等待别人兼并咱们。两者之间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哇!”
一辆大卡车满载组装完毕的银燕牌助力车,隆隆驶出工厂大门。
返回办公室,江有礼独坐办公桌前寻思着。今儿晚上喝酒必须跟谢声远彻底摊牌。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向何处去,这是两人之间的真正话题。他并不知道谢声远的真正酒量。今晚舍命陪君子了。
临近下班,刘宝盈来了。他抄起桌上茶缸咕咚咕咚喝干凉茶,气喘吁吁望着江有礼。
江有礼问:“你这是到哪儿抗旱去啦?”
刘宝盈急赤白脸说:“我听说你也要组织职工组装助力车?”
江有礼说:“是啊。人家陈遇每天组装一百辆还供不应求,咱们既有厂房又有人力,一旦干起来也不在陈遇之下……”
刘宝盈大声说:“老江我告诉你!别看陈遇是我介绍来的,我总觉得他不是寻常人物。他的战术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比不了的!”
江有礼认为刘宝盈神经过于紧张:“同样都是合法生意。陈遇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呢?这是组装助力车,不是贩运海洛因。”
刘宝盈非常着急:“陈遇做助力车生意,已经走了九个城市。他为什么采取运动战,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劝你不要盲目上马……”
江有礼递过一根香烟:“你太多虑了。等忙过这程子,你也该给我吊吊嗓子啦。”
刘宝盈点燃香烟:“我是王平,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马谡,听不听由你。你非在山顶上安营扎寨,最后挨斩的是你。”
江有礼很自信:“我不是马谡。我要组装助力车,还要派你带领人马去生产银燕牌助力车的范州市提货。你就大将出马吧!”
刘宝盈想了想:“我总觉得银燕牌助力车挺神秘的……”
“我筹齐资金,你大胆干吧!反正咱厂无路可走。干,就比不干强!”
当天晚上,江有礼将谢声远请到家里,一派推心置腹的气氛。江有礼的妻子将酒菜摆下,领着孩子看电影去了,给他们创造一个无拘无束的谈话环境。
几年前江有礼做过胃切除手术,不应再饮白酒。今天他拉开大战架势,把两瓶二锅头蹾在桌上,说了一声:“老谢,一人一瓶,咱们一醉方休!”
老谢点了点头:“一醉方休?如今是假冒伪劣时代,真醉者少,假醉者多啊!”
江有礼一拍桌子:“那咱们就真醉一次!”
谢声远不再说话,抄起瓶子喝了起来。
不紧不慢,喝下半瓶白酒。见谢声远只喝不说,江有礼心里有话要问,可又不知从何开口。
喝得过猛,江有礼有了几分醉意。他抬头注视谢声远,目光发凝。
“小江,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其实,咱俩都是工人出身,跟倪德葵他们不一样……你和我,身上还保留着工人本色……”
江有礼被感动了:“对!我跟你相处时间不长,可是一眼就看出你保留着工人本色,我也是!可惜,如今工人不值钱了,咱厂青年工人搞对象都困难啦!”
谢声远握紧酒瓶:“别急别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高,就有低。只要咱们挺住,就成……”
江有礼盯着对方问道:“老谢,你说咱厂今后要往哪条路上走哇?”
谢声远哈哈大笑:“你终于问出口啦!你是想知道上边对待咱厂是什么态度?告诉你吧,他们没态度!所以咱们只能朝前走,走一步,走两步,走三步……”
江有礼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明白啦!明白啦!不论上边怎样,咱们都要朝前挣扎……”
“我实话告诉你吧,前几年我利用职权,把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我老婆调到报社广告部,收入不低,我女儿分配电视台当编辑,每月合法收入加灰色收入,超过我老婆三个月工资!我家住四室两厅,我没有后顾之忧啦。这次调到咱厂,我只想用尽全力让企业走出困境……”
江有礼呵呵笑了:“你没有后顾之忧,我也没有后顾之忧。咱们就挣扎挣扎!能行,咱们就朝前走,不行,咱们引咎辞职……”
谢声远喝光一瓶白酒:“有一点必须牢记,咱们不当唐·吉诃德,咱们不去跟风车玩命……”
门铃响了。江有礼摇摇晃晃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
江有礼醉眼蒙眬:“你找谁啊?”
对方惊异地说:“我是廖得宽啊。”
江有礼毫无节制地笑着,转脸喊道:“老谢啊,我给你介绍一下,社会主义大厦蛀虫来啦……”
谢声远的声音传过来:“结论不要下得太早,他兴许还是社会主义大厦的建设者呢……”
廖得宽哈哈大笑:“还是新来的党委书记有水平!所以说党领导一切嘛。”
江有礼大声说:“我是一个爱厂主义者,不是一个卖厂主义者……”
话音刚落,江有礼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7
刘宝盈临时变卦,称病不出。于是这支“运输小分队”改由安乐绪担任队长,队员是一车间六名下岗职工。此行将近五百公里,去范州市克伦威尔公司拉运价值二十万元人民币的助力车零部件,回厂装配。
谢声远亲自为运输小分队送行,并且讲了话:“咱们必须开展生产自救活动。也就是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干什么能赚钱,咱们就干什么。这次去拉运助力车零件,虽然只有二十万元金额,但任务很艰苦,拜托诸位了。要说堂堂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做起这种小生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咱们陷入困境,组织不起社会化大生产,就组织小生产呗。这次你们提货回来,咱们马上组织人力不分昼夜动手组装,争取用三天时间将两百辆整车发给销售单位。这一次咱们的战术是短平快,打一个漂亮仗!赚了钱还能给大家增加一些收入。”
谢声远口才不错:“有人说如今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到处都讲赚钱。是啊,咱厂是太需要钱啦!有了钱咱们就能更新设备,开发新品,拓展市场,创造利润。可是咱厂没钱啊。大家说市场经济好不好?好。可是它也是个势利眼。谁财大气粗谁就能控制市场。如果咱厂拥有无比雄厚的资金,就能拥有无比雄厚的科技力量,拥有无比雄厚的科技力量,就能开发所向无敌的优秀产品。有了所向无敌的优秀产品就能占领无限广阔的市场。当然,这都是远景啊。什么叫远景啊?就是远处的风景。为了能够看见远处的风景,咱们必须朝前走去!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跟大家说几句心里话。我打个比方吧,就好比一个人夜间掉进大海,朝哪儿游呢?只能朝着有亮光的地方游去。那光亮就是咱们企业改革的方向。那亮光,远看是一支蜡烛,近看其实是一座灯塔。什么时候能够游到灯塔近前呢?我不知道。大概你们也不知道。咱们只能铁下一条心,朝前游啊。必须朝前游。不游,就沉下去喂鱼。”
这时,江有礼走到谢声远身旁压低声音说:“老谢,兵贵神速啊。”
谢声远听到“兵贵神速”四个字,立即大声说道:“对!兵贵神速!这次是工会安主席领队,我一百个放心。出发吧!”
安乐绪带领六条好汉分别爬上两辆大卡车,那样子很是英武。两辆大卡车驶出工厂大门,朝范州方向驶去了。
望着远去的大卡车,江有礼说了声一路顺风。此前他考察本市十几家销售银燕牌助力车的商家,纷纷反映市场供不应求。江有礼跟销售助力车最为火爆的九河商厦签了销售合同。一旦运输小分队满载而归,江有礼立即组织熟练的技工组装助力车。很久没有安排生产了,他心里觉得很过瘾。
这时,陈遇乘坐的黑色公爵王驶进工厂大门。他租赁的厂房还有三天就到期了。只要陈遇队伍撤了,江有礼便率兵进入。
南方口音的陈遇从汽车里走出来,冲着江厂长和谢书记打着招呼。“我听说贵厂也要组装银燕牌助力车啊?”
江有礼点了点头。谢声远说:“我们这是开展生产自救……”
陈遇说:“既然是生产自救,我劝你们不要组装助力车,这样风险太大。”
江有礼不以为然:“我们就是想冒一冒这个风险。”
陈遇沉了沉脸色,不言不语钻进小轿车,走了。
“陈遇是担心咱们抢了他饭碗,还是咱们确实面临风险?”江有礼思索着。
谢声远望着远去的小轿车说:“咱们经过反复调研,这次成功率应当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
江有礼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谢声远打趣说:“24K啊,你这是开金店呢。”
谢声远不能告诉江有礼,他被派到这里担任党委书记,倪德葵总经理跟他谈话,说得非常明确:“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基本上处于休克状态。对这座远远落后于时代的企业,实施抢救毫无意义。事实上对有些根本不能存活的企业,也存在一个安乐死的问题,但无人敢于提倡。所以凡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职工发出的自强不息走出困境的呼声,我们要坚决表示支持。一年之内,这座企业将不复存在……”
谢声远知道这就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命运,但是不忍心让这座拥有七十年历史的老企业渐渐死去。因此,他愿意与江有礼同道,奋力一搏。
尽管这奋力一搏可能只是杯水车薪。谢声远还是体验到悲壮的快感。身为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承认自己只是一道风景里的一株小草儿而已。
8
工会主席安乐绪咧着大嘴嘿嘿笑着,坐在第一辆卡车驾驶员旁边,充当先导,他怀里揣着二十万元支票赶赴范州市克伦威尔公司。
西去行驶将近五百公里才是范州,中途要翻过一座小山。小山名叫黑杜山。从前属于荒山野岭。山不在高,有“内容”则灵。于是这座光秃秃的小山经过几年不懈的伪造,居然有了来历。山上突然冒出三座寺院,号称唐代高僧得道圣地。山腰又冒出两座号称北魏时期的碑亭,均与古代大书法家有关。最为轰动的是几经考证,山下五里的杜家村居然成了古代名妓杜十娘的家乡,一时游人如云。既然此地自古盛产青楼尤物,人们仿佛有了厚颜无耻的依据,大胆开发有碍观瞻的旅游项目,影响很坏。譬如说“裸体骑驴日光浴”,顾名思义就是光着身子骑着驴,晒着太阳在山沟里瞎逛。
安乐绪从前爱好文学,爱激动也爱作诗。自从企业陷入困境,他没了兴致。今日行车于旷野,想起艰难跋涉的企业,不禁怅然。又想起为了企业走出困境,职工们实行生产自救,心中很有几分久违的豪情。于是诗兴涌动,几经品咂,终不成句。
到达范州已是下午。安乐绪一行不敢吃饭,先奔克伦威尔公司提货。一路打听知道这是一座私人企业,三年迈了三大步,如今是全省明星企业。汽车开到公司门前,大门自动开启,喇叭声声悦耳:热烈欢迎您的光临。
汽车径直开到销售科门前。安乐绪跳下车去,联系业务。他发现厂院里很冷清,好像进了私家园林。
该公司销售科科长处于午睡状态,对安乐绪的出现,颇感意外。
“你们那地方的销售高潮只有十来天吧?咋今儿还来提货啊!你们是陈遇公司的吧?”销售科科长问道。
安乐绪唯恐对方不愿供货,连忙点头表示是陈遇派来的。虽然安乐绪不懂“销售高潮”是什么,也能领会大意。他掏出支票,递给销售科科长。
销售科科长说:“陈遇的生意应当转到石门市了吧?”
安乐绪佯作内行的样子,连连点头称是。
销售科长说:“陈遇这家伙真是能干!全中国要是有一百个陈遇,我看早就统一啦!”说罢,他去核实支票账户是否有钱,“对不起啦,这是公事公办。”
一根烟的工夫,销售科科长回来了:“我只能给你十五万元的货。”
安乐绪立即递烟:“二十万吧二十万吧。”
销售科长说必须请示总经理。他走进隔壁房间,却拨通陈遇手机:“你是独家代理商,现在又冒出这路人马,我们给不给货呢?”
电话里陈遇叹了口气:“我花钱从交管局买了十天时间,这事儿你们公司看着办吧。”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销售科科长挂断电话。
安乐绪见销售科科长回来了,焦急地迎上前去。销售科科长说总经理同意破例,给二十万元的货。
安乐绪要求立即装车。销售科科长说:“不急不急,一小时后保证让你发车。先到我们餐厅里吃饭吧。我们对客户免费招待,酒水在内!”
老天有眼,一切顺利。吃过饭天近黄昏,二十万元的货物顺利装车。安乐绪与销售科科长告别,一路返程了。
晚间行驶到距离杜家村八十公里的高台乡。公路两边灯火渐多,饭馆林立。一群汉子从公路两边蹿出来,站在公路中央拦住汽车,大声嚷嚷说挂翻了一辆驴车。安乐绪对司机说,这是怎么搞的?司机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驴车。两辆卡车一前一后停下来,手持棍棒的汉子们围了上来,乱声质问为什么挂翻驴车,搅乱当地安定团结。
安乐绪跳下车来,看到一辆木轮驴车已经摔散,那驴,倒在地上。他看出这是个事先制造的圈套。
一个麻脸汉子冲上来一把抓住安乐绪衣领:“不交十万块钱,别想离开这儿!”
安乐绪说既然是交通事故,就要公安、交通部门处理,该罚多少钱就罚多少钱。
麻脸大汉挥手一声吆喝:“我们这儿公检法齐备。走吧,给你们过堂去!”
两辆卡车一行人,被扣在高台乡了。
过夜的地方是一座简易小楼,大门上写着“高台乡招待所”。安乐绪一行九人被关在二楼东面一间大屋子里。一个小胡子说:“放心吧绝不虐待你们,渴了有水喝,饿了有饭吃,就是不许出去。谁敢出去就打断谁的腿!”
安乐绪看了看窗子,都安装着手指粗的铁条。小胡子狠狠地说:“我们是专做这行生意的。好不容易把你们请来,还能让你们跑啦?”
第二天一早,麻脸大汉拿着手机来了,嘿嘿笑着开导道:“你打个电话让厂里送钱来,这起交通事故就算私了啦。”
安乐绪义正词严说:“你们这是私设公堂,已经触犯刑律了。”
麻脸汉子笑了:“什么触犯刑律?老子是这儿的副乡长,我代表一级地方基层政府。私设公堂?你少跟我玩法律名词儿。我们有专门打官司的律师,还有各式各样的证人。我要是整治不了你们,今年八十万元创收任务怎么完成?”
安乐绪想起陷入困境的工厂,告诉麻脸副乡长坚决不打电话。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麻脸副乡长说:“我干这行生意三年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撅嘴骡子。你不打电话,我打!”
9
前往范州的两辆大卡车跟工厂失去联系,江谢二人彻夜守在办公室电话机前,焦急地等待消息。天色大亮。前任厂长贺允祥气喘吁吁跑来,说厂里出了这种事情,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贺允祥从前认识谢声远,两人互递香烟,默默坐着。
江有礼呆坐一旁,只觉得阵阵困意袭来,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谢声远与贺允祥几乎同时丢掉烟蒂,彼此开始火力试探。
贺允祥低声说:“如今经济建设是压倒一切的首要因素。可是反对形而上学仍然是思想战线的主要任务啊……”
谢声远轻声问道:“反对形而上学?这倒是久违了的话题。你能不能具体打个比方……”
贺允祥说:“打个比方?就说我这个卖厂主义者吧!我当厂长时,其实咱厂已经垮了。但是上级领导不承认这个现实。为什么不承认呢?因为那时出现垮掉的企业,就会影响他们的政绩。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病入膏肓,也必须苟延残喘……”
谢声远拦住贺允祥的话头:“依你之见,我们应当怎么办呢?”
“如今我无官一身轻,敢说话了。当时就应当采取突然死亡法!然后迎来彻底新生。可是,那几位大人物在乎仕途官运,谁也不愿站出来主持这座工厂的葬礼。当年要是果断实施转产,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早就活啦!”
谢声远静静听着:“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愿意主持小两口儿的婚礼,喜事啊!主持一座企业的葬礼,就需要超人的胆识了。人人都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贺允祥固执地说:“我看还是形而上学错误思想在作怪!如今党内怎么也不强调学习马列主义哲学呢?”
谢声远笑了笑:“莫非我也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呀?”
贺允祥说:“咱们不要清谈啦。还是想办法把那两辆失踪的大卡车找回来吧!”
办公室的门被使劲推开,拥进一群人。江有礼被惊醒了,揉了揉眼睛,认出这群人都是参加运输小分队的职工家属。他们这是闻讯进厂哭闹来了。
贺允祥身为前任厂长不便参与,闪到旁边观战。谢声远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马金钟媳妇哇地哭了起来:“我爷们儿肯定出了车祸!他甩下我们孤儿寡母,这日子怎么过哇……”
江有礼连忙说:“别哭别哭,谁说出了车祸?这是造谣!”
吴宝贵的儿子只有十多岁,跳着脚骂道:“你放屁!没出车祸怎么没有下落呢?你赔我爸爸!你赔我爸爸!”
谢声远没想到职工家属拥有如此强劲的战斗力,一时不知如何安抚,只得连连摆手:“大家要保持冷静!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静!”
张华媳妇抽泣着说:“厂子穷得掉了底儿,最倒霉的还是我们工人……”
贺允祥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厂长办公室。楼道里满满登登挤着一群人。他们都是本厂职工。
有人大声叫他贺厂长。他苦笑着说:“我不是厂长啦。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大家一定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
老工人纪玉奎抖动满头白发说:“贺允祥,咱厂要是彻底没出路了,就痛痛快快咽气!别让运输小分队跟着殉葬嘛。”
贺允祥拍了拍纪玉奎的肩膀:“不会的不会的……”
江有礼从办公室里追出来:“老贺你别走,咱厂两辆大卡车有下落啦!”
贺允祥快步走进办公室。前来哭闹的职工家属们都不哭闹了,伸长脖子听着。谢声远告诉贺允祥,高台乡副乡长打来电话,说两辆卡车违章行驶撞死耕牛一头,撞散驴车一辆,造成一人受惊精神失常,两人受伤。对方要求厂里派人送十万块钱了事结案。
贺允祥想了想:“这个副乡长好像是当地土混混……”
谢声远对职工家属们说:“大家都听见了吗?两辆大卡车平安无事,你们先回去吧,厂里马上派人把两辆大卡车接回来!”
职工家属们嘟嘟哝哝,陆续走出厂长办公室。
天亮了。清晨的阳光暧昧地爬进窗子,向人们张望着。
谢声远说:“老贺,我看还是你出马吧,跑一趟高台乡……”
贺允祥说:“不在其位……”
江有礼说:“也谋其政啊。老贺,拜托你啦!”
贺允祥倒也爽快:“好吧!我就当一次出土文物吧。”
厂办主任拿着当天日报跑了进来:“坏啦!坏啦!交管局宣布从今天起本市全面禁行助力车。凡是销售助力车的厂家,一律停止……”
屋里仿佛空无一人,毫无声响。
片刻,江有礼缓缓站起,朝谢声远古怪地笑了:“咱们上当啦……”
谢声远想了想:“陈遇的队伍是昨天撤走的吧?我明白了,这是陈遇花钱买了时间。他的助力车刚刚全部出手,交管局就宣布禁行。陈遇转移到没有禁行的城市做助力车生意啦!”
贺允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咱们从高台乡接回两辆大卡车,二十万元助力车零部件也都砸在手里啦!如今做生意成了黑社会,咱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谢声远自言自语:“权力经济啊。”
江有礼走到贺允祥面前:“老贺,无论如何那两辆卡车也要安全弄回厂里。下一步怎么办,咱们再商量。”
谢声远说:“老贺,你带一万块钱去,遇事不用跟厂里请示,你全权处理。”
贺允祥走了。江有礼与谢声远坐在办公室里,默默无语。沉默许久,江有礼说了话。
“老谢,我想通了,操持一座企业,咱们光凭小聪明是不行的。”
谢声远喝了一口茶水:“可是我们没有大智慧啊。”
一个身穿制服的小伙子走进来:“我是市环境保护局的。你们厂常年污染环境,我们执行超标收费两年了。从这个月起开始执行超标罚款……”
江有礼起身说道:“我们停止生产了,怎么还罚款呢?”
身穿制服的小伙子说:“我们是依法办事。国家《环境保护法》颁布多年。你们哪位是江厂长?”
江有礼没好气地说:“江厂长已经死啦!”
“刚上任就死了?这太可惜啦。”身穿制服的小伙子又说:“无论谁死了,款还是要罚的……”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江有礼起身走到窗前,看到楼下站着一大群工人。推开窗子他看到楼下工人们大声嚷嚷着。
“今天报纸上登啦,全面禁行助力车!前几天让我们集资,就是想要组装助力车赚钱……”
“这一下全黄啦!我们要求厂里退还集资款!”
“厂里又把咱们领上一条瞎道,坑人啊!”
“对!找江有礼那王八蛋算账去……”
江有礼转过身来看着身穿制服的小伙子,轻轻走到谢声远面前压低声音对他说:“老谢,我可能不是当厂长的材料……”
谢声远起身说道:“我到楼下去跟工人们说明情况。大家还是通情达理的。”
江有礼办公桌上电话铃又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她不知道丈夫处于焦头烂额的境地,十分不满地说:“你黑天白夜泡在厂里,也不管家里的事情!你爸又住院了,你抓紧时间去看看吧。”
身患职业病的父亲又住院了,放下电话,江有礼心里乱成一团烂麻。
环保局的小伙子问道:“你就是江厂长?你不是还活着吗!”
10
“助力车事件”的风波,很快就传遍工厂的各个角落。一时间,参加集资的职工们大声咒骂“这届领导班子是由两个超级笨蛋组成,带领群众上当受骗”云云。没参加集资的庆幸之余,也指责厂长书记上台以来不走正路,光耍小聪明,想打短平快,结果偷鸡不成蚀了米。职工辛辛苦苦集资,一夜间助力车禁行,救命钱全泡汤了。
江有礼很被动。走在厂里颇有老鼠过街的感觉。面对全厂职工,他满怀难以交差的愧疚。
谢声远毕竟是党务工作者,告诫江有礼稳住阵脚。下棋无论输赢,一定等到复盘时。老谢一番话,仿佛一张安民告示贴到江有礼心里。他振作精神,前往交管局,询问有关助力车禁行的详细情况。
交管局接待室的女民警态度很好,告诉他助力车是一种接近轻骑摩托车而又不属于机动车范畴的代步交通工具。起初本市对这种助力车管理并无明文规定。前段时间银燕牌助力车热销,本市骑行者众多,造成交通拥堵,引起有关方面关注。因此交管局及时下达禁行令,以缓解这座城市原本就拥堵的交通现状。
江有礼问她,实施禁行令以后,尚未售出的银燕牌助力车压在商家手里,这个后遗症如何解决。女民警微笑说,积压的银燕牌助力车可以销往外地,周边很多县市还没有实施禁行令。
江有礼说:“周边县市市场太小,同时也提高了销售成本。”
“你是经营助力车的吧?其实前几天走漏了禁行令的消息。很多商家抢在禁行令发布前,清了仓。你的信息太闭塞了。”女民警说罢撇了撇嘴,对这位无能的经商者流露出淡淡的轻蔑。
他脸一红,起身走出交管局接待室。一路上沮丧的他反思着,市场经济看似平静的海湾,越平静越容易淹死人啊。
其实,这座城市缺少宽阔的道路和立交桥。大禹治水采取的方法就是疏通。如今助力车禁行令不是疏通而是堵塞。这是下下策。今人智慧远远不如古人。
路过一家车辆专销店,他进去找到当班经理,声称自己专门批发银燕牌助力车,价格优惠。对方投来惊异的目光说:“你不知道助力车禁行了?没人来买助力车啦!”
走出车辆专销店,他知道只能寻求陈遇的帮助了。回到厂里,谢声远告诉他,贺允祥打来电话说高台乡是个车匪路霸的窝子,麻脸副乡长等于黑社会头子。这群不法之徒专门制造所谓车祸,诈取过往车辆钱财。据说这种生意已经成为高台乡三大支柱产业之一。贺允祥找到当地的派出所,派出所说这种事情一般都由事故双方协商解决。所谓协商就是任车匪路霸宰割。几经交涉从十万降到五万。贺允祥的表弟在高台乡开油坊,出面说情最终以六千元成交,创下近年“车祸私了”最低纪录。
江有礼问:“那两卡车货物,没有什么损失吧?”
谢声远说人员也没有伤亡,预计今晚八点钟到达厂里。让职工食堂准备了打卤面,这是安全回家的喜面。
“咱俩出钱,买几瓶酒,迎接他们平安归来。”江有礼说。
谢声远说:“酒可以喝,但你不能以酒浇愁。”
江有礼说:“我不愁。大家安全返回,我还愁什么?那二十万块钱的货,我想法子卖出去就是啦。”
谢声远出去买酒了。
江有礼给刘宝盈打电话,说全市助力车禁行了。刘宝盈得意地笑了:“我早就劝你别往火坑里迈,你现在肯定是想向陈遇求援吧?陈遇的销售战场迁到石门市了,恐怕很难找到他的。”
“无论如何这二十万元货物不能砸在我手里。有人劝我把它发往周边县市,我看不保险,我打算把这批货物转给陈遇……”
刘宝盈说陈遇是个无利不早起的生意人,肯定是见面分一半儿。
“你跟陈遇联系吧,反正我认倒霉啦!”
刘宝盈笑着说:“我说你是马谡吧?怎么没有诸葛亮斩你呢?”
谢声远抱着一箱孔府宴酒回来,气喘吁吁说:“这孔夫子后代,不会造假吧?”
江有礼说:“不是孔子后代造假,是票子的后代造假。”
有电话打进办公室。江有礼抄起电话听到一个女人声音:“江有礼先生在吗?请他接电话。”
他以为是工商银行信贷部王主任,嗯了一声说:“我就是啊。”
对方自报家门:“江先生啊我是金丽琴。您还记得我吗?香港京剧票友啦。”
前些天跟刘宝盈吃饭谈到金丽琴,印象颇深,江有礼毫不停顿说:“我记得我记得,您的窦尔敦唱得很好……”
金丽琴听到夸赞非常开心,爽朗地笑了。她说明晚六点钟在蓝土地饭店宴请大陆朋友,请江有礼先生赏光出席。
江有礼很少与港澳同胞及海外侨胞打交道,不知应当婉言谢绝还是欣然接受。他稍作沉吟。金丽琴又说:“我知道您荣任厂长啦,宴会上有人要和您联合办厂,所以更要见面商谈啦。”
这个消息令江有礼心动,他决定赴宴:“谢谢您邀请,我一定准时出席。”
放下电话,他对谢声远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咱厂就能碰上个机遇,起死回生。”
谢声远摇了摇头:“咱们是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走一步。不可期望过高,当然也不可过分悲观。哎,我看这孔府宴酒不是假的……”
晚上九点多钟,两辆大卡车驶向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江有礼和谢声远站在工厂大门外,等候着。
贺允祥乘坐前车大发感慨,我们这辈人生不逢时啊!
安乐绪从后车跳下来,咧开大嘴乐着:“我们终于回到组织怀抱啦!”
六名运输小分队工人,一个接一个跳下车来。江有礼大步迎上去跟他们挨个儿握手道辛苦。谢声远大声说:“进厂吧进厂吧,洗个热水澡,洗完澡喝酒吃饭,给你们接风!”
贺允祥小声告诉江有礼:“我没有跟他们说助力车禁行的事儿。”
“对,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喝几杯舒心酒吧。”江有礼有些伤感。
运输小分队员的家属们赶到厂里,场面愈发热烈。谢声远陪大家走去职工食堂。江有礼独自回到办公室,接连抽了三根烟。
“江有礼啊江有礼,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他拉开抽屉拿出两盒万宝路装进衣兜。电话铃响了。
电话里刘宝盈告诉他,陈遇表示愿意接这批货物,由他经销外埠。
江有礼大声喊道:“这太好啦!”
刘宝盈说:“你不要激动。陈遇提出打八折……”
打八折?二十万块变成十六万。真是无奸不商啊。“你告诉陈遇,我同意让他宰这一刀。”
刘宝盈说:“能折能弯,方为俊杰。陈遇还要求咱们派车送货,最迟后天交货。”
“事已至此,别说送到石门市,就是送到伊拉克,我也没有二话。”
他告诉刘宝盈,金丽琴打来电话邀请他到蓝土地饭店吃饭。刘宝盈来了精神儿:“我说这位女花脸对你有意吧?从上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我就看出来了!嘻嘻,你艳福不浅呀。”
江有礼没心思开玩笑,说了声再见放下电话,快步赶往职工食堂。
月明星稀,走在厂区大道上,他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职工食堂,蓦然感到多年没有如此热烈的气氛了。他停住脚步站在黑灯影儿里,仿佛注视着天堂美景——食堂里人们笼罩在灯火里。江有礼痴痴迷迷看了很久,流下热泪。
工厂啊。
这个夜晚,江有礼、谢声远、贺允祥、安乐绪,这四个平时被工人称为头头儿的人,跟运输小分队以及家属们围坐一团,一碰就是一杯,喝得酩酊大醉。
11
蓝土地饭店坐落在老城区,远远就能看见它从天而降的霓虹灯。江有礼没有乘坐厂里那辆老爷车,而是“打的”来到饭店大门前。他穿了平常几乎派不上用场的西服,深蓝色的。
走进饭店大厅,领班小姐告诉他,金丽琴女士的宴会设在二楼中厅。
二楼中厅金碧辉煌。江有礼怀疑自己已经走出国门,来到西方发达国家。他是困难企业的厂长,平时没有机会出席这种场合。当供销科副科长时,倒是经常参加吃吃喝喝的活动,但是跟蓝土地的豪华无法相比。
金丽琴身穿紫色金丝绒旗袍,笑吟吟迎上来,操着比较标准的普通话对江有礼表示欢迎。其实他只在四年前首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闭幕式上,与金丽琴有过短暂接触,彼此并无深交。想起刘宝盈电话里开的玩笑,江有礼表情有些不自然,对着金丽琴女士笑了笑。
金丽琴女士说:“江先生,我很想跟您合作一出戏,你的蔺相如,我的廉颇。咱们将相和您看好吗?”
江有礼连连点头说好。金丽琴示意说:“江先生,您在一号桌……”
经过六号桌,刘宝盈起身低声说:“江厂长,你的位置比我贵重多了,政治局委员待遇!”
江有礼也压低声音:“宝盈,以后你不能随便开玩笑啊!”
一位海外华人模样的男子来到一号桌,坐在江有礼身旁。江有礼主动打招呼:“您好。”
果然是海外华人,对方普通话很不标准:“捏号(你好)……”
出席晚宴的高层人物露面了。市人大副主任曲一,市政协副主席黄子久,市轻工业协会会长莫载云,这三位都是市老年协会副会长。宴会平添几分元老院气氛。三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步履蹒跚,缓缓落座一号桌前。这时江有礼意识到,今晚一号桌意义重大。今晚宴会主题肯定不是扶贫,金丽琴为什么看重我这个亏损企业厂长呢?
一张巨大圆桌,江有礼左边是那位海外华人,右边是轻工业协会会长莫载云。三人呈品字形。
金丽琴女士走到话筒前,满面笑容发表讲话。她热情洋溢地将参加宴会的重要嘉宾依次介绍给大家。江有礼发现本市京剧艺术发展基金会会长白思林也在一号桌就座。
这时金丽琴大声介绍说:“今晚宴会的真正东道主,是来自海外的英籍华裔企业家托马斯·刘!”
手持话筒款款走近一号桌,金丽琴俨然是节目主持人,扬手朗声道:“有请托马斯·刘先生!”
坐在江有礼身旁的海外华人站起身来,接过金丽琴递来的话筒,朝着宴会厅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吕使(女士)们,先省(先生)们,完上号(晚上好)!”
来客们善意地笑了。这位英籍华裔企业家确实属于“香蕉华人”,黄皮白瓤,母语对他来说只是祖先语言而已。
托马斯·刘操着蹩脚普通话问候了大家,然后改用英语祝酒。他的祝酒词很长。金丽琴女士充当翻译。江有礼这才知道托马斯·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是为了投资实业加入本市经济建设行列。
江有礼无意间发现廖得宽坐在七号桌。金丽琴几乎将本市工商界知名人士一网打尽了。
托马斯·刘的祝酒词结束,人们起身举杯。之后,口腔的咀嚼与肠胃的蠕动同时开始。宴会的主题只有一个字——吃。
江有礼开始走神儿。他想起生病住院的父亲。明天一大早要赶到职业病防治院,陪伴他老人家。母亲过世很早,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将儿女们拉扯大,自己却老了。一想到这些,江有礼心头发紧,没了食欲。
金丽琴女士端着酒杯走来,特意将江有礼介绍给托马斯·刘。双方交换名片,托马斯·刘颇为费力地操着普通话说:“江先生,吾需要一块大地……”
江有礼心里暗想:“需要一块大地?你又不是安泰需要母亲保护。”
金丽琴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他需要一块面积很大的土地,投资建厂。”
江有礼说:“我们中国的土地很辽阔……”
金丽琴颇有内涵地笑了:“所以,我特意请江先生来参加宴会……”
“哦,谢谢金女士的关照。”
金丽琴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喜欢跟你同台……”
江有礼举了举酒杯:“谢谢。”
“你喜欢跟我同台吗?”金丽琴将声音压得更低,突然发问。
江有礼怔了怔,下意识点点头。丰腴的金丽琴满意地笑了,意味深长地跟他碰了碰杯:“预祝你我合作成功。”
这时他感到,女花脸还是颇有女人味的——这与她使用何种品牌的香水毫无关系。
如果能跟这位托马斯·刘达成合资意向,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不就有救了吗?江有礼动了心思,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长期陷入困境,这种莫名期待使江有礼有些激动。远远看着逐桌敬酒的金丽琴,也对她产生了谨慎的好感。
宴会临近结束,他向托马斯·刘发出邀请,说大中华玻璃纤维厂随时欢迎海外朋友参观访问。已经完全西化的托马斯·刘看了看手表上的日历,问他明天下午两点钟好不好。
江有礼大声说:“热烈欢迎!”
同桌几位老态龙钟的长者,看到中外企业家谈得投机,非常高兴。市政协副主席黄子久先生号召全桌干杯,于是众人一饮而尽。
托马斯·刘友好地向大家笑了笑。江有礼发现,全桌只有他与托马斯·刘喝酒,别人都在喝矿泉水。
喝矿泉水的人,不像动物更像植物。
12
回到家里,江有礼连夜给谢声远打电话,说托马斯·刘明天下午进厂参观。谢声远很高兴,说外籍企业家要是跟咱们合资就好了。江有礼也有光明的预感。谢声远考虑是否应当向倪德葵汇报一下,他毕竟是上级领导。江有礼认为八字还没有一撇,不要惊动“外鬼”。
第二天一大早,江有礼亲自安排两辆大卡车上路,去石门市给陈遇送货。安乐绪再次出征,押车前往。江有礼反复叮嘱,一手交货一手拿钱,不要轻信任何人的花言巧语。
送走安乐绪,江有礼赶往职业病防治院看望父亲。父亲退休多年,医药费企业无法报销,看病吃药成了心病。父亲觉得被时代抛弃了。情绪低落。他老人家认为自己任劳任怨当了几十年工人,老了却成了社会、企业、家庭的共同累赘。他经常喃喃自语,说自己活着是个错误。
赶到父亲住院病房门外,江有礼停住脚步。他听见父亲的呻吟声,心头酸楚。前几年在厂里担任供销工作,整天东奔西跑,很少着家。后来结了婚,离父亲更远了,很少想到给父亲温暖。如今他做了父亲,懂了父亲大半辈子的艰辛。
大哥端着便盆走出病房,看见弟弟,大哥叫了声:“有礼”。哥哥名叫江有仁,是中学地理教员。江有礼勉强笑了笑,走进病房。
父亲正在输液。他站在病床前轻轻叫了声:“爸爸”。父亲睁开眼睛朝小儿子微微点头:“你这么忙,还跑来干什么……”
他告诉父亲,说厂里今天要来外商,外商考察投资环境。父亲强笑着,连连说好。只要有外商投资,工厂就能运转起来。工厂运转起来,工人才有工作。
他抚摸父亲的手,不说话。父亲翘了翘脖子,呼吸急促说:“有礼,你当了厂长,全厂职工就把身家性命交给你啦!你一定要把厂子办好,让小青年能够攒钱结婚娶媳妇,让退休工人有病能够打针吃药。你要能够做这些,就等于给咱江家积了大德!有礼啊,你们哥仨儿就你有出息,你要记住爸爸跟你说的话,别吃私别受贿,别拿工人不当人看待,别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定要好好做人啊……”
江有礼使劲朝父亲点头,大声应答着。父亲似乎感到满意,声音又虚弱下来:“厂子里忙,你快回去吧。”
他不愿意走,想起父亲爱好钓鱼,凑近病床轻声说:“爸,等您出了院我给您买一副进口渔竿,您去钓鱼吧。”
父亲灿烂地笑了。
走出病房,他掏出八百块钱递给大哥:“这几天厂里忙,过几天我来替换你。”
大哥塞回他的钱:“明天你二哥来替换我。”
他急了,对大哥说:“这是给咱爸的钱!这是给咱爸的钱!”
大哥这才接了,说:“有礼,当厂长总会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不要钻牛角尖儿。”
大哥说话从来都是有的放矢。他知道弟弟遇事固执,从小就是这样。
江有礼来到职业病防治院大院里,看到司机正在修理那辆“老爷车”。这是辆老型号的“伏尔加”,还在超期服役。他告诉司机别着急,慢慢修。司机满脸汗水说:“这辆破车就这个脾气。你越有急事,它越跟你闹别扭!”
回到厂里已是中午时分了。谢声远很有经验,已经组织科室人员画出一张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平面图,冠冕堂皇地挂在会议室墙上,看着一目了然。厂里处于半停产状态,“脏乱差”现象一时难以全部改观,谢声远率领一票人马将“青年湖”畔垃圾清除了,好像一个邋邋遢遢的汉子突然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江有礼看了非常高兴。谢声远告诉他,倪德葵总经理下午两点赶到厂里会见托马斯·刘。江有礼瞪起眼睛问道:“倪德葵怎么知道托马斯·刘来咱厂参观?”
“是我向他汇报的。”
江有礼大声喊道:“你凭什么向他汇报!我们现在孤军奋战,上级那群官僚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大中华玻璃纤维厂!老谢啊,你毕竟是上级派来的干部,跟我们不是一个心思!”
谢声远笑了:“小江,你不要冲动。你担任厂长时间不长,有些事情容易感情用事。你想想,假使我们跟外商合资,你越得过上级主管集团吗?上级主管集团能让你单独跟外商达成合资协议吗?肯定不能。既然不能,我们何必激怒倪德葵呢?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我只跟倪总打了个招呼,他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我们没有鸡蛋照样吃打卤面。小江,你冷静想想吧。”
听了这番话,江有礼消了气,点燃烟卷说:“就依你吧。不过企业拥有生产经营自主权。谁要想让咱们当儿子,那是他做梦!”
谢声远喝了一口茶:“一边走一边看吧。”
江有礼说:“今天下午的活动,请贺允祥也参加吧。我看出他还是憋着一股劲儿,真心盼望工厂起死回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
谢声远笑了,对江有礼容纳前任厂长的胸怀,很是欣赏。
午饭,江有礼吃的是捞面,面条长长显得缠绵。谢声远吃的是鸡蛋炒饭,一粒粒清清楚楚。因为心里期待,午间时光显得很慢。
一点五十分,倪德葵到了。江有礼内心抵触,还是冲他笑了笑。谢声远老于官场,随即汇报道:“倪总,厂里做了充分准备……”
倪德葵看着会议室墙上的厂区示意图,说:“昨天市委工业会议结束了,市委书记要求我们加大企业改革力度,能够嫁接外资,绝不放过。今天下午应当是个机会吧。”
江有礼心里说:“怪不得你跑来啦!敢情为了向市委领导交差。”
下午两点钟,一辆黑色别克驶进大中华玻璃纤维厂。车门缓缓打开,左门走出托马斯·刘,右门走出金丽琴。不知为什么,江有礼产生一种预感:形势不错。
托马斯·刘环视四周,惊讶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如此开阔。对这个来自岛国的外商来说,这片土地大有作为,而且还有廉价劳力资源。
倪德葵郑重其事地会见了托马斯·刘,还有记者跟着拍照。托马斯·刘参观了厂区,笑了。会议室里,双方谈判进展迅速,达成初步合作意向。通过金丽琴的翻译,江有礼听到托马斯·刘计划初步投资八千万人民币,暗暗欢喜。他又听到再投六千万把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改造为石棉制品厂,惊了。
13
全厂职工奔走相告,说一个名叫托马斯·刘的投资商看中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地势,决定合资建厂。是啊,久旱逢甘霖。凝固几年的企业困境终于得到活化。企业合资,职工必将结束漫漫无期的下岗生活,重新成为工人。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里,职工家属宿舍楼白天欢欢喜喜,夜晚灯火辉煌,热热闹闹好像过年。是啊,惨淡度日的工人们终于找回失落久矣的尊严与欢乐。劳动,是工人的本分。从丧失劳动机会到重获劳动权力,这无疑是工人最为盛大的节日。
达成初步合资意向,江有礼面临着复杂的具体工作。他知道自己只熟悉供销,一切必须从头学起。他建立以技术科长牵头,四个相关科室参加的合资工作办公室。还亲自跑到科技人才市场查找档案,终于找到原石棉厂总工程师李泉。李总工程师已经改行,在一家生产瓷砖的私营企业里担任技术总管。他告诉李泉,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与托马斯·刘有限公司达成合资意向,建立一座生产石棉制品的中型企业,中方提供厂房与劳力资源,外方控股。他邀请李泉出马担任中方的技术顾问。
满头白发的李泉仍然是个理想主义者,立即辞去私营企业的职位,跟随江有礼上任了。合资工作办公室任务繁重,李泉立即与大家一起投入工作,日以继夜。
中方提供的合资工作意向报告,长达三百八十六页。李泉从事石棉制品技术工作多年,深知“石棉”二字意味着什么。石棉制品在工业以及建筑行业广泛应用,生产厂家利润可观。然而石棉制品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石棉尘”对人体存在危害,假如缺乏高效防护设施,工人呼吸工作场所的石棉尘埃,容易患上无法治愈的职业病——“石棉肺”。顾名思义就是“人肺的石棉化”,晚期患者肺部丧失呼吸功能,生不如死。这是一种残忍的职业病。西方发达国家,纷纷将石棉制品企业迁出本土,扩散到第三世界国家建厂。李泉的中方合资意向报告书里,石棉制品生产场所工人防护设施章节,就占了三十九页。
读罢长达三百八十六页的合资意向报告书,江有礼非常满意。他想请李泉老先生喝酒,没想到这时传来谢声远为酒伤身的消息。
人逢喜事精神爽。谢声远一高兴竟露出本相,原来他是个资深酒徒。为庆贺企业即将获得新生,他每天晚饭在家喝酒,五天喝了六瓶老白干。就这样,全厂职工开心之日,成了谢声远受难之时——灌到肠胃里的白酒成了利器,他的胃穿孔了,被家属送往空军医院。
江有礼跑到病房探视谢声远。手术后的资深酒徒躺在病床上,不好意思地笑了:“实在对不起,我把自己弄到医院来了,咱们合资报告进展顺利吗?”
“你安心在沙家浜养病吧。老谢,对石棉这东西了解吧?”
谢声远说:“了解!我还在石棉厂蹲过点呢。”
江有礼干巴巴一笑:“我父亲就是石棉厂工人,名叫江树贵……”
“江树贵?不到半年我就去油毡厂蹲点了。我不认识你父亲。再说石棉厂早关闭了,你父亲现在怎么样?”
江有礼若有所思:“是啊,我们的石棉厂关闭了,外商却要建一座石棉厂……”
谢声远眉头不展:“我们资金匮乏,只能依靠外资啊。”
“老谢,咱厂成立合资工作领导小组。倪德葵亲自挂帅,我是他副手。这几天是关键时刻……”
“小江,你千万别跟倪德葵发生冲突。我知道你瞧不起他,但他毕竟是咱们顶头上司。无论遇到什么委屈,你一定要冷静啊!”
江有礼实话实说:“老谢,你病的真不是时候,留我一人坚守阵地,我都快成孤胆英雄啦。”
江有礼回到厂里,看到倪德葵的黑色奥迪停在办公楼前。想当初,倪德葵完全放弃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任其自生自灭。有了托马斯·刘的合资意向,这位倪总经理天天跑到厂里,发号施令,控制局面。江有礼只得忍气吞声。
第二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越来越近了。安乐绪押车前往石门,腰部受风,贴着膏药在家养伤。也就没人催促江有礼吊嗓子了。刘宝盈行踪不定难以寻找,江有礼参赛的事情就搁下了。说来奇怪,合资工作越忙,江有礼越想唱戏。他深深体会到什么叫“瘾”。
瘾,就是人对某种事物的耽爱。耽爱对江有礼来说,工厂与京剧都不可或缺。
托马斯·刘的合资工作班底,清一色来自台湾。他们素质较高,工作勤勉。谈判双方均为炎黄子孙,都用普通话沟通。外方副席代表林志贤先生,年近五旬是个石棉制品企业行家。他的雄辩才能,总是令人想起单田芳。
倪德葵并不懂行,他主要抓导向,抓大事。江有礼单独开设一间办公室,请这位年轻的总经理坐帐中军。本地日报、晚报、工人报、家庭报、青年报等媒体的记者,统统被倪德葵招来,现场追踪报道,准备搞出一篇洋洋万言的大通讯,全景报道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与托马斯·刘有限公司合资建厂的事迹。大通讯的题目已经拟定:“机遇,就在我们面前”。
这时候,一股冷空气从西西伯利亚南下,气温骤降,弄得台湾朋友们纷纷伤风感冒。谈判只得暂停。江有礼趁机喘了口气,打算去医院看望父亲。林志贤此时将外方投资生产设备明细表交给江有礼,期待沟通。
江有礼连夜拜读,凌晨三点钟拨通李泉家的电话。李泉居然没有睡觉,正在起草中方资产评估报告。
江有礼告诉李泉,外方提供的生产设备明细表中,存在四处重大疑点,三处重大遗漏。外方极有可能以落伍设备冒充新型设备,不光抬高造价,还给今后生产埋下隐患。至于石棉生产防护设施,多处遗漏,在外方提供的生产设备明细表中没有体现出来。他虚心请教李泉:“外方会不会把石棉生产防护设备另行造册?”
李泉非常肯定地回答:“不会。我反复向外方强调,根据我国《劳动法》与《环境保护法》,生产工艺设备与职业防护设备必须实现‘五同时’。外方首席代表林志贤先生对此非常清楚。石棉制品生产的主要扬尘工序,国外通过机电一体化手段,已经研制出新型设备并且用于生产企业,检测效果很好。只是造价偏高,前往第三世界国家投资的西方企业,往往对先进设备避而不用……”
江有礼说:“外国资本家置中国工人生命健康于不顾,心太黑啦!”
李泉说:“这要分两个方面来说,一方面是外国投资商惜财,一方面是我们中国企业急于合资,主动屈就于对方。南方有家制造玻璃钢赛艇的中外合资企业,生产过程中释放大量苯以及二甲苯,造成一百多名工人严重苯中毒。可是事后仍然有很多来自贫困地区的民工愿意从事这种有毒作业,为了赚钱养家呗……”
江有礼突然吼道:“这是要钱不要命!这是丢中国人的脸!”
电话里,李泉被江有礼突发的愤怒吓了一跳。李泉心中暗想,这位江厂长脾气真是暴躁啊。
放下电话,江有礼难以入睡。凌晨四点半,他接到二哥江有义从医院打来电话,说父亲凌晨三点五十分病逝。
他急了:“二哥!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二哥委屈地说:“父亲想见你一面。可我从三点十分就给你打电话,一直占线呀。小弟你太忙了,半夜还谈工作啊!”
他哭了:“二哥,我是个浑蛋,我对不起父亲……”
14
江有礼穿着黑色风衣走进会议室。今天谈判至关重要,如果顺利,明天双方即可签订法定协议书。托马斯·刘从香港飞来,坐在外方谈判首席座位上。副席是林志贤先生。托马斯·刘隔着桌子与江有礼握手。他感到江有礼的手冰凉,面色苍白,很像一九六〇年的中国饥民。托马斯·刘对江有礼产生几分同情。
会谈自然配备翻译。仍然由金丽琴担当。她察觉到江有礼神色异常,便投来关切目光。
会议室隔壁办公室里,倪德葵独自吸着香烟,等待合资谈判的结果。倘若一切顺利,三天内本市大小报纸都将大力报道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与外方签订合资协议的消息。又一座著名亏损企业走出困境。这是倪德葵仕途道路的重要政绩。倪德葵的目标是三年内坐上本市副市长交椅。
会谈呈现短兵相接的局面,双方分歧摆上桌面:外方提供的生产设备水平偏低,缺乏严格有效的劳动防护设施。江有礼当场指出,中国工人在这种环境里工作,十年观察期内一期甚至二期“石棉肺”患者几率高发。
李泉补充说道:“有六道工序十四处机械扬尘点防护设备空白,没有在生产设备明细表中体现出来,可以认为没有做到‘五同时’。”
托马斯·刘的脸色变得难看。面对中方提出的问题,他似乎感到意外,低声向金丽琴嘟哝着,连连摇头。英语很好的李泉听懂了,小声告诉江有礼:“托马斯·刘正在抱怨金丽琴女士,当初不应当推荐这样一个喜欢挑剔的中国厂长……”
金丽琴表情尴尬,下意识咬着涂满口红的嘴唇。
江有礼得理不让人:“请托马斯·刘先生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托马斯·刘显然克制着情绪,低声对金丽琴说了几句。
金丽琴翻译道:“托马斯·刘先生说,关于有六道工序共计十四处机械扬尘点的防护设备,完全属于遗漏,三天内外方将提供一份补充文件。至于主要生产设备陈旧落伍,托马斯·刘先生认为这是无理要求,他在越南投资建厂也是这种生产设备,已经生产出合格的石棉制品……”
江有礼冷笑了:“那是在越南,这是在中国。这不能成为托马斯·刘先生的理由。我们依照中国《劳动法》和《环境保护法》有权提出合理要求,外方有义务保障中方员工在生产过程中的安全和健康……”
托马斯·刘一拍桌子:“我不懂什么是‘石棉肺’!我只对生产合格的石棉制品感兴趣!”
托马斯·刘终于露了马脚——他的普通话完全达到会话水平。此前他在伪装,以使自己在交谈中处于主动地位。
江有礼也啪地一拍桌子:“那就让我告诉你什么叫作‘石棉肺’!”说着他脱下黑色风衣,露出左臂佩戴的黑纱。会议室里中外双方人员,都呆呆看着穿丧服的中方厂长。
“托马斯·刘先生,我看出你是中国通,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父亲就是‘石棉肺’患者,昨天夜里去世了。我们这座城市还有六十多名‘石棉肺’患者,痛苦地活着。以前我们这里有一座石棉制品厂,后来关闭了。我们关闭石棉制品厂,就是要杜绝这种职业病发生!你们又跑来开办这种工厂,那就必须保障中国工人的安全和健康。”
江有礼说着起身走向托马斯·刘:“你说你不懂什么是‘石棉肺’?请你到越南工厂体验一下,你当天就懂啦!这里是中国不是越南,我们不允许任何人拿中国工人的生命当儿戏,你要以为中国穷困我们就没有原则,那就大错特错了!托马斯·刘先生,我的话你听懂了吧?”
托马斯·刘当然听懂了。他呼地站起身,挥手率领工作班子退出会议室,扬长而去。金丽琴绝望地看着江有礼:“江先生好意外啊!我是专心一意想帮您搞好合资的。事情弄成这个样子,我好难过啊!”
江有礼合掌说道:“对不起。我是中国工厂厂长,我只能这样做……”
倪德葵是在托马斯·刘扬长而去之后,快步冲进会议室的,此前他一直在给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打电话,为自己的仕途铺平道路。他万万想不到会议室里风云突变。
他冲着江有礼吼道:“你气跑了外商,造成恶劣后果,你要受到党纪国法的制裁!”
江有礼笑了笑:“倪德葵,你还记得你是哪国人吗?”
年轻的官僚失态了,自言自语说:“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当天晚间,江有礼给金丽琴打去电话,再次向这位好心女士表示歉意。电话里金丽琴抽泣不止,令人心碎。她并不抱怨江有礼在谈判桌上的冲动。相反还对他的行为表示理解。她说中国有些地方还很穷,人们为了摆脱贫穷有时不计后果甚至不顾尊严,江有礼却不是这样的人。最后,金丽琴意味深长地说:“非常想与您同台唱一出戏……”
江有礼说:“莫说唱一出,唱十出唱百出,都成!”
金丽琴嘤嘤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大陆男子。
关于撤销江有礼厂长职务的消息是第三天传到厂里的。撤销厂长职务的理由非常巧妙:“江有礼同志系职工投票产生的临时厂长,并未通过全厂职代会表决,因此不具备合法资格。经大中华玻璃纤维厂职代会紧急会议讨论,认为江有礼同志不具备担任厂长的条件,因此撤销临时厂长职务。”
谢声远被倪德葵从医院里请出来,担任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代理厂长。他给谢声远下达的主要任务是组成一个干练的工作班底,争取挽回江有礼造成的恶劣影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托马斯·刘先生重新请回谈判桌前。
倪德葵说:“老谢,只要你告诉托马斯·刘,咱们给他出气已经把江有礼撤啦!他肯定消了火气,愿意跟咱们继续合资谈判。”
撤了职,江有礼有了休闲时间。他一连睡了两天,醒来正是黄昏时分。他走出家门,来到工厂家属宿舍楼前。
竟然有人在这里养了一群鸡。这时空气突然沉闷起来。工人们陆陆续续从家里走出来,不声不响望着江有礼。
江有礼不知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就默默站着。
一个中年女工突然大声说:“江有礼,大伙刚要端上好饭碗,你又把它给砸啦!合资又没有指望啦……”
一个退休老头儿走上前来:“有礼啊,你是个好心眼儿的人,这我们都知道。可是俗话说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咱们眼下的难处不是想法子不得病,而是想法子让大伙都有活儿干,都能挣上全月工资!我看这件事儿,你办得太鲁莽啦!兴许还能挽回吧?你赶紧想办法找那外商,给人家赔个不是,争取把大伙儿的饭碗给找回来吧……”
江有礼愣愣看着这位退休老工人。蓦然想起去世的父亲。
他转身往回走去。路过一个小酒铺,一群青年工人聚在里边喝酒,大声咒骂着。
“江有礼这个大傻×!硬是把来投资的老外给骂跑啦……”
“他逞哪门子英雄,这就叫穷横!中国缺你这个英雄啊?”
“什么‘石棉肺’,合了资大伙儿都拿高工资,有钱花管他娘的什么职业病,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一切都令江有礼始料不及。工人们这是怎么啦?他默默回到家里。妻子也劈头盖脸数落着他。
“全中国十三亿人,就你一个英雄吧!听说党内还要给你处分呢。”
江有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谢声远匆匆来到江有礼家。这位因欢呼合资而喝得胃穿孔的党务工作者,站在江有礼面前,连连摇头。
“小江我告诉你吧,人世间无奇不有。我被倪德葵逼着去找那位托马斯·刘先生,表示谋求继续合资,重新开始谈判。我特意告诉他,江有礼被撤职了。你猜托马斯·刘跟我说什么?他表示非常遗憾。”
江有礼打断他的絮叨:“你把结果告诉我就行。”
“什么结果呀?托马斯·刘说中方要想继续合资,必须是江有礼当厂长,不是江有礼当厂长,他就放弃合资谈判。”
江有礼觉得很新鲜:“他为什么这样说呢?”
谢声远说:“不知道。我猜他是想在原地将你打败呗。关键问题是倪德葵不可能让你官复原职。即使让你官复原职,你也不会接受吧?”
江有礼点了点头:“你无论对倪德葵还是对我,都非常了解啊。”
天气一下就冷了。
走在路上,他还是能够听到背后议论,说江有礼父亲死于“石棉肺”,他佩戴黑纱参加谈判,孝子感情用事,一下葬送了全厂职工的大好机遇。
听着这些议论,江有礼心中不是滋味。他一心保护同胞们的生命和健康,没想到成了砸破广大职工饭碗的罪人。他真不知道怎样向全厂职工道歉。
一天清早他给金丽琴打电话,约定明天吊嗓子的时间。然后他打开柜子找出猎枪,骑上摩托车去滨海地带芦苇荡里打野鸭子去了。
滨海芦苇荡里,他意外遇到本市房地产开发总公司总经理。廖得宽举着猎枪告诉他,托马斯·刘等了十几天,不见江有礼官复原职,觉得没了对手,就到越南去了。
江有礼笑了。
廖得宽问他为何没参加第二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
江有礼又笑了,不说话。
廖得宽见他笑而不答,又说:“我还是想买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地皮,然后开发成万柳别墅小区。这真是最后一座工厂啊。”
江有礼朝着芦苇荡深处走去。远处天空干干净净,一只野鸭子也没有。他突然想唱几句,就站住了。
曹孟德领人马八十三万,擅敢夺东吴郡吞并江南。周都督虽年少颇具肝胆,命山人借东风暗地成全……
这正是言派老生的拿手好戏——《卧龙吊孝》。
他转过身去,大声对廖得宽喊道:“有朝一日我当了老板,一定要聘托马斯·刘当厂长,我非要看看他究竟怎样管理企业!”
远处飞过一只野鸭子,孤零零看着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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