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典·末夜公主-一路向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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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使用效果来说,自己的改造不可谓不成功,目力所及范围内毫无能见度,就连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可能,更别想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作法自毙。

    安妮无奈地自嘲——可是那时候,又怎么会想到,黑匣子竟然会有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天呢?

    那时候,她还是个“男孩子”呢。

    那时候,她叫作“杰克”。

    那时候的事情,就算在这样黑暗、狭窄、憋闷又恐怖的空间里回想起来,嘴角还是会忍不住上扬呢……

    那是安妮闷头冲进幽暗之森后。

    她带着兄长的魔法水晶球,可一个毫无独自生活经验的公主,就靠一个不能算高级的延时魔法道具,又能支撑多久呢?

    “没有方向,就没有顺风。”

    安妮此前总听海军第弗拉孔元帅这样说。她还曾颇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没有固定的方向,不就无论向着哪里,总是顺风吗?”

    现在她明白了。

    漫无目的地行走,最能损耗人——燃烧体力,也消磨心智;不仅让人流汗,还让人惶惑茫然、胡思乱想;带来身体上的疲倦,更带来精神上的自我否定、崩溃与绝望……

    直接威胁人生存的意志。

    安妮只有捏紧手中的水晶球,不断默念家训和亲人的名字,才能将“就这样放弃,死掉也无所谓”的可耻念头强压下去。

    她走着。

    走着。

    走着……

    呼吸凝滞,眼前浑浊模糊,双腿酸软。不知过去多久,就在她觉得这条路仿佛通向地狱时,在地上拖蹭着的脚,被什么东西轻轻钩了一下,失去平衡。

    安妮没有惊叫。

    没有挣扎。

    甚至没有伸出手撑一下地。就这样宛如一棵从根部枯死的树一般,直挺挺地倒下去。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死神的碰触。

    她仿佛已经看到逝去的父亲的背影,在心底为兄长献上最后的祝福——没有想过,自己能再醒来。

    “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竟然还有再次睁开眼的机会?——安妮不敢相信。

    这可真和被天上掉下来一整吨黄金狠狠砸中了的幸运程度相似,随之而来全身上下清晰的疼痛也相似。

    等等……

    安妮皱眉。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那面前这位到底……

    她眼前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出现另外一张脸。

    陌生人的脸。

    “啊!”

    安妮条件反射地低吼一声——如果不是因为声音过于嘶哑,她一定会尖叫的;若不是她实在已没有一丝力气,她一定会跳起来。

    对方不答,也不动。

    他的胸口朝下,头歪在一边,像一块搁置半个月酸腐的牛肉——许久以后,军中粮饷不足时,安妮就老吃这个——瘫软地平铺在地上。

    那是一张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的脸,呈现惨淡的青灰色,被地面压得略微变形,五官歪斜着拥挤在一起。

    事实上,若不是他的鼻孔前恰有一根短草,正有节奏地随呼吸轻轻颤动,安妮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死人。

    “喂!”

    安妮推推他。

    忐忑地,怀着期待。

    到底是个人类啊!她在心底说,欣喜的。

    这样野蛮又凶险的环境里,毛不蔽体、没有工具就无法生存的人类,和铜皮铁骨、尖牙利爪的猛兽,置于同样的竞争平台,最能激起人那早已被抛诸脑后的同类意识。

    安妮历来有些排斥和恐惧人群。但在这里,看到一张结构相似的,白色的,没有毛发覆盖的光滑的面孔,竟是这样令人打心眼里高兴啊!

    快醒来吧!

    安妮在心中呐喊。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交流,到了必须靠自言自语使自己不丢失语言能力的地步,她迫切地想要和这少年说说话。

    “醒醒呀!”她又叫一声,用疲倦的手臂滞重地摇晃他。

    少年仿佛一只睡死的鼯鼠般任她摆布,只有脸部因为位移,变形得更厉害了。

    晕过去了?有危险吗?要怎么办呢?

    安妮绞尽脑汁。“救援昏迷人员”的课程,哥哥仿佛教过她,但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得在他身上东摸摸、西揪揪。

    片刻之前,她连活下去的动力都快没有了,可现在,已经在想着怎样救护另一个人了。

    “对了!”

    徒劳半晌,终于有一丝智慧之光闪过脑海。安妮站起身,在周围收集一些无害的软草,整出一块较平整的草垫,用木棍将趴着的人撬起,翻过身,滚到“草床”上。

    翻身的震动让那人“呼”地出了一口大气。

    安妮心中一紧,以为他要醒来了!

    然而没有……

    他只是把头往边上一垂,又陷入松弛状态。

    但他的呼吸声清晰了一些,变得稳定而有力。

    ——还是有效的。

    安妮没有气馁,把他颌下的领口解开,让他能更顺畅地呼吸。

    这下,少年的脸色明显好转,出现了血色。可依旧没有转醒的意思。

    安妮黔驴技穷,有点儿失望。无奈地抓过一片树叶,靠在他的脸边,帮他扇风。

    “啊。”

    走神间,少年忽然“哼”了一声。

    “你醒了!”安妮惊喜,低头一看并没有。他只是皱皱眉,咂了咂嘴,又昏睡过去。

    奇怪。

    安妮四顾。

    是什么让他片刻转醒呢?

    “嗯……”

    又发出点儿响动,他身子挪动一下,像是想翻身的样子。唇边,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在地上被压出花痕的脸,流下来。

    安妮转头看看手中的树叶:正是这叶子上的露珠!水!他需要的是水!

    扔下树叶,她抓起魔法晶球,拽过那人身边的牛皮水袋,向不远处发出潺潺水声的小溪跑去。

    小溪看上去十分清澈。但这些天的丛林生活,早已给了安妮足够的经验教训,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个森林里,每一样东西都咄咄逼人、不怀好意,随时想把你置于死地化为营养。若是不加净化直接饮用,轻则上吐下泻,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重则……或者就永远见不到新升的太阳了……

    安妮也早不是刚进丛林那个乱撞的无头苍蝇。只十五分钟,她就熟练地净化出一整袋水,跑回晕厥的人身边,小心翼翼地微微撬开他的嘴唇,把水耐心地一滴一滴倒进去。

    “咳……咳咳……”

    立竿见影。

    才倒了七八滴,少年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腾”地猛地坐直,“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用极虚弱的声音,努力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你要对我做什么?”甩出三个逻辑联系不甚严密的问句。

    ——还来不及问完,就体力不支,“咚”地又倒了回去。

    安妮没好气:“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好心没好报!这该是我要问的问题!”愤愤然,把水移开。

    少年拧着眉,痛苦地呻吟起来:“水……水……”

    凄惨的模样实在可怜,安妮有些心软,可一转念,还是对他粗鲁无礼的态度心存介蒂,嘟嘟嘴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回答我,否则不给你水!”

    那少年咬着下唇硬挺片刻,终于僵持不住:“我是……”他本能地向着安妮,或者说水源的方向蠕动着,嗓音听上去火烧火燎的,“我是奥特兰的家主菲尼克斯,你若能救我,定有,定有重赏……”

    奥特兰家?

    菲尼克斯?

    竟……竟然是他!

    安妮心中警铃大作。

    在普尼斯,王家之下,还有声望与王室不相上下的四大贵族,分别统治王域之外的四大领地。

    其中势力最大的,也是唯一与王室没有血缘关系的,就是“奥特兰”家。他们是土生土长,最纯正的普尼斯人,无论在领地还是全国,都具有极高的声望。位居众贵族之首,掌握着领地上完整的税收权,并可以自行蓄养军队。

    这个家族的族长享有“王爵”这个超然的专有称号——本来不过是王室的权宜之计,却因为种种理由,始终没有能够取消,在奥特兰家族驻留几百年,最终成为正式封号,见证着奥特兰家族的长盛不衰、权倾朝野。

    为了取得奥特兰家族的支持,建国时王室同意,在没有合法继承者的时候,首先从奥特兰家选择继承人;王室的合法继承人年龄过小,没有执政能力时,便由奥特兰家时任家长作为摄政王,监掌朝政并被写入宪法。

    在普尼斯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国家,各种势力的更迭起伏是家常便饭,往往不过一个世纪,一个显赫的姓氏就被从贵族名录上抹去。

    就算是王家,在国王幼小或是不够明智时,也逃脱不了内侍干政、外戚专权、王权旁落的命运。

    可奥特兰家族,几个世纪以来,却始终凯歌高奏,无论对外战争,还是对内争权,前能占尽先机,后能全身而退,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究其根底,归功于三样奥特兰家独有的法宝:

    一、丰富的子嗣和严格的教育。

    二、充足的资金和强有力的军队。

    三、就是让奥特兰家独树一帜,傲视一众大小贵族,甚至连王家都无法与之媲美的“血继传承”。

    正如家徽展示的那样,凤凰——这种传说中战斗力与战斗欲都极其旺盛的神鸟——守护着家族。

    不但在精神上,在士兵们的口号里,而且切实出现在战场上,写进奥特兰的族谱,融入族人们的生活,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

    传说中,每隔几代,就有一个姓奥特兰的孩子,能够用自己的血液召唤凤凰,控制它,驱使它战斗。

    在记录普尼斯历史的羊皮纸上,写满奥特兰的凤凰将敌军化为灰烬的事迹。这样的记录震慑着奥特兰家族的敌人们。

    虽然在菲尼克斯诞生之前凤凰已有好多年不曾出现,敌对的家族纷纷蠢蠢欲动,但永生神鸟的余威,终究让他们不敢轻易下手。

    当然,这句话倒过来说也是成立的:虽然凤凰余威尚在,敌人不敢轻举妄动,但已经准备多时,仅欠东风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菲尼克斯不只是一个最正统的奥特兰族人,而且是奥特兰家的救世主。

    他是上一代奥特兰族长唯一的儿子。

    传闻中,他降生时,场面堪比灵之会中神子降世。

    那是盛夏最后一个傍晚。

    霞光像是染血的利刃,洞穿一层又一层宛如战死的勇士的尸体一般堆叠着的火烧云。

    蝉感受到秋风的第一丝寒意,发出担忧而伤感的低吟;小鸟在城堡的塔楼顶上轻歌;微风拂过刚开始灌浆的麦田,“沙沙”地,掀起层层麦浪……这一切,在阿碧丝女爵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中,都显得微不足道。

    农人们放下犁具,妇女停下针线活,城堡里的仆人们屏息凝神,走路的脚步声都放得很轻很轻。

    奥特兰城堡的时间,仿佛专为这一刻停顿,只有阿碧丝女爵的号啕,鞭笞着迟滞的沙漏,驱散静止的空气。

    所有的人,都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她的叫声——祝福着,唏嘘着,或看着热闹。

    在有着血继传承的奥特兰家,生产是一个最隐秘、仪式化的过程,禁止任何接生婆和医生参与。对于每一个奥特兰人的母亲,新生命诞生的过程,都是一次自己与命运、生与死的赌博。

    “扑啦啦,扑啦啦……”

    不知什么时候,辽远的声音,混进阿碧丝女爵呼号的间隙里。

    “扑啦啦,扑啦啦……”

    那声音仿佛自亘古而来,贯穿时空的双轴,向着无限遥远的未来伸展出充满力与美的朴实的直线。

    “扑啦啦,扑啦啦……”

    像战鼓一般,这声音震撼天际,笼罩着整个奥特兰城堡,就连大地都为之颤抖。

    “扑啦啦,扑啦啦……”

    声音向着主堡的方向,向着女爵生产的房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人们抬头,惊恐又期待地遥望声源的方向:天边,血色的云层中,伸展出挥舞着的羽翼。

    “凤凰!”终于看清了!站在塔楼顶上,戒备多时的守卫大喊一声,“是凤凰!”——声音里有如释重负,更有惊喜。

    “呼啦——”

    人群在田间,在小路上,在城堡里,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凤凰!

    奥特兰家又迎来了凤凰!

    不止一只,而是一群凤凰!

    连奥特兰家的长老都从未见过,在史书上也未曾出现的场面:一整群将近二十只成年凤凰,排列成整齐的等腰三角形编队,浩浩荡荡地向着奥特兰城进发。

    那是怎样英武又辉煌的神鸟!

    每一只翼展都超过五米,连成一片,仿佛能遮蔽蓝天;有力地扇动着的翅尖上,燃着烈焰,跳脱的,闪耀的,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为首的那只凤凰头上长着一圈金色冠羽,身后拖着大型尾翼,是七种“红”排成色阶,恢宏而丰富;每舞动一下翅膀,都带来逼人的热风,俨然一位天生的王者。

    它带领整支编队,绕阿碧丝女爵生产的主堡转了三圈,以超乎它身形的轻盈与优雅,降落在房间外的门廊上。

    阿碧丝女爵,尽管承担着分娩的巨大痛苦,依旧尽力在尊贵的稀客面前保持王国第一贵族的风度,强止住叫嚷,半撑起身:“欢迎你们回到奥特兰城堡,凤凰大人。”

    听到响动,一直焦急地守在门口的侍女们忙抢进门来,尽可能体面地扶住她。

    “凤凰是在下的种族,不是在下的名字。”站在门廊里的大鸟“嗖”地化身成一个中年男人。

    以“中年男性”来说,他的相貌过于立体,线条也太生硬,显得气魄有余,美感不足。但身材和服饰弥补了脸的缺陷:虽然身高足有两米,线条却十分流畅匀称,看上去绝不像摔跤选手那样膀大腰圆,在衣物下隐隐显现的“腰”“腿”和“肩膀”的形状,没有哪一块不是生动、灵巧、优雅的。

    他披着一袭金线织就、贴身剪裁的长袍,头戴九齿红宝石冕冠,简约而华美;在紧束的绸缎衣领之上,精巧的头颅微微昂起——没有一个人类的君王能有这样的品位、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气度。

    “我叫菲尼克洛伊*。”

    他——据史料记载,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此次,他亲自带领凤凰一族的长老编队,只为庆贺奥特兰家“命运之子”的诞生。

    并向奥特兰家这位“将要左右大陆未来”的主人,引荐“创世后”凤凰族第一个“诞生的稚子”。

    新生的凤凰幼子。

    简直是一个奇迹的生命。

    它长着人类儿童的身体和脸蛋,血红的眼睛大得不可思议,瞳孔填满整个眼眶,小脸柔嫩,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可它的背上,却长着火红的翅膀,身后也拖着凤凰标志性的长尾巴。

    它的个子很矮,娇俏而没有震慑力。可不知为什么,它从菲尼克洛伊身后出现的刹那,气氛陡然肃然。

    房间里所有人一时间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它叫伊卡洛斯*,虽然还很小,或许看上去不怎么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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