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危机方面，她的直觉一贯精准。
而且往往被迅速验证。
这次，也不例外。
见礼之后，林中来客向她瞥了一眼——傲慢、不屑、厌恶的一眼，迅速转开，仿佛避之唯恐不及，然后用轻柔但正好能让她听清的音量说：
“我这么遥远地回应您的呼唤而来，您就让我看这家伙？”
声调全向下。愤懑不言而喻。
原本局促的安妮越发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好。
威廉眉间微蹙，低声向他说着什么。
白衣生物连连摇头：“不，这不行，即便是您也……我们有自己的坚持，就算现在也一样，只有‘美丽的少女’才能作为主人——美丽的少女。”
威廉又开了开口。
“她难道算是吗？”白衣生物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跳起来，“天使长大人，恕我冒犯，您的人类躯体眼球坏死了吗？且不说这张脸和‘美丽’毫无瓜葛，就看这黝黑的皮肤，这前后一般的扁平，这粗大的骨骼，这健硕的肌肉……完全是‘臭小子’配置，哪里和‘少女’二字沾边……”
安妮的脸沉下来。
威廉上前一步，几乎像是在恳求。
“做不到，”翩然的姿态从白衣生物身上退去，他像一个生怕污水弄脏裙摆的小姑娘，小碎步向后退，“路西法大人，您说得轻松，需要负载体重的又不是您！哦，我的天，”金色的双瞳飞速向安妮一瞥，顿时仿佛不堪重负般眩晕打晃，“瞧瞧那雄壮的臂膀，瞧瞧那小钢炮样的身材！”
安妮的表情越来越肃杀。
可滔滔不绝的两个人，啊不，两个人形生物都没有注意。
“我可已经是超过一千岁的老年人，”白衣生物举起右臂，做个“刀劈”的手势打断威廉的话，“绝不要晚节不保，被一个棕黄皮肤的黑山兽人压垮腰，更何况还是个拿‘荆棘’做家徽的野蛮家族后裔……”
“够了！”
一旁的安妮，终于摆脱忐忑的困境，爆发了。
她以巨大的步幅快速上前——这又引起一句“‘少女’怎么能这么走路”的评论——立定在那姿容秀美的白衣生物面前，由下而上逼视他两三秒钟，随后忽然跳起，“啪”的一声，重重地给他左边脸颊一个结实的巴掌。
“威廉，我们走！”
旋转，落地，安妮轻叱一声，快步走向天使负载器。
“殿下！等等，这……”
“哼，”安妮头也不回，“这样的攻击都躲不过？敏捷度得有多低！这种‘渣滓’坐骑，”咬牙切齿道，“渣滓”两字像从牙缝间碾碎后吐出来，“倒贴我都不要。”
“你——说——谁——”白影一晃而上，已到面前，“敏捷度低？”
“你，”安妮并不闪躲，继续大踏步前进，同时平直地伸出右拳，“废物。”
“咚”地白影的腹部撞上安妮的拳——两边速度的冲击聚在一点——安妮咬牙，白影被向后弹飞，翻个跟头，重新站稳。
“殿下！”威廉急追上来。
安妮眼皮一挑，微微蹙眉，随即冷哼一声：“中看不中用。威廉，我可不要这样的累赘拖后腿……”话未说完，忽然被威廉拦腰抱起——刚想惊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白衣人已化作一头巨大的带翼白色马形生物，正耸着头顶的尖角，直冲过来！
——独角兽！
货真价实！
安妮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滞地梗着脖子无法动弹，完全没有感觉到危险临近。
尖角已逼迫到眼前！
威廉单手将她搂紧，空着的右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瞬息间，金色的护盾沿着弧线两端迅速成长，千钧一发，挡住独角兽的撞击。
“让开！”
独角兽的音色轻灵，压迫力却分毫不减。
威廉眼皮都没有颤一下：“不。”
“我说让开！”独角兽音量陡然拔高，身体因用力而高高拱起。
“我说不。”威廉反而向前倾去，加重手掌上的推力，“她是我的主人。我不会坐视她被袭击。”
“主人？”独角兽瞳仁闪烁，“我还以为只有……”声音一顿，有个微妙的音节被重新吞回去，“才是您的主人。”
“您的消息，”威廉左手猛甩，将安妮直抛上天，随即双手交叠，掌间圣光乍现，“太滞后了！”
刹那间，圣光亮得像夏日正午的阳光！
“您的眼睛被地狱魔王污染了吧？”独角兽被逼得后退一步，随即又冲上前，“还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怕被……”
“这不需您的教导，在下……”
威廉正要反驳，只听头顶晴天霹雳般一声怒叱：
“威廉，退开！”
安妮像一根垂悬的针，从空中笔直下坠，手里寒光毕现，是她藏在腰带里的随身短佩剑！
转身、腾挪、劈砍、闪避——来不及落地，独角兽和安妮已战成一团，两边的速度都快得让人无法看清。
像是疾风缠上闪电！
片刻，绵长而悠远的“叮”。
草叶纷飞。
这边剑尖，抵住那边角顶。
“威廉的事，”安妮一字一顿道，“轮不到你过问，以貌取人、虚有其表的……”
“丑八怪！”对上安妮，礼节桎梏失效，独角兽声势顿时雄壮，“我和路西法大人说话，你来搅什么局？竟然还生气了？这时间用来发火，不如去做个面膜——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向前一耸，安妮顿时被推得后退两步。
“哼，死娘炮！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家贴身侍卫？”安妮一口气反推三步，“竟还变大变小变四脚！有这时间装疯卖傻管人家闲事，不如去跑三圈锻炼身体！”
“你……”
独角兽头上青筋毕现，眼睛涨得通红——在它超过一千年的漫长生命中，几乎没有经历过这样睚眦必报的针锋相对。
威廉正要上来调解，安妮已抢先一步继续发动袭击：“我什么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就这样还好意思叫自己‘神兽’呢！给菲尼克斯家的凤凰提鞋都不配。喂，威廉，”安妮握着剑的手筋骨暴突，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般坚硬，每一缕肌纤维都清晰可见，却依旧故作轻松地转向一旁的执事先生，“你怎么引荐这种货色？我对上菲尼克斯，胜算本来就只有四六开。他还有凤凰。我要是带上这家伙，可真连获胜的希望都没有了！”
“你说……”独角兽耳朵轻微颤动两下，猛地向后跃开，“凤凰？菲尼克斯？奥特兰家的？”
“怎么？”陡然失力，安妮打个趔趄，几乎扑倒，嘴上却不饶人，“自惭形秽了？”
这次，独角兽没有暴怒。
他在远处重新化为人形，彬彬有礼地欠身：“若您想为击败凤凰找个搭档，那么我恰是最正确的选择——只要经过十场‘淑女试炼’，那我便暂时忽略那‘荆棘家徽’的丑陋，允许你暂时作为我的主人。”
“哎？”一愣之后，安妮拔腿就走，“还是算了。”
“殿下，”威廉倾身拦住她，“这可是独角兽之王，未被封印的神兽中，唯一可与凤王菲尼克洛伊相提并论的……”
安妮夸张地做将信将疑状，摸着下巴：“它当真这么厉害，为什么文献上从来没有记载——要知道，关于凤凰一族的资料，光在普尼斯大图书馆，就占据整整一大间藏书室，而独角兽却只出现在字典里。”
“那是因为，”独角兽脸上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独角兽不像某些种族，甘愿世代为奴，我们……”
“哦？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性格奇特找不到合作伙伴吗？”
独角兽自负的话语被噎在喉间。
“殿下！”威廉对安妮发起紧急秘密羽毛通信，“您这是在做什么？找到独角兽可不容易，请不要一时意气用事，将大好的机会……”
“我这是在压价。”安妮略一侧头，胸有成竹的面具土崩瓦解，露出惴惴不安的马脚来，“来的时候时间太紧忘记问——这么高端的坐骑，收费大概很贵吧……”
路西法差点儿丧失了应有的冷静，深吸了三口气，才一字一顿地回答：“您放心，作为天国副君，我也就收一年十二个金币，还全年无休倒贴羽毛。他不会比这更多了。”
“但是贴身侍卫的工作是全天候的，坐骑每天上岗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和你一样按月付工资的话就亏了。能不能以出行次数计价，或者按工作时段收费啊？”
路西法的脸黑成一口经久未洗的大铁锅，本该意气风发上挑着的眼角不堪重负地垂下来：“离决斗只剩不到两天了，您还在纠结这种细节问题？”
“事关金钱的绝对不是细节问题，是核心问题！工资之外是不是还要提供口粮？他要是要求全部食物和这里一样纯天然无污染怎么办啊？养不起啊……”
“啧，我都时常就着您的残汤剩羹蘸点儿面包皮就凑合一顿，他哪儿有那么多要求！”
“我不吃人间的食物，”独角兽恢复了人形，正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在人间的活动——和凤凰一样——靠的是你的血，”继而危险地眯起眼睛，“以及，需要协助的时候，没有资格讨价还价，人类。”
“呃……”
安妮和路西法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把本该偷偷通过羽毛通信的内容，已朗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场面陷入难言的尴尬。
微妙的笑容，像早春冰层下蠢蠢欲动的泉水，在独角兽紧绷的面部皮肤之下流淌。不久，笑意爬上他眯起的眼睛，伸出手，他拍了拍路西法的背：“面包皮啊……天使长大人。”
威廉一贯风轻云淡的脸上，微微出现羞赧的裂缝，但马上就恢复坦然：“不只面包皮，我还吃过老鼠肉、蜘蛛蛋、麦糠、野草……人间的身体，需要营养维持，但我并没有进食的习惯，对口味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
独角兽只是笑。
“我还在阵前牵过马，也曾经为脱离敌群伏在泥水里三个小时一动不动，前几天还背十斤装备不眠不休急行军，”威廉耸耸肩，“一旦有必要，我随时准备吃更差的食物，做更重的活。”
“呃……我们，”原本准备好关于“大陆上最受瞩目的决斗”“四海皆知名留青史的好机会”之类的说辞，瞬间烟消云散，安妮张着嘴却哑口无言，半晌才弱弱地加一句，“我们偶尔也吃大餐的……”
独角兽抱着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清澈平静的海绵般蓝绿色的眼睛眯起来，漾开一个布满整张脸、调动每一寸肌肉、春风拂面百花齐放般的笑容：“那么，就让我看看，能令您——尊贵的天国副君，如此屈尊的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吧——初次见面，”他将右手按在左胸，俯下身，“我是莫诺克洛斯*，独角兽之王。”
极端典雅纤美。
安妮的脸“唰”地涨红：“我、我是安妮，普尼斯的公主。”
“要坐上一只独角兽的脊背，必须经过严格的‘淑女试炼’，这是独角兽一族延续万年的传统，从创世纪之前就存在，我无法打破。”他的背脊笔直，天界永恒和煦的日光勾勒着他的剪影，细腻而肃穆。
安妮缓缓点头。
“现在时间紧迫，你又是路西法大人的主人，我就破例将试炼的数量，由十降为三。但是，”莫诺克洛斯留出一个足以令安妮心提到嗓子眼的暂停，“请将脸用这个蒙上，”洁白的绸巾从天而降，金线镶着复杂而绮丽的边，一角绣有白色金鬃毛的独角兽图案，“我……还是无法适应……这样的脸。”
这回，安妮没有反抗。
安妮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宽敞的过道。
过道上铺着红毯，厚实而柔软，两边挂满礼服，各式各样、五光十色，一眼望不到头，像是一个旖旎而荒诞的梦。
这，就是她的第一个试炼。
“淑女试炼一般分为四个部分：外观、品位、仪态、技能。”
威廉帮她扎稳丝巾时，独角兽开始解说。
“关于第一点……”他转头瞟一眼被丝巾蒙得像立刻要去入室抢劫般的安妮，“这是天灾人祸不可抗力因素，暂且略过。下面，我将从品位、仪态、技巧三个方面，各抽取一项最经典的试炼方式，考核您是否具有一个淑女的基本素质。”
莫诺克洛斯的陈述平静而明晰。
安妮却已紧张得呼吸急促，手心汗湿。
别说品位……
她甚至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衣服啊！
听说，其他国家的公主，甚至是公爵小姐，都有贮藏丰富的衣帽间……
不由有些艳羡。
但是……
踮起脚尖，前方是衣服，再前面也是衣服，衣服连着衣服，和衣服叠在一起，拥挤着，有袖子、没袖子、圆领、尖领、宽摆、窄摆、鱼尾摆……被绚烂的色彩包围着，柔软的触感滑过皮肤，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
回过头，刚才看过的几套衣服，转眼已不记得款式；再转身，前方还有不可胜数的衣裙等待检阅。
不多时眼前便一片昏花。
“说到底，我大概……天生不适合当这种类型的公主……”
安妮叹口气，揉揉皱得有些酸疼的眉间。
要在这么多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纺织品中挑出恰如其分的那款，还真是……
草地上，莫诺克洛斯始终勾着嘴角。
“你……”威廉横他一眼，“笑什么，还窸窸窣窣的，好恶心。”
莫诺克洛斯盯着他的脸：“笑你。”嘴角的弧度荡漾开去，苹果肌异常饱满，“传说中天界最淡定的路西法大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真让人意外。”
“我没有什么表情。”
“您是说我——拥有‘天目’的我——看错了？”
“躯体的问题。这是人类的身躯。”
“担心吗？”
“才不，这测试说到底，只是比谁能不被诱惑，尽快出来吧！”
“哦？”莫诺克洛斯斜眼，“您对独角兽家族代代相传的测试评价很低吗？”
“唔……”威廉欠了欠身，“就经验来说似乎……”
“这个测试，”莫诺克洛斯重新挂上欠揍的笑容，“在‘挑服装’背后，测试的是淑女们‘对自己的了解’。对于女性来说，最难了解的部分是什么？”
“……”威廉无法作答。对于人类，尤其人类女性，他的经验并不丰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