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典·末夜公主-一路向西(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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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尼克洛伊摸摸那孩子的头。

    小伊不动,也不说话,保持着“虽然说不上得体,可也不能算失礼”,全然置之事外的态度,红宝石一样的漂亮眼睛里,闪烁着全无感情的无机质冷光。

    “但他的能力值——还是‘幼体’的初始能力值——比起外面飞翔着的诸位,比起立在这里的我,都是压倒性的优势。”

    菲尼克洛伊的话,加深了众人面上的恭肃。

    “是的,它应该就是凤凰一族的‘希望’,”菲尼克洛伊极度男性化的脸上,露出属于母亲的和婉表情,竟一点儿都不显得违和,“上古时代,灵之会‘创世’之前,命运女神再三嘱咐在下的那个‘历史道标’。”

    “所以,现在,我将它带到您这里,托付给您的儿子——大陆的‘命运之子’。”

    菲尼克洛伊站起来。

    他那难以展现人类表情的脸上,露出所有智慧生物都会为之震撼的肃穆与威严。

    “去吧,小伊,”菲尼克洛伊推了推身边的孩子,“愿凤凰的守护,”抬起头,他用念咒语一般的声音说,“能给您的孩子,您的家族,您的国家,带来安宁与幸福。”

    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向女爵的床走去,长长的尾羽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

    有侍女想要扶它一把,被菲尼克洛伊果断地拦住了。

    “菲尼克斯爵爷,”小伊停在女爵床脚,用超越它的容貌与身量,甚至超越菲尼克洛伊的成熟姿态俯下身,“这个世界,等您很久了。”

    幼小的身姿、稚拙的音色,和郑重其事的语气之间,形成奇妙的反差——但场景那样庄严,竟没有人想笑。

    静寂。

    宛若通向永恒一般,金色的万籁俱寂。

    紧接着——

    “哇!”

    洪亮的哭声,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撕裂黑暗那样,在静寂上划开一道整齐的口子。凤凰的声音在周围响起,它们排列成浑润的圆环,绕着女爵房间的外墙,唱着沉睡在历史里的祝福之歌,洒下火红的神光。

    “Utinam de vita praeclara voluntatesin*.”

    菲尼克洛伊用古老的,已只有极少数人类学者知道的语言,低声为新生儿祝福。并将他命名为“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上古时代神袛对凤凰一族的称呼——这个婴儿,将是凤凰所依仗的人类和人类中的凤凰。

    随后,凤凰们排成“一”字形,尾羽上拖着长长的炫耀似的火焰,飞速越过城边的农庄,掠过那些低矮的房屋、稻草搭成的畜舍、收成中翻得凌乱不堪的田野……

    这些挣扎在贫困里的农人,从来没有离凤凰这么近!

    大家尖叫着,跳跃着,四下躲避生怕被火烧着,可凤凰一掠而过,又觉得有些不甘心,转身想要追上去,摸摸那像太阳一样耀眼的红得不能直视的羽毛。

    “看啊!”凤凰飞过的欢呼声还未平息,不知是哪边的农舍,一个惊喜的叫声响起,“苹果树上又开花了啊!”

    顿时,激起了更深广、更激烈的骚动。

    近处的人纷纷前去围观,而更多的人发现,在自家的前庭后院,田垄内,庄园里,鱼塘、猪舍、牛棚……果树开出新花,田地发出嫩芽,就连老年的猪牛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欢蹦乱跳。

    人群狂热了。

    一面四处寻找被遗漏的神迹,一面感谢上天,感谢凤凰。

    但很快,欢腾被老人们冷静的疑虑代替:这会不会是一次“假春”?就像从前许多个温暖的秋天一样,骗开本该属于三月的花朵,却只能等待凋零,颗粒无收?

    片刻之后,疑虑被眼前活生生的现实打消。

    花朵落下来,树上青涩的果实像顽皮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探出脑袋;田野里的稻子抽高那么快,眨眼不见,就谦逊地低下头灌起浆。人们叫着,笑着,彼此一看:甚至连自己也白头发减少,皱纹平整,变得年轻!

    惊喜一个接着一个,渐渐连绵,汇聚成一股巨大、浓烈的欢乐洪流,一瞬间席卷整个奥特兰城:农民放下锄犁,商人放下算盘,铁匠放下锤砧,纷纷走上街头,高喊着:

    “凤凰万岁!”

    “奥特兰万岁!”

    开始盛大而疯狂的游行。

    这次狂欢,持续了整整三天。

    阿碧丝·奥特兰女爵破例拿出自己的私人积蓄,为狂欢的人群送去点心和饮料。

    奥特兰领地上,每一个角落,都在传播着“命运之子”的诞生。

    周边几个原本早已按捺不住,在周围不断制造小摩擦,企图挑起争端的家族,也即日放下武器,重新回到观望状态。

    接下来的几个月,就算丰收辛劳,新年忙碌,也不能把这份欢乐,从奥特兰领地带走。

    这一切都被国王的特使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添油加醋地发回首都。在此后的几个月间,在首都广为传播,在贵族和平民中,长期占据“茶余饭后最佳谈资排行榜”前列,还演变出百八十个版本,每条街的说辞都不甚相同。

    更有以此为题材的戏剧在剧院热演。“命运之子的诞生”或曰“女爵的生产”是其重头戏,演员用女高音,穿肉色的紧身演出服,一句“好疼”转十八个音调来哼唧,还连带双腿乱蹬,场面极不雅致。

    可在以“优雅”自居的首都大剧院,硬是场场爆满。

    平民区就算加了座,还有不少人拥挤地蹲着站着;贵族的包厢更必须提早一个月预订,否则不管多大的权势、多少金钱,都无法腾出一个空包厢来。身为贵族,普遍不太好意思承认有这样“低俗”的兴趣,同时也怕得罪奥特兰家的人,但包厢里的人宁可戴着伪装面具,闷得满头大汗,也硬要把它看完,顺势讥笑一番。

    首都里忠于王室的市民,对于奥特兰家的此番“咸鱼翻身”,都充满提防和质疑。

    这样的情绪,在对凤凰之力的恐惧中,找不到另外的出口,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聊以慰藉。

    诚如所有人的预料,菲尼克斯的诞生,直接威胁到安妮长兄艾伦的王储之位——奥特兰家固然没什么动作,但对王室不满的各路贵族,却早已按捺不住。

    幸而,艾伦十四岁那年,凭着惊人的天赋和努力,通过现存五大法师之一、人称“the Joker”梅林的试炼,成为大陆上目前最年轻,也是史上第三个在十八岁前取得正式资格的大法师;又在接下来的大瘟疫流行时,独自深入重疫区“西部荒野”,成功制止疫病进一步蔓延,声望一时无两,才安定人心,坐稳王储的位置。

    但安妮就没有兄长那么幸运了。

    她出生的时间尴尬地不近不远,跟在菲尼克斯之后。

    身为王位的第二继承人,她普通得简直就不该是个王室成员。

    一路走来,无论才学、思辨、政论,还是礼仪,样样不出众,而外形——这一身为女性最大的“软资本”——甚至快要够不上差强人意的及格线。

    从小到大,她不断承受来自师长、亲眷的比较、挑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没有尽头。

    “如果不是公主,就好了;如果没有被生下来就更好了!”

    幼时的安妮往往这样想。

    默默地对自己的比较对象:素未谋面、传说中那“凤凰选中的命运之子”,抱有各种小情绪。

    要不是王兄和父王在各种场合无微不至地保护她,又耐心地教导她各种为人的道理,安妮或许早已在重压下走上偏颇的道路。

    “谢谢。”

    引起安妮澎湃回忆的人——名为菲尼克斯的落难者,低声“哼”了一句。

    此时的他在洁净的清水滋润下,已渐渐清醒过来,敌意略有些消散,虽然打量安妮的目光,依旧与其说是好奇的,不如说是警惕的。

    “不客气。”

    安妮干练地一点头,用最简短的语句回答——从掺杂着怨气的记忆中,回到现实里来。

    片刻微妙的沉默。

    安妮微微颔首,用余光打量这位身份特殊的伙伴;很显然,对方也在做着和她一样的事情。

    “好吧,本公已把身份坦诚相告,不知是否能有幸知晓救命恩人的姓名?”

    最终,菲尼克斯先开口。

    他端起王爵的架子,却掩饰不住那无法按捺的急切。眼下,安妮既把持着生存的第一要素:饮用水;又掌握了他的身份信息;而他,不仅对面前的人一无所知,还欠下了“救命之恩”这样一个足以压弯腰的人情债。

    安妮也并不比他安心多少。

    菲尼克斯话音刚落,无数个问题和答案,在安妮脑内,千军万马般奔腾而过。

    怎么回答?

    在这个政变连着军变的敏感时期,对着顺位第三的菲尼克斯王爵,宣称自己是安妮公主?

    别说笑了。

    奥特兰家的确并不像这次发动政变的斯科特、贝尔那样,明目张胆地和王室政权唱反调。

    可作为国内少数可以豢养私人军队的大贵族,发生政变之后,奥特兰家并没有任何哪怕是在态度上支持王族的表示;甚至在安妮的王兄艾伦向他们请求援助和庇护时,推说“领地狭小、粮食储备不足”而拒绝艾伦王子一行入境。

    考虑到菲尼克斯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只要其他有资格的王室成员一死,他很轻易地就能坐上国王的宝座。奥特兰家在此次政变中的所谓“中立”态度,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就算他们不是政变的幕后首脑和暗中策划者,也至少不怀好意地期待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若是透露真实身份,别说活着走出这片树林,说不定,下一秒钟就已经无法顺畅地呼吸这并不新鲜的空气了。

    可……自己还有什么身份可以用呢?

    “不用担心,普通人。”菲尼克斯显然并未察觉安妮内心奔腾的思绪,只是想当然做出宽宏大量的姿态,“虽然你的态度冒犯了本公,但毕竟是本公的救命恩人——并不是说没有你本公就不能脱险,”不知是出于贵族的自尊还是“命运之子”的自信,菲尼克斯加上一句,“但恩情就是恩情。奥特兰家族和教养稀松、野蛮骄横的所谓‘贵族’不同,本公是绝不会知恩不报,或是对恩人不利,那是违反最基本‘为人之道义’的。”

    后来,安妮对菲尼克斯从陌生,变得熟悉,又变得疏远,再变得亲密。

    无论什么时候提起菲尼克斯,她最先想到的,时常还是这个画面。

    这时的菲尼克斯只比安妮稍微高一点儿,脸还没全长开,两腮边残留一点儿婴儿肥,鼻子线条弯而柔,像是用小时候玩的塑形泥巴捏上去的。

    他的头发,也还不是后世的史学家常写的那“标志性像雄狮般一头辉煌的金红色卷发”,而是看似营养不良的黑中泛黄,还软绵绵的,宛如雏鸟的羽毛,大概有好几天没有梳理,胡乱黏成一块,塌在脑门上。

    这样的菲尼克斯,端着王爵的架子,用还没完全变声、残留着幼童稚嫩感的嗓音,严肃认真地驱遣着那些使用起来还十分生涩的词汇……

    安妮忽然觉得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从出生开始就积累的怨气,顿时打消一大半。

    这就是凤凰选中的人啊。

    虽然看上去有点儿……那什么……

    虽然他片刻之前还奄奄一息宛若一条死狗……

    但听说他一扬手,就能将十万敌军化为灰烬。和他在一起,说不定真能走出这险象环生、仿佛无边无际的幽暗之森。

    求生的希望,像浓雾中远方的灯塔,在安妮心中忐忑地若隐若现。

    “本公不但会报答你,还会奖赏你的家人,唔,你全村的人……”菲尼克斯见她依旧不说话,有些着急,加重谈话的砝码,“你是周围的村子里的小孩吗?还是……”他开始旁敲侧击着试探。

    周围?

    村子?

    ——这给安妮提示。

    逃亡时,在通往幽暗之森的路上,的确散布着许多被政变军队烧毁的农庄……

    深吸一口气,她果断顺着菲尼克斯的想法,在胡编乱造的大道上迅猛奔驰:“我的家人,我的村子都被……都被……”

    安妮愁眉紧锁,露出可怜又悲恸的神色——自认演技逼真自然,堪比国家大剧院女首席:她的确失去家人,失去国家,不知道命运之路会把自己引向哪里。

    不一会儿,眼中竟当真蹦出眼泪。

    “啊,那个……”

    菲尼克斯显然是对眼泪没有办法的类型。他凑上前,想安慰两句,却最终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我自己一个人……逃到这里……”眼泪的阀门一旦打开,竟如决堤一般,安妮任眼泪冲刷心中的悲凄与不安,哽咽着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就一直走……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却……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一定是的……呜哇……”

    这一段绝大多数都是实情。

    安妮本色演出,悲从中来,哭得鼻涕眼泪糊满一脸。

    “不不不,”菲尼克斯逐渐乱了阵脚,“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你的村庄在哪儿?被什么人烧的?说出来,我给你报仇!”他连“本公”都忘记用。

    安妮抽噎着,做“哭得太急说不出话”状,在脑内搜索逃亡路上的景象。

    最终,选定印象中被破坏得最彻底、看上去一个活口都没有剩下、只余灰烬和青烟的村庄,报了编造的假名和切实的位置。又把政变军队的样子,用“她理想中符合一个村民身份”的说法,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

    许久以后,久到安妮和菲尼克斯已经做过挚友、仇敌、合作者和未婚夫妻,两个人聚在一起,回顾这一刻,不由相视而笑。

    涉世未深的两个人是多么天真可爱。

    菲尼克斯的提防不着边际,安妮的演技夸张过火……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估计会被这“过家家”一样的钩心斗角逗得哑然失笑。

    然而,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刚摸到青春期边缘的小毛孩。

    所以菲尼克斯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安妮的新身份:周边被军队毁掉的村落里仅存的孩子,慌不择路逃进幽暗之森。向哥哥学了一点儿初级魔法,所以能净化被污染的水。

    他甚至相信,安妮是个叫“杰克”的男孩子。

    往后的日子,安妮常用这来鼓励自己:平胸虽然不够美,但是安全有保障!

    相对于安妮天花乱坠的胡扯,菲尼克斯实诚许多。

    不过半天,他就在安妮其实并不算巧妙的设问中,把自己的家底掀了个一干二净:

    诚然,他是奥特兰现任族长,奥特兰之光,领地乃至整个王国的希望。

    但他的日子,并不比安妮好多少。

    奥特兰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光菲尼克斯亡父的亲兄弟,也就是他嫡亲的伯父叔父,就有五个之多,另外表亲、堂亲、远亲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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