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菲尼克斯他明知有变,要阻止我回首都?这可是谋反的前奏?如果,”安妮冷哼一声,“我一定要去呢?”
“我想,像殿下这样一个明事理的人,必然不会这么做。”捷克说着,无声无息地向安妮的方向移动。
安妮惊讶地发现,他的移动方式非常飘忽,看不到脚的动作,像是幽魂在空中飘浮!
可安妮又岂是这样便能吓倒的?
不过一瞬,她已定下心神,果决地结束纠缠:“让你失望了,我还是决定去首都。”
“那么,我只能阻止殿下了。”
话音刚落,捷克已经腾空而起!卷起一股凌厉的风,向安妮袭来!
安妮早已做好准备,用力一踩马镫,也腾至半空,挺胸、扭腰,眼看就要碰到捷克,却在那一刹那,以常人无法想象的灵活身手,倒插下落。碰到地面前的瞬间,又一翻身,滚进马肚下的阴影里。
怎么回事?
安妮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疼痛的手——靠近捷克的部分,赫然留下魔法灼烧的痕迹。
防御罩被动攻击?
只要靠近就会生效?
幸而及时收手……
他是什么人?
攻击方式似乎是近身搏击,却有强得吓人的法罩……
法师?
魔剑士?这个大陆除了菲尼克斯之外,还有其他强大的魔剑士?
敏捷度高,还会魔法的家伙,最讨厌了!
安妮“啧”地一弹舌,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破解的方法;四肢也不闲着,抽出佩剑,跃起准备还击。
双脚刚离地,就听“扑哧”“哗啦”血和肉撕裂的声音——本能地规避危险,往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又滚了两步,抬头一看,疾风的背上被划下深深的一道伤口,鲜血淋漓。
“疾风!”
安妮的胃条件反射地猛然缩紧,扯动心窝闷闷地生疼。
疾风,那可是疾风啊!
那是她走马上任,独赴北方时,哥哥用私房钱买给她的礼物。
一匹膘肥体壮的草原大马,比大陆上的一般马高出半个头,跑起来无愧它的名字,如疾风过境,一骑绝尘。
自从来到安妮身边,它便随安妮行军辗转、巡视城防、征战沙场。好几次,安妮身陷重围,全靠它左闪右避的灵活走位,风驰电掣的急速奔跑,才得以脱身。
就算是家徽这样没有生命的物件,佩戴得久也会滋生出感情,何况是疾风这样陪伴她出生入死的伙伴呢?
而且!
自己就这一匹马呀!
死了也没钱买呀!
以后怎么办啊!
徒步打仗吗?大陆上第一个步兵将领吗?
愤怒在安妮胸中翻腾,发出“隆隆”的声音,震得她太阳穴直跳。
疾风虚弱地斜歪在地。
安妮克制着一头撞上前去与敌共亡的冲动,在捷克的黑袍之间闪避,上蹿下跳,左冲右突,依旧捉襟见肘。
不对。
片刻后,安妮从冲昏头的愤怒中清醒过来。
疾风的闪避能力极为出众,对于位置的判断也非常马所能望其项背,在千军万马之中,它总能全身而退,这种一对一的攻守,对于它来说,本应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为什么……
安妮心中“咯噔”一声。
忙向前一闪。
脑后却依旧“咚”地,着了一记重击。头盔“咔吧”裂成两半。
浑蛋!
安妮整个人都出离愤怒了!
她的唯一一个头盔!
精钢打造的!二十三大陆通用金币一个!存了四个月才买的!才用没两个月!看上去九成新!就这样被砍坏了!简直王八蛋!嗷嗷嗷!
贫穷是安妮最根深蒂固、最良好也最糟糕的品格。
她的理智之弦,被心痛的感觉绷得紧紧的,随时都有断掉的危险。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空中那个捉摸不定的人拼个你死我活——但最后一刻,多年累积的经验和对于胜负的敏锐直觉,把她拉了回来。
现在冲上去,多半是我死,他活。
安妮在心底沉吟。
她顺势向前,扑倒在地,把佩剑收至腹下,一动不动,装作完全丧失战斗力的样子,指望捷克被自己的姿态蒙骗,主动离去。
可这次的对手显然没那么天真。
“噗”的一声,安妮听到他在左臂边十三四米处落下,在地面堆叠的落叶上,引起一阵轻响。
“沙……沙……”捷克显然努力控制脚步,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但是在紧贴地面的安妮耳中,这样的响动,就像擂鼓一样,有脚,有重量,最少还是个人类。
那么,滞空这么久,便该是用“飘浮术”——法环五级的魔法。
整个大陆的魔剑士中,只有菲尼克斯一个人能灵活地在战斗中使用这个等级的法术,对方应该是个法师。
可哪个法师会有这么高的敏捷度和闪避能力?
经过灵之会的“大清洗”,大陆上只残留下六个高级法师,元素系中风系和土系法术索性遭到灭门。六个法师中,究竟是谁……
安妮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无法集中。
记忆中法师们的文献图片开始扭曲,每一张脸都向两边撕扯,像是地狱里恶魔诡异的笑脸。
这是……
手臂上刚才被防护罩灼烧的地方隐隐发疼。
余光一瞥,那抹浅痕已然疯狂生长,像藤蔓一样爬上自己的肩头。那种纹案……
糟糕!
是混乱诅咒!
安妮猛掐自己的大腿,妄图借疼痛清醒头脑,但效果贫乏。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尖声狂跳,和那“沙沙”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震得五脏六腑都快从嘴里呕出来了。
呼吸急促。
冷汗像山间的泉,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在皮肤上延展,彼此靠近,凝成一粒粒豆大的珠子,顺着背脊,潺潺而下……
体温被带走。
手脚僵硬。
安妮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死亡。
生与死的抉择,她在领导军队的这几年间,已经历过许多次,但那些时刻,身边总有威廉,总有其他北方军的将领,总有整个军团和自己生死与共。
她曾因为所有人的命运系在自己一念之间,感到巨大的压力;而现在终于发现,在死亡的边缘,有那么多能够托付后背的伙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孤独。
彻骨地寒冷。
地面上百年来积累下的树叶,层层叠叠,带着秋日的悲伤,吸饱冰冷的夜露和鸟类落下的羽翎,发酵出回忆的味道,一丝丝地侵入安妮的鼻腔。
恍然间,那个纵横沙场、叱咤风云的女将军消失了。
几年前那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占据了安妮的心。
她正吓得眼泪横流,鼻涕糊满了脸,连叫喊的声音都快发不出来,傻傻地在丛林里摸着爬着,奔跑着逃窜着,从一个野兽的狩猎区,到另一个野兽的狩猎区。
也是这样厚重的地面,也是这样迷幻的气息。
也是,这片丛林。
那是安妮的父亲,老王詹姆斯遭遇政变的危难时刻。
睡梦中,安妮被兄长艾伦扔上马,逃出王宫,一路遭遇各种围追堵截,慌不择路,被逼到幽暗之森边。
艾伦的马,一匹叫作“骤风”的草原白马,在突围中受伤,虽不重,却也无法承载两个人了。
全靠它风驰电掣,才得以勉强摆脱重重追兵,可现在,它的速度缓下来,身后追兵隆隆的马蹄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哥哥,我们要跑到哪里去?”
许多年后,安妮依旧记得,自己缩在哥哥的怀里,忐忑地轻声问。那时的她,还没有经历风沙,还没有在战场上高声发号施令,她的声线,还是少女那样柔和轻盈。
“往北,去萨尔城,那里……有,安曼将军的部队。”
艾伦说。
长时间在马上颠簸,又要护着安妮,就算他长期接受王族严格的军事训练,也难免体力渐低,气喘吁吁。
萨尔城。
安妮只在地图上见过这个名字。
它孤独地矗立在普尼斯的最北边,用一个比首都小一点儿的红色圆点标出,连接首都与萨尔城的路,被哥哥用红色的铅笔描过一次,断断续续地,一笔连不到头,总让安妮觉得仿佛永远不会到达,很长,很长……
受伤的骤风和体力不支的哥哥,真能带着自己这百无一用的包袱,跑到萨尔城吗?
不可能吧……
安妮隐隐感到其中的绝望。
那……怎么办?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雷鸣般一声声直扎进她的耳蜗,震得脑内嗡嗡直响;扬起的烟尘,在风中狂舞,飘忽地袭来,细碎的沙石粉末挤入眼眶,刺得双眼发红,泪水涟涟——就算艾伦尽力掩住她的耳目,也无法阻挡。
正如哥哥已无法阻挡来势汹汹的叛军,无法将残酷的世界阻挡在王宫的高墙之外,无法让自己像原先那样,做一个只是烦恼皮肤、学校课程和同学关系的公主……
马背大概能颠散人的骨节,让其间的软质迅速地强健起来——马背上的一夜,让安妮忽然长大。
搂着她的手一松,安妮急忙抓住哥哥的衣襟,生怕一个不小心,在疾驰中跌下马。
“啊,小心,抱歉,”艾伦赶忙重新搂紧她,“安妮,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很快。”喃喃着,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重复着哄孩子一般的承诺。
哥哥很累了啊。
安妮抬起头,看近在咫尺的艾伦。
自她去教皇学校上课后,兄妹俩相处的时间日益减少,几乎再没有这么近地依偎在一起过。
哥哥已经是成年人了。
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都和安妮记忆中那个线条柔和的少年,有些微妙的不同。他整夜都没合眼,眼圈边淡淡的灰蓝让眼窝看起来格外深,一天没有理容,额前的散发和下巴上的胡楂,都增添着沧桑的味道。
父亲死了。
虽然安妮在半梦半醒之间,虽然哥哥第一时间捂住她的眼睛,她还是从指缝中看到那像雨一般纷飞的血花,听到“咚”的人体瘫软跌落的响声。
以后,哥哥就是这个国家的王。
他不再能和自己一起溜出王城到森林里打猎和摘果子、半夜爬上城墙看星星、夏日艳阳中下河摸鱼……
他肩负着整个国家的未来,所有城邦的安全,全体人民的幸福;他是普尼斯的管理者和保护者——他,这个只有二十岁的青年,已经成为决定普尼斯这艘陈旧的大船走向的舵。
哥哥,不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的大氅,要为天下遮挡风雨;他的肩膀,要扛起整个国家的命运……
“咚隆隆,咚隆隆……”
叛军的马蹄声在旷野中响成一片,飞沙走石中,仿佛已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追兵。
这样下去,安妮想,太阳还来不及升上中天,王兄和自己就已成为叛军刀下的肉泥。
怎么办?
安妮皱紧眉,默默低下头。
身下骤风的体温传来,汗津津的,带着过量运动之后蒸腾的热气。
草原马和大陆上的马不同,以急速灵活著称的它们,最不擅长的就是过量负重。骤风没有受伤的时候,载两个人也显得勉为其难,更何况受伤、超载又长途奔跑呢?
若是只有哥哥一个人,或许,还能勉强跑出去吧?
安妮的心思,一点点地活络起来。
可要疼爱她的哥哥放下安妮独自逃生,绝不可能。哥哥本已被臣属拥出王宫,若真想要扔下她,何必再杀入重围,千辛万苦冲进内殿呢?
安妮咬住下唇。
自己的生命,整个国家的存亡,在她心底的天平两端对峙。
作为普通人类,本能地想要求生。但父王和兄长的言传身教,却让她用比一般同龄的女孩成熟和深远的方式思考。
这种时候,还想着像攀附大树的藤蔓一样依靠哥哥,是绝对行不通的。哥哥也自身难保,而他,才是王国不可缺少,不能失去的那个人……
于是……所以……
就只有……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慢慢浮出轮廓,凝结成型。
哥哥,谢谢你奋不顾身折回头救我。
安妮在心底说着,把鞍具上装饰用的皮质流苏拉起,绕在艾伦的腰上,悄悄地打起结。
对不起,哥哥,我还太小。学习和训练,都不够努力。知识浅薄,武力低弱,不会写,不会算,不会打仗,不能帮你扛起这个国家的责任。
但是,哥哥,我能放你自由地飞翔。
安妮伸手,检查两边连接马镫的皮带。又把自己织的绒线手链拆下来,系在哥哥的腰带上——那是在学校家政课上做的,所有的同学都嘲笑它,安妮自己也觉得很丑,可哥哥却说真好看,喜欢得不得了,老磨着她要。
哥哥,请把里通外国的叛军从国土上赶走。
安妮把脚从马镫上缓缓地移出来。
哥哥,请让普尼斯重新安定。
安妮抽走艾伦的随身刀藏在他的马鞍下,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
哥哥,让笑容重新回到普尼斯人的脸上吧。若是还能活下来,我定会变得强大,回到你的身边,和你一起守护这个国家。
安妮在心中默念“贵族自卫课”上老师教的“落马自我保护法”,团紧,手臂抱住膝盖,屏息,不要让脸露在外面,团紧,抱膝,屏息……
猛然!
安妮挣脱艾伦的手臂,仰头向后,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笔直地坠落下马。
落地的瞬间,她使出吃奶的劲将自己团住!
“哐”!
来不及调整落地角度,她就被重重地砸在地上。巨大的冲力带着她滚动了几下,手肘、膝盖、踝骨——裸露在外的一切凸起,都被地上尖锐的小石块狠狠刮擦,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好不容易,速度渐缓,安妮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扶着地站起来。
一抬头,艾伦发现她落马,正喝住骤风,拉缰绳想要转回来。
“骤风!别管我!快跑!”
安妮不顾全身上下的刺痛,摁住腹部,使出吃奶的劲头,冲着骤风大喝一声。
骤风迟疑片刻,甩甩尾,终于下定决心,向原定方向撒开四蹄奋力疾驰。
眯起眼,安妮看到艾伦在马背上手舞足蹈,怒气冲冲——他被捆得很紧,打了好几个死结,又被藏起随身刀,不停下慢慢解,是无法松开的。
哥哥,从小到大都对自己疼爱有加、将自己视若明珠的哥哥,大概无法面对扔下妹妹独自逃跑的事实吧。
但是哥哥,比起救我,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安妮用牙把已成褴褛的外套撕成布条,捆扎着身上的伤口。
正如,比起被保护,我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样。
踮起脚,安妮欣慰地看到骤风驮着艾伦,已经消失在视线里,留下扬起的灰黄色淡淡的烟尘,述说着奔跑的信息。不愧是最上等的草原马。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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