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猫着腰,小碎步快跑,拢起周围的浮土,盖住骤风的蹄印,一直盖了有一两公里才折回来,一面抹掉自己的脚印,一面向着追兵来的方向跑去。
安妮的公主生涯中,第一次如此接近勇敢。
她谨慎地在“追兵的路径”上,选择一块在“幽暗之森周围二十米范围内”极突出的大岩石,居高临下地看着追兵出现在能用弓箭狩猎自己的范围内。
渐渐地,越来越近,看得到叛军头盔上的家徽和马具上的装饰。安妮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响得像怀里揣了一只活生生的小兔子。
冷静一点儿。
她抚着胸口,学父亲的语气告诫自己。成败,在此一举。王兄能否顺利逃脱,就看自己行动是否成功了。
叛军转眼就进入随时可以发现她的距离。
安妮从岩石上跳下来,侧倚在岩壁上,把王族那标志性的、沉黑的荆棘缠绕铁剑的家徽向后推到追兵容易发现的地方向后推到追兵容易发现的地方,做出弱不禁风的姿态。
“看!那个!”
有人发现安妮。
“荆棘铁剑!是王家的人!”
“是公主!”
“公主安妮!”
安妮忍不住勾起一边嘴角,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丝冷笑。
果然上钩了。她摆出一脸惊慌的表情,回头“啊”地尖叫一声,转身一面嚷着“哥哥!等等!不要丢下我”,一面冲幽暗之森猛冲。
大概是她的演技逼真,大概是那一身划伤很有说服力,也大概这种狼奔豕突的勇蛮之夫洞察力和智力都不能算高。
总之,敌阵中没有人怀疑,一群人马跟在安妮身后,蹿进幽暗之森。
这座森林中树木密布、枝丫横生、盘根错节,追兵不能纵马疾驰,速度立刻缓下来。
树与树之间的罅隙,最多仅可供两匹马勉强并行,还有许多奇怪的分杈和阻挡,不多时,大批人马就被隔了个七零八落。
安妮个子小,在树干后,乔木中,随时都能找到藏身的地方。她把针织衬衣、领巾、外裤……一切具“公主”特征的衣物和饰品都脱下来,挑在枝头、放在乔木深处,吸引敌人的注意。
“发现了——啊!只是个帽子!”
“在这里!”
“哪里?来了!哎呀,你也长眼看看啊,就一件衬衣,傻乎乎的!”
“你聪明!你找啊!”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从离得并不很远的树后传来。
安妮暗笑,躲避着看上去就很危险的各种垂落的树枝,向外投出几颗石子造成更大的动静,把追兵往树林更深处引。
不多时,追兵们就迷失了。
因为安妮迷路了。
这简直是必然的。
对于第一次进入幽暗之森的“新手”来说,它是变化莫测的。
深不见底的密林里,有无数朝生夕死的生灵,以及许多根据阳光、风向、湿度改变姿态的植物,就算两次经过的是同一个地方,见到的也未必是相同的景观。
头一天,安妮还能听到叛军被食肉植物攻击的呼痛,以及意见不合的互相攻击谩骂。
到第二天中午,周围就已经没有人类的声音了。
起初,安妮还很为甩掉身后的累赘欣喜,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竟然开始怀念那些叽叽喳喳的嘈杂。
叛军的威胁固然消失了。
但这片森林本身却更加凶险。
能生存下来,安妮靠的不仅仅是运气。
从小,跟在魔法师哥哥身边耳濡目染,安妮对各种稀有植物和非常规动物,都极具兴趣。幽暗之森外层的物种,多半是她在书本里神交已久的老朋友。
更重要的,是她五岁生日时,哥哥亲手制作的礼物——魔法晶球。
全靠这个魔法球,她能吓退主动攻击的猛兽,还能净化水和草木,勉强果腹。
可幽暗之森里的动植物,并不是在书本上见过一次,就能在实战中应付有余的。相反,即便熟知习性和偏好,很多时候,安妮依旧命悬一线,挣扎在死亡边缘……
传说中,已有数以万计的人丧生在这片树林里。但在来的路上,安妮甚至没有看到任何一具骨骸。
所谓“尸骨无存”,就是幽暗之森的死亡……
那么多著名的冒险家、强壮的武士、聪慧的法师,都难免葬身于此,而她,只是一个连食人树的鞭子都无法顺利避开的小女孩……
两天一夜过去,安妮被这凶残的丛林折腾得精疲力竭。
原本摔落的旧伤未愈,又添上各式各样新的伤口。
她哭过,害怕地叫嚷过,最后归于沉默,向着“自以为对的”的方向,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一步机械地蹭着。
这个方向很可能是错的。
可能不知不觉地走进食人蛙伪装成地面的嘴里。
头上腐蚀花的消化液,随时可能滴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在深夜的幽暗之森里,随时随地潜伏着危险。她神经紧绷,精力却因倦怠无法集中,关于未来、生存与死亡,她已不敢想。
“咚”。
不知过去多久,幽魂般的安妮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一滑,一头栽倒在地。
是的。
安妮想起来。
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第一次嗅到这片神奇树林深处的气味。
那时候,自己的年纪还那么小,身体迟钝,不会任何一项武术,没有独自远行的经验。除略有些蛮力外,一无是处。可那个自己是多么英勇、多么坚强,就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中,也没有放弃对生的希望。
现在,自己已是北军的统帅,武艺超群,战绩辉煌,生死之赌在她眼中不过是家常便饭,可为什么竟不如当年呢?
“沙……”
压抑着的脚步声,把安妮带回现实。
往昔那个女孩小小的身影,在她眼前盘旋,带给她温暖和力量,激起她反击的斗志。
不能输。
安妮对自己说。
——最起码,不能在这充满记忆的地方,输给昔日的自己。
“嗖!”
捷克的大氅下,现出一把纯黑色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就算在阴暗的树林里,依旧寒光凛凛,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气,向安妮袭去!
说时迟,那时快。
安妮单手撑地,鲤鱼打挺地在地上翻了个面,“当”一声,佩剑格住匕首,发出绵长的金属撞击音。
“咝!”
捷克显然没有想到安妮有此后招,迟滞片刻。可临兵对战,岂容丝毫疏忽?
只是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安妮手腕加力,“嗨”地大喝一声,将捷克生生顶退三五步。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距离一拉开,长的剑就比短的匕首有优势得多。安妮挑、刺、劈,招式连绵不断,每一下都沉如泰山压顶,势如快斧破竹,捷克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安妮愈战愈勇。
而且,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短兵相接地过几招,安妮就发现,捷克出手方位怪,节奏快,可毕竟是用法术的,在兵器上真正的实力,也就如此而已。
若对手是普通步兵,他或许能靠迷惑对方取胜,可现在……
安妮在心中“哼”地冷笑一声,手腕一扭,硬是用蛮力将他的剑压下去——这样的伎俩就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未免太小看北军的首脑了。
刚开始,安妮还颇忌惮他飘忽的走位、诡异的手法,亦步亦趋跟着他腾挪转移;可才四五招,就发现那不过是些蒙蔽视听的银样镴枪头,便放慢脚步,加重力道,果然不出所料,以力破巧,所到之处,捷克节节败退。
四步。
安妮用余光环顾周围,不远处正有一棵巨大的搬家木,沉黑色的枝干上散发着腐臭。
搬家木是典型的食腐植物。白天,它靠着阳光的能量移动,四处收集动物尸体;夜里,它找个安全的地方扎根下来,慢慢消化。树干上乌黑的黏稠液体,就是消化尸体后排出的腐殖质、病毒和细菌——这恶臭的表面覆盖物含有不下一万种对生物有害的物质,尽管搬家木并不会主动攻击活的生物,但这些不怀好意的液体,会让一切有伤口的生物一与它接触,就彻底丧失战斗力,只能瘫软在地,慢慢地等待被肉食植物或动物吃掉,或者坏血病带来死亡。
剩下四步。
决定胜负的四步。
再有四步,就能把捷克逼进绝境,安妮按捺扬起嘴角的冲动,精工细作地设计每一次出手的角度。
“当!”
安妮的剑刃直直磕在捷克的剑柄上,眼看就要削下他握剑的手。捷克无处着力,只得避过,又退一步——还有三步。
安妮乘胜追击,剑刃指向捷克的双臂,寒光闪现,两剑仿佛在同一时间刺出,剑光闪出一个漂亮的银色圆弧——捷克措手不及,无力招架,仓促中连退两步。
只剩一步!
安妮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就算已经战胜过许多声名远扬的对手,但每一次胜利来临的时候,她还是和第一次一样,充满紧张、兴奋,像捕获猎物之前的猫科动物一样蠢蠢欲动地忍耐着,又像长期没有人关注的孩子那样,不敢相信胜利女神竟会最终青睐自己。
一步。
安妮屏息凝神,顺着捷克的衣角,把剑递出去,剑身极缓慢地走过一段诡异的旅程,以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停在捷克的喉结前。捷克的剑还保持着进攻的态势,甚至都没有想到要撤回手格挡,无奈之下,只得又退一步……
“噗”地。
黑色的袍子包裹着捷克,整个陷进树干里。
安妮撤回剑,保持着防御的姿态,暗自松口气,开始在心底默数:一、二、三、四……
二十秒钟后将他拉出来,既能完全剥夺战斗力,又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然后抹上药……包里应该有带,放点儿大型野兽的血在他旁边吧,这样能避开绝大多数攻击。再留点儿食物给他?但自己带的也不多……
虽然捷克在这里阻止她,而且弄伤了她的马,让她很难过,但安妮却完全不准备以牙还牙,不,想都没有想过。
他是一个普尼斯人。
对于同胞,安妮总是格外仁慈。
何况,他还是菲尼克斯元帅的侍卫长。
一个能为王国抵御外辱的军人,战场才是他的归宿,安妮绝不愿意因为权力倾轧这种小事,让一个优秀的战士,枉死在吃人的树林里。
可这种仁慈,把她再次扔回险境。
安妮在包里翻找治疗搬家木毒的药,右手虽还像模像样地握着剑,却早已失去戒心。
“公主殿下,你大概不会想到……”
正在这时候,树干里的捷克像深夜里从地狱归来的死灵,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从树干上弹起,手中寒光一闪,直取安妮咽喉。
“有人能在搬家木的汁液里,如鱼得水吧?”
安妮果真万万没有想到!
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类”所能做到的!
她目瞪口呆,这时举剑自卫已来不及,只得直挺挺向后一倒,让过锋芒——后背在地上狠狠一撞,虽有一层厚树叶,还是“咔”地传来彻骨的震痛。
“也不会想到……”
安妮刚从地上爬起来,头顶忽然出现三个捷克!
“有人能这样分身吧?”
话音未落,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捷克,又分三个方向包抄上来。
果然不是人类!
安妮奋力闪躲。
方才的弱势表现,只是为引诱我进攻,测试实力吗?这些分身都是真的吗?是把一个主体的力量平均分成好几份,还是其中有一个核心,其他的都是幌子呢?要怎样才……
一时间,无数的问题充斥了安妮的脑袋。她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片刻之间,脸上,手上,腿上都多出好几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同样,定然没想到……”
这次,声音是从安妮身后传来的。
可前、后、左、右、上……各个方向都堆满捷克,安妮根本无处可躲。
“会在这样的地方,败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里吧。”
“咚”一声闷响。
钝器!
脑后传来带着呕吐和眩晕感的疼痛,安妮头昏眼花,像失去风力的蒲公英,挣扎地转过一圈,缓缓地瘫软而下。
丝……丝线?
倒下前,她看到树顶上深黑色的天空,终于悬起明月,月光洒在枝丫间,显出一缕缕断断续续、法力凝成的银色细丝。
哦,是了。
那么多捷克。
是像木偶戏那样,用法力丝控制的——只因为安妮几乎不会法术,刚刚厚重的云层又遮住月亮,才没有发觉。
难怪他会从难以置信的角度冲出来,杀死疾风;难怪他整个人埋进搬家木,却毫发无伤;难怪步步紧逼时,他动作迟滞——复数操作虽然很风骚,但单数一对一的较量显然还不是安妮的对手。
操控人偶,加上简单的障眼法……
只要干扰控制线便可。但魔法丝线,要怎么斩断呢?
混沌中,安妮依旧在寻找破解之法。
但思路渐渐模糊了。
“嘁,”陷入无意识前,她想起捷克最后一句话,猛然醒悟,“自称‘无名小卒’?不想让人认出来吗?真是欲盖弥彰!”挣扎着,她微微撑开沉重的眼皮,“这种程度的‘魔器’操控是‘恶魔的左手’!专精魔器的大法师泰尼克!”
她紧了紧手中的剑,剑尖笔直地指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颤抖着,却没能抬起来。
所有的捷克猛地抽搐!
安妮唇角轻挑,头一歪陷入了无边的昏沉。
二、菲尼克斯王爵
不知过了多久,安妮在颠簸中醒来。
视线所及尽是黑暗,感知的一切都在摇晃,天旋地转,令人作呕。
她急忙调整姿势,想要坐直让自己舒服一点儿,“咚”一声,脑门在天花板上重重地磕一下,弹了回来。
“安静点儿!”外面有人敲击头顶隔板,“不许乱动!”
声音被狭小的空间放大,震得安妮耳膜和太阳穴一阵阵锐痛。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活动一下四肢,发现手脚都无法伸直,只能侧躺着把自己蜷缩起来,才不会撞击四壁。
黑匣子。
——安妮记起它的名字。
这是新式的关押器具,六七年前开始,在普尼斯的东南边悄然流行。
它防范周密,几乎没有逃跑的可能性,对犯人的心理、生理两方面都造成很大的压力,心理脆弱的人在其中待一天一夜就临近崩溃。对于押运者来说,是非常方便实用的辅助设施。因而在运送难缠的要犯时被广泛使用。
本来它的两边有出气小孔,通过出气孔,可以看到外面的景物。但安妮重新设计了匣子连接处的结构,既提高通风效率,又完全阻隔被关押者的视线。
安妮艰难地转动着脖子,无望地打量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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